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权转载/完结】归处(LOF紋隱於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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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141 | 回复0 | 2025-2-5 20:11:3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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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线天道除魔后
❆ 中秋柿精剧场衍生,9k+食用愉快~
❆ 给喵喵亲友的生贺(拖了很久版,是谁终于在元旦写完中秋,问就是打剑网三打的)
  院子里住进了一个奇怪的人。

  虽然这段日子,她也没少见奇形怪状的和尚道士,前赴后继地到这院中驱邪捉鬼,却反被她这个“鬼”吓得四处逃窜。或许是幸运,先前来的大多不是江湖骗子就是实力不济,她现在还能安安稳稳地种在这里,不至于真的变成砧板、棒槌、搓衣板。

  作为一只能够化形的柿精,尽管修为不算太高,但对某些东西的感知是深深刻在年轮里的。眼前这个人,和那些一看就修为不足、资历尚浅的江湖客迥然不同。

  须眉银白,劲装疾服,透着凛冽的肃杀之意。有浓重的血腥气缠绕周身,显然是在刀头舐血里过活的人。最关键的是,他似乎……

  是个道士。

  哪怕他不穿道袍,没有拂尘,也不像那个纯阳宫来的小道士一样使剑,全身上下似乎看不出一丝一毫道门弟子的特征。可灵体本原的气息不会作假。

  浑身沾满血气却不见魔障,想来应当是惯会降妖除魔的道人。于是自他到这院中的第一天起,可怜的小柿精再也不敢像从前那般“装神弄鬼”,只能缩在树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好不容易结出来的柿子被摘了大半去。

  之所以说他奇怪,问题正是出在了这柿子身上。这个不知从何处来、又欲往何处去的道长,似乎对捉鬼除妖的兴趣并不大,既不画符也不念咒。每日在院中的主要活动,便是摘柿子、削柿子、晒柿子。回廊下挂满了正在晾晒的柿饼。

  本以为自己莫名其妙突然能够结出柿子,是天降鸿运保她免遭砍伐。虽然之前声称要将柿子树砍掉的人确实没有再出现过,但却引来了更加棘手的……

  不过,万一他只是真的喜欢吃柿饼呢?小柿精蹲在树中,盯着不远处石桌边上的侧影陷入沉思,对即将降临的危险浑然不觉。

  至此地数日,谢云流并非不知那柿精一直栖身在树内暗中观察,只不过双方实力悬殊,构不成什么威胁,他亦无意与之交谈。但谢云流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他不喜欢被窥视的感觉,甚至可以谈得上痛恨。

  “我知你有灵,不必躲躲藏藏。”

  遒劲的双指夹住一片正巧飘落的柿叶,反手掷回树上,仿佛一道符咒飞出。本就在神游的小柿精毫无防备,被附着于上的刀意劈了个正着,硬生生从树里弹了出来。

  怎么竟是个小娃娃?

  谢云流一愣,无端生出自己一把年纪欺负小孩的荒谬感。天地良心。他自然清楚树植的寿岁与人族不可同日而语,这个小女孩模样的柿精,年纪保不准比他还能再大上几轮。怪只怪那一众热衷跑到寰宇殿上,单方面和他唠家常的四方侠士。

  各门各派的弟子一边“毕恭毕敬”地给他作揖,一边凭空掏出一棵柿子树啪地就往他跟前种。什么青梅竹马才子佳人、天各一方痴心等待,宛若话本里的情节信手拈来。两嘴皮子一碰堪比晟江白菰里茶馆的说书人,胡说八道的功力怕是连刀宗的鹦鹉都要甘拜下风。

  思及此事,谢云流眉头微蹙,不由暗想当时怎么没一个孤锋破浪把这些人通通打到雅况岛去喂鱼。纯然忘却是他自己回绝了莫铭砍树赶人的提议。

  而从殿中跳回二层檐台呆坐的洞幽刀主,默默无视了下方那人声喧闹狼籍一片的大殿,深觉宗主的心思果然比他的刀法更难捉摸。

  倒是闻讯而来的方轻崖,望着寰宇殿内气息熟悉的一地薄雪若有所思。

  那股气劲的威力并不大,精准地控制在恰好能够将她震离树身的程度,小柿精很快站起身来,心下猜测这或许是个面硬心软的人,壮着胆子上前搭话。

  “你很喜欢吃柿饼?”

