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预警:本文内含大量游戏术语,职业刻板印象,剑气烂梗,对各种npc的不敬言语,不合时宜的笑话,奇怪的世界观,对游戏剧情的高频魔改,而且非常纯爱。
00.
叶英刚备好两匹马,便看见沈剑心搭着姬别情的肩膀,像个街头混混一样晃进了马厩。姬台首的红围巾长到近乎拖地,指间把玩着一把唢呐。 叶英:“……买唢呐做什么?” “一会儿谢云流死的时候吹。”姬别情坦然自若道。
01.
沈剑心是被祁进的一封信召去纯阳的。不同于李忘生等人,祁进始终无法确信谢云流真的会在危急之时重回宗门,因此偷偷写信令沈剑心做好准备,倘若谢云流不来,就用他的主角光环把星野剑阵里谢云流负责的那个眼给堵上。他们俩一个敢安排一个敢答应,尽管沈剑心连八卦是哪几卦都说不上来,但他读了信,便将入门时发的那本从来没读过的易经往胸口一塞,天道の剑往背上一挂就准备出发。 叶英眉心乱跳。 纯阳星野剑阵天下闻名,如今又是强敌当前,但他实在想说要是真到了那一步,别玩你们纯阳那剑阵了,你直接上去和月泉淮对砍可能还靠谱点。 说来也怪,沈剑心在纯阳顶多算个外门弟子,连个正经师父都没有,可他就是和李忘生那小老头关系好。 而据沈剑心对李忘生的观察,这把可能要出大事了。
李忘生这个人没别的,就是稳。稳得一匹。 说好听了是块修道的材料,说难听了,打生下来就像个老头。他年轻时就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唯一不可为人道的雄心壮志就是苦练武艺,以期有朝一日把师兄抓回来摁着他给师父道歉,再将掌教之位还给他。 他修道有一手,但是武技一途的天赋终究还是比谢云流差了些。天长日久,自己也知道这事没什么希望。 但他稳得住。
别人等什么事,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不来,也就作罢了。李忘生一等几十年,期冀之情不比谢云流远走东洋时稍减半分。人总有不想再跑的时候,不回家还能去哪呢?他始终相信这天下终有承平之日,就如同他相信师兄终会回到纯阳,误会也终有消除的那一天——李忘生心态很好,很阳光,对未来充满信心。山中无日月,几十年等起来好像也没有那么久。 直到开元二十八年,谢云流自立宗门。 李忘生心态崩了。
谢云流重回正道本是好事,纯阳一脉也只有为他高兴。可对李忘生而言,从今而后,即使谢云流真的再回纯阳,前嫌尽消,也绝不会接过掌门一职,更不会……一切如旧了。 门派频道里面热热闹闹地刷“谢云流都不玩剑纯了”“你们剑纯不是有自己的门派频道吗”,他也懒得去制止。 那时候还没人觉得不对劲。 直到那年的年终,李忘生给所有纯阳弟子多发了一年的月钱。 掌门之位不用给谢云流留着了。 钱也不用给他攒了。
沈剑心从驿站拿到李忘生给他寄来的小额银票,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叶英还没来得及说句“才这么点钱”,便听见沈剑心悲痛大喊道:“掌掌掌掌——门门门门——” 接着他眼角飚泪,抬腿就跑,用一双脚丫子从西湖直接跑到了华山。 好消息,李忘生人没事。
坏消息—— 沈剑心嚼嚼嘴里的草棍,思索道:“我这趟回去,感觉掌门面相变了。” 叶英登时警觉。 他从前就听人说李忘生年轻时长得挺是那么回事的,只不知和自己比起来如何,这个时候给李忘生换模型(?),更不知上天是何居心。沈剑心却指了指他从金水镇给叶英买的那座小神像。 这神像也不知是三清中的哪位。沈剑心说:“有点内味了。” 听到李忘生没换年轻皮,叶英兴趣顿失。如今正逢乱世,若是李忘生能在此时得道,便是再好不过。 沈剑心却突然将脚往地上一蹬,晃着椅子,气急败坏地说:“变成这样也是他活该。” 叶英摸不着头脑,只好说:“此话怎讲?” “天下这么多人。”沈剑心振振有词道,“他非要喜欢一个剑纯,这不是自找的吗?” 叶英拳头硬了。 那之后又过了些年,纯阳弟子的福利待遇一天天地好起来,但始终没听说李忘生得道的消息。
姬别情翻身上马,隔空将另一个唢呐丢给沈剑心,简短道:“你的。” 叶英:“……你又要唢呐做什么?” 沈剑心接了唢呐,眼中精光一闪。
“试想!”沈剑心将左手唢呐置于胸前,右手一挥,“一个!对生活失去希望的人!” “经历艰苦卓绝的战斗!历尽艰辛!击败强敌!亲友在侧!”沈剑心双目灼灼,一挥披风,“就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什么!最能燃起他对生活的热情!对未来的希望!” “——是音乐。”沈剑心深沉道,“我要唤醒掌门对音乐的热爱。” “战斗结束我就冲进战场,给掌门吹个快落滴。”沈剑心说。 听过李忘生唱歌的叶英:“……” 沈剑心还在忘情地输出:“……掌门!随我弃紫霞而入太虚吧!众所周知,死情缘的剑纯是天下最帅的职业……” 叶英的拳头又硬了。
姬别情突然抬头。 世界频道骤然涌现二十五人英雄九老洞首甲名单,将一众复制党的骚话顶到了上头。 “老一过了。”姬别情喃喃道,“这么快。” 姬台首声称他此次入队与纯阳任何臭道士都没有半点关系,沈剑心则很清楚,姬别情此行纯粹是想尽自己所能护住祁进,最好能在保证狗东西月泉淮顺利暴毙的前提下趁乱偷袭谢云流,即使不能取谢云流性命,也要争取剁下他一到四根不等的羊蹄。 他的企图则把沈剑心此次的任务提升到了无以复加的难度。他要防着李忘生破大防之后和月泉淮同归于尽,还要准备在剑阵的阵眼滥竽充数,还要抽空盯着点小姬——不是为了谢云流的羊蹄,而是为了姬台首的性命,总之,他将要面临一场忙碌的战斗。 “来得及。”姬别情说,“根据我的情报,九老洞机制很复杂,不好打……但我们现在就得动身。”
叶英听他俩的计划听得头大,刚要说我还是和你们同去吧,沈剑心便将唢呐往腰间一插,回身抬手,拂了拂他肩头的落叶。 “备点好酒等我回来。”沈剑心笑出一口的白牙,“放心。一定叫月泉淮……把命留在纯阳。”
02.
