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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倒反天罡天降pa
有那什么的常见二设和一点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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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落江山 | 2025-2-9 14:47:12 | 显示全部楼层
(一)




【小道童抱着一柄比他身量还长的木剑,一本正经地说道:“师父说,客人倘若能在两炷香内用刀招破去三招剑式,就开门来见他。”

他梳着两个圆圆的发髻,圆圆的一双大眼睛,脸蛋也是圆圆糯糯,没半点棱角。谢云流强忍住伸手捏一把的冲动,和颜悦色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师父是谁?”

道童流利地开口,显是演练过这句话许多遍:“我叫洛风。师父姓李名忘生,道号玉虚子。”】





斜阳日暮,长安城东。

一面酒旗挑在官道畔斜岔出的小道上,也没个像样店面,几张木桌,几张长凳大喇喇摆在外头,顶上搭了个聊胜于无的木棚子。难为深秋时节,这样天时地利都不占的位子,竟也坐满了七八成。

苏鱼里一人独坐在酒棚中,面前放了两只空碗,一个酒坛,一碟兔腿一碟花生,侧耳听着远方官道上马蹄得得、车轮辚辚作响,隔不得片刻便心神不定地四处张望一番。但见周遭的座位上有好些个头戴帷帽,身姿曼妙的女郎,心中嘀嘀咕咕:“近年行走江湖的女子也太多了些……只是好端端地来这鬼地方作甚?”

他这心念才一动,就听一串疾雨般马蹄声自远而近,抬目望去,就见青马上一道白影跃下,眨眼间已掠到身前。苏鱼里才叫出一声“小谢”,那来人已是老实不客气地端起桌上酒坛满斟一碗,一口饮去大半,这才施施然往对面长凳上一坐,赞道:“色如琥珀,好酒!苏兄竟也有这么大方的时候?”

那少年腰佩长刀,衣袖作劲装紧束,却不像寻常游侠一身短褐。素衣如雪,长襟流风,一路从烟尘道上疾驰而来,白衣犹是片尘不染。苏鱼里瞧着周遭的女郎齐齐转身望来,心里笑骂一声,拍桌道:“谢云流!一来就趁我的好酒,下回定要你拿那匹宝贝五花骢来换!”

谢云流满不在乎道:“晚啦!前日刚拿去换了好东西,瞧着!”解下腰间刀鞘,往桌上一搁。苏鱼里将刀抽出几寸,见刃如秋水,青光凛凛,映得人眉目生寒,不由得赞了声:“好刀!——只是刀虽是宝器,识货的是少数。况且江湖人财帛难聚易散,用刀的更是多半吃了上顿没下顿,不比宝马香车,人人喜爱。小谢你那匹五花骢还是辛苦打了三天擂赢来的,这桩生意只怕做得不划算啊。”

谢云流又倒了碗酒,饮下一大口,笑道:“前日里路过赌场,撞见有人做局要谋划这把宝刀。我看刀主人不是个懂行的,武艺又平平,守着宝刀徒然招祸,就拿马同他换了刀来。苏兄总说我惯做亏本生意,就只好烦请你近来多多接济些——”

他正说到得意处,只听劲风扑面,周遭暗器如雨般打来。当下一个迎风回浪退趋数尺,伸手一抄,接过一枚暗器放在嘴边咬了一口——却是个新鲜的李子。再看苏鱼里,手托酒碗,脸上一副灌了半碗醋的牙酸神情:“你要什么接济?当真到了捉襟见肘的一天,上长安城里摆个果摊,只怕你一天过去收得比卖得还要多。”

苏鱼里有样学样,从桌上拿起个鲜桃啃上一口,忿忿道:“现下的小娘子真是奢费,上好的鲜果竟都拿来这般用。她们要是知道谢家小郎君囊中羞涩如此,少不得拿金饼铜钱来堆了你。小谢,你真不来镖局挂个名?”

谢云流偏头躲过一枚金镯子,反手拿刀柄一敲,令那镯子原路飞回,笑道:“不来!走镖辛苦,风吹日晒个几年,就同苏兄一般了。”说着犹嫌不够般摸了摸脸颊。苏鱼里咬牙道:“可惜这长安城里的小娘子只认得你这张面皮,不知道你是这等促狭人!”

谢云流得意道:“怪不得苏兄到如今还孤身一人。须知道看心上人时怎样都好,你所谓促狭,看在旁人眼里,该当叫做伶俐可爱。”

苏鱼里不禁沉思道:“倒也有理。我父曾说,虽说娶妻娶贤,但若娶到一个只知贤良淑德,任凭旁人抛尽媚眼说尽好话也无动于衷的妻子,纵然生得再美,也是泥塑木雕,没半点趣味。女子选丈夫想必是一样的道理,宁肯喜欢轻嘴薄舌的,也不爱我们这些老实人。”

谢云流不以为然道:“那都是情淡爱弛了拿来哄自己的话。真要是喜欢上一块木头,自然要说他温润诚恳,端庄可喜——不过我绝不爱这等人,若是娶一个‘千唤不一回’的,还不如上庙里搬尊观音像回家,每日早晚磕上几个头来得自在。”

苏鱼里笑道:“是了。天底下就没有比你更爱热闹的,逼你过那等出家般的日子,还不如要了你的命。”

谢云流一摆手,笑道:“那可未必。我幼年时候也被仙师瞧上过,说我天生道心,最宜出家修道。若是当初没被谢家收养,教那仙师捡了去,苏兄现下怕是就要叫我一声谢——道长了。”

苏鱼里半点不信,只管敷衍点头:“是是是。怪不得咱们小谢贤弟讲起爱恋经头头是道,却也和愚兄一样天煞孤星,定是你那颗天生道心妨了你的姻缘。不然以你才貌武功,公主也尚得,何至于蹉跎至此呢。”

谢云流清脆响亮地冷笑一声。苏鱼里赶忙找补:“其实呢,大树底下好乘凉。虽说小谢你不到二十就能打遍大半个长安城,终究是无门无派的野路子。若能寻个有些真本事的师父替你点拨一二,哪怕只有三招五招,那也是事半功倍,比自己面壁苦练强得多。愚兄家传刀谱不能传外人,你又不肯入我镖局,咳,要是那位仙师有姓名道号留下就好了。”

谢云流道:“还真有,说出来吓死你。他道号叫纯阳子——就是华山上那位。”

苏鱼里这一惊果然吃得不小,眼睁睁看着谢云流白喝下去三碗他的好酒,又夹了几筷兔腿,都没能说出话来。谢云流一抹嘴,拣起一个李子往空中一抛一接,方才笑道:“所以苏兄今日究竟要我来做什么?平日里你得了美酒,可绝不会这样慷慨。先说好,客卿之事,再也休提!”

苏鱼里脸色变了变,听道上车声隆隆,周围的女郎都在谈论衣裳环佩,美貌少年,或是盯着谢云流的脸出神,似是并无一个在意这边谈天内容,这才压低声音道:“你小心些,这是能在外头乱说的么!我也不是为了温王做说客,但你同他素来交好,手上又留不住半点钱财,为什么手头紧时宁肯鬻马卖刀,都不愿领他一份俸禄?”

谢云流反手抄起个鸭梨往苏鱼里口中塞。鸭梨爽脆,齐齐整整嵌进苏鱼里牙关,堵得他半晌说不出话来,只能听着谢云流不冷不热道:“重茂若是宁要一个尸位素餐的客卿,不要做谢云流的朋友,你再替他惋惜也不迟——苏兄没有别的事了么?”

苏鱼里费劲咬下一块梨才得以开口:“真不是为了此事!你只要陪愚兄喝几碗酒,坐到黄昏,无事发生便可回去了。”

谢云流讶然:“这也是保镖?保的是货物还是人?”

苏鱼里将声音压得更低:“长安城里传了好几天了,你竟没听过?——年初藏剑山庄的名剑大会,公孙大娘有位剑法出众的女弟子,名唤李裳秋的。那位李姑娘在名剑大会上露了脸,天策府访查她身世,竟查出是位流落在外的公主,这几日就要回长安城领封,听说连封号都拟好了。”

谢云流漠然道:“原来要保的镖是公主!——但是苏兄,公孙大娘亲传的弟子,请你——保镖?”

苏鱼里恼羞成怒道:“这不是请小谢你来了么!况且只消在此地坐到黄昏,一旦公主车马安稳入城,不管走的是哪条道,都同你我无关了。”

谢云流不禁笑道:“这条道上过的净是小车驽马,我这匹青骢都能算名驹。公主的车驾若是从此处走,和明火夜行有何异?难道那位公主和苏兄一样傻?”

苏鱼里总算拣着机会反唇相讥道:“要不怎么说小谢你到底年轻,没有江湖经验呢?做兄长的这就教你些看货的眼力。”

金乌将坠,明霞漫天。道上过的车马犹自稀稀落落,林间桐叶黄了大半,一阵风来,不住地簌簌作响。苏鱼里借着那霞光往道上指去:“你瞧那一乘小车前头的车帷,看起来是寻常青布,其实是棋盘纹的织绫,价钱贵重。车辕上绘了青鸟,帷上也拿同色的丝线绣了双鸾。再说前头那两匹拉车的马,毛色倒是不显,走得也慢,但骨相上佳,若是纵蹄奔跑,不说日行一千,七八百总是有的。我若是做强盗,定是从这一驾车上抢起——”

他正说得高兴,忽听得身旁一声娇叱:“姊妹们上啊!”

十余名女郎各自从桌上凳上背上拔出双剑,银光闪闪,顷刻将那马车围在中间。其中一名红衣少女笑语盈盈,声若银铃道:“同门较艺,他人勿扰,咱们姊妹奉命向小师叔讨教一下名震江湖的江海凝波剑!”

苏鱼里目瞪口呆,心想:“苍天在上,怎地这年头连女刺客都会调戏美少年了!”

马车窗幔微微一动,车中人却并不答话。谢云流一手端起酒碗,侧了个身,看那红衣少女连着呼喝几声,见无人理会,长剑一抬,径直往车夫肩上削去。剑招去势狠辣,眼见是要将那车夫一条臂膊卸下来。

苏鱼里暗叫不好,按刀起身,却见谢云流手里陶碗一丢,连酒带碗砸在那少女后心上,抄起桌上长刀,飞身跃出,一脚踹在另一名少女肩上,借势又是一纵,足尖踏在车辕上,拎起那车夫后心往苏鱼里座上掷去,随即拔刀出鞘,左手刀鞘撞开红衣少女的剑,右手长刀一抖,一模一样削向那少女肩膀。少女百忙中着地一滚躲过,钗环凌乱,狼狈不堪,满脸通红怒道:“咱们猿公剑法的传人同门较艺,小谢郎君,你插手做什么!”

苏鱼里手忙脚乱接住那惊魂未定的车夫,安抚两句,见白衣少年足踏车辕,倚着车顶居高临下地笑道:“我是救你的命呀。”手指一弹,抛起一枚亮晶晶的碎玉,笑道:“这东西打你后颈玉枕穴,若是打正了,不说非死即伤,少说也要在床上躺三个月,劝你们还是不要同这位小师叔动手的好。”

红衣少女摸摸脖颈,恼道:“好呀,既然先动了杀心,就别怪咱们姊妹不客气。”呼哨一声,余下女郎们立刻移步换招,几柄剑作势要将马车车壁刺个对穿。谢云流“唉”地叹息一声,刀鞘向一名绿衣少女肩上一敲,劲力激荡处,顷刻荡开四五柄剑。那红衣少女怒道:“小谢郎君是定要趟这浑水了?”

谢云流笑容一敛:“不错!你们伤及无辜,便不是同门较艺,谢某自然管得!”

少女掣剑跃起,喝道:“结阵!”飞身抢上,青光闪动,竟是不理车中,十余人齐向谢云流攻来。

女郎们穿得花团锦簇,少年却白衣如雪,远望如繁花丛中一只白鸟翩然起落,引得群芳飞舞。苏鱼里看得目眩,这些女郎每一个剑法都说不上如何高明,但显是练熟的配合,或攻或守,一人卖个破绽诱敌,另一人随即有狠厉杀招跟上。使得片时,剑招与走位呼应更加圆熟,剑光隐隐如挟风雷,将谢云流全然笼罩在内,渐现左支右绌之象。

苏鱼里心道:“坏了,小谢没有师承指点,又一向独来独往,最怕的就是这等千锤百炼、互为倚仗的阵法,怕是要糟。”然而他的刀法比起谢云流尚有不及,两人又全无配合经验,手按在刀柄上,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出手,只得在心中暗暗咒骂:“天杀的,怎地真让宜城公主撞上这一条路,不放老苏白赚几碗酒钱。”

那马车窗幔忽然掀起,露出一片湖水蓝的衣袖。一道纤细身影倚着车窗,素手轻挥。只听几声细微的风声响动,谢云流听出正是方才掷碎玉的手法,精神一振,手下横刀随着碎玉去势疾转,刀锋一沉,已削中两柄长剑。他这刀极为锋利,双剑应声而断,将剑阵撕出一个口子。谢云流应变极快,立刻横刀推出,顺着面前长剑削下去。

红衣少女惊呼一声,撤剑后跳,堪堪保住双手十指,脸色已是难看之极。余下女郎急忙补上她空缺之处,却听风声嗤嗤,碎玉铮琮,长刀凌厉,车中人凭窗挥袖,车外人倚马踏辕,彼此未交一语,这间不容缓的对敌,竟然配合得恰到好处。刀出不过十招,十余名少女尽皆抛下兵刃,相顾骇然。

谢云流朗然笑道:“各位还要讨教么?”