  谢云流对她的靠近并无任何反应,手中短刃仍在利落地削着柿皮,仿佛方才的话音只是天地间的风声。正当小柿精苦思冥想着试图换一个话题时,便听见这人答了一句,“太甜。”

  “唔,我知道了。你是做给别人吃的,对吧?”得了回应的小柿精,胆子更大了几分,顺着话头便问,“那他人呢?”

  “你在等他?”

  谢云流手中的刀一顿,多削掉了三分柿肉,却是不再言语。

  “我从前也在等一个人,后来有人告诉我他去了哪里、他这些年的经历。虽然没有能够再见,但我还是很高兴,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归处。”

  “我很羡慕,羡慕这些来来往往的人,他们可以去找自己真正想要去的地方。我呀,最远只看过几条街外集市上的花灯,听说邻城每年中秋都有很盛大的庙会呢……”

  想起自己的经历,小柿精不自觉多说了几句。作为一棵树化灵成精,她不能离开本体太远。可天地辽阔,她也很想去看看,那些人口中的江湖,究竟是何模样。

  似有鸟儿跃上枝头,头顶的叶片倏而簌簌作响。打了卷的枯叶落在霜白的鬓发上,漫出别样的寂寥。小柿精醒过神,忽然记起一个她不久前才认识到的事实。与树相比,人的一生实在过于短暂。或许他在等的人,已经不在这个世间了。

  偷偷瞟了一眼旁边人的神色,她有些讪讪地停下这场独角戏,把诸如“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呢”之类的话全咽了回去。

  沉默有时未尝不是一种应答,虽然总是容易造成误解。看似放空的谢云流其实在听,只是被那“归处”二字砸得出了神。

  “师弟!师弟!”

  因为爱啄柿子被谢云流打发出去的鹦鹉,不知何时落在石桌上,喊魂一般嚷嚷起来。

  有人来了。

  谢云流飞速出手捏住鹦鹉的嘴,扶摇一起便跃上了房顶。

  ……他躲什么?

  呆站原地的小柿精不明白。踏进庭院的李忘生不明白。而蹲在房顶的谢云流……也不是很明白。

  廊下错落有致地挂着数根细韧的麻绳,每一根上都系有数个柿果,绳如弓弦般紧绷,在风里沉甸甸地坠着。远远望去,就像笨重的风铃,发不出声音。

  李忘生甫一进院,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他静静地打量着那占据了小半个院落的柿饼风铃,目光扫过树下的石桌和屋檐上的脊兽。

  小柿精很快便认出他的身份,登时眉开眼笑地蹦哒过去。李忘生挽了衣袍半蹲在地,和这位素未谋面又经年未见的“小友”温声交谈起来。

  二人说话的声音本就不大,从房顶上听来更是如絮语一般。影影绰绰,不太真切,仅听得只言片语,夹杂着笑声。谢云流的脸色愈发阴沉,不自觉地搓磨起手中的鹦鹉来。被卡住嘴的鹦鹉无法替自己叫屈,只能愤愤地在这个嘴比它还硬的人身上磨爪。

  幽蓝色的羽毛轻飘飘地拂过纯阳掌门的鼻尖,被接落在掌心。李忘生十分自然地将羽毛收入袖中,面对小柿精好奇的眼神,他沉吟片刻,忽然指着大门告诉她,她的小道士朋友现下正躲在门外。

  隐约听见匆匆而去的脚步声,谢云流探出头来,状似不经意地向下一瞥,跃入眼帘的便是,迎着斜落柔和的日光,李忘生温润的面容缀着浅笑,唤着“师兄”的模样。

  谢云流心神一晃,转瞬间便已落至地面。

  “师兄,怎会来此?”