“照你这么说,李忘生可能要成仙了?”姬别情难以置信地说,“还有这种好事?” 一路上世界成就又跳了二十五人英雄九老洞后四位的首甲,姬别情依旧信誓旦旦“七天内能倒月泉淮算我输”,两人快马加鞭,漏夜赶到了银霜口。 “不能这么算。”沈剑心随口回道,“不想要的东西,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姬别情感觉自己被刺了一下。刺在哪里,他也说不上来,但刺得很痛。 “对对对,我怎么忘了呢。”他阴阳怪气地说道,“你们纯阳,向来是分不清好赖的。” “求你了,小姬。”沈剑心无奈道,“别代了。什么都代只会害了你。”
沈剑心:“还是聊点开心的事吧,我上次在浩气盟吃到一个大瓜……” “我现在能想到的最开心的事情,”姬别情安静地说,“就是谢云流是不是快要被打死了。” 姬别情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靠实力暗杀谢云流在近期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只能寄希望于超自然的力量,在当下指的就是狗东西月泉淮。 对于他的美好期望沈剑心只能随声附和,实在不知道该回应点什么好。片刻后沈剑心拔出腰间唢呐,沉痛道:“长夜漫漫,要不我给你吹个飞雪折梦吧……” 姬别情手中链刃寒光一闪。正当沈剑心也把手按在剑柄上的时候,世界频道又跳了。 月泉淮倒了。 沈剑心与姬别情俱是一怔,接着在彼此的脸上看到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坏了。沈剑心心中一凉。我迟到了。谢云流赶上了吗?这帮少侠当初敖龙岛看个星位都费劲怎么一晚上就学会算卦了?是吃了什么聪明药吗?非要这时候吃吗能不能给我也吃点…… 他和姬别情的马都停了。 沈剑心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派频道。
别死人别死人别死人别死人…… [门派][03:21:46][祁进你失去我了]:掌门,我也是气纯,我也想当T 沈剑心:……? [门派][03:21:47][天外来客]:掌门,我也是气纯,我也想当T [门派][03:21:49][浩气盟、解散]:掌门,我也是气纯,我也想当T [门派][03:21:51][毛毛我是你大哥莫雨啊]:掌门,我也是气纯,我也想当T
什么玩意?沈剑心一头雾水:气纯当T?气纯还能当T?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门派里突然铺天盖地地又开始刷“热烈庆祝谢云流李忘生复婚随份子200记祁进账上吃席坐祁进座位”等等分开看字都认识连起来看完全看不懂的话,沈剑心满头问号,僵硬抬头,冲着姬别情问道:“……看门派频道了吗?” 姬别情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他:“我和你不是一个门派。”
突然,似乎从沈剑心的表情里读出了什么,姬别情脸色一白。 “是……是不是……”姬别情说,“是不是进哥儿……” 他结结巴巴地,始终不敢说出那几个字。 “没有!不是!”沈剑心立马打断他,“没人死!不对,月泉淮死了,死得好。其他没人死。” 姬别情:“……哦。”
又过了一会儿,姬别情才重新感觉到自己手里的缰绳,鼻腔里新雪凌厉的味道,树梢簌簌的风声。 沈剑心凑近了小心端详姬别情的脸,半晌才听到他又说了声:“哦。” 月光落在雪地上,将银霜口照得像白日一般。沈剑心想活跃下气氛,无厘头地来了一句:“谢云流也没死。” 姬别情没笑。 沈剑心抓抓脑袋,一夹马肚,往前跑了两步,才发现姬别情落在后面,一动没动。
姬别情:“你去吧。我回凌雪阁了。” “啥?!”沈剑心说,“都走到这儿了你和我说你不去了?你不去看看祁……那谁吗?” 姬别情一反常态地没有拔刀,也没有歇斯底里地嚷嚷“不准说他的名字”“他已经死啦”,他摇摇头,语气平静道:“你去吧。” “……下次来长安,我请你喝酒。” 沈剑心眼看着姬别情掉转马头疾驰而去,又扭头看看不远处的九老洞入口,这才突然想起,姬别情骑走的是藏剑山庄最快的、一个月马草比他一年月钱还贵的马。 “不是我——”沈剑心徒劳地对着姬别情的背影伸出手,许久之后才放了下来。 “我完了。”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门派频道里面还在刷谢云流新婚快乐。沈剑心木着脸想,差不多得了,等会掌门的伤口都给你们腌入味了。
沈剑心在门口看了一刻钟,愣是没看懂谢云流和李忘生俩人在干嘛。 李忘生满血满蓝顶着蛋壳在地上打坐,闭着眼很专注的样子;谢云流挂着两个沈剑心不认识的debuff,血条蓝条都不过半,提着把剑在李忘生身前站着,化三清亮了就下一个,亮了就下一个,地上被他插得密密麻麻全是气场,看得沈剑心的人剑瘾一触即发。 沈剑心很想问问这是在玩什么,又怕自己不小心破坏了他们的神秘仪式,毕竟现在李忘生是整个纯阳内功进境这方面走得最远的人,可能只有谢云流知道他现在坐在那是在干嘛。但他又有点想跟谢云流说要不你先坐下回点血这气场我来爆、不是,我来插,同时还在权衡自己安排的的唢呐演奏暨劝李忘生改玩剑纯,打不过就加入,大家一起做渣男计划还要不要实施……沈剑心头脑风暴的时候突然发现谢云流眼睛一动,盯上了自己。 下一秒,谢云流一个人剑把地上的气场全爆了,拄着剑坐了下来。 沈剑心:顶级剑纯的娱乐活动就是这么有品位,点了。
他还没来得及和谢云流说“看看秒伤”,便听到李忘生平静带着笑意的声音:“沈剑心……我就知道你会来。” 谢云流立刻偏了偏头:“结束了?” 李忘生颌首道:“是。师兄等急了?” 谢云流:“不曾。”
这一刻连沈剑心都有点恍惚。这种离奇又自然的亲昵,仿佛一夕之间,这对师兄弟又回到了在吕祖门下学艺的日子,之前错听了一句话而造就的种种因果,都不存在了一般。 李忘生睁开眼睛,示意沈剑心坐到自己身边来。沈剑心一看他的表情就觉得自己又要被套路,这次指不定要被白嫖什么劳动力,无奈李忘生是他掌门,沈剑心只得走上前去,也学他的样盘腿坐下来。 李忘生:“有吃的吗?” 沈剑心:“……” 他还真有。
李忘生平时做事慢吞吞的,如今吃饭也很慢。沈剑心其实也有点饿了,但是他只有两个手抓饼,给了李忘生一个,现在旁边还有个谢云流。从视觉效果上来说,谢云流是老大爷而沈剑心是年轻小伙,因此沈剑心不得不拿出另一个手抓饼,向谢云流试探道:“来一个?” 他也不知道这会该管谢云流叫啥,于是巧妙地跳过了称呼的问题。这一探不打紧,正巧瞧见谢云流将已经掏出来想拿给李忘生吃的一组外功小药塞回了怀里。 谢云流:“不必。” 于是沈剑心一边大嚼手抓饼,一边腹诽你自己掏出来的东西不对路,你盯着我看有什么用。 谢云流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盯得沈剑心心里发毛,可念及从前自己发癫时候李忘生的种种回护,沈剑心还是决定说点啥活跃一下气氛。 “别看了兄弟。”他用非常自然的语气说道,“我的外观已经绝版了。” 没人理他,沈剑心再接再厉道:“我情缘给我买的。你有情缘不?这把年纪了都没有?是不想找吗?” 沈剑心一边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一边盘算着你不会要打我吧你现在可是残血空蓝,我唢呐为号分分钟能召唤一个满buff姬别情,心如死灰啥也不想干就想砍你。然而谢云流直接把他的话当空气,径直向李忘生道:“你不是已经辟谷多年了吗?” “是。”李忘生气定神闲道,“师弟学艺不精。” 嚯!沈剑心暗道,这不是谢云流的词儿吗。
03.