他跃坐到一匹马身上,向苏鱼里招手道:“送佛送到西,苏兄,咱们把她送进长安城?”

苏鱼里唉声叹气地走近,叹道:“你这样一闹,愚兄哪还好意思拿人家的酬劳?长安城里的美人芳心你已掳了个遍,若再这样不知收敛下去,保不齐哪天要被抓进宫中做个面首……”

谢云流不客气地向他丢个白眼,苏鱼里一面爬上马背,一面念叨:“我若是你,就趁现下瞧一眼美人的样貌。今后除非你当真去做面首,可未必再有见面的机缘。”说着作势回过身去。谢云流被他说得好奇,也回身去看。说来也巧,晚风拂过,将那棋纹绫的车幔吹开半面,斜阳正照入车中。却只能瞧见车内那人头戴帷帽,一身湖水蓝色衣裳,全然看不见容貌。谢云流一阵失望,但听苏鱼里诌道:“小谢啊,美人之妙,正在如云遮月……”

那人却忽然探身起立,一手褰起帷帽上面纱。

眉确然青,唇确然朱,一双寒星般的眸子向着谢云流冷冷一望,苏鱼里那句“美人”余音似乎才传进耳中,忽尔展颜一笑,随即放下手去,面纱重又垂落。

谢云流不禁愣在当场。明眸皓齿是真,青丝雪肤也不假,但——分明是个少年男子,哪里是什么公孙爱徒,流落公主?

偏在此时,两名女郎对视一眼,骤然发难,拾起地上双剑,一左一右,同时向那少年后心刺去,势如电闪。

谢云流不及提醒,那少年却一把握住他手腕,借势纵起,凌空一个翻身,稳稳落在谢云流身前鞍上。刀尖一道醇厚气劲打出,一名侍女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另一名立足不稳,半个身子都摔进车窗中,青鸾帷幔裂成数段,再无遮掩。

谢云流心思纷乱,不愿与她们再作纠缠。见少年松了手,随即挥刀斩断双马腹带,驱马向长安城门疾驰而去。

少年稳稳坐在他身前,肩平腰直,在奔马鞍上依旧身姿玉立。背上佩着柄长剑,冰冷剑鞘隔在两人中间,倒免去许多尴尬。佩剑的剑穗断了半截,先前指点阵法的玉屑,想来就是这剑上缀玉捏碎所成。

谢云流揽着这少年奔出半里路,听得身前人调匀了气息,开口道:“纯阳李忘生,多谢小谢郎君拔刀相助。”

声音清朗,气定神闲,听不出半分笑意。

谢云流这会儿后知后觉地恼怒起来。是苏鱼里方才说的傻话不够多?还是我的刀法不够好看?他怎么不再笑了?我们两人将一个大男人当作落难公主折腾了半天,难道不好笑么?他连这样的事都不笑一笑,难道是全无心肝,泥塑木雕成的么?

李忘生压袖的明珠随着马行一下下敲在他腰间刀鞘上,叮叮咚咚,甚是扰心。

谢云流忍不住抬手摸摸自己脸颊。

他怎么不回头看上一眼?方才打斗激烈,他——瞧清我的脸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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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落江山 | 2025-2-9 14:47:44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一点预警:无历史无考据无阴谋。本章有几个老李家id出没,大概是集抛工具人。





谢云流第二次见到李忘生,是九月初七,相王府贺宜城公主归家的宴会。

蓼花红,荷叶残,云霭沉沉。水岸边陈设着各色秋菊,似一卷富丽锦缎在眼前展开,四野尽是清烈的苦香。

谢云流一眼就瞧见那位纯阳宫来的年轻道士坐在水边席上。今日不像那日一身雌雄莫辨的轻盈蓝衣,穿着颇隆重的羽衣鹤氅,身旁来来回回总有人在同他攀谈。

他不觉攥紧了袖里的玉佩,一刹愣神的当儿,就听见不远处一道熟悉的嗓音唤道:“小谢,来这边坐!”

谢云流赶忙掸掸衣裳,去苏鱼里身边坐下。苏鱼里拈着酒杯乜眼笑道:“虽说这几日是柿子时令,你也不必穿得像个柿子一样来,愚兄险些没敢认你!”

他上首的温王李重茂拢着肩膀规矩坐着,生得又矮小,乍一看倒像是苏鱼里的跟班。等苏鱼里说完才跟着凑趣道:“不妨事,云流大哥长得好,穿这样的衣裳也显得贵气。”

谢云流怔了怔,举袖自顾:“当真不好看?”

苏鱼里评道:“脸朝这一边还是好的,转过去就不大能看。”

谢云流懒得理他,朝对面水岸摆正身子。苏鱼里顺他目光望去,笑道:“按说今日公孙大娘该来给公主殿下撑一撑场面,不知怎地竟没来。别馆这一边席上都是你我这般江湖人,除了温王殿下,这下就数那位吕纯阳的高徒最值得结交了。”

李重茂不自在地看看谢云流。苏鱼里说的不过是场面话,比起那一边的人声熙攘,这一边席上堪称冷冷清清。江湖游侠未必认得出这席上混进了个温王,就算认出,怕也没几个有心思特来结交于他。

谢云流全没将这里头的弯弯绕放在心上。吕纯阳的高徒迎来送往的礼数酬答样样无缺,脸上也并不曾少过应席作客该当有的温和笑容。不知怎地,他却觉得那位小李道长清清亮亮的一双眼睛,并不曾真正在看这席上任何一人。

苏鱼里续道:“正宴摆在正厅里,王公贵族宦门子弟多半在那边,咱们这些来凑数的江湖人就在这水边喝酒谈天,还少些拘束。方才相王来过一趟,可惜贤弟来得晚了,没能见着。”

谢云流随口道:“相王有什么好看?”

今日云浓,未到开宴天色已沉,无月无星。侍女们将预备好的宫灯点起,悬在饰以绢花的树枝上。千百点烛火透过轻纱,灿逾星河,照得那些绢花比起真正的三春桃李还要娇艳。

——那人衣裳发冠的轮廓被灯火一托,影影绰绰似隔了几重烟霞,比刚才还要更远。

苏鱼里叹道:“天下繁华在长安,长安城里住了半世,又怎想得到皇家连个名分含混不清的公主都能这样豪奢。昔日有‘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今日苏某也算开了眼界。”

李重茂惊恐地扭过脸:“苏大哥醉了,醉了。”又掏出帕子,殷勤凑过去给他擦汗,刻意压低的声音都颤抖起来:“安乐阿姊……今日,也在。”

苏鱼里吁出一口气,一头酒汗都转作冷汗,偷偷左右张望一番,只瞧见谢云流摩挲着面前鹦鹉金杯,若有所思。

——这热闹像是蜡烛上描的银,漆杯上点的金。无数灯火间,那人眉眼都看不真切。唯有一点殷红颜色穿过眼前重重虚情假意的烟霞,鲜明得有些扎眼。

他本可以一落座就去找那位小李道长交谈,便是现下过去也不算迟。但好端端地,做什么要自己送上去,让那个人看而不看地应付几句客套话呢?

少年失了兴致,只倚案懒懒等着主家出来,预备寻个理由退席。



身旁苏鱼里连喊了三声“小谢,谢贤弟,云流”,谢云流才回过魂,匆匆端起杯子跟着应付。

宜城公主华服靓妆,款款而来。

经过当日那一桩错认,说不好奇李裳秋是何等模样是假的。如今真个见到——远望是高鬟广袖的美人,走到眼前,严妆之下韶颜稚齿,单是要仪态万方地走完这几步路都显着生涩。眉心未贴花钿,只点了鹅黄,缀珠为饰。面上妆容与身上衣裳一般失于浓艳,倒有些压住了少女本来颜色。

李重茂盯着她看了一会,眼色晦暗。

她有什么好看?云流大哥还是见得少了,该设法让他去见一见安乐阿姊。

云流大哥的身世是做不成驸马的,哪怕宜城这公主的头衔里颇掺了些水。但阿姊——



李裳秋虽然回朝,因她这十余年流落江湖学剑的经历,宫中与相王府特地请了些江湖异士,白身子弟在水边另开一席,其中蕴着回朝也不必十分拘礼的意思。李裳秋知这份心意,行到水边,显而易见地松了一口气,在李忘生身旁一席落座。

虽只隔着几步,一个艳妆女郎,一个清雅道子,自然是半点——不像的。

谢云流看了两眼,甚觉无味,取酒自饮。王府宴客的酒,比苏鱼里能弄到的美酒只好不坏。李裳秋天真随和,几句话一说,席上的气氛便比她来之前还要热闹。这些江湖人又无甚规矩可言,没一会,来找小谢郎君饮酒谈笑的也挤成了一排。他连饮几杯,水风一吹,自己也觉得醺醺热气上脸,抬袖扇了扇。

正要开口托醉辞席,眼前人墙忽地哗然散开,各归其位。



珠围翠绕,光艳夺目,红烛映红裙,晚风动百鸟。

来人不是今日府中之主,身旁却伴着七八名盛装的侍女,排场比眼前的宜城公主还大几分。

李重茂又缩了缩肩膀。苏鱼里脖子也不敢扭一下,直挺挺跪坐,含糊不清地给谢云流提点:“这就是安乐公主。”

安乐公主李裹儿并没多看他二人一眼。气势汹汹地走到主人席面前,一开口燕语莺声,却是冷笑:“阿妹原来躲到这边来了,叫我好找!”

李裳秋连忙站起,惶惑道:“阿姊?”

李裹儿嘴角一撇:“这儿都是阿妹在江湖上的朋友?列位且看好了,我这阿妹入城之前不讲江湖道义,以大欺小,伤了我几个不成器的徒儿。”环顾左右,又一勾唇,“既然阿妹更乐意同江湖朋友一起玩,姊姊就同你讲江湖规矩。阿妹伤我弟子,咱们艺出同门,算是阿妹替姊姊教训小辈,他们只能任由打杀。姊姊呢,趁今日见证的人多,只向阿妹讨教几招剑法,权当给那些可怜的弟子讨个公道。”

李裳秋身子微颤,向后避了避:“阿姊?席上哪有刀剑,阿姊莫要说笑……”

李裹儿这几句话一出,苏鱼里霎时间就想明白了那日之事,不由得后背生寒。

李裳秋流落在外,听说是自小由公孙大娘收养,少说也学了十几年的公孙剑舞。神龙元年公孙大娘进宫,收了圣人这位如珠似宝的公主为徒。安乐公主在宫闱内外都跋扈惯了,怕是根本不想这位“师妹”回长安,既添相王一脉翼助,又到师父眼前分走宠爱。那日一口一个“师叔”的所谓徒儿,想必是安乐公主兴之所至教过剑招的几个侍女。至于那剑阵,恐怕还是被蒙在鼓里的公孙大娘亲自创出,教给这些“徒孙”的。

可是宜城公主并没走那天的小道,为什么安乐公主却还是把这笔账算在她头上?难道是那日一击不中,今日要在相王府宴会上当筵溅血?

——那我们这些无辜到场的江湖人,还有活路么?

苏鱼里忙去看谢云流神色,也不知这小子到底懂了几分眼下的局势,只看见这柿服乱头不掩国色的美少年一手按着食案,不错眼地向那一边望着。



李裹儿比起李裳秋大了快十岁,说起话却是一副娇痴无赖的腔调。

“剑么,姊姊早就准备好了。阿妹若是胜了,是姊姊的徒儿技不如人,此事就此揭过。姊姊若是侥幸赢了几招呢,阿妹就同姊姊一同去找师父认罪领罚,好不好呀?”

