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纯阳宫来了个新静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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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313 | 回复1 | 2024-10-13 21:07:5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谢·前纯阳首徒·静虚子·现一刀流大师范·未来剑魔·云流最近心绪烦躁。
当然他自一年多前来到东瀛以来,一直情绪不佳、心事重重,只得靠练剑到精疲力竭方可暂得平静。
但这阵子他更见暴躁易怒,甚至连最恭顺谦卑的东瀛侍从都不敢靠近,还是因为前些天中原来的商船带来的消息。
那不过是些水手们在搬运货物时随口闲聊的谈资,被收货的商人作为颇有趣的八卦传到了京都,又被藤原家的眼线捕捉到关键词上报给藤原宇合,最终被他通过侍从传到了谢云流耳里。
“请恕小人孟浪,近日小人获得一些关于纯阳宫的消息,想向大师范禀报,但不知是否会打扰大人清净。”侍从轻声细语地询问道。
漫长的沉默中,屋子里只有谢云流用布绢擦拭宝剑的细声,侍从躬身等待许久,这声音也慢慢停下,只余死一般的寂静。他终于觉得谢云流或许是不感兴趣,准备退去。
“说。”低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是,小人从港口来的行商处听闻……纯阳宫似乎有个新道长,篡夺了您的道号静虚子。”
正闭目养神满脸不耐烦的谢云流猛然睁开了眼睛。
矮小的侍从被空气中骤然沉重的威势吓得不轻,腰身不禁弓得更低。他瑟瑟发抖,声音中也带着颤意,但仍强作镇定,尽力鼓足勇气把主公交代的话说完:
“是中原来的商船传出的消息,说这个冒名顶替的家伙是吕道长从不知何处带回山上的,还强令山中门人尊他为师兄,更有甚者,此人还得到中原新皇帝的召见,皇帝对他颇为欣赏,敕封他为静虚子,赏赐他袍服衣冠。那些中原人因此认为,这是纯阳宫重获皇室看重的明证。小人得知此事,为大师范深觉不平,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向您禀报,请大师范恕罪。”
宝剑被丢到案几上,轻微的碰撞声在寂静的屋内显得格外刺耳,侍从又一哆嗦。
“新皇帝……是谁?”
“正是上一任皇帝的三子,封为临淄王的那位。”
侍从听到一声嗤笑,房中空气更见凝重,他感到脊背上刺麻着发疼,越发喘不过气来,头几乎要弯到地上去。
“知道了,滚吧。”许是看他快要晕倒,沉重的压力骤然一纾,侍从微抬起腰,强行压抑住想夺门而出的欲望。
“恕小人直言,纯阳宫自是名门正宗,大师范的师父也是修为高深的仙人,与大师范师徒情深,怎么会随便收纳外来之人,将大师范的地位顶替了呢?就算真有此事,新入门的弟子怎又能获皇帝的重视,许是误传。”
“呵,李隆基,这种恶心人的事他当然做得出。”虽在说话,但谢云流的眼睛却并未看向侍从,而是紧盯着自己握紧的拳头。
“小人无能,只是怀着一片赤诚之心,才冒昧向大师范禀报此事,水手之言难免有夸大之词,大师范见识高远,决计不会就此轻信。但小人始终放心不下,心中惶然,唯恐此事对大师范修行有碍,还请大师范恩准,让小人提请主公再派遣部下去中原打探内里究竟,以彻底扫除疑虑,证实此事纯系无稽之谈。”
回应他的只有一个字,“滚。”
侍从知道这便是默许了,当然,人是早已派出去的,这般能让一直冷待独居不与他们亲近的谢云流彻底对中原失望的机会,藤原家可不愿错过。

大唐与东瀛往来,依赖于海况与天气,顺利时单程也要数月,如今来回自然要更久,饶是谢云流心头焦躁欲焚,也只能静待消息回传。
谢云流原本有着在独居之地开垦小块菜地并半亩鱼塘的想法,这样他日常饮食自理,便能再更少与那些烦人的东瀛人来往。可鱼塘才浅挖一隅,他就听闻那糟心的消息,于是,一年多过去,他始终沉不下心做这些杂事,每日不是练剑就是去武馆揍人,开垦进度毫无推进。反倒是一刀流的那些武士,被他日日痛打泄愤,什么都没教的情况下,居然对他越发尊敬,还要把儿子送来给他做学徒。
自是被他统统拒之门外。谢云流觉得他永远无法理解这些东瀛人。
这一日难得阳光明媚,春色正好,他终于起些心思,想把蔬菜种子播下,然而,拜访者熟悉的脊背弧度,让他的脸骤然沉下来。
他已然完全无法忍耐那些看似谦卑却虚伪的套话,在侍从开口前就粗暴地问道:“说,消息是真是假?有一句多余的话就给我滚出去!”
