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AU] 【完结】九歌·山鬼+湘君+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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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1347 | 回复16 | 2024-11-4 10:22:5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CP:冷面辣手谢助教 x 勤勉社畜李科员


summary:大概是一个讲述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社会主义五好青年是如何谈恋爱(不是)的故事。平淡生活了25年的唯物主义者李忘生在发生了一次“见鬼”经历后,邂逅了自己未曾想过的新人生。

注意事项:
① 角色设定:谢云流是海归考职的大学助教,而李忘生则是在博物馆文物修复部门工作的一个小科员。
② 存在大量个人捏造的家庭关系设定,另外关于各自领域的工作内容,在参考了相同工作的朋友的(苦逼)现状的基础上进行了大量美化和艺术加工,所以千万不要当真,也不要深究考据。
③ 是三篇相同背景设定的短篇合集,因为灵感皆来自于屈原的《九歌》,所以并在了一起。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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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23:29 | 显示全部楼层
山鬼

“我不会梦到你,因为所有跟你有关的梦,我都会在你出现前清醒过来。”


闹钟不过响了两声,李忘生便从梦中惊醒,迷迷蒙蒙地伸手就要去摸床头的眼镜。可手还没探到,人就先愣住了。
黑白灰的性冷淡家居装修在高度近视的眼睛里只剩下糊了一片的深色色块,可偏偏就在这样天地混沌万物模糊的背景中,一个人影清晰得不似真物。
浓绀近墨的大氅,滚了一圈风毛的厚重外套上绣着繁复纹饰,一头灰白长发高束脑后,双眸清亮却冷淡,甫一开口就浇得人手脚冰凉。
“……李忘生?”
嚯,这下人彻底醒了。

*

念完大学后,左右无事,李忘生又顺势将研究生也一并念完了。等到他顺利毕业准备工作时,才发现比起在外奔走,他还不如回去继承家业。
说笑了。
李父祖上三代皆是书香门第,出过不少画家、书法家亦或是文人,传到李父手上时,也算是在文艺圈子里混出了一点名声。可偏生李父是个耐不住的性子,让他天天舞文弄墨真的是要了他的命,于是在李忘生念小学时,李父一拍大腿,毅然决然下海经商去了。
倚仗着祖上积累下来的人脉,李父往这商海里一头扎进去后就出不来了。
到了后面,更是家大业大,急流勇退都退不了。
不过这些都跟李忘生无关。
早在报考大学前,李忘生就已经在「亲切友好」的家族三方会议中赢下一筹,凭借拉拢姐姐和母亲的选票,换来了「专业自由权」,正式跟着隔壁邻居吕教授离家求学去了。
吕教授全名唤作吕山石,在李忘生就读的大学里任教古汉语研究。虽说不是李忘生所选专业的导师,但也对他有着点拨教导之恩,就连联名发表论文这种好事也会顺手带上他。
也因着这份因缘,李忘生临近毕业时最先想到的便是想要留校,在吕教授身边帮衬着做做助教打打下手什么的。可吕教授闻言却直接回绝,说是自己有个学生出国交换学习去了,这个助教一职多半是要等他回来的。
尽管如此,吕教授仍是给李忘生指了个好去处。
那就是李忘生现在每天朝九晚五通勤打工的H市博物馆的古物修复部。

H市博物馆虽说只是个市级编制,但规模绝不能算小,除却日常正常工作外,还会时不时举行联合展出,忙起来也会连轴转好几天。
今天就是李忘生狠狠加了三天班后迎来的难得休假日,却在一大早上见了鬼。
跟着这个衣着古怪的刀客大眼瞪小眼互相对看了也不知道多久,李忘生总算把自己从神游状态中拉了回来。
在床头柜上一阵乱摸后,终于把救命的眼镜找到了,戴上眼镜后那刀客的身影竟然没有消失,甚至在看到他如此手忙脚乱后,还冷冷地点评了一句「如此惊慌,不够稳重」。
嚯,还是个刀子嘴。
“……呃。”
在试图再次睡回去和继续起床间纠结了很久,最后李忘生决定向信奉了二十五年唯物主义低头。深吸了一口气,加湿器的雾气还伴着丝丝凉意,李忘生清了清嗓子,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这位兄台……贵姓呀?”

*

咖啡机里在滚着每天都需要的咖啡,李忘生一边查看着手机里的工作消息,一边用眼角余光审视着端坐在自己面前的人。
首先他必须承认,无论是脱下眼镜还是戴上,这个人影都不会消失。
但这个人影也并不完全是真实存在的。
他只存在李忘生的眼眸里,无法触碰,没有实体,也不会对周围的事物产生影响。
有意思的是,他似乎能看到李忘生看到的东西,感觉到李忘生触碰的东西。

咽下今天的第三杯美式,李忘生总算把该回的消息都回了个遍,扶了扶眼镜,略显艰难地开口问道:“……所以谢先生您也有一个师弟,跟我同名?”
不想那位自称「谢云流」的刀客一横眉,语调生硬地又将李忘生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谢先生?”
惯会挑重点的。
李忘生心中腹诽着,选择直接绕开这个话题:“如您之前所言,您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就是某日休憩后再睁眼时就在我的屋内了?”
“正是。”谢云流似乎皱着眉在思考什么,顿了顿又道,“或许这便是师父所言的「庄生梦蝶」罢。”
还是个修道的?看着不像啊……
强咽下心中的几多吐槽,李忘生一口气将杯中美式尽数喝完,捏着眉心认真地建议道:“我不是蝶亦不是庄生,我是……”“李忘生。”
谢云流拧眉望来,这人瞧着应是古稀之年,若是搁在古代确实算得上是长寿。但这双眼却浑然不似垂垂老矣模样,依旧是明澈透亮,却总有股说不上来的古怪氛围。
没由来的,李忘生脑中蹦出了昨夜睡前工作群里领导每日惯常分享诗文中的那句——「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
那人周身仿佛笼在一层骤雨狂风之中,所有妄图接近他的一切都会被摧毁,可他始终安然无恙地端坐在那里。他好似对诸事万物皆无知无觉,所谓神魔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属实古怪。
李忘生沉默着,等着那人继续说下去。可那人却在唤了他名字后也陷入了沉默,只是这般直视着他,怀中始终紧抱着一柄装饰华美的刀鞘,在得不到回应后,又抱得紧了些。李忘生一度怀疑,只要他随便动一动,那人就会顷刻拔出刀来。

也不知道两人这般古怪地对视了多久,还是李忘生的手机再次打破了这气氛。
熟悉的震动连着震了三四下,那人警觉得坐直了身子,手顿时握在了刀柄上。
看吧。
李忘生叹了口气,推了推眼镜,一面放轻语调一面试图去够桌上的手机:“只是社畜的日常,您不必紧张。”
那人眉头片刻都没有放松过,李忘生见他没有下一步动作后,这才放心地点亮了屏幕,果然是姐姐发来的消息。
“啊,又来了。”

*

又一次按掉了姐姐打来的电话,李忘生动作敏捷地回复着早就烂熟于心的说辞,想都不想就按下了发送键,随即按灭了手机屏幕。
光芒方暗下去,谢云流的声音便从一旁忽的冒了出来,吓得李忘生手一抖,差点握不住手中瓷杯。
“这已经是你今天第七次这般动作了。”他说。
将咖啡杯放到了安全位置,李忘生推着眼镜起身,背过身去,开始在两人高的书架上寻觅着他前几天随手塞进去的那本参考文献,连带着声音也听起来闷闷的:“她找我只有一件事情,偏生我对这件事情没甚兴趣,还是别接为好。”
“……你在寻什么?”
声音近了些,不用看都知道定是那人靠了过来。
李忘生在心里差不多已经接受了那人对自己露出的若有若无的亲近动作,或许应该换个说法,被那双眼那般看过后,任是换了谁,也难以拒绝。
非喜非悲。
非恨非怨。
一整天了,那人始终这般无言得看着自己。眼底仿佛沉了黝黑深海无尽深渊,就好像是他披星戴月踏雪而归,一身暮霭沉沉,却寻不得那盏始终亮着的夜灯一般。李忘生并不知晓那人跟「李忘生」之间到底有何渊源,但总归不会是简单的爱与恨。
不若也不会被那人这般惦记着,以至于梦蝶一场。
压下心底翻起的繁多思绪,李忘生随口应着:“这段时间馆里有联合展出,我已经没日没夜对着一对双子剑加班了好几天。被解救回来时因为此前保管不当导致锈蚀严重,剑穗早就没了,我想找点唐代惯用的样式,看能不能补一个回去。”
“双子剑?”
声音又近了些,这次已经离他仅有半步之遥。
李忘生下意识地抿唇淡笑,微偏着头看了过去,那人果然抱胸立在自己身边,板正身子盯着他这一墙高的藏书。
“这只是我们私下这么叫的,实际上那两柄剑是否有关联还没有得到学术上的认可,或许只是随葬时刚好被搁在同一个剑匣中。在经过同位素分析判定两者年代相同,且剑身又多有形似之处后,我们才这么简称罢了。”
那人闻言默声抬眸,眼神中似是有百感流转,手指似是习惯性地摩挲着刀柄上的突起,像是话家常般开口道:“师父曾赠予我和师弟一对双子剑。”
又是「李忘生」?
李忘生顿时收声,心里想着自己此刻应该露出什么表情才显得没那么失礼,但还没等他有所反应,那人却率先结束了这个话题。只见谢云流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敛去所有情绪的淡漠姿态,只冷冷丢下了一句话便自顾自转身离开了,待到李忘生想要去追时,却发现如何都见不到那人了。
只剩下他最后留下的那句话仍在耳畔,震得心慌。
他说:“可惜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向我讨回那柄被我带走的剑。”

*

一连数日,那人便如同黄粱一梦般,就这么从李忘生的生活中消失了。
以至于李忘生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加班过度,也坠入了庄生梦蝶的意境中。
但庄生也好,蝶也好,都不如他姐姐来得真实。
那天李忘生刚下班,捏着续命的咖啡正准备回复消息,脚刚跨出博物馆后门,手机就震个不停。好不容易看清来电对象后,李忘生刚要习惯性地按掉时,一阵熟悉的声音伴着甩车门声一道传来。
“李忘生,你要真有本事就自己去拒绝,巴巴地让我在中间两头受气做什么!”
眼一闭,李忘生压着鼻间的眼镜叹声应道:“……姐。”

李莲烬大不了李忘生几年,但也因着这虚长的岁数让她生出了「长姐如母」的气势来。自小李忘生就独独害怕这个姐姐,家里人也仿佛总算是抓住了他的软肋般,大事小事全都交给李莲烬来传话。
如今也是一样。
李忘生刚坐上副驾位置,就听到李莲烬狠狠跺了一脚,高跟鞋跟摩擦在地面上的脆响就好像她在踩着的是他李忘生。李忘生不由得缩了缩,乖巧地别好了安全带,决定这次不管李莲烬说什么,他都不会反驳。
李莲烬倒是真没什么想跟李忘生说的。车灯如水掠过她的侧脸,李忘生眼角余光里只能看到她的唇越抿越紧。
一路行至约好的饭店门口,李莲烬才像是将憋了一路的恶气吐出来般重重叹了口气,一捋肩上的垂发,一面在车肚抽屉里找着烟盒,一面愤愤道:“忘生,你猜我在遇到你姐夫前吃过这样的饭局几回?”
李忘生屏息不语,过了一会儿才答道:“姐你还不到恨嫁的程度。”
“臭小子谁让你点评你姐了?”李莲烬叼着烟正要点,瞥了一眼李忘生,又放下了捏着打火机的手,“我是想告诉你,即便这世上你就认死了那么一个人,在没有遇见前,所有人都可能是那个人。”

他其实不是古板冷漠之人。
也绝非断情绝爱的修道真人。
但非要让他说出一个理由来,他又张不开嘴。
天地倥偬,万古食尘,他始终觉得此身只是一个隐于时间洪流中的匆匆过客。谈不上在等谁,更担不起有谁在等他。
不若他也不会坚持选择如今这份工作了。
于时光的万千碎片中拾起那一片两片的,将其重新拼回过往的盛世长河中,就仿佛他们从未消失过,也从未遗失过。

最后送走那女子的画面仍在脑中。
那浅浅的梨涡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怜爱,半垂眼眸说话的样子也很讨人欢喜,也难怪他父亲坚持让他姐绑了他来。
只是……
呆站在门口也不知道多久,感觉酒精的作用已经从手脚上升到了大脑,李忘生终于按亮了门厅的灯。
冷光倾泻而下,照得双眸一阵炫白,李忘生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睛。
一片寂静中,那人的声音突兀得又很自然。
他说:“李忘生,你不高兴么?”

*

李忘生觉得自己大抵是憋坏了,竟然对着一个不知道是不是幻象的人絮絮叨叨说了快一个小时,说到最后他几近支撑不住身子,索性趴在桌上又嘟囔了一阵才算好。
那人竟就这么安静地听了全程,直到他只剩下喘气没了声响才悠悠开口。
“你若真不想,旁人如何说,你都不必在意才是。”他说。
“那是你的想法。”
李忘生感觉自己这酒量多半也是没救了,才喝了几口红酒就能这般晕乎了,他勉强支撑着将头垫在手臂上。眼镜摇摇欲坠,他都懒得去扶一下,只是在那迷迷糊糊地喃喃道:“搁现在,我都二十五了,父亲总觉得家里有皇位要我继承,首先得寻一个靠谱的皇后才行。”
那人似是不悦得一咋舌,并未接话。李忘生醉得五迷八道的,话出口也不过脑子了,他轻哼着笑了笑,问道:“是不是修道的人都不会娶妻呢?”
“旁人如何我不知晓,也不关心。”那人语调生冷,好像李忘生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但师父教导里并未有禁止嫁娶之说。”
李忘生艰难地眨了眨眼睛,感觉挂在鼻梁上的眼镜快要离他而去了,他的声音埋在手臂间模糊不清:“那道长你可曾娶亲?”
等了许久,都等不到那人的回答。
李忘生一度以为那人又像那日般不辞而别了,又或者是自己问得冒犯,惹人生恼了。浑身的骨头像是浸泡在冷水中一样僵硬生冷,李忘生吃力地想要抬头看去,不想那努力挣扎的眼镜腿儿终于放弃了,从他的鼻梁上滑落,眼前的景象忽然模糊了起来,只剩下单调的色块堆叠。
便是在这样的混沌中,原本端坐在位置上的那人慢慢起身,垂眸凝视着他。

什么都看不清楚,仿佛世间万物都已粉碎毁灭。
偏偏那人却如此清晰,就好像是幽深长夜中唯一掌灯的光。
那人又用那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可惜他的大脑已经被酒精搅得一团乱,根本无暇分辨个中情绪。朦胧中只觉得那人似是在叹,又似是在怜。
李忘生恍惚觉得,那人大抵跟「李忘生」是有过极深的纠葛的,只是如今这些感情都失去了宣泄的出口罢了。
也不知道什么情绪使然,李忘生半闭着眼睛断断续续地嘟囔道:“那对双子剑,大概是修复不了了。”
“……是么。”那人应道,声音听上去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既然修不了,就不必再修了。”
李忘生抿唇一笑:“这也不是你说了算的。”顿了顿,又道,“上头派来的老师也看过了,大家都说那剑匣制作精良,出土时保存得也很好,但匣中剑却损毁得如此严重,想来想去应该是这剑入匣前就已经锈蚀损坏,无法修复了。”
那人不接话,李忘生也不管他,自顾自地往下说着:“我这几天差不多也把各种冷兵器图鉴和馆藏资料都翻遍了,确实也是找不到相关资料,现在连这两柄剑的出处都寻不到,也算是走进死胡同了。”
动了动手指,勉强感觉到自己又重新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李忘生眯着眼睛在桌上胡乱摸着,企图找到那离家出走的眼镜。
“只是你说这件事是不是很古怪?明明都已经是损坏得如此严重的残破之物,却被人这般珍之重之地收了起来,可若是真的珍爱,又为何会让它折损至此呢?”
那人似是深吸了一口气,李忘生于是觉得他该说点什么,哪怕是呵斥几句,他都觉得亲切异常。
可那人只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冷哼了一声。
怎么会有如此扫兴的人?
李忘生默默想着,愈加觉得自己心中腾起了一股莫名之火,而这该死的眼镜怎么就是找不到。

也不知道李忘生在那边乱摸了多久,他总算是摸到了一个冰冷的硬物,应该就是他的眼镜了,正当他支起身子准备戴上时,对面站着的那人忽然动了。
那人慢慢半俯下身子,始终握在刀柄上手指松了松,带着几多犹豫,慢慢伸向李忘生。
视线只能聚焦在那人的指尖。
清晰得仿佛能够看清楚上面的每一道伤疤和结痂。
拇指指节处还有极深的一圈红痕,像是曾经戴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扳指,如今已经摘了。
食指的指甲近乎透明,指腹上有着经年修炼落下的老茧。
这只手带着几多风霜,却又苍劲有力,不知为何,李忘生心底生出了几分悲凉情绪。
那人的手指几乎要触碰到李忘生额间的时候,忽然一握拳,又收了回去。

杜若。
在仅有方寸距离的瞬间,李忘生似乎闻到了杜若花的味道。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李忘生呆愣着看着那人收回了手,转而抱胸,而后身体绷紧地坐了下来,移开了目光。许久,才吐出了一句话。
“所谓双子剑,是谓形似而神不同。”

*

那人的过往跟天下所有同门师兄弟的故事没什么不同。
甚至比那些传奇话本里写的还要乏味许多。
少年得意,叱咤风云,白衣白马,一朝看尽长安花。
突生变故,众叛亲离,简衣轻剑,孤身一人四海游。
一开始李忘生还能强打精神听着,越到后面越是撑不住眼皮打架,甚至中途一度怀疑自己不知不觉睡过去了而不自知。直到没了声响,李忘生这才后知后觉地直起身来,听着自己四肢骨骼发出的痛苦闷响捏着眉间说道:“世间最捉摸不透的就是人心,你既认定了他背叛,饶是旁人几多分辨皆是无用的。”
那人没有应声,只是坐在那里,抱着刀鞘,眸光落在他的头顶,又好像是从那里透了过去,在看他身后的什么东西。
李忘生一抿唇,淡笑着将后半句话说了下去:“但若你从来就不信他会背叛你,自然是会寻百来十个理由去见他,听他分辨。不是么?”
“已非同道。”那人冷哼地应着。
“你们不是从来就不是同道么?”李忘生笑着反驳道,“从一开始你不就说了,他求取长生之道,而你寻真问剑,你们本来就同行非同道。”
那人眉一挑,语气听不出是喜是悲:“李忘生,如今你倒是能说会道。”
“……”
李忘生默不作声地抬眸看了过去,在一片模糊又遥远的色块中,那人绀蓝的衣裳仿佛要与夜色相融。他竟不自觉地嘴角一勾,双手交叠坐正了身子,恭谨地开口说道:“师兄你不信忘生么?”

安静得仿佛一根针落地都能清晰可闻。
呼吸都跟着本该流动的空气一同停滞了。
月色、星河、灯火……这些光辉都不能入眼。
万事万物都只剩下那一点点的色彩。
那黝黑深夜里掌灯的人啊……

*

手机疯狂的震动声将李忘生的神智强行拉了回来,他手忙脚乱地将眼镜戴好,这才看清是李莲烬打来的电话。酒醉带来的头疼似乎瞬间被点爆,他死命按住太阳穴才算是勉强有了些力气,强打精神地按下了接通键。
李莲烬要问的事情倒也不多,听到李忘生给出的否定答案时竟也不惊讶,随口应承了几声后便换了个话题。
是说再过几日便是除夕了,李忘生已经以工作为借口连着几年没有回家了,这趟李父本来是希望能把李忘生召回来。最好是两个人一起回来。
不过李莲烬素来是站在李忘生这边的,他若不松口,她也不会费力劝太多。本来她在问询了李忘生是否有按时服药、早点休息之类云云后便想挂了电话,不想李忘生末了竟喊住了她:“姐。”
电流声嘈杂了一阵,沉默中还能听见她弟弟低浅的呼吸声,在心中默念了十个数后,她弟弟总算重新开口了。
“今年我会自己回家的,你不用来蹲我了。”

挂了电话,李忘生愈加觉得自己的头疼更严重了,摇摇晃晃起身,这才发现那人又不见了。
“当真是来去如风,肆意妄然啊……”
心中轻叹了一声,李忘生扶着桌子环视了周围一圈。三层隔光的窗帘彻底割裂了外面和屋内,唯一的光源竟是他刚进门时按亮的门厅的白炽灯。那清冷的白光一路从门厅蔓延到他脚边,宛如静止的河水。
他总算想起了自己最后的那句失言。
真真是被山鬼掳了神智,是真是幻都分辨不清楚了。李忘生一面叹气摇头,一面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摸黑去找柜里的药箱,行至那人曾经坐过的座位边时,他又闻到了那个香味。
杜若。
脚步只停了一瞬,便被心底生出了异样情绪压了回去。
“梦蝶么……”
该休个年假了。李忘生在吞下解酒药的瞬间,如是想着。

*

但凡人没疯、没傻、没狂,都不会在年前这种求神问佛的极佳时节,跑到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来的。
但他李忘生就是来了。
虽说年假领导没批,但念在李忘生作为科室里唯一的男生,常年累月逢年过节都留守在岗,到底还是会心软的,最后只是曲线救国地批了他去S市博物馆那边学习几日,权当做是放松一下。
于是当李忘生坐在来接他的商务车里,听着司机侃侃而谈向他推荐S市的各大名胜古迹时,他一下子就注意到了那玉泉院旁的纯阳观。

跟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踏入纯阳观,李忘生几乎是下意识想转身离开。
当真是低估了年前的人流量,连接不断的诵经声夹杂着香火味道,差点就要把李忘生整个人都带走了。他原地踌躇了好几步,到底还是不敢往人最多的地方挤。勉强从人群的最外围分出了一条路来,李忘生也不管到底通向何方,一头就往人最少的方向摸了过去。
转了弯,又越过了几道门,循着几多分叉路蜿蜒向上,人声逐渐远去,密林渐深,脚下踩着的路仿佛是兽道一般。
可越往上走,李忘生越感觉心底平静。
沿途开遍了一小簇一小簇的淡白小花,隐隐飘荡着轻浅的香味。
杜若。
又是这杜若的味道。
行了半程,终于又见到了石砌的台阶,只是这里似乎并非供奉香火处,人迹罕至。但那些白玉石阶虽说残破,但依旧能看出人为护理过的模样,半点落叶皆无,只余空气中那淡而不散的杜若香味,领着李忘生拾阶而上。
在踏上最后一级石阶时,李忘生才注意到这似是一个墓冢。

碑铭已经尽毁,仅能勉强分辨出一个「玉」字和一个「静」字。墓冢极小,寻思着古时应该还不流行什么火葬留灰的习俗,恐怕这只是某一位得道真人的衣冠冢罢了。
李忘生到底也是个文物工作者,对这类古文物素来是怀抱敬畏之心的,见到四下无人,便只得循着记忆里的道家之礼好生地拜了拜。
正当他回身准备离开时,遥遥见到一个道童模样的人抱着瓜果花束立在石阶上,见他回眸看来,竟慌张地退了几步,险些要从石阶上翻下去。

离得近了,那道童方确定李忘生不是什么企图造次的坏人,这才手忙脚乱地向他致歉。直言这里守墓的只有他和他师父一脉,素来香客施主只会往纯阳观里去,没有人会来到这片荒僻之地。
见了人,李忘生作为文物工作者的职业习惯便不自觉地犯了,一面帮着那小道童清扫周围灰尘,一面向他打听着这座衣冠冢的由来。
那小道童许是见他面善,话虽不多,但也算实在,一来二去的,李忘生便将这衣冠冢的过往来历打探得七七八八了。
且说这竟是座合冢,供着的是两位得道真人,一位名唤静虚真人,另一位则是他的师弟玉虚真人。关于这两位真人的事迹早已遗失,只余下穿插在纯阳观诸多要事大事中的只言片语了。据那小道童所言,他同他师父便是传承于静虚真人一脉,在两位真人匿迹而去后,便世代为他们守着这衣冠冢。
李忘生搜寻了自己的记忆,也翻不出相关的史书记载,直叹历史洪流滚滚而去,个人生死当真是沧海一粟,最终落定尘埃的那一滴水,也溅不起任何波澜。
那小道童见他如此感慨,竟也生了几分想要同他论道的心思来,在那边说了不少道理,无非都是一些道教说辞,李忘生先前修复古籍的时候也接触了不少,便也津津有味地同那小道童辩驳了几句。
那小道童许是没见过这般阵势,没论个几回便落了下风,略有些羞愧地挠了挠头,甚是礼貌地对着李忘生行了一个礼,恭谨说道:“不想施主虽非同道,却懂得甚多。”
李忘生闻言眉一弯,一句话不自觉就冒了出来:“非同道亦可同行,不是么?”
这话一出,那小道童和他皆愣在原地。

是那小道童最先反应了过来。
他眨了眨眼睛,略显惊愕地叹道:“施主当真是有缘人。这可是师祖当年对师叔祖说过的话。”

*

下山的路走得比上山要快许多,杜若的香味渐渐远去,可李忘生心中的震颤却愈来愈震耳欲聋。
那小道童最后同他讲了一段无从考究的传闻。
是他师父的师父的师父在某次酒醉时,无意间说漏了嘴。说是曾有一册卷轴记录着这两位真人的生平过往,却在后来纯阳观几度翻新中遗失了。他也只是看过那么一段,却也记得不甚清楚了。
据载当年静虚真人曾经叛教而出,直言同那玉虚真人不共戴天,后来不知怎的,静虚真人又同玉虚真人言归于好了,后来二人更是纷纷隐踪匿影,不见于江湖。而那句「同行非同道,亦可」,便是静虚真人夜上华山时,于众弟子面前,对玉虚真人说的唯一一句话。
听说那日大雪封山,静虚真人只提了一盏夜灯便上了山。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杜若的香味彻底消失了,李忘生又走到了热闹的大道上。
他猛地回头望向来时路,那山路、石道、矮门,都仿佛不曾存在过一般。
但他却又真实地感觉到。
那是真的。

都是真的。

*

吕山石的电话就是在李忘生差不多快想逃的时候打来的,他瞥了一眼就仿佛救命稻草一样连忙接了起来:“喂,师父新年快乐!”
一面笑着致歉,一面拨开了围在身边明里暗里说媒的亲戚们,李忘生推开了阳台的门,冷风吹得他缩了缩脖子,这才得了喘息,认真听着吕山石在电话里说的事情。
这对此刻的李忘生来说绝对不是什么麻烦事情,倒不如说他就等着一个借口让自己抽身离去,于是还没听清吕山石交代的话便满口应下,只来得及询问了航班号和到达时间便被后脚跟来的李母喊了回去。
凑到了李莲烬身边,李忘生将吕山石的交代转述了一番,李莲烬瞬间便一脸了然地挤了挤眼睛,笑道:“怎么?今年虽说乖乖回来了,但还是被这架势吓怕了吧?”
“……我从来不知道我还有这么多未婚的表妹堂妹们。”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李莲烬笑弯了眉,从包里摸出车钥匙丢到李忘生手中,“这个点去接机,你多半是赶不上零点的鞭炮了。”
“心意到了就行了。”李忘生应着,末了看了眼桌上摆着的水仙,笑容浮起了又落下,“姐你换香水了?”
李莲烬露出意料之外的表情,卷着发尾幽幽叹道:“这些话你还是留着对别人说罢。开车小心点。”

坐上驾驶座时李忘生特意确认了一下时间,算上下机和取行李的时间,确实是赶不上零点钟声了。
看来即便赶回来过年,这除夕之夜还是搭在了外面。
熟练地将航班信息输进了手机里,在导航亲切的声音中,李忘生发动了车子。

*

关于吕山石这个徒弟,李忘生多少还是听过一点。
但真的是相当一点的那种。
连那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只是隐约听吕教授夸赞过几句,聪颖过人但是不够安分,研究生念了一年就自顾自考了国外交换生名额,话也不说就溜去国外进修去了,把吕教授气得不轻。
但好歹师徒情分还在,如今学业告一段落,想着还是要回来过年的,便回来了。
只是又是自顾自买了机票,临上了飞机才告诉的吕教授,这下好了,正巧赶上年前评级考核,吕教授根本抽不出身来,这才想起来一直留守的李忘生。虽说初时听说李忘生今年回家过年还感到抱歉,但李忘生直言吕教授反正也是住在隔壁,他跑这一趟也不算冤枉,这才劝住了。
如今李忘生靠在候机厅的墙上,裹紧了长风衣,缩着脖子看着手机上的时间在走。
好像延误了一点。不过飞机延误已经是常事了,他每次出差在外就没有准点过,如此想来那些接机的老师们也确实是辛苦了。
身边好像同样在等的是一位小姑娘。打扮得很是用心,怀中抱着一条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亲手织的围巾,针脚虽说粗糙了些,但样子仍是像模像样的。
大抵这就是恋爱中的人的模样吧。李忘生没由来得感慨了一句。
他们一同等了一会儿,便见到出口那边陆续有人出来了,李忘生这才迟迟回过神来,好像忘了问吕教授他徒弟的姓名和照片了。
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了手机,李忘生刚要寻找吕教授的对话框时,也不知道是哪里忽然传来了新年的倒计时,他才注意到手机屏上的时间已经是23点59分了。
到底还是晚了啊。
李忘生叹息道。

“十。”
周围忽然喧哗了一阵,看来应该是那个姑娘寻到了自己的爱人。
“九。”
一栏栏地翻着对话框,工作群里永远都会有新消息弹出来干扰。
“八。”
身边有人在来回走着,脚步匆匆,都想赶在零点之前见到想见的人。
“七。”
终于翻到了吕教授的对话框,上一条消息还是他回复的「没问题」。
“六。”
首先应该先问声好吧。
“五。”
然后再无比自然地询问他遗漏的重要问题。
“四。”
忽然自己面前投下了一片阴影,隐约中还闻到了熟悉的香味。
“三。”
还没等他抬头,就有一条带着体温的围巾兜脸而来。
“二。”
他慌忙地将挡住视线的围巾扯了一角下来,眼前果然站了个人,见他看来,戴着墨镜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容。
“一。”
那人抬起手来戳了一下他眉心,随后摘了墨镜,露出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新年快乐!”

杜若的香味再次传来。
那人笑着将墨镜折好,挂在了领口,一面挥着自己的手机对着他说。
“李忘生,我叫谢云流。”
嘴角的笑容又深了几分,那人加重语气又道。
“是你的师兄。”

李忘生最后只来得及瞥见,那人手机屏幕上是吕教授的对话框。
上面有两条消息格外醒目。
一条是他的照片。
另一条则是极短的一句话。
——这是李忘生,是你师弟。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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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24:57 | 显示全部楼层
湘君

“就像在浩瀚宇宙中邂逅一粒尘埃,微光入眼不过一瞬,一切都是那么地刚好。”


其一:与君初相识

收到李忘生消息时,谢云流刚把吕山石那几位临近毕业的学生交上来的论文初稿看完,手指搭在键盘上空敲了好几下,愣是一个字都打不出来。就在他终于放弃组织语言,将手伸进口袋掏着打火机时,手机震动了一下。
——「师兄,江湖救急。」
只犹豫了不过一秒钟,谢云流手一伸,猛地盖上了面前的笔记本电脑,抓起桌上的车钥匙起身便走。
明天再收拾那帮臭小子。他在心里暗暗骂道。

*

他其实在更早的时候就隐约觉得他师父还有一个徒弟。
比正式知道那个徒弟是李忘生还要早。
他虽说当初一走了之,但同师父的联系一直没有断过,吕山石近年来发表的论文他自然也都一一看过,便是在这样的契机下,他留意到了「李忘生」这个名字。
起初,那不过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某个人。
后来,随着吕山石反复多次的无意间谈及,这个「某个人」才慢慢俱现成了「那个人」。
然后终于在某个午后,被他意外地想起,成为他决定回国的推力之一。

真切见到本人后,「那个人」才算是正式成为了「李忘生」。
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却已经是个合格的社畜模样了。勤勤恳恳上班,老老实实加班,几乎从不请假也不调休,不抽烟不嗜酒,唯一的爱好只是咖啡美式不加糖。
家里有一个大他两岁的姐姐,父亲经商,母亲退休在家,家里亲戚众多,逢年过节走动频繁,大事小事都逃不过他们的三寸舌。
目前一个人独居在单位分配的宿舍里,那个小区属于典型老破小,寸土寸金的地段,连个像样的停车位都没有。好在出门不远就是地铁站,于是就索性连车子都没买,过着公交上下班的生活。
说起来,谢云流考驾照那会儿就是暂住在李忘生那边的。
虽说大学给谢云流安排的职工宿舍已经是非常稀缺的双人间了,但奈何到底是住在学校里,他日日凌晨四五点出门学车,没过几天就被不知道谁的投诉了。偏生谢云流也是个暴脾气,有人敢投诉他,他就愈加我行我素,照常作息不说,开门关门更是没个轻重,于是又过了几天,吕山石就被院里的领导请去喝了壶茶。
茶喝完了,谢云流也被“建议”搬出去暂住一段时间了。
而李忘生原先的室友也刚好在这个节骨眼上,辞职了。

李忘生工作的地方,谢云流也是去过几回的。
但每次都是走的正门,目的也都是为了学术研究和学校组织活动,甚至连李忘生的面都没有见过。是以当吕山石摇着保温杯里的热茶、向他认真提议暂时搬去与李忘生同住时,谢云流还一度有些抗拒。
究其原因,主要还是因为他们两个不熟。
彼时的李忘生于谢云流而言,不过是一个「有点意思的师弟」——勤勉,忙碌,还有点迟钝。但他从未与这人深交过,回国过年的那几日也几乎碰不到面,到后面各自忙于工作,更是没说上过几句话。
就连联系方式都是通过吕山石要到的。
要跟一个完全不熟悉的人住在一起,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可吕山石很是放心李忘生的人品,于是最终谢云流还是尝试性地给李忘生发了消息,也很快就收到了对方的回复。

*

约好看房的那天谢云流到得早了,这绝不是说他久居海外突然生出了什么“绅士风度”,只是单纯因为放课后看到抱着文件袋等在门口明显摆出一张臭脸的院委,才恍惚想起来今天是院里给到的“最后期限”。
啧,一群老顽固。

在看得见博物馆后门的路口张望了一番,谢云流最终选择了不远处的咖啡店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迎着店员和善的笑容,他打开了随身带着的笔记本电脑,继续确认前几天收上来的学生作业。
吕山石手里在读的研究生有三个,博士生有两个,再加上院里分配的专业课二三,基本上是忙得团团转,连带着作为助教的谢云流也被塞了满满当当的工作。想要买车的念头也是因此而生的——人多口杂关系麻烦的职工宿舍他是断然住不下去的,但要是通勤时间太长的话也属实折磨。
虽说当初他在海外已经考取了驾照,奈何那边是右舵驾驶,回来才发现根本无法认证,一切只能从头开始。
鼠标滚了几轮,迅速扫过几页内容,指尖不耐烦地敲了几下桌面,谢云流瞟了一眼这论文的署名后果不其然怒火上涌,手刚伸出去还没摸到一旁震动了几声的手机时,李忘生的身影便从一旁的路口转了出来。
服帖的西装衬衫工整地扎进笔挺的西裤里,系得一丝不苟的领带将领口束到了最上面的那个纽扣,袖口折了几回规矩地挽了起来,一只手抱着一摞文件袋和他的西装外套,另一只手则在熟练地打着字。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个合格的社畜该有的模样。
点开手机,最新的几条果然是这个社畜发来的消息。谢云流一抿唇,发了个定位过去。没过多久,这个社畜就在不大不小的“欢迎光临”声中,推开门走了进来。

谢云流几乎是在看到房型的瞬间就决定要合租了。
同样是职工宿舍,该说不说李忘生不愧是吃公家饭的,房型和环境都没得挑,除了小区实在是太老了,并没有地下车库,地上停车位就更不用想了,但谢云流买车的计划还八字没有一撇,倒也不是很急。
室内客厅和开放式厨房相连,微妙地回避了占用面积过大的问题,反倒是两间卧室给足了空间——这点从李忘生房间里那一整面墙的顶天书柜就能看出来——这房型设计一看就是给勤勉的社畜准备的。
迅速敲定了借宿事宜,谢云流也不多留,直言要走。就在两人等电梯时,李忘生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地说道:“这栋楼里住的基本都是馆里同事,但所属部门不同上下班时间也不太相同,基本上都打不上照面,师兄不必担心作息影响。”
“你一般几点下班?”
谢云流本来只是随口附和,但没想到李忘生给了他一个令人意外但又合理的回答:“……这几天是凌晨两点。”
——果然是合格的社畜。
“平日里都是七点多,只是这几天有特展会忙一点。”
——啊,社畜竟然还有几分自觉。
话说到这里了,谢云流忽生了几分好奇:“我记得最近的特展是——”“唐代青铜器和瓷器的联合展出。”顿了顿,李忘生边松领带边补充道,“我负责的是唐刀的修复工作。”

*

谢云流这车一学就是三个月,而李忘生所在博物馆的特展也正好足足办了三个月。虽说这段时间两人一直住在一起,但李忘生几乎没有生活中又多了另一个人的实感。
硬要深究的话,那就是他们两人的作息时间实在是非常不合拍。
谢云流是一个自律到极限的人,即便不学车,也会在差不多时间起床晨跑锻炼,等到李忘生起身时,基本上只能通过餐桌上那杯顺便带回的咖啡温度来判断今天谢云流又跑了几公里。大学的作息时间非常规律,晚上没有排课的话谢云流基本上就是在研究院里泡着,要么就是跟那些收上来的学生作业作斗争。而李忘生因为接手了同部门休产假同事的工作,每天基本上都在跟地铁末班车竞速。
他们的交集仅有每周一博物馆休息的那天。

那是谢云流搬过来借宿后的第一个周一,李忘生前一天加班加到了凌晨三点,进电梯时已经困得七荤八素,恨不能直接往旁边一靠就此睡去,他几乎本能反应地按了几下关门键,心里祈祷着今天不要有任何工作消息联系他。
电梯门在缓缓合上时突然卡顿了一下,然后就再也合不上了。
看了一眼墙上表格记录的上一次电梯检查时间,李忘生叹着气拉松了领带,心里直骂不愧是老破小,去年三月后就再没有人管过这已经运行了七年的电梯了。天人交战了几回后,李忘生放弃了扰人清梦的想法,将西装外套往肩上一甩,认命地爬起了六层的楼梯。
于是那天谢云流起床洗漱时,一眼就看到歪歪斜斜昏睡在沙发上的李忘生。
要不是他大概知道这位师弟的脾性,眼前这景象怎么看都像是酗酒青年刚刚结束了一场混乱的夜生活——西装外套垫了一半在身下,漏出来的另一半已经被压出了褶皱,装着资料的文件袋估计被主人在睡梦中碰倒了,装订好的文件从沙发边缘往卧室门口泄了一地。
——哇,社畜。
谢云流愣了大概半分钟后,发自内心地吐了一口气。