谢云流也有点不会了。 沈剑心看着他噌的一下把头扭过来,仿佛很迫切地要确认李忘生是想开个玩笑还是认真地想刺他一下。他的表情倒还是淡淡的,只是动作幅度有点大,不似平时那么威严。 李忘生则神色自然,还在慢条斯理地咬他的手抓饼,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 “师兄也调息一番,”李忘生劝道,“恢复好了再走罢。” 沈剑心这才瞧见谢云流坐是坐下了,血条一点没涨,看看状态栏——好家伙完全没在打坐的。 谢云流应是应了一声,行动则完全没有。眼看着李忘生把饼吃完,他这才问道:“你无碍了?” 谢云流面部线条凌厉,眼睛很亮,眉毛胡子都长在非常适宜的位置,属于那种一看就很有精神的帅老头,可面露关切之色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却总有些别别扭扭的,像个毛头小子。 李忘生“嗯”了一声,又思考了几秒钟,方才开口:“师兄不如在华山修养几日之后再……或者至少也清洗一下,换身衣服吧。随行的刀宗弟子,也可由我安排。” 他这句话说得很有水平,完美规避了包括但不限于“回”“纯阳”“当年”“恩师”“误会”“掌门”等他之前见到谢云流时高频使用的、疑似会触发谢云流叛逆人格的敏感词汇。沈剑心感觉到他似乎在对谢云流使用一种顺毛捋的全新策略,而令人迷惑的是这策略居然还真的有效果。 谢云流又应了一声,还是那副表情,只是眉目舒展了些,叫人觉得他心情好了许多。 那一瞬间,沈剑心猛然感觉到似乎有什么非常熟悉的东西从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仔细去想时,却无论如何再也想不起来了。
沈剑心只身骑马,远远地缀在两位散步大爷的身后。他总归是有点不放心,李忘生面板看着挺好,但是方才在洞中调息许久,不像是没事的样子,谢云流更是不知为何拿定主意非要顶着短短的血条和两个闪亮的debuff招摇过市,叫沈剑心暗自庆幸还好姬别情已经走远了。 作为世间罕见的高情商剑纯,沈剑心非常贴心地给他俩留足了充分的隐私空间。这两个人一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不知为何越走越慢,把沈剑心胯下的很贵马憋得直打响鼻。东方的天空开始慢慢变白,他听着马蹄一下下踩进雪里吱吱嘎嘎的声音,眼皮渐沉,不知何时便慢慢睡着了。
然后他听到啪啪的拍门声。 沈剑心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纯阳宫弟子房里,外院有个声音在喊:“沈师弟!你的信!藏剑来的!” 沈剑心立刻清醒了,跳下床打开门被冻了个激灵才想到披上外袍。他从纯阳高级弟子C手中接了信,拆开来看,果然是叶英爱用的那种熏香信纸。 信中写道,知道你没事,在纯阳等我,过几天老李喊我去吃席的话可以一起回来。 ……怎么你也信了有这回事啊! 沈剑心只得提笔写了封简短回信,大意是不要信谣传谣,没有结婚,也没有吃席,我留在纯阳吃两天瓜,吃明白了回去告诉你。他将信揣在怀中,打了个呵欠往太极广场的方向走去。 纯阳还是老样子,雪下了扫扫了下,靴子永远被雪浸得透湿,一天到晚冻得脚趾头疼,可傍晚的时候夕阳映雪,粉金的颜色却又实在好看。在外面跑的时候想起纯阳的雪景,连带着脚趾僵硬的感觉都令人怀念。他从前总想着要是叶英能来一次纯阳,一定要拉着他走一次这条路,但是真到了叶英来的那一次,他满心想着的却是…… 沈剑心猛地一怔,想起了那种感觉是什么。
——那个时候,我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那段时间沈剑心状态很差。累,太累了,无数的事情——想做的不想做的——像催命符一样压在他身上,叫人喘不过气来。他已经许久没有回过纯阳了,可思前想后,还是得偷偷跑回来一趟把剑还了,免得日后再令李忘生为难。也怪他点子背,好巧不巧,偏偏撞上了叶英。那时候叶英的眼睛明明看不见,却不知怎的突然于人群中转过身来,直直地面向沈剑心的方位。 憋着。沈剑心对自己说,别说话。走。 但是他不知为什么,就是没力气走。 他是留不下来的,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可此时一别,下次见面又是什么时候?下次……还能有什么借口再去见他呢? 谢云流的诸般奇怪举动——九老洞里顶着残血百无聊赖地落气场,把沈剑心看得浑身发毛的、盼着他没事赶紧滚的眼神,掏出来又塞回去的那组连心法都对不上的小药,应付李忘生的虚假调息,仿佛都纷纷指向李忘生历经多年终于学到了教训之后,再不敢轻易说出来的那个邀请。 “不会吧……”沈剑心喃喃道,“不会真给他等到了吧……” “……凭什么等不到呢?” 路边枯井中传来姬别情酸溜溜的声音。
“……都给你说别代了!”沈剑心忍无可忍,扒着井口吼道。 仿佛又想起什么,他又猛地将身体探入井中:“我马呢?!” 姬别情正躺在井底自闭不愿意上来,沈剑心则不想下去,两个人对姿势对了半天终于艰难地点到了交易,叶英的很贵马又回到了沈剑心背包里。 沈剑心静了两秒,突然说道:“……你喝酒了?” “我喝酒也有错吗。”姬别情执拗地说道。
