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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流始终觉得,李忘生待他是不一样的。 虽然他总嫌师弟古板,但其实李忘生在他面前也没有口中常说的那样古板。 ——就如他十九岁时,总习惯性上手给师弟按揉小腿,师弟也并未一本正经地拒绝他。 当年十六岁的李忘生身体抽条极快,肩薄颈细,腰韧腿长,迅速从尚带婴儿肥的半大小子成长为少年人模样。但长得太快,便免不了夜里冷不丁被抽筋惊醒,又怕惊扰到身旁师兄而暗自咬牙忍耐。 谢云流是何等人?纯阳首徒耳目聪敏,身手矫捷,夜间灯蛾甫一振翅就能被他轻盈捕捉,再送到窗边悄然放走,唯恐多扑棱几下都会惊皱师弟尚且稚嫩的眉头。如今李忘生就在身侧细微挪动,当即便被他逮个正着。 “怎么?做梦了?给师兄说说。”他半支起身子,戏谑发问。 李忘生便支支吾吾道:“没有……就是,有些抽筋。吵醒师兄是我不该。” 谢云流心中了然,翻身坐起后长臂一伸,直接捞过仍在寒凉夜色中发颤的一截小腿握在掌心——虬结筋络仍在突突跳动,一下一下碰触他指腹,可想而知带来何等剧烈的疼痛。 他便熟门熟路撩起雪白裤脚,直接推至师弟膝盖,露出光洁莹润,比布料还要白的一片肌肤。 “师弟,”干燥掌心带着内力缓缓推开扭曲筋络,他一边不停按揉,一边似真似假抱怨,“越大越跟师兄生分了啊,去年不还总缠着我切磋?” 李忘生僵硬无比,尴尬地以肘撑起上半身,维持一个欲起未起的姿态。 “没有生分。”他盯着谢云流凝视片刻,随即便移开视线低声道:“师兄交游广泛,不敢再事事劳烦。” “……小老头子。”谢云流头也不抬,嘀咕一句后便更加用力地给师弟揉搓酸痛肌肉。 两人一个半坐一个半卧,任由沉默在室内安静流淌。片刻后,谢云流忽然凑近,惊奇道:“忘生,你这里竟也有一颗朱砂痣?” 语气雀跃不已,仿佛发现了什么稀世神兵,恨不得立时就要上手摸一摸。 李忘生顺他视线看去,却原来在自己左膝内侧,有颗堪比针尖大一点的圆润红痣。十六岁少年勤于习武,小腿线条紧致流畅,更兼被华山飞雪终年捂出来的雪白皮肤,尤其显得这颗小痣鲜艳且醒目。 他平日甚少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今夜也是第一次发现。但他更没注意到的是,谢云流也悄悄动了动指尖,竟莫名有点懊恼自己怎么此刻才观察到——莫非还是对师弟关心不够? 月色晕染雪光,将室内映得皎如清水。谢云流任由思绪漫无目的飞散,恍惚觉得自己握住了一截玉,有点血色从细腻纹理中柔柔浸透出来,直接蒙向他的双眼。 他不由越凑越近,越看越沉,几乎要将鼻尖都挨到师弟身上去。 温热气息喷洒在被夜色浸凉的膝盖内侧,李忘生听到愈来愈激烈的心跳声,不知是自己还是谁的——他悚然一惊,直觉有什么东西正悄然发生变化,却是他从未知晓或了解过的事。 “师兄!”修长劲瘦的小腿猛然缩回,李忘生迅速放下贴身衣物,伴着窗外羽鹤振翅声冷静道:“天色大亮,我们该去做早课了。” 谢云流浑身热意瞬间冷却,吐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后重重砸进榻上被褥。 “忘生,”他用手背遮住双眼,哀叹道:“你可真会煞风景。” “早课少做一次也没什么,不如跟师兄一起下山去玩儿?” 李忘生直接抽走他身上薄被,十分无情地说道:“不可,今日师父在,多半要亲自抽查师兄功课。” 谢云流只得不情不愿起来洗漱。他看向李忘生认真束发的背影,乌黑长发被一绺一绺梳起,规规矩矩束缚在莲冠内,两颗白玉坠脚跟着垂在师弟尚且单薄的肩头。明明是无比平常的情景,以往已不知见过多少次,他却莫名有些移不开眼,右手指尖情不自禁摩挲几下,仿佛仍能感受到昨夜那点能把夜色烧灼的,鲜艳且醒目的朱砂色。 无人知晓他在此刻想了什么,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生,谢云流忽而爽朗一笑,弹指将几滴清水甩向师弟额头,待他怔怔看过来时,又笑着说了句“呆子”,便自顾自走了。 李忘生默默擦去眉间水珠。将后背盯得处处不自在的视线彻底消失,他也终于能蓦然放松心弦,抬手碰触越发灼热的耳垂,试图用冰凉指尖给自己降温。 ——在这个千篇一律、平平无奇、几乎不会有人刻意记起的时刻,有人恍然大悟笃定了某些事,也有人朦朦胧胧悟到了某些事。他们都以为来日方长,有许多时间可以慢慢试探,细细确认。 但谁也不曾想到剩下的时间只有短短一年。 一年过后,余下岁月便只剩匆匆,他们都在那一年后老去了。