  如今的谢云流,自然再说不出“我来便来,走便走”那样的话,但要将那点心思抖漏在这人眼前,却更是难以张口,一时哑然。

  怔愣间,解了桎梏的鹦鹉大叫着“师弟”,直朝李忘生扑去。对于鹦鹉这种鸟,无论是当年还是后来,他已堪称熟悉。纯阳宫亦常有刀宗弟子前来拜会,清一色沉默寡言,至多干巴巴地挤出几句翁洲风景或宗主近况,随行的鹦鹉倒是性格各异。

  深知自家师兄脾性的玉虚子,也不苛求应答,任那只羽毛蓬松的鹦鹉在他肩头蹦跳,径自在石桌旁落座。

  谢云流见状,也随之入座,“这鸟儿素来飞扬跋扈,念它天性使然少有管教,未想扰了师弟。”

  恢复发言自由的鹦鹉趾高气昂地抖着羽毛,谢云流面色不悦又稍显局促,正欲出手将其捉回,却被一柄拂尘轻轻抵住了腕骨。

  “无妨。师兄的小宠,倒是有趣得很。”

  “师弟若是喜欢,翁洲养了许多,回头择一只伶俐的予你。这小东西没规矩惯了,随你回去怕是能掀了纯阳宫的房顶。”

  李忘生并非有讨要对方宠物之意,只是想看看这叫嚷着“师弟”的鹦鹉还能说出些什么来。不过,让自己养一只的主意似乎也不错。

  “既是师兄的宠物,忘生怎敢夺爱。至于择一只鹦鹉,师兄可否让忘生自己来选。”

  “嗯……?!”

  谢云流当然知道对方并无此意,他三言两语将话题引至此处,的确是想赠一只鹦鹉给李忘生。虽然他们算得上重修旧好,自九老洞一役后,江湖上又开始颂扬“纯阳六子”之名。但谢云流清楚纯阳早已不同往昔,而以他如今的身份也难久留。千里之距,山海相隔,谢云流就是想与这人再多些联系,只属于他们二人的。

  但他没料到李忘生不仅应承此事,言间竟似有要往翁洲之意。

  “这个自然。待师弟有暇时,可遣信于我。春夏之际翁洲山水澄明,新孵化的雏鸟多已长羽……”

  谢云流《鹦鹉经》讲得入迷,逐渐面露无奈的李忘生依旧静心听着,目光在几个盛放柿饼的小竹篚上流连,终于寻得间隙开口。

  “忘生记得,鹦鹉应当无需冬眠。翁洲的冬日,想必也别有一番景致。”

  “嗯。”谢云流闻言点点头,仔细回想着宗门的天气情况,“入冬后虽不免萧瑟,但绿意尚足。只是海风潮湿凛冽,又多有大浪拍岸,若是看海……”

  赶在谢云流就地写出一篇《翁洲节令》之前,李忘生成功地用一句话打乱了他所有的思绪。

  “忘生此行的目的地,正是翁洲。”

  “你不是来见那小女娃的?”谢云流倏地坐直了,面上显出几分严肃来,“忘生,可是纯阳又出了什么变故?”

  月泉淮身殒九老洞,纯阳六子与武林同道力敌之,皆有伤损。谢李二人作为天道剑阵的两仪阵眼,为能通达太极之境,将自身内力散于阵中,损有余以补不足。故此役毕后内力空虚,各自闭关。华山外防不敷,或有觊觎龙脉之人贼心不死,妄图趁虚而入也未可知。

  尚不待人回答,眉头紧蹙的谢云流又沉声问,“还是你的内力有什么差池?”

  他一早便探过李忘生的内息,气海虽未充盈,但丹田真气呈聚沉之态,不似有疾。想来应如他一般,闭关静修数日,内力已恢复七八成。然九老洞毕竟为纯阳禁地,个中异象,玄机难辨,不免有己所不解的。

  究竟是何等大事,竟让甚少离开华山的纯阳掌门翻山越海亲身去寻他。

  “师兄安心,纯阳无事,我亦无事。”李忘生脸上有淡淡的笑意,声音忽然变得很轻。

  “是忘生,自己要下山。”

  谢云流心口一松,又有些不明所以。他好像永远都看不清这个人的心思。

  “这篚中的柿饼,似乎有所不同?”李忘生忽然越过半边石桌,取了一块柿饼端详。

  谢云流顿时失笑,赶忙将几个盛放柿饼的小竹篚都推了过去。方才光顾着说话,连茶都忘了斟。

  “我在制法上略作了调整,韧度与甜度皆有差别。也不止这几种,还有未成的,需要再等些时日。师弟尝尝哪种更好,来年……师兄便照这法子再制。”