李忘生是被书页翻动声吵醒了。
准确来说,应该是这书页声似乎是来自于他的梦中,却又延伸到了他的耳边。
像是春风抚叶,又似玉笛泠泠。
恍恍惚惚睁开眼时,面前一片模糊,只有一团影子坐在对面,似乎在翻看着什么书。从被刻意拉上的窗帘缝隙里只漏进了一指不到的光,偏生那簇微光正正好好落在那人指尖,又随着那人翻页的动作明明灭灭。
时间安静得仿佛停止了一样。
此刻就好像是永远。
也不知是否因着日夜与那些刀头剑柄相对,如今他见了谁都觉得那人应是佩剑带刀、纵马挽弓,是以眼前人的身形影影绰绰,或古亦今。翻书声遥遥传来,又尽数被收拢在凝滞的时光中,隔云端,埋深雪。
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周围的光亮,李忘生动了动睡到僵硬的四肢,坐在对面的那人这才意识到他醒了,翻页的动作停了,随后,李忘生的眼镜就被递了过来:“它被混在了文件堆里,我差点没注意到。”
挤了挤人中,李忘生艰难地把自己从沙发上拎了起来,扶着头感受着睡眠不足带来的偏头疼,应声道:“我还以为自己回到卧室了。”
——差得远了。
谢云流抿了抿唇,最后还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咽下了今天的第一口咖啡,李忘生才觉得自己总算把脑子从混沌中捞了回来。将杯子随手搁到了茶几上,抽了几份文件检查了一番,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到现在还没法确认这位王氏墓主的出身生平,偏偏这些随葬半点铭文都没有。”
李忘生带回的那堆文件基本都是他最近经手的唐刀的复原推想图和相关局部影印,这些青铜器年代久远又极其不易保存,大多都只剩个刀头或是锈蚀得几乎辨认不出,只有个别几柄保存还算完好的还能勉强分辨出些许纂刻的文字。
“王氏?”谢云流捧着水杯从他身后经过,闻声顿住了脚步,“这个结论是如何得出的?”
李忘生用钢笔敲了敲摊了一旁的那半堆文件最上面被他标注了几多笔记的那张,应声道:“考古挖掘时主墓里只有这柄刀跟着一同封的棺,从形制上判断应当是柄仪式刀,并不用于实战,出土时收纳的刀匣制得极其精美,但可惜刀身仍是毁损严重,只能勉强辨别出断刃处遗留下的一个「王」字。”
“金文?”谢云流又问。
李忘生答得也很快:“上头的老师是这么判断的。”
“那不是「王」。”谢云流断言道。
李忘生手下动作一滞,回过头来看着谢云流,略显疑惑地问道:“我也查阅过相关资料了,「王」字的金文确实是这样的。”
谢云流的脸上忽然浮起一丝古怪冷笑,半俯下身子,手中水杯从李忘生肩头越了过去,又被搁到了他的右手边,随后谢云流抽了他手中的钢笔,在一旁工整地写下了「王」字的金文,却在最后的笔划结束前向下一勾,又接着落下一字。
那人的声音也被以一种极近的距离送进了他的耳朵,熨得发烫。
“那是「玉」字。这字下面的连笔并不是「王」的下半型,而是另一个字的开头,只是因着刀柄损毁消失了而已。”
李忘生顿时绷紧了身子,注意力被强行拉到了谢云流写下的那两个字上,却见到那人持笔的手刻意压了压纸面,那个被他续上的另一个字顿时被墨水糊了半边,谢云流的气息和声音也在下一秒远离了他,只剩下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杜若香味。
“消失的那个字是「虚」。这柄刀属于一个叫做「玉虚」的人。”
那人最后如是说道。

*

谢云流在研究所里主修的方向是古文字的溯源和变迁,这是一个普通人听上去就会觉得很枯燥繁杂的科目,但于他而言多少带了点「子承父业」的意味。
他是个孤儿,在大概四五岁的年纪被吕山石从福利院领了去。旁人都在说这个年纪的孩子养不得,已经会记事了,自小又没人管教,长大后定是个白眼狼。
这个说法挺有意思的。彼时的谢云流撇着嘴用袖子擦了擦鼻子,毫不犹豫就接过了吕山石伸来的手,小腿一蹬就从半人高的矮墙上跳了下来,一面头也不回地离开一面在心里这么想着。
他也不是没有试探性地问过吕山石为何要收养他,但那人除了一句「你我有缘」外也说不出旁的什么来了,问得多了,谢云流也就腻了。
彼时吕山石也就是个在大学里教书的普通老师,那些个唬人的职称头衔都是后来一点点考出来的,是以日子过得也是一穷二白,但好在谢云流吃惯了苦日子,倒也没觉得有甚区别。只是对于学校离家太远、吕山石总是不能准时来接他放学有些许不满罢了。
不满的源头并不是吕山石,而是没有家人来接学校不肯放他独立离开的规矩。
于是等到谢云流小升初时,他想都不想就选了市里为数不多的寄宿制学校,并把这个倾向一路延伸至了大学。
在他自作主张出国后,他才隐约听闻吕山石搬了家,如今的邻居是个书香门第,家中幼子好学勤勉,是个好苗子。
直到后来谢云流才知道那个幼子就是李忘生。

吕山石半生所学尽数教给了谢云流,他也因此自恃其才,鲜有误判。
因此在帮李忘生收拾归整那些文件时,他也是一眼就看出了那柄刀上最初的铭文。
只是到底损毁过重,就连李忘生都没有办法在当时证明那个字下面的痕迹,到底是原字形的一部分,还是另一个字的连笔。
就连他坚持的「玉虚」也仿佛隔雾观花,并不存在一般。
这件事谢云流本来并没有放在心上,余下的几周时间里他也甚少遇到李忘生,连带着每周一博物馆闭馆时也见不到面。
——李忘生这般性子怕不就是被他那个好师父教出来的。
在某次凌晨两点起夜路过李忘生房间时,无意间瞥见了门缝里漏出的透亮灯光,谢云流一面咽下杯中温水,一面认真思考着这件事。
然后又过了一周,他的社畜师弟难得在工作时间给他发了消息:“师兄,不知道今天下午你有没有课?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看。”
手中钢笔转了三圈后,谢云流迅速回了一个“好”字。

*

还没靠近博物馆后门时,远远地,谢云流就看到了李忘生。
还是一如既往的衬衫西裤,但是今天他竟然没有打领带,只是套了件白袍,拎着一杯咖啡正跟身边同样装束的女子说着话。谢云流接近时他们似乎已经聊完了,那女子余光瞥到了他,迅速看了眼手表,非常自然地从李忘生手中抽走了咖啡,开口又道:“下周领队过来的是魏教授,你要不要出个差?”
李忘生闻声一怔,略显苦涩地应声道:“这个项目的报告我还没结呢。”
“魏老头每次过来办公室里都四面楚歌的,你不走,等着被老林喊去接待吧。”
李忘生推着眼镜笑道:“那我姐会派人来接我。”
那女子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将咖啡一饮而尽后又将空纸杯递给李忘生,却微妙地偏了偏角度,指向了他身后的谢云流:“所以这就是你姐夫?”
谢云流抿了抿唇,皱着眉头还没等李忘生开口便接话道:“我看起来有那么老么?”
只见李忘生和那女子皆是一愣,反倒是谢云流一副反客为主的姿态在一旁抄手站着,全然不顾方才这话是多么地语出惊人。
——话不是这么说的。
那女子咽下了这句话,随后堆笑看向李忘生问道:“你姐不是姐弟恋么?”
李忘生双眼一闭:“……这是吕教授的助教谢云流。”顿了顿,又道,“是我师兄。”

直到登记完信息,一路跟着李忘生刷卡进门,谢云流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暗自闷声抱怨道:“你姐真的是姐弟恋?”
“真的是。”李忘生哭笑不得地应声道,“年前回家说要结婚时还被激烈地反对过。”
“为何?”
李忘生脚步一滞,又不动声色地被他开门的动作掩饰了过去:“不是父亲属意的人。”
心里顿时了然些什么,随着李忘生进了门,谢云流四下张望着随口问道:“那你呢?”
弯腰在桌上找着什么的那人忽然停下了手上动作,抬眉瞧了他一眼,随后又垂下眼眸语调平和地说道:“还在持续完成任务中。”
谢云流心里一松,嘴上也溢出了些许笑意:“看不出来,你还有空闲时间。”
李忘生终于从桌面上堆放着文件山里捞出了一张门禁卡,又从一旁墙上取了一件白袍递给谢云流,示意他穿上,随后领着他又往外走。谢云流对于李忘生这不置可否的态度有些许不满,便又追问了一句:“看了这么多,就没有一个中意的?”
开门的手有些迟疑,李忘生握着门把手侧身看来,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隔着眼镜谢云流只觉得那双眸子沉静地仿佛一潭死水,又遥远地仿佛旷山云烟。
这不是他这个年纪应该有的眼神。
不知沉默了多久,那头的李忘生才忽然一抿唇,淡笑着开口道:“我姐说,我这叫被鬼迷了心窍。”

*

李忘生想要谢云流看的东西是那柄唐刀。
腐蚀锈毁的刀柄已经被他修复了七七八八,只是本该用以仪式刀的饰物他并未装裱,那缺失了的铭文也没有修补上去。如今那柄刀光秃秃地摆放在真空箱中,只剩下断刃上的铜锈还保留着它最初的模样。
谢云流望着那柄刀,只觉得那柄、那刃都无比契合,仿佛它生来就该如此,断时也是这般,不禁轻叹道:“你竟真的将它修好了。”
李忘生站得比谢云流要远些,他熟练地从一旁的工作台上抽了几张纸出来,一边记着什么一边应道:“连着开了好几次会,最后那个无名氏墓仍是被认定为是某位王氏墓主所有。但这柄刀被排除在外了。”
谢云流一愣,这才迟迟反应过来李忘生说的是此前他们关于那柄刀上铭文到底是「王」还是「玉」的讨论,不禁有些好笑地嘲道:“那帮老教授们终于承认自己错了?”
李忘生从文件堆里抬头看了眼谢云流,压下了唇边笑意,答道:“很遗憾,并没有。”随后向前走了几步,离那柄刀又近了些,“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的结论动摇不了所有人,我只是举证了我能够找到的证据。”
虽然李忘生说得轻松,但谢云流知道,想要从学术上去认证一件事情绝非「我认为」这么简单。
结果也的确同谢云流想的一样。李忘生对这柄刀又翻来覆去地剖析了个遍,仅有同位素分析证明这柄仪式刀铸造年份与墓冢中其他随葬品不尽相同,但也无法直接断言此物并非是祖传旧物。
最终李忘生仅能从残留下来的刀柄碎片的样式,对比墓主同代唐刀惯常样式来推测,这柄刀或许只是那墓主众多收藏中最为钟爱的一柄,才获得了随身落葬的资格,但归属人并不是他。
因而这柄唐刀也被排除于这次考古挖掘列表之外,成为了无主之物,被保留了原属以及篆刻铭文是何的权力。
谢云流默声听完了李忘生的叙述,回想起过去几周的所见所闻,末了一闭眼,问道:“为何如此执着?”
李忘生似是没有想到他会这般问,眼波微涟后又敛于平静,淡淡应道:“不忍见到有人分明存在过,又被所有人否认遗忘了。”

沙漏。
谢云流忽然想到了他在吕山石办公室的博古架上见过的一个沙漏。
那分明就是一个再简单、再朴素不过的摆件,却被他认真地摆在博古架最正中的位置,同一干价值连城的瓷瓶陶器一起,格外地显眼又古怪。
他每每见到时都觉得无法理解,而在某次他忍不住终于提起时,吕山石是这般回答的:“云流,这个世界上最值钱的东西便是时间。世人追捧繁花,盛极转败,谢了又开,你看的是结果,为师看的是过程。”
一股不知名的酸涩感翻涌心头,谢云流看着眼前的李忘生,脑中却反复想着那日吕山石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云流,肯将时光无条件投注的,才是真的承负。”
恍惚了许久,谢云流这才回过神来,眼神从李忘生身上移开,轻笑道:“师弟,你莫不是个傻子。”

*

当然,就算谁心里真的觉得别人是个傻子,正常人也不会就这么说出来的。
但他谢云流就不是正常人。
于是接下来的一周时间,谢云流就一直怀抱着这种心情去看李忘生的,甚至越看越觉得这个看似板正无趣的人,骨子里绝对是个固执却温柔的人。
就这么昏天暗地学了一个月的车后,本就有些底子的谢云流已经很快适应了左驾,在跟教练友好商量之后,他背地里减少了实际上课时间,但让教练正常登记打卡。
因为那最让人崩溃的考试周来了。

连轴转地应对着院里各种大小会议和备课出题,愈加暴躁的谢云流对待那几个他早就看不惯的吕山石的学生更是失去耐心,再一次否掉了祁进的参考文献目录后,谢云流这才迟迟反应过来这小子这回关门声似乎有些太大了。
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谢云流毫不犹豫掏出打火机,走到窗边点上了一支烟。
他在李忘生家里从不吸烟。
从搬进去的第一天起他就敏锐地发现这人绝对是个从不吸烟的三好学生,不仅如此,他还在看房当天就瞥见了李忘生床头还有一个小型的加湿器,在心里揣测过那人身上隐约带着的淡香恐怕就来自于这个香氛味道。
但很快他就在洗手台的柜子里发现了没有标签的香水瓶子。
看来这位社畜对味道很是敏感,因此他从不当着这人的面抽烟。
但在办公室里谁管得了他谢云流。

一根烟吸了一半,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了,踩着高跟鞋走出一副斗战胜佛模样进来的是隔壁新闻学专业教授的助教练红洗。
这位斗战胜佛将手上抱着的教案和考卷宣泄式地砸到了桌面上,抄起旁边的茶杯将凉水一饮而尽,这才叉着腰斜眼瞧了一眼谢云流,张口就说:“谢老师,你知不知道这个办公室里有一个准妈妈,还有两个在备孕,你这是一种违反学校以及国家规定的行为,可以上升到谋杀的那种。”
那半支烟仍叼在嘴边,谢云流无所谓地往窗台上一坐,摆了摆手:“可她们现在都不在,不是么?而你,没有男朋友。”
“谢云流!”练红洗脚尖点地,恨不得现在就用自己的细高跟踩上那人一下,“我进来前看到吕教授的学生刚走,他脸上的表情一看就知道你刚才又否了他的课题。”
“你们新闻学的人是不是都喜欢用这种揣测式发言?我没有否掉他的课题,我只是否掉了他的参考文献目录。”顿了顿,谢云流又吐出了一口烟,“第五次。”
“……差不多得了。”练红洗一拧眉,难得地在心里为那位不认识的学生默哀了一下,“他要是真的有什么关键性遗漏,你作为助教指点一下真的不过分,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会无法毕业的。”
三个「真的」都落了重音。
谢云流嗤笑了一声:“做学问不能死脑筋,他选的都是中规中矩的文献和论文,但没有参考到古日语相关的文献书籍。”
练红洗踢掉了脚上的高跟鞋,从自己办公室桌下摸出了一双平底拖鞋换上,“我记得谢老师在做的古汉语相关的研究吧?”
“日语字体就是从古汉字演变而来的,一些字形变化的研究对他的课题其实有很好的延伸讨论价值,但他没留意到。”谢云流总算把那根只剩烟屁股的烟头掐灭了,“这种论文交上去,也是会被师父打回的。”
练红洗恍惚想起来谢云流似乎在那边独自生活求学过一段时间,闻言也就不再多说,只是作为同事身份再次好心提醒道:“谢老师,通过率也是院里对您的年终考核极其重要的一环,也许您车子的轮胎就在这里了。”
想要去点第二支烟的动作停住了,谢云流抬眉看来:“我的车可能用不上,但我的车牌可能需要。”
“您只要一狠心,买套带车位的房子,充电桩一装上,您的车牌可能也用不上了。”练红洗决定丢出最后通牒,“但如果您现在再点上这支烟,您恐怕连在这儿买房的资格都没有了。”
谢云流愣了愣,嘴上叼着烟不明所以地问道:“这里买房还摇号?”
“不摇号,但是呢……”练红洗微眯着眼睛拖长了语调,“像您这种非本地户口的单身狗是不配买的!而据我所知,咱们院里所有本地户口的单身妹妹们,明里暗里看上你的,都或多或少跟我抱怨过你要是戒烟该多好。”
话音刚落,练红洗就听到对面毫不犹豫按下打火机的声音,随后轻吐出一口气,含笑看来:“那我还是先考虑我的车胎吧。”

将推荐文献目录邮件给祁进后,谢云流终于掐灭了手头的烟,认真思考起练红洗方才说的事情。
他离开后吕山石才搬到的这里,因此他们的户口仍在原地,而想要在这里落户的条件简直严苛,虽说如今他确实没有考虑过置办不动产的事情,但吕山石也时不时暗示过他总归要在一个地方安定下来的事情。
而「安定下来」这四个字背后往往都跟着结婚生子、买房成家等一系列词语。
他也不是没有感觉到来自其他异性释放出来的信号,也多少谈过几次无疾而终的恋爱,只是说到底,都没有遇到一个能让他痴迷的。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你甚至都无法具体描述清楚。就像是你觉得拥抱牵手可以,但要再进一步时又觉得不行。可到底是哪里不行,他也说不上来。
这种割裂感拉扯着他,甚至让他一度思考起了「二十八岁的成熟现代人类是否真的需要通过缔结婚姻关系才能够在社会中立足?」这种形而上的课题起来。
但是无论如何,买房对他来说还是太过遥远了,还不如先思考一下车子吧。

就在谢云流乱七八糟思考了很多的时候,自己的办公桌被人轻敲了几下,抬头看去,似乎是隔壁院的某个女老师。
“有事?”
“呃。”可疑的停顿,目光似有若无地瞥了一眼桌上烟灰缸,随后那位女老师才站直了身子,略显局促又有些羞涩地开口道,“后天所有的考试就结束了,最后几天只剩我们院跟你们院还在坚守,就想着要不结束后大家一起吃顿饭庆祝一下。这不是……马上要放暑假了么……”
眸光一敛,谢云流大致明白这饭局的意思了,方才练红洗的话又被翻了出来,他犹豫了片刻,这才点了点头。
“可以。”

*

人文院的考试率先结束的,隔壁外语院还有一天要战,于是在这个美好的早上,谢云流临时决定赖个床。
果不其然等到了隔壁传来的开门声。
谢云流每天早上无论学车还是晨跑,他都会习惯性地先回来洗个澡再去上班,然后给李忘生带一杯咖啡。日复一日,风雨无阻。虽然他也从来没问过李忘生需不需要,但就是心里这么想了,便就这么做了。
有时他还会在通勤路上喝着自己的那杯咖啡,想着那人起来后看到桌上咖啡时会是什么表情,又会是以怎样的动作拿起来、喝下去的。
这也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于是在听到隔壁的声音一路从房门口走到洗手间时,谢云流也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从床上捞了起来。

收拾完毕推开门时,正好看到李忘生睡眼朦胧地叼着牙刷往回走,正面撞上时那人还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吐出嘴里的牙刷,那人含糊不清的声音飘了过来:“师、师兄?你今天……怎么还没出门?”
家居服只扣到领口下面第二颗,隐约可见地露出了半截锁骨,明显睡乱了的头发,以及没戴眼镜半眯着似睡非睡的眼睛。
谢云流心底一哂,再开口时语调都带着他本人并未察觉的笑意:“师弟,学校呢,是有寒暑假的。”
然后面前这位社畜就彻底醒了。

等到李忘生拿了手机坐回餐桌边时,谢云流很是自然地将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你要喝什么咖啡?”
李忘生愣了片刻,这才接了过去,犹豫了一会儿,又重新递还给了谢云流,“其实我有咖啡机。”
谢云流不以为意地一抿唇:“我不喝美式。”
于是这手机又递回到了李忘生手里。看着他很是犹豫地划着屏,谢云流直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指,心里想着这人平时工作的时候都戴着手套,倒是可惜了。这个念头还没盘旋多久,自己的手机就被还了回来,一杯不加糖的热拿铁已经点好了。
“……你不喝美式了?”
许是被他过于惊讶的语调触动,对面坐着的那人竟浮起一丝有些羞涩的苦笑来,“今天不上班。”
谢云流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今天是周一,博物馆例行闭馆日。
鬼使神差的,谢云流突然开口道:“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学校转转?”

*

谢云流目前供职的大学,也是李忘生的母校,这点他早就知道。
只是知道归知道,这种休息日突然的邀约,事后回想起来他也会觉得有些不妥。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们两个确实没有那么熟稔。
但想归想,当他和李忘生并肩站在学校门口时,那份不协调感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吕山石前几日就出差去了,因此谢云流只能领着李忘生在学校里随便逛逛,真就如他所言那般,「去学校转转」。只是学生们大多数已经考完放假,仍在坚守的外语院学生也都脚步匆匆,诺大的校区里倒是真没什么人在路上闲逛。
路过宿舍区时,李忘生顿住了脚步。
“当初我念书的时候,宿舍里还没装空调,等到我们毕业后学校才开始陆续装起来,当年可把我们气坏了。”
含着笑意看来的眼神在日光照射下柔软异常,谢云流闻言便也问道:“那你们夏天就指着那风扇活啊?一间寝室几个人呀?”
“本科的时候是四个人一间,后来研究生宿舍是双人间,我室友他……”似乎忆起了什么往事,李忘生嘴角的笑容散了一些,视线也转向了别处,“再后来校区重新规划时,研究生院被分到其他校区了,原先我们住的宿舍楼就留给教职员工住了。”
“哦?”谢云流突然想到了自己之前就是住的双人间宿舍,于是又追问了一下李忘生旧时住过的楼号,一听是他隔壁那栋楼,不知为何心里不是滋味起来,“我听说本科宿舍晚上查寝很严重的,研究生应该就不管了吧?”
如果说方才李忘生只是稍有停顿,现在则是笑容完全散去了,眉头紧蹙,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末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恢复如常地淡声道:“是的。”
——他跟他室友发生了什么?
谢云流一蹙眉,直觉告诉他一定是一些不甚愉快的经历,才会让这人露出这样的表情,但又想不出来两个还在念书的年轻人还能发生什么不愉快?
总不能是谁抢了谁的女朋友这种狗血校园恋爱剧里才喜欢设置的桥段吧?
见到李忘生无意继续话题,谢云流也就没问,就此将其一并带过了。

又行了一段,谢云流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
“你姐姐也是这里毕业的?”
“不是,她的学校在隔壁。”李忘生应道,忽而一哂,“我姐姐已经结婚了,师兄你晚了一年。”
“我不是这个意思。”语气冷了些,谢云流复又皱着眉头说道,“上次你同事还说我是你姐夫呢。”
李忘生哑口失笑道:“张姐生完二胎后就更加热衷于办公室里的各种八卦,我姐来找我的时候正好遇到她,两人一见如故,恨不能把我从小到大那些个琐事同她道尽。后来我姐结婚后就不怎么来堵我了,她只是知道我有个姐夫,但从来没见过,有些好奇罢了。”
“她没参加婚礼?”
这个问题李忘生没有马上回答,他沉默下来的样子让谢云流感觉有些怪异,没容他往深里想时,李忘生就重新开口说道:“他们没有办婚礼,只是领个证,获得了法律上认可的夫妻关系。”
这么回答,看来是家里人并不认可了。
忽然想到之前李忘生同他所言,谢云流轻笑出声,语气很是不屑:“如何?你家是有皇位要继承么?怕对方年纪太小扛不动你家的旗?”
无奈的笑容浮了上来,李忘生摆了摆手,答道:“如果只是姐弟恋,父亲倒也不至于反应这么大。左不过就是对方不是本地人,家中又不从政又不经商,他担心我姐吃亏。”
眼角一跳,谢云流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你是本地户口?”
这个问题有些没头没尾的,李忘生虽然讶异但仍是答得诚恳:“祖上世代都是,所以父亲很是介意这点。”
——那你可以在这里买房了。
谢云流脑中没由来的生出了这个念头。
但瞬间,又被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个而吃惊不已。
摇了摇头,谢云流觉得自己一定是被练红洗那副仇深似海劝他戒烟的模样洗了脑,才会莫名其妙地在意起了这个事情来。深吸了好几口气,谢云流决定换个话题:“那你之前谈恋爱时你爸也会严查对方族谱?”
唇边笑容凝滞了,李忘生的视线从谢云流脸上移开,微妙地投向不知何处的远方,像是在认真思忖如何回答,又像是在自省内心真实想法。谢云流见他这样,也觉得似乎自己问得有些越界了,毕竟关系还没熟稔至此,但也说不出掩饰的话来。
甚至他内心深处清楚知道,自己很在乎这个问题的答案。

等了许久,李忘生才从天人交战的状态里回过神来,重新看向谢云流时已是往日那副淡然模样,他轻摇着头,微微笑道:“我没谈过恋爱。我之前一直没等到那个人。”

*

——「我之前一直没等到那个人。」
昨天李忘生这句莫名其妙的结语始终盘旋在谢云流心头。
这句话可以延伸拆解出很多种意思来。
既可以解释为「我还没有遇到那个让我心动的人」,也可以解释为「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但这人离开了而我没有等到他回来」。
但无论作何解释,似乎都跟谢云流本人没有多大关系。

昨天后来他们也不再谈论相关的话题了,在学校职工食堂吃过饭后就一同回去了,直到晚上休息了,都没有再一起说过话。可直到谢云流上了床,盖上被子熄了灯,李忘生最后那句话仍在脑海中反复回响着。
到底是为什么,让他这么介意起来?介意到隔天起来,看到李忘生并不在家时,才从一瞬的失落情绪中回过神来,今天是周二,这位社畜应该上班去了。
手机接连响起了消息提示音,看到发件人时谢云流才迟迟回想起来,自己似乎在前天答应了一个饭局。

谢云流想到了这会是场相亲局,只是没想到被相的只有他一个。
晚饭选的餐厅中规中矩,除了院里还在留守的老师,几个院领导竟然也一并参加了,席间有说有笑,仿佛往日里撕破脸皮争抢招生指标的人不是他们一样。人文院男丁凋零,外语院也不相上下,谢云流环视一圈,在座除了他之外,单身男性只有屈指可数的三人。
一位明年就要移民国外,再有心思也很难考虑;一位素来跟院里其他女老师姐妹相称,谢云流觉得他可能也需要一位男朋友;最后剩下的那位无论相貌家世似乎都很是优秀,唯一有问题的可能就是这一米七的个头。
所以被筛选了个遍,他谢云流就成了那个「沛公」。
好不容易等到晚饭结束,几个院领导已经喝得七荤八素,但最后还保留了一丝上位者的体面,坚持不让旁人扶着上了车,车门一关,世界都清静了。有家室的先行告辞,没想法的一如练红洗一类的也提出要走,剩下七八个年轻人一对眼神,其中一位忍不住撺掇道:“不如我们续摊一波?”
谢云流眼一闭,在内心感慨着,不愧是朝气蓬勃的年轻小生,这夜生活啊,竟然才刚刚开始呢。

*

谢云流喝下那杯酒之前,真没觉察出什么不对劲来。
又或者说,他还沉浸在极其复杂矛盾的情绪里。

一行人男男女女去泡吧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当所有男生相继离开后,剩下的姑娘们被搭讪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那个嘴角始终噙着模糊笑容的男人让人怎么看怎么不爽,是以谢云流方回来,看到之前约他过来的那位隔壁院女老师被人缠住一副很是为难模样时,他出于社会主义五好青年的状态不容分说上前去了。
许是他多年晨跑健身的体型过于有震慑力,又许是他当年在国外经历的种种磨砺出来的狠厉眼神,总之那个软蛋很快就见了怂,没说几句就眼神飘忽,嬉皮笑脸地点了几杯酒来赔罪,末了人就溜了。
谢云流闷声不语地坐了回去,只觉得周围音乐声震得耳朵生疼,心中烦闷不堪。那位女老师局促不安地凑近了些,垂着头支吾了半天,总算在DJ台上休息的片刻间,漏出了一句话来:“刚才真的是谢谢你了,我也是头回来这种地方,没遇到这样的人。”
“……小许还没回来?”
谢云流指的是那个平时一直跟她们姐妹相称的那位男同事。对面的人摇了摇头,似乎有些紧张地捏着手里的杯子,谢云流这才想起来,好像这是刚才那人递给她的酒,于是想都没想从她手里拎了过来,搁到了一边,“你有话要说?”
几乎是条件反射的,那个姑娘瞬间红了脸,眼神也开始闪躲起来,抬头垂眸反复看了他几次,这才好像是下定了决心般地开了口,只是这声音实在太小了,也难为谢云流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才听清:“我、我想问谢老师……谢老师有没有……有没有女朋友?”
用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作为开头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切入点,但谢云流一时间也没有心思为旁人思考好的角度。
倒不如说如今情况下,确实也没什么好角度。
“没有。”
那个姑娘果然松了一口气,随后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谢老师条件这么好,为何一直没有找女朋友呀?是没遇上喜欢的类型?”
这个问题一出来,谢云流自己都没注意自己似乎心底一跳,眉头逐渐蹙紧,竟然真的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喜欢的类型?
他有喜欢的类型吗?
仔细回忆起过往谈过的恋爱,对方似乎都不是什么个性鲜明的人,长相身材也称不上有什么共同点,硬要深究的话,可能都是些温温柔柔,说话态度平平淡淡的那种固有偏见中的典型乖乖女。若是用这个标准衡量,眼前这位老师确实符合。
但是……
一抿唇,谢云流不明白从心底涌起的这股不和谐感到底来自于哪里。目光捉摸不透地看着桌上堆成山的酒瓶酒杯,心绪不定地再次陷入沉思。
喜欢吗……他真的喜欢过什么吗?
吕山石对他有着教养之恩,他自然也是喜欢着这位如师如友的长辈,那是亲人一般的感情,平静却绵长,是如何都不能割舍抛弃的。除此以外呢?他还会对谁有这样一种深刻的情感联系吗?
有吗?是谁呢?
他不知道。

许是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回答,那姑娘也微妙地觉察到了谢云流的态度,多少也有些尴尬和歉意,于是又重新捧起了酒杯,边说边要喝下:“算了算了,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明天就要放假了,还是先喝酒吧。”
谢云流双眸微眯,抬手就从那姑娘手中截下了酒杯,想都不想一口饮下,随后将酒杯搁到了桌上,再开口时已是带着十足的拒绝意味:“我暂时没有谈恋爱的打算。我一直没等到那个人。”
话方脱口,谢云流马上就愣住了。
这是李忘生之前说过的话。
他突然在这个瞬间,想到了那个人。

呆愣了一阵,忽然四肢百骸好像触电般滚过了一阵恶寒,随即到来的却是无名之火自下而上翻涌而来,方才还清明的意识也变得迟缓起来,谢云流忽然想到这杯酒是方才那个搭讪的人递过来的,一咬牙,顿时明白了什么。
不及思考,谢云流猛地站了起来,无视掉身后叫他的姑娘,脚步不停地往洗手间走去。却在刚推开男厕所的门时,被眼前的景象顿住了脚步。
在厕所的一角,被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掩盖、构筑起的一隅,两个人正在忘我地拥吻着。虽说如今衣冠还算是勉强体面,但是逐渐下移的手已经难耐地探进衣摆,紧贴着的身体互相磨蹭着,想从彼此身上获得原始的欢愉。
倒也……不是没见过这样的景象。
谢云流脑中混乱地想着。他在国外求学时,学校里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伴侣,毕竟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住在一起久了,会发生什么也都还算正常。他室友也有一位固定伴侣,一些无伤大雅的亲密互动也并不会避着他,他初时还有些不习惯,久了之后也就习以为常了。
只是,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被这个状态的他撞到,实在是有些不巧。
下意识一咬牙,压下从脊背攀附而来的酸麻感觉,谢云流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直截了当拉开了旁边的无障碍洗手间,反手扣上了门锁,双手搭在洗脸台上。

昏暗的灯光暧昧地照在他身上,他视野模糊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已经泛起的诡异潮红和体温在提醒着他,这家夜店确实不太正规,以后这种活动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双目猩红,血丝泛起,紧抓着洗脸台两边的手青筋凸起,谢云流反复多次地深呼吸企图强行压下这股悸动,但是不管他怎么冷水泼脸都按不下去,方才见到的画面甚至如同损坏的放映机一般反复播放着,衬得他心跳如雷。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谢云流努力理出一丝冷静,摸出了自己的手机,刚点开聊天软件,那个被置顶的对话框里有一条未读信息赫然入目。

万籁俱寂,一片混沌中,只有屏幕上那人的名字清晰得可怕。
几乎没有停顿地,他点开了同那人的对话框,迅速地输入了六个字,按下了发送键。

*

——「师弟,江湖救急」
再次确认了手机定位和眼前明晃晃的“无障碍洗手间”六个字之后,李忘生在心里叹了口气,在这个点把人喊来夜店厕所隔间,看来这个「江湖救急」多半是“我喝醉了想要找个代驾司机”这种程度了。在心底把事态严重性调低了好几个档次后,李忘生一面敲门一面出声唤人。
里面几乎没带犹豫地就传来了锁扣解开的声音,随后移门被拉开,李忘生还没开口就被人猛地拉进了隔间,同时那个锁扣再次被扣上了。
“师兄?”捏在手臂上的手掌热得异常,连带着近身之人的身上都烧得滚烫,李忘生微蹙眉看着垂着头没说话的谢云流,又问了一声,“怎么了?”
等了许久,才终于听到那人深吸了一口气,抬眸望来。
只一眼,李忘生顿时明白了到底是在救什么急了。

谢云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此刻向李忘生求救。
分明他们之间关系还谈不上熟稔,最多只能算是半个室友,他甚至连李忘生的房间门都没进过,在这样的距离感之下,他竟然仍会在第一时间想到他。
但当李忘生带着夜风的清冷被他拉进隔间时,他心底竟然没由来的松了口气,一度觉得是他来了真好。是以当李忘生在那边反复问着他怎么了的时候,他只来得及几乎贪婪地嗅着空气中飘荡着的香水味道。
像是冷杉,又像是雪松。
沁人心脾,却透骨寒意。
是李忘生的味道。
谢云流下意识地抬眸看了李忘生一眼,四目相接的瞬间,那人脸色僵了一瞬,顿时露出了了然眼神。
“我还以为你们选在这种地方聚会是知道些什么,看来不是。”
李忘生扯了扯手臂上搭着的西装外套,谢云流顿时松开了拉着他手臂的手,随后就看着这个社畜在自己面前松了松领带,靠了过来。
“你要干嘛?!”
李忘生顿住了脚步,似乎对谢云流如此强烈的态度有些困惑,他看着谢云流退了半步后绷紧着身体近乎警惕性的开口质问,不由得眨了眨眼睛,问道:“看一下你喝下去的是普通品种还是混了别的东西。”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东西的?”
眸光一黯,李忘生没有多言其他,只是精简地答道:“大学室友有一些经验。”说罢,毫不犹豫地伸手撑开谢云流的眼皮,紧盯着他瞳孔的变化,

好近。
谢云流几乎不敢呼吸。
太近了。
他甚至都能看到那人半长却分明的睫毛。
那股分不清是冷杉还是雪松的香水味道丝丝缕缕萦绕在他周围,冲淡了洗手间里本来就存在的消毒水味道,搭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指干燥又柔软,带着他能感觉到的最后一点清明寒意。无处安放的视线下意识向下移去,却在触及到那人微张的唇时猛地一颤。
实在是……太近了。

额头相触了一瞬后,李忘生仰着头退了几步拉开了距离,收回的手开始动作熟练地解了衬衫袖口,翻了三折挽了起来,“还好,只是寻常的类似兴奋剂一类品种,对身体倒是没有什么别的损伤。你要是还能忍——”
后半句话在触及到谢云流眼神的瞬间噎住了。
那是一种常年独居在密林深处的猛兽于严冬中瞧见了一只误闯入自己领地的兔子般的眼神。
嗯,科教频道里那些个延时摄像机最喜欢给到的定格画面。
现在这个猛兽对着兔子咽了一下口水,喉结滚动的一刻,兔子顿时警觉了起来。
在心里再度调高了此前对于「江湖救急」严重性的认定程度,李忘生视线下移,在触及到某个果不其然的凸起时,下意识抿直了唇。
眼见着李忘生脸上似乎露出了天人交战的神情,谢云流狠狠闭上了眼睛,往后靠到了墙上,仰着头低喘着:“那你的室友一般在这种情况下……是不是该去洗个冷水澡?又或者……自我纾解?”
身边几步距离外的人的声音听着有些模糊:“他不敢带人回来。他只敢在事后将这些当作荣耀同我炫耀。”
“哼。那你的室友真不是个东西。”
身边那人似乎笑了声,随即那带着笑意的声音又近了几步:“确实。”
谢云流还不及回味那含笑声中带着什么情绪,只觉得香水味道似乎又近了不少,本来还能勉强压下的燥热又开始抓骨挠心起来。紧蹙眉头,谢云流睁开了眼睛,刚要说话时,什么东西递到了自己跟头。
剪裁得体的版型,恰当的掐腰设计,低调的深灰色面料泛着极好的光泽。
是李忘生的西装外套。
“你要是心里膈应,可以盖在头上。”
谢云流只来得及接过那外套,已经被搅成一团的大脑根本思考不了李忘生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下一秒他就瞬间反应了过来。

那人的手指搭上了他的皮带扣,仅迟疑了一秒不到,就动作利落地解开了它。
搭扣分开的瞬间,谢云流伸手扼在了那人腕间,“你——”
“你应该是撑不到回去了。”那人半蹲下身子仰头看来,洗手间顶灯的冷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那人脸上,好似月色亲吻在他眉间,“没事,你可以盖住眼睛。”

那股冷冽的淡香瞬间铺天盖地罩了下来。
李忘生把自己的外套搭在了谢云流头上,顿时他的视线里一片漆黑,世界仿佛在此刻安静了下来,只余骨血里沸腾的声音沿着心脏传至耳畔边。
他突然想起了幼时自己在路边乐器店里看上的那支玉笛。
上好的白玉料子,通透清澈,隐隐流光,搁在玻璃橱窗里放了好久却无人问津。
当时的他根本没有钱买下那支玉笛,也清楚知道吕山石也不行。于是他就只能在一天天放学路过时,趴在玻璃窗上仔细看着,幻想着自己掂着那透白微凉,再轻轻放到嘴边吹响它的模样。
可就在某一天他又路过那家乐器店时,发现那支玉笛不见了。
他没有去问店长是不是卖掉了那支玉笛,或者只是换了个地方重新摆着。他只是呆立在橱窗外站了许久,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再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从那条路回过家。
也再没如当初那样满心满眼地痴迷过什么了。
自小便失去父母,少时孤身远走他乡,他从来都觉得自己的心很空,吕山石填补了一部分,但仍是很空,仍是不够。可他又从不觉得还能有谁,可以登堂入室,端坐其中,素手点灯,照亮一室空屋。
所以如今燃尽他骨血的到底是什么?
是药么?还是……毒?
他不知道。