沈剑心知道这句话不是说给他听的。 他只好认命般地叹了口气。 “我真的是服了。”沈剑心说。 正当他半条腿跨进了井里,准备下去的时候,一位身着南皇校服的少侠突然从一旁探出头来,表情促狭道:“他又在井里了吗?” 这位少侠头上顶着的名字是—— “祁进你失去我了”。 沈剑心看了他一会儿,和蔼道:“你来,到这儿来。”
少侠不疑有他,乐呵呵地凑到井边,沈剑心知道这个位置正好能让姬别情看到少侠的名字,果然不出半秒,姬别情的链刃从井口闪电般射出,打出一个会心,将少侠秒杀在地。 [系统]姬别情将[祁进你失去我了]残忍地杀害了。 沈剑心鼓掌喝彩道:“姬台首好手艺!” 姬别情漠然道:“滚下来。”
沈剑心:“别急,我等会就下去。” [密聊]你悄悄地对[祁进你失去我了]说:别起来,躺着,哪也别去。 [密聊][祁进你失去我了]悄悄地对你说:OOOOOOOOOK 与此同时,地图频道开始了对系统消息的疯狂复制。
沈剑心背靠井口,闲聊般说道:“其实到今天你也该知道,他不会和你回凌雪阁了。” 少侠:“这是可以说的吗?” 关于祁进的话题,只有在姬别情喝醉的时候聊才是安全的。 沈剑心:“你要和他做兄弟,也不是非要两个人都在凌雪阁才行。” “好。”姬别情说。 少侠的尸体露出了一个堪称医学奇迹的震惊表情。 沈剑心却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果然姬别情接着说道:“放心,等我死了我自然就放弃了。” 少侠:“……” “你有没有想过,”沈剑心循循善诱地说,“虽然叫他回凌雪阁他不干,但你直接和他说想跟他相好,他未必不会同意呢?” 少侠:“……对啊!” 沈剑心:“你问过没有?你根本没问过。” 少侠:“对啊!!” 沈剑心:“祁进那人你也知道,你问,结果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少侠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对啊——!!!!!!”
姬别情不说话了。 尴尬的沉默没有持续多久。 祁进来了。
祁进长得很俊,就是总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在看到尸体名字的时候脸更黑了。 祁进:“人呢?” 沈剑心和少侠几乎同时开口。 沈剑心装傻充愣道:“什么人?” 少侠:“井里呢。”
少侠立刻改口道:“什么人?” 祁进根本不带搭理他俩的,直接下了井。沈剑心在上面就只听到“来就来,躲在这里做什……你喝酒了?” 少侠:“是我的错觉吗祁进声音刚是不是软了?” 沈剑心:……猪队友啊! “你能听见他说话。”沈剑心面无表情地说,“他也能听见你说话。”
果然,祁进似乎把姬别情拉到了地下其他什么位置,说话的声音逐渐听不清了。 “完了呀。”少侠遗憾地说,“走远了。下面可大了,我下去过。” “哎攻防要开始了。”不多时,少侠又说。 “走吧。”沈剑心毫不留情地说,“你已经没用了。” “好——嘞。”少侠开朗地跳了起来,“心心掰掰!” 沈剑心没说话,他在偷听。 祁进低估了他的听力。
04.
人的耳力和内力某种程度上是成正比的,然而根本没人能真的搞懂沈剑心究竟有多少内力,包括沈剑心自己。 沈剑心身体下滑,把头枕在井边,闭上眼睛,耳边对话声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我梦见你死了。”姬别情说。 “我没有。”祁进轻声说,“你看。” 不是那位少侠的错觉,这下沈剑心也听出来,祁进的语气确实软下来了。 “……可你的手呢?”姬别情固执地说,“是纯阳害了你。”
小姬,你是我的好兄弟。沈剑心默默地想,可是有时候你说话兄弟我是真不爱听。什么叫纯阳害了他?这世上就数纯阳没害过他。你说谢云流就说谢云流,你叫谢云流纯阳你看他答应吗? “大哥,是我做错了事。”祁进耐心地解释,“没有人害我。” “就是纯阳害了你!”姬别情声音突然提高,“愧疚、后悔……这些都是最没用的东西!你忘了吗!” 好好好,沈剑心想,又开始了是吧。 “你忘了吗”后面是“从前”“凌雪阁”“我许诺过”“我们”“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来啊”“拔剑”和“同归于尽”。 以上语音包加载完毕后,接下来依序播出的是CG动画:《一成功力》→《红蓝对波》→《来世再见》。 ——你死都不怕,有种就问我刚让你问的事儿啊。 沈剑心无声地叹了口气,准备好随时下去拉架。 可是今天的祁进似乎不打算让事情向从前的方向发展下去。
“今早在我窗外的人是你吗?”祁进平静地问,“我那时在调息,出门去看的时候,你已经走了。” 沈剑心这才想起,他也刚刚经历一场恶战。 “我从来不怕死。”祁进说,“只是昨日……昨日在阵中的时候,我突然想到,若是我命丧此地,有些话我还没和你说。” ——再听就不礼貌了。 沈剑心本来也只是怕他俩一言不合又打起来,但现在看来这次应该不会,于是便一手撑地,站了起来。 姬别情:“你不是……早就没话和我说了吗?” “我今日本想……”祁进突然道,“你受伤了?”
