(五)
大家在小院子里支起桌子摆上酒水为李忘生祝寿,一个个按着辈分给他敬酒。谢云流慢慢地退到了众人之外,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他对这样的场面有些无所适从,可年轻时的他却非常喜欢这种热闹,然而在华山修行的日子除了练剑,其他日常生活大都清苦无趣,他曾想方设法地拐着李忘生随他下山游玩,可十次总有七八次被李忘生拒绝。后来他飘零半生,该见的热闹都见过了,才惊觉这世间繁华都与他无关,能陪伴他终生的只有这最初的一点点羁绊。他望着被师门众人簇拥在中间的李忘生,他想李忘生总该是喜欢这些的。
酒过三巡众人散去,李忘生带着林语元回屋里交代事情,上官博玉在小院子里转了一圈,在房顶找到了他的大师兄。于是带着酒也上了屋顶,刚在谢云流身边坐稳,就感受到谢云流投过来的嫌弃眼神。
“你动作轻点,别把我刚补好的房顶给坐坏了。”
“坐坏了你再补。”博玉从小就敢顶撞谢云流,听了他的话,立刻不客气地回怼过去。
“我偏不,我就等着师父哪天来,我就指给他看,我说这是你三徒弟给你坐的。”看博玉怼他,谢云流也不恼,反而心情很不错。
博玉看自己大师兄这一股幼稚劲有些无奈地叹气摇头,但两人这三言两语的互逗一番,心中多年的隔阂也就那么消失了。
“我怎么觉得二师兄比离开纯阳的时候瘦了不少?”
“他这段时间辟谷,再加上天天自个儿给自个儿刨洞,能不瘦吗?”
博玉一听刨洞二字脸色大变:“大师兄你不拦着?”
“我拦他做什么?”谢云流闷闷地喝了一口酒。
何止不拦着,他甚至没去问过没去看过那洞究竟刨哪儿了。李忘生给自己准备洞府渡劫飞升,他为什么要拦着?
“渡劫飞升,这是九死一生的事,你就真狠得下心不留他?”
谢云流奇怪地看了博玉一眼,反问他:“师父当年渡劫飞升,你们拦了吗?”
“……”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看着下面的小院子,谢云流又抿了口酒,然后抬起自己的手凑到博玉面前让他闻,见博玉闻了以后微微皱起了眉头,他才缓缓开口继续说:“我在很多寿元将尽之人身上闻到过这股味道。现在我也有这种味道了。你要我贪图这三年五载的儿女私情,让他放弃他一生追求的东西留在这里,然后再让他看着我走?博玉,我还不至于糊涂至此,他一生追求的就是这一时刻。谁都不该拦他。”
“那大师兄你呢?”
他似乎依旧是那么不胜酒力,没喝几口就感觉自己有些醉了,看下面的小院子都似乎有了重影,恍恍惚惚了半天才想起来好像博玉在问他话:“我?”
感觉像是博玉问了他什么愚蠢的问题,谢云流突然就笑了:“我来这儿养老的我当然就在这儿啊。博玉我告诉你……”他向博玉的方向靠去,一手搂住博玉的肩膀:“你大师兄我就算是养老也闲不下来,你看见这个院子了没?我修的!我啊……还打算在那个角落修个池子,养上鱼。周围都种上花,你二师兄喜欢什么花?”
他没有等到博玉的回答,反而好像在博玉脸上看到了一丝悲悯的神色,他不太想去纠结那些,此刻他只是想说话,说好多好多的话:“嗯……不管他喜欢什么花,我种的,他都会喜欢!别看这里现在光秃秃的,等他回来了,他就能看见。”
很快的,他发现上官博玉也不是一个很好的聊天对象,不过没关系,李忘生很多时间也只是倾听,他早就练出了对方不给回应也能把话说下去的绝技:“你不要觉得你大师兄晚年凄凉。”
谢云流指了指院子外面的竹林里还隐藏着的不愿离去的那批刀宗弟子:“这帮“孝子贤孙”不会放过我,必隔三差五来扰我清净。这一族的人我很了解,别看他们称我为宗主,只是因为他们现在还不够强,他们狼子野心可大着呢,伺机在周围,都等着哪天打败我。”
“我这一生都在和不同的人斗,若哪天死在了这种争斗中,也算是有始有终。能死在这里,对我来说,更是完满。”谢云流说完觉得自己有些累了,晕晕乎乎地便想躺下,向后躺倒便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他醉眼迷蒙地看着自己上方那一弯红色月牙便痴痴地笑了。有温暖的指腹擦着他的眼角,随即整只手都轻轻地附上他的眼睛。在完全陷入黑暗之前,谢云流想,但愿他修的房顶够结实,他可不想明天起来再修房顶了。
谢云流打了个盹迷迷糊糊地醒来,睁开眼就看见眼睛上方挡着一本书,他抬手掀去面前的书本,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弯红色月牙,他疑惑地眨眨眼再看,视线这才清晰起来,李忘生的脸就笑盈盈地出现在他上方,他看着李忘生眉间那个被他错认成月牙的太极也跟着笑了,那是因为他才变成的太极,抬手上去摸了摸,便看到被他枕着大腿的人从耳根红到了脖子。
“师弟,你怎么还这么害羞呀?”谢云流懒懒地开口,转了个身把脸埋进李忘生腹部,那地方软软暖暖的,让他又有了睡意。
“我睡了多久了?”