*

李忘生想过用手,又觉得自己连自渎都不曾,还是不要拿别人的性命开玩笑了,思来想去,最后只能想到用嘴。
只能说还好他从来上班西装三件套,放在当下还有件外套能给彼此留点余地。
首先李忘生必须承认,他在这方面确实没有经验,只能说尽量保证不让牙齿接触给对方造成二次损伤,至于效果如何,他无法判断。
而且比起跟对方探讨技术性和实用性,还是早点处理了问题回家才是。
——毕竟明天还要上班呢。
然而这股社畜的自我认知却突然被某个动作打破了。

那人本来垂在身边的手指节微动,还不及被李忘生捕捉到,下一刻就贴着他的头皮轻推进他的发间,堪堪托着他的后脑。
——在干什么?
有过一个瞬间,李忘生差点下意识咬牙,但好在理智还没消失,他没有做这个也许是杀人的动作,只是微征后抬眸瞧了身前人一眼。那人的上半身几乎都被他的西装外套罩了个干净,完全看不到此刻的表情动作,而那托在自己后脑的手也没有再进一步的其他动作,只是停在那里。
短暂思考了一瞬,李忘生放弃了深究的想法,继续自己未尽的工作。
然而那只手存在感极强地紧贴着他的头皮,指节随着他的动作轻抚过他的发旋,这触感令人头皮发麻。那动作太过温柔,甚至带了点怜爱意味,像是在把玩着一块上好玉石,又像是在确认着他是否真实存在般。
本来他怀抱着的社会主义大无畏舍己为人奉献之心在这一瞬间变了味道。
——太亲密了,这不应该。
可还没等他细想,突然那人浑身紧绷着又抬起了另一只手轻推开他,卷过一旁卷纸,慌张地包住了自己方才含着的地方。
啊,看来还是五好青年的思想占领了精神高地,没有就这么射在他嘴里。

谢云流脑海里一片空白。
有种被抽离了灵魂的错觉,仿佛五感尽失,只余指间缱绻缠绵和鼻息间的柔软冷香。忽然感觉到有人拉过自己的手,牵引着行尸走肉般的他坐到了马桶盖上,随即那遮蔽天地的深灰色从眼前被移开了。
“你先闭一闭眼。”
但他听不见。
只觉得眼前白光炫目,视线内仅余遥远的重叠斑点,然后慢慢地,视线回笼,眼前人的身影逐渐清晰。
李忘生。
唇角略有些红肿,脸上带着些许绯红,但神色依旧平淡如常,眸底仍是那副远山明灭的模样。喉头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谢云流呆愣地看着李忘生,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李忘生把手搁到了他额头摸了摸,确定他身上那灼人温度已经散去大半,这才重新放下衬衫袖口,将方才罩在他头上的外套慢慢穿上。
“你的车停在哪里?我开车带你回去吧。”
僵硬了好久,谢云流才从混沌之海把自己的意识拉了回来,含糊不清地应道:“……什么车?我还没买车。”
李忘生手上动作一顿,抬眸看来的眼神里瞬息万变,最后尽数敛去,只是轻咳了声,有些困惑地开口道:“……所以师兄你的「江湖救急」不是想找个代驾?”
然后李忘生就亲眼看着谢云流眸底翻涌过无数情绪,但他一句话都没说,沉默了不知道多久,才喃喃自语道:“不是。”

又顿了许久,久到李忘生觉得谢云流应当没有后话时,那后半句话才迟疑着,从那人口中缓缓吐出。
“我只是……想见你。”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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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25:51 | 显示全部楼层
其二:入我相思门

李莲烬头回觉得自己弟弟的电话竟是如此难打进去。
再一次确认了日期和时间,非常确信此刻的李忘生一定还醒着,且不在工作,可为什么就是不接她电话。就在李莲烬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自己的电话总算被那头的人接了起来,只是声音听着不对。
“喂?你找谁?”
陌生男人的声线在李莲烬的脑海中炸开了花,第一个想到的事情竟然是「李忘生你是怎么瞒过你室友带了个男人回去过夜的!?」。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倒吸了一口凉气后就彻底沉默下来了。
此刻正拎着李忘生手机的谢云流瞟了眼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只需要一点逻辑推理就能大致推断出在这个时间叫这个名字会打电话过来的人是谁,于是他极其自然地开口说道:“你是李忘生的姐姐?”
这下,对面的人终于找回了呼吸。
“你是谁!?你为什么会拿着忘生的手机?忘生人呢?在旁边吗?”
“……”谢云流大概明白为什么李忘生每次提到他姐时总是会露出那种微妙表情来了,他轻笑了声,等到那人脱口而出的质问结束后,这才慢悠悠地续道,“他在洗澡,你可以等会儿再打过来。”
倒吸凉气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沉默的时间似乎比之前还要久了点,谢云流总有一个感觉,李忘生的姐姐此刻似乎正在纠结要不要直接报警。又过了一会儿,那人似乎强压住惊涛骇浪般严肃开口:“你们什么关系?”
——刚刚有过非自愿亲密肉体接触的关系?
这个念头只存在了不过一秒就被谢云流否决了,眸光一敛,他选择了最安全的说法:“严格来说,我是他师兄。”顿了顿,又道,“他师父是我父亲。”
终于听到那头传来了松了一口气的声音,那人随后正要说些什么时,谢云流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一回头,果然看到擦着头发没戴眼镜的李忘生。一扬手,谢云流将手机递到了他眼前,“你的手机在桌上震了很久,我看她连着打了好几个过来,担心有什么要紧事情于是擅自帮你接了。”
李忘生眯着眼睛反应了很久才接了过去,看了眼来电人姓名顿时明白过来,从口袋里取了眼镜戴上,脚步一转就往阳台走去,答复声也随着阳台门关上的瞬间被截断了。

从谢云流的角度能够看到的是,湿着一头短发的李忘生背靠在阳台的玻璃门上,另一只手有些紧张地绞着搭在肩头的浴巾,还时不时抬起,推了推鼻梁上挂着的眼镜。
分明他看不到,却总觉得那未擦去的水珠从李忘生发梢滑落后,会顺着脖颈一路向下,行过半开的衣衫领口,爬过被热水烫红的锁骨,最后没入看不见的彼端。
闭了闭眼,谢云流在心里不禁轻笑出声。
——难道是那兴奋剂的药效还没过去?他如今怎么会开始思考起这些来。
正在谢云流胡思乱想时,那头的李忘生已经挂了电话,重新擦着头发回到了客厅,见到他一副神游模样,不禁开口问道:“师兄你还不睡么?”
顿时回过神来。
谢云流坐在沙发上抬眸缓缓向上看去,随后无比残忍地露出一抹笑容,拖长了语调轻叹道:“师弟,你师兄我啊,从明天起,就要放暑假了。”
然后他就满意地看着眼前这位社畜恨恨地咽下了所有想说的话,面无表情地道了声晚安后,径直回房去了。
只是关门声听上去多少带了些气急败坏。

*

调侃归调侃,谢云流总归不会真的就此放假的。
就算他想,那些被他打回去的论文也不想。

晨跑回来时,谢云流意外发现桌上已经放了杯咖啡,不过一看就是李忘生自己煮好的、喝了一半没来得及收拾的热美式。
朴素的白瓷杯子,只有杯口沿边处沾染了一小块咖啡痕迹,谢云流摸了摸杯壁,还有些温度,看来这人刚走没多久。
眉头一紧,这人今天上班倒是挺早,以往这个点分明人都没醒。
指尖沿着杯口划过,指腹触碰到那块早就冷掉的咖啡渍,停顿了不到一秒,谢云流毫不犹豫拎起杯子,合着那抹棕色将杯中咖啡饮尽。果不其然被苦得直吐舌,舌尖舔过唇角时,竟生出一瞬的意犹未尽。
他心绪不定地垂首看着自己手中的陶瓷杯,沉默了一会儿后才走进厨房将其洗净,搁到了李忘生惯常摆放的位置上。

谢云流愿意将自己此刻产生的这种情绪解释为心理学上的“吊桥效应”,即情绪二因素理论。
个体的情绪经验是一种两阶段的自我知觉过程,个体首先体验到的是自我的生理感受,然后再从周遭的环境中为这个生理唤醒寻找一个合适的解释。然而很多时候,个体是很难确定自己的生理表现是由哪一种因素造成的,因而会产生对情绪的错误认识。这个过程在心理学上就称之为唤醒的错误归因。
举个简单的例子,你会把身处摇晃吊桥上而产生的心跳和颤抖,错误判定这是你对此刻站在眼前之人的心动反应。
就像现在他对李忘生莫名其妙产生了一些无法解释的情绪,也皆来自于那天晚上那人为他做过的那件事。
仔细回想一下李忘生事后的模样,谢云流隐约觉得这人在当时恐怕还带了点社会主义五好青年的思想觉悟去做那件事情的。
那与情欲无关。
甚至可能,与是不是他……都没有太大关系。
这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心理学课程经典案例。
深吸了一口气,谢云流摸出手机,给此刻正在家里休假的吕山石打了个电话。

*

提前两个小时赶去上班,就是为了争取午休时间延长两个小时的权利。如今李忘生端坐在某高级餐厅的大堂里,就着菜单用英语熟练地同那位菲律宾服务员点着菜,坐在他对面的李莲烬满脸嫌弃地搅着面前的热牛奶,半天都没有喝下一口。
“怎么了?不是你坚持不要咖啡非要点热牛奶的么?”
李忘生看着李莲烬一脸想放糖包却又犹豫的表情,很是不解地端起了自己的杯子,将里面的热拿铁喝了一半。
“这段时间快喝吐了。”李莲烬叹了口气,最后还是放弃挣扎地端起来抿了一口,“现在谁都可以对我的饮食习惯指手画脚,忘生,姐只有你了。”
李忘生失笑道:“你婆婆又来看你了?”
“何止是来看我,已经住下来一个月了。”
这点李忘生倒是完全没想到,毕竟他去过李莲烬夫妻两目前居住的地方,虽然留出了客房的空间,但那里面分明已经堆满了李莲烬的各种杂物,称之为仓库还差不多,现在竟然也让他们腾出来住人了。
“她是来给你撑腰的么?为你正式向父亲宣战做准备?”
李莲烬抬眸看了李忘生一眼,语气懒洋洋的,“我倒是更希望你能尽快跟我站在统一战线上,这样你也可以不用再去相亲了。”
搅着杯中咖啡的手顿住了,李忘生垂着眸没有马上回答,李莲烬见惯了他这副模样,平时她是害怕李忘生就此不再回她消息了才没说,如今见了面她才不信李忘生敢当场离席。于是李莲烬坐正了身子,又将旧话老调重谈起来,“所以忘生你是怎么想的?你总不可能连个模糊的方向都没有吧?”
“……”李忘生推了推眼镜,“倒真没认真想过。”
李莲烬几乎要把“你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写在脸上,她张了张嘴,然后压低了声音追问道:“你要是哪天想出柜了,务必第一个告诉我,这样你姐我也好提前做打算。”
哑口无言,李忘生无奈地笑了笑,“做什么打算?帮我偷渡出国么?”
“你真要出柜啊?”李莲烬顿时愣住了,甚至不带一点犹豫地续道,“父亲知道了一定会气疯的,他可是连姐弟恋都反对的人,你要是跟他说你喜欢男人恐怕他得打断你的腿。”
眸光一黯,李忘生将杯中剩下的半杯咖啡饮尽,再看时已经敛去笑意,淡淡地应声道:“我没有,你别多想了。”
李莲烬上下打量了她弟弟半晌,随后慢悠悠地搅着自己杯中的热牛奶,很是严肃地开口道:“我说呢,就你室友之前——”“是前室友了。”
李忘生语调平淡地打断了李莲烬的话,闻言她不禁一怔,回想起之前接电话的那个陌生声音,这才迟迟回过神来:“你那个大学室友搬走了?什么时候的事?”
“他大概一个多月前辞职了,自然就搬走了。”李忘生平静地抿了抿唇,并不想多言,“现在是我师兄借宿在我那里。”
李莲烬顿时想起来那人在电话里确实也是这么说的,她皱着眉看了李忘生许久,这才很是不满地开口说道:“早就让你跟单位申请调换室友,你偏不听,不过既然他已经走了那就算了,不然我迟早得报警。”
“这个安排不是想换就换的,念书那会儿我就没成功,现在自然也不行。”李忘生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也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了,你还是别放在心上了。”
本来李莲烬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见到李忘生面色淡淡,也就不再多言。只是这顿饭吃得李莲烬浑身难受,她一面净挑些粗粮和高蛋白夹到碗里,一面满脸嫌恶地将其勉强咽下,看得李忘生眉头紧锁。
回想起李莲烬最近的一些表现,有一个模糊的想法在李忘生脑海中慢慢成型。
就在李莲烬近乎慷慨赴义般地咽下了那最后一口鸡蛋白,李忘生犹豫了片刻,仍是决定开口问道:“姐,你是不是——”“莲烬!”
旁边突然插进了一个清丽的女声,引得两人同时看去,并且在同时皱了眉。

搭话的是李父一位商业伙伴的独女,李莲烬半年前在李父的饭局上见过,那会儿李忘生也去了,但中途又被工作上的事情叫走了,只有匆匆一面的印象。但李忘生清楚记得她常年在国外生活,为何会突然回国?又为何会在此刻出现在这里?
李忘生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视线下意识地看向李莲烬,触及到她脸上表情时便明白不是她刻意安排,那多半就只能是别人授意了。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李忘生换上惯用的职业微笑对着那位姑娘点了点头,“陆小姐,久见了。”
因是世交,彼此知根知底,于是三人简单小叙了片刻。顶着陆霏停的盈盈笑意,李忘生不费功夫就打探出了这次的「偶遇」果然是他父亲的建议。
倒也不算意外,只是觉得有点麻烦。
毕竟他下午还要赶回去上班呢。

李莲烬之后确实有事,不然也不会在午休约饭,在委婉地表达了去意后,李忘生也顺水推舟表示自己下午还有工作。不想陆霏停正好表示她有事也要前往博物馆,如此算是顺路,可以捎李忘生一程。
陆霏停多少跟之前李父安排的那些相亲对象不同,于是李忘生并没有拒绝。只是当陆霏停将车停在他跟前时,李忘生犹豫了片刻,还是拉开后座车门坐了进去。
刚一落座,李忘生倏然绷紧了身子。
杜若。
陆霏停的车内隐隐飘荡着一股他很是熟悉的味道。是杜若的香味。
那个盛满暴雨寒风的人影模糊地翻上心头,那些属于「谢云流」的破碎回忆再度被他想起——反目成仇的师兄弟、损毁了却又珍重收藏的双子剑、雪地里孤灯独行的刀客、被抹去姓名的衣冠合冢……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李忘生呼吸一滞,顿时握紧了拳头,“……陆小姐的香水倒是不常见的香型。”
陆霏停瞧了一眼后视镜,同李忘生抿唇看来的眼神一对上,方笑道:“你喜欢?”
“是的。”沉默了很久,李忘生这才慢慢放松了身子,淡笑应道,“我很喜欢。”

*

吕山石的厨艺只能算是普通水准,但应付个谢云流还是绰绰有余的。
晚饭吃得早,谢云流左右无事,便也帮着吕山石一起洗碗,接过洗好的碗碟一一擦干,随后又工整叠放进消毒碗柜里。有谢云流在旁帮衬着,吕山石难得感觉到自己跟这臭小子也能有这么温情的画面,于是话不由得就绵了起来。
“我听说你们前几天跟外语院的老师们一起出去联谊了?”
——又来了。
谢云流在心底叹了口气,面上不显,有句答句:“只是普通地吃了顿饭,院里领导也一同去了。”
“外语院那边可是有自己的私藏书库,不外借的古籍也不少。”
谢云流一哂,不免调笑道:“所以师父你打算把我卖身过去换书?”
“胡说什么!”吕山石敲了一下谢云流的肩头,慢悠悠地续道,“你如今莫不是打算把自己的研究课题换成《论二十八岁的成熟现代人类是否真的需要通过缔结婚姻关系才能够在社会中立足》呀?”
眸光微涟,谢云流不动声色地开口道:“还真想过。”
“那你得转院了!”吕山石捋了捋自己的长须,“考虑看看是去法学院还是社科院吧。”
收敛笑意,谢云流很是认真地摇了摇头,“我开玩笑的,师父您别当真。”
吕山石瞥了他一眼,拉开橱柜门,抱了里面装在玻璃坛里的杨梅酒出来,一面往回走一面吩咐道:“两个杯子,你知道用哪个。”
于是谢云流边应着声,边从抽油烟机上方的玻璃柜里将吕山石平时喝喝小酒用的酒杯取了出来,再给自己也挑了个小一点的玻璃杯,过了水,这才踢着拖鞋往客厅走。

酒过三巡,身体也热了起来,谢云流仔细瞧着吕山石摆在电视柜上的那个沙漏,随口问道:“我之前在师父你的办公室也见过这个沙漏。”
吕山岩抿了一小口杯中残酒,应道:“你倒是记得这个。不值钱的东西了,你别老是惦记着我的东西。”
“师父你这可是污蔑,我何时惦记过你的东西了?”
“不惦记就赶紧安定下来,为师没有遗产留给你继承。”
谢云流握杯的手紧了紧,“师父为何老是要赶我走呀?”
吕山石冷哼了一声,又给自己斟满了酒,“我是赶你走吗?你将来娶妻生子不还是要回家住的么?难不成就凭你那点微薄的工资还想在这儿买房?”
——啧,老头子说话真狠。
谢云流一哂,将酒杯往前推了推,向后靠在沙发上一摊手,“所以师父你还是想把我卖到外语院去。”
“臭小子说什么呢!”吕山石忿忿不平地看了他一眼,“你要是有忘生一半懂事就好了。”

李忘生。
这个名字冒出来的同时,谢云流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有过一瞬的收紧,像是针刺一样的绵密痛楚中,又好像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欢愉。
倏地,谢云流长叹一口气:“要不我还是转去研究心理学吧。”
吕山石的表情就像是在说“臭小子你莫不是疯了”,但他忍住了,很快接话道:“研究什么方向?”
“……唤醒的错误归因。”
“你有什么错误归因?你不是从来自恃其才,鲜有误判?”
这话谢云流可不敢接。
谢云流的视线定在方才他喝过的那个玻璃酒杯上,面色深沉,饶是吕山石也看不出来这人到底在想些什么,以及他突然这么说又是因为什么。谨慎瞧着自己这个大徒弟兼养子的神情动作,吕山石斟酌片刻,这才缓缓开口。
“云流,我同你说过,这世上很多人都只在意结果,但为师更看重的是过程。若是你并未觉得不对,就不要管他人如何言说,仅凭内心所愿即可。”
——并未觉得……不对么?
谢云流抿直了唇,仍是不言语,目光凝在那酒杯中最后一点余酒,殷红色的一小浅洼,石榴籽般的艳丽颜色,是血,似血。
眼一闭,谢云流只是长臂伸展,把头枕在沙发椅背上,声音闷闷传来。
“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在短暂的沉默后,他被吕山石丢过来的酒杯击中了。

*

开门时发现屋内并未开灯,李忘生只思考了一瞬就得出谢云流应当是回家去了的结论。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谢云流已经渗透进他的生活里了。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太过迅速,又太过令人措手不及。

将西装外套随手搁到沙发上,李忘生拖着步子进了厨房,准备动作迅速地为自己煮一杯咖啡。他一边留意着咖啡机的动静,一边熟练地查看着工作群里的消息,突然又一条新消息提醒,他条件反射地马上点开,刚要端正态度拿出社畜的十二分精神回复消息,却在看到发件人姓名时停顿了几秒。
谢云流。
拇指无意识地点触了一下屏幕,因为低电量而变暗的屏幕亮了起来,那人极其简短的一句话再度清晰。
——「你在哪?」
李忘生一度没有对这过于熟稔的语气做出什么反应,只是很快地回了过去。
——「在家。」
对方的回复也在瞬间就过来了。
——「等我。」
李忘生顿时愣在了原地,手指悬在半空久久都没有落下,手机屏幕随即一黑。一抿唇,李忘生将那已然待机的人类智慧的结晶、现代文明的产物随手丢到了料理台上,垂着眸一心一意盯着那杯特浓美式慢慢积满杯底,突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今天出门前似乎并未来得及将杯子洗净收好。
那么这个杯子……
大脑停止思考了片刻,那滚烫的咖啡顿时就从杯口溢了出来,烫得李忘生一哆嗦,猛地松开了手。回过神来的李忘生赶紧拧开水龙头,迅速冲洗着被烫伤的右手,心里连连叹气。
明天魏教授又要来视察了,他还没完全清点归档完这个月修复好的文物,这回多半又得被老林架去陪同接待,不知道又得加班到几点了。
冰冷的水流过他的右手,这温度的落差似乎终于让他冷静了下来。

他对谢云流是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这不仅来自于那段“见鬼”的往事,也来自于吕山石。
因此即便来往不多,他也始终对那人恭谨有礼,而不是疏离客气。
「谢云流」这人在他心中的形象实在太过复杂。一面是那个经历过众叛亲离后又再度诸事拂尽的孤高刀客,行过的累累白骨血雨腥风都不曾动摇过他那颗至纯至性的心;另一面又是自信自由随心而动的天才学者,剥离掉那些陈年乱世的血腥味道,愈是恣意傲然地活成了如今模样。
他觉得那人很好,如何都很好,总归是霁月光风的天之骄子,确实算得上是他师父值得称赞的弟子,也难怪当初师父明显看出他有留下帮衬的意愿,却还是推荐他去如今的单位工作。
总归是他,不如他师兄的。
可这人偏偏又有着自恃其才的资本,让人半点都嫉恨不起来,还很是服气。
就连沾染在衣角袖边的,都是那不起眼野花的恬淡馨香。
这样的人,他很欣赏,很倾羡,很向往。
也很……喜欢。

「喜欢」。
这个词自心底涌现,又从唇齿滚过,最后凝滞在他的呼吸间。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思慕着湘君的湘夫人,久候不来的哀叹,缠绵情意最终也化作怨恨。这世间从来不缺情深缘浅的故事,自然也不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承负,被世人反复吟唱着的,大多都是这样的爱恨离别。
“只剩两个月。”李忘生下意识地提醒着自己。
——缘本来就浅,还是不要情深了罢。
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李忘生动作坚定得拧紧了水龙头。

*

谢云流到家时,李忘生正缩在沙发的一角疯狂地敲着键盘,眉头拧成一团,面前茶几上的咖啡壶已经空了大半,天知道这人灌下了多少。
“你在写辞职信?”
谢云流听到那人停顿了片刻,随后那属于社畜才有的疲惫声线传了过来:“且不说老林会不会批准,如果流程通过了,我们马上就会无家可归。”顿了顿,又续道,“不对,是我会无家可归。”
言下之意很明显了。谢云流走到李忘生身后,一手撑在沙发椅背上俯身靠了过去,声音也极尽温柔送了出去:“师弟你放心,有你师兄住的地方,自然也有你的一份。”
“敬谢不敏。”李忘生向旁边侧过头,不动声色地避开了谢云流的近身,继续低头认真敲着自己的键盘,“我即将跟我的第二季度绩效考核痴缠奋战到天明,师兄你先去睡吧。”
视线顺着那人似是被烫红的右手向下移,越过他并膝收拢垫在笔记本电脑下的双腿,最后落在那从家居服的裤管里漏出来的半截脚踝上。谢云流按在沙发椅背的手无意识地捏紧了些,他发自内心地询问道:“师弟你不休年假也从不调休是想着把这些补贴都折现买房么?”
李忘生迅速偏头瞧了谢云流一眼,微蹙眉,“假期不用掉只会过期,并不能折现。我们又不是制度自由的私企民营单位。”
“那你为什么不休掉?”
打字的手彻底停了下来,李忘生看着那已经成型的汇报框架,推了推眼镜:“我请过,没批,最后只是派去外地以考察的名义休息了几天。”顿了顿,一缕苦涩的笑容又爬上了嘴角,“结果还得替老林在当地应酬,累死我了。”
谢云流轻轻拍了拍这位社会主义接班人的肩膀,绕到了沙发前,抵着李忘生的足尖坐了下来,“师弟,你是二十五岁不是五十二岁,听听你这说话的语气,我都怀疑你马上就能羽化当场。年轻人,你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祖国的大好河山你都见过了吗?”
似乎是被谢云流这惟妙惟肖模仿着吕山石的语调逗笑了,李忘生缩了缩紧贴着那人大腿根的脚,稍微坐正了一点身子。
“不必了,大好河山美是美哉,但更多的只会让我回想起在当地出差应酬的痛苦。”
“那就出国。”
李忘生被谢云流这异常认真的语气震住了,一时间竟也收起了玩笑语气,很是恳切地回答道:“不瞒你说,我没办护照。”
许是他脸上的表情太过震惊,李忘生轻笑了声,又续道:“成熟的现代人类确实需要护照,但护照需要户口本,而我这个成熟的现代人类的户口本在家里。”
微妙地在某个字上落了重音,谢云流顿时明白此「家」非彼「家」。
“你爸是不是有些……”斟酌了一下用词,谢云流决定换个说法,“控制欲过强?”
目光重新落回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李忘生脸上的表情很平静,让人瞧不出来他的真意,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他淡淡开口:“老来得子是这样的。”

从谢云流的角度,只能看到李忘生的侧脸。
这半边侧脸目光下垂,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淡笑,却莫名生出了一点疏离感来。
——这不是他平日见到的李忘生。
一念方起,他便放任其肆意妄为起来:“师弟,你知道我们学校是几月开学的吗?”
李忘生不明所以,但答得很是自然:“一般都是十月。”
眼底心尖泛起许多缠绵情绪,他循循善诱道:“没错。所以你现在有三个月的时间去办理那个成熟的现代人类都需要的护照,以及,请出你的年假来。”
有什么东西在心口破土而出。纠缠着滋生,扼住了他的喉咙。
李忘生觉得自己似乎听出了谢云流这话里隐含的意思,就在他打算开口婉拒的同时,对面那人直接伸手截断了他的话头,再开口时语气上已是带上了几分不容置疑的态度。

“去哪儿、去多久,都可以。但是——”
客厅冷光顺着那人眉眼描摹出了静雪深潭般的久远回响,最后汇聚在那人点在他右手背烫红痕迹的指尖上。
“你得跟我一起。”那人很是认真地说道。

*

最后李忘生几乎是抱着他的第二季度绩效考核落荒而逃的。
想要痴缠奋战到天明的想法也尽数落空。
导致的结果就是第二天他是全办公室里最后一个压着最终期限提交的人,获得了老林钦点陪同魏教授考察团讲解参观的「殊荣」。
当真跟他前一晚设想的相差无几。

魏老作为行业中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行事作风多少带着学院派的刻板印象,素来看不惯他们办公室其他人的对上汇报态度,一有空就率队过来打着「考察」的名义进行精神风貌整顿工作。
因此每次一听说魏教授又要来了,办公室里就会风声鹤唳好一段时间,直到那个天选之人被推举出来后,才算平息。
李忘生已经算不清楚自己接过这个「殊荣」几回了,几乎每次都以晚上饭局上喝得酩酊大醉偏头疼两三天都不休收尾的。
这次也毫不意外。
不得不说,魏教授虽然一把年纪了,但奈何精神头和身体都始终保持着绝佳状态,喝酒又爱红的白的掺着喝,也难怪老林每次都不忍心让办公室里其他那些已婚中年人陪同,回家后属实是很难解释清楚。
总算是把诸位大佛请上了车,交代好司机尽量慢些开之后,李忘生长舒了一口气,按了按自己已经有些反应迟钝的头,摸出手机正准备叫车。倏然老林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开口问道:“我听说,你姐夫是你师兄?”
——这都是倒了几手的谣言啊。
李忘生觉得自己的头更痛了,看着周围路况红到发紫,迅速点选了家里地址并按下了叫车键,这才抬起头来有些无奈的笑了笑,答道:“我师兄刚回国工作,我姐结婚时他甚至都不在国内。”
“害,我就说嘛,从来没听你说过还有个师兄,怎么突然就亲上加亲了。”老林略显尴尬地轻咳了声,很快又正了正脸色,语重心长开口又道,“小李啊,你可是我们这儿根正苗红的上好白菜,千万别被魏老拱松了土,回头被他借调走了。”
轻笑了声,李忘生指了指艰难打着弯停到他们跟前的车对老林说道:“松不了,我也走不了,林老您就放宽心吧。您的车到了,赶紧回去吧。”
老林忙不迭地拉开了车门,末了又嘱咐了一句:“到家群里报个平安。”
李忘生点着头连连应下,直到那辆银白色的车驶离了视野,这才看回自己手机屏幕上,已经呼叫了十分钟没人接单的打车软件。也只有这个时候才会感慨自己住的地方确实是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地段,即便是现在这个时间点了,路况依旧是赤红一片。轻叹了口气,李忘生只用了五秒钟就说服自己步行至最近的地铁站,尝试跟地铁末班车的安检人员斗智斗勇。
毕竟现在他被熏了一身烟酒味道,连他自己都嫌弃自己起来。

却不想这一走,竟发现这条路隔壁毗邻的就是通往他母校的路。
站在十字路口思考了许久,直到第二个红灯转绿时,李忘生终于迈出了步子。
他并不喜欢回忆自己的大学生涯,尤其是念研究生的那段时期。
但是人和人的际遇总是那么地难以捉摸。偏偏是那个人,携风带雨,又将那些本该被他翻页的从前以另一种存在感极强的形式,重新提起。
西装外套被他随意挽在腕间,领带被他拉松了些,解了领口最上面的那颗纽扣,李忘生拎着自己袖子在那边心神不宁地折着,视线飘忽地在学校后门扫了一眼,倏然停住了动作,愣在原地。

暖黄色路灯照耀下,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懒懒站在那边,半侧着身子靠在树上,视线似乎低垂向下,看着脚边那只姜黄色杂毛的流浪猫,嘴角明晃晃叼着一根泛着红光的烟头,双手插在裤袋里。
——谢云流平日里竟然是抽烟的?
李忘生不禁皱眉。
先声明,他还没有精神洁癖到会严格要求自己身边人烟酒不沾,只是谢云流借宿的这段期间竟从来没在他面前抽过,他也不曾在那人身上闻到烟草味道,因而他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人是从不抽烟的。如今见到,难免意外。
有一些很复杂的微妙情绪自心底升起,又在即将喷涌而出时被他掐灭。
李忘生不知为何退了几步,将自己的身影隐藏在人行道边的树荫下,眸光不定地看着不远处还在跟流浪猫对视的那人身上。
那人很是熟练地吐出一口烟雾,半蹲下身子,那只流浪猫顿时警觉起来,压低身子低吼了几声,尾巴也竖得老高。可那人却不以为意地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最后什么也没掏出来,只得摊开手心摇了摇,好似在说自己也是地主家没有余粮了。
那只流浪猫在他伸手的瞬间就转身跑开了好几步,又在似乎是安全距离的地方半回过身子看向他,叫了几声后,见他没有再继续动作,这才又趴在地上舔起了爪子。
李忘生看不清此时谢云流脸上的表情,他只看见那人拈着那半支烟蹲在原地蹲了很久,直到那只流浪猫舔完了爪子又洗过脸,似是心满意足地重新站了起来,随后一转身消失在草丛里。
那人指尖的那点红光便是在这个时候熄灭的。
那人似是有些恍惚地慢慢站起,将手中烟头彻底掐灭后,随手丢进一旁垃圾桶中。

有过一个瞬间,李忘生产生了一种错觉。
觉得眼前这人跟昔时那名刀客的身影重叠后又再度错开了。「他」就这么板正地站直着身子,略垂着眼眸,视线凝在不知何处,那双带着薄茧的手本该习惯性地搭在腰间刀鞘上,并随着心意轻点几下。
「他」本该如此的。却又不该如此的。
——那双手应当持剑的。
李忘生没由来的这么想着。
倏地,眼前那人毫无征兆地回过身来,正撞上了站在对面的李忘生的视线。

月色、星河、车海、路灯,此间天地,仅此一眼。
仿佛惊涛骇浪入耳来,无数人自身边匆忙走过,高喊着什么模糊话语,而他胸腔中躁动着万千情绪,只来得及捕捉到那一瞬的念头,便是纵身跃起登高望远,去寻那唯一一抹水色身影。
又仿佛宫深殿重,层层叠叠的血腥味道混杂着不知名毒瘴入鼻,有人语调怪异地嘶吼着冷笑着,锁链划过青石地阶发出刺耳厉声,伴随着自远而近的厮杀声,而他不发一语,只任凭心意自高台跃下,对上了那双从来静雪深潭的眼。
还仿佛……皑皑深雪凄凄冷风,他拎着一盏风灯拾阶而上,行过旧景故地百余台阶,无人迎接,更少庆贺,但他竟毫不在意,从不在意,绝不在意。只是在想,这世间千人万相,怎会有如此一人从一而终。
待到回过神来时,谢云流发现自己已经横穿过马路,停在李忘生对面,蔓延过四肢百骸的那一点温暖被他轻易地带出了口。
“师弟,你来了。”他如此笑道。

*

夜风吹过几回,初夏闷热未及,空气中仍飘荡着微凉的味道,多少带走了衣襟上蹭到的烟草味道,李忘生几乎放空了大脑,只专心看着前路,一句话都不说。
谢云流大抵上是第一次见到李忘生这副样子。
要知道以往即便李忘生有应酬,也都会在到家的那一刻让一切彻底消灭在浴室里。更别说让他身上沾着除了那股隐约淡香外的其他味道,属实是破天荒了。
只是……他这般强打精神故作镇定同自己说话的样子实在是过于有趣,让人不禁想要无限延长回家的路。
谢云流今天会留校只是因为院里排班轮值,他本来想着就去半天得了,总不会真有人放假了仍一心向学,巴巴地跑到院里去找轮值老师请教吧?
结果他失算了。
还真有。

许是这被刻意维持的沉默太过暧昧,李忘生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师兄今日轮值?”
谢云流点了点头,随即又皱着眉抱怨道:“我还以为人文院的女生多少都会带点伤春哀秋的少女心思,年轻人放假了就该多出去走走,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李忘生一哂,轻摇着头笑道:“那师兄你就失算了。就我过往经历告诉我,能放过你的只有我们人文院的男生们,女生反倒是一个比一个要较真。”
“要不是她的论文挑不出错来,我早就有无数种办法让她回去了。”
闻言李忘生似乎想到了一个人:“……于睿?”
叹气声比颔首的动作来得要快,谢云流下意识摸向口袋里的打火机,又在瞬间放弃了这个念头,咋舌道:“求学问道的心是好的,但是小姑娘还是多点心思比较好,单独跟一位单身中年男人待在一间房里,总归是不好的。”
李忘生愕然,随即哑口无言道:“师兄,人文院院委在查个人作风纪律方面可是非常严苛的,你可不能……”
谢云流顿住了脚步,抬眸望向回首看来的李忘生,视线触及到他那颗被解开的第一个扣子,一抿唇,浮起一丝浅浅笑意,“得看人。”
——这绝对是极其危险的发言。左右会被开除的那种。
“什么?”李忘生绝对没想到这位衣冠楚楚的大学教授助教能说出这三个字,甚至有些没反应过来地反问道,“这还怎么看人?”
“想什么呢。”谢云流抱胸抄手,似笑非笑地一扬眉,“我对那群三观都还没彻底树立的小屁孩没有兴趣。”
话到嘴边又被噎了回去,李忘生悻悻摇头,决定还是换个话题:“她为何放着长假却不回家?”
没想到这个问题似是难住了谢云流。李忘生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回复,再看时谢云流仍停在原地,见他看来时脸上表情讳莫难测。又过了一会儿,才听到那人轻声应道:“于睿是孤儿。如今全靠学校奖学金和勤工俭学在求学。”

有的人如山。有的人如水。
而于睿却似弦,柔软却难摧。
这是谢云流对这个小他不少的小姑娘的第一印象。
该说不说,吕山石多少带了点悲天悯人修道之人的胸怀,身边围簇着的人大多数要么身世凄苦,要么就干脆孤家寡人,当真是修道即修缘。
一个出身不明的孩子是很难在如今现代社会上立足的,也不知道吕山石用了什么方法给她挂上了户口,又一路供她跳级念到了大学,直到于睿反复多次强调自己可以依靠奖学金和勤工俭学生活后,这才多少放了手,让小姑娘自己去了。
这些都是谢云流回国后、吕山石为他置办接风宴时,在席间听到这两人言说的。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叫做于睿的女生。
再之后便是知道她也在人文院,一心只想考去吕山石的研究部门,跟着他念研究生。因此在选择研究课题时,于睿毫不犹豫就选了谢云流负责的相关课题,可谓是把自己的目的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但谢云流对于睿的态度绝对算得上是好的。至少不会像打回祁进那般冷血无情。
可再怎么好,也仍是疏离的。
这或许并不是因为于睿本人,而是在于谢云流他自己。

“师弟,你想要摧毁山石、断绝水源,都是能够办到的。但那绕指柔却很难,如何都很难。”谢云流抿了抿唇,叹道,“可我就是不喜欢这样的人。”
这语气中包含的情绪太重了,李忘生一度不敢接话。
偏偏谢云流不让他如愿。
谢云流迈了几步,将彼此之间的社交距离再度缩近,他半垂眼眸落在李忘生鼻间的镜框上,再次开口道:“幼年经历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一个人终生。若是失去父母,大多数人都会表现出对情感关系的极度渴望和极度的不自信,这种倾向会体现在他面对各种情感关系上,不单纯指代爱情。”
“每个人的外在表现并不同,有的人患得患失郁郁寡欢,有的人放纵贪婪尽在掌握,只有极少数人敢坦言自己的童年创伤得以治愈。研究表明,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尽量隐藏自己的这种特质,让自己外表看上去跟常人无异。可是这种人在同类眼里却袒露无疑。”
“而我,就是她的同类。”
谢云流突然抬手摘掉了李忘生的眼镜。在瞬间模糊的天地中,谢云流的身影因为站得极近反而愈加清晰起来。
“我也是孤儿。”他最后,如此说道。

*

他记事的年纪比起普通人要早得多。
两三岁时的事情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一直住在一个全是小孩的地方,什么年龄段的男孩女孩都有,大家全都窝在一起。那是个贫穷落后的县城,多的是像他这样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还相安无事,直到住得越来越久,有的人开始相信这样的日子只会永无止境地持续下去,不会发生什么变化,于是,屠夫就悄悄睁开了眼,在茫茫白羊中,挑选着那只黑羊。
最开始被欺负的总会是难以回击的瘦弱女生。
再之后,又有了个头不高的男孩子。
到最后,竟然也敢欺负到他头上来。
他素来有仇必报,打必还手,再加上之前面对黑羊时他总会明里暗里维护二三,屠夫们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小孩子打架能激起多大的波澜?只要没闹出人命都会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略过,可他在意吗?
那日的回忆沾满了泥土和血汗的腥臭味道,大抵是因为他在这些事上极有天赋,反抗又甚是激烈,竟然硬生生把那几个屠夫揍得头破血流,倒地痛哭。眼见着三四个比他大上好几岁的男生捂着手脚嚎啕大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他坐在矮墙上咬着狗尾巴草只是笑。
“……呸,你们活该。”
他笑着笑着倏地忍不住咳嗽起来,然后若无其事的将涌上来的一口血吐了出来。

再之后他便被吕山石带走了。
尽管他已经表现得非常不好惹了,但只要稍微留意过他们的家庭结构,自然能够推理判断出他并不是吕山石的亲生子。
黑羊效应无论在哪个群体中总能找到,永不过时。
只可惜他什么都不想做,屠夫也好,白羊也好,就连那只黑羊,他也不想做。于是在他终于获得了法律上认可的自主权后,毅然决然出国去了。

最开始的那几年过得很辛苦。
无论是语言班还是生活习惯全都要学、要改,他不得不承认,最开始的一个月里,哪怕是记住那些垃圾回收日就足够让他崩溃的了。
好在他大学时也算交友广泛,「在外靠朋友」可谓是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等到他终于逐渐习惯了那边的生活、学习节奏后,才敢试图联系和搜集他师父的相关信息。便是在那个时候,他注意到了「李忘生」。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甚至他的室友还会打趣说像他这么白眼狼得逃了出来,总要让他师父身边再留一个人的吧?毕竟年纪不小,毛病还多。
他清晰记得那天傍晚,他们两个都没有课,他室友叼着烟戴着耳机头也不回地疯狂操作着键盘,直到他看见电脑屏幕上代表对方阵地的遗迹炸毁后,他室友这才吐出一团烟雾,回头高声笑道:“谢,你这是活该!”