  李忘生接茶杯的手,像是随着话音里的停顿微微颤了一下。茶香四溢,雾气氤氲,他们二人已经许久没有如此平和闲适地坐在一处说话,更遑论品茗。

  半世分隔,恍如昨日。

  少时的谢云流,总爱逗弄自己正经又刻板的师弟,非要人吐露些除却道法与剑术之外的喜好不可。“死缠烂打”之下,李忘生也曾说起入道前家中的柿子树,流露过对柿饼的向往。谢云流闻言,当即便放下豪言壮语,许诺来年秋天一定让师弟吃上他晒制的柿饼。

  只可惜世事无常,景龙四年的那场变故,将他自以为唾手可得的来日方长彻底碾碎,空余一道可望而不可即的水月镜花。

  五十载倏忽而逝,停滞的时间似乎又开始流动。李忘生没能等到的那个明年,此刻就封存在一枚小小的柿饼之中。

  澄黄的柿果削去外皮,晾晒数日,揉压成饼。变得绵软的果肉曝在风里,逐渐褪去盈余的水分,生出一层韧硬的外壳,又染上点点银霜。

  在谢云流殷切的目光下,他将柿饼送入口中。指尖摩挲着略微粗砾的表皮,咬下一口,芯里却是如蜜一般甜润,透出明亮的暖色。修道多年渐入辟谷之境,早已没有口腹之欲的纯阳掌门,很快便伸手拿了第二块。

  “那日,师兄走后,我令卓师弟代行掌门之责,便闭关静修。许是受了九老洞中阵法的影响,坐忘之际,洞内窥得昔年恩师悟道时所见之景不断闪现。”

  正等着柿饼试吃反馈的谢云流,猝然听到这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莫名生出不好的预感。

  “一连数日,气行周天。似有所悟之时,却渐进瓶颈。流转不通,循行不畅。竟至幻象丛生。神思混沌,心斋难成。而这些幻象……多为师兄身影。忘生再三思量,最终决意下山。”

  相较于李忘生平静徐缓的叙述,谢云流心内波涛汹涌。他向来知晓,自己的师弟聪颖又勤勉,二十年前便已将《内景经》修练至第三层。放眼整个纯阳,若说谁有可能像师父那样得悟天道,也就只有现任掌门玉虚子了。

  可这恰恰是谢云流最不愿触及的话题。他本以为自己早已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这样的结局。但若是真的可以,他就不会一出九老洞便匆匆离去。

  他还欠师父一个道歉,或许也欠师弟一个了结。这些年来,李忘生始终坚持向他澄清误会,盼他归返纯阳之心从未止息。无论如何,谢云流的确有这个自信,他是李忘生所有尘缘里,最重的一笔。

  只不过他想要的,恐怕自己这位端方持重的好师弟,永远不会朝那处想。吕洞宾与何潮音的往事,谢云流多少知道一二。大抵比之山石道人的避而不见,李忘生此番可称郑重的告别已然显得有情。

  仿佛有一口生柿子梗在喉中,谢云流心头发涩,无可奈何地低喃,“呵,我竟是你悟道的阻碍么……”

  “师兄说什么?”

  妄想从一心向道之人那里分得几许偏私,本就是他谢云流之过,李忘生又何错之有。

  “所以师弟是顿悟,私心杂念该当全然舍弃,世上尘缘都应尽数斩断,方能守你之心、求你之道吗?”

  “师兄……”李忘生虽不知自己方才说错了什么,但谢云流压制的情绪让他明白师兄定然是又误会了,叹息于自己的嘴笨舌拙,他只好先否认,“忘生并非此意。”

  “白胡子老神仙——”

  先前离开的小柿精突然跑进院中,身旁还跟着一个穿纯阳宫制式道服的小姑娘。

  “方才忘了,这个给你!是今年长得最好的柿子,我偷偷藏起来的。”她悄悄瞄了瞄桌边的另一个人,把柿子往李忘生手中一塞,就拉着自己的小伙伴又跑了,“唔,你们一起吃吧,我走啦!”