“没多久,师父还没来。”李忘生摸了摸怀里人因为乱蹭而有些乱了的黑发,将书本又盖在了谢云流的脑袋上,又能帮师兄挡光又不耽误自己看书,真是一举两得。
“嗯……那我再眯会儿,师父来了叫我。”
从梦中醒来,谢云流发现自己睡在屋里的床上,身上被子盖得好好的。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把他弄回来的。他还在纯阳的时候,总喜欢喝醉了就地一躺,李忘生总能从他躺着的各种犄角旮旯把他捡回房。
四周安静极了,谢云流推开房门,目光所及之处都被白雪覆盖了,颇有些像冬天的纯阳。他在小院子里背手站立,闭着眼睛听周围的声音,听了很久他意识到,深山里再也不会传来什么声响了。
改天让宗门弟子给带只鹦鹉来。谢云流这样想着转身回房给自己弄饭去了。
晚上就寝前,谢云流站在床边对着两条整整齐齐并排在一起的被子叹了口气,刷刷两下把两条被子叠在了一起盖在自己身上。
这天寒地冻的,年纪大了不经冻,盖两条被子刚刚好。睡着前谢云流这么安慰自己。
很多年后,山下的小镇上,卖糕点的小贩将装好的糕点递给客人,因为是熟客了,总忍不住问候两句。
“老爷子这么喜欢吃我家的糕点呀?”
“老伴儿爱吃。”
“哦哦哦,是我记错了。你俩感情真好呀!老爷子高寿啦?”
“九十多了。”
“哎哟~您这是在我和说笑呢,您看上去最多七十~”
接糕点的人明显一顿,平时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动容,但最终什么也没说,拿了糕点便离开了。
看着离去的人的背影,小贩叹了口气:“哎……真是个可怜人。”
“怎么啦?”
“这老爷子怕是糊涂了,他总是来给他老伴儿买吃的,好多年了。有一次我儿子上山砍柴,晚了便在他家借宿,回来后儿子和我说,他就一个人住在那个山上,家里除了一只鹦鹉,没有其他人。怕是老伴儿离世了受了刺激,现在连自己年岁都记不得了。”
谢云流拎着糕点回了家,天上飘起了雪花,谢云流看看天,估计着晚上小院子里又要附上一层雪了。刚进院门,便听到家里的鹦鹉咋咋呼呼地对着他喊:
“叫师兄!叫师兄!叫师兄!”
谢云流走到鹦鹉架子前,开始试图纠正鹦鹉。
“叫……师兄!”
“叫师兄!叫师兄!”
“…………师兄!!”谢云流瞪着鹦鹉气不打一处来。
鹦鹉丝毫感受不到谢云流的怒气,理了理自己的羽毛,昂首挺胸扇动翅膀,发出一声高昂的:“哎!!!”
“…………”谢云流决定下次宗门弟子谁再来,让他们把它带走!这鹦鹉,他一刻都不想留了!
雪果然如谢云流所料一般越下越大,到了晚上,小院子里便白花花的一片了。
谢云流将早上买的糕点放在院中石桌上,再在边上的小炉上煮上一壶茶。他经常这么做,年复一年的,他坐在一边看着水慢慢煮沸,然后沏上一小盏放在一边,看着茶盏里的水汽从有到无,倒掉再沏。他不喝茶,他给自己温了酒。
想起了今天在小镇上的对话,他低头仔细端详起自己的手,手上的沟壑比往年浅了不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没有闻到过那股味道。这些年来他过得十分清净。偶有宗门弟子来寻他,他便和人过上个一招半式,然后心安理得地使唤人给他干活,不包吃不包住,干完就滚。 小院子很快就建好了,一年四季花开不败,内有鱼池假山,外有竹林环绕。
说到鱼池,谢云流起身走到池边,弯腰借着月色看自己的池中倒影,一尾红鲤从他面前游过,将他的倒影都打散了。谢云流也不恼,就弯着腰等在那里,等着水面慢慢平静,涟漪褪去,映出了一张比刚来这里时年轻了十多岁的脸。
“啊……叫师兄!叫师兄!”鹦鹉又在架子上扇着翅膀叫唤,谢云流也不理,他就这么站在池边看着池子里的倒影,仿佛一尊石像要在那里站到天荒地老。
他又听到了从深山中传来的山石移动的声响,接着是轻盈的踏雪声,他屏息等待着,一动也不动,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小院门口才停住。
“啊~叫师兄~叫师兄~”
“……师兄?”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