沈剑心动作一停,立刻转过身来,也下到了井里。 这下面确实很大,乌漆麻黑,只有井口投下来的一点光源。沈剑心踩了一脚的苔藓,一边在背包里摸伤药一边问:“他伤在哪了?” 这时他的眼睛适应了光线,看清了那两人的动作。
姬别情蜷坐在地上,用手捂着胸口,祁进蹲在他旁边,正试图把他的手拉开。 这个姿势沈剑心太熟悉了。 姬别情最不喜欢看见的,就是祁进刺他那一剑留下的伤痕,有时候甚至穿着衣服洗澡。那道伤沈剑心也没瞧见过,但他知道这个位置,姬别情喝醉了酒之后,总是不自觉地用手去捂。 他没有受伤,他只是觉得疼而已。
祁进也终于扒开了姬别情的手,看到了那一剑留下的痕迹。 那一瞬间,祁进似乎有些发抖。 姬别情头垂了下来,呼吸绵长,显然是睡着了。 沈剑心看了一会儿,终究是觉得有点不忍。 “别聊了。”沈剑心说,“明天他一觉睡醒啥也不记得。来,搭把手,我背他上去。” 祁进像聋了一样没有反应,过了许久才直起身来,看也没看沈剑心伸过来的手,自顾自地把姬别情背在背上,一个梯云纵从井口跳了出去。 沈剑心“啧”了一声,紧跟在他身后。
“喂!”沈剑心说,“祁进!” “做什么?”祁进头也不回地说。 一上到地面,他好像又变回原来那个祁进了。沈剑心觉得还是有必要先解释一下自己的失约,于是说:“昨天接到你的信我就出发了,我没想到他们进度这么快。” “无妨。”祁进平淡道,“我亦是始料未及。” 沈剑心终于问出了他真正想问的那个问题。 “掌门……果真无事吗?” 祁进:“此话何意?” 沈剑心:“从前,就是刀宗那时候,我分明看见……” 他话还没落说完,祁进便猛地转过身来。 “你修为如此低,居然也看见了?”祁进自言自语一般轻声说道。
沈剑心:……我可真是太爱跟你聊天了! 然而祁进说得也没错,沈剑心武功虽高,修为确实不怎么样,基本等于没有。 祁进不等他答话便继续道:“此乃天机。不要同旁人提起,于你无益。” 虽然已经告诉了叶英、李复、裴元、曲云、姬别情,沈剑心依旧嘴硬道:“放心吧。我是到处胡说的人吗?” 祁进:“你是。” 沈剑心假咳两声,若无其事地问:“内什么,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我后面不小心说漏嘴了,要怎么化解啊?” 祁进一脸的果然如此,盯着沈剑心的脸细细地瞧了一回,方才道:“如今尚且无妨……别再说了。” 沈剑心放心了一点,又向祁进确认道:“我只想知道掌门是否无事。”
祁进思考了数息,问道:“依你之见,掌门师兄现下如何呢?” “我看不明白。”沈剑心承认道。 “我也是。”祁进说。 沈剑心:“……”
两人陷入沉默,姬别情伏在祁进背上,睡得很熟。 过了一会儿,沈剑心突然明白过来,祁进的意思是首先他也不知道,其次就算他知道也没法告诉自己,因此不要再问了。 ……所以我就不爱和道士说话,话说清楚一点能死吗。 沈剑心突然想到昨夜在九老洞中,谢云流提着剑站在李忘生身前的样子。 沈剑心:“谢云流一定知道。” 不提还好,一提起谢云流,沈剑心突然察觉到祁进身上升起的一股无法忽略的怨愤之气。 沈剑心:……不是吧,刚翻篇又来?
“若不是谢云流,”祁进强压怒火说道,“掌门师兄绝不会……” 李忘生绝不会什么,他却始终没说出来。 这可真是毒唯说话狗都不听。沈剑心暗道,以前的事不提,这次若不是谢云流,掌门的白事已经开始办了,你的命还在不在也是两说。反正昨天我是打算不行就用命填的,你祁进不会真的觉得我沈某人会玩谢云流那个阵眼吧。 “……也罢。再有几日,就见分晓了。”又是一阵沉默后,祁进说。 ——说了跟没说一样。 “你这是往哪走?”沈剑心突然发现他们在走一条没走过的路,“我房间在那边。” “他去我那儿。”祁进说,“无事你就走吧,时间到了该你知道的你自然会知道。若有差遣,掌门也会召你回纯阳。”
沈剑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纯阳校服。 “不是,”沈剑心说,“祁真人,你打算让我去哪啊?我和纯阳签的可是无期限契约,赶我走要赔违约金的。” “是吗?”祁进淡然道,“我还以为你已经加入藏剑了。” 沈剑心被他一呛,居然有点无话可说。的确,比起大侠沈剑心,他如今更多时候是“叶英黄鸡护卫大队第一排那个穿纯阳校服的人”。有段时间他出于好玩,真的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藏剑护卫”,正巧碰上叶英和其他掌门一起开会,李忘生拿出从来没对纯阳弟子使用过的严厉表情对他进行了长达十五秒的凝视,吓得沈剑心在第十六秒把名字改了回来。 沈剑心本来想说你不撵谢云流撵我挑软柿子捏是吧,又怕祁进真的去撵谢云流,再酿成什么血案,不值得为图一时嘴快冒这样的风险。 算了,我不和你计较。沈剑心想,你只是嫉妒我有情缘罢了。 他看看祁进背上的姬别情,又看看祁进,迟疑了一下,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第二日沈剑心在自己的书案上看见了姬别情留下的纸条:喝酒误事,我把叶庄主的马弄丢了。好马难寻,来日找到了好的再去藏剑赔罪罢。 ——你还真的是一点儿也不记得啊! 不对。沈剑心突然又想,祁进昨天可是把他带回去了的,这里头肯定有事儿。 他摇摇头,在纸条背面写了句“马在我这忙你的去吧”,找了只鸽子寄走了。 沈剑心决心要等到祁进口中的“再有几日”,便在纯阳住了下来。 纯阳依旧是老样子,只是多了一个谢云流。
谢云流在纯阳的日常从在太极广场站桩开始。他选了一个偏僻的角落,谁插旗他盯着谁看,脸上“纯阳弟子与我无关”的克制与“玩的什么东西”的暴躁交替出现。如果有社牛上去想请他指点,他就扭头就走,时间长了弄得大家都不敢和他说话。每天两次,他会像一个退休大爷一样背着手进行一场范围为整个纯阳地图的溜达,时间与路线都是随机的,唯一的规律是他一定会经过空雾峰,然后在那里爆一个大人剑,把整个空雾峰的人形任务怪秒得一个不剩,折腾得做任务的少侠幼崽们苦不堪言。 少侠这种生物性格各异,但是有一个非常普遍的共同点:爱护幼崽。纯阳的成年少侠们开始发动自己的明教师父明教徒弟和明教情缘对谢云流进行全方位的盯梢,弄得沈剑心只要经过那附近就觉得好像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看。在一天的任何时间段打开纯阳的门派频道都有可能看到富有节律的警示刷屏: “谢云流OUT!谢云流OUT!空雾峰CLEAR!空雾峰CLEAR!萌新IN!萌新IN!” 除此之外,每天在门派频道里面出现最多的话题就是:谢云流到底想干什么? 他只是在经历每一个剑纯都会经历的、至关重要的人生阶段,沈剑心暗道,叫作《我想谈恋爱,可我是剑纯》。 不过也不一定。沈剑心接着否定自己,万一他只是想等李忘生出关好邀请他一起打JJC呢。
就在大家已经开始有些习惯纯阳地图里面始终有个谢云流的时候,他的动向变了。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谢云流一反常态地坐下了。他一动不动地在纯阳宫正殿门口坐了一整天,头发肩膀上面积满了雪花,脸上的表情让沈剑心觉得,自己某些很坏的预感可能要成真了。
05.