美艳绝伦的皇女巧笑盈盈地讲话,既不可爱,也不可笑。四下里寒气森森,落针可闻。

苏鱼里愣愣想着,安乐公主从师学剑才有几年,如何能和自幼习剑的宜城公主相比——想到此处,就险些给自己一个耳光。

纵然武艺不凡,谁敢赢安乐公主?她这是要李裳秋一回朝,就心甘情愿地把里子面子一起交出来,由着她金尊玉贵的脚在水磨石阶上踩到解气。

但只要她不为杀人而来,没有当场在筵席上闹出人命,就不会殃及池鱼。

苏鱼里明知这么想着实不厚道,却不自禁地松了口气。



李裹儿说一句,就带着几名侍女往前踏一步,李裳秋跟着往后退一步,眼见一棵老树即将抵上后背,退无可退。她咬紧嘴唇,眼神向身侧一飘,又急忙收回。

李忘生垂眸收紧手指,手腕微颤,杯中酒溅出少许。

当的一声,第一个抵受不住的却是苏鱼里身边温王。李重茂失手打翻了面前的杯子,面无人色跌坐,席上数十道目光顿时都向他射来。连李裹儿都回过头,瞧清是他,又不屑地转过脸去。



偏在这时,有人出了声。

“一个伤在肩贞穴,一个伤在手肘曲池。还有一个……大约是自己摔了一跤,跌伤了腿。”

谢云流慢悠悠站起身来。

“公主殿下那几位徒儿受的伤势,是这样么?若真是这般,殿下可就找错了人啦。”

少年脸上的神情比起笑意,更像是讥诮多些。

“当日某同几位女侠言语失和动手,以少对多,未免有失分寸,记得似乎是失手伤了两位。某惯使横刀,刀伤与剑伤截然不同,一验可知。”

他举杯冷冷一笑。

“某且自罚三杯,还请殿下莫为这点误会同自家人失和,若还要追究,请责草民。”

说着,也不管李裹儿如何,取酒自饮三杯,翻腕一扣,竟又坦荡荡坐回了席上。



李裹儿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新鲜神情的漂亮脸庞。一比之下,手边那胆怯柔顺,轻易能搓圆捏扁的堂妹便没那么有趣了。她浅浅睨一眼李裳秋,便将她撇在一旁,移步席前,笑吟吟地问道:“胆子倒不小。你是什么人?”

谢云流道:“草民谢云流,一介白身,藉藉无名。”

他知道苏鱼里和李重茂现下正惊恐万分看着自己。但那有什么关系?他开口之时,就没想过要在今日席上全身而退。横竖那日事已一身揽下,眼前这公主纵然真如传言一般跋扈暴戾,也无理由去牵扯二位好友。

李裹儿稍一思索,葱白指尖向着李重茂一指,嫣然道:“原来是四郎阿弟器重的朋友。”

李重茂避无可避,干笑两声:“阿姊见笑,云流大哥性情磊落,想必,想必是有什么误会在……”

李裹儿脸向着他,眼睛却看着谢云流,笑道:“阿弟在宫中曾说起,谢家郎君文武双全。一柄横刀打遍长安无敌手,一支横笛能吹落梅花。”

她拍一拍手,侍女便取金盘,奉玉笛。数十双眼睛齐齐看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侠士,听安乐公主娇滴滴地下令:“你吹一曲,若真有响遏行云的能耐,我便不再追责,说不准还要送你一场富贵,如何?”

捧着金盘的侍女往谢云流面前一跪。谢云流脸色微变,取笛起身,迎着李裹儿娇笑的脸庞,冷然答道:“想必重茂是没有向殿下提过,谢某吹笛,也有谢某的规矩。”

瞧来这人的骨头也没有看起来那样硬。或者,就同许多青年才俊一般,借着不畏权柄的名头博一把出头门路,赢了便是直上青云。

总归这局胜负已定。李裹儿眼含得色瞧着他:“奏得好了,我自然会赏。”

谢云流随手一转那玉笛,笛尾流苏在空中划出道长长弧线,轻描淡写道:“吹笛只为自娱,不求赏赐。但有三事,一要好花,二要好友,三要好月。三景不全,纵有千金君命,某也不奏。”

他犹嫌不足般抬起一只手,指向空中。

九月初七,浓云无月。

苏鱼里想不到,自己刚评完“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转眼就应在面前。

上一个权倾天下的女子能贬牡丹入洛阳,这一个能令得云开月明么?



李裹儿脸色渐渐沉下来。

有几分骨格性情的男子或许比乖巧柔顺的玩物强些,但到了这等全不识趣的地步,也就不值得再留。

她正要开口宣判,身后忽然又响起一道声音:“当日有幸听恩师与谢家郎君论道,受益良多,却无缘得闻郎君奏曲。贫道还以为谢郎横笛三景是托辞,耿耿于怀了许久。今日方知,原是错怪了。”

这是李忘生同谢云流说的第二句话。却是句彻头彻尾的谎话。

年轻道子立起身来,拂尘一挥,柔声念了句“福生无量天尊”。疏疏淡淡坐了一整场,少年的眼里终于“看见”一个人。

这道柔和声音一托一化,两边那一分不折不休的锐气都无以为继,死水般的场面顿时活泛几分。谢云流向来伶俐,当即越过李裹儿肩头,向那道子露出一抹又像惭愧、又像怨怪的神色:“李道长竟然一直对在下有误会?糟糕,这下不得不上纯阳宫,向吕真人谢罪了。”

李忘生微笑道:“巧了,谢郎君论道颇有别出心裁之趣,恩师甚是想念。两日后是重阳佳节,若是谢郎君无事,大可上华山一叙。不敢兴师问罪,只为清谈忘年。”

他微微垂首,叙话句句温柔斯文。却是红口白牙,三言两语间给谢云流安排出一个“吕纯阳忘年小友”的身份,又替他定下一条“两日后无事”的邀约。

这瞎话由端方正直的小道士口中讲出,声音如寒冰碎玉般清朗真挚,竟把李裹儿激得清醒过来。

她爱看人盘中作舞,爱压着挺直脖颈脊梁往下弯。但在此时此地,当众把这个原不该活在世上的半截师妹妹捏碎,再同吕纯阳一门明面结怨,总归没那么上算。

况且吕纯阳也没听上这人的曲。什么仙师真人,一样吃过这不识趣小子的脸色——这般一想,李裹儿心气和顺了几分,冷笑道:“也罢。笛子赏你,改日再听。”眼波向李重茂一横,娇叱道:“怎么还傻坐着?牵马回宫!”

李重茂爬起身,举袖施礼向主人告辞,步履匆匆地赶到李裹儿前方,做出个款款引路的姿态,一行人轰轰烈烈地远去。

苏鱼里瞥见李重茂广袖之下幽冷眼神,心头戚戚。过得半晌,取酒饮尽,深深吐出一口胸中浊气,向谢云流小声道:“一向听说安乐跋扈,眼见才知不虚。重茂这些年……着实不易。”

谢云流正出着神,张口就答:“确实不易。往后你我该多约他出来喝酒散散心。”

被安乐搅了一场,无趣的宴席更加无趣。面前没了来找自己推杯换盏论交情的人,平素狂傲洒脱的江湖客一个个像被抽了骨头的傀儡,麻木不仁地你敬一杯我应一句,再口不应心地吹捧几句方才险些被逼到无路可退的宜城公主。他平素爱热闹,厌冷清,现下却盼着这席赶紧散了才好。

苏鱼里却才想起方才的话,抓着谢云流又急忙问道:“贤弟当真认得纯阳真人?我还当你是喝了酒自吹自擂,原来竟是真事!”

谢云流不胜其烦,答道:“不错,纯阳真人身高丈二,相貌堂堂,仙风道骨,点石成金。老实对你说,那华山上的纯阳宫,都是靠他老人家辛辛苦苦开山凿石,一指头一指头戳出来的金子修造成的。我手头紧时还找他接济过好几趟,比什么行侠仗义,打擂保镖来钱可快得多——这是要紧机密,苏兄千万不可告诉旁人。”

苏鱼里半个字也不信,笑道:“吕纯阳凭什么要接济你?他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上么?”

谢云流信口道:“他未得道时惯惹桃花,有时桃花债主寻到华山门外堵他,不论如何都不肯离去,他就飞鸽传书请我去把那些桃花引走,因此欠下大笔人情,我还要向他讨呢。”

苏鱼里直摇头道:“还好你没去给他做徒弟,不然他老人家早晚有一天气出病来。说起来,今日这一关还是那位小道长拿吕纯阳的人情保住你的小命,就算你真有他的把柄,这账也该一笔勾销了。”

谢云流遥见年轻道人低眉端坐,仿若出神入定,不觉怅然:“苏兄说得对。那他倘若没欠我人情,我岂非凭空倒欠了他一条命么?”

苏鱼里冷笑:“你现下才想明白?趁早出家赔他一个徒弟去!”

谢云流接口:“那不就成恩将仇报了?万万不可。”也不知想到什么,他忽又得意起来,“多谢苏兄点拨,我理该去找那位李道长谈谈报恩的事。”



终于等到酒阑人散。宜城公主一离席,谢云流忙糊弄走苏鱼里,在水岸那一大排锦绣铺地的秋菊边拦下那少年道子,摸出袖里玉佩,双手捧到对方面前。

李忘生讶然:“谢郎君这是做什么?”

四下无人,谢云流便坦然道:“前日连累道长失了剑穗,凑巧在市坊间见到这块松鹤玉佩,成色尚可。想着与道长还算般配,便买来充作赔礼。”

李忘生并不接,反倒退了半步,眉头微蹙:“那日是谢郎君对贫道有救命之恩。若再收郎君的礼,是贫道不知进退。”

谢云流笑道:“今日道长也救了我一回,就当这前后的恩情相抵,谢某一无所损还结识两位公主,许多朋友,道长却失了块玉。折算得失,合该由我来报偿。”

李忘生摇摇头,袖手道:“能为君子指点迷津,纵粉身碎骨,也是这枚玉缘法应当。”

谢云流平生还是头一次撞上这样温柔客气拒人千里之外的软钉子,把玉佩往怀里一揣,故作潇洒地笑道:“无妨,重阳上山拜访时,我再送一次就是。”

李忘生一怔:“恩师正在闭关,不便待客。郎君莫非把权宜之言当真了?”

谢云流一口气哽在胸口,心里无端冒出丛火苗,却想不明白自己在恼什么。

结交朋友贵在意气相投,似这样说话拐弯抹角,举手投足都端着架子,又远又麻烦的名门高徒,向来不在他结交之列。正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他有心转头就走,一侧身间撞动一根稍矮的树枝,头顶宫灯一阵摇曳,水边人身影缥缈,临风欲去。

筵席散尽,杯盘狼藉,满园灯火也灭了一小半。谢云流心中忽觉寂寥不胜,抽出适才那支惹事的玉笛,横到唇边,试了试音调。

这宫中乐器自是音节清润,无分毫差错。道子讶然:“今夜无月,郎君为何破例?”

谢云流双眸定定看他,酒意上涌,脱口而出:“如何无月?我现下正亲眼看着呢。”

这一句话出口,风更大了,二人身畔几盏宫灯纷纷熄灭。眼前骤暗,谢云流醉眼迷离,更看不清眼前人的脸色,醺然笑道:“李道长难道不知?明月在天,与我等地上看客本没有关系。举头望月,见与不见随的是流云心意,那月——总是在那里的。”

他也不等回答,唇间吐息,玉笛清音随水悠然响起。

——或者,此时此地,谢云流并没打算要到一个回答。



胸中那团无名火似乎随浓云之上的冷月熄灭。李忘生依然站在几步之外,不近不远地看着他,没有先一步离开的意思。

那个人看着他。

笛音流转,起初清越如云天万里,不知何时渐转徘徊低缓,似是怕惊落露湿花影。

一阕曲将终,草木簌簌,李忘生忽然退后两步,举手施礼:“宜城公主殿下。”

李裳秋索性大大方方走出来,歉然道:“对不住,打扰到二位了。”

谢云流停了笛曲。他察觉得到李裳秋方才流露的少许气息,应是无意露面,想要同来时一般悄悄离去。李忘生却径直叫破她行藏,看来是终于等到时机,不想再同他说这些——无聊的话。

李忘生微笑:“无妨。这玉笛同谢郎君确实不甚相称,贫道……”

谢云流听不下去,只觉在此处多待一刻心口都要炸开。将玉笛往李裳秋手里一塞,也不管什么公主皇子身份有别,沉着声道:“告辞!”纵身往花园后门跃去,脚下甚至用出几分轻身功夫。



李裳秋无措地拎着那支玉笛,茫然看着谢云流飞身远去,才低声叹道:“下回见面,不知又是什么时候。”

李忘生平静低下头:“今日见过相王与殿下,心愿已足。殿下今后还请善自保重。”

李裳秋侧身望向园内星星点点残灯。卸却浓妆,便露出清丽淡雅如远山的眉目来。

女子长成得早,她的身量比起李忘生还要高一些。

其实并没有多么像。

望着夜色中层叠宫阙,少女眉间现出一丝无瑕惘然:“这里的楼台,器用,衣裳,人,我从前半点也想象不出……其实不如道长想得那么艰难。大家都很好,就连那位阿姊,也没有……真正为难我。”

李忘生轻声道:“琼楼阆苑,自然无有不好。”临风而立,过了片刻,又道:“贫道斗胆,向殿下讨要这支笛子。”

李裳秋将玉笛递过去,怔怔道:“刚刚……道长还有话要对小谢郎君说吗?”

李忘生摇摇头。接过玉笛看了一眼,双手一分,回身便向水中丢去。

李裳秋惊道:“阿……道长!”

李忘生淡淡道:“鹤应在云端,不应羁瑶台。往后,还请殿下不要再下帖请谢郎君了。”



才说到此处,忽地露溅花分,少年脚步轻捷,几息间又自数十丈外跃回眼前。

谢云流似是恼怒,又似恳切地看着李忘生,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对,是你请了我!吕真人不愿见,不见就不见。但到重阳日,谢某是一定要上华山拜会李道长的!”