侍从像被抛上岸的鱼一样,嘴呆愣地张合数次才组织好语言,“回禀大师范,主公派去的下属以香客身份混入纯阳宫,打听到确有其事,虽未见到冒名之人真容,但接待弟子均对其多加赞赏,言道其性格亲人,武艺精湛,宫中弟子都很喜爱他。”
“是吗……”谢云流神情岿然不动,便如同手中杯盏茶水平静的表面,低沉的声音中没有半点波澜。忍耐的这一年多,他逐渐学会不在东瀛人面前暴露情绪,然而愤怒与些微的哀伤宛若滔天巨浪不断拍击着他的理智。
侍从被气氛蒙蔽,接着说道:“听弟子所言,吕道长对其非常宠爱,李道长,”他微微抬眼看了眼谢云流,改口道,“李忘生也对其百般亲昵,与其同住一殿,晨起暮归无不相随。”
“啪。”轻微的破裂声响起时,谢云流才自恍惚中回过神来,他深吸几口气,把手中被捏碎的杯盏丢到桌上,起身拿布擦拭手上的茶水。
他站在窗前,盯着远处的无垠海面,擦了很久,直到日头渐昏,湿布都在海风中微干。归巢海鸟的啼鸣将谢云流从怔愣中惊醒,他望着成对的海鸟并翼飞翔,随着没入地平线的夕阳隐入崖下,渐冷的海风直把他吹得寒彻入骨。
回过身时,他才发现侍从竟还未走,他不知这些人是如何能维持躬身这般久不动,又如何能维持那毫无变化的虚假笑容,但他此时已然意兴阑珊。
挥退了侍从,他索性熄灯歇下,却辗转无法入眠。冰冷而苦涩的火焰在冻结的内心深处燃起,痛苦、愤怒和失望在这火焰中肆虐翻腾,撕扯着他的理智。
我不服!他在黑暗中猛然睁开眼,熊熊怒火在他的眼中燃烧。
什么敕封道号、皇帝恩宠我从来不在乎,弟子们怨我给纯阳惹祸,喜爱新来者,也理当如此。可师父和……师父为什么也?
谢云流坐起身,看向窗外那一轮明月,今夜正是月圆,窗下的桌案笼罩在朦胧皎洁的银白中,却照不到床榻上,他赤足下榻,几步奔到窗前,倚着窗沿,长久地凝视着圆月,直到晨光熹微。
此后数月,藤原宇合听到侍从回报,谢云流不再长久独居一隅,而是收下数名弟子,住到一刀流道馆附近,只间或回原住处闭关,还让被送来伺候他的人教他东瀛语言。藤原颇为自得,心想此举果然有效,了断他的归路,这中原大剑豪也就不得不被他收入麾下了。
所以在再一次闭关大半月后,为谢云流补充物资的侍从惊慌失措地来回报,谢云流踪迹全无,破门而入只见案上留书一封,恐怕已经离开十数日时,他气急败坏派去港口的武士,没来得及拦下归唐的商船。


走过熟悉的山道,谢云流压下头上掩盖面容的斗笠,像一个普通的香客一样,接过弟子递来的三支细香插入香炉,恭敬地拜了三拜。
纯阳宫主体建筑平常并不对一般香客开放,以谢云流的轻功水平瞒过守卫弟子潜入自然轻而易举,可逼着他一路快马加鞭到华山下的那股劲,在经过宫门时似乎全泄了,他就在这么一小块地方徘徊着,直到日头渐斜,弟子们开始婉言劝退香客。他藏在人群中往山下走,待脱离守门弟子视线后,一闪身入了密林。
从林中小道绕回太极广场的谢云流,竟有些无所适从。下训的弟子三三两两地谈笑着往膳堂走去,谢云流茫茫然地在十数尺外跟着他们,即便不甚专注,他的跟踪也不是这些初级弟子能察觉的。
突然的关键词攫取了他的心神。
“小师兄可真会教人,今日我新修习的剑招怎么都练不顺,又不好意思总问带教师兄,小师兄看我几眼便知道哪里出问题,在我出剑时踢我手肘一下,这招立马就顺了。”
另一名弟子接话道:“是呀,要不是小师兄不会说话,我看剑法教习之责他完全可以一力承当。”
谢云流微微眯起眼,凑近了些。小师兄这个称谓他从前从未听过,怕不是说的就是那个新来的。不会说话?难不成还是个哑巴?师父一贯心善,怪不得带他回山。
“唉,小师兄就是太讨人喜欢了,”前一名弟子突然叹了口气,“上一回我好不容易约上顾师妹一同练剑,可到了论剑台却发现小师兄在。”
“然后顾师妹就只顾着和小师兄玩了是吧。”另一名弟子调侃道。
前一人语气越发哀怨,“没错……直到二师兄来唤小师兄回去,我都没和顾师妹说上几句话!”