——活该。
他想起那个残阳似血的傍晚,他孤身坐在破败的泥土矮墙上,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带着血沫的腥味。他脸上在笑,心里亦觉得痛快。
他觉得他们活该。
他们却觉得他活该。
可真不讲道理。他并不认同。

手指紧捏着那副眼镜的镜脚,他随手将其折好,收进了自己口袋中。他听得见自己心跳声如擂鼓声响,那人恍惚的神情带着些许勾引意味,却又很快冷静下来,只拧着眉似是想要看清他。
他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告诉李忘生这些事情。
他本来完全没有倾诉的必要,和需求。
“……不说点什么吗?师弟。”
可他现在突然很想知道,或许是想获得那人的回应。
李忘生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反倒是怔了怔,这才露出平淡的笑容,轻声说道:“师兄想要我说什么?”
“什么都好。”
李忘生脸上表情告诉他,这人真的在认真思考起来,不一会儿,答案脱口而出:“虽然这违背我一贯接受的教育,但还是不得不说他们也算是活该了,可师兄你倒不必如此去想自己。”
一抹笑意自唇角勾起,牵动着那远山如黛的眉眼。
“师兄你如今不是回来了么?”

*

看不清楚。
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
却能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心脏在逐渐喧哗。
很吵。
但他没有办法。
晚风分明已经带走了他的大半醉意,连带着身上缠绕着的烟草味道都该消散了才对,可是他偏偏觉得自己越来越醉,那苦涩的烟味也在渐渐靠近。
有什么伸向他的侧脸,随后越了过去,轻托着他的后脑。这个动作他很熟悉,曾经也是那人如此这般做过。
烟草味道愈加近了,近到额间相抵,鼻息相缠,却悬而未决。
“听到了吗?忘生。这心跳声。”
突然改口的称呼让他呼吸一滞,大脑几乎反应不过来,又在下一句话到来时彻底化作空白。
“我很确定。这不是错误归因。”
他师兄语气坚定地、不容置疑地,如是说道。

可这句话却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吊桥效应。”
“什么?”谢云流所有的动作都停住了,甚至还来不及回应时,又被那人再度开口截断了话头:“Misattribution of arousal. 唤醒的错误归因。”
“……你知道?”
“我大学二专念的是心理学。”李忘生深吸了一口气,摊开手,平淡开口,“师兄还是把眼镜还给我吧。”
——行吧,彻底熄火了。
认输般地退后了几步,谢云流摸出了那副眼镜,交到了李忘生的手心。那人接过后马上就戴了起来,再看时眼底已然敛去所有情绪,只剩下往日里见到的那副恭谨有礼的谦和师弟模样。
“那日只是意外。师兄向我求助,我自然是会帮忙的。况且——”
“接下来你要是敢说男人之间发生那种事情也很正常的之类的话,我会揍你。”谢云流一摆手,“这不正常,忘生。”
李忘生眼底似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谢云流不及捕捉,却直觉他好像触碰到了这人不愿面对的事情。过了一会儿,果然听到那人冷静下来后又带着点漠然的语调:“是的,这很不正常。这本来就不正常。你明明知道的。”
——不对劲。
谢云流微蹙起眉,李忘生说话语气很微妙。若是他师弟从心理上排斥,方才就不会让他打破社交距离近身如此。若不是针对他,那就只能是……
眸光一敛,谢云流伸手抓住了李忘生的手臂,强迫他看着自己,这才压低了声音问道:“你的前室友对你做过什么?”
——Bingo。
在看到李忘生眸底难以掩饰的惊慌在晃动时,谢云流忽然明白了什么。

*

直到站在学校附近最近的宾馆前,谢云流才松开了李忘生的手臂,双手抱胸对着他给了一个眼神,随即朝着门口方向一仰头,仿佛在不容置疑地说着「你先进去」。
头痛得难以思考,李忘生扶着眼镜叹了口气,这才迈着略显迟疑的步子顶着迎宾的微笑走进了旋转门,谢云流落后他几步的距离在跟着,就像是随时谨防他逃走一样。

接待的前台在听到他们两人只需要一间大床房时的眼神几乎可以杀死李忘生,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随后点了点头认同了谢云流的提议。只是在接过前台好心递来的两张房卡时,他开始思考要是被他姐甚至是他父亲知道了的话,他该怎么办。
前后脚进了电梯,眼见着楼层不断升高,谢云流掏出手机一面回着什么消息,一面随口说道:“地铁末班车已经结束了,如果你不想在下车后吐得死去活来的话,我的建议就是今晚在外面凑合一晚。”
“……那也可以选择双床房的。”
电梯适时地发出了到达的提示音,随即电梯门缓缓打开,谢云流先行一步,在踏出电梯门的瞬间回首看着他轻笑道:“你是想让我把一个宿醉的病人单独丢在一边不管么?我做不到。”
——说不过你。
李忘生认命地叹了口气,在电梯门合上之前,跨了出来。

关上房门的同时,谢云流动作熟练地按下了「请勿打扰」的提示灯,随即向着李忘生摊开了手心,“你的手机。解锁。”
“……”李忘生怔愣地摸出了手机,解锁后交到了谢云流手中,这才后知后觉地开口问道:“你要做什么?”
“替你报平安。”谢云流抬眸看了一眼李忘生,然后另一只手向着浴室方向一指,“你,去洗澡。我会帮你买头疼药的,别担心。”
——该担心的不是这方面吧?
但是那被酒精和今晚发生的一切撕扯过的大脑实在是支撑不住李忘生再做更多的思考了,他轻哼了几声便算是应声了,将抽下的领带和西装外套搁到椅背上后,总算是挪进了浴室里,反手锁上了门。
谢云流轻哼了声,捏着李忘生的手机往沙发上一坐,迅速点开了那个已经积攒了99+未读消息的聊天软件,却在看到置顶的聊天框时手指一顿。
甚至都不是李莲烬。而是他。
最新的一条是他的那句「等我」。

如今想起来连谢云流都多少觉得有些越界了。他跟李忘生相交不过一个多月,却好像熟稔得仿佛自己的半身,他竟然也会如此轻易地对别人说出这种话,属实也不像是他以往的作风习惯了。
他分明是那种不屑于许诺,也从不在意旁人是否允诺的人。
可他就是希望李忘生能够等他。却又不知道为什么。
回想起来,那天晚上到家时李忘生确实是待在客厅里,虽然他嘴上说着是要跟他的绩效考核奋战,但那副缩在沙发上的模样,怎么看都是……
——那人分明就是在等他,却不肯承认。

轻笑了声,有什么勾缠着柔软丝线的感觉自心底溢出,在谢云流觉察到的瞬间让他不禁愣了神,又很快收敛了所有心绪。
手指快速划过李忘生简直看不到底的消息提示,谢云流动作熟练地打着字,参照着李忘生以往的语气用词回复着李莲烬,然后又把几个看起来就是经常联系的同事领导尽数回复了,却在回完标注为「老林」的对话框时生出了一些犹豫。
眼睛瞟了几眼浴室方向,估算着李忘生进去的时间,谢云流终于下定了决心,言简意赅地替李忘生提交了明天的调休申请。
一整天。
老林似乎有些惊讶,但竟然也没有拒绝,只是说了回来后记得补交一个流程申请,甚至最后还叮嘱了好几句要注意身体。谢云流心底一哂,看来这位领导也知道自己平时是如何压榨劳动人民的了。
得到了领导首肯,谢云流也失去了对这个始终有新消息提示的手机的兴趣,直接按灭了屏幕,随手丢到了桌上,目光也移到了被搁在一旁的西装外套上。
——不是那件深灰色的,但款式设计相差无几。
谢云流假想了一下李忘生的衣柜,觉得里面一拉开多半就是被黑白灰包围的冷感世界,这就是社畜的日常吗?
虽然学校有规定过教职人员着装要严肃正规,但他从来不听。保证上半身穿衬衫已经是他的最大让步,西装西裤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如果穿在李忘生身上……
——被皮带和剪裁得当的西装裤勾勒出的紧实臀部,偶尔能从裤脚窥见穿着深色袜子的脚踝,那双隐藏在笔直裤管下的修长双腿……
水声停了。浴室门被从里面拉开了。
谢云流漫无边际的幻想也被打断了。
却换来了更加刺激的现实。
宽松的浴袍勉为其难地被一根宽腰带扎住,勒出了窄窄的腰窝形状,被热水烫得有些发红的皮肤,从无法完全严实合拢的领口漏出了精致的锁骨,雾气在他随意搭在鼻尖上的眼镜蒸出了一团白雾,那双刚才还被他假想过的长腿明晃晃地从浴袍下摆露了一半出来,似乎天生毛发稀少般很是白皙干净。
无论怎么看,都是非常危险的画面。
偏生那人仿若未觉般只一心在擦着不停滴着水的湿发。
极重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谢云流往后靠向沙发,企图远离眼前的景象,哑口失笑道:“师弟,我还是想做一个合格师者的。”

*

在做出决定的瞬间,谢云流确实是抱着做一位合格师者的想法的。
即便是如今状况,也是这么想的。
等到李忘生吃下他叫来的止疼药,他们两人相对而坐,隔着一个矮矮的茶几,气氛古怪中又带着几分暧昧。不轻不重地换了个姿势,谢云流一摆手,首先开启了话题:“你之前说过,前室友有过一些经验。”
李忘生交叉在前的手指收拢了些,“恐怕我用词不够准确。应该称他为个中高手。”
“……没人报警?”
“谁会为一夜情报警?”李忘生虽然轻笑出声,但脸上表情很是淡漠,“更何况在那种氛围下,都会认同自己是自愿的。”
停顿了一秒钟,李忘生抬眸看了谢云流一眼,又瞬间垂下了眼神,“吊桥效应。师兄不是也知道了么?”
“我跟他们不一样。”谢云流微蹙起眉,“我才不是错误归因。”
李忘生像是在努力找回自己呼吸般地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忽略这句话,“我只知道他经常夜不归宿,但他同我说过他不习惯宿舍的硬板床,宁愿回家睡。从本科开始他就一直是这样,所以我从未起过疑心。直到研一的暑假,我没有如以往那般回家去。”

至今他都不知道那天的宿舍门到底是他室友故意没关,还是真的粗心大意了。
人文院每次的考试安排都很晚,等到他们考完最后一科时,整个学校基本都已经空了大半,更别说是向来管理松散的研究生院。等到李忘生抱着从图书馆借来的书上楼时,楼道里空旷得只剩他的脚步声。
可越是靠近自己的宿舍,越是听见一些异样的声响来。
像是谁模糊不清的喟叹声被压抑在喉间,夹杂着有规律的撞击声,听着像是老旧床板碰到墙壁时嗑出的闷声。李忘生几乎是下意识认为他室友此刻在宿舍里拿那硬板床练拳出气,毕竟他论文抽签抽中的是院里最铁面无私的那位教授。
但是李忘生握住宿舍门把手的瞬间,又生出一丝犹豫来。
那混乱的喘息声虽然尽数含着不发,但他还是清楚听出来这是两个人的声音。
——要不要开门?还是应该马上转身离开?
李忘生始终压不下去那只手。

忽然里面的撞击声在一声绵长的叹息声后停了下来,只剩下急促的喘息接连响起,李忘生几乎是在这个瞬间决定转身离开,却不想指节由于太过绷紧而无意识扣压了一下,生锈的铁门顿时发出了一声刺耳的锐响。
之后的事情就变得极其混乱起来。
就在李忘生完全呆愣住的时候,宿舍门被从里面匆匆拉开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男生衣冠不整地撞开了李忘生,逃也似的离开了,李忘生还没回过神来时,自己的手腕就被另一个人紧紧握住,他猛地回头看去,正对上了他室友的眼睛。
“你偷听?”
惊愕过度,李忘生只是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下意识地想要甩开他室友的手,不想那人似是弯起嘴角笑了笑,拖长了调子说道:“真看不出来啊,你竟然也有兴趣。这样也好,我也不用再去找别人。”
“……什么?”只剩下条件反射的李忘生也听出这话很不对劲,他用了狠力总算是摆脱了他室友的桎梏,“你怎么还没回家?”
李忘生这才看清楚,他室友衬衫只是随意披在身上,就连裤带都没系,一个存在感极强的东西明晃晃、直挺挺地露在那里。但凡接受过系统教育的人都能简单推理出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在瞧见了李忘生脸上顿悟的表情后,他室友倏地笑出了声:“在等你呀。”

等到李忘生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强行压在宿舍门上,他室友浑身滚烫地贴了上来,手指很是急躁地在抽他掖进裤子里的衣服,几乎没有思考地,李忘生抬腿狠踢向那人下盘,然后借着那人闪躲动作拉开了一段距离。
“你疯了么!”
“李忘生,你不明白。”他室友擦着下颔上的汗水,摇着头似是在说什么很有趣的话题般地笑个不停,“以前我也不明白,但是我想通了。况且又不是只有跟女人才会爽,你放心,我会让你很舒服的。”
咬了咬牙,视线迅速扫过桌上凌乱堆放着的东西,李忘生语调冷淡地回道:“你在外面怎么过是你自己的事情,但你不该带这些东西回学校。”
“谁叫你每个假期都会回家呢?”
他室友向前走了一步,李忘生顿时后退了一步,警觉地盯着他。
“李忘生,有这种需求很正常的,你可别跟我说你从来就没有过冲动。”
“再多走一步就是犯罪的事情我不会做。”李忘生闭了闭眼,伸手像是要划清界限般地指了指,“你还是……收拾一下自己吧。我要走了。”
可惜的是,李忘生低估了药效上头红了眼的人会做出什么过激事情。他室友几乎是突然有了动作,追了几步横在他面前,强硬地将他推到了床上,随即俯身压了上来。
接下来的事情李忘生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只记得自己似乎反抗得过于激烈,打碎了搁在桌上的玻璃杯子,还划伤了自己的手。到底是成年男子体型,如何都不会简单得受制于人,况且他最后也是用了蛮力,有些不死不休的意味来。

“最后他身上蹭到了我不少的血,估计也被吓坏了,收拾了自己后就落荒而逃了。”
落下最后的结语,李忘生交叉着的双手松开了些,有些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
“虽然事后我向院里提交了换宿舍的申请,但左右没有把这件事情说出来,最后院里考虑到宿舍紧缺调动不便等理由,没有通过。”
“……你竟然没有报警?”
“没有造成实质性损伤是不够证据立案的。”李忘生苦笑了声,“况且之后几年,我们一直相安无事。”
“哼,我不这么觉得。”谢云流嘴角一扯,很是不满地开口道,“所以他追着你一路从本科追到研究生?总不会后面还追到你工作的地方吧?”
在看到李忘生脸上表情的同时,谢云流顿时火冒三丈,“你别告诉我我现在住着的房间是你这位前室友的!”
“……师兄你要是心里膈应,可以跟我换房间。”
“闭嘴!”
谢云流虽然呵斥了李忘生,却在一瞬间又生出了几分后悔来,一抿唇,冷下脸来,语气也平静了许多,“所以,这就是你对我错误归因的判定。”
李忘生缩了缩身子,并没回答。但他的动作已经在表明他的态度。
谢云流闭了闭眼,顿时站起身,绕过茶几立在李忘生身边,半弯下腰开口问道:“依据,和论证过程。”
“什么?”李忘生半仰起头有些没反应过来,于是谢云流又重复了一遍,带了点他以往应付祁进时的态度。李忘生默声片刻,这才推着眼镜续道:“……太快了。我们相识也不过短短一个多月,师兄你对情绪的认定太草率了。”
“嗯,我曾经也这么觉得。”谢云流随口附和道,然后语调一转,反问道,“那么你觉得多久合适?半年?或者更久些?”
李忘生彻底懵了。他迎着那人居高临下看来的目光,捉摸不透那人话里的意思,只觉得方才吃下的止疼药在发作,让他手脚发软。
见到李忘生不答,谢云流便又压低了些身子,循循善诱道:“忘生,你分明知道,重要的从来就不是论证时间长短,而是对于因果的探究。我只是,比你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你明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变故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快得谢云流都感到猝不及防,只剩下身体本能碰掉了那人的眼镜,落到了一边。
李忘生倏地伸手拉住他的领口,强硬地将他拉到自己跟前,随后不由分说地仰头吻了上来。
温暖的、微凉的、柔软的、坚韧的。
触及到唇上一点的是揉杂着太多矛盾情绪的东西。混乱,且不管不顾。堪比当年他提交给吕山石的第一篇开题报告。
他只是略微带了一下,李忘生便顺势站了起来,攒在领口的双手也颤抖着搭在他的脸侧,那人修长的手指无意识的刮蹭过他的耳垂,半是邀请,半是推诿。
隔着柔软织物去互相描摹着彼此身体,本就堪堪以腰带固定的浴袍也被揉得有些松散,李忘生直觉自己的小腹碰到了什么冰凉的东西,有些不耐地动了动身子,马上换来了对方哑在喉间的警告:“别动。”
那压在唇瓣上的声音又近了些,带着更深一层的威胁:“我可是在死命维系着身为师者的尊严,你要是再乱蹭,那吊桥的绳子就得勒死你。”
李忘生顿时僵住了身子,并故作镇定地向后退了小半步,给紧贴着的身子一点喘息的空间。
额间相抵,被搅乱了的呼吸逐渐得以平复,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李忘生只能有些尴尬地动了动自己的手指,企图将自己从这种暧昧氛围里抽离出去。
那人在几度深呼吸后,终于给出了最后的总结陈词。
“……很晚了,先睡觉。”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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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26:17 | 显示全部楼层
其三:动如参与商

车灯流水般掠过,只照亮了这个昏暗角落一瞬。
腐臭味道从被打翻的垃圾桶里传出,夹着血腥味道充盈在呼气吸气之间。
感觉全身骨头都在痛,尤其是肋骨和小腿的几处关节,只是一个简单的支撑身子坐下的动作,他都努力了差不多五分钟。手指始终打着颤,连一根烟都夹不稳,他却只是笑,艰难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的旧友也总算是找回了自己身体的支配权,挨着他坐了下来,叼着烟就来问他借火。实在是没有力气再掏出打火机,他就将嘴边的烟递了过去,猛吸了一口,这才算将他旧友那根烟点上了。
他的旧友抹着脸又哭又笑,同他说了很多话,他却一句都听不清了。被重击过的头还带着轻微的耳鸣,所有喧嚣声都似水般流过,半点都进不到他心里。他只是坐在那里默不作声地抽着烟,视线唯一能够聚焦的地方就是远处街道上闪烁刺眼的红灯。
是血。似血。
他忽然恍惚地抬起手,揉了揉眼睛,这才发现确实有血自额头淌下,那方血红天地不是他的假想,而是他真实所见。
他的旧友似乎越说越小声,最后疲惫得靠在了他的肩头,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但他根本听不见。
沉默地将手中的烟抽完,自指尖到眼角的红光才算是消散了些。他平静地看着那遥远街边的灯红酒绿,按了按自己痛得一抽一抽的太阳穴,正要扭头对他的旧友说些什么的时候,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个瞬间消失了。
所有血腥味道和腐臭味道都不见了,那些殷红颜色和纸醉金迷也都消失了,连带着依靠着自己的重量也没了,天地倥偬,竟在转瞬间一片空白。
随即而来的是遮天蔽日的漫天飞雪,席卷过他满脸周身,仅不远处一点湛蓝清晰可见。他迎着那钝刀剜肉般的刺痛,涉过过膝深雪,向着那片水色靠拢,却在将要近身时,瞥见那团光点也消失不见了。
空落落的苍茫天地里,只余风雪呼啸。
他就这么站在原地,心中倏然涌现一个想法:那个人为什么没有来?为什么不亲自寻回他带走的那柄剑?
——为什么?
疑问逐渐变成质问,叹息逐渐变成怒斥,待到他再次回想起那个人的时候,诸念俱毁,只余一张磨损严重的面庞,仍固执生在他心底。
那张脸分明就是——

“忘生!”
谢云流冷汗淋漓得苏醒过来,身边空无一人。
下意识翻身坐起,果然看到端坐在沙发上、工工整整穿着衬衫西裤领带打到最上面扣子的李忘生,他喊的那一声引得那人回过了头,和他视线相接。
梦中混乱不堪的碎片搅得他大脑一团乱,谢云流皱着眉头仔细看着眼前的李忘生,仿佛在确认此人非彼人。李忘生虽有疑惑,但也没说什么,只是举着手机一面示意一面应声道:“我在补调休流程。”
“……啊。”
谢云流突然想起来昨晚最后发生的事情了。
分明气氛刚好,他却什么都没做,当真就跟李忘生盖上被子纯聊天了。他向李忘生坦言了一些在国外独自生活的经历,李忘生也同他言说了几许少时同家人相处的点滴。只是李忘生看来的眼神过于悲悯和温柔,让他生不出半点邪念来,如今想来,世人都该称呼他一句当代柳下惠,也毫不为过。
都怪他师弟反复把那「吊桥效应」挂在嘴边。
揉着一阵阵抽痛的太阳穴,谢云流掀被子起身,语调不善得开口道:“我是怕你穿着昨天的衣服再去上班,被人误会了。”
“我知道。”李忘生扫了眼所剩无几的手机电量,很是认真地建议道,“但我们还是得在我手机电量彻底告急前回家的。”
谢云流哼了几声算是回应,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随口问道:“左右无事,那之后你就跟我回去好了,师父你应该也许久不见了吧?”
李忘生没有马上回答。
谢云流叼着牙刷探头出来看了他一眼,倏地一哂,调笑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也不必这么紧张吧?”
弯腰拎起西装外套的动作停顿了一秒,李忘生面无表情地将它工整穿好,淡淡开口道:“师兄在师父面前还是谨言慎行为好。”
一弯眉,谢云流吐出了满嘴泡沫,用牙刷比划了一下,“他叫你忘生,为何我不行?这不正是我们兄友弟恭的表现么?最好是你也赶快改口,早点习惯起来。”
闭了闭眼,李忘生再看来已经是一副严肃模样,他伸手将自己的领带再度拉紧,语调平静一个字一个字说道:“该退房了,谢老师。”

*

谢云流知晓李忘生的家就在吕山石隔壁,只是没想到平日里李家人竟无人回这个「家」居住,现在只有一个阿姨会在固定时间上门打扫。
用李忘生的话来说,他父亲常年住在公司附近的房子里,他母亲为了方便照顾自然也跟着一起搬了过去,这里的老宅也就只有重大节日时才会有人回来团聚一二了。李忘生念书那会儿每年寒暑假都会回来,但工作后也鲜有回来。
“也不是近乡情怯的情绪作用,只是我觉得……”他师弟略有些迟疑地停顿了一会儿,这才脚步一转,立在了吕山石门口,“如果有人一直攥着你的线,那你不如尽可能去到最远的地方看看。哪怕只是看看。”
大概能够觉察到一些微妙的紧张关系,但这与他无关,他自然也说不上话。闻言谢云流只是一哂,又道:“那你为何不办护照?”
李忘生抬眸看来,唇角一抿后又敛去了所有笑意,一本正经地答道:“因为你师弟我供职于体制内有点特殊的部门单位,就算我办好了护照,想要出国必须打报告做申请也很难批准。所以我走不了,也不想休了。”
下意识扣在那人腕间,谢云流将那人往身边又拉近了些,“那你……还是早点辞了吧。”
“师兄说笑了。”那人弯起了眉眼,舒展而开的温柔自眉峰一路蜿蜒至眼角,“雇佣关系也不要了么?那我真跟这个社会断得彻底了。”
“「也」?”谢云流直觉自己抓到了一个重点,他没有错过李忘生脸上一瞬的错愕,随后露出了失言的懊恼表情,于是他轻笑着扯了扯那人的手腕,那人果然用了狠力想抽回,“所以师弟你已经打算放弃什么社会关系了呢?”
“……”
眼见着那人已然一副老僧入定问什么都不会答的表情,谢云流心里好笑,刚要继续追问时,房门从里面被人突然拉开。
也是在那个瞬间,李忘生将自己的手从谢云流掌心抽离。

立在门口拎着长柄勺的人看了看一本正经的李忘生,又看了看一旁似笑非笑的谢云流,这才问出了盘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来。
“你们都到家了为什么不进来?没带钥匙么?”
谢云流轻咳了几声,这才装模作样得摸了摸自己的裤袋,很是认真地答道:“嗯,确实没带。”
于睿很是怀疑地再次看了这两人一眼,让出了半个身位应道:“不带钥匙为什么也不喊人?老师说听到你们在门口聊了半天的话。”
李忘生一怔,抬眸看了眼厨房方向,只望得见那宽厚背影,再度垂眸开口时已是换了语调:“有些事情同师兄探讨了一下,一时间忘了。”
“什么事情?”
“现代人所需的几种社会关系。”谢云流抢过话去,然后顶着于睿露出的微妙眼神,很是自然地换了话题,“煮什么呢?好香啊。”
“萝卜羊肉汤。”吕山石擦着手从厨房里面走了出来,望向李忘生时只是笑着点了点头,语气很是亲厚,“都回来了,挺好。”

谢云流非常确定以及肯定,吕山石就是偏心。
他今天要带李忘生回来只是临时起意,没想到撞到了于睿正好也在,而料理台上那堆积起来的新鲜食材,怎么看都是特意采购回来的,绝不可能是他们平日餐食的标准。视线从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移了回来,方才还在打字的手也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他自小起对「家」的理解就比较刻板,或简单。
有一隅遮风避雨、一席安枕入眠、一口热饭暖汤只是基础,再多个人能同自己偶尔说说话,也是很好。做拆字解,不过如此了。
可是如今看着李忘生套着他平时会用的围裙,跟在吕山石身边帮衬着打下手,又让他生出了别样情绪来。
那人低着头很是认真地切着土豆丝,微曲的指节勾成好看的弧度;而后又接过吕山石递来的小碟子,吹了好几下才抿了一口,唇边仍带着隐约笑意;接着洗干净了手,随手蹭在围裙上,一边询问着吕山石一边熟练得按着冰箱门上的计时器。
他觉得……很温暖。
很自然。
很渴望。
仿佛那小小角落里站着的两个人就构成了他对「家人」的全部认知,那两人身上寄托了他对于「家」的全部幻想和理解。
依旧是那一隅遮风避雨、一席安枕入眠、一口热饭暖汤,可还应当再有那么一个人,始终在他身边。
哪怕再黑的天,他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等在客厅里抱着老酒坛子瞪眼的身影。
哪怕再深的夜,他只要一回家就能看到缩在沙发上打着瞌睡却仍在等的身影。
哪怕他们不在身边了,也会一直被他念在心头。即便面容声音随时光流逝而逐渐磨损殆尽,但姓名依旧颤得心慌。
他从前并不明白为何吕山石总说他心不静,无处安家。他当初并不在意,只觉得自己还年轻,还没见过这天下的极致风景,没有攀上那学术的至高峰,何以为家?
可这两者并不矛盾,亦不冲突,本该就是「合归为一」。

指尖无意识敲击了一下键盘,发出的轻响让谢云流猛地回过了神,瞥见坐在一旁不知何时也停止了打字抬眸看来的于睿,他掩饰性地轻咳了声,移开了眼神:“你开题报告已经过了,初稿的时间也不急。”
“……”于睿的眼睛清亮得近乎对镜,谢云流一度以为这个小姑娘能够读心,“你在看李学长?”
“……他都毕业了。”
“但我们同院。”
迎着于睿清澈见底的目光,谢云流一抿唇,说道:“那你为何不叫我学长?”
“您跟我不同院,谢老师。”于睿微蹙眉,很是认真地解释道,“您在出国前念的是金融,回国后才在人文院入职的。”
——啊,他想起来了。好像确实是这样的。
“……你跟忘生的关系应该一般吧?你这么在意他?”
“忘、生?”于睿似是一愣,随即露出了然笑容,眸光漾出了一道细碎波纹,轻声答道,“李学长他假期里一直在给我做家教辅导,直到他开始实习工作后。谢老师若觉得关系一般那就是一般,若觉得亲昵,也没有谢老师想得那般亲近。”
一抿唇,谢云流露出不耐神情说道:“小姑娘,慧极必伤。”
“在聊什么?”吕山石端着菜碟靠近,一扭头就对谢云流吩咐道,“赶紧收拾了进去帮忙,忘生还得看着那锅汤。”
得了吩咐,谢云流自然眉开眼笑就去了。瞧着他徒弟这副模样,吕山石眉头紧锁地看向于睿问道:“臭小子刚刚跟你说他恋爱了?”
于睿乖巧的接过菜碟一一布好,只应声道:“这事儿您还是问谢老师吧。他什么都没跟我说。”

李忘生抄手抱胸,另一只手捏着长柄勺,只紧盯着那煲汤的砂锅,生怕错过适宜时机放盐,丝毫感觉不到身后有人接近。
那人刻意放轻了脚步,长腿交叉往冰箱门上一靠,只垂眸看着李忘生的侧脸。自眼镜框一路收敛而下,分明是坚毅隐忍的轮廓,为何总是有那么多的「不敢」呢?到底还是被学院派老教授浸淫多年,行事作风也日渐趋同了。
——他早该在我身边的。
念头一起,就停不下来。或者说,谢云流也不打算让它停下来。
他在想,或许应该在更小的时候,在更久远以前,他就该认识那人了。然后那人就该一直待在他身边,哪怕暂时的分离,最终他们也还是会再见面的。
——本该如此的。
如此想着,谢云流陡然站直了身子,伸手搭在了李忘生肩头。李忘生被吓得猛一哆嗦,手里的长柄勺下意识去挡,却在看清是谁后硬生生收了回来,只柔声道:“马上就好了。”
“……忘生,你——”“干什么呢你们两个?端个菜搞这么半天!”
吕山石的声音不合时宜地打断了谢云流原本想说的话,也让他本就混乱的思绪被迫中断后彻底陷入空白,李忘生赶紧应声,随后又看了眼砂锅,这才又耐心的追问了一句:“怎么了?师兄。”
谢云流眸光难定地闪烁片刻,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这顿饭吃得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无论是谢云流、李忘生,甚至是于睿,都这么觉得。
吕山石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这个看看,那个瞧瞧,虽然脸上在笑,但眼神似刀。总算是雨露均沾夹过一轮菜后,吕山石一搁筷子,手伸向酒杯,谢云流对这个动作很熟悉,马上坐正了身子,一抬头,果然迎上了吕山石投来的目光。
“臭小子,什么时候谈的恋爱?怎么没跟我说?”
“……啊?”谢云流一怔,迅速看了李忘生一眼,见他神色自然垂眸吃饭,便又收了视线,轻笑道,“我倒是想。但他一直用心理学理论搪塞我。”
话音刚落,谢云流明显看到李忘生搭在筷子上的手指抽搐了一下。
“心理学?”吕山石扭头看向李忘生,“忘生我记得你大学二专就学的这个?”
——可不就是他本人嘛。
谢云流也噙着一抹笑意看向了李忘生,打算看他如何在吕山石面前「谨言慎行」。李忘生喉头滑动了一下,咽下了那口饭,这才淡声应道:“师兄的疑惑忘生无法解答。”
——不愧是社畜,睁眼说瞎话。
吕山石也不再追究,重新审问谢云流:“隔壁院的?”
谢云流只盯着李忘生看,看着看着就伸出腿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下。李忘生陡然一颤,抬眸看来,抿着唇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叹了口气,帮谢云流把话头接了回去:“不是。师兄他没有。”
“怎么是你替他答?”吕山石心再大也能听出这两位徒弟的不对劲来,“他跟你说过?”
这话再说下去,李忘生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了,他只能一闭眼,老实回答:“说过。”
吕山石一愣,再看时语气有些微妙:“臭小子你谈恋爱怎么不告诉我反而告诉忘生?”
谢云流深吸了口气,用脚又碰了碰李忘生的小腿,感觉到对方缩了一下,但并没有收回,他心底一哂,开口应道:“我可没有。”随后语气一沉,端起一副严肃认真的姿态,“但若是他允了,我自然会告诉您的。我是真心希望您可以认同我们。”
李忘生在这句话落下后深深闭上了眼睛,随后一推碗筷,柔声问道:“师父,汤还需要再煨多久?”
吕山石显然还没从谢云流突然的剖白里缓过神来,李忘生的问题他迟了几秒才答道:“……要不,你先尝尝味道看看?”
“嗯。”
李忘生颔首应道,谢云流随即跟着起身,追了几步跟他一道进了厨房。吕山石垂首思考了一会儿,倏地抬头看向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于睿,半是困惑半是求证地问道:“睿儿,你说云流和忘生,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本想置身事外的于睿只得放下手中的碗,眼睛直盯着筷头上冷油痕迹,她思忖片刻,方答道:“我觉得等到他们整理好了,自然会跟您说的,都不是小孩子了,能有多大的事呢?”
闻言,吕山石也觉得在理,便也不再去想,只专心嘱咐着李忘生盐不要放多了,最近他尝什么都腻得慌,只想讨口清汤喝喝。

李忘生在厨房里应着声,蹲在一旁在橱柜里找着汤碗的谢云流忽然伸手扯了扯他的裤脚,他便垂眸看着,跟那人正正对上。
“你不愿意跟师父说,我不就没说。”
李忘生不说话,只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他便也回看过去。两厢沉默过后,终于还是迫使李忘生开了口:“我愿不愿意,它可能没那么重要。它可能……也没有师兄你想得那么好、那么简单。”
谢云流轻哼出声,一句话很是自然地脱口而出:“道阻且长?”
李忘生移开了视线,关上了火,伸手去够一旁的盐罐,几番确认味道后,这才接过了谢云流递来的汤碗,声音也在一勺勺的传递里,被压得很低很轻。
可偏偏谢云流就听得清楚。
李忘生在回答他,用着难得不是恭谨师弟的模样,很是认真地说道:“总归会有人同你一道溯洄从之的。”

*

最后这顿饭是在古怪的沉默中收场的。
吕山石难得没有拉着谢云流续摊喝酒,于睿也在接了个电话后着急要回去,吕山石便也不再多留,打发了谢云流去送人,就一头扎进房间里关上了门。
李忘生看了眼厨房里堆积着的碗筷,狠心拒绝了谢云流的邀请,挽起袖子就进了厨房,谢云流只得边叹气边领着于睿推门出去。
直到两人并肩站在小区门口沉默了足足有五分钟后,于睿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谢老师,你真的想清楚了?”
“想清楚什么?”谢云流目光始终望着车水马龙的马路,应声也有些心不在焉。
“你真的喜欢李学长?”
冷哼一声,谢云流从口袋里摸出了打火机和烟盒,毫不迟疑地抽烟点火,语调微妙反问道:“你不喜欢?”
于睿直觉这句话里裹挟着诸多含义。
这个人想问的太多了,不仅有她对「他」的想法,还有关于「他们」的看法。
眸光微敛,于睿老实答道:“倒不至于。我只是觉得——”
“小姑娘。”谢云流吐出一口烟,放松了一下身子,“喜欢只是一种情绪变化。喜欢上一个人很正常,犯不着畏之如虎豹,而不再喜欢一个人也很正常,没必要张牙舞爪不放过彼此。”
“……你们得不到社会认可的。”
“认可什么?这个社会上多的是那些即便维持着法律层面上的认可,仍无法阻止的事实性离异。纠结这个真的没什么意思。”
顿了顿,谢云流突然想到自己好歹为人师表,这样轻描淡写得破坏一位大好青年对于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似乎有点过分,于是掸了掸烟灰,试图挽一下尊。
“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我不过是选择了自己想要的。况且除了忘生本人,其他人的想法我真不在意。”
迟疑了片刻,又苦笑着续道,“不过我倒是希望,至少师父是认可的。”
于睿此刻只觉得,谢云流作为「老师」的形象已经破坏得差不多了,但作为「导师」而言,还是仍有余地。
——他应是到过最深的地方看过了,如今才会立得如此挺拔,任如何狂风骤雨都摧残不得。
“方才谢老师那般规劝我,那另半句话谢老师也应当是知晓的。”于睿收回了目光,“情深不寿。”
“哼。”视线里一辆网约车打着灯停在了他们跟前,谢云流无所谓地挥了挥手,“还好你说的不是「情深缘浅」这种废话。无论哪句,我都是半点不信的。”
叹了口气,于睿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在关门前她轻声呢喃道:“你们……会很辛苦的。”