说完这两句,他转身就走,不给人半点应允拒绝的机会。

李忘生大为错愕。李裳秋眉宇间忧色一时尽去,笑得弯下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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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落江山 | 2025-2-9 14:48:09 | 显示全部楼层
(三上)

刚忙完就赶上新赛季,横刀断浪我们想念你……

本章高浓度小洛风




秦岭绵延,华山数峰倚天如剑,半空中白云也只堪截峰腰。山脚黄叶摇落,入山数里,满眼只见山径两侧松柏苍翠清幽,不知已有多少年头。

谢云流重阳一早起身便收拾入山,起初一路匆匆扬鞭催马,行至半山,山路险峻,马匹已不能行,只得在山间找了户人家权且寄下,沿着山径独行。登至云雾缭绕的山腰,已然过午。

山下秋意已深,谢云流仗着年轻壮健,同平日一般只穿了件飘逸白衣。不想山上季候却是不同,山道几个转折,到了高崖白云之上,眼前竟是一片皑皑白雪。他纵身跃上一旁松树高枝,远眺纯阳宫楼宇遥遥在目,那一片山头道路也不似来路处处危崖深涧的天险,算得上平整,算来再有两刻定能赶到。

但——着实有些冷了。

移步登山时,举目但见山形凛凛似剑,古木矫矫如龙,腰间长刀雀跃不已,胸中隐然有所领悟。及至这会却没了思索武学的心思,只忙着提气急奔,一路行至山门之前。

刻着“纯阳宫”三字的匾额为雪所覆。越过山门望去,眼前楼阁错落,再往里是一片绝大的空地,雪已扫净,露出一幅太极图,约有十余名服色朴素的弟子,疏疏落落各自在场上练剑。

谢云流一眼扫去,并没有与李忘生身形相似之人。本想随意找个迎客道士询问,心念一动,闪身绕过偏殿的柱子,跃起单手攀住檐角,借势翻身在檐旁老松枝上坐定。朔风凛冽,滴水成冰,身下松枝上都挂满冰凌。谢云流冻得打颤,揉揉鼻子忍住一个喷嚏,见东边群山紫气缭绕之间似乎仍有屋舍,一时望之不尽,懊丧之余,竟有些好笑起来,低声自语道:“若说寻仙不易也就罢了,怎么只是想要寻个凡人,竟也这样难?”

却听下方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唤道:“你是谢云流谢郎君,来寻我师父的么?”

谢云流忙向树下望去,只见一个头挽双鬟的小童怀里抱着个大大的青布包裹,背上佩着柄木剑,仰头立在树下。谢云流一拢衣襟跳下树来,俯身笑道:“小道长,你是谁的弟子?”

小道童举起手里的包袱,郑重道:“师父命我来给谢郎君送件御寒衣裳,你是谢郎君么?”

谢云流应了句“不错”,一手接过包袱抖开,见是件月白色的棉袍,赶忙往身上一披,挡住迎面寒风。不等他张口再问,那小道童又道:“华山地势高,一年有大半年都如冬日,纯阳弟子入门要先学坐忘经御寒。师父说,郎君没有正经练过内功,多半受不住山风。包裹里还有一瓶师祖炼的丹药,郎君要是抵受不住了,就吃一颗御寒。对了,坐忘经开头的心法口诀是……”

小童不过六七岁年纪,梳着两个圆圆的发髻,圆圆的一双大眼睛,脸蛋也是圆圆糯糯,没半点棱角,背起经书心诀来却一本正经像个小大人。谢云流听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小道长,这口诀是你们纯阳宫内的秘法,岂能随便说给我这个外人听?”

小道童闭目将一整篇心法诵完,这才仰头道:“我不是小道长,我叫洛风。师父叫我风儿,郎君也叫我风儿就好啦。坐忘经的心法口诀是入门第一课,外门弟子,俗家施主都可以学,郎君听了也可以学,师父不会责怪风儿的。”

谢云流默诵洛风所念口诀,在檐下阶上盘膝坐定,五心向天,意存紫府,揣想形神合一、澄心入定的境界,不多时回过神来,揉了揉洛风发顶,起身道:“好,我叫你风儿,你也不要郎君来郎君去的,叫我大哥哥就好。你师父是谁?”

洛风道:“我师父姓李名忘生,道号玉虚子。”

谢云流立时改口:“不错,风儿叫我谢叔叔就好!”

洛风年纪尚幼,不大懂叔伯兄弟辈分该是如何算法,跟着规规矩矩地叫了声“谢叔叔”,谢云流随即笑道:“风儿带谢叔叔去见你师父可好?下次从长安来,一定记得给风儿带好吃的。”

他自打束发后就鲜少与晚辈孩童打交道,此刻勉强捏出一副亲切慈和的面目声音,说上两句话,自己都有些毛骨悚然。洛风却不以为意,行礼道:“谢叔叔请随我来。”

穿过太极广场,越两仪门,纯阳宫正殿就在眼前,洛风却脚步一转,径往北边一条小道上行去。谢云流跟在他身后,见山路越来越窄,石阶上新雪乍融又冻成冰,常人若踏上定是一步一滑,洛风小小年纪,走得却如履平地,心中不免又暗叫一声奇。

绕过半个峰头,洛风在一间松柏环绕的小筑面前停步。谢云流问道:“你师父在里面吗?”

洛风摇摇头:“师父不在,师父准备的题目在。”

谢云流一怔:“什么?”

洛风道:“师父说,谢郎君……谢叔叔的刀法在长安可称独步,但是长安城中的红尘侠客,无非是挟,挟弹走马,争名博,利之徒。”

他颇艰难地念完这两个词,续道:“——论武学,都算不得第一流的人物。”

谢云流脸上笑容渐渐淡了,抱臂挑眉道:“怎样?”

洛风推开门——屋内已暖融融地燃上了火盆——从书案前拿起一叠薄薄纸笺。谢云流一眼扫去,见第一页的纸上绘着几个持剑人形,瞧来似是什么剑招的图解。洛风数了三张纸,余下用石镇纸压好,双手递到谢云流面前,郑重其事地说道:“谢叔叔,你若是能在两炷香之内想出这三招剑招的破法,师父就亲自来迎你。”

谢云流伸手抄过小童手中三张薄纸,瞥了一眼,冷笑道:“若是我想不出呢?就不配李道长出来见面,只配灰溜溜原路滚下山去?”

洛风愕然道:“怎么会?”

小道童连忙又把剩下的那一叠纸拿起来,连蹦带跳地挥舞几下,以防谢云流视而不见:“师父准备了好多。若是过了两炷香还没能解完,风儿会给谢叔叔三招新的招数,仍然是两炷香为限。师父说,谢叔叔是天纵武学奇才,未必用得上这么多题目,只是提前备下,以防万一。”

谢云流被他说得一阵怒,一阵喜,勉强按捺着性子问道:“那么考官在何处?难道是风儿你么?”

洛风重重点头,想了一想,又急忙摇头:“风儿不是考官,只是留在此地,替谢叔叔把答案带给师父。”

谢云流眼见那小道童左一句师父说,右一句师父说,没长半点心眼的模样,心念一转,和颜悦色地笑道:“风儿,你师父带你下过华山,去长安城里玩过么?”

洛风脸上立时现出向往之色:“师父很少下山,也不肯带我出去……”

谢云流故意等到洛风怯生生地问出“长安城好玩吗?”,才慢悠悠说道:“你现下带谢叔叔去见你师父,过两天就带你去长安城里玩。曲江池边正办菊花会,到处都是好玩的,好吃的。有甜甜的蔗浆,市坊里随处有卖桃脯,杏条,糖葫芦,玉露团子白环饼。近来山下暑气有些回返,运气好些还赶得及今年最后几碗酥山。”

洛风咽了口口水,一双圆圆的眼睛随着谢云流口中一个个菜名越瞪越大,等他说完,却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行。师父说,谢叔叔得要过得了风儿这关,师父才会出来见面。”

谢云流故意道:“再晚两天,酥山可就要再等一年了。”

洛风委委屈屈,小小眉毛拧成一团,毅然道:“师父说,谢叔叔若是觉得我们师徒故意为难,行状无礼,不愿再在山上多留,他也抱歉得很。请去饭堂用一餐饭,风儿会送谢叔叔到山脚。”

谢云流想不到这小家伙意外心性坚韧,在桃脯杏条糖葫芦面前也竟守得住承诺,心头忿忿,不免给那做师父的又记上一笔,低头向手里的三张剑法图式看去。

纸是寻常宣纸,图中人物只略勾勒了姿势,但笔墨颇为凝练老成,隐然看得出剑舞秀美飘逸之姿。其下又绘出这一招的数个变式后着,谢云流凝神稍一思索,只觉图中虽只一剑,但精妙繁复,平生罕见,胸中好胜心忽炽,暗想:“要是现下转头便走,岂不是认下那什么‘算不得一流人物’,平白叫他小觑了?论武学,我又怕过谁?”

他扫了一眼小屋,只见一几一榻,墙上悬着木刀木剑,桌前搁了个蒲团,此外再无别物,问道:“此处连笔墨也没有,你要如何带法?”

洛风拍胸道:“请谢叔叔把想出的破法教给风儿,风儿再去演给师父看就好啦!”

谢云流冷嗤一声:“好啊。”从墙上摘下木刀,掂了掂分量,长臂一展,已在空中虚划出几式来。试演了几招,炭盆内暖气一熏,额头汗湿,随手解下棉袍甩到榻上,回头看洛风时,只见小童双手托着脸蛋趴在案上,仰头正专注看他试招。

姿势神情倒是一本正经,但谢云流一见他清澈如水的眼神,就知这孩子十成里未必能看懂一成,不禁微恼,挥木刀挑落墙上木剑,将剑柄往洛风手里一塞,喝道:“这纸上图解的招式,你会使么?不会使如何学破法?”

洛风祸从天降,嗫嚅道:“风儿没有学过猿公剑法。”

谢云流一愣:“这是猿公剑法?你师父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洛风道:“今年三月,师父替师祖去藏剑山庄的名剑大会,回来记下了许多各门各派的招式。这三张是猿公剑法,后面还有江南叶家的秀水剑、灵峰剑,昆仑派的摘星抱雪剑,千岛长歌门的相知剑意……”

谢云流问道:“这些你都不懂?”

洛风窘迫低头:“师父说,本门的天道剑势我还只学到皮毛,眼下专心练剑就好。”

谢云流道:“你师父今年多少岁?你又多大了?”

洛风道:“风儿七岁。师父十六岁,过了年就十七岁啦。”

谢云流思忖片刻,忽然挥刀斫出。洛风吓了一跳,退了两步才想起手中有剑,慌乱举剑招架。谢云流这一刀却是虚势,一触即收,洛风使差了力,向前一跤扑在蒲团上,连忙爬起身,揉揉手肘,满脸都是茫然。

谢云流啧了一声,摇摇头,放下刀拿起木剑,又抓起那张猿公剑法的图解依样画葫芦地比了比,皱眉道:“这一招的后着恐怕不止你师父画出来的这四种。只照着这图上来破解,怕是不出三招,就要落进使剑人的陷阱里。”忽又一笑,道:“他才十六岁,要一见就看穿人家的独门绝招,也未免为难了他。”

却见洛风变戏法一般从袖子里摸出一本小册子,念道:“猿公剑法修习者多为女子,或七实三虚,或三实七虚,变幻繁复,难以尽数。其凌厉迅疾冠绝当世,对阵之时谨记后发制人,或有胜机……”

谢云流听他鹦鹉学舌一般照本宣科,打断道:“这也是你师父写的?”

洛风老实道:“是。但是风儿读不大懂。”

谢云流又问:“你师父是要我琢磨出这些剑招的破法,教给你,再让你带回去演给他看?”

洛风点点头。谢云流不觉笑出声来:“好啊!什么一炷香两炷香,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原来是骗我白白给他使唤,教你这傻小子习武来了!”

洛风尚且摸不着头脑,谢云流扬手取剑,展颜笑道:“我使这招猿公剑法,风儿,你且用师父教你的天道剑势应付试试。”

洛风愣愣应了一声,拔出背上木剑。谢云流左手长剑刺出,去势并不迅疾。洛风看定剑招来势,一招规规矩矩的三环套月刚使了个开头,眼前一花,谢云流的右手剑已欺到眼前,骇得双眼一闭,手上倒还记得剑招尚未使完,闭着眼,木剑一通乱刺,尽数打空。

谢云流叹了口气。洛风小心翼翼地睁眼,懊丧道:“对不起,风儿给师父丢人了。”

谢云流摇头道:“不是你的错。你师父的性子,要教徒弟,定是一招一式喂到你会,可是临阵对敌时,谁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使完,还要等着你讲究什么虚头巴脑的剑意神髓。”

他提起木刀,笑道:“修道是修道,习武是习武,习武可不只为了强身健体。你既然学了武,就好好记着,头一件要紧事是——对敌之时,定要先有十足的求胜心!”