“哈哈哈哈哈下次你先打探清楚消息吧,这也没办法,是小师兄嘛!”
后一人越笑越开心,前一人也禁不住同他一起笑起来,边笑边摇头道:“也是,小师兄受师妹喜欢也是应该的,山上谁不喜欢他。”
不知怎的,听着弟子们对这个“小师兄”埋怨中彰显的亲昵喜爱,谢云流心中那股火逐渐熄灭,只留一丝青烟残灰。算了,他有什么错呢?身有残障还能一心向道,性子好到‘情敌’都没话说,我哪来的资格对他生气?是我先走的,怨不得有人来。
他转身准备离开。
“唉,我也想和小师兄一起住,可二师兄总不许,说会给我们添乱,小师兄那么聪明,哪里会添麻烦,我看二师兄就是想独占小师兄。”
他又猛然转了回来。
“那也没办法,二师兄做的决定谁敢不听,除了以前大师兄……”
话语被另一名弟子打断,“别提他了,大师兄都离开五年多,也就我们这些老的还记着他,小心新入门的听到又惹是非,要不是神策这两年撤走,你上回怀念大师兄可就不仅吵嘴的事了。”
“行行行,听你的……”
谢云流心情颇为复杂,山上还有弟子记着自己这个大师兄,他自是欣慰,可直面他所作所为导致的弟子之间的矛盾与割裂,却让他的心感受到肉体伤重时更甚的痛苦。这些交往不多的普通弟子尚且如此,他从小养大的风儿与离山前刚收下不久的二弟子又如何?
这么一想,有新人取代静虚的名号,将他所作所为加速掩盖过去,对他的徒弟倒是好事。
此后两个弟子未曾再谈及此事,谢云流尾随到接近膳堂的地方,人员密集,他也不便继续。他此时已对这‘冒名者’不再忿怒,只想在离开前亲眼看他一次,确认他不是什么欺世盗名之徒。
按弟子方才说法,东瀛人消息无误,这人目前住在太极殿。他熟稔地拐上小路,往太极殿潜去。
我看看那个‘新静虚子’就走。谢云流这么想着。

待到太极殿近旁,看着侧殿隐约的烛火,谢云流一时却步不前。一道陌生中又有一丝熟悉的声音突兀响起,粗噶嘶哑,像是吞了块烫嗓子的火石:“师叔,你答应我今日只工作到戌时,如今已多过一刻,该用膳了。”
谢云流呆立片刻,才反应过来这居然是洛风。他看着映在窗户上的人影,已经是少年身形。
五载光阴,风儿长大了。
应答他的声音温和平稳:“师叔还有庶务未处理完,风儿先吃可好?”