谢云流须发花白时想起此情此景,仍觉得就在昨日。他既没能忘了李忘生眉间那点朱砂,也没能忘了李忘生层层掌门袍服遮掩下的那点朱砂。有些事一边恨一边念,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是个什么想法。 最后一次闭关前,他甚至不无自嘲的想:有负恩师教诲,谢某这辈子,恐怕要与大道无缘了。 刀气带起的凛冽风刃里,仿佛有人从他再也未回去过的纯阳,遥遥传来一句“师兄”。 别叫了,他想,冷心冷情之人,好好修你的道去。 ——李忘生必能修得大道的想法,就如他始终认定自己无悔的想法一样自然。 什么恩怨,仇杀,误会,痴心尽断,情丝缠绕,又与此时的他有什么干系?如若闭关不成,那就阴阳化一,尽归天地,就此再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闭了一个许久许久的关,等再度睁眼时,竟有恍如隔世之感。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他,大道既成。 ——谢云流着实有些莫名其妙。原来师父当年说“想到透彻,悟得圆满,也许喝口水就能摸到道门”,竟然是真的? 那李忘生呢?他素来心机深沉,多思多虑,这样的人,还能如他所想一般……也顺利踏入道途吗? 他想起烛龙殿中李忘生早早斑白的鬓发,忽而有些坐不住。昔年刻骨恨意逐渐平淡,被真相冲刷过后留下的究竟是什么,他不太敢细想。 等从闭关的蓬莱小岛重新踏上中原,他终于发现有哪里不对。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久到他曾厌憎至极的李唐王室都已不在,来往行人穿着与记忆中不大相同的衣物。 无人再提起国教纯阳。 谢云流生出近乎焦灼的仓惶之感。无名预感催促着他昼夜兼程来到华山。 还未走到山腰,便有樵夫好心劝告:“年轻人也是来寻道的吗?回去吧,山顶有前朝仙人守着,上不去的,多少年了都是这样。” 谢云流面沉似水,并不去想是谁会守在那里,沉默颔首后仍迅速向山顶行去。 他的身影逐渐掩没于茫茫飞雪,继而出现在陌生又熟悉的山门前。 刻有“纯阳”二字的山石被积雪厚厚覆盖,只能窥得近乎残缺的遒劲几笔。冰蓝气场浩然澎湃,从此处覆盖华山整个山头。 它在匆匆流逝的年月里阻止过许多人,却在此时无声默许谢云流踏入。 岩青瓦片似被惊动,当啷一声坠地,砸进没及小腿的深雪里。 谢云流顿了顿,拔出脚步后继续前行。 走过空无一人的三清殿,走过无人清扫的漫长台阶,错落堆积的皑皑白雪中,当年巍峨建筑瓦片松脱,经幔陈旧,朱红梁柱被岁月留下斑驳伤痕,仿佛当年青烟袅袅的盛景只是谢云流做过的一场旧梦。 他视若无睹,径直向前。 ——一柄古朴高大的淡蓝气剑矗立于昔年太极广场,令人生出撑天镇地之错觉。淡淡气劲从它身上流转逸散,持续维持这方无人可破的镇山河。 李忘生就端坐在气剑下方,雪白长发逶迤散落,与身下积雪融为一体。 他抬起头来,苍老容颜沉静如昨,温声问道:“师兄,你回来了?” 谢云流静静看向他,许久后却答非所问:“为何不走?” “走去哪里?这里就是纯阳。”李忘生身形缥缈,仿佛随时都会跟着气劲一并逸散。 无名怒火从心底烈烈燃烧上来,直接烧红谢云流双眼:“师父在,纯阳便在;你在,纯阳便在;任何一名弟子所在之处,纯阳便在!” “师父教义凡有所传,纯阳便不会灭!你放弃入道飞升守在此处,又是为了什么?!” “可笑!!” 李忘生仍安然地看向他:“师兄觉得可笑,那忘生或许是真的可笑吧。” 他自己也微不可察的笑了下:“我也以为此生已经圆满——纯阳发展壮大,教义遍及四海;师兄开宗立派,再无飘零之苦。