洛风性子像师父,勤勉刻苦,因此年纪虽小,剑术根基其实扎得十分坚牢。然而谢云流性子飞扬跳脱,素乏耐性,又从没教过晚辈,手上全无分寸,拿着李忘生留下的“考题”试演了六七张,从猿公剑法使到秀水剑,洛风竟连一招完整的三环套月都使不出,小脸憋得通红,眼眶里泪珠打转,强忍着不掉下来。

谢云流看着小道童要哭不哭的神情,满意道:“风儿懂了么?技不如人就是这样憋屈。日后你师父倘若再同你讲什么不求争胜,但求有所领悟,兵刃相见时听人说什么切磋学艺、点到为止的空话,就用你的小脑瓜想想今日在谢叔叔这里受的委屈。唯有技高一筹,打得敌人说不出话,才是咱们学武的正经道理!”

洛风从未听过此等歪理邪说,张口结舌,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谢云流拍拍他的脑袋,笑道:“记住了?不错,现下再把你的天道剑势演给谢叔叔看一遍。”

这足足两个多时辰间,洛风没能使完一招,满腹憋屈无处排遣。如今终于有了施展的机会,精神一振,三环套月、八荒归元、剑飞惊天……直使到一招无我无剑,心中想着方才受的憋闷委屈,挥剑疾掠横劈,短手短脚的小孩儿硬是将一柄木剑使出几分凌厉矫捷之意。一套剑法使完,洛风胸口闷气散了几分,立时又变回那个诚惶诚恐的小道童,抬起头等着谢云流评判。谢云流赞道:“好小子!”一拍他肩膀,却听洛风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琢磨剑法,教导后辈,不觉已过了酉时。谢云流摸摸肚子。方才心思不在此处,这会儿定下心,也觉得有些饥饿,笑道:“这门不食五谷,餐风饮露的功夫,也是师父要你练的么?”

洛风惶恐道:“我去问问师父,要不要给谢叔叔拿些吃的来……”

谢云流笑道:“你先偷偷告诉谢叔叔厨房在何处。若是你师父不许风儿送吃的,谢叔叔也不至于饿死在此地。”

洛风忙辩解道:“师父才不会那么狠心!”

谢云流随口道:“我可是一步步诚心诚意从山脚爬到华山顶上求见,你师父还不肯来见我一面,已经够狠心啦。更别说还是你师父请我上山来见他的,哼……明明对旁人都温柔可亲,真是人不可貌相。”

洛风大惊,留下一句“谢叔叔等等风儿”就推门急奔出去。谢云流本想偷偷跟在他身后去寻李忘生,但手上拿的一张秀水剑式变幻奇诡,繁复奥妙,一招之中如有千百种变化,且攻且守。一时之间想不出单刀直入的破法,此刻正推演到兴头上,终于没舍得追出去。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谢云流脑海中总算推出了几分头绪,兴致勃勃地左手剑,右手刀对演,心中不免微觉遗憾。洛风只是个刚窥得几分武学门径的稚童,天赋也远不及自己,和他拆招喂招当真只如师徒间一教一学,着实没什么趣味。眼底所见剑招精妙绝伦,面前偏偏没有一个能真刀真枪使出来,和自己痛痛快快比上一场的人,纸上谈兵,终觉寂寞。

正想到这一节,便见洛风端了两碗面走进,放在几上。谢云流见一碗红汤,一碗白汤,问道:“哪一碗是给我的,哪一碗是风儿的?”

洛风道:“风儿吃过啦。师父说,不知道谢叔叔的口味,因此煮了两碗。”





回归以来没打过任何pvp所有技能都是我胡诌的请别在意!

第一届名剑大会的名单也是我胡诌的请别在意就当这个世界线去了很多门派吧……

本想写完一章发的但写不了几百字就想去给小号升个级,还是先发出来断后路吧……希望周末前能把下半和小李一起拎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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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落江山 | 2025-2-9 14:48:24 | 显示全部楼层
(三中)

谢云流倒是不曾指望吃到什么珍馐玉味,但李忘生的手艺还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

若说不好,面擀得软硬适中,面条切得整整齐齐,粗细根根无二,火候也恰到好处。若说好……白汤的那一碗是清水煮的,只放了点盐,除此之外连汤带面没半点味道。谢云流吃了两口就咽不下去,连忙端过另一碗来。

一口咬下去,他脸色莫测地抬起头,向洛风问道:“平日里你们就吃这个?”

洛风答道:“平日是厨房的孙伯伯做饭。要是菜式不合意,师父就自己做些。”

谢云流把碗一推,忍无可忍道:“你师父难道爱吃这种口味?”

那面汤倒是肉汤做底,但腥膻味甚重,加了许多茱萸压着。汤底的红却是红糖之色,也不知放了多少糖与蜜,一口下去甘辛杂陈,吃得人两眼发昏。

洛风小心地尝了一口,答道:“师父不爱吃厨房的汤,练剑饿了就往面汤里加点糖蜜充饥。这个汤应当是孙伯伯的手艺,想来是师父不小心拿错了……”

谢云流恍然:“这样的羊肉汤,也不怪你师父吃不下去。你呢?也吃这个?”

洛风道:“师祖说小孩子不能多吃茱萸,风儿跟着师父吃。”

谢云流登时对这孩子大起怜悯之心,向窗外看了一眼,笑道:“练武就是容易饿,只吃这点哪里长得高?上山时我看峰头林中藏着好些鹿。今天太晚了,且看完这几招剑法,明儿咱们早些起来,去厨房里偷点香料,我带你去打一头鹿,烤鹿肉,还能做鹿脯留着慢慢吃。”

他看洛风神色犹豫,又笑道:“你师父只说了答上他的题目才来见我,可没说不准我带风儿在这山上观雪赏景,参拜你们的三清宝地吧?放心,咱们做了鹿肉脯,你还能送些去给师父尝尝,你师父准不会怪你。”

洛风嘴唇动了动,心里想着师父那一句“谢郎要是知难而退,风儿你就劝他及早下山”,到底没敢说出来,暗想:“师父和孙伯伯的手艺加在一起都赶他不走,谢叔叔真是厉害。”



谢云流囫囵把那碗没滋没味的清水面吃完,又看了一个时辰的剑,早早熄灯入睡。第二天不待日出就把窝在床脚睡的小洛风拎起床,过山径,穿房舍,去纯阳厨房搜刮几味香料在手。洛风睡得迷迷糊糊,趴在谢云流背上,给他指了路就又一头睡过去,直到一股血腥气冲鼻,才吓得醒过来。

谢云流已找了条山溪,拾枯枝生起火,拿刀剖下几块鹿肉,浸在溪中冲去血水。一份切作小块,用松枝串上,撒上香料放在火上炙烤,另一份细细切碎,平铺于石上,等着山风将它吹干。

不多时,脂香肉香阵阵从火堆上飘出,洛风眼巴巴地看着,咽了几口口水,总算是彻底清醒了。

谢云流看火候差不多,把手上一串鹿肉递给洛风,笑道:“当心别把舌头吞下去。”

洛风咬了一口,不由得欢呼一声:“好吃!比羊肉好吃得多!”

谢云流笑道:“羊肉也好吃。我从西域的朋友那儿讨到过几样做羊肉的秘方,回头写给你。你拿去交给孙伯伯,让他按着方子一步步来。只要不胡乱发挥,就决计不会难吃。”看洛风吃了两串还想要拿,一把将他按回去:“小孩子可不能再吃了!”

洛风犹未死心,仰头道:“鹿脯……”

谢云流道:“是了,鹿脯——你师父爱吃甜的还是辛辣的?”

洛风迟疑道:“该是甜的罢……”忽然睁大眼睛,惊道:“不好,谢叔叔,我们走到论剑台旁边来了!”

谢云流愕然:“论剑台怎么了?”

洛风匆忙丢下肉串,跑到溪水边洗手,一面道:“师父每天早上要来论剑台练剑。”远望天际,红日初吐,霞光漫天,不由小脸煞白:“这个时辰,师父练完两套剑法,马上要发现我们了……”

恰在这时候,一道声音也悠悠地在身后不远处响起:“风儿,你就跟着郎君胡闹。”

谢云流心下一跳,转过身去。

李忘生抱剑站在不远处,一身纯阳入门弟子的朴素布衣,袖口补丁上还沾着些墨迹。

初次见面是雌雄莫辨的秀丽,第二次见是羽衣鹤氅飘然出尘,算来竟是头一次见到李忘生这样松散不设防的模样。谢云流心头微微一暖,但想起昨日那碗汤面,不免又生出一分肃然起敬来。

他见洛风双手捏着衣襟低头肃立,满面懊丧,提起一串鹿肉笑道:“看来李道长教训徒弟的心,还是胜于躲避谢某一筹。早知道这样就能请李道长出来见面,昨日谢某就该哄着风儿出来玩耍。”

洛风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谢叔叔,风儿会挨师父罚的?!”

谢云流便安抚他:“没事,谢叔叔给你做了好吃的,挨罚不亏。”

李忘生瞥他一眼,没忍住笑了出来。谢云流顺势将手里的鹿肉往洛风手中一塞,冲李忘生指指,使个眼色。洛风会过意来,连忙举着肉串跑到师父面前,兴高采烈道:“师父也尝尝嘛!谢叔叔烤的鹿肉好吃,比冷馒头好吃得多!”

谢云流在一旁指点:“对对对,好风儿,拿那只手拉着你师父的袖子晃一晃,就这样。哎!把你师父的冷馒头也拿出来,咱们在火堆旁烤一烤,夹着鹿肉,更好吃——”

这撒娇的活计开头难,硬着头皮做两下也就熟能生巧。洛风忽闪着眼睛叫着“师父”连拉带拽,谢云流三两下又在火堆边扫出一块干净的石头,两人合力把李忘生按着坐下来,再将夹了鹿肉的烤馒头双手奉上。

李忘生推无可推,咬了一口,迎上两双熠熠生辉的眼睛,只得点头道:“好吃。”

谢云流看着他一口口把鹿肉吃完,唇红齿白,目光明亮,显然并非敷衍称赞。心里那点冲动的欢喜渐渐平复,这才想起一件早被抛在脑后的事。

——他若问我上山拜访是要做什么,我该怎样答他?

他同李忘生只见过两面,说过的话不过十来句。一腔热血上山拜访也就罢了,被那一叠剑谱、两碗汤面为难过两番,还是不肯退上半步,倒像是有什么天大的事一般。可如今想要见的人就在眼前,谢云流一时却不知有什么话要说,只向后倚在一株松树上,看着少年朱红双唇,没来由地心想:“他是个练剑的出家人,又不是长安城里傅粉涂朱的那些闲散富家子……怎么嘴唇会这样红?”

他着实也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思。两次见面,一武一文,彼此仿佛天生就有几分无需言语的默契。本以为能同这小道长做对倾盖如故的好友,可离了刀光剑影的剑阵与宴席,李忘生不知为何待他比那些往来的俗客还要冷淡,谢云流也不解,自己为何碰了一个又一个钉子,明知道就算千辛万苦过了关,多半也只能得着一张客套疏远的笑脸,偏还是想要来见他一见。

出神间,李忘生已经吃完第二块鹿肉,拭净嘴唇,倒是先开了口:“郎君既然有心带着风儿出来游嬉,想来贫道那些不成体统的试题,郎君定已成竹在胸。”

谢云流听得此言,豁然开朗。李忘生虽然比自己小了三岁,但纵观长安城内外自己见识过的少年游侠,论武学见闻广博,钻研精深,没有一个比得过他。他既然能记下这么多各门各派的武学招数,又能前往藏剑山庄的大会扬名江湖,岂非正是自己想要寻的那一个比武试招的好对手?

也不知是鹿肉当真有活血养颜的奇效,还是天上霞光映雪,李忘生转过头,脸颊上似乎罩了一层淡淡晕红,安静地向谢云流投来目光,等他回话。

谢云流从石头上跳下来,走到溪边洗了洗刀,回首笑道:“不敢当。想来道长并不是当真想要我把这些各门各派的招式掰开嚼碎,再将详尽破法都教会风儿。以风儿现下的年纪修行,贪多有害无益。”

洛风突然又被天降一顿数落,瞪大眼睛。总算他也摸清了几分这位“谢叔叔”的作风,趁两人都没留心自己,轻手轻脚避开视线摸到一棵松树之后,自个悄悄地堆起雪人来。

李忘生却从容微笑道:“贫道若当真有此意呢?”

谢云流走回他身旁,单手拄着刀笑道:“那谢某只好在纯阳宫中先住他十天半个月,一招一式,慢慢地替道长教徒弟。若是教得不好,解得不对,不慎引得令徒走上歧路,还要辛苦道长重新将他拗回正途。”

李忘生微笑道:“纯阳宫空荡得很。住不了几日,郎君定要想念长安的。”

谢云流挑眉道:“纯阳宫中有李道长在,或许谢某乐不思返,也未可知?”

李忘生一怔,脸上神情忽然淡了几分,移目去看远处松林中飞舞的一双白鹤。谢云流心知自己出言唐突,急忙找补道:“风儿给我试演过几招纯阳剑法,当真是大巧不工。若能在此日日同道长比武论剑,纵使住上一年半载,也定然不会腻烦。”

李忘生收回目光,看向谢云流的神色十分柔和安静,说出口的话却与温柔二字毫不相干:“郎君的武功不及我,不必比过。”

谢云流原本倚刀立得风流散漫,闻言霍然直起身子:“你说什么?”