谢云流以为自己已然想通,步入山门时,他心中只是些微怅然,对那个‘新静虚子’,他也能坦然面对,哪怕是遇着阔别数年的风儿,他也只有欣慰。那些曾经撕心裂肺的痛楚似乎只是一阵终将散去的微风,他依然怀念过往美好,但已经能复而前行。
然而再次听到这个声音,他惊觉火焰从未熄灭,浪潮从未停歇。电光火石之间,过往记忆全部涌上心头。那些温情与背叛,那些誓言与谎言,那些数年来纠缠他的愤怒与痛苦,一瞬间涌上来将他彻底淹没。
从未真正痊愈的伤口再次渗出鲜血,空气变得稠重异常,像有千钧之重压在他胸口上,他痛得喘不过气,直想拔剑出鞘,把这枷锁狠狠斩断。
冷静。他紧紧握住剑柄,后牙用力到腮帮发疼。风儿还在这,他什么都不知道,不能让他担心害怕。
屋内的对话还在继续。
“那师叔我等你做完,我们再一起用膳。”少年人依赖地说道。
李忘生温声道,“我迟些吃没关系,风儿还在长身体,需得按时吃饭。”
洛风坚定地拒绝了李忘生的糊弄,“胡说,师叔上回忘记用膳,晚上胃疼偷偷去药房开药,博玉看到告诉我了,我今天非要看着师叔吃完不可。”
“好吧,”李忘生无奈道,“正好小师兄还未回来,你去接接他,公文剩余不多,趁这会功夫处理完之后我们一同用膳。”
小师兄?那些弟子如此称呼后入门的掌门亲传倒也勉强说得通,李忘生分明也是恩师座下,竟也如此称呼?唤这人师兄?谢云流额角青筋不住跳动,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洛风欣然应诺,推门出去。谢云流匆忙往后藏去,心神激荡之下,行动难免失措,衣角从灌木丛扫过,枝叶摩擦出细碎声响。
李忘生隐约间觉得风声有异,起身推窗向外望去,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却无半点人气。夕阳最后一缕余晖也在这时黯淡下去,只余静谧而冷清的暮色笼罩着雪地。他又张望了数眼,终于无奈地摇摇头。风声为他编造了一次次幻觉,也一次次以失望告终,但下一次,他或许还是会推开这扇窗。

谢云流也不知为何他在察觉那人往窗边走近时,第一反应是掠身而起,一遁数十丈。他不知道窗户推开后的屋内会是如何,那些他留下的痕迹想必已经被清理干净,娃娃、话本、灯笼,总归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丢起来也方便。
我是想跟着风儿去看看那个‘新静虚子’,嗯,正是如此,他这样对自己强调着,围着太极殿绕了个大圈追上洛风。
洛风先往太极广场步去,谢云流暗想他多半会无功而返,果然,不待走近,洛风远远眺望一眼已然空无一人,脚步便向另一侧拐去。
这片的建筑却是谢云流不熟悉的了,似乎是他走后新建的,跟起来也没有那么自如,幸好洛风看起来也心事重重,丝毫没有注意到他,反而让谢云流为他忧心起来。
越过几处建筑,洛风停留在一间独立屋舍前,轻叩房门。门很快被打开,探出一个脸颊圆圆的小脑袋。
“小师伯在你这吗?”
那比洛风矮一个头的少年答道,“刚走,还又把我新买的桃子全抢去了,我还想给你尝尝呢,你去太极殿找他呗?二师兄应该还会给你留一个。”
“哦。”洛风应承着,脚下却不动弹。
小少年有些疑惑,“还有事吗?”
洛风用脚尖踢着门边冒出的几丛野草,犹豫半晌才开口道:“博玉,我是不是不该再总去找师叔?以前是有些人因为师父没事找茬罚我,但如今大家也友善许多,同修的师弟师妹也愿同我亲近,师叔又越来越忙,我再没事找他,平白让他多操心。”
谢云流还未待惊讶幼时灵秀的上官博玉如今竟然横向发展,便因洛风之言而心情沉郁。他并不觉得救人之事是错误,但面对自襁褓养大始终疼爱的徒儿因此遭受的恶待,自责与愧疚几乎将他没顶。
他想上前拥抱他,安慰他,带他离开,但又觉得或许他最该做的是转身离开,再也不回来。毕竟他已经错过最糟糕的时候,如今一切已经在变好,何必又突然出现让事态恶化呢?