  被扯着袖子的小坤道,临走前飞速行完了礼,还规规矩矩地叫了声“掌门”和“谢师祖”。

  李忘生转脸便将柿子递给谢云流,望着他手边的短刃,语气平添几分亲昵,“有劳师兄。”

  这么一搅和,谢云流心里那点火气才聚起来就又散了。他应了一声,瞬间将柿果剖成两半,正想继续切成小块,却被李忘生按住了刀柄。

  只见这人拿起一半柿果,对上身边人的眼睛,神态平静而笃信,言语口吻如同在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师兄乃忘生本心之念,不可或缺。既要坚守本心,又如何能舍、如何能断。”

  像只被柿子砸了脑袋的呆头鹦鹉,谢云流的神情先是懵然无措,后是不可思议。他怔愣片刻,拿不准师弟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李忘生肩头的鹦鹉又适时地喊起“呆子”来,顾不上管这一路碎嘴的破鸟,谢云流暗自斟酌着该如何把话问得再明白一些。

  “嗯?这是……”

  沉吟间,忽觉有不明银光闪过,仅分神一瞥,便被彻底震住。他一把掐住那人的手,神色中满是难以置信。

  “你怎会——戴着这枚戒指!?”

  这是谢云流亲手设计加锻造的戒指,绝不会错认。得知昔年居所剑气厅被毁后,他便以为这份没有机会送出的礼物,已经一同湮灭在废墟之中了,却未曾想再次得见竟会是这般情形。

  “难道不是给忘生的?”李忘生任他握着自己的手,眼眉低垂,话却难得直白,“还是师兄如今,想要收回了。”

  “当然是给你的!我只是——”谢云流立时出声截断对方的话,声色急促。他闭了闭眼,长出一口气,将那股躁意压下去,“只是后悔,没能亲手交予你。”

  谢云流从不后悔,昔日少年无畏,一时意气,让他远走异乡,流离半生。在朋友危难之际袖手旁观,绝非他的风格。可对纯阳,对恩师,尤其对于李忘生,他的确有愧有悔。

  “忘生愚笨,不明师兄情意。”

  回想从前,或许是自己太过公事公办,总想一步一步来,才让师兄觉得疏远伤心。

  “总归还是明白了。”谢云流心情很好的模样,拉着人不肯撒手。

  “此次下山,忘生全为顺应本心而行。大道无穷,我只指本心。师兄,又是否明白?”

  “是我不好。”

  李忘生循心而行的结果,他已然知晓了。谢云流一向觉得自己这位师弟是个榆木脑袋,于情之一字更是迟钝非常。此刻却恍然惊觉,自己又何尝不是孤行己见的顽石。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谢云流自幼修道,大道无情,他如何不明。大抵他所恐惧的,正是自己珍爱重视的人,对他与这世间万物生灵一视同仁。谢云流想要的,不过是一点偏爱罢了。

  却不知从始至终,无论是恩师吕洞宾还是师弟李忘生,这世上与他最亲近的两个人,又有谁不偏爱他呢。

  “师兄,还未回答我的问题。因何在此,又欲往何处?”

  事已摊开,柿饼都吃了好几个的人,此刻显然是在明知故问。谢云流眉舒目展,觉得师弟实在分外可爱。

  “自然是纯阳。”他将另外半边柿果拿起,正色道,“只为赴一人之约。”

  “当日,师兄连《纯阳别册》都让侠士转交于我。后见师兄与门下弟子叙话,更不好多作打搅。只叹数尺之遥,竟未能多说上一句。”

  “都是师兄的不是。”

  谢云流携了吕祖小龟上山时,只觉事态紧急,无暇多想。可事毕之后,迟来的近乡情怯令他无所适从,又不愿与某人还作兄友弟恭之态。然此战二人皆有亏损,也并非谈论某些事情的好时机。

  今日阴差阳错,或许也是冥冥之中,他们竟在此处相逢。

  “忘生,这戒指让师兄给你戴一次可好?”