李忘生抱膝而坐,含着淡淡笑容仰头看他:“若是不用内力,只以招数决胜,两日之前或许可以拆到百招以外。但郎君教了风儿许多独门诀窍,风儿又把郎君所教尽数告知了贫道。如今汝消我长,百招之内,贫道必能胜过郎君。”

谢云流挑了挑眉毛:“若用上内力,却又如何?”

李忘生淡然道:“若是用上内力,郎君抵不过十招。”

他不等谢云流发作,已站起身来,平心静气地说道:“饭后不是演武之时。谢郎倘若不服,每日申时二刻之后令风儿传句话来,贫道自会在论剑台上恭候。不过,一日之间,谢郎只怕还看不完风儿送去的那几张剑谱,纵使只论招数,贫道以为……实在是多此一举。”

世上竟有人能用最温和谦恭的口气,说出这样一段倨傲狂妄,目下无人的话。

谢云流心底那一缕柔情遐思被凛凛罡风吹了个干净,拔起长刀收入鞘中,冷声道:“焉知就是此消彼长?内功我的确未曾修习过,但若论临敌应战的经验,李道长——毕竟年少!”

李忘生眼皮也不眨一下地与他对视,半晌,谢云流先一步移开目光,峭然道:“既然如此,也不必让风儿多费腿脚。明日申时,谢某就在此地请教纯阳剑法怎样冠绝天下。”



谢云流眼看着李忘生运起纯阳的逍遥游轻功,足踏半山霞光飘然远去,心中怔然。

他想不出自己有何处惹了这位纯阳首徒不愉,更不信自己在对方眼中与其余世人一般不值正眼相待。不说别的,只方才并肩同坐,敛眉抬眼刹那之间,那一双眼里仿佛就有欲说还休的千言万语。既然如此,自己已是明明白白地向他露出亲近之意,他又有什么道理再三推拒,故作无情,甚或说出些激烈刻薄的言辞,倒像是刻意想要惹我气恼一般?

不见则已,一见之下,想不明白的事反倒更多了。



小谢郎君深知自身性情,想不明白的事可以不想,但想明白的气仍然不能不生。

他把洛风从松树后提溜出来,不理洛风哼哼唧唧抱怨第三个雪人过一会就能堆好,径直将他又拎回钻研剑法的小屋里,开始细细讯问洛风的纯阳剑诀步法修到了什么火候,到得申时将近,又一个人溜去太极广场看外门弟子习武。

说来也巧,这时辰,李忘生正在太极广场上传授天道剑势。他使剑平和中正,湛湛青锋映着端庄眉目,凝然不似少年。

谢云流藏在三清殿外的松枝上偷瞧。他看过洛风使这些招式,再看李忘生放慢了使一遍,心中已把剑招记下了十之八九。李忘生收了招,款款讲解剑中之意,谢云流侧耳聆听,见李忘生的目光似是向自己藏身的所在扫了一眼,却不曾停留。

李忘生口中的纯阳剑意冲淡质朴,合道存真,和谢云流的性子颇不相合。他听着听着,渐渐驰了心思,回过神来,惊觉自己已盯着少年袖底飘飘荡荡的一双明珠看了许久。

名门弟子,当真累赘!

他不愿再多看,借着身旁一只白鹤腾空起势,匆忙踏松离去。

这一日余下时光,谢云流尽数坐在灯下推演破招。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闭上眼,梦中那各门各派的招数尽化作持剑的蓝衣道子。剑心通明、无我无剑、平湖断月、江逐月天……或刚或柔,或轻灵繁复,或厚重沉稳。自己挥刀一招一招破去,一个不察,却陷进那人故意卖的一个破绽之中,刀锋被剑势牢牢锁住,刀意施展不开。

那人便笑盈盈地抬眼看他,柔声问道:“谢郎,你认不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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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落江山 | 2025-2-9 14:48:57 | 显示全部楼层
(三下)

“自然不认!”

谢云流横刀挡开刺向面门的一剑,纵身跃起。左手衣袖拂出,稍一借力,又纵起丈余,轻盈立在一根略粗些的松枝上,笑道:“当心了!”横刀自上而下地劈落,风挟落雪,声势惊人。李忘生略一仰身避过刀锋,跟着跃上另一根旁逸斜出的松枝,反手一剑削出,一旁观战的洛风惊呼出声:“梯云纵!谢叔叔,你怎么会使梯云纵!”

谢云流一声低笑,那锋芒毕露的一劈竟是虚招,长刀回手挽了个花,迎着剑锋抹去,刀剑斜斜相交,铮地一声轻响,转脸向洛风笑道:“不是前日风儿教的步法么?你看谢叔叔使得如何?”

洛风茫然:“怎么会?梯云纵——两天之内……能学得会?”



李忘生恪守承诺,比剑时不动半分内力,甚至连招数也只有那日谢云流看过的一套天道剑势。谢云流的刀走的是轻锐迅捷的路数,又因年少倜傥,使刀时但求姿态飘逸潇洒,不免混入许多花俏的无用招数。但李忘生的剑招后发而剑意先至,一样是三环套月、无我无剑的套路,他使得比洛风沉着缓慢得多。十余招一过,谢云流被这半套质朴剑招逼得杂念全消,全仗着临敌经验丰富,抛尽矫饰,将刀意随势转为沉着凌厉,这才勉强打得有来有回。

他好不容易才在战局中寻到这么个炫技的机会,脸上一副游刃有余,还想要再低头给洛风解说两句。李忘生却不放过他这个空当,长剑一撤一送,剑锋如电,直掠向他右臂。

习武之人,右手不下于性命。谢云流不及细思,左膝微屈,借着松枝摇荡,劲贯双臂,自下而上一刀撩起。

这一刀却不是刀招,而是昨夜他对着烛火苦思了许久的一招纯阳剑法——剑飞惊天。

一样的招数,长剑轻灵,横刀却刚猛。他这一刀又是为求自保用上全力,李忘生闪身欲避,足下的松枝已被一刀斩断,身形一滞,眼见竟是要自枝梢直坠下去。

论剑台旁便是华山深渊,只有这一株不知几百年的老松亭亭盖住整片剑台。谢云流所立的树枝已在剑台边缘,李忘生那一根又更偏出数尺。洛风惊叫声中,谢云流心中骤然一空,掷下长刀飞身横跃,一手拦腰将人揽住,衣袖卷住松梢,借势还想要荡回台上。

他这从七岁小童处半蒙半骗学来的梯云纵与逍遥游身法到底修不出多少火候,怀中还抱着一个人,一扯之下,松枝折断,横跃之势也受了阻,难以腾空,两人一同向着雪谷之中摔去。

李忘生的面庞近在咫尺,怔怔地睁着一双眼睛,脸色苍白。谢云流拼尽全力在半空中转了个身,拿后背对着地面,心中暗想:“他现下只要放手甩开我,或许还能借力纵回去?”

却觉腰上一紧,李忘生反倒伸左臂回抱住他,挥剑往身后刺向山壁,两人横着滑出数尺。长剑被这一道大力冲击,寸寸断折,下坠之势暂得一缓。谢云流往下望去,只见白雪茫茫,不知还有百尺千尺,料想终归难免粉身碎骨,不由得轻笑出声,索性双手一环,结结实实地将人抱了个满怀。



就在此时,身下仿佛凭空涌起一阵劲风托住二人身躯,有如卷起两片雪花,飘飘荡荡地带着两个人落到谷底。脊背刚碰上谷底厚厚积雪,身旁猛地又是一股大力袭来,推着两人在雪堆中摔出数尺。谢云流头晕脑胀地放开手,眼前阵阵金星,好一会才看得清身在何处。

眼前站着个粗布道袍的中年道士,衣袖挽到手肘,手里捏着柄拂尘,尘尾聚而不散,笑嘻嘻地似乎十分和善。谢云流揉着太阳穴,转头寻找李忘生时,只见少年道子扶着山壁勉强站起身,身子晃了晃,险些一跤又摔在那中年道士面前,垂首道:“师父。”

谢云流暗惊:“他就是纯阳子吕洞宾?十多年前就听说纯阳子是个中年道人,怎么如今还是黑发黑须,这样年轻?”

不但年轻,而且远没有传闻中的仙风道骨,一副随心所欲的散漫模样,比面前十六岁的徒弟还不像个得道高人——倒是颇对谢云流的胃口。

吕洞宾捻着胡须哼了一声:“为师若是出关再迟一步,你上哪里赔我的徒弟去?”

李忘生含愧低声道:“弟子知错,请师父惩罚。”

谢云流还没从雪堆里找到自己的发冠,披头散发地爬起来,赶忙抢先跪到李忘生身前一步:“吕真人!是晚辈我拖着忘生在论剑台比武,不小心害他坠崖,要罚就罚晚辈罢!”

吕洞宾和颜悦色看他:“你是什么人?”

不是仙师么,有什么事掐指一卦还算不出来?——谢云流腹诽,口中规规矩矩道:“晚辈谢云流,檀州人氏。”

吕洞宾“嘿”了一声,拂尘化作一线,直指他脑门:“原来是你!怎么,总算开了窍,要来拜老道为师了?”正色打量一番,笑道:“不错不错,老道当年眼光果然不坏。虽说耽误了十多年,现下再修还来得及,兴许——比忘生得道还要容易。”

谢云流来不及得意,急忙转头去看李忘生的神情。李忘生垂首跪在他身后,师父不说,似乎并没自己起身的意思。谢云流索性一手拖着李忘生站起来,笑道:“晚辈尘缘未尽,没有出家的打算,只是忘生在长安城里结交的朋友,登山赏景来访他同游。你老人家看在晚辈的面子上,这一次就别罚忘生了!”

吕洞宾笑骂道:“你小子有什么面子!”话虽如此,脸上倒是多了几分喜色,问道:“忘生在长安交上朋友了?”

李忘生低眉应了一声。

吕洞宾退后一步,打量着谢云流,越看越觉满意,捋须道:“忘生身边没有年纪相仿的友人。能在红尘之中结识几个心思灵巧活络的青年才俊,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李忘生忽然开口:“师父,弟子与谢家郎君方才比剑失足坠崖,风儿还在论剑台上,怕是受了极大惊吓,还请师父去照看一番。”

吕洞宾笑意微敛,越过谢云流往徒儿脸上看了一眼,摇了摇头:“你啊!也罢,为师替你去看看。”

他拂尘一挥,身子如腾云驾雾一般拔地而起,闲庭信步一般踏着几乎直上直下的山壁向顶峰行去。天色已晚,谢云流仰头望去,恍惚以为望见一只大鸟没入重迭紫云之中。

回头看时,李忘生扶住山壁,和自己一般头发散乱衣衫不整,肩头袖口都是雪沫,眼角还红红的。经了这险些送命的一遭,这会儿终于像是个有喜怒哀乐的十六岁少年人。

谢云流胸中豪气顿生。侧身过去帮他抖落袖里雪块,温言道:“都是我不好。李道长要是想哭,就痛痛快快哭出来——我走得远远的,决计听不见。”

他一时口快,在吕洞宾面前已经连着叫了几句“忘生”。然而吕仙师一走,只和李忘生两两相对,称呼不自觉地又变回“李道长”。

李忘生咬着嘴唇道:“我不怕。”

谢云流总算在两人摔出的雪坑里摸出来一个发冠,挥袖掸去覆雪,笑道:“思则气结,恐则气下。不散出来,伤及脏腑可是大大不妙——那我给道长讲个笑话,若是笑出来,我就当你真不怕了。”

他把发冠往李忘生头上一按,抚平散丝,取簪挽发,口中滔滔道:“这还是长安城里流传的故事呢。话说,当日有个人甚是穷苦,一日遇到纯阳子吕洞宾,求仙人资助。洞宾念他贫寒,因用点石成金之术,把石头变成黄金,付给此人。以后但遇洞宾,必求资助,不几年竟然大富。一日又遇洞宾,仍求资助。洞宾随又点石成金,比前资助更厚,此人因拜谢道:‘蒙大仙时常资助,心甚感激,但屡次劳动,未免过烦。此后我也不敢再望资助,只求大仙赏赐一物,我就心满意足了。’洞宾道:‘你要何物,无不遵命。’此人上前,把洞宾手上砍了一刀道:‘我要你点石成金这个指头!’”

李忘生听他满口胡言编排自家师父,脸颊上渐渐有了血色,却也不笑,轻轻地道:“人心苦不足,从来如此。师父对世道人情极其通达,决不会遇上这种事。”

他略垂下脖颈,方便谢云流束发动作,口中道:“倒是谢郎待人推心置腹,为着一时意气就随意将生死置之度外,如此……才会令人生出得陇望蜀之心。”

谢云流替他绾好发髻,好笑道:“李道长,你才多大年纪?一张口比你那位师父还像是老头子。早慧必伤,况且你又见过多少世路人心?莫要随口断言!”