伴随着车门关闭的声音,谢云流的目光随着那辆车渐渐开远后方转回,将烟头掐灭,随手丢进垃圾桶中。
响声惊动了躲在垃圾桶旁企图拨弄堆在外面的垃圾的流浪猫们,顿时两只杂毛猫惊叫着一前一后跑远了。
头都不回。
谢云流双手插兜就这么看着那两只野猫逃远了的背影,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于睿的话不是一点都没有触动到他。
或者换个说法,这或许才是普通人知道后的正常反应。
他会如此快接受并承认才是那个最不正常的人。就连李忘生如今的反应都能勉强算是「正常人」的范畴。
可他并没有觉得半点不好的。
就如他师父所言,他在意识到的那一刻,并没有觉得——如果他一定要选择一个人共度余生,那么这个人就是李忘生了——这有什么不好的。
说到底,这不过都是各人的选择罢了。
就这么胡乱想着,谢云流摇了摇头回过身,一道熟悉的身影正从不远处慢慢走来。
一手提着分好类后又分装好的垃圾袋,衬衫折了三折挽到了小臂,另一只接电话的手似是已在说着结语正要按下挂机键。
在他回首的同时,那人亦像是心灵感应般抬头望来。

四目相接的瞬间,他们都听见自己内心真切的欢愉声响。
——就算道阻且长又如何?总有个人你会愿意为他溯洄从之。

*

接下来一个多月的日子过得极快。
凭借着过往经验,谢云流很轻松就考过了科目一二三,就等着混满学习时长考过科目四拿到驾照了。
另一边的李忘生竟也从极度繁忙的工作状态里缓过了一口气来。
老林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将他从特展负责小组里抽了出来,让他暂时专心将手中几个项目结掉就好。李忘生倒是没有多想,张姐却给他漏了些口风,说是有一位海外个人捐献者送了些重点文物回来,上面的老师正在加班加点推动各种报备审批流程,估计回头有的李忘生好忙的。
如今事不到跟头,李忘生也不去假想其他,倒是在这段时间里真给他从母亲手里磨到了户口本,没多久就把他的护照办了出来。
只是这出国申请的报告怎么都发不出去。
且不论现在馆里忙得一塌糊涂,他头上又悬着一个不知道何时落地的大项目,谢云流那边也似乎不再提起这件事情,态度模糊未知。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李忘生看了眼那封早就写好的邮件,最终还是存进草稿箱里,关闭了页面。
谢云流的消息就是在这个时候发来的。
——「还没下班?」
李忘生已经习惯他师兄这般随性亲昵的口吻,无论带不带称谓,都能随时随地将普通对话变得暧昧起来。抬头张望了一下办公室四周,基本上能溜的都溜了,只剩下他还在坚守,确实是有点晚了,于是李忘生也不再犹豫,按下关机键后指尖不停地回复起来。
——「刚下,正准备要走。」
刚把外套套上,裤袋里的手机就震了一下。
——「那你过来,我请你吃食堂。」
无声轻笑,李忘生取下工牌插进口袋里,迅速回复了一个「好」字。

他跟谢云流已经维持了一个多月这样的相处模式。
却没人对这样的关系下一个准确的定义。
到底是「兄友弟恭的室友关系」还是「建立稳定的恋爱关系」,他们似乎有着相同却又带点微妙差异的默契对此闭口不谈。如同寻常情侣般,他们会在空闲时进行一些能被定义为「约会」的行为,无论是看电影还是各类艺术展览,各自工作生活涉猎的兴趣范畴内的所有活动,他们都会约上彼此同行。
可他们并没有在公开场合里有过任何亲密举动。牵手、拥抱、亲吻,这些寻常情侣做起来毫无障碍的行为,他们从未有过。就像是任何一对关系良好的师兄弟般,所有亲密关系都止于递接之间指尖无意识的碰触。
谢云流见过李忘生的几个同事,李忘生也在谢云流的学生面前露过几次面。然而即便他们都在各自的社交圈里有了一定的位置,却从未有人去探究过他们之间是否存在着更深一层的关系。因此就连李忘生本人,都无法轻易断言。
可若要问他内心是如何想的,他还是能理出一个模糊的概念来的。无论谢云流是如何定义这样的关系——「师兄弟」亦或是「恋爱关系」——他都是可以接受的,他并不认为「喜欢」是能够隐瞒的,也不认为这样的情绪需要有所回应,但如果要更进一步的话……
——那是完全不同的事情。
至少他清楚一点,在现如今社会下,那并不是什么稀疏平常的合理事情。

路灯照亮了学校里每一条主干道,李忘生就着记忆等在人文院教学楼外,亮如白昼的灯光透了出来,映得他脚下的影子都仿佛要被吞没消失。远远就看到谢云流被一群学生围在办公室门口,大抵是又被热情的求知者缠住了,那人微蹙着眉却难得耐心地说着什么,一只手仍不忘在对方递过的书上比划着。
李忘生站在门口自动贩卖机旁,身影被挡了大半,却能清楚看到那人的脸上表情。
谢云流这人似乎从未有过狼狈时刻,仿佛永远都是那般运筹帷幄、成竹在胸的姿态,对自己保持着极度自信,因而那双眼总是盛满了无边风华的傲气。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情绪,每次见到总能感觉到那灼人的光芒,令人心驰神往。
人越是缺乏什么,就越会去追逐什么。
好似飞蛾扑火般醉心于那一瞬的焚尽。
愚痴不堪,却又心甘情愿。
——当真是做了那湘夫人,一心一意只念着那湘君了。
还没等李忘生自我感慨结束,身边似是有人抱着书匆匆路过,又在瞬间停住脚步回过身来,见到是他,略带讶异又甚是欢喜地开了口:“李学长?”
回神看去,李忘生马上认出这是吕教授的学生,那些年他往来吕教授那边递交联名论文时曾经见过几次,关系还算交好,于是端起淡笑应声道:“好巧。祁学弟。”

祁进本来今天是算好了准备蹲谢云流轮值的时间,抓着他把自己的开题报告过了的。虽说谢云流最近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整日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就连对他的态度也缓和了不少,但毕竟开题报告还扣在谢云流手上,他很是焦心。
结果没想到却偶遇了李忘生。
这位学长他在进入人文院时就多有耳闻,也曾在学校各大活动上远远见过几回这位传闻中的学生会长,但真要说何时有了交集,还得是他选修了吕教授的课后,才在吕教授的办公室里真的认识了李忘生。
比起谢云流这种自恃其才的天才之流,祁进还是更偏向于李忘生这种谦和温润的蕴秀之辈,因而在得知并不是这位李学长反而是什么归国旧徒谢某人担任吕教授的助教时,他还郁闷了好一阵时间。
久别重逢,话不由得密了起来,祁进正好也就着机会问了好些李忘生的近况,在得知如今谢云流借宿在他那边时还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学长,谢老师私底下也是这般严苛无礼的么?”
祁进的问题让李忘生不禁一愣,从这位莘莘学子脸上一言难尽的表情中多少可以看出,他师兄应是对他极其严格,看来多半又是论文被卡了。李忘生不由得柔和了语气,大方地伸手出来,笑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倒是可以帮你看看。”
几乎没有犹豫地,祁进从抱着的那堆资料里抽出了自己的第五稿,双手毕恭毕敬地递给了李忘生,很是恳切地凑近到他身侧,一面听着李忘生在说,一面用笔记着。越是记录越是对这位学长好感倍增,恨不能当场邀请他跟自己回宿舍一并讨论他其他的课题项目。
就在祁进总算下定决心要邀请李忘生之时,一只手从他肩头越过,自李忘生手中抽走了他的论文。祁进登时反应过来,刚要开口呵斥时,就听到一个很是熟悉的声音带着熟悉的愠怒情绪说道:“我让你回去改第三大段的逻辑,你都改好了?”
一回头,果然是他的宿敌谢老师。

谢云流不知何时就摆脱了那群求知若渴的学生们,如今正捏着祁进的论文微眯着双眼来回扫过眼前两人,视线在触及到两人靠得极近的肩头上时顿了一秒,而后只是一抿唇,语调又冷了些。
“抛弃你的那些固有成见,认可其他学者提出的可能性这并不是什么违反底线的事情,除非你能够提出足够多的证据证明,但你不能。因为就目前的考古发现来看,你的想法明显缺乏出土文物的支持。”
这番话说得很重。
李忘生从祁进瞬间苍白的脸色就能看出来。
其实在他看过祁进的第五稿时就多少感觉到这孩子有些理想主义了,又有着一些自己的坚持,因而他列出的参考文献和逻辑链条都会沾染上这方面的固执,如果仅作为一篇无功无过的普通文章那也是可以的。但明显谢云流并不是这么期待的。
李忘生知道,他师兄定是希望这孩子能够发现自己的不足之处,然后越过这道坎,再往前迈出一步。
毕竟泯然众人矣,还是很可惜的。
这么想着,李忘生伸手拉了祁进一下,将他从谢云流凌厉的视线里拉回自己身边,这个动作顿时引起谢云流的反应,抬眸看了他一眼,皱起了眉。李忘生于是迎着这道目光淡淡笑了,温和说道:“师兄大可换个说法,不必这么不留情面。”
谢云流不答,只随手将那文稿丢到了李忘生手中,抄手抱胸站在一旁,视线越过李忘生拉着祁进的手,便移到了半空。李忘生只专心低声同祁进说了几句话,那边这才缓过气来,接过文稿很是受用地点了点头,随即离开了。
不想祁进前脚刚走,后脚谢云流便一把抓住李忘生的手臂,连拖带拽就往外走。

他们很少在公开场合有过这样的肢体接触,以至于李忘生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愣怔地任由谢云流这么拉着出了教学楼,而后又被他往拐角的阴影里一带,还没站稳就被人按着压到了墙上。
急切的吻顿时覆上唇角,又在瞬间撬开齿间,卷过舌尖,半点喘息机会都不给他。眼镜被撞得几近脱落,李忘生连忙伸手去推那人前胸,却换来了更强烈的反抗,整个人被那人拦腰抱起,紧贴着墙面被顶得几乎离地。
毫不意外地,眼镜在推搡间掉到了地上,发出的响声也为李忘生换来了一个气口。
短暂的分离后,谢云流倏地笑了,捏着李忘生腰窝的手也逐渐向下抚摸而去,贴着那人唇角说道:“我们什么关系,你跟他什么关系,你怎么替他说话?”
酸麻的感觉自唇边蔓延至全身每一块被谢云流抚摸过的地方,李忘生双手撑在谢云流肩头用力呼吸着,半是无奈半是迷茫地应道:“师兄分明也是在为他考虑,为何不直言?”
“我没有。”不怀好意地顶了顶腰,谢云流慢悠悠地蹭着李忘生的唇边,“我只是为了保证他的论文不会被师父打回,也为了我的绩效考核。”
“师兄还在意这个?”有些意外,李忘生不禁笑了,“莫不是早就选好了要买的车?”
谢云流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再次索要了一个深吻,难以自抑得沿着李忘生的脖颈一路向上,绵密的吻最终落在耳垂上,化为一声不轻不重的叹息。
“我当然早就选好了。忘生。”

直觉告诉李忘生,这句话远非字面上那般,看似是在回答他之前的问题,却又好像在回答他没问过的那个问题。
——「我们什么关系」。
李忘生忽然想起了谢云流方才的那句质问,有些不安情绪涌上心头,或许在他没意识到的某个时刻,有些东西在向着他不敢想的方向,慢慢变质中。所有感觉到灼热触感都烧得他心慌,在那只手滑到他股间时,李忘生用了些力推了谢云流一下。
“师兄不是要请我吃食堂?”
——被错开了些许距离,他的吻落空了。
谢云流微眯着双眼静默了片刻,这才松开了怀抱,仰头回看了一下身后,确认这教学楼背后的角落确实偏僻,至今还没人靠过来。叹了口气,谢云流弯腰捡起了李忘生的眼镜,递了过去。
“现在已经晚了,员工食堂多半已经收摊了,只能去蹭学生食堂了。”
李忘生整理着被蹭乱的衣服,半仰着头淡笑道:“那我建议去主校区的食堂吃,那边的食堂阿姨打饭很是客气。”
视线从李忘生略略泛红的唇角掠过,谢云流一抿唇,同意了他的提议。

对于那天的人文院学生来说,大抵上是很难忘的一天。
尤其特指那些临近毕业的大四生,更是如此。
一向严肃冷面的谢老师,带着院里从前的风云人物李学长,面对面坐在学生食堂里共进晚餐。
席间两人有说有笑,关系甚好。甚至还有个别眼尖的女同学号称见到李学长的嘴唇隐隐有些红肿,显然是刚经过一阵热切的厮磨。
但谁都不敢去想这传言到底是不是真的。

*

那日关于他们到底什么关系的念头在李忘生心底扎了根,却一直不敢触碰。
他一面勉力维持着正常相处模式,一面又在心里暗自算着谢云流即将搬走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了。

又是个周五的早上,明天博物馆会有一天整体调休给到他们部门,于是李忘生特意提早了些时间上班,想着在休息前把事情都结掉,然后就可以统一发邮件给魏教授汇报了。不想那天他前脚刚到办公室,后脚老林也急匆匆地进来了。
“小李,太好了你在。你应该多少也听说了之前有个海外个人捐献者的事情,上面的审批流程总算是通过了,有四个捐献文物会归到我们馆里收藏,其中有个文物对方点名要交给你来处理。”
话音刚落,李忘生便皱起了眉。按理说这种事情是不应该发生的,馆里对外展出的所有展品皆不会署名修复者,他李忘生也没有出名到远播海外,接触过的藏品虽然不少,但接触过的收藏家绝对不多。如此直接的好意,怎么想都应该是他的熟人了。
略略思考了一会儿,李忘生便有了猜测,于是公事公办地询问起来:“是什么文物这么特殊?”
“是一对剑鞘。”
老林从抱着的资料夹里翻找了一会儿,才总算捞出了那个装订好的文件夹,递给了李忘生,“大体上可以判定为就是你之前修复的那对双子剑的剑鞘。”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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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26:44 | 显示全部楼层
其四:浮生暂寄梦中梦

嵌珠镶石仍在,雕工刻痕犹存,岁月和时光只带走了它的色彩,却没有剥离它的风骨,就连鞘上那些历战纷纷久经风霜的伤痕都清晰可见。
入手时甚至感觉到长剑出鞘时发出的蜂鸣声,利刃落在鞘上刮出的尖锐响声,那些不为人所知的盛世与衰败,尽付其中。
连带着这对双子剑主人的一切过往,都埋入尘土中,消散在时光长河中。
仅存丝缕余香,附着其上。
那日他在陆霏停车里闻到的杜若味道,果然来自「谢云流」。
也从来只属于「谢云流」。

“你见到是我竟然毫不意外,这让我精心准备的惊喜礼物显得不够分量呀。”
冗长的会议总算结束了,如今陆霏停亦是全副武装站在同样装束的李忘生身侧,看着他戴着手套将那对剑鞘放入真空保存箱中。李忘生闻言只是笑笑,应声很是平淡:“老林说这位捐献者特意说了要把这剑鞘给我,而你这次回国又说要去博物馆有事,我就猜到只能是你了。”
“还是提示太多了。”陆霏停一弯眉,笑盈盈地又道,“半年前那顿饭虽然你走得匆忙,但是李叔叔跟我说了你在忙的事情,于是我就知道了这对剑。回国后我也一直留意着,也算是用了些手段才收到这对流落海外的剑鞘。”
“……可那对剑收在匣中时早已损毁,为何剑鞘保存得如此好?”
“一些孽缘罢了。”陆霏停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些许厌恶之意,“也不是每个土夫子都有那些个眼力见儿的,开这墓的那些人就属于纯粹的粗人,只瞧着这剑鞘装饰华美保存精良,便只摸了鞘,剑身随意丢弃在外面。见了光,又接触了空气,再好的利刃也得损毁,后来者再看时,只觉得没有价值,便随手丢回剑匣中,然后才被你们抢救式挖掘给救了出来。”
心绪难辨,李忘生垂眸看着那一道道刻痕旧伤,只觉得熟稔无比,仿佛那些腥风血雨早就刻入他的灵魂,伴他入梦。李忘生缓缓闭上眼睛,轻叹了声。
“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这对剑被主人抛弃,四下流落,又被旁人所得,最终归为尘土了。”
“怎么会?那剑的主人必定将其视若珍宝,不然也不会只选了这对剑封棺随葬,还放在那么精巧的剑匣中保存。”
关于那人的诸多回忆浮上心头。
——「师父曾赠予我和师弟一对双子剑。」
——「可惜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向我讨回那柄被我带走的剑。」
——「所谓双子剑,是谓形似而神不同。」
所以最后,「他们」果然和好了。所以那个衣冠冢的合墓,果然就是「他们」留于世间最后的痕迹。按下心底汹涌情绪,李忘生默不作声地拿起一旁的工作簿记录着必要事宜,这才回过身来对陆霏停点了点头。
“如此,我定会珍重对待的。”

离开工作间时已是晚上,出于礼节李忘生提出请陆霏停吃个便饭,她自然也不会拒绝,只是没想到这饭除了他们两个,还有第三个人。
远远看着一个人拎着笔记本电脑大步流星地向着他们这桌走了过来,到了跟头没等李忘生起身就不容分说地拉开他身边的椅子坐了下来,带着极强的存在感看来的眼神满是探究,陆霏停不禁多问了一句:“您是……谢先生?”
这个疾风暴雨般的人抿直了唇,很是冷淡地点了点头,“谢云流。李忘生的师兄。”
——不止吧!
陆霏停眸光闪烁,露出标准笑容应道:“陆霏停。因为一些私人原因刚回国没多久,这顿饭纯粹只是工作上一些交集的答谢罢了。”
这番话说得很是圆滑,让人挑不出问题来。谢云流便也不再多问,只是就着李忘生的动作从他手里抽出菜单递到了陆霏停面前,淡淡开口:“既然是答谢,那就主随客便,陆小姐随意就好,不要客气。”
——好一个主随客便。
陆霏停眨了眨眼睛,眼见着这人进来不到一分钟就在宣誓自己主权,更难以想象的是一旁的李忘生竟然也半句话都没有,这让她大为吃惊。但陆霏停好歹自小就在国外生活长大,多少也是接受过一些开放式教育,倒也不至于会觉得古怪,只是有些没想到。
毕竟李忘生的父亲是那般古板守旧之人。
那端在嘴角的标准笑容又深了几分,陆霏停刚要开口询问时,李忘生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了几声,他略显抱歉地看了眼来电显示,便匆忙起身告辞,一面接起了电话一面快步离开了。
谢云流看着李忘生走远的背影,倏地扭过头来问陆霏停:“你们什么关系?”
陆霏停搭在咖啡杯上的手一顿,这才收敛情绪笑着答道:“我们是世交。我爸从小就一直跟我说起李叔叔家的小哥哥,但我们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半年多前的晚宴上,李叔叔正式给他和莲烬介绍了我。”
“小哥哥?”
拖长了语调的称谓从谢云流口中发出就显得古怪异常,陆霏停莞尔一笑:“我从小就这么叫他,习惯了。”
顿了顿,那笑容倏地变得玩味起来,“那么,你们两个是couple……”微眯双眼,她试探性续道,“or partner?”
谢云流露出些许惊讶神情,他倒是没想到陆霏停会问得如此直接,下意识抬眸看了一眼李忘生离开的方向,正好撞上那人回首的目光,心底一暖,他双手抱胸冷哼道:“Couple.”
“wow!”陆霏停悄声轻呼,随即四下张望后才强忍住八卦的心,慢悠悠地搅拌着手中的咖啡勺,“那他肯定没有告诉李叔叔,不然李叔叔知道后不得打死他。”
“……他很怕他爸?”
“我不是他家人,不能评价这些事情。但我总觉得他更多的不是害怕。”陆霏停停止了搅拌动作,一只手托头看向李忘生走来的身影,“他是一种……混合着尊敬和想要远离的复杂情绪。但我并不明白。”
谢云流来不及说些什么,就听见李忘生接近的脚步声,他边拉开椅子坐下,边带着歉意说道:“抱歉,是我姐的电话。”
陆霏停摇了摇头,只是顺手将菜单递给了他,一面询问道:“还是美式?”
“不了。”李忘生淡笑道,“我晚上要去医院陪床,我姐孕吐得厉害,住院去了。”
在场的两人皆是一愣。
陆霏停最先反应过来,笑得很是真诚,“恭喜!李叔叔再怎么反对,最后还是架不住莲烬真心喜欢。要我说,愿意成为一位母亲,可是一件非常伟大的事情,这是你们这些男人根本不能理解的。”
一直沉默不语的谢云流心思难辨得盯着李忘生,直到听见他应声后才移开了目光。
李忘生笑着说道:“确实。”
陆霏停又问:“需要我送你去吗?”
“不用麻烦你了。”李忘生摇了摇头,随即看向谢云流,轻声问道,“师兄你想跟我一起去吗?”
眸光流转,谢云流慢慢露出一个微笑,颔首道:“当然。”

*

自李忘生隐约猜到李莲烬怀孕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他总算是被明确告知了李莲烬的具体情况。
李莲烬小时候身体便多病,直到上了小学才好起来,如今从外表上是半点都瞧不出来跟旁人有何不同的。但是一旦怀孕起来,那就是有多折磨就能多折磨。
到如今怀胎将近七月,孕吐的情况愈加严重起来,已经显怀的身体根本提不起力气,往日强悍的模样也收敛了不少,只有在念叨着自家老公为何要把李忘生喊来时还能窥见一二这长姐的姿态来。
姐夫还没待多久就又被喊走了,即便同在一个医院,但作为外科医生的他也没有办法在别的科室停留太久,除了正常坐班外还有夜班要值。于是如何都放心不下的他只能想到了李莲烬的亲弟弟李忘生了。

李忘生坐在李莲烬床边帮她仔细削着苹果,一面听着他姐的碎碎念:“我真不是有意瞒着你,只是不想太早被父亲知道,不然他非得让我打掉不可,烦得很。”
“其实我也不算很意外,之前我便隐约猜到了。”
“……我还特意穿了宽松的衣服才去见你的呢。”
李忘生一哂,将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连同一旁的叉子一并递给了李莲烬,“你的饮食习惯转变得太过生硬,要是你这样同父亲母亲一起吃饭,他们也会看出来的。”
“……哼。”李莲烬不服气得哼了几声,泄愤般用小叉子去戳盘子里的苹果块,眼风扫了坐在不远处沙发上埋头敲着笔记本电脑的谢云流,努了努嘴,“你师兄?”
“嗯。”李忘生双手交叠放在腿上,试图掩饰自己内心升起了微妙紧张感,“姐夫打电话过来时正好我们在吃饭,就一起过来了。”
李莲烬上下打量了一下李忘生,总算戳起了一块苹果咽下,“他还没搬走?”
眸光一黯,李忘生如实答道:“下周就会搬走。”
“哦。”似乎被苹果酸涩到了,李莲烬皱着眉头吐了吐舌头,推开了那盘苹果,半点都不想再碰,“看得出来你们关系很好。”
李忘生倒是没想刻意解释什么,也不打算隐瞒什么,只是如实答道:“作为师弟,我很敬仰他。”
李莲烬心底顿时警觉起来。她甚少听到她弟弟用这样的语气去描述一个人,再仔细回想方才两人的一些互动,即便没有任何奇怪举动,但仍能感觉到这两人之间存在着莫名的熟稔感和默契度。
还捏在手里的小叉子隔空虚指了一下谢云流的身影,李莲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这位莫不是你的出柜对象?”
李忘生顿时瞪大了眼睛,又在瞬间收敛了情绪,手心隐约生汗,他抿着唇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不甚确定地开口道:“我……不确定。”
“不确定?”李莲烬瞟了眼完全沉浸在工作里的谢云流,在心里评估了一下这位拱了她养了二十五年的白菜的猪,追问道,“是你还不确定还是他不确定?”
对于他姐姐突然生出了强烈好奇李忘生当真有些束手无策,他有些无奈地答道:“姐,师兄他下周就要搬走了。”
“所以呢?所以你现在是抱着「for one night」的想法?”
“……你怀着孕就别看那些霸总言情了。”
“你没资格剥夺你姐现在唯一的消遣!”
李莲烬很是不平地一叉子戳进一块苹果,响声太大甚至惊动了谢云流,引得他遥遥抬眸看来,在触及到李莲烬的眼神时露出了些许困惑神情。李莲烬顿时压低了声音,往李忘生身边凑了凑:“真要出柜也得等到我生了再说,不然我怕父亲受不了心脏病发了。”
长叹了一口气,李忘生很是认真地摇了摇头:“出不了,你大可放心。”
感觉到李莲烬马上要出口的话,李忘生轻声续道:“我给不了他一个完整的、正常的家庭必须有的东西,一定会有比我更合理的选项。”
“为什么?就因为时间太短你觉得缘分太浅?还是你觉得你们之间的感情不够深厚,不足以支撑你去跟父亲抗争?”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但李忘生一时之间却没有马上说出那个在心底想了许久的答案。
他清楚知道自己心里并非完全认同那个答案。
他仍有不服。
但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做。
最终,李忘生只是抿出了一丝苦笑,从李莲烬手中将那个已经隐约透出发黄锈迹的苹果块丢进了垃圾桶里,极缓慢又极无奈地开口道。
“从来挡在我前面的,就不是父亲。只有我自己罢了。”

几乎用尽全部耐心,谢云流敲下了最后一个句号,向祁进宣布他的开题报告通过了,可以去准备初稿了。
抬头看了眼李忘生和李莲烬,两人似乎在讨论什么严肃话题,表情看上去都不算好,尤其是李忘生,脸色苍白得有些过头。下意识蹙眉,谢云流总觉得这话题或许跟他有关,若是如此,李忘生那边会说出什么话他基本都能猜到了。
这人身上沾染了太多学院派作风了,迟早得让他改了。
想要抽烟的念头顿时升起,谢云流叹着气起身,还没摸到烟盒就感觉手机震动个不停,对着李忘生摆了摆手,他便推着门出去接起了电话:“师父?”
吕山石的电话来得很是时候,谢云流一边应着声,一边便往楼梯间拐,才靠上墙便摸出了一支烟点上,果然引起了对面的不满:“忘生怎么就没带着你把烟给戒了?这事院委跟我提过几回了,你小子给我精明着点!”
“知道啦。”谢云流随口应着,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对了师父,我下周就搬回家里了,你堆在我房间那些古书杂物记得收拾收拾。”
“臭小子,早不回晚不回,偏挑你师父我出差的时候回是吧!我不收拾,你自己回来收拾。”
“又去哪里考察了?”
吕山石大致描述了一下那个突然空降的项目,总归又是个烫手山芋,谁都不想接,就丢到他手里了。好处是半点没有,反倒还要准备宣讲材料,吕山石愁得恨不能打发了谢云流替他去。谢云流听着吕山石的叙述就觉得这定是一件麻烦事,没听个几句就一口回绝了。
“哼!臭小子!回头我把你房里的东西都丢出去,你就睡大街去吧!”
也是没想到吕山石能气成这样,谢云流不禁笑道:“师父你要是把我的东西都丢了,我就继续赖在忘生这边不回去了。”
对面忽然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吕山石才缓缓开口:“……你是认真的?”
觉察到这句话里的微妙情绪,谢云流这才收敛了玩笑姿态答道:“我下周六就搬回去,师父你就放心出差去吧。”
“……行吧。”
忽然谢云流似乎听见了什么轻微的响声,像是突然被截断的脚步声,又像是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就在他刚要回头去看时,电话那头吕山石的声音又冒了出来:“云流,正好你这次回来,倒是可以认真收拾一下房间,你那张单人床我看也得换掉了,不然以后来了「客人」怎么睡?”
刻意落了重音的两个字让谢云流顿时心领神会,他其实正有打算,想着自己房内的家具格局确实可以改变一下,以后李忘生若是留宿下来,亦或是干脆搬过来跟他同住的话,总不能仍是现在这副单身汉的精简状态吧?
这边吕山石既开了口,谢云流自是满口应下,连连接话顺着吕山石的话往下说,又是想置办一张双人床,又提了嘴衣柜和床头柜也得换,哄得吕山石一愣一愣的,仿佛自己明天就会有个儿媳妇上门相看般。

待到那点火光消失了,连带着脚步声也远去后,躲在楼梯拐角处的李忘生这才松开了握紧的拳,重新呼吸起来。
不用刻意去想,都知道刚才吕山石在电话里同谢云流说了什么。
呼吸间仍残留着苦涩的烟味,还有那若有似无的杜若香味。
李忘生垂着眼眸看向自己被掐出红痕的掌心,许久许久,才重新握了回去。
——「我下周六就搬回去。」
“嗯。”李忘生听见自己的声音机械般响起,在空荡的楼梯间里显得格外突兀,“还没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如今断在这里也很好。”
他重复着,似乎想要说服自己心底那最后一丝侥幸。

*

一直折腾到深夜,李莲烬总算是沉沉睡去了。
他姐夫也换好班赶了过来,只敢握着李莲烬的手,轻了也不舍得,重了又害怕,只能反复得小心翼翼捏着,勉强对着李忘生笑了笑。李忘生什么都没说,他只是轻轻点了点自己的手机,他姐夫便心领神会地颔首,露出了略带歉意又甚是感激的表情。
直到拉上病房的门,隔着窗玻璃,李忘生的目光仍停留在李莲烬跟他姐夫交握的手上,久久没有移开。靠在一旁墙上的谢云流见他这样,不禁问道:“你似是很有感慨。”
那双眼眸仿佛没有聚焦般看了过来,谢云流一时间竟无法确定李忘生到底有没有在看自己,又或许只是在看他身后安静的楼道。沉默了一会儿,李忘生这才淡笑道:“我只是头回清楚明白地感觉到,李莲烬她是真的很爱姐夫。即便这世上令人失望的感情有那么多,但她的婚姻至少是正确的、幸福的。”
“……”
他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那人的侧脸。
他是这么想的,于是就这么做了。
谢云流的指腹沿着李忘生的唇线划过,按得用力了些,那人也无意识地微张了些,起皮开裂带来的那点粗糙感让人很想抚平,他只想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那人。随后,谢云流收回了手,双手插兜轻笑嘲道。
“忘生,如果一个人一生里只做正确的事,岂不是很无趣。”

回到小区时,已近半夜。
年久失修的电梯再次罢工,在反复确认它已经完全卡死并不会下来后,谢云流向着楼梯间的方向大手一挥,李忘生连叹息都没有,直接提步跟了上去。
楼梯间的灯依旧贯彻着老破小的传统,只有一楼的那盏仍坚挺着,剩下的全都油尽灯枯无力回天了。这么久了,竟也没人报修。
他们也意外地没有用手机照明,就这么一路摸黑走着,一路适应着这昏暗的环境。
谢云流不记得李忘生是在哪一步停下来的,等到他也停下来时,两人已隔开了四五阶台阶的高度,他垂着眸,黑暗中只看得清李忘生的轮廓,却看不清此刻那人脸上的表情。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抽烟了。
当着李忘生的面。
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动作,打火机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楼梯间里,金属的“咔哒”声响了三遍后,他总算听到那人开了口。
“师兄最后仍是会结婚的吧?”
他本想顺着那人的话说下去,却又心里明白那人问的肯定不是这个,于是他慢吞吞地吐出一口气,语调恳切又坚定地答道:“不会了。”顿了顿,反问道,“那你呢?”
黑暗中,只有一点星火。
那点星火,只能映得黑暗愈加黑暗。
李忘生似是轻笑了声,有些自嘲,又有些迷惘,他便又等了一会儿,对方才隐约有了动静。
似乎有什么金属声响起,谢云流清楚这是李忘生的眼镜折叠时的动静。
“我一直觉得自己总是被人推着前行,无论愿或不愿,总有无数事摆在我面前,问我怎么选怎么办。”
而后,那人的身影慢慢靠近,拾阶而来,近到身前时抬手抽走了他嘴边的烟。
“若说真有那么一刻我能感觉自己是属于自己的,那只有在你身边的时候。比如此时、此刻,在这里。谢——”
那人另一只手半搂着他的脖子将他拉近,最后两个字吞没在交融的唇齿间。
——云流。

那人青涩却近乎侵略性的吻总能让人错以为此间天地仍是少年意气,爱恨不过简简单单两个字,彼此也不过仅仅只属于对方。
断不会像如今年岁,任何事情都是拔出萝卜带着泥,半点险都不敢冒。
李忘生有时候也说不清楚,分明自己年纪还不算老,但心态却早已老去。总觉得守规矩点就是好的,只要不做就不会错,但就是如何都放不下。
放不下那惊鸿一面。
放不下那雪泥鸿爪。
只能任由其滋生蔓延,最后长成了瘤生出了痂,剜也剜不掉,碰又碰不得。
急促又混乱的喘息声中,李忘生感觉自己被顶到了墙上,谢云流强硬地挤进他两腿之间,一条腿顶在墙上撑起了他的腿。绷紧了的五指自脚踝处慢慢向上,直到贴着他的西装裤抚摸到了他的大腿根。
那人喑哑的声音混乱难辨,破碎在换气间隙里断断续续的,他只能勉强分辨出那人似乎在问:“李忘生,你就从来没想过从我身上获得什么吗?”
——想要获得什么呢?
李忘生微仰着头靠在墙上,心底茫然地思考着。
那人火热的唇舌已沿着扬起的脖颈一路向下,随即便很是不耐地边咋舌边解开了他衬衫领口的扣子,动作不停地拉松了领带,滚烫的气息瞬间烫上了他的锁骨。
——他李忘生到底想要从谢云流那边获得什么呢?
目光迷离不定地四下扫过,瞥见一角的监控摄像头时,李忘生的大脑倏地从神游之地被强行拉了回来,他垂下头来轻声说道:“师兄,这里是有监控的。”
热切的索取动作缓了下来,不久后他就听到那人清晰的咋舌声,随之自己被人放开了。
“……该死的现代文明科技产物。你们物业真的会有人看那玩意儿吗?”
李忘生哑口失笑道:“我真不知道。”
但谢云流是绝对没有邀请别人共赏的兴趣的。他搓了搓脸,斜着眼睛瞧了李忘生一眼,这般靠近的距离,他能清楚看见这人衣冠不整地喘着气,手里还松松捏着一根烟,这模样属实不多见。
他抓过李忘生的手抬起,就着这个动作猛吸了一口,隔着吐出的烟雾,谢云流哑着嗓子低声问道:“忘生,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
“我说,你就从来没想过从我这里索取什么吗?”
黑暗中李忘生的身影一动不动,谢云流多少也猜到他在想什么,索性就把自己的想法直接道出,让那人回去自己好好思考去吧。
“我以为,情感关系是相互成立的。我想要你,你不想要我么?”

也不知道这沉默持续了多久。
直到他们都平复了呼吸,李忘生也没有给到他一个具体答案。
李忘生只是甩了甩有些僵硬的手腕,无情掐灭了那烟头,随即终于开口,语调仍是淡淡:“师兄,楼道属于公共空间,这里禁止吸烟,你小心被我的同事投诉举报了。”
谢云流一愣,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我下周就搬走了,他们只能投诉到你身上。”
默了一阵,才听见李忘生重新迈步踩上楼梯的声音。
“是的,师兄你下周就要搬走了。”
直觉告诉谢云流这就是李忘生的回答。
但他不服。
那人根本就不明白。
谢云流顿时伸手箍住了李忘生的手臂,语调隐隐有些生气:“你不要告诉我,你只打算同我欢好那一个多月,之后就桥归桥路归路各过各的,你最好不是这么想的,李忘生!”
迅速扫了一眼一角的摄像头,心里再次痛骂了一下这个科技产物,谢云流一把拉着李忘生大步往上走,头也不回地说道:“回家再说。”
进了门,就着李忘生按亮电灯的手,谢云流直接将人按在门上,略带愠怒地开口道:“承认自己内心的欲望就这么难吗?还是说你已是那得道真人,修的是那太上忘情之道?李忘生,你就当真什么都不想要?”
李忘生的脸色瞬息万变,他颤抖着睁眼,直看进谢云流眼底,只觉得里面惊涛骇浪,要将他的一叶孤舟打翻。
——「我想要你,你不想要我么?」
他想要什么呢?
到底是什么呢?
闭了闭眼,李忘生抿直了唇,好似下了一个极大的决心般伸出手,触碰到那人手腕时他正好睁眼看来。
——我想要你接受我。
——我想要你认可我。
——我想要你喜欢我。
“谢云流。我想要你。”他轻叹道。

*

落到沙发上时李忘生只来得及取出自己裤袋里的眼镜,刚抬手搁到茶几上时就被人又揽了回去。
“你说到做到。你说了想要我。”
那人不讲道理的话烧红在耳畔,随后还坏心眼地咬了一下他的耳垂,激得他浑身一颤,喟叹出声。
他的手指触到那人结实的后背,越过衬衫能够摸到一道不甚明显的扭曲疤痕,自肋骨一路向下,差点就到了腰间。李忘生心底一惊,又再次仔细触摸了一会儿,愈加确定这该是一道致命刀伤,可这人回国后分明就——
一个念头划过,李忘生陡然伸手拦下了那人解他皮带的动作。
“怎么了?”
李忘生拧着眉盯着谢云流的双眸,随后用手指极具存在感地点了点那道疤痕,谢云流顿时了然,表情复杂地看着李忘生,甚至还有点委屈。
“现在能先别管这个吗?”
李忘生的沉默和他用了力的手表明了他的态度,谢云流重重地叹了口气,很是不愿地将自己从李忘生身上捞了起来。分不清心里更多的是无奈还是不满,谢云流瞥了一眼慢条斯理起身戴眼镜的李忘生,撑着头似笑非笑叹道:“师弟,想要睡你怎么就这么难!”
李忘生听得出来,谢云流这话是发自内心的。
但他决定无视。

那些过往从谢云流口中说出来,确实没什么意思。
在国外定居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谢云流就确定这是一个混杂着犯罪合理化的复杂社会。行走于夜色暗盖下的阴影,跟文明社会的光芒微妙共存着。
他的旧友便是裹挟其中的一抹旧色。
他不觉得为朋友出头有任何问题,即便是因此招惹了无止境的麻烦他亦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
在学校里念书时那些人还算收敛,但是出了校园,就总能被寻到事儿头。那些人也深谙如何拿捏法律的边界线,到底不会真的要了他的命。而他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只要敢找上门,皆是「有求必应」。
最后一次,近乎死斗。
至今谢云流仍能回忆起那肮脏隐匿角落里的垃圾臭味,隐藏在色彩艳丽的广告牌丛中,躲藏在高声吆喝的热情喊叫里,是艳情高歌与流污暗浊并存的脓疮。
“……以往他们都知道用钝器,这样不会留疤也没有出血,伤情判定的时候也有诸多理由能寻。谁知道那天有个刚来的愣头青偷偷带了把折叠刀。”
谢云流不以为意的语气让李忘生顿时皱了眉,他刚要开口就被那人截了话头。
“但我也折了那小子的右手手骨,估计后半辈子只能用左手办事了。”
“……”
一抿唇,李忘生倏地站起身,随即他的腕上一紧。
“我当时坐在地上抽着烟,脑中忽然开始想着一件事情,忘生你不想知道么?”
脚步一转,李忘生停在谢云流跟前,垂着眼眸看进那人眼底。那双始终盛满风暴的眸子如今冷静得仿若深海,扣在腕间的掌心却温热。
“我在想,师父那坛杨梅酒封存了这么久,现在他开了吗?”
感觉到自己被那人拉着又离得近了些,李忘生叹了口气,索性分膝而上,在那人腿上跪坐了下来,双手搭在那人肩头,极尽温柔得轻声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就想到你了。”仿佛呢喃般,那人的视线亦变得迷离起来,“「李忘生」……这到底是谁呢?”
李忘生没有说话。
他只是摘了眼镜,略偏过头。

*

吕山石在出差前夕总算获得了一息喘息,于是赶紧抓紧时间关心一下谢云流的职称考核事宜。
虽说就目前谢云流的资历来说还太浅了,但是这种事情提前准备起来总归不是坏事,别的不说,该发表的论文肯定不能少。于是周日一大早,谢云流刚把学车的课时时长混满,就接到吕山石的电话,催他回去改论文。
总算体会到那帮学生被他打回论文时的心情了。
待到最终确认定稿时已经下午,谢云流饿得前胸贴后背,只剩下出气的力气,随手打开了之前一直在看的网页,吕山石捏着手机正准备喊他点外卖,扫了一眼他正在看的东西,有些意外地开口:“你终于想起自己好歹是个老师,准备计划一个缓和师生关系的秋游?”
“缓和师生关系?”谢云流头也不抬,“学而不精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与我无关。”
“那你查什么国外旅游攻略?”
谢云流轻笑答道:“我准备增进一下师兄弟感情。”
“忘生?”吕山石一怔,“他同意了?”
“还没有。”
吕山石顿时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随后将手机塞到谢云流手里,催着他赶紧选一家外卖下单。谢云流没有看漏这个瞬间消失的复杂神情,他捏着手机思考了一会儿,这才追问道:“师父,师弟跟他父亲到底有什么问题?我看着不像是简单的亲子矛盾,总觉得还有更深的问题。”
抿了抿唇,吕山石反问道:“他同你是怎么说的?”
“他说,老来得子是这样的。”
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吕山石点了点头,应道:“他这么说,确实也没错。只是到他时,不是第二个孩子,而是第三个了。”

李家一共有三个孩子。
这件事鲜为人知,只是因为吕山石帮过李母一些事情,才隐约得知一二。
是说李家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李父初为人父很是欢喜,当时仍操着李家旧业,做些字画古玩方面的工作,家境算不得好,因此夫妻两个便想着只要自己日夜操劳,总能补贴家用,让自己孩子过得好些。
结果这便落下了祸端。
那个男孩三四岁时,家里人一时没看住,出了意外,没多久就去了。
两夫妻悲痛欲绝,李母几乎哭瞎双眼,身体也落下病根,过了好几年才重新要了孩子,这才有了李莲烬。但是李莲烬幼时亦是体弱多病,百日后才逐渐好起来。又过了几年,李母仍是惦念着那早夭的长子,李父便随了她的意。
这次正巧也是个男孩,生日也同长子相近,两夫妻总觉得这便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于是给那孩子取了同长子一样的名字。”吕山石的声音平静地传来,却在谢云流的耳边惊若炸雷,“叫做李忘生。”
谢云流还未开口,吕山石便摇了摇头,直接回答了他所想:“忘生不知道这件事情。恐怕连莲烬都没有告诉。”
闻言谢云流立刻闭上了嘴。
可他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
——「如果有人一直攥着你的线,那你不如尽可能去到最远的地方看看。」
——「哪怕只是看看。」
手心收紧,谢云流反复回忆着李忘生说出那句「老来得子是这样的」时的表情,那个疏离的样子……
——他不可能不知道。他知道,但他没说。

心念一动,山河俱下。
谢云流猛地推开笔记本电脑起身,拎起放在一旁的门钥匙就要往外走,吕山石连连出声喊道:“臭小子你干什么去?饭不吃了?”
谢云流的回答随着关门声一并响起:“师父你晚饭记得留双筷子,我去接忘生下班。”
在门彻底合上后,吕山石这才迟迟反应过来——李忘生一个成年人,用得着他谢云流这么火急火燎去接人下班么?