前几日谢云流每天杵在太极广场上盯人插旗的时候,沈剑心本已有些焦虑了。祁进讳莫如深,但观其颜色,无论在李忘生身上发生了什么,总归不像是好事。沈剑心向来不是安分等待的性子,如今心中担忧,更是一刻也闲不下来。为了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决定从0开始学修仙。 纯阳管这事的人在坐忘峰南麓一堵空气墙的后面,纯阳少侠们是进不去的,只有他们这样的纯阳弟子可以。墙后只有一座茅草屋,屋内的矮几后坐着个未及弱冠的小道士——这是沈剑心见过的第一个头上没有名字的人。 从头到尾沈剑心只说了两个字。
小道士:“内力倒是深厚。你的内景经参悟得如何了?” 沈剑心:“啥经?” 小道士:“出去。”
沈剑心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回到了坐忘峰,而那道空气墙,他却再也过不去了。 这也难不倒他。当天沈剑心就从等待销毁的违禁书籍中偷了一本《从入门到飞升速通攻略》,据说这种书扰乱道心,修仙的人是万万不能看的,写这东西的人已经把自己修死了。可沈剑心修为奇低无所畏惧,只要他不跟着瞎练,拿来学点基础知识问题不大。 他在自己宿舍里埋头苦学了好几天,只弄清楚了两件事: 1.从感应到转化到降下天劫之间的时间绝不会超过七天。那之后要么飞升成仙,要么身死道消,从未有过第三条路——像李忘生这样一年多无事发生的,闻所未闻。 2.老天爷也是个狗东西,你知道了他不想让你知道的事还到处逼逼,他就会往死里折腾你。 李忘生此时境况如何,沈剑心依旧是一无所知,但有件事是肯定的。 他一定出了岔子。
入夜,雪终于停了。沈剑心这几日看书看得头昏脑涨,便飞身上了纯阳宫正殿屋顶,躺了下来想要吹吹凉风。 低头一看,谢云流居然还坐在台阶上。 他眼中所见的,就是整日是待在正殿的李忘生所看到的那个纯阳。 于睿站在他身侧,正在同他说话。 “……事已至此。”于睿轻声道,“我们能做的唯有相信掌门师兄……” “他选错了。”谢云流平静地说。 于睿一怔。 谢云流拄着他的剑,慢慢地站了起来。 那是一把很旧的剑,剑鞘上遍生锈迹。 “他选错了。”谢云流又说了一遍。 “掌门师兄凭本心行事,”于睿突兀地说道,“何错之有?” 她的眼睛不闪不避,直直地看着谢云流。 “本心?”谢云流怒极反笑,又重复了一次,“本心?”
“他的本心,就是明明已经得证大道,却还是逆天而行,不惜赔上自己的命,也非要做回一个凡人吗?!”谢云流怒喝道,“为了什么?这纯阳掌教之位,就叫他这样眷恋?!”
还得是谢云流啊。 沈剑心麻木地想。 还是谢云流牛逼,虽然归因思考时总有围绕着纯阳掌教之位的路径依赖,可他不怕天谴,啥话都敢说,而且说起话来声音洪亮,表意清晰,堪称吾辈楷模,祁进学着点。 沈剑心只觉得荒谬。 怎么可能呢? 不知是真的生气了,还是单纯想让谢云流不要再说上天不想叫他说的话,于睿一声不吭地转身进了正殿。 谢云流也不惯着她,开始往另一个方向走——下山的方向。 于睿只得又回转身来,追出大殿:“大师兄!” “……你要去哪?”
谢云流脚步一停。 过了良久,他才开口说话。 “我去找师父。”谢云流认输一般说道,“……我去求师父救他。” 沈剑心这时才觉得像是有谁在他头上狠狠地锤了一下。 怎么不可能呢?他后知后觉地想,这不就是李忘生能干出来的事吗?
他一直知道李忘生从来没想过要成仙。 吕祖得道后踪迹全无,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一旦成仙,就势必要切断与尘世的联系,他必定不肯。 哪怕没有谢云流,李忘生也舍不得纯阳上上下下的这些人,这是他道心所在——何况还有谢云流。 可在那个不得不放下毕生执念的瞬间,李忘生终究还是得到了一窥天道的机会。他也许是在无知无觉的时候就跨过了那道门槛,等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之后,李忘生做了那个从来没有人做过的决定。 他想要回来。 李忘生这人看着稳重,固执起来的时候,也是个疯子。
“他的命是我抢回来的。”谢云流咬牙切齿地说,眉间的伤痕红到近乎滴血,“用在这种地方……他想都别想。” 可惜李忘生不仅想了,而且已经在用了。而他谢云流还是与之前的五十年一样,除了不停地放狠话以外,拿他师弟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不能这个时候走。”于睿说道,“大师兄,师父行踪无定,你要去何处找?万一掌门……万一他真的……” “……如果他想见你最后一面呢?”