牵念之事均有个不错的结局,大道理应就在我触手可及之处。” “但我悟道近半,却飞升不了了。” “为何呢?”他近乎肆意地看向谢云流年轻面容,眼里藏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怀念与遗憾,“原来我终究是红尘中人。” “纯阳掌教的牵念,也不全是李忘生的牵念。太上忘情非我所求,情之所钟却穷尽此生也未能放下。” “师兄,”他近乎释然的笑了笑,“我曾以为此生最痛苦之刻莫过于师父受伤,风雪中你拔剑相向,恶语交加,却原来这些都不算痛苦。” “最苦的是,明知无望,却依然想要一个执着的结果。” 谢云流死死盯着眼前人,胸膛不断剧烈起伏。他大步上前握住那只苍老的手,青年锋利面孔与须发皆白的面孔近在咫尺,呼吸可闻——“好,好,李忘生!我回来了,你还不速速飞升,僵在半途这许多年又能作甚!” “晚了,师兄。”李忘生细细描摹眼前飞扬剑眉,仿佛瞬间又回到两小无猜之时,从来没有过长久误会,经年分隔,和从未说出口的妄念。 “我之执念,不能靠师兄违心求全,委屈自己来消解,不然岂非真变成忘生学艺不精?”他淡淡一笑,终于阖上双目,“师兄问道有成,再无诸般尘事缠身,就够了。” 细微清脆,宛如冰面开裂的声音响起,浩大气场开始从底部缓缓破碎,升腾消散。 “李忘生!师弟!”谢云流扣紧掌中枯瘦手指,想把人死死留住,“没有委曲求全,从来没有!” 他赤红双眼道:“我对你,从来都是——” 但他的话已无人可以听到,覆盖华山山头许多年的浩然气场终于碎裂,山门巨石簌簌作响,随之化为细碎粉末,悉数飞扬于终年不停的大雪中,再也不见。 “纯阳”二字完全消失,李忘生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也终于完全消失了。 偌大太极广场空空荡荡,遥远山谷吹来冰冷彻骨的风。 谢云流只来得及握住这缕风,也只握紧了那么一瞬。 他猛然抬头,双目血丝密布,竟咬牙冷笑起来。 “好,好,不愧是你!”不知说给谁听的话接连不断响彻此处,“你说是误会,便是误会;说要放开,也没放开;如今又留下这样不明不白的几句,就走了!” “世上哪有这等自私无情之事!不给谢某说个清楚,你下辈子、下下辈子也别想抛开!” 源源不断的修为疯狂外溢,牢牢锁紧此方空间,连带其中即将逸散的虚弱神念。 谢云流发丝由乌黑转为苍灰,又由苍灰变成雪白,虚空仿佛传来某人难以置信剧烈挣扎的惶急眼神,他却快意一笑—— “师弟,既然都放不下也丢不开,那就别放了。” “师兄陪你去。” 某些单方面铸就的桎梏被砉然打破,谢云流从未觉得自己有如此轻盈。 他于半空看到自己端坐于太极图案上的苍老身体,也于扭头的刹那看到一双温和带笑的眼睛——李忘生笑着望向他,开口道:“师兄,恭喜。” 谢云流:? 高远天穹逐渐褪色为黢黑石壁,蝶会庄周,沉梦乍醒。
双手先于意识清醒前牢牢一握,谢云流猛然睁开双眼。 李忘生被他握住左臂,温声道:“恭喜师兄。” 恍惚感迅速退去,谢云流眨了眨眼,看向青年形貌的师弟,和重返青春的自己。 “我……”他迟疑道,“我这是,得道了?” “正是。”李忘生一边试图掰开他抓得死紧的右手,一边淡定回答。 “师兄,”他坦诚发问,“不知你在心劫中经历了什么?以至于神念波动如此剧烈。” 谢云流沉默不语。 李忘生便开始自由猜测:“日复一日的早课?年复一年的晚课?武道受挫,功力尽失?陆续败于和方兄拓跋兄的切磋?师父始终不愿见你?还是……” 他谨慎又黯然地发问:“还是将昔年飘零之苦又经受一遭?” 谢云流听他越说越离谱,终于开口:“不是。” “我梦到大唐皇室亡了。” 李忘生:…… 万万没料到是这种开局。 “师兄,”他委婉提醒,“纯阳毕竟仍是国教,出了九老洞便勿要再提,以免误了师父这些年的心血。” 谢云流边思索,边简短道:“这不重要。” 李忘生便不知还有什么在他心中算重要的了。 但他紧接着便听谢云流说:“我梦到你抛下我独自离开,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那种。” “我便去追你,问你为什么要这样走。