李忘生不轻不重道:“谢郎天资卓绝,比贫道更担得起这四个字。”

谢云流笑道:“那你可就错了。我小时是乡间出名的痴儿,险些被养父母所弃。还是吕道长一句‘天生道心’才得侥幸留下。”

他自幼家破人亡,颠沛流离,吃过不少世间的苦楚,平日并不爱向人提起。但看见李忘生眼中惊讶又惘然的神色,不禁大笑道:“这算什么?十三岁时家里添了亲生的弟弟,我便出来闯闯。仗着斗鸡走狗学来的几分本事,一路闯到长安,赢了些薄名——在纯阳首徒眼里,自然算不得什么了。”

虽然说着“家里”“弟弟”之类的话,口吻却不自觉地冷了几分。说到“纯阳首徒”,转脸看人的神情又热切起来。李忘生眉头锁起,语声微微怅然:“倘若当初,谢郎跟着师父走……”

谢云流朗然笑道:“那想必如今就不是称呼‘李道长’,而是唤你一声——师弟。”

他拖长声音,两个字叫得千回百转,散漫风流。

一声唤罢,自顾自地又笑道:“可惜如今太晚啦!我在长安这些年,见到的,比过的,未必是第一流的高手,但天下武功,无非是人所创,为人所传。旁人创得出,难道我谢云流就创不出我自己的武艺么?——谢某明年及冠,乡野生,红尘长,做不了超尘脱俗的修道人,也只愿寻一条出于己身的武学道途,无心再觅师承。吕真人的美意,只好辜负了。”

李忘生默然片刻,点一点头,答道:“原该如此。”



二人沿着雪谷通路小心向前。还好这一日山中未有风雪,月色清明,雪光皎皎,不难辨认道路。走出里许,发现一片平缓些的山坡,李忘生握住谢云流的手,重运起逍遥游轻功,一路且攀且跃,登上崖顶。双足一踏上实地,李忘生便即放开手。谢云流揉着手腕,半真半假抱怨道:“你们纯阳宫的轻功不好,带着一个人,纵跃腾空都不方便。待我回去创一门厉害得多的轻功,带你——”

他惯性去握腰间刀柄,才想起先前情急之下掷刀落入雪谷,难以重寻,笑容一僵。

李忘生徐徐道:“谢郎惊才绝艳,必定做得到。”望一眼天色,又道:“请先回去休息,若要沐浴更衣,三清殿外有片悟道池,稍后贫道会命弟子送份晚膳……”

谢云流慌忙摆手:“劳你向厨房打声招呼,让我自己去煮就好。”



这一夜无梦,睡得踏实又香甜。醒来时天光已大亮,推窗远眺,秋日晴光洒上漫山白雪,松石之间空气冷冽清新,冰凌光华闪烁。

上山之时,仰观云树山形,只是隐约若有所悟。

而如今高坐山巅,俯瞰江山横绝,走云连风,一时间胸中刀意激荡,沛然欲溢。

他于长安追寻数载,想要创出一套自出机杼的武学,总是不得其法。此际沉吟半晌,心中竟依稀窥见了所思所求的一道轮廓。

谢云流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换上昨晚弟子送来的衣物——只有纯阳弟子的服色,他也没什么可挑拣的——顺手到枕边取了刀挂上腰间,推开屋门往外走了几步,蓦地回神。

自己爱若性命的宝刀昨日落入了深谷,是谁重下谷底寻回,又不声不响地放到自己枕边?



他在山道上漫步行出一小段路,若忧若喜,若有所失,若有所觉。

日朗气清,流云悠悠飘过足下。长安的雕梁画栋紫陌红尘,于此处望去,只是雪光尽处,一抹暗黄色的烟埃。

陡然间,谢云流心中洞明。那一张张墨迹犹新的名家剑谱,经洛风之手送到自己面前。言语相激,逼得他思量解法,教导晚辈,不自觉地将各家各派最出名的剑招剑意记在胸中。刀法与剑法意旨固然大异,但武学一途,本就殊途同归。

他飘泊数年,仗着天资颖悟,外加性情争强好胜,在市井江湖之间未逢一败。但若是没有这两日两夜的苦思冥想,未分胜负的一场比剑,只凭着一己聪明才智和三四流的庸手对决几十上百次,以此就想明悟自身武道,还不知要走多远的弯路,误入多少歧途。

——正如赤手空拳攀登峭壁之时,有人携己之手,腾空直上云巅。

这几十招剑法,每一招都是前人历数代数十年千锤百炼而成,仓促之间他也只能将招式牢记,其中精义至多解得二三成。然而云端风景,一生中见与不见,已是天渊之别。

谢云流心中着实说不上有多少欢喜,反而有些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他素来自负,不愿在江湖中寻求师父传承。李忘生倘若明言要向他传授武学,自己必定不愉,或许还真个会话不投机,拂袖而去。然而如今学已是学了,忘也难忘,正像是前一夜梦中所见,是自己无知无觉,心甘情愿地跳进对方的陷阱。

可他到底为何要这样做?——宣纸上墨迹尚新,那日长安一别,回到纯阳宫中,他是一刻也没停地画下这些剑谱,等着要送到我眼前么?

我若不来,他一片深心,又将何往?

他——明明冷冰冰地不肯假半点辞色,心中、心中对我——到底是怎样想?

谢云流愣愣地立在往三清殿的山路上。雪光石色,竹沥松风,世上景物清寒,莫过于此。

迎着这至清至寒,千载不移的风景,少年脸颊却一阵发烫,心神几乎都摇曳起来。





李忘生推开太极殿门。吕洞宾放下手中簿册,面色温和起身:“山上山下的事务都办得很是妥帖,这几日辛苦你了。”

李忘生答道:“多谢师父。”取下背上长剑,挂回墙上。吕洞宾问道:“那谢家小子怎么住在那么偏的地方?南边那间屋子先前都充作书库,辟块地方放张卧榻让他住上几天也无妨。”

李忘生怔了怔,点头道:“是。”

吕洞宾扬起手里一叠薄纸,微微一笑:“这些剑谱,是你写给那小子的?”

李忘生垂下目光:“……是。”

吕洞宾不由摇头叹道:“可惜那小子不肯来做我的徒弟。你同博玉两个孩子一天加起来说不上十句话,风儿若不是跟着为师学说话,怕是能被你教成个哑巴。那小子性情根骨样样合我胃口,怎么偏偏就差了一点缘法……你想想法子把他骗回来,为师重重赏你。”

李忘生默然。走过去将几本簿册收起,才迟疑开口:“谢家郎君不愿,师父何必强求。”

吕洞宾看徒儿收拾到那几张剑谱,故意一个抬手将纸张拿离几寸,悠悠道:“你倒是不强求。这些剑法是各家各派不传之秘,随随便便画出来教给一个没传承的市井小子——怪我平日没有好好教过你江湖规矩,此事要是传出去,为师少不得还要费些口舌。”

李忘生一哽,随即流利道:“弟子虽然不懂,但江湖上的事,谢郎应当懂得不少。”声音转低,垂睫轻声道:“……教也教了。这些剑招是弟子在名剑大会看他们演出来的,算不得偷学。”

吕纯阳平生首次挨徒儿顶撞,既喜且惊,叹道:“好啊,谢家那小子给我的乖徒儿灌了什么迷魂汤?你同他才结交几天,就学会顶撞师父了?”

李忘生摇了摇头:“师父误会了。弟子与谢家郎君并无交情。”

他稍一犹豫,又道:“是谢家郎君急公好义,冒险出手救过宜城公主殿下两次。弟子无以为报,看谢郎根骨虽然上佳,但所学武技驳杂不精,因而记下几招剑法,盼他观后能够有所进益,并无其他私心。弟子未得师父首肯,不敢传授本门剑诀,只是随意记了几招别家门派的招式,不知有违江湖规矩,请师父降罪。”

吕洞宾颇想说一句爱徒数数你方才跟师父说了几个字,现下又说了几个字,还想要师父信你这套冠冕堂皇的话——但徒弟是自己的徒弟,戳破了又要三天不肯说一句话,只得顺着他的话头道:“不错,若是入我门墙,传他纯阳剑法便不犯门规,忘生你以为如何?”

李忘生静静道:“谢郎倘若愿入道门,心性远胜于我——弟子明白。”

说完这一句,他紧抿双唇,过了片刻才道:“但师父以为,纯阳观便是宜他留驻的清静之地么?”

吕洞宾一时无言,缓缓摇了摇头:“道心所往,唯有自寻。”

他起身欲去,走到门口,又实在担忧,转回身叹道:“峣峣易缺,皎皎易污……你心性刚决,易陷执迷之障。”

李忘生答道:“弟子知错。今后当和其光,同其尘,达于理,明于权,不以物害己。”

辞锋间寒意稍纵即逝,诵起道经,依然是温润如玉的柔顺模样。

书倒是背得熟。吕洞宾深深叹了口气,决定把话头挑明些:“忘生,你这样的年纪,在师父身旁,言行心思纵然有所差错,尚还有许多回旋余地。但缘木求鱼,升山采珠,纵然断绝尘欲,亦不过是与大道相背而驰,你愈是刻苦,愈难求得清明。”

李忘生抬眸道:“弟子并无断绝尘欲之念。不过是……身厌罗绮,口穷甘鲜,此心无以自安。”



吕洞宾离去后,李忘生临窗又坐了半盏茶的时光,才一张张收拾起散落纸张,折成小块。

这些都是没有交给洛风的废稿,有的画错了,有的过于繁难,有的倚仗内力,招数上平平无奇,都不适宜拿去给那人看——稍后便拿去香炉边化了罢。

他推开窗。几日没有落雪,窗前的地面已经露出泥土。一只白鹤自松间飞来,姿态高华,双翅振处掀起一阵新风,卷得松上积雪簌簌飘落。

白鹤停在窗前,清唳一响,依恋地向他伸出颈项。

案前的纸也正折到最后一张。依约看得出是个衣袂飞扬的人形,眉目未点,长发高束,手中握持着一柄横刀。









吕祖的点石成金笑话抄自《镜花缘》,双人大轻功摔悬崖的段子是周末摸的,转头发现有点撞了逐莲升华老师的短漫,又懒得再编一个梗给吕祖出场……dbq



稍微解释一下本篇小李的人设,很多部分是倒反天罡世界线的恶趣味,我也不懂任何道法哲学,品味很俗趣味很烂。这文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全是为醋包的饺子,没有什么考据历史朝堂线,请直接当成谈恋爱的佐料即可……

没有重生梗,大概就是小李因为各种原因(一大部分是这条世界线没有年纪相仿性格开朗且事事当先的师兄这种存在)从一开始就想要走圣人忘情绝尘俗的路,但是早慧多思并不是真正的通晓世事人情,小李的性格也根本不是给别人看的上善若水随分从时,而是磐石无转坚决固执……所以吕祖觉得徒弟往这种方向走就是缘木求鱼,越走越看不清楚自己本心只会离道心越远。

小李:上梁。

小李知道纯阳是国教而自己身世也放在那里,放不下的事情一大堆,断尘绝世一开始就是没可能的事,但他就想要这么走一走……然后这种时候一眼看到小谢,第一反应是“这些地方都不是这样的人应该来的”,第二是想要他这样的性格能在世路上全身而退,所以私心就给他准备了两条路——如果小谢不来或者负气走掉了,今后可以少些牵扯,是好事。如果留下了,他在武学上肯定能大有进境,也是好事。

(卷王的思路就是来刷题,剑纯讲师小李指摘小谢刀法乱七八糟也是发自内心嗯嗯。)

但小谢毕竟是小谢,小谢一出现,谢郎风儿师父以及自己,所有人的反应都很超出小李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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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落江山 | 2025-2-9 14:49:10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三阳始布,四序初开。福庆初新,寿禄延长。

李忘生点起坛前九枝灯焰。玉殿烟沉,三素云气袅袅腾起,氤氲了殿上三清眉目。

正是人世间千门万户热闹团聚的日子。九重天外,琼楼玉宇,空落落只有一人独在。



纯阳宫的元日,向来比别处冷清些。

自纯阳观建立当年起,每逢岁除夜,吕洞宾须进宫赴宴,元日宫中还有大朝,一两日间都不得回返。

那一年李忘生十二岁,主持宫务尚有些吃力,便索性放外门子弟各自归家团聚,观中只留他和三岁的洛风一同守岁。好在到得第二年,上官昭容便将幼子博玉寄于门下,从此守岁的两个孩子变成了三个孩子。



正月初一,是李忘生记录在册的生辰。

洛风长于山野,懵懵懂懂不通人情世故,比他小一岁的博玉却敏锐得多。那一年的元日,博玉带着师侄在厨房鼓捣了很久,做出一碗歪歪扭扭的生辰面送给大师兄。李忘生却之不恭,只得谢过徒儿与师弟,连汤都喝尽了。

博玉始学炼丹乃至调和五味,还要等到几年之后。那时他和洛风看着一碗白水面,不知怎地突发奇想,把岁除没吃完的胶牙饧丢了两勺进去。甜糖水煮夹生的面疙瘩,一碗一言难尽的味道,李忘生却一直记着,后来遇上食不知味时,也会照着加上两勺。

两个孩子年岁渐长,洛风依然天真烂漫,博玉日渐沉默寡言。

华山顶上去来的禽鸟,除却蹁跹仙鹤,还有宫中府中各处豢养的信鸽信鹰。每逢上官昭容书信至,博玉总要将自己在房中锁上几日。

有些事,李忘生懂得,上官博玉也懂得。

正因是这样的懂得,博玉年纪愈长,却与大师兄越发地疏远了。



岁除那一日,李裳秋也有信从相王府中寄来。照例只是报几句万事顺遂,不必牵心。

她真正生辰是正月初二。说是生日,其实是母亲窦德妃为则天皇帝所杀之日。腹中婴孩是德妃侍女剖腹取出,冒死携离宫闱。婴儿流落江湖,幸有所依,而母亲梓宫何处,至今莫知所在。

相王为人恭谨好让,时局动荡,以其不争不矜,从容自处,得以幸免于难。

不论于情于势,女儿回朝后的这第一个生辰,都绝无可能大张旗鼓地操办。

……这是个,没有人能开怀庆贺的日子。



十一娘回朝那日的筵席上,李忘生曾见过相王李旦一面。面貌上半点看不出几起几落忧惧缠心的经历,只似是个谦恭温厚,养尊处优的中年人。

他的确温文儒雅,礼贤下士,对着满座江湖草莽举杯问盏谈笑自若,同李忘生交谈几句,问过道号,亲切唤他“玉虚道长”。

不是这样的人,无法在前朝历乱之中留存到今日。

是这样的人,也决不会在女儿受到手握权柄的侄女非难之时,出首相护。



他自然不怨相王。

那时候满座上下无一人出声,就连他自己也禁不住去想,一旦出头,若是火上浇油惹安乐更怒,若是轻举妄动惹她看出端倪,纯阳宫、相王府、纯阳子、临淄王——比起这些,只要十一娘退上一步,一切都可消弭于无形,她的那一步似乎便无关紧要,只要她肯低颈折腰,就是救了满座宾客,乃至于造福天下苍生。

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曲则全,枉则直,苟免于咎。

道应如此么?