有一个瞬间,沈剑心几乎觉得谢云流马上就要倒下了。 可是谢云流没有,他站得笔直。 “你把这剑给交他。”谢云流低声说,“和他说撑住了,等我回来。” “……我一定回来。” 离开纯阳的第五十年,谢云流终于说道。
“如果他等不了。”谢云流的声音逐渐平静,“那就叫他记得慢一点走,我会去找他。” “绝不失约。” 于睿脸色一变。 还没等到她开口说话,谢云流便秒切了一身刀宗装备,将斗笠往头上一扣,下山去了。 于睿握着谢云流留下的那柄剑,许久之后,抬起头,对上了沈剑心的视线。 我能做点什么吗?沈剑心想要问,嗓子里面却像是堵了什么东西,怎么都说不出来。 ……我什么也做不了。他自嘲地想,即使是谢云流,枯坐一日,也不过想出了个找吕祖求救的办法,半吊子道士沈剑心又能做什么呢? 于睿叹了口气。 “今日确实凶险。”于睿说道,“大师兄方寸大乱,也不奇怪……可我倒觉得,并非没有一线生机。” 沈剑心跳下屋顶,终于觉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真的吗?” “真的。”于睿点点头,“师兄已经将这平衡维系了整整一年,若不是月泉淮来犯,绝不至于恶化到如此地步。师兄从不冲动行事,他这样选,一定是想到了办法。” 沈剑心不知该不该这样乐观,只得胡乱点了点头。 于睿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伸出手来。 “拿来罢。”她说。 沈剑心一愣。 “你出现在此时此地,亦是机缘。”于睿说道,“你想知道的事,如今都已经知道了。那本书,以后不要再读了。” ——原来她一直知道。 沈剑心将偷来的那本册子从前襟里掏出来,交给了于睿。这时他才想起自己最应该说的话是什么。 “我无意……不,”沈剑心更正道,“我有意偷听,实在对不住。” 这话落在他自己的耳朵里都很欠揍,可于睿反而弯了弯唇角。
谢云流离开的第二日,纯阳弟子开始向华山聚集。 究竟有多少人像他一样感觉到了掌门的异常,沈剑心也说不清楚。但若是连他都能看见,那其他看见的人想必不在少数,只不过他沈剑心是唯一一个没有常识整天叭叭的人。虽然大家不知道谢云流在纯阳的时候每天到底是在干啥,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留在纯阳,只可能是在等李忘生。 谢云流的异常终于引爆了纯阳弟子们心中的恐慌。 起先是一些隐约推测出实情的高级弟子,之后则是不明就里、只是听说掌门有异的低阶弟子,最后就连稻香村的新手接引都跑回来了。这些人若是碰到卓凤鸣、于睿或者上官胖胖还好说,若是碰到了最近开始变得一日比一日暴躁的祁进,便会收获劈头盖脸的一顿斥责,好几个年轻道姑被他骂得直抹眼泪。 沈剑心在门口算命的位置早让别人给替上了,他无事可做,只好每天骑在三清殿的屋檐上,看着一群群纯阳弟子像越冬的候鸟一样涌进华山。 他有时候忍不住想,谢云流现在在哪呢? 这天下之大,连体验版都有64.92GB,他半点线索也没有,要去哪里找一位云游的仙人? 那日九老洞里,他提着剑给李忘生护法的时候,是希望李忘生真的能悟道登仙,与天同寿,还是希望他能留在尘世,和自己长长久久地在一处呢?那日口口声声地说李忘生“选错了”的时候,又是希望他怎么选呢?
这日沈剑心睡着的时候,又开始做那个久违的噩梦。梦里阿萨辛穿得像个红色的大扑棱蛾子,用他的男女混合音效对着自己不停地逼逼“你什么也做不了你什么也做不了你什么也做不了”,就在沈剑心要拔剑砍他的时候,他被吵醒了。 沈剑心睡眼蒙眬地坐起来,尚未反应过来叫醒自己的到底是什么声音,却已经感觉到一股控制不住的雀跃从内心涌现出来。 外面又在吵。这次他听清楚了。
“掌门出关了!” “布道!太极广场!现在!” “掌门出关了!!!” “掌门出关了——!!!”
不知道傻了多久,沈剑心才猛地跳下地,从房间里冲出来。外面天光大亮,是纯阳难得的晴好天气,漫山遍野的积雪反射阳光,刺得人想流眼泪。纯阳宫各处楼宇门户大开,四面八方有无数的纯阳弟子,都在往太极广场的方向跑,一时间耳边只能听到匆匆脚步与衣袂翻动的声音。 沈剑心从没在太极广场上见到这么多的人,所有人都不在平日布道时自己坐的位置,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地挤在一起。远处,不少少侠也正在好奇地凑过来。坐忘峰那头上没名字的小道士也来了,负手站在最后,眉头紧锁,直到看见了李忘生,这才缓缓地出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笑容来。 沈剑心终于确定,李忘生是真的做到了。 他退到最后一排,顺手将一个踮着脚拼命想看却啥也看不到的幼童体型少侠捞在自己肩上坐着。 “心心——谢谢你——”那少侠泪如泉涌,接着便话锋一转道,“你们今天为啥这么亢奋啊?” “有吗?”沈剑心满面笑容地说道,“我觉得我们今天很正常啊。”
李忘生今日没有穿他那套繁杂的掌门制服,只着一件单薄的道袍,冠也没戴,鬓边头发束在脑后,其余的散在肩上。不知是不是衣服的原因,他看上去好像消瘦了些,但精神很好,脸上的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淡定,这一年来沈剑心感受到的那种疏离的非人感,已经半点也找不到了。 他的腰间佩着谢云流留下的那把剑。 “嘶……我怎么感觉老李头今天这么帅啊。”少侠说,“他模型是不是调了?” “没有吧。”沈剑心回答道,“他每天不都这么帅吗?”