  得到师弟首肯的谢云流,轻轻取下被他捂得发暖的戒指,指腹触及自己当年亲手刻下的诗文,感慨万千。

  除了那句小诗,戒指的内壁上还錾刻有花纹。一抹流云,一点圆月。银霜雪色,流云缠月。

  起初,李忘生并不清楚那个小圆点代表着什么,只知道或许是圆月的图样。直到某天他又一次再看师兄旧物时,隐约觉察个中异样,凑近灯烛,细瞧之下才发现,这小圆点似有着色,颜色是发褐的深红。

  这轮小月,竟是用朱砂点的。

  是夜,李忘生熄了烛火,对着窗外的残月坐至天明。

  那时的他们,误会重重,势成水火。又真如诗中所言,山海堑,天涯远。

  回想年少种种,谢云流好酒却不嗜酒。可明知师父不许他饮酒,还偏要抱着酒坛,在最是尊师重道的师弟面前招摇过市,直把人从典籍里挖出来骗到房顶,与他一同赏月听松,哪怕只是换得一句“师父不让你喝酒”。

  每到这时,谢云流总是点着李忘生眉心那记朱砂,笑嘻嘻地闹着要月亮。

  天幕下虚幻缥缈的月影,和倒映在眼前人眸中的璀璨星河交相辉映。彼时的谢云流,在朦胧醉意里神思恍惚,这玉轮是不是因为悬挂得太高太远,才会变成小小的一点,让他怎么也抓不住。

  斗转星移,如今柔软的月光就流淌在他的手中。谢云流专注而郑重地为师弟戴好戒指,心满意足地赏起“月”来。

  被盯得面上发热的李忘生,轻咳一声将手抽回,从怀中取出一只白玉双鹤纹圆盒。

  “既得师兄相赠,忘生亦备了回礼。”

  他将圆盒打开,盒内赫然躺着一枚指环。

  仅一瞬讶然,谢云流便立刻被欲狂之喜淹没,师弟这情窍当真是不开则已,一开惊人。

  “这枚指环,可有名目?”

  面对师兄灼灼的目光,李忘生捻着指环,恬淡的面容染上一丝赧然。

  “此环名曰,寝梦佳期。”

  天涯两端、盼归不得的日日夜夜,他煎熬心意,无人可诉。唯有寄望于故人入梦,纵南柯一游,也稍得慰藉。

  幸而今诗语意向新篇,寝梦醒,佳期至。

  “师兄,可想好了。”

  将指环贴近谢云流的指尖,李忘生动作温吞、不慌不忙,言辞间意有所指。刻在环壁内的诗文,轻缓地蹭弄指腹。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谢云流默念着熟悉的诗句,眼前人那些难以宣之于口的愁绪情思,仿佛顺着相贴之处流入心田。

  “求之不得。”

  他等这一刻,已经太久了。

  早在五十年前出走纯阳之时,谢云流就已然明白,他想要的归处,正是那个他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华山的风雪,掩藏着他此生最美好的一切回忆,最深重的遗憾,最执着的眷恋,最珍爱的人。

  露往霜来,游鹤归,流云驻。

  在谢云流眼前心口飘荡了五十余年的那朵雪花,如今终于被他安安稳稳地圈在了掌心。

  “忘生,你我既在此相逢,接下来你想去何处?可要师兄先与你一道回纯阳,面见师父。”

  李忘生难得下山,二人又才互诉衷肠,谢云流有心与自己的恋人单独相处些时日,但他又深知师弟的执念所在。

  “师兄如今身心俱归,倒也不必拘于一时一地。”李忘生晃了晃二人十指交握的手,眼底笑意明亮轻快。

  ……好一个身心俱归!

   进一万步说,归于他纯阳掌门,怎么不算归于纯阳呢。

  “师兄应知草木之属的精怪,即使能够幻化人形灵体,也只能在本体的一定范围内活动。”

  此事谢云流不久前才听那小柿精说过,却不知李忘生为何突然提起。

  “我将一个从江湖侠客处得知的方法,和一种名唤‘玩具箱’的物件,授给了那位弟子。待她能够熟练掌握这门秘法之后,取一截枝,便可将柿灵带去任何地方。”

  很好,谢云流总算知道那些枝丫都要戳到他脑门上的柿子树,都是从哪里变出来的了。

  “自移栽进这院中,她再也没离开过这里。或许时间对一棵树来说,并不那么奢侈。可对人而言,一世太短。”李忘生的视线停留在树上,声音变得有些幽远。

  “少时,我总对师兄耽于下山游玩多有不解。后来,常听门下弟子与江湖游侠谈论世间诸般事,才渐明师兄所好为何。不过纯阳事务繁杂,师兄又已不在身旁。”