算了吧,他想,看在李忘生照顾风儿的份上,那些事我也不再计较了。
“那你觉得二师兄和你在一起时开心吗?”上官博玉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而是反问洛风。
洛风先是点头,后又摇头,“师叔教我练剑读书时都是开心的,但……”他眼眶有些红,“有时候想起师父,师叔就不开心了。”
“但并非由于你的缘故。”
“是我让师叔总想起师父的,”洛风坚持道,“师叔和小师伯在一起的时候就一直很开心。”
上官博玉忍不住吐槽道:“小师兄才最容易让二师兄想起大师兄吧。”
洛风跺跺脚:“哎呀反正不一样!”
上官博玉抬起头直视着洛风,一针见血道:“但二师兄愿意和你谈起大师兄,即使不开心,他也愿意。”
洛风被说得怔愣,低头沉思片刻,再抬起头时,谢云流看到他的脸上已经复又挂上了笑容。
“你是对的,是我想差,谢谢博玉!”他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转过身,脚步欢快地往太极殿的方向大步行去,“那我回去找师叔啦,桃子要还没吃完我从小师伯口里抢回来还你!”
上官博玉也笑了,大声回应道:“不用啦,本来就是给他买的!”

谢云流继续尾随着洛风,目光黏在他身上。再多看几眼,就今晚,等他歇下我就走,再不回来添乱。
但洛风行至半途,又打了个弯往膳堂走去。厨房的弟子们已经在收拾案台,洛风言道方才提走的饭菜恐怕已经凉了,想打些热水回去略蒸蒸,弟子们让他稍待,需要重新起灶。
眼看还需一会儿功夫,谢云流犹豫片刻,终还是纵身沿着方才洛风的方向飞掠而去。
既然要走,那之前诸事便也做个了断吧。总归要问清楚,我究竟哪里对不住他,让他生了怨气?若要掌门之位,我从来不在乎,他想要直说便是,何必做到如此?
至少就风儿博玉之言,往日情谊并非全为虚假,我谢云流好歹也不是全然眼瞎!他苦中作乐地这般想着。
及到太极殿,他下意识地又绕回了殿后窗边,许是他行得快,此时屋内只有李忘生一人,那‘新静虚子’尚未到此。谢云流松了一口气,若有陌生人在此,他怕是就放弃这最后机会,权当自己没来过了。
似乎是方才开窗后就再未关上,谢云流隐在树林的阴影中,看着李忘生大半身背对他,埋着头似乎在理什么东西。他眼眸低垂,长而纤密的睫毛轻轻地在他玉白的脸颊上落下一片暗影,乌黑如墨的长发自然地散落在他背后,这般黑与白的极致对比里,只有眉间那点殷红如一滴燃着的热血,摄人心魄。
李忘生突然轻轻啊了一声,抬起头来把手指含入口中,谢云流这才发觉他原来是在缝什么东西,却不慎扎破了手。
还是这么笨拙,山上雇的针线娘子做什么吃的,需要掌门弟子亲自缝补?
谢云流不禁走近几步,视角变化,他突然发现李忘生手下的并非他方才以为的自己练剑或做什么弄破的衣物,嫌找人麻烦自己将就补补,而是一件最多两三岁孩子才能穿下的短袍,白色的布料上缝着一个大大的“静”字。
“静是指的那个新来的静虚子?你缝这孩童衣服,是要与他再一起养一个孩子?”
李忘生被突兀传来的人声吓了一跳,但还不及回头他已然听出来者是谁。他匆匆放下针线回首起身,见那日日思念的身影熟稔地翻窗而入,反手自然地将窗户合起栓上,向他走来。
“师兄!”他几个大步上前,抓住谢云流的袖子。切实的触感证明这一切不是他的幻觉,他急促地吸了几口气,依然没有压制住眼眶迅速泛起的红意。
谢云流却不睬他,径自走到桌前,拿起那衣服翻看,又举目四望,眼神在床榻旁悬着的只能容下稚龄幼童的睡篮凝滞。
“风儿小时候连个帕子你都没给他缝过,如今为了这新来的,你倒是殷勤,这是要一起带着孩子睡觉?”