每天都这么帅的老李头缓缓登台,一张嘴就开始熟练地PUA大家:“虽然下个赛季纯阳依旧不会得到加强……” 太极广场先是一静,接着所有人都笑了。之前赛季李忘生说这话的时候,下面必定是哀鸿遍野,可如今沈剑心环顾四周,只见人人都带着笑意。阳光好得不讲道理,明明华山凛冽的寒风刮在身上还是像刀割一样痛,可头顶的皮肤居然被晒得发烫。李忘生向大家强调,虽然下个赛季纯阳依旧不会得到加强,但是纯阳的校服也依旧还是最好看的,并且要求大家在花里胡哨的新门派面前守住本心,将下水道职业(“他居然真的把‘下水道’三个字说出来了我大受震撼”)玩出风采玩出水平。他每说一句话,都有人在下面不停地应和:“好的掌门!”“没问题掌门!”“无所谓!我们掌门赤手空拳独T月泉淮其他掌门做得到吗!” 李忘生这个人没别的,就是稳。不管下面是沮丧还是兴奋,都绝不会对他在上面的发挥产生一丝一毫的影响。这其中的许多人其实并不知道李忘生这一年来赌上自己的命做了一件多么离谱又了不起的,前人从未做成的事——毕竟人人都听过鲤鱼跃龙门的故事,却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龙要如何变回鲤鱼。绝大多数的纯阳弟子只觉得真好,掌门还是老样子,纯阳也还是从前那个纯阳。虽说人生无常,聚散有时,离别之日终会到来,可管他呢!至少今天,今天依旧是李忘生坐镇纯阳的、平平无奇的日子。
就在沈剑心想着只要这次李忘生能坚持住不要唱歌,这就会是他职业生涯里最成功的一次布道的时候,所有人都听见了从台阶下传来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很重,完全没有控制力道,仿佛有什么人非常着急地在朝他们的方向跑。大家纷纷转头,想看看是哪个糊涂蛋这个时候才过来。 ——是谢云流。
他还穿着下山时的那套衣服,只是斗笠没了,从华山山门到这里的一小段路,他居然跑得有点喘气。谢云流看也不看别人,径直往布道台上走的时候,沈剑心瞧见第一排祁进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又立刻被卓凤鸣和于睿两个人一左一右按了下去。 谢云流来时走得又急又快,不知为何,离李忘生近了些的时候,脚步反倒慢了下来。他上了布道台,不由分说抓住李忘生的手腕,将他扯得转过身来,接着便上下地打量他,一遍又一遍。 “师兄。”李忘生笑了笑,“我没事。” 他那语气,叫沈剑心莫名想起祁进那日在井下的那句“我没有”和“你看”。 整个太极广场鸦雀无声。 下一秒,谢云流伸出双臂,将李忘生按在自己的怀里。
好家伙——沈剑心唏嘘地想,这下怕不是真的要吃席了。 纯阳弟子们大气也不敢喘,你看我我看你,都拿不准自己现在是不是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李忘生在谢云流耳边不住地低语,还伸出手来拍他的背,祁进又一次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就是现在了。沈剑心想。 他将手伸进自己的背包,掏出那把唢呐,除了他肩上坐着的那位少侠,无人注意到他的举动。 沈剑心将唢呐举到嘴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尾声
叶英刚在沈剑心的房间里烧好了一壶茶,沈剑心便鼻青脸肿地回来了。 叶英:“……你的脸怎么了?” “没事。”沈剑心谦虚道,“挨了整个门派的一顿毒打而已。” 叶英:“……” 这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惹得叶英不知是该笑还是该生气。沈剑心在纯阳向来犹如鹤群中的一只比格,他自己都奇怪,这顿打居然现在才挨到身上。 “你冷不冷?”沈剑心见叶英只着便服,立刻冲上前来,要将他的手放在自己怀里焐着,“怎么上纯阳来了?” 叶英的手是热的。沈剑心这时才意识到,他又把叶英当成了当初那个在湖边抱着剑睡觉,武功不咋样还整天觉得自己很帅的人。他讪讪地想把叶英的手放下,却反被叶英将手抓住了。 “我来看看,”叶英慢慢地说,“你是不是忘了怎么回家了。” “怪我怪我。”沈剑心挠挠脸颊,不好意思地说,“忘了给你写信了。” 叶英沉默了很久,直到沈剑心开始真的有点慌了,这才开口。 “瓜呢?”他问。
这不是叶英第一次来纯阳,可沈剑心依旧拉着他在正殿上了香,在太极广场喂了仙鹤,在非鱼池看了乌龟,又去坐忘峰看雪景。沈剑心一路走一路说,除了昨夜的那个噩梦,将自己近日来经历之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叶英。 “掌门不肯丢下我们成仙的。”沈剑心总结道,“只要有纯阳弟子想要回家,他永远在。” 也包括谢云流——尽管他一度以为谢云流根本不需要。 叶英只是点了点头。 “那姬台首与祁真人呢?”他接着问道。 “不知道。”沈剑心如实道,“这瓜真的吃不明白……不过没事,他下次喝醉了酒,我不想听他都要讲给我听。” 他和叶英倚偎在篝火前,手脚紧紧地贴在一起。雪景看久了也有点无聊,但是谁也不想起身离开。
“有件事。”叶英突然说道,“……纯阳为何多了这许多明教少侠?他们一直盯着我们瞧。” 沈剑心:“……………………” 他打开门派频道,果然看见了一大串“Attention!Attention!沈剑心在坐忘峰泡叶英!沈剑心在坐忘峰泡叶英!”的警示,紧随其后的,则是“臭不要脸沈剑心”的大片刷屏。 接着,更离奇的事情发生了。 “BREAKING!BREAKING!BREAKING!” “BREAKING!BREAKING!BREAKING!” “BREAKING!BREAKING!BREAKING!” 一连三条后,紧跟着的是—— “姬别情在非鱼池泡祁进!” “姬别情在非鱼池泡祁进!” “姬别情在非鱼池泡祁进!!!!!!!”
沈剑心:啊?……啊?! 什么泡……怎么泡? 沈剑心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浮现姬别情将祁进按在非鱼池里面不叫他起来的画面。直到全频道都开始疯狂地刷“暗箱暗箱暗箱暗箱暗箱暗箱”的时候,沈剑心才终于正确理解了那句话的意思。 不仅如此,他还从中得知祁进似乎还在COPY他的恋爱线路,目前已经和姬别情手拉着手在华山慢慢逛了一大圈。 姬别情你小子—— 前两年喝醉了酒就拉着我非要给我讲你和祁进的故事,如今谈恋爱了就开始把兄弟当外人啥也不说了是吧,真!有!你!的! 叶英:“你又在笑些什么?” “没什么。”沈剑心问道,“你这次能出来多久?” 叶英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反问道:“想做什么?” 暮色四合,硕大的一轮圆月跃出山巅。自从月泉淮死了而且死的这么好之后,月亮又变得好看起来了。 真好。沈剑心想。 “你去过稻香村吗?”他微笑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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