*

周日的博物馆会比平时早一点闭馆,但再怎么早也早不到谢云流此时到达的时间。
估算着时间,谢云流看了眼门口展示的易拉宝广告,想起他刚搬过去时李忘生说的话,忽然生出了对那特展展出的唐刀的兴趣,于是没有犹豫的,直接买了票,慢悠悠地晃进了博物馆里。
盛世浮华高声唱罢,数百年光阴汇集成册,可供世人挖掘窥见的不足万分之一。
那些碎片沉在时间长河中,也湮没在战火和岁月里,再被后人罪孽糟蹋过,最终能被抢救回来、展示给众人观看的,少之又少。
目光自无数展品上一一掠过,那些巧夺天工的技艺不见传承,那些神秘难仿的色彩未见真容,那些藏在历史夹缝中的故事无人歌颂。湍水浮舟,如履薄冰,这便是他师弟日日面对这些藏品时的心情么?
脚步陡然一滞,谢云流的呼吸在触及到一个藏品时瞬间凝固了。

那是一对双子剑。
剑长二尺半,剑鞘上以鹤羽样式雕刻装饰,剑柄嵌珠镶石,各不相同。剑尾亦分别结了不同样式的剑穗,一个选了天水碧,另一个择了浅月灰。
——「鹤鸣千山」。
谢云流不知为何,脑中倏然冒出了这个名字。甚至在看向那对剑鞘时,都觉得自己仿佛能够透过那鞘身,望见里面早就被磨损消逝的铭文。
——「鸾歌楚地尽,鹤唳秦军绝」。
感觉到自己的手指不自然的颤抖,谢云流拧眉看向一旁的介绍说明。文案仅标注了推测年代和所属品类,出土时剑身因为不可逆因素毁损殆尽,目前展出的仅仅只是假想的复原模型,剑鞘则是由海外收藏家捐献,根据同位素判断应为同一物品,目前归属于本博物馆。
寥寥数笔,道尽今生。
却只字未及前尘旧梦。
谢云流动了动几近僵硬的身子,又靠近了些,沉沉目光只落在那柄坠了浅月灰穗子的剑上。相对应的鞘上落满伤痕,甚至不用看他似乎都清楚知道皆落在哪里,又有多深。根本没人知晓这剑身原来应是怎样的,但李忘生就这么将它复原了。连带着剑柄上的剑穗,也仔细择了色,小心打好。
无边深雪纷纷飘落,江河湖海泥沙俱下。
仿佛有什么遥远的声音自空旷之处响起,阵阵回响闷在心头难以分辨。谢云流没由来的在想着,李忘生的手握上另一柄剑时应是怎样的模样,恍惚间又转了个念头,李忘生当时在看到这对双子剑时,又会想些什么呢?
深吸了一口气,谢云流忽然忆起吕山石搁在桌上的那个沙漏,眼中仿佛能瞧见那瓶中沙落尽最后一粒,然后自己抬手将它翻了个面。

他清楚明白,有些东西已经无法压抑,正在往失控的边缘狂奔而去。
那些浅尝辄止的、轻飘飘的东西,已经无法满足他了。
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比那更多。
伸出左手,视线落在无名指上,谢云流闭上眼握紧了拳。
——真没意思啊,这个文明社会。

*

吃过晚饭,又陪着吕山石喝过了杨梅酒,师兄弟两人这才回了家。
只是谢云流心潮澎湃,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脑中一直在想着那对双子剑,还有那对重新结上的剑穗。
举起手机再次确认了一下时间,烦躁的情绪实在难平,谢云流打定主意翻身起床,毫不犹豫地敲响了对面李忘生的房门。
听见里面发出了一些微弱的响声,而后似是床头灯的昏黄灯光自门沿漏出,李忘生打着呵欠拉开了门,眼神迷蒙地问道:“怎么了?师兄。”
“……我睡不着。”
李忘生推着眼镜,看了一眼客厅的钟,又看了看谢云流,这才让出了半个身位,应道:“那我给你找点消遣的书。”

李忘生的房间里果然飘荡着那股他一直闻到的冷冽淡香。
似冷杉,又雪松。
他坐在床边看着那人背对着他在顶天的书架上找着参考文献。指尖在厚实的书脊上一一划过,而后停顿了一下,伸手抽了本书出来,随后那人推了推眼镜侧身靠在书架上翻阅了起来。
盯着那手指快速拨过几页后仍无停下的动作,谢云流叹了口气,开口唤道:“忘生,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那人这才像是忽然醒悟了过来,停止了手上动作,抱着书靠近了。他动作迅速两指一并,直接从那人手里抽走了书,稍一用力,那人就失去平衡摔到了他身上。
李忘生只来得及扶住自己的眼镜不让它脱落,整个人跪坐在谢云流膝上,一只手勉强搭在他肩上才稳住了身形,略显狼狈地问道:“师兄明日不是还要早起么?”
“我自然起得来。”
双手掐住那人的腰窝,压住了那人想要起身的动作,他噙着一抹笑意不怀好意地顶了一下胯,震得那人又往深里坐了坐。
“我记得,明天是周一。”
谢云流慢悠悠续道,手指下意识摩挲起来,不同于西装衬衫西裤带来的冰冷疏离感,柔软的家居服包裹下,那人仿若一块暖玉。
隔着轻薄织物触感,李忘生明显感觉到谢云流逐渐高涨的热情。盈盈笑意满心满眼,半仰着头盯着他的双眸。
若李忘生这都猜不出他师兄在想什么,那属实是在假正经了。
他师兄抬手摘了他的眼镜,毫不留情丢到了一边床头柜上,“还是不能让你这样看我,我会忍不住的。”
视野里的画面登时变得暧昧不清起来,仅有的光源是床头灯的暖黄色块,正柔和地笼在他师兄身上,可那双眼却愈来愈清晰,又或许是他自己在越坐越低。
“……谢老师,你明天还要考科目四。”
声音喑哑在喉间,染上滚烫气息,含着笑意送到他师兄耳边,半是规劝,半是邀请。
谢云流才听不得这番劝诫,他的手指已经越过居家服搭在愈加升温的肌肤上,顺着尾椎骨攀附着脊椎一路向上。
“你都出汗了,师弟。”
感觉到那人瞬间绷紧了身子,想要坐正的动作即便很微弱,但在如今紧贴着的拥抱中也被放大了无数倍,再小幅的刮蹭都是一种甜蜜的折磨。
他终于无奈地长出了一口气,偏过头吻在那人耳后,低语喃喃道:“忘生,我想要……”
感觉到那人落在自己背上的手指瞬间收紧了,稍微松开了紧箍着的怀抱,他重新看向那人。那人眸中被一点暖灯照亮,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他一抿唇,低声开口道:“忘生,虽然我默认你知道,但我还是觉得有必要再告诉你。”
丝丝绕绕。
如水拨弦。
落珠碎玉。
深沉夜色被隔绝在厚重窗帘之外,仅一缕月光自帘缝间泄出,被无限拉长至床尾上的一角,又被吞没在床头灯的暖光中。
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谢云流的额头蹭到李忘生侧脸的同时,他闭上了眼。
“忘生,我爱你。”

谢云流认为自己是爱着李忘生的。
「喜欢」这种情绪,太轻了。
喜欢是欣赏,是高山仰止遥遥相望;是怜惜,是哀春悲花仅借余香。
可是「爱」这种情绪,太沉重了。
占有。交融。
褪去那些华丽辞藻,爱情的本质从来都不是那些轻飘飘的承诺和动作。
便是如己半身,如何侵蚀都不算过分,如何退让亦不算没道理。
便是希望那人无论在哪里、做什么,都只会想着他。不管在何时何处何人眼里,那人都只属于他,半点风月都沾染不得。
谢云流觉得,自己倾注在李忘生身上的,和希望李忘生反馈给他的,都绝不是「喜欢」这么轻浮的东西。
他爱他。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只一瞬,便找不到自己的呼吸。
他师兄在说,他爱他。
这话太重了。他这么想着。
所有旧时旧景都若大梦一场,这两个多月来的回忆如幻耳边低喃,几多复杂情绪漫过四肢百骸,盖过了自心底升起的侥幸欢愉。
——仅余一周,不过五日。
这「爱」生得荒唐,长得仓促,又能结出怎样的果呢?
李忘生低垂眼眸瞧着谢云流靠在自己肩窝上的侧脸,俊朗面容如琢如磨,抿在唇角的餍足笑意隐约可见,一双星眸如今紧闭着,却仍能窥见那无双风华。
这样的人,为何会爱他?

缠绵的吻自颈侧蔓延而上,擦过唇角时,怀中之人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谢云流,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少有的连名带姓直呼其名,谢云流觉得自己差不多也将那人逼到极限了,他不是不知道那人始终在回避什么,之前他觉得便让那人慢慢接受也不是不行。但是今天他不想了,他就想让那人清楚明白一点,没有第二个选项留给他们。
“我知道。我说我爱你。”
眼见着那人抿直了唇,又想开口说些什么了,谢云流抢在那人开口前续道,“若只是喜欢的话,我大可在更早以前就睡了你,根本不需要过问你的意见。若只是喜欢的话,你犯不着去深究我的那些过往,因为那些事情根本与你无关。若只是喜欢的话,我们不必绝口不提如今到底什么关系,那点微薄情愫还用不着这般小心翼翼。”
那人的指尖越收越紧,眸底细碎的光摇摆不定。

谢云流轻笑着,落下最终宣判。
“承认吧,李忘生。你也爱我。”

*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他只来得及闭上眼睛。

热切的吻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绵长,已经不是浅尝辄止的怜惜之情,只剩下赤裸的占有欲望。爱欲毫不留情地爬遍全身,那人推着他的睡衣往上,自背脊抚摸摩挲着,过电般的酸麻感刺激着全部感官,让他不自觉溢出几声喟叹。
那便是迟来的邀请。
那人放开了他的唇,就在他以为就此得到一口呼吸权时,有什么温热潮湿的触感碰到了他的乳首,“呜!”
那人舌尖灵活舔舐过,随后轻咬着吮吸了起来,捏在腰窝的手愈加用力,情潮难耐的他不禁扭动了一下身子,想要逃离那潮湿的漩涡。可那人却丝毫不为所动,直箍得他又坐回了原位,冰凉的舌尖一路向上,掀起他的上衣丢到一边,带着水痕绵延到了他的耳廓。
“师弟,你好香啊。”
羞得几乎要昏厥过去,他只能死死闭着眼睛不言不语,任由那人的手抚过他的小腹,伸进他的睡裤里,握上他已然半硬的阴茎。
“师弟,你已经硬了。”
轻笑声压在唇边,他还来不及抿唇逃开时又被人撬开了唇舌,随后那包裹的手开始有规律地撸动起来。太过直接的感官刺激在他的脑海里炸开了花,急促的喘息悉数被那人咽尽,又在暴雨疾风后获得了一丝新鲜空气。
凸起的乳首磨蹭过那人的睡衣布料,带出了一阵又一阵的难耐情潮,他觉得自己浑身很痒,被那人摸过的每一寸肌肤都很痒,尤其是那个被捏在灼热掌心不断涨大的欲望。努力张嘴呼吸着,胸腔中被压出的喘息声支离破碎,叹在那人耳边就成了最好的奖赏。
足尖无意识绷紧,他双手紧紧搂住那人的头,大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不断涌出的酥麻感漫过他的背脊一路向下,并从那人的五指之间漏了出来。
他射在了那人手里。

一瞬的脱力感袭来,他颤抖着松开了紧抱着的双臂,缓缓睁开眼睛。
那人的双眸仿佛泡了酒般,就连笑容都像是淬了毒,他看着看着,倏地笑了,回吻了过去,并仔细解着那人衣服的扣子。直到赤裸的胸膛相互依靠时,方觉察到那人灼热的体温,成年男子硬朗挺括的胸膛有着不容拒绝的压迫感,仿佛要将他的神智碾碎。
一直解到了衣服最下面的那个扣子,在那人急不可耐褪去衣服的同时,他从那人身上撑了起来,下了床,跪在地上拉下了那人的裤头。他才握上去,那人就忽然伸手抚摸着他的侧脸,哑着嗓子开了口。
“这次可不是错误归因。”
他抬眸看了那人一眼,只觉得那流光飞火烧到了他脸颊,热得他心慌。他轻笑了声,埋头含了上去,声音亦被压得朦胧暧昧。
“从一开始就不是了。”
比起第一次的例行公事,他刻意放缓了节奏,舔舐和吮吸被逐渐放慢又拉长,那直顶至喉头的尺寸扼得他无法完全咽下津液,被压出的津液顺着嘴角流下,又落在那人腿上,带着几许情色的糜烂意味。
那人抚摸着他侧脸的手移到了后脑,半推半就,指尖绕过他的头发,那微妙的触感依旧让他头皮发麻。他本想就这样进行到最后,可那人却忽然制止了他,扯着他的手臂将他拉起身,重新拥入怀中。
这次坐在那人身上时,那涨大的坚硬触感就忽略不得了,那人贴着他的额头,喑哑着呢喃道:“我想要你,我不想就这样。”

*

动作比话语来得要快。
火热的唇舌舔过那人嘴角的津液,复又含上了唇,手指探到那人身下,在后穴处流连几度,修剪得当的圆润指甲刮蹭了几下,终是以二指支撑,探了一根中指进去。
比起唇舌交融的急切热烈,手指的触碰就刻意缓慢又磨人,怀中那人的身体微颤着,应是感觉到有异物入侵的不适感,但他很有耐心,强忍着想要直接捅进去的冲动,他仔细扩张着那青涩的甬道。
方才那人射在他手上的精液带来了片刻的湿滑感,滚烫又干涩的肠壁绵密得吮吸着他的手指,每一寸都是煎熬,对于双方而言。
尝试性地又放入了一根手指,那人顿时轻摇身子磨蹭着他的胸口,硬挺的乳首也变得敏感异常,他缓了亲吻,那人便得了一刻的喘息空隙。凌乱不已的呻吟声随着他的动作从那人咬紧了的牙关里溢出,原本跪在两旁的大腿逐渐张开,而后情难自已地盘上他的腰。
他笑了,紧贴着那人耳廓送进去了一团热气,随后叹道:“师弟,你好紧啊。”
呜咽声响起,那人摇了摇头,抬眸瞪来,可那双沾染了情欲的潮湿双眼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只勾得人心慌。他又放进了第三根手指,随即撑开了些空间,中指一点点向内摩挲着,刮过那些柔软肠肉,惹得那人颤抖不止。
“别紧张,忘生。”他扶着那早已硬得生疼的欲望抵到了那被撑开的小口,“我会慢一点的。”

只推进了龟头,就感觉到那人浑身一震,搂在自己肩上的手陡然收紧,指甲刮过他的背,微不可闻的痛楚反而催化了情欲。他本想再缓一点的,可那人忽然闭上眼睛,微仰起头揽紧了他的头,随后一声叹息极尽温柔。
“没关系的。我不要紧。”
还没等他回味过来,那人便放松了绷直的身子,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咬着牙坐了下来。瞬间被吞没了的阴茎跌入了一个湿热的环境里,绵密的触感仿佛成百上千个小口,在啄食着上面全部的神经,几乎是同时的,他和那人皆发出一声喟叹来。
那人仰着头向后微微倾倒了些身子,大口喘着气,绷直了背,小腹也被拉出了诱人的曲线,搭在他肩上的双手亦在用力。他双手紧紧掐进那人的双臀,男人的身体跟女人并不一样,少了些天生柔软的脂肪层,分明这刚毅的触感硌手得很,但他就是欲罢不能,只想着还能如何才能让那人褪去坚硬外表,在他身下化水般承欢。
令人迷醉的酥麻感牵引着他顶胯晃动,每一下都带动着那人愈加向后倒去,直让那交合的动作往更深处送去。白皙肌肤上泛起了情欲的绯红,汗水渗出,又沿着下颔滑落至锁骨,他遂用唇舌去追逐那咸腥的潮湿味道。
待到再次舔过那朱红乳首时,那人本来咬在牙间的呻吟声这才漏了出来,勾着他腰的双腿也愈夹愈紧。
——好热。又好紧。
方才还紧实生涩的内壁逐渐被操弄得柔软顺滑起来,那人摇晃的身子也抖得愈加厉害,他抬手揽过那人的腰,将人拦腰抱起,随即放倒在床上。

跌落到床上时,因这动静阴茎滑出,那人在一瞬间露出了迷茫又空虚的表情,微微侧过身子,双手双腿无意识地磨蹭起冰凉的被褥,倏地睁眼瞧了他一眼,泛红的眼尾甚是诱人。他就着那人侧身的姿势贴了上来,一伸手就摸到了那人已经半抬头的欲望,随即轻笑道:“师弟,你又硬了哦。”
那人挣扎着身子想要逃离他的怀抱,瞬间又被他捞了回来,让自己挤进了那人臀瓣间,他伸手握住那人的阴茎,哑着嗓子开口道:“师弟,夹紧点。”
怀中人顿时浑身都绷紧了,也不知是羞惭还是情潮难耐。他深深浅浅得顶起胯来,伴着这抽插的动作他也有规律地撸动起来,另一手玩弄着那人已然发红变硬的乳首。不同于肠肉的温热潮湿,臀肉显然要干涩得多,磨得他隐隐生疼,却又带来了异样的快感。
——可是还不够。
他手下用力快速撸动起来,亲吻落在后颈侧脸,又露出犬牙微妙地刮蹭着那人的耳垂。感觉到那人的身体在自己的抚摸下愈加发软,双腿亦不自觉地收拢,夹得他头皮发麻,忽然那人的脊背猛地弓起,便是又射在了他手上。
这下那人只剩下大口喘气的力气了,可他依旧精神得很,半点都没有得到满足。支起身子,他抱过那人将其放平,已经完全发软的身体任他摆布,这回他直接从那后穴小口挺身直入,只想抵进那最深处。那人的修长双腿被折叠至极致,被他压在身上,又在一阵阵的冲撞动作下渐渐摊开,大张成淫靡的姿势。
他小幅度地切换着出来进去的角度,想要试出那人最敏感的地方。果然,在他的某个深插时,那人颤抖着身子轻摇着头,呻吟声控制不住倾泻而出:“呜!哈、哈……不、不要了……”
——他还想要更多。
就着那人那个敏感点,他不住得挺身撞去,汗水从他额头坠落,滴到了那人身上。他眸色沉沉伸手就去摸,满手精液抹到了那人胸口,又一路摸至小腹,空气中糜烂的腥味伴随着阵阵水声,刺激着他全部的五感六识。
“师弟,你好敏感呀……哈、哈……舒服要说出来啊。”
闻言那人半睁开眼,双手动情迷乱得想要去摸他们交合的地方,却又硬生生停住了,随后,沙哑开口道:“师、师兄,你应当、哈、应当谨言慎行……”
他现在听不得这些劝诫,只想听点别的。
直送到最深处,在没顶的快感中,他终于将那一直堆积在胸口舌尖的欲望释放了出来。伸手摸向那人瘫软在一边的脚踝,而后又顺着绷直的脚背直至足尖。

他凝望着那人失神的双眼,压低了声音慢慢开口。
“忘生,跟我结婚吧。”
方才还在断断续续传来的喘息声瞬间凝固了,微眯着的双眼慢慢睁开,失去眼镜的眼眸带着难以聚焦的迷离感,仿佛没有理解方才他说了什么。他压低身子,轻声低语。
“国内不行,我们就去国外。”
双手撑在那人耳后,他只盯着那人双眸,里面盛满水汽,让人瞧不真切。他说得很清楚,那人没有理由听不见,但他还想再问一遍,想要听到那人明确的回答。
什么都好。
深吸了口气,他再度开口,语气很是恳切:“忘生,我想要跟你结婚,想要跟你永远在一起。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想怎么说,也不管这合不合理正不正常允不允许,我只知道我爱你。”
那人仰面躺着,只有胸膛起伏的喘气声,摊在头顶的双臂无意识地握拳,看过来的眼神太过湿润,他分辨不清那是泪水还是情潮。
又等了一会儿,那人仍是不说话,他便又缓缓续道:“就算没有那一张纸那两个红本子也可以,至少买个婚戒也行。”
他伸手掰开了那人紧握的拳,顺着指缝交缠而入,在那人左手无名指的指节处小心摩挲着。忽然,他感觉到一丝轻微的动作,那人似是带着点犹豫,却又异常坚决地回握了他的手,而后,那人温柔地笑了笑,吐出了一口气。
“谢老师,哪有人在这种时候求婚的?从心理学的角度上看,这会被定义为——”“你先回答我你愿不愿意。”
他强硬得打断了那人的话头,抿直了唇盯着那人。那人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脸颊上,温热的触感比不上他周身滚烫的体温,却有着能够安抚情绪的作用。

*

“你知道我在看到姐夫和姐姐相携相亲时,心里在想什么吗?”
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他只觉得喉咙干得很,发出的声音也沙哑难辨,但那满溢的情绪支撑着他继续说下去。脑海中不断回想着那日在病房里看到的画面,姐姐幸福的笑容靠在姐夫的怀中,他们一同抚摸着姐姐肚子里的小生命,一切是那么地美好。
“我在想,这样的生活我永远都不会有了。永远不会了。”
那天他只觉得现实世界在离他远去,灵魂被剥离出来,悬浮在半空中,俯视着仍站在原地的他自己的肉身。他只觉得那人很可笑,很可怜,很愚钝。
“我不会再有妻子,也不会再有孩子了,虽然我始终在回避这个决定,但它又确确实实存在着。”
浑身都在痛,除了支离拆骨的肉体疼痛,心脏也仿佛被人狠狠捏在手中,倏然他感觉自己眼角渗出了一滴泪水,却不及分辨这到底是生理性泪水还是情绪使然。他只能听着自己的声音沙沙响起,仿佛干涸的沙漠里刮过的风。
他说:“云流,我也爱你。”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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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27:07 | 显示全部楼层
其五:采芳洲兮杜若

李忘生是被自己的闹钟吵醒的。
在床头柜上胡乱摸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昨夜后来又被人强行按在床上做到后半夜,眼镜早就滑落在不知道哪个角落,手机自然也没了影儿。
而这个罪魁祸首今早竟然真的按时起床,出门考试去了。
连连叹气,李忘生扶着自己疼到不行的腰,半个身子探出床去,终于给他在床头柜脚边摸到了响个不停的手机,毅然决然地按掉了闹钟,临时决定再赖一会儿床。

等到李忘生收拾干净站在咖啡机边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
视线紧盯着那壶中翻滚着的浓黑咖啡,李忘生深刻反思着自己昨晚就不该任由谢云流肆意妄为直到后半夜,哪怕今天是周一博物馆闭馆日,也不该如此放纵的。
——当真是被鬼迷了心窍。
叹了口气,从一旁柜子里取出自己惯用的白瓷杯,刚放进咖啡机还没按下开关键,就听见门口玄关传来开门的声音。随之就是关门脱鞋的动静,一路从门口挪到了厨房,在李忘生按下出水按钮的同时,那人从背后拥了上来。
“我从前就想问了,你每天早上都喝这么浓的咖啡难道就不会心悸么?”
“比不上看到我工作后第一次绩效考核结果时的心悸严重。”李忘生轻笑着答道,“可惨了,师兄你都不敢想。”
“然后呢?被扣钱了?”
“这倒没有。”眼见着咖啡接了半杯,李忘生取了出来小心地吹了吹,“但是被安排跟着魏老出差考古挖掘现场。整整半个月都在泥土地里泡着。”
谢云流抬手摸了摸李忘生的头,以表同情。就在他打算再进行一些恋人间可以有的亲密行为时,李忘生搁在料理台上的手机响了。
这位社畜在看到来电显示的瞬间就大口喝下杯中咖啡,动作利落地接起了电话,谦和的语调跟对方说着工作上的事情,完全没有自己此刻正在正常放假的自觉。
谢云流双眸微眯,搂在那人腰间的手顿时慢慢移动起来。

李忘生头回觉得接电话是一件如此折磨的事情。
电话那头是今日轮值的同事,在向他询问明天特展将更替展出的几件藏品的相关事宜,李忘生觉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工作需求,于是有问必答,尽心尽力。
可是身后那人的手很是不安分。
一只手撩起他居家服的上衣,攀附着小腹肌肤而上,越过肋骨后转了个向,并指一曲,轻捏上他的乳首,一声惊呼被他强行压了下来,带着点警告性地偏头瞪了那人一眼。不想那人索性闭上眼专心蹭着他的侧颈,露出犬牙轻咬了一下。
深吸了一口气,李忘生端出社畜的十二分精神,耐心地听着同事在电话里的话。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接得太果断、答得太仔细,竟让他同事生出了感激之情,开始向他絮絮叨叨今日轮值遇到的趣事来。
——差不多得了。两边都是。
李忘生几乎是绝望地在想这件事。

那把玩着乳首的手指总算是松开了,又在绵密的抚摸下移到了他的锁骨。另一只手也开始愈加向下,勾指拉下了裤头,瞬间寻到了他的目标。
“呜。”
悲鸣声瞬间漏了出来,电话那头的同事顿时发来了关心:“小李,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专心点。”谢云流压在李忘生的耳边低声说道,“他怎么还不挂电话?”
——你怎么还不停下来?
李忘生死死咬着下唇强忍着攀骨而来的酥麻感,咽下了喉间的呻吟,强作镇定地应道:“没什么,有点感冒,可能是昨晚洗澡着凉了。”
谢云流轻笑了声,在心底对这位社畜的敬重又深了几分,但手上动作不停,终于在一分钟后,听到李忘生果断按下挂机键然后将手机丢到料理台上的声音。
“师兄!”“师弟,你晨勃来得好晚。”
——到底是因为谁的关系!?
李忘生还未开口,柔软的家居裤很碍事得被谢云流硬拉了下来,那人托起他一条腿让他乖乖搭在料理台面上,那只肆意妄为了半天的手,这便顺势而下,循着那熟悉的地方登堂入室。
李忘生的咖啡还在咖啡机里寂寞得滚着,他勉强抬起颤抖的手关掉了开关,随后实在难耐地撑在了台面上,大口喘着气,忍受着身后那人手指半深半浅得进出。
——很痒。
——同时又觉得很空虚。
复杂的情绪交替出现,李忘生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想要赶走这些胡乱的念想,却在这个瞬间感觉到有什么灼热的硬物直接填满了那无根的空虚感。
“你——”“我忍不了了。”
尝试性地顶弄了几下,确定没有那么大的阻力后,谢云流直掐着李忘生的臀肉就快速抽插起来。
破碎的喘息声从口中溢出,汗水渗了出来,凝结成珠,滚过他的背,他也只能双手死死撑在台面上,控制着自己渐渐软下去的身子。

眼风瞟见那人撑在台面上紧绷的手指,谢云流俯身压了上来,在那人耳边呼着热气叹道:“你知道吗?我上次回家时才留意到师父给洗手台的装修设计选的竟然是星级酒店的款式。就那种豪华大理石的洗手台再加上超规格的墙面镜子。”
李忘生被这没头没尾的话弄得有些愣怔,只得顺着接话道:“是吗?我从未留意过。”
谁知道谢老师此时突然好为人师起来,又慢悠悠地续道,“《Titanic》电影里有一组经典长镜头,你大学选修过电影鉴赏课吗?”
李忘生感觉自己快被这人晃晕了,迷茫地应道:“什么?”
“就是那个落了灰的车窗上,突然出现了露丝的手掌,而后那个掌印慢慢划过,镜头随之移动,转到一旁敞开的车门里,是一对热切的青年在忘我纵情。那个掌印可谓是恰到好处的暧昧留白,这么经典的长镜头鉴赏你们课上没说?”
“……我没修这门课。”
谢老师微微咋舌,挺身的动作又用力了些,直推得李忘生几乎要趴在台面上。
“那天我洗完澡后,看着满是雾气的镜子时,就在想这个。”
顿了顿,那声音又带上了盈盈笑意。
“我在想,要是能在这里办了你该多好。”
“……”李忘生不动声色地向前挣扎了一下,顿时又被人拦腰捞了回去,另一只手的手指顺着李忘生撑在料理台面上的手指指缝插了进去,轻轻勾回,服帖得很是缠绵。
“你受不了了开始挣扎时会不会去抓那满是雾气的镜面,这样是不是也会划过一道掌印来?然后透过那块印痕,就会映出你我的样子来。”
蹭了蹭怀中人的侧颈,谢云流登时加快了动作,李忘生只觉得浑身发软,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身子越俯越低,又被人紧紧箍在胸前。最后,他只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液体喷涌而出,随着那人退出的动作,溢出的黏腻也顺着他的大腿缓缓滑落。
“忘生。”被人从背后拥了个满怀,声音也紧贴着他耳廓,李忘生只剩下张口呼吸的力气,就听到身后那人半是叹息的剖白,“我真的好想要你。”
呼吸一滞,随后李忘生勉强抬起自己仍在颤抖的手,轻拍着那人的手臂,轻笑道。
“谢老师,自重吧。”

但明显谢老师今日的「课外辅导」不想就这么轻易结束。
李忘生话音刚落,就被谢云流打横抱起,丢到了沙发上。他只来得及用手撑起半个身子,就见到那人折起他的一条腿,半跪了下来。
李忘生陡然伸手抓住谢云流的手腕,瞪大眼睛看着他,沙哑开口:“你要做什么?”
眉眼一弯,谢云流开口道:“我想试试看。”
“不行!”李忘生果断一口回绝,随即皱着眉摇头,“这太过了。不行。”
轻哼了声,谢云流并不打算听他的,空闲的手甚至不怀好意地摸了过去,沿着精液滑落的痕迹一路向上,直摸得李忘生头皮发麻,两眼一闭,软了语调:“怎么能让你做这种事情……”
“我想试试。”
伸出舌尖轻舔了一下,有几许苦涩的味道,那人瞬间就熟透了,完全放弃思考地躺倒在沙发上,只是抬起双臂交叠在眼前。
那个瞬间,谢云流在心底对李忘生的大学室友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认同感来。要是他念书那会儿日夜对着李忘生一起住了六年,也许同样也会生出了些别的什么念头来。

谢云流确实只打算试一试,浅尝辄止的那种。舔舐过后他又轻含着吮吸了一番,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眼风一挑,果然见到李忘生死死咬着自己的袖子,是半点声都不肯出了。心里好笑,他扒开那已然被撑得半张的后穴小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里面溢出的精液,随后站起身,托着早就抬头的欲望送了进去。
李忘生果然浑身一颤,从双臂间睁开眼,直直看了过来,满眼写着「师兄请自重」,但他偏不听,还伸手去勾李忘生咬着的那块衣料。
“要我说,师弟你还是叫出来会比较好。”
谢云流忽然觉得,如果他再说下去,说不定能看见李忘生对他翻白眼。
但李忘生没有。
李忘生只是恨恨地松了口,在他接连不断的撞击中咬着牙喘道:“谢老师,您这是白日宣淫。”
——人文院的人骂起人来真文雅。
捏着那人的下颔,谢云流觉得还是直接堵住这张嘴会更好些。

*

折腾到下午一点、客厅钟声响起时,谢云流才肯放过李忘生,毕竟他下午确实有事。
李忘生脱力般平躺在沙发上,一只手压在眼睛上,完全不想起身也不想动,听着谢云流在他身边走来走去,隐约觉得那人似乎正在收拾东西,这才恍惚想起来那人应是这周六就搬走了。
累得不想说话,喉咙也哑得开不了口,李忘生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忽然身侧沙发陷下去了一块,他略微移开了压着的手臂,果然见到谢云流坐到了他身边。
感觉到自己估计是发不出声音了,李忘生只能使了个眼神,谢云流顿时笑了笑,很是恳切地邀请到:“师弟,你陪我回家一趟吧。师父出差去了,他堆在我房间里的东西我一个人收不过来。”
——真的吗?我不信。
李忘生觉得自己此刻脸上一定露出了某位鲁姓主持人的经典表情,但对面那人仿若未闻般又凑近了些,再次确认道:“走吧,一起回去。”
深深闭上了眼,李忘生再次痛骂了一下自己,强撑着沙发坐起了身。

吕山石的性子李忘生再了解不过了,他师父生平就爱三件——书、酒、剑。
当然,谢云流的房间绝对不是什么绝佳的贮酒地,所以里面乱七八糟堆着的,只会是大量成套的、分门别类捆好的旧书古籍,以及收在锦盒木匣中的刀剑工艺品。
叹为观止。
李忘生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问出口:“师父有说过这些东西要收去哪里吗?我看你们家也不像是有地下室亦或是储藏间的样子。”
瞟了眼谢云流的表情,李忘生严肃了语气:“别打我家的主意,总不能每次都让师父跑去隔壁人家取东西吧?”
抿了抿唇,谢云流应道:“那就把书册都整理到师父的房间里,这些剑就暂时放在我房中好了。”
师兄弟两人足足收拾了三个小时才算是勉强清出足够空间给谢云流放回自己的东西,挨到床时李忘生已经是一副将死模样,谢云流拎着冰啤酒进来,在他身边坐下,一伸手就把那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罐子往他脸上贴。
李忘生被冻得缩了缩脖子,却只是往旁边挪了一下身子,半句话都不想说。谢云流笑着拉开了啤酒罐,眸光沉沉地喝下了一口,随后望着李忘生如渴死的鱼般半张的嘴,轻声说道:“我对于「家庭」的全部构想,不过就是这样了。”
双眸收紧,李忘生偏过头来看向谢云流,空气中飘荡着的细小灰尘混合着书册的油墨香味,尽入肺腑。他倏地一哂,支撑起身从那人手中抽出了那罐啤酒,饮下了小半口,应声道:“我也一样。”
四目相接,彼此皆是一笑。
在他师兄低头靠过来的同时,他亦半仰着头迎了上去。只感觉到脸颊边那人温热的手掌,指尖轻抚过他鬓边垂发。

*

谢云流搬走的那天,李忘生忙着手头的项目忘生忘死得连续通宵加着班。
他们彼此间没有做过多的告别,心里亦不觉得这就是分离。
等到李忘生终于回到家时,属于另一个人的东西已经全部搬走,只余餐桌上一张随手写下的便签纸,和搁在一旁的一把钥匙。
便签纸上那人潇洒的行书筋骨分明,寥寥数笔。而那把钥匙上用红绳打着的穗子,绳结分明就是他为那对双子剑结穗时用的手法。
心底一哂,李忘生顿时了然,那人定是去过博物馆,看过那对双子剑了。
——「你知道地址。直接开门就行。」
那人这么写着,就好像非常确定他一定会去般。

可惜接下来的时间李忘生非常悲惨得被魏教授借调过去,足足出差了三个月才回来。用老林的话说就是,自家养的根正苗红上好白菜,最后还是被魏老给拱走了。
从机场回到家时,李忘生几乎只剩下半口气,整个身子摔到沙发上后,只肯用脚将行李箱踢远了些,还没等他摸出手机,那厢就先响了起来。
挤着睛明穴看都不看就随手接起了电话,听到声音的瞬间坐直了身子,垂在沙发上的手顿时握紧了。李忘生勉力呼吸了几下,这才开口应道:“……父亲。”

李莲烬的预产期快到了,李父也总算是对他女儿这股子倔劲束手无策,在李母的劝说下,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他从来就不喜欢的女婿。
今天他终于是空出了一点时间,想着晚上去医院看望一下李莲烬。自然,他也想着要带上李忘生,免得到时候父女两一言不合吵起来,也得有个人在旁帮衬着。
只是对于现在的李忘生来说,这趟难得的父子会面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李父的车里飘荡着古龙香水的浓烈味道,车载音乐放着古典交响乐,汽车缓缓驶入医院地下停车场时,沉默了一整路的李父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即便车停稳了熄了火,也完全没有离开的动作。李忘生亦乖巧地坐在副驾驶座上,连安全带都没脱。
似乎是终于酝酿好情绪,李父轻咳了一声,很是艰难地开口道:“Karly前段时间给我看了一段监控录像。”
李忘生恍惚记得,Karly是他父亲的高级主管秘书,主要负责商业事务对接,怎么会突然管起了这种看似生活琐事的事务?但这个开头莫名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隐约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被他无意间忽略了。
李父等了一下,见李忘生没有吭声,便又继续往下续道,“你们小区的物业同时也是我其他项目的竞标公司之一,他们老总同我关系很好,也知道你住在那里,一直都有帮我留意着你的事情。所以在下面人跟他汇报说,有人投诉楼道里有人抽烟,然后他们在调查六楼监控时疑似看到了你……和别人的身影时,第一时间就联系我了。”
——所以竟然真的有人会看那个监控是吗?
李忘生深深闭上了眼,吐出了一口气。他的这个反应顿时让李父明白了什么,他不禁冷嘲道:“你不会真的以为没有人会看一个老破小的小区楼道里的监控吧?李忘生,你是不是疯了?”
——暴风雨来临前,果然海面就是一片宁静的。
李忘生默了一阵,这才缓缓开口道:“……我大学二专学的是心理学。”
言下之意,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心理状态,不需要别人来提醒他。
李父顿时暴怒,狠砸了一下面前的方向盘,怒斥道:“那你是病了么!?这属于什么疾病?精神层面还是基因缺陷?又或者是激素异常?”
轻笑了声,李忘生淡声答道:“这不是病。这很正常。”
“哪里正常!?怎么会正常!?你看看大街上有谁会这样?”李父捏着方向盘的手青筋暴起,他投来的目光就仿佛想要把他儿子拆骨生剥了,但理智告诉他或许这事儿还有商量的余地,“我跟你母亲就不会这样,莲烬也不会这样,为什么轮到你就偏偏这样?你还说这不是病?”
叹了口气,李忘生只觉得浑身疲惫得很,长期出差的身体疲劳,再加上多年来自己身上被倾注的额外怜惜,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是在某个假期回老家时,不小心翻出了一本既不属于他也不属于李莲烬的出生证。可是上面赫然写着他的名字,就连出生日期都很是相近。那一刻他忽然理解了什么,又明白了什么,但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将那本出生证放了回去。
他知道,在这段亲子关系里,杂糅了太多额外的爱。
但他并不会去责怪自己的父母,亦不会感觉到委屈不平。
他只是平静地接受着,并尽力维持着平衡,让自己、也让他父母能够得到一口喘息。
——你在看着我的时候,到底是在看李忘生,还是在看「李忘生」呢?