李忘生被突如其来的惊喜迷晕了脑袋,怎么也听不明白谢云流的意思,他茫然道:“师兄这是什么意思?”他看看谢云流手中衣物:“这是为小师兄准备的。”
“我当然知道是为他准备的!”谢云流放下最后一丝幻想,语气不禁骤然加重。
李忘生依然一团迷糊,下意识顺着说道:“师兄回来就好。师兄还未见过小师兄吧,他一会儿就回来,师兄见上一定会喜欢他的,”他揪着谢云流袖子,急切地看他,“风儿也要回来,师兄是不是还未用膳?我们一起。”
谢云流冷笑道:“小师兄?喊得真亲,比起来我这个师兄倒只是占个先入门的便宜不得不如此称呼吧?既然后来的也能喊,我看你也再别这般叫我,心中对我不满,口上还再敬称岂不是更惹你厌烦?”
“怎么会?”李忘生被这番话砸得一头雾水,只得抓着最近的关键词解释道:“师父曾言,若要论起师徒实则却是在师兄与他之间更似,可这段缘分在此时无法说得分明,只能暂记于师父门下,而他又年岁长我们许多,故而将就着喊他小师兄,忘生的师兄自然只有一人。”
这稀里糊涂的解释却歪打正着地让谢云流心火略平,“我看你是在糊弄我,我何时与这不知名的家伙有师徒之缘?”
“我也不知,”李忘生摇头道,“师父带他回宫时,只说有一番奇遇或能扭转天命,而为他所求这天命,再多的细节他便不能说。”
“老家伙说话又这么云遮雾罩。”谢云流小声嘟囔。
“师兄,不可对师父如此不敬!”李忘生立马抬眼瞪他。
这般几句往来,谢云流纵使还有怒气在心,一时也不知如何发出。他终于想起之前于林中决心要问的,正待开口,背后窗外却传来窸窣声响,似乎是有人在外拨弄窗扇。
“是小师兄!”李忘生急忙要去开窗。
谢云流勃然大怒,一把抓住李忘生,“深更半夜翻窗而入,这般登徒子行为你也容忍?”
李忘生定定地看着谢云流数息,也不说话。
“你这样看我作甚?”谢云流毫不自觉,反而扭头瞪向窗外,低吼道,“滚开,有什么事从正门进!”
窗外拍打的声响越发加急。
李忘生运转内劲,谢云流猝不及防之下竟被他挣开,越发恼火。
“这家伙直冲你卧房窗口来,实非正经人所为,你即便与他……交好,” 谢云流说到此处言语间颇有些艰涩,“也当克己守礼,方可为纯阳弟子典范。”
李忘生面上生疑,“师兄此言忘生实不明白,小师兄喜爱走窗也是他之天性,可谓道法自然,如何说得上不正经?”
谢云流见李忘生如此,深觉他这般不知悔改实在是迷了心性,自己就不该心软!
“好你个李忘生,把我赶走之后你连那老实的假样子也不肯装了?光明正大和人鬼混,我看我该把你带回东瀛去,省得败坏纯阳名声!”
李忘生正往窗台行去,闻之猛然回首,声线骤然上扬几乎尖锐:“师兄你还要离开?”
抬高的声音似乎刺激了窗外之人,谢云流听到一声奇异的啼叫,紧跟着拔剑出鞘的声响。他心头烦躁欲裂,闻得此声,下意识地出剑回击。
“住手!”李忘生惊呼,匆忙并指击出一道剑气,将谢云流的剑刃打歪。
这举动彻底烧尽了谢云流最后一丝理智,他握剑的手用力到指节惨白,声音中全然悲愤。
“你居然为他与我刀剑相向?!”
李忘生却顾不上理会他,匆忙奔到窗前,推开窗扇,探身出去。谢云流死死盯着他奔远的背影,目眦欲裂。
他现在没有防备,我打晕他,从九老洞绕下山,快马加鞭,数日内就能到扬州,还能赶上返程的船。他冷静地思考着。
他已然准备出手,只待看清那奸夫位置以便一并处理这阻碍,见李忘生伸出双臂,他鬼魅般飘身而上,运气于指,然后看到李忘生自窗外抱进来一个……
谢云流的思绪突然一片空白。
抱进来一只……猴子?

洛风提着热水进屋时,足足在门口愣了小一盏茶功夫才回过神。他放下提盒,揉揉眼睛,脚步飘忽地走到桌旁,伸手去探谢云流,被神色僵硬的谢云流抬手打开。
洛风揉着发红的手背,突然开始呵呵傻笑:“疼的!疼的!不是做梦!”