你又不说明白,于是我不管不顾去追,后来还是追上了。” 李忘生屏息凝神,继续听能令师兄心绪起伏的后续故事发展。 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师兄张口,他便问:“然后呢?” 谢云流莫名其妙瞥他一眼:“什么然后?没了。” 前纯阳掌教难得震惊地瞪大双眼,实在不明白这平铺直叙,淡如白水,毫无跌宕起伏的几句,是怎么让师兄神念动荡的。 他想了又想,还是老实道:“我不明白。” 谢云流已无意多说:“不明白就算了。我问你——”他沉吟道:“你入道时,梦到了什么?” 李忘生想了会儿,似乎有些理解师兄了:“并无什么波折。只是在非鱼池边小憩片刻,似乎将此生种种都过了一遍,醒来便自然而然进入玄之又玄的境界。” 谢云流有些忍不住:“你没困在我当初对你……之时?” 李忘生也颇为诧异:“怎会?师兄襟怀明月,冰雪澄澈,我认定你必会有误会消除回归纯阳之日。至于是哪日,也不重要,只需耐心等待就是。” “若我当真一意孤行不回来呢?”谢云流扭头看洞中山石纹路,闷声道,“你待若何?” 然后他便听到李忘生不假思索回答:“那我只能先行入道,再找到师父请他老人家出手了。” “什么?!”谢云流简直要以为此刻才是做梦——师弟,他想,师弟不是对我心心念念,用情至深吗?怎会如此! 他终于对方才心劫多补充了几句:“我梦到你我之间始终有所隔阂,形同陌路。你等不到我,用镇山河守着纯阳上百年,然后……消散了。” 李忘生诚实点评:“听起来有些像话本。” “你!”谢云流恼羞成怒,甩开手站起来就要走,“所以谢某还是一腔真情错付!反倒在心劫中才有所回应!” 他咬牙切齿道:“从年少,到现在,你何曾……”说到此处,自己也觉得没意思。 ——是了,师弟何曾明明白白表露过心迹?都是顺着我之言语隐约有些迹象。可谁又能说那就是他对我有意? 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谢云流回想过往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误会怨憎、默契回还等各个时期的相处场景,直接呆愣当场。 所以,他茫然想,这才是心劫真正要暗示我的东西吗? ——他真的只拿我当师兄。 苦涩交织,郁闷难言,谢云流只觉自己真不该回九老洞悟道,更不该让师弟为自己护法。 此刻实在是,太尴尬了。 他觉得自己再也待不下去,运起神行千里便要离开——却被李忘生眼疾手快拽了个趔趄,强行打断。 李忘生很有些奇怪地看向他:“心悦师兄,还需要特意说出来吗?我以为……”他有些赧然地移开视线,“十六岁时愿与师兄夜夜同榻,被师兄抱着睡时也未挣开,你就已经知道了。” 惊天巨雷砸在头顶,直接令谢云流僵硬成一把英俊的长刀。 他简直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所以,你,你一直以为我们……迟早,迟早都会合籍?” 李忘生缓慢但坚定的点了点头,决定再坦诚一点—— “师兄误会我时,的确有些伤心。但当时纯阳风雨飘摇,师父受伤闭关,我便想着,等师兄再冷静些,就悄悄找到你说个明白。” “只是没想到,”回忆至此处,他也不由叹了口气,“会隔上这样多年月。” “所幸,终究不晚。” “所以,”谢云流仍被持续暴击,神思一阵阵恍惚,“所以是我单方面纠结了五十多年?” “什么?”李忘生比他更加茫然,“师兄不是因为愧对师父才兀自纠结了那许多年吗?” 两人面面相觑,终于意识到一个比之前误会更加无语的问题。 “师兄,”李忘生默了又默,终于压下蓦然翻涌的气血,心平气和问他,“你当年风流恣意,时常在长安与朋友们赏花斗酒,逍遥洒脱,竟不知这就是喜欢吗?”
——————————————————— 老谢:什么赏花什么斗酒?我是正经人!可恶!当年还以为你只是温顺害羞,竟白白耽误那许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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