李忘生往车座靠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语调平常地说道:“你看不到不代表它并不存在。比如说,你现在眼前就有一个鲜活的例子。”
李忘生没想过要激怒他父亲,但是他没有办法,他想要为自己争取些什么,只是为他自己而已。
李父瞪大了眼睛,像是完全想象不到他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难以自抑的怒火让他直接伸手扼住了李忘生的手臂,捏得他生疼。
“李忘生!你不会以为现在你们都长大了,我就不敢教训你们了?莲烬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一个个的就没半点让人安心的!是都觉得我和你母亲放任你们自由生活便可以随心所欲任性妄为吗?”
似乎是被「自由」二字触动了什么神经,李忘生倏地一笑。
“……父亲,这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您用不着这般反应激烈。就只是普通得相爱了,我也不会挂着喇叭广而告之,对彼此的生活而言,也并不会有什么改变。”
“「普通得相爱」?你?和一个男的?你不要告诉我,你还打算跟他结婚?”
“……”
李忘生的沉默让李父甚至都有些气笑了,他扯着李忘生的胳膊晃了晃,追问道:“你想怎么做?嗯?说来听听。准备出国?怎么着,想学那红拂夜奔?你不会还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很伟大吧?不会!那只会让人觉得恶心!”
抿了抿唇,感觉到唇角的干裂,李忘生抬眸看向李父,很是认真地答道:“我没有这么想过。我知道不行。”
“所以呢?”
就在李父一度觉得他儿子或许还有救时,李忘生亲手浇灭了李父心中希望的火苗。
“——但那也仅仅只是法律层面上的不行,约束不了我。”李忘生不紧不慢地开口,“这些东西它并没有那么重要,也并不会改变什么。”
“李忘生!你的心理学都学了什么?这么多年接受的教育都喂了狗吗!”
“……”眸光收敛,李忘生用尽力气将自己的手臂从他父亲手中抽出,“法律上虽然并不认可,但也并没有判定它有罪。我没有触犯做人的底线,只是您不接受它罢了。”
不带任何犹豫地,李忘生按下了安全带的锁扣,推开车门起身就走。李父愣怔了片刻,这才从另一边开门下车,直对着李忘生的背影喊着他名字。
但李忘生没有回头,也没有却步。
李忘生径直走到了电梯间,按下了向上的按钮,在电梯门合上、缓缓上升的同时,他掏出手机,给谢云流发了一条消息。
——「师兄,江湖救急。」

*

谢云流是在离李莲烬住的医院两条街的路口接到的李忘生。
而李忘生原本苍白得有些过分的表情在看到他的车子时变得很丰富。
甚至带了些犹豫,李忘生拉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坐下时一面扣着安全带一面斟酌着词汇,最后才缓缓道出:“……师兄你买车了?”
“幸好你没说出「这是不是师父的车」这种话来。”
“……师父大概,不会选这个颜色。”李忘生眨了眨眼,决定不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下去,他深深地往车座上靠去,决定放空自己大脑片刻。
“哼,我并不觉得师父那土褐色的车子有什么特别的审美在,纯粹就是随手选的。”瞥了一眼身边坐着的人,感觉那人脸色似乎很差,远超过加班出差连续通宵的那种,“我上周刚提的,纯电动车的车牌不需要代拍。”
李忘生有些意外:“那个小区竟然还有车位?物业总不能允许你把充电桩随便装在别人的车位上吧?”
谢云流缓缓停车等着红灯,微侧过脸趴在方向盘上,循循善诱道:“某人家里的固定车位常年不用反正浪费,正好师父同这某人家里有些交情,便从某人家里长期租下了那个车位,现在手续都已经办好了,我这属于合理合规合法。”
哑口无言。
李忘生在大脑空白了片刻后终于无奈地笑了笑:“那我姐过年回家岂不是没地方停车了?她可是非常心疼她那辆超跑,你别想让她随便停在路边。”
眼见着红灯逐渐变绿,谢云流熟练地换档踩油门,不以为意地笑着摆了摆手。
“让你姐自己想办法去吧。”

*

浴室里的水声已经响了快半小时了,就算是他李忘生临时决定在沐浴过后又将整个卫生间打扫一遍,这个时间也远远足够了。谢云流的目光从咕噜噜滚着的咖啡壶上转了回来,在李忘生盖在桌上的手机上顿了顿,便又移开了。
从李忘生进去后至今,他的手机少说已经震过了不下十多次。
其中不乏有几次明显是来电提示的长度。
在又一次来电提醒的震动结束后,谢云流终于一抿唇站起,长腿一迈向着浴室走去。
象征性地敲了敲门,又唤了几声,里面竟然半点反应皆无,谢云流心里一沉,随即扭开了门把手,果断推门踏了进去。
喧嚣水声由远至近,蒸腾而起的热气弥漫了整个浴室,玻璃门上覆盖了厚厚一层雾气,李忘生的身形影影绰绰,却仍能够分辨出大致轮廓——如他所想般的,那人分明连衣服都没脱,就只是呆立在原地,半仰着头看向头顶的花洒。
谢云流抱臂而立,头一偏,便靠在了一旁的瓷砖墙上。他的动作不轻不重,却极具存在感,方才还宛如一座木雕的李忘生果然身形微动,缓缓回过身来。

没了眼镜的遮挡,他总算能够好好看着那人的双眼。那双眼里沉了太多情绪,同时也沉了太多感情,有时他觉得那人通透清澈,有时他又觉得那人浑浊难辨,总归都是因为那人看着他的眼神。
他不知道自己又是以如何的眼神看向那人的,若是这些表象皆是那人对于他的回应,那么他是否可以在这个瞬间做一个断言。
断言他们的未来。
等了许久,那人总算开了口:“我跟父亲吵了一架。”
他眉头一蹙,这才恍惚想起路上李忘生似乎提过这事儿,是说他父亲终于在他姐产期将至前接受了那个女婿,想来今日应是两人在医院里遇见了。谢云流迟疑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道:“他知道了。”
不是疑问的语气。
谢云流在看到李忘生此刻模样时就知道不需要质疑这件事。
李忘生也如他所想般点了点头,谢云流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又续道:“所以你现在是无家可归了,打算就此搬来跟我一辈子住在一起?”
李忘生顿时哑笑道:“……师兄,我家就在对面。”
“那个家你又不回去。”
李忘生摇了摇头,眸中似乎生出几分微光,怔怔地看向自己的双手,如耳语般呢喃道:“过年总归是要回去的。”
“那现在不是还没过年么?”顿了顿,谢云流沉下声音追问道,“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李忘生倒是露出了一副真的有在认真思考的模样,垂着眼眸看着自己的双手,似乎想了好一会儿,手心忽的收紧,语调亦是一转:“我不喜欢带钻的款式。”
“……什么?”
谢云流有些没反应过来,一时间并不明白李忘生在说什么。李忘生闻言只是笑笑,又耐心地补充道:“不过男士的款式一般都不带钻,倒也不用太过纠结。”
顿时谢云流隐约猜到这人在说什么了,却有些难以置信:“忘生,你说的东西是我认为的那个么?”
“戒指的样式。”李忘生收敛了笑容,被热水完全浸湿的衬衫紧贴着那人单薄的身子,扭曲成各种沟壑纵横,“师兄你不是说,至少买个婚戒也行。”
谢云流的呼吸停滞了,那些呓语声全都消失了,仿佛天地空寂,仅余他们二人。

深吸了一口气,谢云流任由那温暖潮湿的水汽充盈他的胸腔,他站直了身子,抬步走到李忘生身侧,略微低头就能直视那人双眸。他一言不发地伸手,越过那人手臂一侧,按掉了那人身后的花洒开关,那些嘈杂喧嚣的水声总算停了下来。
随手扯了一旁架子上的浴巾,谢云流将那人兜头盖脸地罩住,就着柔软的织物触感,轻轻揉了揉那人的湿发,连开口时的语气都带着些强硬。
“李忘生,你答应了就不能后悔了。我不可能允许你反悔的。”
手下那人顿时绷直了身子,随后,谢云流感觉到自己的袖口一沉。
垂眸看去,是李忘生的手,正带着微颤紧攥着。
谢云流眼底一黯,双手一紧掀起了浴巾,那人勾着极深的笑意,正抬眸看着他,口中亦柔声应道:“我知道。我不会后悔的。”
双眼一闭,谢云流就着记忆中的角度,任由自己的唇去寻那人的唇。

最终,他还是如愿以偿地,在师父精心挑选的星级酒店规格的洗手台上,将他同他师弟说过的那段「电影鉴赏课讲义」给完成了。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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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27:27 | 显示全部楼层
后日谈

→关于戒指

练红洗很确定,她在某日突然就注意到谢云流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会戴在那个位置只有一种可能。
但她根本没察觉到这人有任何这方面的动向。
更直接地来说,这人根本连请柬都没发,婚假也没请。

在结束了昏天暗地的期中考试阅卷后,练红洗踢掉了脚上的高跟鞋,捧着自己的茶杯正要去打水,忽然感觉到哪里不对,扭头看到谢云流桌上那个一直存在的烟灰缸不见了。她双眸微眯,懒洋洋地开口问道:“谢老师,你戒烟了?”
正在将考试成绩一一录入系统的谢云流停顿了一秒,随即一哂,答道:“他不抽烟,师父也跟我说还是趁早戒了为好。”
“她?”
这微妙的语调,这可疑的上扬的嘴角,练红洗再次确认,这人就是瞒着他们结婚了。
本着对人文院以及隔壁院仍在痴恋着谢云流的单身妹妹们好的心情,练红洗一抿唇,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好几天的问题:“你结婚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算是吧。”谢云流头也不回继续输着成绩,看着这一行行一列列的数字只觉得眼睛疼,“师父同意了我们就去买了婚戒。”
——微妙。实在是太微妙了。
练红洗又问:“隔壁院的?”
谢云流倒是没想到她怎么突然这么关心起来,有些不耐地随口应道:“人文院的。”
“不可能!”练红洗斩钉截铁地回道,“人文院且问哪个妹妹我不知道她们的感情状况,你这样随口胡诌是对我专业的侮辱。”
“……你们新闻学的人是不是都这样?”谢云流一抿唇,“不是老师。”
练红洗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在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人文院院委的那张冷脸,以及谢云流这位衣冠禽兽马上就要被开除的画面。
许是她的沉默太过诡异,谢云流瞥了她一眼,叹了口气道:“他早就毕业了。”
练红洗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呼吸,打散了脑中那些不该有的画面。
“谢老师你可以的,闷声发大财。”练红洗总算是打到了今晚喝到的第一口水,“人文院优秀毕业生里美女如云,莫不是吕教授带过的哪位?”
“嗯。”
——这应声这么快、这么肯定,看来应该是因着吕教授而结缘了。
练红洗如此想着,一面踱回自己的工位,一面在脑海中回忆着吕山石带过的各位优秀毕业生们。但吕山石怎么说也是桃李满蹊的名誉之师,直接或间接教过的学生少说也占了全院将近一半的数量,这简直就是大海捞针,很不现实。
叹了口气,练红洗觉得自己多半是无缘得知这位同事的八卦了。

待到两人将全部成绩录入系统归档后,已经是晚上七点了。
练红洗捶着自己几乎僵硬了的肩膀,看了眼墙上的钟,半心半意问道:“诚邀谢老师共进加班餐,现在员工食堂还开着,还能吃上最后一口热饭。”
“敬谢不敏。”谢云流捏着手机在回着消息,抓起桌上的车钥匙起身就走,“师父让我们回去吃饭,我得去接他下班。”
——很耀眼。
练红洗靠在桌上看着谢云流匆匆离开的身影,只觉得顶灯冷白光照射下,那人左手无名指的反光很耀眼。
——是狗粮的味道。
——但是抱歉,请拿开,她不吃。

眼一闭,练红洗打开手机,准备为自己点一份豪华外卖,然后按照两个人的餐食报销标准递交加班申请。


→关于宠物

李忘生没有辞职,也没有搬家,这件事让谢云流不满了很久。
虽然他们戴着对戒,李忘生偶尔也会在第二天休假的晚上留宿下来,但这跟他想的「婚后生活」相差甚远。
他甚至想要收回当初说的“我对于「家庭」的全部构想,不过就是这样了”这句话。
这不是他的构想。
他的构想里李忘生得待在他身边。

但是实话实说,吕山石的这个小家确实没法让李忘生长期住着,但不代表谢云流就接受李忘生住着的员工宿舍里又搬进去了一个新室友。
“我以为你们这种公职部门只出不进,怎么会又有新人进到你们单位?”
厨房里,谢云流接过李忘生递来的菜碟,脚步一转,又回过身来追问道,“你确定这个室友没问题?”
“大学没毕业就一心考公的莘莘学子多的是,师兄你带的学生都是人中龙凤,瞧不上我们这口铁饭碗,自然不知道这条独木桥上挤了多少人。”
将手上的水珠擦干,李忘生戴上隔热手套端起了那锅汤,跟着谢云流一道出了厨房,嘴上不停续道,“小吴有女朋友,他女朋友还养了只猫在我们这里。”
“猫?”谢云流一拧眉,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最近确实是在李忘生衣服上发现了不少动物毛发,想来应该是只灰白色的猫。
“英短,六个月大,非常亲人。”李忘生淡笑道,顺手为吕山石盛了一碗汤,还贴心地刮掉了浮着的血沫,“但我怀疑掺了橘猫的血统,不然平日怎么会吃了就睡,睡醒了就跑过来蹭你的腿讨要零食吃。”
“哪有那么多的血统猫,要我说,好养活才好。”
吕山石捋着胡须慢悠悠地说着,李忘生随即笑着点了点头,手刚伸向谢云流方向时,却不见他将汤碗递过来,“师兄?”
“养了宠物就得对这个生命负责了,出不了远门,平日里也多出不少考虑。”谢云流摆了摆手,坚持要自己盛汤,李忘生便也不再坚持,将汤勺递给了他。

“若是云流来选,会养什么宠物?”
吕山石好似随口一提,却很是坚持地看了过去,谢云流微征,倒是真没想过这件事。吹了吹手中汤碗,热气伴随着香味荡了出来,谢云流顿了顿,很是认真地答道:“乌龟吧。”
“……”
李忘生直觉他师兄要说的理由多半不是他师父想的那样,于是当即决定埋头吃饭,绝不搭话。
果然谢云流呷了一口汤,迎着吕山石殷切的目光,续道:“天地同寿甚好,即便是放养个四五天也没有关系,亦无须花费过多精力看顾,顺其自然,放任即可,甚好。”
——我就知道。
李忘生咽下了嘴里那口饭,如此想着。

吕山石新开封的桂花酒远比之前喝的那些果酒要醇厚得多,没个几杯下肚,便隐约有了醉意,身体也慢慢热了起来。
吕山石只摆了摆手便准备回房,独留他们师兄弟两人在客厅将剩下的已经倒出的桂花酒慢慢喝完。那沁人心脾的花香缠绵在唇齿之间,李忘生甚是中意地抿尽了杯中残酒,还不知足地舔了舔嘴角余酿,心满意足地向后靠到了沙发脚上。
坐在沙发上的那人顿时垂眸看来,与坐在地上的他四目相接。
摇晃着的、细碎的光芒落在眸中,夜风从阳台未关上的门边漏了进来,带来了屋外隐约桂香,一时间竟让人难以分辨这萦绕身侧的是那酒香,还是屋外的花香。
令人迷醉的气氛里,李忘生闭上了眼睛。
感觉到自己的眼镜被人摘了,随后那人轻抚过他的侧脸,轻柔地吻了上来。
呼吸间皆是桂花陈酿的醉人芬芳,本该只是浅尝辄止的吻也逐渐热切起来。李忘生感觉到那人伸手想要将他拉起来的动作,不禁错开了脸,摇了摇头。
“别。别在这里。”
可谢云流哪里会听?李忘生不起来,那他可以坐下来。
于是李忘生就这么看着谢云流站起身,半跪在地,将他推倒在客厅的矮茶几上,俯身压了上来。

*

领带被拉松,而后整个被抽了出来,随手丢到了一旁。
他的手指漫无目的地想要抓住桌角,却好像打翻了茶几上盛酒的小壶,最后一点余酒在壶中摇晃着,尽数洒在了他指尖。那人眸色一黯,伸手捉过他的手腕,举着那手指舔舐了起来,太过情色的举动让李忘生忍不住别开了脸。
那人伸出另一只手就要去解他的皮带,李忘生眼一闭,用了狠力直起了身,在那人唇上咬了一口,低声劝道:“能不能先回房?”
那人轻笑了声,握在他手腕的指节摩挲了一阵后,站起身,连带着将他一并拉了起来。

房门刚关上,他们就急不可耐地脱掉了彼此身上最后的衣物,那人揽着他向后倒在了床上,只噙着一抹笑意在看他。
“师弟,我好想你。”
他坐在那人身上,弯下腰来搂住那人的头,轻轻蹭了蹭。床头柜被拉开,那人摸出了一瓶润滑剂,倒出不少摊在掌心,随后那人扣住他的手腕,将方才那沾染了点滴酒香的手指推开、伸直,顿时他的指尖就裹挟着湿滑黏腻的触感。
然后那人抓着那指尖,顺着他的臀缝一路向下,连同那人和他自己的手指,一并推进了后穴中。
他没有做过这种事情,这仿若自渎的动作让他瞬间羞惭难堪起来,可那人很是坚持,按着他的手指也在隐隐用力,带着他缓慢又绵密地抚摸着他自己。
——太过了。
可他们都没有停下来。
空气中那桂花的香味远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人身上隐约淡香,以及逐渐清晰的糜烂腥味。被放大的感官体验催化了情欲的增生,他趴在那人胸口高抬双臀,指节被那人牵引着在后穴里半深半浅得进出着,身体难耐地小幅晃动起来,互相摩擦的乳首不断积累着过电般的酥麻感。
那人动情地深吻着他,唇舌间皆是火热的欲望,勾得他呼吸困难,指尖不自觉地绷紧,只觉得自己后穴沾染了潮湿的润滑剂,又痒又麻。
——想要什么东西盛进来。
——想要被什么东西填满。
“忘生……”
那人轻唤着,分开的唇瓣厮磨着他的嘴角,他垂下眼眸,看到那人已然硬得高抬起头的欲望,前端甚至已经隐隐渗水,他顿时心领神会,拔出抚摸着自己后穴的手指。那人随即双手托住他的双臀,用力揉捏了起来。
他扶着那人紧贴上自己已经微微开口的后穴,慢慢坐了下来。
方才只有指尖触摸带来的空虚感瞬间就被塞满,那灼热的坚硬之物挤压着撑开了他,此前堆积了就要溢出的酥麻快感冲上头顶,他浑身绷直地跪坐在那人胯上,双手半握拳垂在那人腰间。
酒精的作用让他全身又热又软,他反复呼吸了几次,这才一只手撑在床上,慢慢撑着自己的身子动了起来。

从谢云流的角度看过去,那是何等艳情的画面。
他师弟满脸羞红、肌肤滚烫地坐在他身上,轻晃着身子让他抽插着自己。
他师弟没有支撑身子的另一只手迷醉得摸过他们交合之处,随后搭在了自己翘起的欲望前端,动作生涩得抚摸起来。
——太过了。
——他会疯掉的。
难以忍受的汹涌情潮几乎吞没了他的理智,谢云流紧抓着李忘生的臀肉,靠在床头半撑起身子一瞬不瞬得看着他师弟的动作。那人微张着嘴,艰难地喘着气,呻吟声不敢漏出,生怕动静太大被隔壁房间的师父听见。
起落间,他师弟的欲望也随之颤抖着,得不到有效抚慰的苦楚困扰着那人,让那人微蹙起眉头,轻摇着头。
——受不了了。
他坐起身子抱住那人,紧紧贴合的地方火热难耐,他贴在那人耳边呢喃道:“师弟,很难受吧?还是我来吧。”
牵引着那人跪着趴好,双手掐在那人削瘦的腰窝间,高抬起的臀部露出那微张的后穴小口,被之前抽插动作带出的润滑剂顺着股缝滑下,滴落在床上,他隐约闻到了属于桂花酒的点滴余香。
——这哪里是酒香,分明就是蚀骨迷香。
他半跪着将自己从那个小口顶了进去,过于契合的角度让他忍不住顺着腰窝摸了下去,一面放任自己纵情地冲撞着那款款深情频频邀请的后穴,一面熟练得帮他师弟撸动起来。

来自于前面和后面的双重快感几乎要令李忘生窒息。
他只能一心一意捂着自己的嘴,不要漏出太多声音来,另一只手没有目标地向前伸出,微曲着手指想要抓住什么。忽然那只手松开了他,捏着他的下颔半扭过头,随后那人火热的唇舌便吻了上来。
呻吟声尽数吞没在唇齿间,没顶快感遍布四肢百骸,几欲将他的神智全都烧沸。
当真是连骨血皆啖尽。

*

待到复归平静时,谢云流后知后觉想起来,李忘生的领带好像被他随手丢到了客厅,这有点难以解释,不知道明早师父起身后会作何想法。
轻咳了声,谢云流将这件事说给了李忘生听,李忘生疲惫不堪地仰起头看了他一眼,复又垂下了头,搂在他腰上的手安抚性地轻拍了拍。
“师兄你只要起得比师父还早,这件事就不是事儿。”
“说什么呢。”谢云流笑着亲了一下他师弟的额头,“师父那可是凌晨四点就起来打拳练剑散步买菜的,我只是正常年轻人的作息时间,跟他不能比。”
“那师兄就勉为其难努力一下罢。”
李忘生的声音透着些许迷离,想来应是累极了正打算就此睡去。谢云流闻言倏地一哂,伸手就捏那人的腰,果然激得那人抬眸看来。
“想要我早起,你也不许睡。”谢云流低声笑道,“现在是凌晨一点,你还有两个半小时的时间可以小憩一下。”
“……”忍了忍,李忘生还是一抿唇,叹道,“谢老师,怎么会有你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左手划过那人的肌肤,就去寻那揽在自己腰间的另一只左手,直到摸到那跟他同一款式的坚硬金属圈时,他才贴着那人唇角笑出了声。
“李忘生,你说了不会后悔的。”
于是,他看到他师弟露出一副痛定思痛的表情,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轻声嘟囔道。
“记得叫醒我。”
“……好。”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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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28:04 | 显示全部楼层
礼魂

“我能看到的所有命运,皆以红线拴在你我指尖,循着掌纹紧密相连。”


飞机刚起飞没多久,谢云流就感到肩头一重,一低头,果然看见那人已然沉沉睡去。
叹了口气,谢云流拉下了遮光板,伸手拨了拨遮在李忘生眉眼间的碎发。心里再度问候了一下李忘生的各位领导们,这才继续看回自己手里的书。

在他们正式确定关系的一年多时间里,发生了太多事情。
李莲烬生了个女儿,出生时体重就有七两二,活脱脱一个小胖姑娘。从坐月子开始,李莲烬就又恢复当初每天给李忘生打一个电话的习惯,全然没有生产时大出血到惊动了半个医院的孱弱模样。
这让谢云流都不禁感慨,为人母了就是这般刚强的么?
那日在医院地下停车库的争吵,也算是彻底断了李父对李忘生的诸多期许。虽说李父至今仍是不愿见到谢云流跟李忘生同时出现,但至少过年期间的礼节性拜访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毕竟李父他怎么都想不到,这个要走他家固定停车位的人,就是骗走他儿子的「那个男人」。如今是人财两失,又抹不开面子收回来。
在吕山石的殷切推动下,已然升作讲师的谢云流也总算是勉强摸到职称考核的门槛了,只要没被院委抓到什么重大错误,再过个一年两年的也能评上个副教授当当。
而李忘生还苦苦挣扎在被各位主任领导压榨的小科员岗位上。
唯一的变化就是他终于接受了谢云流的建议,在年前做了视力矫正的激光手术,告别了那副跟了他十余年的眼镜。
在陆续入职了两三位刚毕业且年轻有活力的男大学生后,老林终于长出了那颗谢云流一度以为并不存在的「良心」,大手一挥,批了李忘生的出国申请以及年假调休申请。于是赶在浩荡春运开始前,给他拼出了一个十天连休的长假来。
谢云流表示一切事宜交由他操办后,李忘生当真只办了个签证就彻底不管了。
其实他也确实没有太多精力去过问。
老林的那颗「良心」只长了一半,全用在批假上了。而在李忘生休假前夕,他被安排着连出差带通宵足足干了大半个月,哪怕是刚刚登机前都还在回邮件。
谢云流认真在想,要是两年后李忘生还是熬不过那些老油条、没捞到个主任副主任岗的话,他势必要说服这人辞了这份工。再不济过来给他当助教,他二话不说马上搬回学校住宿舍,周末假期再两人一道回家也很是不错。
当然,谢云流也只能想想,未来到底如何还说不准呢。

目光落在手中书册上已经许久没有翻页了,谢云流说不出自己心里现在到底在想什么,感觉千头万绪,心情起起伏伏。
——「未来」。
这个词的出现代表了很多含义。代表了即便没有任何文书保障,他们依旧属于彼此;代表了哪怕没有任何互相承诺,他们依然生死相依。代表了即便这个现代文明社会是那么地无趣,至少他还有李忘生。
搭在书页上已然僵硬的手指终于动了动,很是坚决地翻过了一页。忽然,坐在他右手边的乘客扯了扯谢云流的袖口,他随即抬眸看去。
是一位模样靓丽打扮时髦的外国姑娘,湛蓝瞳色透出朦胧的光芒,天生的栗色头发微卷着半披在肩头。见到他看来,那姑娘立刻对着谢云流露出明艳的笑容来,脱口而出的是异常熟练的中文,显然在国内接受过系统教学,因而对他这样的国人也没有偏见。
“你也是去旅游的么?一个人?”
太过明显的搭讪意图让谢云流顿时皱起了眉,抿着唇冷冷开口道:“不是。”
还没等他继续往下说时,那姑娘便又抢过话头,指了指靠在他肩上睡去的李忘生问道:“你朋友?或者是……你的兄弟?”
“……有事?”
谢云流并没有同陌生人分享隐私生活的爱好,也并不希望对方借此话题继续聊下去。
那姑娘却毫不在意谢云流的冷淡回应,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便签本,快速写下了一串字符,然后将这个显然是她联系方式的纸条递给了谢云流,“或许你或你的朋友并不介意在异国他乡拥有一场邂逅?”
“……”
眼神渐渐变冷,谢云流双手合上了书,刚要开口时,那个靠在他肩膀的头像是睡得并不踏实地一震,随即李忘生的手便无意识地动了动,谢云流知道,这是他师弟每次睡觉苏醒前的征兆。瞬间失去跟那姑娘对话的想法,谢云流偏过头用手扶了一下李忘生将落不落的头,低声问道:“醒了?”
果然,李忘生慢慢睁开了眼睛,扶着头起身,眉头紧蹙。
“……师兄你怎么不休息?”
“熬夜通宵加班的那个人不是我。”见到那人艰难地摸出手机确认着时间,谢云流直接伸手扣住了那人的手,“刚刚平飞没多久,你睡了不到十分钟。”
李忘生的眼神还带着刚睡醒的迷蒙感,他的视线越过谢云流落在那姑娘递来的纸条上,一时间还误以为那姑娘是在向谢云流求助些什么,于是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换上英语柔声说道:“抱歉,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吗?”
那姑娘看了看李忘生,又看了看谢云流,视线下移至谢云流仍旧握着不放的手上,灿然一笑,收回了纸条,但依旧用英语坚持问道:“你们是兄弟?”
李忘生摇了摇头,刚要作答时,一旁的谢云流淡淡开口:“Couple.”
顿时两人都愣住了。

“你为什么惊讶?”谢云流斜眼瞟了一眼李忘生,皱起了眉,“还没睡醒?”
李忘生张了张嘴,这才失笑道:“没反应过来。以为还在国内。”
“……”谢云流一抿唇,握着那人的手又用力了些,“在国内我也是这么回答的。”
李忘生随即轻笑了声,应道:“是我失言了。”
见状,那姑娘便也不作他想,反倒是无所谓地摆了摆手,看向李忘生眨了眨眼,用英语笑着说道:“看来你们不需要一场小小的邂逅。”
闻言李忘生总算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唇,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谢云流见他这样,饶有兴致地笑了笑,开口说道:“师弟,异国他乡呢,多的是这样的款款热情,你可别谁递的东西都收啊。”
那姑娘被这话说得亦有些尴尬,打着哈就此一笔带过了。经过这么一闹,李忘生睡意全无,缩了缩身子,头一歪就打算往遮光板的方向靠去。可人还没动,就被谢云流伸手揽了过来,按在了他的肩上。
“你再睡一会儿吧,快到了我再叫你。”
“……好。”
李忘生的声音闷闷地在他肩头响起,但那人被他拢在手心的手却小心得翻转掌心,同他十指交握起来。心底一哂,谢云流垂眸看了那人一眼,那人却只闭着眼不吭声,仿佛真的就此睡去了般。

——他很爱他。
此时此刻,谢云流忽然在想着这件事情。
随之下一个念头接踵而来。
——而他亦然。

*

即便已然维持了将近两年的亲密关系,但在公开场合下他们依旧保持着恭谨有礼的兄友弟恭相处模式。
这并不来自于任何人的建议,只是他们各自默契的选择。
甚至偶尔吕山石都会在私底下询问谢云流,就算人文院院委再严苛,离了校园他们依旧是自由的,并不会受限于任何人的目光和想法。但谢云流仅仅只是无所谓地一哂,搓着自己左手无名指的戒指。
“我并不在意那些规则和所谓的道德高地,但对于被双亲用道德规范束缚了二十多年的忘生来说,如今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他师父当时听后并未多言,只是在叹,三十而立倒是让他给活明白了。
谢云流其实并不想活得太明白。
只是他随心所欲惯了,如何都是好的。进也好,退也好,都不重要。

飞机落地后,那位外国姑娘极其大方地向谢云流求助了帮忙取一下放在头顶行李架上的旅行箱,还略带歉意向着李忘生眨了眨眼睛,笑着推着箱子快步跟上前面下机的人流。李忘生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扶着因为睡眠不足还隐隐作痛的头站起了身子,正撞上抿唇看来的谢云流。
“……师兄?”
倏地一哂,谢云流伸手拉过李忘生的手,“师弟你脸红了。”
“……睡觉压出来的。”
“你说是就是罢。”

取了行李,李忘生的手机才连上WIFI就弹出无数消息来,连带着还有四五封邮件提醒,就在他站直了身子双手握住手机准备回复时,谢云流推了行李箱递到他手边,冷了语气:“你如果继续工作的话,我会直接改签机票把你送回去。”
听罢,李忘生当即决定将手机丢进口袋,接过了行李箱扶手,“师父年前那么忙,师兄你竟然还有空闲?”
“出发前我群发了邮件,半是暗示半是威胁地表明我这是在补婚假,除非是极其没有眼力见儿的人,没人敢找我。”
顿了顿,谢云流眉头微蹙地想到了什么,语调不仅更冷了些,“结果我没想到竟然真有这种人。昨天晚上我收到三封邮件,然后全部被我设置的自动回复打回了。”
——三封?
李忘生在心里数着如今在谢云流手下的学生,实在想不出来还会有谁胆子这么大。谢云流看了一眼他的表情,顿时长叹了一口气,应道:“是师父半年前收养的一个孩子,因为年纪不小了手续有点复杂,现在还在老家那边念高三,估计打算等考大学时才把人接过来吧。”
这么说来,李忘生确实隐约听过吕山石提过几次这孩子,但因为不在身边所以一直没有特别留意过,于是笑着问道:“打算考我们学校?什么专业?”
“我的建议是金融,但师父觉得来人文院也不错,至少都有个照应。”
“那他自己的想法呢?”
谢云流斜着眼睛瞥了李忘生一眼,笑道:“他的高中曾经组织过一次春游,恰逢某人在那边出差工作,给这帮懵懂无知的臭小子进行过一次主题演讲。他偷偷拍了照片发我,说是非常敬仰这位学长,也想要进人文院念书。”
李忘生愣了愣,刚要开口追问时又听到谢云流揶揄地开口续道,“然后我向他郑重推荐了我校就业率及毕业生工资水平最高的金融院专业。”
顿了顿,在李忘生瞬间哑口无言的表情里,谢云流落下了结语,“最后他被我的诚意打动了。”
“……”叹了口气,李忘生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谢老师,你这是一种对祖国未来花朵极其不负责任的行为。”
“想要追梦的精神我很认可,但他理科念得好好的,成绩也很优秀,考到金融院又不亏,大不了回头转院转专业都是可以的。”谢云流摆了摆手,掏出手机准备给他大学室友发个消息,“洛风的事情暂时不用你操心了,等他真的考上我们学校再担心吧。”
如此说着,李忘生也不再多问什么。

*

见到谢云流曾经的大学室友时,李忘生还一度有些恍惚。
这是个长相明显异域风格的成年男子,发色浅得分辨不出是天生的还是染的,中文带着些许口音,好在英文极其流畅,完全没有当地人那种古怪发音习惯。
谢云流很是自然地介绍李忘生是他的师弟及恋人,这次算是第一次出国游玩。那人闻言嘴角含笑看了眼谢云流,将自己开来的车子的车钥匙丢给他,然后拉开后车座的车门直接坐了进去,拍了拍车门催促着他们两人。
李忘生犹豫了一会儿,出于礼节性考虑还是选择拉开了后车座的门,坐到了那人身边。车门刚关上,那人便伸了手过来,用语调古怪的中文同他说道:“谢的小师弟,我姓金,你可以叫我金哥。”
“不要调戏忘生。”谢云流一面调整着后视镜,一面带着威胁语气强调道,“也不要对他出手。你知道我的脾气。”
那个自称金哥的人随即吹了个口哨,乖乖地往旁边坐了坐,整个身子几乎贴着车门靠了上去,摊着手调笑道:“谢,我一直以为你最后还是会随便找一个乖乖女结婚呢。”
谢云流反唇讥笑道:“我也以为你会跟那位一直走到最后呢。”
金哥顿时冷下脸来,收敛起玩笑姿态,指尖在窗沿上敲了敲,这才应道:“两个人分开的理由有很多,不一定是因为没有感情了。”
话说到这地步,便是彻底断了话题。谢云流从后视镜中看了他大学室友几眼,也不再说什么,只专心开着车。

好在谢云流当年右舵驾驶的记忆还没消失,他们三人就在一片诡异的沉默中拐进了看上去有些老旧的公寓楼的地上停车场。
刚停好车,金哥就绕到车后,一面仔细观察着一面半心半意地抱怨道:“谢,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每次都停得这么规范,最好是歪一点让路过的豪车刮蹭到,这样我才好换新车。”
“你真想讹保险公司的赔偿金,最好是把车子停到我们学校门口,随便撞上一辆都非富即贵,要是遇到政客的车,你就赚大发了。”
金哥闻言一弯眉眼,从后车厢搬出了行李箱,一边推着一边笑道:“在东大里想要通过念书改变命运的穷孩子不少,我就不做这种祸害人的事了。”