他大叫一声,猛然扑到谢云流身上,把谢云流撞得一歪,险些磕到桌上。
“师父!师父回来啦!”
太久没有人与他如此亲近,谢云流不知所措地呆坐片刻,终于柔和眉眼,把洛风揽在怀里,轻拍他的后背。
“风儿长大了。”
他余光瞄到隔着案桌反坐着背对他的李忘生微微侧过脸看向两人,为怀中小猴顺毛的手也慢下来。小猴发出不满的叽叽叫声,惊醒李忘生,他又把头别了回去。
不行,我还是看这黑毛猴子不顺眼。谢云流暗想,师父是老眼昏花了吧,怎么收上这么个糟心徒弟?
欣喜若狂的洛风在师父怀里撒上半天娇,终于意识到这屋里似乎只有他两的声音,他手还揽紧着不放,把脑袋挣扎出来,侧头看向李忘生,却只见一个背影。
洛风察觉不对,依依不舍地跳到地上,绕到李忘生面前,瞬间忘记心头疑问惊叫出声:“小师伯头上怎么秃了一撮毛?”
李忘生冷笑一声。
洛风看看李忘生,看看猴子,再看看谢云流,又看看猴子,谢云流被他这眼神看得面上泛红,强忍尴尬开口道:“是师父误会,不小心伤着……它。”他还是喊不出‘小师兄’这个称呼。
“啊?哦……”洛风眨眨眼,似懂非懂地应道。
他蹲下身,仰着脸看着李忘生,“师叔,师父回来了。”
李忘生面对师侄闪亮亮的眼神,终于开口道:“我知道。”
“呃……师叔不开心吗?”洛风试探着问道。
“马上又要走的,我开心什么?”李忘生声音冷冷。
谢云流大声回道:“我说了,我不走!”
李忘生又不说话了。
洛风的视线在两人间打转,良久,他起身倒上两盏茶,往谢云流面前推上一盏,又端起另一盏递到李忘生眼前。
“师叔消消气,虽然不知道师父怎般误会,但想必一定不是故意的。”
李忘生一手接过茶水,一手还在小猴身上抚着,洛风顺着他的手看到猴头顺滑黑毛被削去露出粉色头皮的一块秃,又有些忍俊不禁,掐着手心勉强控制住笑意。
“风儿不如先问清楚,你师父究竟误会了什么?”
看到徒儿好奇的眼神,谢云流组织半晌语言还是张不开口,恼羞道:“别问,总之是我的错!”
洛风悻悻收回视线,转向李忘生:“师叔,您看师父既然已经知错道歉,不如?”
“还有呢?”李忘生依然不看谢云流。
“还有什么我怎么知道?你又不同我说话!”谢云流声线拔高,在洛风的眼神中又弱下去,“大概也许也还有其他误会吧。”
前般误会解除的尴尬对谢云流实在冲击过大,以至于那些愤怒和怨恨全部被冲刷得一干二净,藏在最深处的期冀悄然升起。他扭捏半晌,又是清嗓子又是看天,终于鼓起勇气直言问道:“那夜我撞翻香炉之前,你与师父究竟在说什么?”
“师父收到朝廷诏令要交出你,他想保住你,决意亲身前往长安领罪,独自承担此事。”李忘生语气依然冷淡,解释却分明。
“哦。”谢云流早已隐有猜测,如今一切清楚,他反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垂下眼盯着桌面。
洛风为这寂静心头焦灼,他的眼神在互不相看的两人之间游移,绞尽脑汁地思考着如何打破这僵局,他张口欲言,一阵冷风突兀地从破损窗扇吹入,他被猛然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李忘生再顾不上其他,回身把一直端在手中未动的茶水递给洛风,却见另一盏也同样递向他举起的手边。
洛风僵硬地看着眼前的两盏茶水,以及师父与师叔同时看向他的平静中暗藏波澜的眼神,背后不禁汗毛直竖。被这一吓,他咳嗽竟也止息,赶紧摆摆手拒绝了这两盏茶的恐怖选择题。
再转身未免显得失态,李忘生便也坐正身体,却还不看谢云流,望着洛风柔声道:“风儿,你去寻你师祖,说他徒弟回来了,再问问他二十年前炼的丹药还有无剩余,他徒弟旧病犯了。”
“我哪有什么旧病,”谢云流先是疑惑,猛然觉察扭头怒视李忘生:“你骂我傻?”