  听至此处,谢云流对这番话的言下之意已然明了,他攥紧对方,心中又愧又喜。

  “现今情势稍安,无有大患。师兄可愿与忘生,便如那世间诸多侠侣一般,同行于江湖,共览人间美景。”

  “如此甚好,我正有此意。”

  这些年,谢云流虽然去过很多地方,但他总是行色匆匆,亦无心于景。又或许,重要的并不是景,而是那个与你赏景之人。

  “至于线路,忘生并不太熟悉,还得有劳师兄安排。我的目的地不变,其他就看师兄了。”

  谢云流反应了三秒,“目的地不变”是何意。

  “你是说……”

  “师兄创建的宗门,忘生想亲眼看看。”

  初次听闻谢云流自立山门时,李忘生的确不可遏制地感到凄然,因为这似乎代表着师兄再也不会回到纯阳。可后来种种,却又让他觉得庆幸,有了刀宗,师兄所受流离之苦、误解之痛,也许便能减轻许多。

  那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承载着他所未能参与的、谢云流的另外半生。这教他如何能不亲身感受一番,这个人这些年在翁洲的生活,究竟是何模样。

  “好,都听你的。”

  “师兄而今虽已另立宗门,但纯阳永远是师兄的家。”

  回家,总是不需要理由的。更何况,那里还有他的爱人。

  “我明白。“谢云流顿了顿,又继续说,“不久后便是新年了,我想将静虚弟子们一同带回去过年,你看可好?”

  静虚一脉的弟子,多有随谢云流在刀宗。虽然他们从不谈论纯阳,但心中总是挂着念想的。师弟此次去刀宗,必定也想见见他们。正好借此机会,把小羊崽子们一道捎回去看看。

  “多谢师兄。”李忘生正犹豫该如何开口,谢云流倒是先他一步说了,“忘生很是想念师兄包的饺子。”

  “饺子!饺子!吃饺子、我要吃!嘎——”被冷落许久的鹦鹉,拼命显示自己的存在感,“过年好!过年好!”

  二人都笑起来,谢云流心道,待他做一盘鹦鹉馅儿的,看它还吃不吃。

  “忘生,你来时可寻了住处?”

  “未曾,今日本欲接着赶路,却恰巧在此遇上了师兄。师兄下榻何处,我随师兄去便好。”

  “这院子还未整理停当,说是之前闹鬼,将一众房舍搅了个七零八落。”谢云流眼神飘忽,顾左右而言他,“姑且收拾出了一间能住人的,倒还算宽敞,不过只得一张床榻。”

  “师兄的意思是……”

  “我已将此处买下。至此地时,正碰上宅院出售。毕竟是师弟幼时的居所,总带着往日的痕迹。”

  关于李忘生,他的确错失良多,一旦见到与这人有关的,便忍不住都想留下。

  “师弟若不嫌弃,便委屈你先与我挤挤。待明日再替你拾掇一间。”

  “师兄何出此言,幼时倒没少挤,暌违已久,忘生甚是怀念。”

  回想他们促膝长谈、抵足而眠的日子,如此寻常,却又如此珍贵。

  “柿饼不许再吃了,过食易生痞满。稍后师兄给你弄几个小菜。”飞快按住李忘生又想拿柿饼的手,谢云流开始思考今夜的菜色,“家中还缺些材料,铺面应尚未闭门,你我先去街市走一趟。”

  日渐西沉,天际霞光绚烂。二人携手并肩而去。

  回到树中的小柿精,托腮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人形渐远,在她的视线里慢慢地变矮了、变小了,和她久远记忆中的画面逐渐重叠,恍若回到了那一日。

  原来是他。

  多年之前,正是在李忘生离开的那天,她便已经见过他了。

  六十年一甲子,草木依旧葱茏,人事却已巨变。世间幸事,不过离人再聚,故人得回。她坐在树梢,目送二人狭长的影消失在转角,只觉得此刻的夕阳有无限美好。

  那日同去,今日同归。
  本为同道,终有相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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