待到三人将行李搬进公寓,李忘生才发现这是一间和室混合着西式装修的复合式公寓。主卧和侧卧还保持着传统和室的榻榻米结构,剩下的部分才选用了更加大众化的西式装修,但是浴室里还是保留了浴缸。
相比起素有耳闻极其逼仄的酒店房间来说,这样一整套的公寓房间更适合两个人旅行居住使用。李忘生甚是感激地对着金哥笑了笑,金哥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应道:“这里以前本来就是我跟谢合租的,他回国后我又住了一段时间,反正下个月到期后我也不再续租了,你们过来正好可以一起忆苦思甜。”
谢云流冷哼道:“「忆苦思甜」?当初苦的人只有我吧?”
一面说着,谢云流低声跟李忘生说了几句,让他先行收拾一下行李,他去送送他的大学室友。金哥得了谢云流几乎明示的眼神,也顺势应着声就往外走,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公寓,默契十足得绕到了停车场外的吸烟区。

“所以,这就是你的「金屋藏娇」?”
“这词不是这么用的。”谢云流皱着眉,严肃了语气,“陆危楼。”
被戳穿了逗弄人心思的陆危楼这才稍稍站直了身子,收起了方才那副纨绔公子模样,指了指自己左手无名指处,笑道:“我又不瞎。”
谢云流叹了口气,双手插兜应道:“并没有法律上的保障。”
“还真是你的风格。”陆危楼一抿唇,在口袋里摸出了烟盒,叼了一根在嘴里,含糊不清地开口道,“一开始你说要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一时兴起找了个partner过来风流一刻呢。”
“我需要吗?”伸手拒绝了陆危楼递来的打火机,谢云流淡淡应道,“我戒了。”
陆危楼顿时露出十足惊讶的表情来,才点上的烟被他掸了掸,“谢,你是认真的?不是随便玩玩而已?”
“我没有时间精力做这种事情。”
闻言陆危楼坏笑了好几声,像是听到什么令人惊讶的发言般回道:“也是,毕竟你以往谈恋爱都是省电模式,最亲密的行为也就止步于拥抱了吧?我一度怀疑你不是性无能就是性冷淡。”
深吸了一口气,谢云流对于这样的评价很是不满:“……你在忘生面前不要乱说话。”
“不是吧,谢。”陆危楼完全愣住了,烟灰掉落了几许在他身上都没有留意到,“这次这么认真?就因为他是男的,跟你以前谈的女孩子不一样?”
“这跟性别没关系。”谢云流皱着眉头看了陆危楼一眼,“只是那时忘生还不在我身边。”
默了一阵,陆危楼凑近了些,很是认真地问道:“做过了?”
强忍住下意识要揍出去的拳头,谢云流咬着牙回道:“跟你无关。”
“那就是做过了。”陆危楼点了点头,像是反复确认自己想法般续道,“我就说,你看起来不像是省电成那样的人。”
谢云流几乎要被气笑了,正当他要开口为自己再争辩些什么的时候,陆危楼忽然掐灭了烟头,双手插兜站正了身子,一脸严肃看来,刻意更换成日语发音也让这句话的语气听着意味深长起来。
“谢,「恋爱」和「婚姻」是不一样的。”
“不用你提醒。”眸光收敛,谢云流回答得亦是恳切,“我从来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

谢云流回去时,李忘生已经将所有东西收拾好,正抱着他的笔记本电脑缩在沙发一角里看着什么,暖风自房间角落的老旧空调里呼呼冒出,不偏不倚正吹着他的后背,带起鬓边碎发时不时扫过侧脸。
那人完全沉浸在工作中,连他走到身后了都毫无察觉。谢云流盯着李忘生那缕被空调风带起的碎发,眸光沉沉。
——「做过了?」
——「我就说,你看起来不像是省电成那样的人。」
该死。
陆危楼的话不知为何竟让他生出了些许犹豫来,这种被人揣测猜想的感觉真是烦躁,摇了摇头,谢云流决定把他这位大学室友的所有事情暂时从记忆里清空掉。放松身子挨着李忘生坐了下来,右手极其自然地搭在了那人交叠在一旁的脚踝上。
“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很好吃的猪排饭。”
李忘生打字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将笔记本电脑搁到了一旁茶几上,淡笑着应声道:“这个点竟然还开着吗?”
“这条街的店素来开到很晚。”指节搓着那人脚踝,便又顺着裤管向上摸了摸,“到半夜都还有店在营业。只不过都不太方便邀请你进去。”
李忘生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倏地想起方才车行过来时在街角瞥见的那个夹在高楼丛中分外惹眼的艳红牌坊,顿时一抿唇,伸手截住谢云流已经摸到大腿根的手。
“那还是早点去吃吧,师兄在飞机上都没用饭。”
抬手蹭过那人侧脸,谢云流不禁感慨自己让李忘生去做视力矫正真的是最明智的决定,少了那碍事的眼镜,这双眸子清晰可见,那些如雾深沉的情绪皆荡尽,只余透雪沉香。一闭眼,将心底那点「想要先吃点别的」的想法打散,谢云流拉着李忘生起身,将那人搭在沙发上的外套递了过去。
“那就走吧。”

吃过晚饭往回走时已是入夜后将近十点,那条街上却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仿佛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般。
喧哗的音乐声混杂着热情的揽客声,吸引了一众观光客和当地人频繁驻足。路边几乎三步一岗地站着举着纸板巧笑招手的男男女女,偶见二楼露台的窗子大开,端坐着衣着鲜丽的娇俏女子,对着所有路过的目光摇着手打招呼。色彩艳丽的灯光流水般掠过,耳畔皆是异国语言高声交叠,欲望横流汇集于此。
在这种纸醉金迷的氛围下,李忘生整个人显得格外惹眼。
那人打量着那些用词露骨的广告牌的眼神坦诚清澈,甚至还带了点考究意味,仿佛在看的不是艳情邀请,而是刚出土的文物旧址。就在李忘生第四次询问谢云流那广告牌上写着的内容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一挥手,冷了语气。
“我拒绝向你介绍这条街的传统艺能,就算你抱着学术讨论的态度也容我回绝。”
李忘生愣了愣,顿时轻笑道:“小吴在知道我要过来时就拜托我帮他先行考察了。”
深吸了一口气,冷冽的夜风完全被这气氛烘得滚烫,谢云流一扯嘴角冷哼道:“那就让你那室友自己来看。”
“他刚入职没多久,出国申请想要批下来可是很难的。”
谢云流一挑眉,走近了半步,“他如何我不管,你若是想知道,我可以私下告诉你。”
感觉到了夹杂着愠怒和邀请的情绪,李忘生淡笑着开口道:“今天不行。我答应了我姐晚上要给她回个视频通话。”
——李莲烬!
在心底又暗骂了这位长姐一声,谢云流叹了口气,回身向着巷子里的自动贩卖机走去,“那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买罐热咖啡。”

看着谢云流的身影走远了,李忘生这才掏出从方才就震个不停的手机,打开一看果然是他室友向他询问「考察结果」的消息。噙着一抹微笑,李忘生刚要认真回复时,忽然身边有人靠近的气息,他略抬起头看去,是两位举着纸板妆容精致的小姑娘,见他看来后同时露出了灿烂笑容,用日语跟他打着招呼。
李忘生略显尴尬地摇了摇头,那两位小姑娘顿时了然,换上了甚是流利的英语问道:“小哥哥你是一个人吗?有没有兴趣找个人一起聊聊天?全场软饮免费哦。”
——所以主要收入是来自于开酒和时长?
李忘生仔细看着纸板上的广告语,在心里判断着这个行业的主营收入到底为何。许是他这副表情太过认真,那两位小姑娘相视一笑,更加热情地续道:“店里还有更多选择,懂英语的也有哦。”
愣了愣,李忘生顿时摇了摇头,正要拒绝时忽然身后有人伸手搂住他的腰,随即一罐热咖啡就递到了跟头。李忘生下意识接了过去,然后就听见谢云流用日语同那两位小姑娘说了什么,她们登时呆住了,眨了眨眼睛看了他们两人,随即露出了古怪的表情,略显尴尬地摆了摆手,转身离开了。
——那个熟悉的表情……
手里的咖啡烫得有些握不住,李忘生捏着罐口,抠着拉环的手指有些犹豫。还没等他艰难得勾住那个金属圈,身边那人搂在腰间的手又收拢了几分,略侧过身将他笼在阴影中,隔绝了些许狂乱气息。
回想起刚才那两位小姑娘最后的笑容,谢云流低声开口道:“师弟,我都说了,异国他乡多的是这种热情邀约。”
“……我刚才正要回绝她们。”
“你即便嘴上拒绝了,也还是会有不死心的人。在这里为了揽客能跟着追出数十米的大有人在。”
沉默了一会儿,李忘生倏地一哂,“师兄如此了解,莫不是在这里打工过?”
感觉到自己的腰被那人狠狠捏了一下,这才听到谢云流无奈沉声道:“先声明,我打工的店不在这里且都是正规经营又合法的,之所以会住在这附近完全是因为这边对外国人相对开放,而我室友的朋友又正好在这边打工。”
被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终于被这罐温热的咖啡暖得有了些力气,李忘生总算能勾到了那小小的金属圈,他抬头看向谢云流,流光凝在那人的眉眼间,那些灿金桃红浸染不了那人点滴,仿佛他生来就是这般,睥睨天下,不可一世。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犹豫着,李忘生仍是开口问道:“……那师兄刚才跟她们说了什么?”

脚步转了个方向,谢云流每踏出一步,李忘生便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被一旁等身高的广告牌遮挡。在窄巷子的路口,无人留意的角落,只有自动贩卖机的灯光照亮的一隅。
“我说……”
被刻意拉长的语调带着些许暧昧气氛,李忘生不知为何紧张得绷直了手指。
“「这是我爱人,接下来我们正准备回家,如果没什么事的话请不要来打扰我们。」”
手指收紧的瞬间,那个一直抠不开的拉环终于被李忘生勾了起来,咖啡的浓香顿时满溢了出来。
说不出话来。
李忘生只是沉默着勾着那个拉环,片刻后举起那罐咖啡喝了一大口,再开口时已是换了话题:“……我觉得小吴还是不要跟他女朋友一起来比较好。”
“如果他敢邀请你,我不会同意并且一定会揍他。”谢云流盯着那人舔去唇角咖啡渍的舌尖一抿唇,笑着续道,“回头告诉你室友,就他那点微薄工资别想着在这里坐下来消费了,还是先为签证考虑吧。”

*

李莲烬因为要陪孩子睡觉,没说个几句便匆匆道别,李忘生只来得及记下她托他代购的清单二三,还没问候自己的外甥女那边就挂了。捏着手机愣了几秒,李忘生在心底由衷地感慨起这就是正常家庭的婚后生活么?
——正常家庭。
眸光一黯,李忘生默不作声地将手机搁到了桌上,靠在沙发上垂着眼眸望着不知何处。他虽然不曾后悔,但仍是有些惋惜。惋惜于他师兄这般惊才绝艳的人,余生生活竟已如此这般一眼就能望到头了,再生不出更多变数来了。
传承、继承、遗存。这些都是很温暖的词语,尤其对于现在做着这份工作的他而言,近乎零涕。
——「幼年经历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一个人终生。」
——「我也是孤儿。」
回想起从前谢云流对自己说过的话,眸光触及到左手上戴着的对戒,李忘生知道自己渐入迷惘却又控制不住。
——所以,这是正确的事情吗?
他无法自控地如此想着。

“你如果敢想别的事情,我会让师父教训你。”
忽然,谢云流的声音遥遥传来。仿佛破开重叠雪障的利刃锐鸣,那厚重心事里忽地透进了一缕清风,勾缠着他顺流而下。李忘生顿时回过神来,抬头望去。
谢云流站在沙发边缘,浴袍松松垮垮穿在身上,仅在腰间随意打着一个结勒住,湿发还不及擦干,浴巾也搭在肩头,水汽凝结成珠沿着他敞开的胸膛滑落。他一弯腰,手指按在李忘生摊在沙发上的左手上面。
“我知道你一贯认定李莲烬的生活才是正确的正常的幸福的,你可以认定你的,但没有权力更改我的想法。现在,去洗澡。”
远胜空气中的温暖通过指尖被传递给了他,李忘生看着谢云流的双眸沉默不语,又过了一会儿,这才动了动僵硬的手指,侧过头轻吻在那人唇角。
“……好。”

等到李忘生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时,客厅的灯已经关了,只余卧室门缝漏出的暖黄灯光还亮着。进了屋才发现两床被褥都已经铺好,他师兄支着腿靠坐在窗台上,拎着一罐啤酒直望着窗外。
脚步刚挪到窗台就听到他师兄轻声叹道:“忘生,天气预报说今晚会下雪。”
他们所在的城市很少下雪,在李忘生二十多年的记忆里恐怕只见过不超过五次。即便零星下了些许,也基本不会堆积起来,第二天就化成碎屑,被环卫工人扫得干净。可谢云流独自在国外生活时是见过漫天飞雪、半高过膝的,那些冰冷的、剔透的、安静的,皆是梦里梦外的清醒时分。
顿了顿,谢云流又自顾自地续道:“我在这里见过的第一场大雪,绵延不绝,毫絮横飞,可那天始终是灰蒙蒙的,压得人心口沉闷不已。我就在想,不该是这样的,应该还要再透亮些,再湛蓝些,再宁静致远些。”
“……我没见过那般景象。”李忘生轻声道,“可我觉得师兄你说的对。”
轻笑声模糊不清,谢云流仰头将手中那罐啤酒饮尽,随手搁到窗台边,偏过头来看向李忘生。
“忘生,你那时为何不在我身边呢?”
李忘生伸手环抱过谢云流的头,感觉到那人温暖的手臂搂紧了自己的腰,他半垂下头淡笑着开口道:“总归……还不算太晚。”

*

那晚的雪下得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大。
等到李忘生被冷空气冻醒时,睁开眼睛便看到坐在半开窗边的谢云流,膝盖上搁着他的笔记本电脑,正在专注地打着字。揉了揉眼睛,李忘生猜测他师兄多半是在回复工作邮件,于是整个人往被褥里又缩了缩,打算再睡一会儿。
可他还没小憩多久,那个刚刚还沉浸在工作里的人马上将窗子又拉开了些,冷风夹带着片缕雪花飘了进来,吹得李忘生浑身一抖,非常艰难地从被褥里探出了头。
“师弟,一日之计在于晨啊。”
“……我听说这边的店铺基本都是十一点才开门的。”
“怎么?你很羡慕?”将笔记本电脑挪到一旁,谢云流走到李忘生身边坐下,“可是这边的社畜下班后都要进行大量职场社交,远超你在国内的强度。”
“……谢老师,你从前都在做着什么兼职?”
瞟了一眼李忘生的表情,谢云流直接伸手掀了那人被褥钻了进来,紧贴着那人身体拥了上来,“愿意接收外国留学生打工的店并不多,但没有你想的那种。”
“……我没乱想。”
“那你那是什么表情?”
沉默了一会儿,李忘生这才伸出双手轻托着谢云流的头,低声呢喃道:“我只是觉得……师兄一个人在外面,一定很辛苦吧?可你偏又什么都不说,跟师父也不曾提起过。就连祁进于睿他们都觉得你是学成归国,半生皆是顺风顺水,从未遇到过坎坷艰辛。可我总觉得师兄你不是的——”“为何突然提到这个?”
李忘生想说的话突然被打断,他摸不清谢云流此刻的语气代表了什么情绪,他犹豫了片刻,方缓缓续道:“我真实地来过了、见过了,才觉得自己有资格这么说。我并不是在表示同情,我知道师兄你也不需要这样的情绪。”
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在这个落雪的早上似乎给他带来了无穷的勇气,那些安静到近乎寂寞的声音被隔绝到了遥远的彼端,仿佛在触摸着无上珍宝般,李忘生的声音也变得愈加柔软缥缈起来。
“我真心觉得,师兄能够回来,真的太好了。”

他摆弄过打工酒吧里的那些调酒用的小玻璃杯。
小小的高脚杯子,被摆成了一排,酒吧前辈偶尔会卖弄一下吸引来店的漂亮客人,用不同颜色的鸡尾酒将那排小杯子一一注满,而后逐个倾倒进客人的酒杯中,见到她们因为杯中酒变成各种瑰丽色彩而欢呼惊叫,大方地给出不俗的小费。
在这些炫目多彩的变化中,他独独中意那水蓝颜色。
清澈的、透亮的,分明是冷色调却让他觉得很是亲切温暖。
——那一定就是「李忘生」这个人的颜色吧。
那些血色和着师父的杨梅酒尽数饮下,又被他师弟的水色悉数冲淡,最后只剩下左手无名指上被勒出的淡淡痕迹。
他从前并不觉得这世上有什么能让他痴迷的。便是攀上那学术的至高峰,便是任凭心意自由活着,便是在师父身边侍奉他老人家,对他而言都不过是理所应当的事情。那些古书旧籍能让他心驰,那些铭文利刃能让他沉醉,但他给予的反馈都太过克制。
是怜惜,是珍视,是广纳其中,是漏夜欣赏。
却又仅仅止步于此。
——可若是对待「李忘生」呢?
——那恐怕只剩下「不受控制」这唯一的情绪了。
他师弟的轻吻被他以激烈的厮磨推了回去,他忽然觉得晚点出门也挺好的。

*

拜访了谢云流学校里几位从事相关研究工作的教授,又简单参观了一下都内博物馆,李忘生这才心满意足地坐下来拎着菜单在研究点什么。
工作日晚上的居酒屋确实如同他师兄所言般人满为患,不少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社畜围在一起喝酒聊天,时不时迸发出夸张的欢笑声,热闹得全然不似上午挤地铁时看到的那些沉闷模样。
考虑到雪天地滑、走夜路不太安全,李忘生很是慎重地为自己点了一杯乌龙茶,又随着心意点了些东西,这才把菜单交到了谢云流手中。谢云流看着李忘生把笔记本电脑抱到了桌面上,眸光一敛,连着追加了不少东西,末了还要了两大杯啤酒。
“师弟,我建议你不要尝试在这里收发邮件,地下室信号不好。”
果然看到李忘生搁在键盘上的手指停顿了一秒,随后只是移动一下,轻触了几下。
“至少让我把老林的邮件看了。”
“他自己批的假,自己完全不记得么?”谢云流接过店员递来的两大杯啤酒,极具存在感地搁到了李忘生手边,“年前还有什么特展么?”
“这倒没有。就是小吴突然提交了婚假申请,婚礼日子还选在年初三这个时间,着实给他来了个下马威,他在愁年后最忙的时候会不会抓不到苦力干活了。”
“小吴?你室友?”有些惊讶,谢云流放下了送到嘴边的酒杯,“这么快?”
“他可是从大一开始就在谈了,本来想着毕业就结婚的,结果女方家里一直不肯。最近松了口,他就火急火燎地去领了证,回来第一时间就给老林发了请柬并请了婚假。”
“……也给你发了?”
“当然。”李忘生从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抬起头来,看着坐在他对面的谢云流,倏地一哂,“我说了会跟师兄一起去,他知道的。”
眸光收敛,谢云流松开了酒杯,一只手搭在桌上,又问:“他知道我们的关系?”
“他没问过,我也就没说。”李忘生双手搭在键盘上,表情平淡,“但他看得到我一直戴着戒指,也见过师兄你接送我回家。”
闭了闭眼,谢云流深吸了口气,饮下一大口啤酒,这才将酒杯往前一推,沉声道:“忘生,师父问过我几次了,你什么时候搬过来跟我们同住?”
搭着的双手顿时握紧,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因为久未操作而自动待机了,黝黑屏幕瞬间映出了自己的脸来。不用看李忘生都知道,此刻他的表情一定是紧张到苍白的程度。

这件事被谢云流这般严肃直白得问出来,应该算是第一次。
之前他也随口说过几次,但语调皆是半心半意,场合气氛也不甚正经,李忘生便一直都当作是他的无心之言。再加上吕山石当初在选房型时虽然为谢云流留了一个房间,但完全没考虑过谢云流将来结婚后要住哪里。
毕竟那个时候吕山石怎么都想不到,谢云流在回国后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迅速跟自己的二徒弟恋爱定情甚至到了许下终身的地步。
太快了。
快得吕教授还没给这臭小子凑够一套房子的首付来。
但是本着手心手背都是肉的原则,吕山石仍是希望李忘生能够同他们住在一起,哪怕是搬回老家、住到对面去,也是可以的。
只是吕山石这个曲线救国的想法被谢云流否决了。

“师父觉得你哪怕搬回我们隔壁也可以,但我不接受。”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得点着桌面,这个习惯动作李忘生很是熟悉,“永远都会有不接受和不认可的声音,这跟你住在哪儿没有关系。别的我都不在意——”
谢云流的手指倏地指了指他自己,又指了指李忘生,续道:“——但我能想到的最近的「现在」,以及最远的「未来」,我都要你在我身边。”
——「现在」和「未来」么?
沉默了一会儿,李忘生开口说道:“父亲半年前新招了个主管秘书,叫做Adam.”
“男的?”愣了愣,谢云流顿时回过味来,冷笑一声,“专门负责盯着你的么?”
“差不多吧。”李忘生叹了口气,举起酒杯喝下大半口,“虽然没有明确做过任何逾越举动,但实实在在给我添了不少麻烦。”
“比如?”
“比如说他会长期同我保持固定联系,替父亲关心询问我的日常工作生活,甚至最近已经通过母亲拿到我的银行账户,开始帮我打理起存款和理财了。”
“……你爸如果想要出钱给你买房,我是不会拒绝的。”谢云流轻嘲道,就着手里的酒杯又喝下一大口,杯中酒已经去了一半,桌上的吃食却分毫未动,“或者说,他应该早就给你置办好了才是。”
闻言李忘生果然露出了似笑非笑的无奈表情来,摆着手叹道:“地段很好,房间很大,两年前就已经装修好了,至今还在从我的工资里划钱过去雇人打扫。”
“你竟然没有接受这样的盛情?”
“我要是接受了,就得听从他的安排跟随便哪个相亲对象结婚才是。”
李忘生唤醒了待机的笔记本电脑,将老林的邮件匆匆浏览了一遍,这才关了机,合上了屏幕。重新抬头看向谢云流的表情已是收起了所有情绪,只余漾在眼底的那点温柔。
“——可我不是没听他的,选了师兄么?”

喧哗的。安静的。
空虚的。满溢的。
他随着心意伸出手搭在那人搁在桌上的指节上,只回勾了一下,便得到了对方的回应。他轻笑着摩挲着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开口说道:“那我的建议是,让师父搬过去那边住,我们住家里。”
那人张嘴愣了片刻,这才淡笑着应道:“那师父肯定要抱怨个没完了。”
“怎么会?他那些书剑酒可是有了最好的归处。”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语调,甚至他的手指也不甘心于这样浅尝辄止的触碰,正缠着那人的指节愈勾愈紧。
“忘生,搬过来跟我一起住吧。我想跟你一直在一起。”

回到公寓时,李忘生只来得及将打包回来的吃食搁到玄关的柜子上,就被人按在门上不住厮磨起来。堪堪获得了片刻呼吸权,李忘生轻推了一下谢云流,努力找回自己的呼吸般喘道:“淋了一路的雪雨,再不洗澡明天得感冒了。”
等了一会儿,才等到那人的声音自侧颈处闷闷响起:“可以。”
还没等李忘生松口气,便听到那人慢悠悠地续了下去,“但我们得一起。”
——一起?什么一起?不会是那种「一起」吧?
李忘生大脑一片空白,茫然地在想他师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可那人并没有留给他太多喘息的时间,脱了鞋,一边脱着外套一边示意他跟上。
“我室友当初之所以会租下这间公寓的这套房,就是看中了浴室里那个可以让两人共浴的浴缸。所以,师弟——”
他师兄拉开浴室门的动作很是利落,回身靠在门上交叉双手看来的眼神也不容拒绝,唇角笑容让他忽然想到那个晚上在路边同他搭话的那两位姑娘。
“——入乡随俗啊。”

*

根本没法好好洗澡。从一开始他就该知道的。
起初他在洗头的时候那人还算克制,结果这背擦着擦着就愈加不妥起来,抚摸的动作过于情色,又顺着温热水流不住向下,实在难耐。
终于在跨过腰窝时,他伸手拦住了那人的手。
“真的会感冒的。”加重语气又强调了一遍,他回过身来看着那人暗沉难辨的双眸,叹了口气续道,“我来帮师兄擦背吧。”

再次见到那道刀伤时,李忘生仍是心有余悸。
即便谢云流同他言说时是那般漫不经心,他却在真实见到这边世界后愈加在意了起来。手指小心翼翼得沿着疤痕划过,指腹摸到的殷红凹凸不平,他终是长叹出声,举着花洒将周身泡沫冲净。
“师兄竟连师父也瞒着么?”
“告诉他做什么?总不会期待我说出什么「伤疤就是男人的勋章」这种毛头小子才会的傻话来罢。”
“……你的旧友,后来如何了?”
“我不知道。”谢云流语调平常地擦洗着自己的身子,完全不在意李忘生僵在他腰间的手指,“许是死了,又或许离开这里去了别处。我劝不动他,他亦从来不听我的,一意孤行想要牢牢抓住那不属于他的东西。”
从李忘生手里接过花洒,谢云流慢悠悠地冲着头发上的泡沫,又续道,“情妇的私生子公然挑衅,哪个政客受得了这般折腾?当初闹得那么大,惊动了好些人。你不要以为如今这边看上去歌舞升平甚是祥和,其实事到如今仍有不少店背后是有人撑腰的,哪里只是单纯在做生意。”
“……”
李忘生并未应声,他只是半蹲下身子,轻吻在那道刀伤上。忽然腕上一紧,抬头看去时正对上谢云流垂眸看来的眼神,握在腕间的手在四目相接的瞬间又用力了些,开口的语调也半是威胁半是调笑。
“忘生你不要这样,我会控制不住的。”
“……我还以为师兄你——”“是谁说的这样下去会感冒的。”
话音未落他便被人反剪过手压在了浴室的瓷砖墙上,那声喑哑在耳边,又被花洒的喧哗水声盖了过去。
“在你还怀抱着社会主义五好青年的思想为我纾解时,我就知道你我之间迟早是要失控的。哪个师弟会为并不熟稔的师兄做那样的事情?偏生那点萦绕在指尖的柔软触感久久不能从我的梦里消散。”
感觉到他师兄在一旁洗手台上翻找着什么,随着一阵响动后,什么冰冷黏腻的东西就着他师兄的手指掌心贴上他的双臀。
“无形的东西,绕指柔的东西,我从来不喜欢。可你偏偏是这样的人。我总在想,这般包容的人,要变成什么样子才好?该变成什么形状才行?”
那点微凉触感沿着臀缝滑入,而后直插入他的后穴中,伴着那人的话一点点抓挠着他的心脏,撩拨着他的呼吸。他双手交叠死死撑在墙上,那人一只手抬起他的一条腿,大张的姿势让他们的下体紧密相贴。
“为、为什么一定要变化?”他低喘着,试图通过跟那人的交谈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要去想那不断进出他后穴令人酥麻生痒的触感,“如水无形,即便没有停靠,依旧可以携风同行、奔流而去,不是么?”
那拨弄着后穴的手指挺进了一大截,激得他浑身颤抖向前趴在墙上,没等他喘过气来,那人便托着已然硬得发烫的阴茎抵在了穴口。
“携风同行……你真的觉得那样很好么?”
那人竟然这般问他。

——如沉潭,不为所动,成百上千年的时光皆凝固成这一瞬。这分明是他们这些文物工作者最期望的姿态。
——如怒涛,奔流不息,无论多么精美绝伦的技艺、多么令人赞叹的遗存,皆会在这日复一日的冲刷中消亡殆尽。这分明是他们这些研究学者最叹息扼腕的遗憾。

手指猛地收紧,那缓慢顶入体内的灼热触感让他不禁喟叹出声,失力地软下了腰。而后那人松了手,双手直掐在他腰间,挺身抽插起来。
早就契合的身体顿时迸发出接连不断的快感来,过于舒服的体验让他的呻吟声也愈加失控,方才他师兄那番话又被他混乱地想起。
——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想变成什么样子呢?
他在完全脱力前被人拦腰抱起,不及反应时就同那人一道跌进了盛好了热水的浴缸中,那人将他轻放在自己腿上,随即开始亲吻他的乳首来。他胡乱抓着那人后背肌肉,直觉得这欲望汹涌澎湃,似滔天巨浪拍击着周身骨血。
“师、师兄今日为何、为何这么——”“我何时都这般失控。”
揉捏着他臀肉的手一刻也没有放松地推着他在自己身上坐下,顶弄了几下后又哑声叹道:“想要更加粗暴得对待你,想要你完全契合我的形状。就是陡坡推石,欲念产生了就停不下来。”
温热的水包裹着他们,又在一下下的动作里拂过他周身,舒服得让人昏昏欲睡。他勉力搂住那人的头,刚想说些什么时,那人又用唇舌封住了他的话头。他感觉到自己被人放平,侧躺在浴缸的一角,随即那人抬起他一条腿紧贴着他的后背靠了上来,在插进他后穴的同时不忘摸上他早就硬挺了的阴茎。
“嗯啊……呜!”
——无形的、温暖的水,可以变化成任意形状的风,这些绕指柔的东西为何他师兄不喜欢呢?
他仰着头不住地喘息,脑中混沌难明地在想着这件事情。像有无数细小电流爬过四肢百骸,舒服得让他也忍不住伸手摸向两人交合处,双手笼着那人的手,并随着那人动作一道颠簸起伏。

忽然李忘生搁在一旁架子上的手机传来了震动声,惊醒了沉浸在欲望深渊中的人。
勉力抬起手臂想要起身去够手机,又在瞬间被身后人按回了原地,唇舌勾缠过他舌尖,迫使他又将那人含得更深了些。
“这个点李莲烬可不会打电话过来。”谢云流双眸微眯,交握的手愈加用力,“是你爸的那个新秘书?”
李忘生垂着头动弹不得,浑身都在颤抖,情欲挠得他喉咙发哑,半天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不接的话,他会在一个小时后重新打来。”
“啧,真的烦人。”抱着人坐起,但谢云流并没有起身的念头,只是撑着李忘生的身子让他背过身坐好,便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得顶着胯,“你爸不会也找了个人,打算问我「借调」你回去罢?”
轻笑了声,李忘生撑在浴缸边缘调整着自己腿的位置,希望在这狭小空间里更好地伸展开来,一面认真应道:“他会招进公司的只有跟他理念相近的工作狂,Adam只是严格遵守了父亲列给他的工作清单罢了。”
“……包括破坏你的婚姻生活?”
闻言李忘生微征了一瞬,随即略偏过头看向谢云流,弯在唇角那一抹笑意沾染了情欲的绯红,湿漉漉的双眸满是邀请。
“那他恐怕永远无法完成父亲给到的KPI了。”

——为什么不呢,这痴迷于一人的感觉?
——为什么要拒绝呢?

按在腰上的手用了力,直压着那人坐到了最深处,将他的欲望尽数吞没。
那人绷直的后背如同拉满的弓,勾缠着他的腿,让自己身体完全打开的姿势太过诱人,水流打着圈一层层漾过他的身体,他无意识地伸手拨了拨那水花。
“似水如风,抓不住,亦不会停留,终究会失去的,我本该厌弃这般软弱的东西。”
他轻声开口说着,一面搂过那人的腰,将人拥入怀,那人艰难地回过身子仰头看他,一点浅吻落在他唇角。
“师兄不是从来只向前走,绝不停留么?”
“所以你要跟我一起向前走,忘生。”
被温暖的水包裹着的,是他和他的爱人。这么想的话,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加重了语气,又重复了一遍:“那些绕指柔的东西、软弱的情绪,我仍是不喜欢。可我爱你,我想你跟我一起。”
感觉到自己的左手被人温柔托起,随后伸了五指进去,慢慢合拢。
“我会跟你相偕同行的,谢老师。”
那人亲了亲他的手背,弯眉笑了,“因为我也爱你。”

*

Adam的视频电话果然在一个小时后打了过来,这次李忘生总算是接到了。
内容也确实如他猜想般,常规的日常联系以及他父亲之前邮件过他的一些商业合作的意见问询,只是在快结束时,Adam忽然问了他一个极其私人的问题。
“后天就是年三十了,李总的意思是想问您今年会不会回来?”
“……”
他出国旅游的事情在家里还算不上是秘密,往返时间和航班号他也并没有隐瞒,他父亲不可能不知道他到底回不回去、什么时候回去。所以这个问题会被特意拿出来问,他父亲的意思多半就是想试探他会不会丢下谢云流一个人回国。
李忘生扶额苦笑了几声,反问道:“我姐和姐夫都回去了么?”
“今天刚到。”
——果然如此。
眸光收敛,李忘生看了一眼坐在窗边满脸不爽地回着邮件的谢云流,心底一哂,开口应道:“你们都知道我的航班信息,我没有瞒着你们任何人。”
对面果然陷入了沉默,又过了一会儿,才听到这位勤恳社畜没有起伏的语调答道:“我会如实同李总汇报的。”

按了挂断键后,李忘生马上听见谢云流的咋舌声,连带着狂风暴雨般地不满情绪:“李忘生,我真诚推荐你如果两年后还混不到一个副主任当当的话,就赶紧辞了那工作过来给我当助教,一起来感受人文院院委的难缠!”
看着他师兄动作极重地敲了几下键盘,这才将笔记本电脑往旁边一推,坐到了窗台上。李忘生听着他师兄那番话,忍不住笑了。
“师兄你的职称考核总归需要院委签字的同意书,她一贯铁面无私很是严苛,我做学生会长那会儿没少被她训斥过。”
“哦?你这种三好生也会被骂?”
“……院委抓个人作风很是认真。”
这样一说谢云流就有了兴趣,顿时就挪到了李忘生被褥边,盘腿坐下,追问道:“师弟你还会有什么个人作风问题?”
李忘生一副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模样,皱着眉头纠结了许久,这才缓缓道出:“……出席院内会议时衬衫没有扎进裤子里。”
默了一阵,谢云流顿时大笑出声,好不容易才忍笑叹道:“那院委对我确实已经很宽容了。师弟你这上班西装三件套莫不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阴影?”
“……睡觉吧,谢老师。”

李忘生本想就此结束对话的,但明显谢云流并不想。
“我听到你问,李莲烬是不是回去了。所以,他们是来问你今年回不回去过年的么?”
听着谢云流如此平淡的语调,李忘生也不知道该怎么同他言说这件事情,他感觉到那人伸出手将他抱进怀中,这才无奈地答道:“他们分明知道我的航班信息。”
“无所谓,回去过年也挺好,我正好有事要同师父讲。”
搭在那人腰上的手迟疑了片刻,李忘生轻声问道:“你要说什么?”
“劝他老人家搬去你的新房住。”谢云流蹭了蹭李忘生的侧颈,“你说过要跟我相偕同行的,那就先从搬过来跟我同住开始罢。”
那温暖的、无形的水似乎仍在包裹着他们,李忘生瞪大了双眼后又在瞬间拂去了讶异神情,柔声应道:“好。”

*

改签机票费了点功夫,但好歹赶在晚上回了国。两人刚出关没多久,李莲烬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比起父亲那边的关照,李莲烬的关心就更加简单具体了。询问了他们预计到达时间,又问了附近还能停车的地方,最后在强忍着怒火中,很是认真地问着李忘生:“你是一个人回来还是跟你师兄一起?”
这个问题如果是去年的这个时候问李忘生,他只会有一个答案。
可是今天的他犹豫了。
抬头看着站在行李转盘边耐心等待的谢云流,看着那人的手指习惯性地搭在手臂敲了一下,又一下,李忘生恍惚想起了许久之前,谢云流曾经对他说过的话来。
——「忘生,如果一个人一生里只做正确的事,岂不是很无趣。」
——那么,又将如何去定义这个「正确」的范围呢?
李忘生死死握着拳头,终于,还是松开了它。
“我们一起回来。”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非常坚定、又很是清晰地传来。

脚步声渐近,李忘生抬头看着推着行李箱向自己走来的谢云流,毫不犹豫地追了几步靠近,直接伸手拉住了那人另一只空着的手。
手心顿时感到了一瞬凝滞。
随后那人顿住了脚步,抬眸看来,唇线被拉成了一条直线,脸上表情太过复杂,让他不禁淡笑了一声。
“师兄不是抱怨了半程这飞机又晚点了开车回家怕是要赶不上零点钟声么?”
那人仍是看着他不说话,迟疑了一会儿,这才回握了过来,扣紧的十指隐隐用力。
“……忘生,这不是在国外。”
“嗯。但无所谓了。”他姿态自然地摸出手机,准备给他父亲打个电话过去,“做了这么多年「正确的事」,该做点想做的事了。”

那边的电话还没接通,他的手就被那人松开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人就勾住他的腰托着他的后脑直往怀里送,余光只来得及瞟见他父亲在那边接起了电话,然后自己的手机就被人缴了去。
“忘生……”
唇齿尽没入缠绵爱意中,周围忽然响起一阵喧哗声,但李忘生觉得那些都离他很遥远,他只是伸手回抱过那人,轻笑着回应。

*

最后李莲烬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连着打了三个电话过来,才总算让李忘生接到了。
劈头盖脸地痛骂了一顿,内容无非就是李父刚刚突然被自己儿子通知了数项事宜,至今还没缓过神来,发了好一通脾气后跟母亲一起先走了。现在家里只剩下李莲烬独自面对一群八卦又长舌的亲戚们,几近崩溃。
谢云流冷着张脸一面看着路况一面瞟着副驾驶座上接着电话的李忘生,那人的侧脸在流水的灯光下忽明忽暗,应话的唇角微微勾起,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被车灯不住照亮,反射出微弱的光芒来。
拐进小区停车位刚停好车,谢云流一拉手刹解了安全带,便按耐不住侧身过来又勾着那人的头交换了一个深吻。
李忘生一面解着安全带,一面含笑道:“怎么了谢老师?你也会紧张?”
“我是在想,车子到底还是买小了,要是SUV早就在这里把你办了。”
“……放过《Titanic》吧。我问过祁学弟了,他们电影鉴赏课上长镜头鉴赏选的片段是《Goodfellas》。”
“人文院这门课我看是不行了,下次王老师备课时我会给她提点建议的。”
勾着那人后脑,谢云流的拇指搓了搓那人侧脸,刚俯下身就听到李忘生那边的车窗外响起了有规律的敲击声,抬眸一看,是抱胸弯着腰一脸冷笑的李莲烬。

在车窗缓缓降下的同时,他们都听见了这位初为人母的长姐极其自然的怒斥。
“这位先生,我特意挪了车子空出车位让你停进来,不是为了让自己欣赏你跟我弟是如何亲热的!”
眸光微漾,谢云流随即按下方向盘边的按钮,在所有车门锁扣声响起的同时,顶着李莲烬的怒火把那个未尽的吻完成了。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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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ll | 2024-11-4 21:37:0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喜欢谢云流看着师父和师弟在厨房时的,对于家的幻想和憧憬,好温暖好美好的家人,真的好爱吕祖师徒们 都是可爱羊羊
只要所爱之人在身侧,那便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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