“怎会,忘生只是关心师兄。”
洛风痛苦地闭上眼片刻,攒足勇气开口打断道:“师父,师叔,不如我们先用膳吧!”
“师叔没胃口,风儿自己吃吧。”
“你不吃我吃!”谢云流把一旁食盒中餐盘端出,抄起筷子。饭菜已凉,味道不佳,他却故意吃得狼吞虎咽,边吃还边夸赞,好像是什么龙肝凤髓绝顶美味似的。
洛风僵立在旁,一边师叔闭着眼不说话,一边师父大快朵颐,他只能乖乖站着不说话假装自己不存在。
谢云流确实也是饿了,竟把这两人份的饭菜吃得干净。他收拢碗筷,提起食盒,目光移向还呆站着的洛风:“走啊,不得把食盒送回膳堂?”
“啊?”洛风看看李忘生,见他还是闭目不语,拗不过师父坚定眼神催促,犹犹豫豫地跟上他。“那师叔我送完食盒就回来哦?”
两人行至半路,谢云流冷不丁地开口道:“厨房今日还有鲜鱼吗?”
“呃……有的,”洛风答道,旋即会意,“师父要下厨吗!”
“总不能真让你师叔不吃饭吧?”谢云流看着徒弟傻乎乎的样子,嫌弃道。
他无视徒弟全程用那副公鸭嗓嘿嘿笑着的噪音,借厨房余火炖了一小锅鱼羹,提回太极殿,洛风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进到侧殿,谢云流却发觉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竹筐,里头装着三个足有成年人两个拳头大的鲜桃,桌上还被帕子垫着个吃剩的桃核。
李忘生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桃汁,见两人进来,又嗅到久别的熟悉香气,眨眨眼颇有些无措,“小师兄已经请我吃过了。”
谢云流咬牙,这猴子和我哪有缘分,我看他分明是我的仇人!
“但单吃水果毕竟不够,我还能再用些,多谢师兄挂怀。”
谢云流见李忘生面上泛红,眉眼弯弯,不禁别过眼去。
算了,看在这猴子骗我回来的份上,勉强承认是段孽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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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则小番外
1
“所以那猴便是纯阳宫的新静虚子?”
“师兄怎也听信这谣言?圣人英明,岂会胡乱敕封,不过玩笑而已,约莫是听着有趣,任由纯阳多次辟谣也信者颇多。”
“师父已为他赐名不二,师兄若不喜欢‘小师兄’这等称呼,唤他名字便是,他聪明灵秀,能理解人言,弟子们都颇为喜爱他。”

“……我尚受通缉,不免连累纯阳,待我拜见师父便下山去,你放心,我会时常回来的。”
“师兄!圣人早已同温王达成协定,只要他不再踏入大唐土地,就不再追究此前之事,温王他都能不计较,你回山又怎会有事?”
“是吗?他从未提起过……”
“也罢,我对他已仁至义尽,那便再无需相见。”

2
陆危楼觉得他这个好兄弟的思维方式有时实在令人费解。
数月前,他养女因杀孽遭各大门派围剿,战斗中身份暴露,谢云流听闻此事,前来拜访。几番切磋之后,他郁郁之情略缓,与谢云流一同落座,伴着香茗闲话家常。
“谢兄弟还未见过小女烟儿吧,我让乳母抱来见见。”
谢云流笑道:“你们明教养猫还挺讲究的,猫也有乳母?”
“谢兄此言在下不解,为何是猫?”
“莫非是狗?”谢云流纳闷道:“总不会你们也养猴子吧?”
“谢兄为何这般想,烟儿是我与我妻之女啊?”
然后陆危楼就被突然发怒的谢云流抓起来继续切磋,暴揍一通。
谢云流这个人实在莫名其妙!他揉着身上的淤青,恨恨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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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酒青 | 2024-11-15 10:58:58 | 显示全部楼层
谢云流这个个人实在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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