我道若如此,满座攘攘,难道皆是得道之人么?

……可尘世之中,却也会有全然不把曲直生死放在秤上衡量的,那一个人。



落落欲往,矫矫不群。缑山之鹤,华顶之云。

和那人相比,华山上的仙鹤孤清寥落,少了蓬勃热烈的人间气息。华山的雪也未免染了太多烟尘香火,算不得洁白清净。

自从那人到纯阳宫,师父,风儿,博玉,乃至习剑修心的外门弟子,人人脸上都添了笑容。分明只多了一个人,却比养上几十只鹦鹉还要热闹。

年前他被友人一封书叫回长安,依依不舍地许诺下次再来要给风儿带娃娃,博玉带古书,再送师父两罐明年春天的新茶——惹得师父捋须佯怒怎么只有老道的东西要拖到开春。临行前一夜,他又半夜去太极殿门口敲窗把李忘生叫醒,拖着他披衣去三清殿前长阶上共数寒星。

“谢郎在长安城里,也这般爱扰人清梦不成?”

李忘生刚睡下便被闹醒,开口不免带了些嗔怒。

那人却不以为意,甚至喜笑颜开:

“长安城里有宵禁,不似这儿清闲自在。固然可以飞檐走壁去房顶上躲夜巡,到底麻烦。”

说是要数星星,自己倒不看,尽说些淡淡的闲话。

李忘生不想应他,仰头寻天上北斗,那人偏不肯停,连连地问:“我答应送旁人东西,道长怎么不问问我,要送道长什么?——我明日一早便要走啦,道长难道不留我么?”

一转头,那人明艳凌厉的脸庞猛地在眼前放大,李忘生惊得一退。那张脸上便现出些懊丧的神色来:“忘生,你就这样讨厌我?”

天寒地冻,那人就像是一团骄阳,殷殷地凑到近前。李忘生攥住衣袖,明知道他向来喜欢装腔作势逗弄别个,还是不由得答道:“自然不会。”

“既然不讨厌,如今可愿意收我的东西了?”

他托着那块松鹤玉佩不依不饶地怼到李忘生面前,口中还在加码:“若再不收,就当你是嫌我人微礼薄,逼谢某行尽四海,去寻一块配得上你的好玉。”

李忘生失笑:“剑也折了,还要剑穗做什么?”

那人更加胡搅蛮缠:“原来是还想要一柄宝剑!好,我知道了,日后我也要去那名剑大会,替你赢一柄剑来!”

李忘生摇摇头:“名剑大会十年一度。十年之后,还不知谢郎身在何方。”

名剑大会上英才济济。不说别人,那位拓跋少侠的境界,再过十年必定俯视众生。

红尘走马,忏心问道,于剑道一途决计追不上一心求剑之人。

但这样也很好。一心求剑和这个人实在并不相称,他理该一生春风花满路,玉带金错刀。

李忘生想着,迎上那人失落的神情,不禁微微一笑:“譬如此刻,实是为向贫道辞别而来,是不是?”

他自问并没有洞彻人心的能耐。但是那人的性子爽利磊落,有如明漪绝底。心意无须言尽,只要浅浅一眼便能看得分明。

——若明日下山,师父和风儿博玉定要来相送。坐看寒星是假,无非想要向自己……只向自己说句告辞。

——此去长安,下一次相见还要待君来日兴之所至。十年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那人立起身,往阶下走了两步,回过头,脸上喜忧不定地变了几番颜色,终于叹道:“你连这都想得到……就不肯留我一留么?”



那夜那人白衣如片云远去。雪深无地,北斗横天,李忘生心中一霎惘然,想起从前师父几句闲吟。

天地同根,万物同体,生死流转,情识起灭。



当时只是一念掠过。

别后并无多少时日。永昼销香,长更听漏,这一个与从前十六年毫无二致的寻常元日,寻常生辰。

竟也清寒,竟也寂寥。





“对剑?你要铸对剑做什么,难道有心拜到公孙大娘门下?人家可未必肯收男弟子!”

苏鱼里往后一靠,拿起酒杯狐疑冷笑。

“休想哄做兄长的说你长到二十岁突然想要改学剑。剑为百兵之君,外示安仪,内实精神,见之似好女,夺之似惧虎。除却那个虎字,有哪一处与你谢云流相干了?”

谢云流不耐道:“啰嗦!你只说有没有相熟的铸剑师傅就好,问长问短做甚!”

苏鱼里啧道:“好大气性!瞧来你这天生道心比不过地造的缺德,这是在吕纯阳山上吃瘪回来了?改日愚兄也去找个道观上三炷香,拜一拜能治住你的神仙。”

他见谢云流双眉一轩是要发作的面相,立等悠悠道:“铸剑师傅么,倒是真的认得一位。说与不说,就要看小谢你的诚意了。”

谢云流冷笑两声,到底忍气吞声道:“送人。”

“什么人?——美人?心上人?庙里的观音?”苏鱼里连呛数句,见谢云流闷着声不作答,越发奇了。凑过去探头探脑看谢云流的刀鞘,仿佛上面能刻上美人的芳名姓字,无功而返,纳罕道:“天底下真有能给你气受的美人?——你在华山上待了这么久,能见到什么美人?总不能是遇仙了?”

这么掐指一数,他恍然大悟:“——是了,难道是去纯阳宫之前,那一日见到的公主?”

苏鱼里这么一说,谢云流情不自禁想起那日长安道上与那人初相会时的情景,心中一甜,撇开脸道:“那也算不上,不过……日后自是要做正经宫主的!”

苏鱼里手脚一麻。

小谢千伶百俐,唯有在朝堂之事上可谓死不开窍。宜城若做了正经公主,那是何等天翻地覆的大事!今上将如何,安乐将如何,温王将如何——他竟是一点都没想过么?

按说谢云流一介白身做不得驸马,但宜城流落江湖多年,公主头衔也是个安抚人心的虚封。这件事,倘若两边都有意,未必没半点可能——好哇,对剑对剑,不就是要送给公孙大娘的徒弟么!

罢了,好歹有这些年的交情在,若真出了事,小谢仗义,必不至为了个几面之缘的女子,撇下多年兄弟于不顾——不不,未必来日不是小谢受那公主牵累,到时还不知将是好友反目,刀剑相向,还是自己攒下这些年人情薄面,得势时尚能捞他一捞。

他没了打趣兄弟的心境,举杯道:“那家铁匠铺子在长安西市,就在镖局左近。手艺过人的不是店家主人,是个伙计。至于伙计的名字么……拿酒来换。”





洛风连蹦带跳地跑进大殿,上官博玉气喘吁吁地追在后头。人未至,声已闻。

“师父——师父!谢叔叔说上元要请我们去长安城看灯!”

他停下脚步,一推来不及收住步子的博玉,躲到博玉背后:“博玉师叔也答应了!”

博玉双手按在膝盖上喘气,扭回头怒瞪年纪大辈分小的师侄,恨恨道:“我没答应!你——都是跟谢叔叔学坏了!”

李忘生自缥缈香烟之中转身,先拿手指点了点嘴角:“谢叔叔寄了桃条还是杏脯来?分给博玉师叔了么?”

洛风连忙举袖擦掉蹭在嘴边的糖霜,乖巧道:“风儿同博玉师叔商量过了!只要师父答应不告诉师祖,桃条风儿和博玉师叔一人拿一半。”

博玉急道:“我没答应!”

李忘生目光在两个孩子脸上转了个来回:“风儿,师父问你,这个瞒住师祖,私吞桃条的主意,是你自己想的,还是谢叔叔教你的?”

洛风泄了气:“是谢叔叔教的。”

上官博玉努嘴:“喏。你输了,乖乖拿出来吧。我就说,不分给师父不要紧,得是大师兄挑过才轮到我们两个分。”

洛风捧出一大包果脯,眼神热切又哀伤地看着师父。李忘生心一软,伸手推了回去——想一想,还是拿回来转交到博玉手里:“师弟,你看着风儿,一天只准吃三根。”

洛风急得跳脚:“不是的,师父,师叔比风儿吃得还多!”

李忘生手里拂尘轻轻敲一下洛风脑袋:“不敬师叔,要罚。”

洛风立刻蔫了。没一刻,又蹭到李忘生手边,扯着袖子摇晃:“师父~风儿认罚,抄经练剑都行,可是风儿想看灯~博玉师叔也想看灯~”

博玉道:“师叔不想!”

洛风急了:“刚才说得好好的!谢叔叔信里都说了,灯谜会的彩头是王右军的书帖,博玉师叔想去得不得了!就算拿不到,看一眼也是好的!”

博玉抱着果脯有恃无恐:“我只是想要看书帖,不想看灯。再说就不分你桃条了。”

洛风回瞪:“不分就不分,师叔要是不去看灯,谢叔叔就只给风儿一个人买糖葫芦。”

他一抬头,喜道:“师父笑了!笑了就是答应了!”



李忘生确是在笑。

瑶宫高远,霜雪孤寒,一笑之间尽皆消弭。

他笑了几声,轻轻地道:“是我庸人自扰了……那么,谢叔叔有书信要给师父么?”

这一回是博玉拿出一个小包裹。李忘生背身打开,里面放着几枚红豆,旁边折了张纸条,笔法飘逸,字倒是题得工工整整,几乎不像是那人的作派。

太霞天上种芙蓉,非雾非烟别楚宫。

来参剑气凌空碧,却认痴心入眉红。

博玉趁着师兄回身偷偷拿了根桃条,又塞一根给洛风堵嘴。二童分赃之余,辈分高的那一个良心未泯,吮着糖霜出言提醒:“大师兄,相思子毒性酷烈,一粒即死,千万莫尝。”



//对不起我就是想玩一下朱砂红豆和非雾非烟=为雨为云的破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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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落江山 | 2025-2-9 14:49:25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不好意思让全长安只有苏鱼里一只npc被薅了,起名废随便编了点临时用用……



上元那日,李忘生带着两个孩子寻到同谢云流相约的酒楼,已是月上柳梢的时分。

街头自是早已人满为患,楼上也是座无虚席。谢云流戴着顶帷帽不声不响坐在角落里,瞧见那沿阶而上的一大两小,立时站起身来,清清朗朗地唤了一声:“道——到这边来!”

李忘生会意,去食案另一侧坐下,洛风和博玉坐在对面。三人都是俗家打扮,两个孩子一人拿着个胡饼大嚼,衣襟上都落了几粒胡麻粒。李忘生一身素净青衫,大约自以为很是不起眼,但前日才下过两场雪,今夜好月,正是化雪的时候。谢云流忖度着,只怕从胜业坊数到曲江池头,再没有第二个人敢穿得这样单薄。

少年自己尚未察觉,眨了眨眼,讶然道:“……怎么戴着这个?”

谢云流悄声抱怨:“上元夜,寻常人家的小娘子也要出来行走,不遮一遮后患无穷。”

他前些年的元夜颇在小娘子们手下吃过些苦头,今年早早就学了乖。李忘生点一点头,看向桌上显是有人用过的两个酒杯,微露讶色。谢云流会意,答道:“重茂正巧带着爱姬在此处饮酒。偶然遇上,见他心绪不佳,就喝了两杯。”

说到此处,忽然扬声道:“风儿,博玉,这外边廊上能看见灯轮灯树。烟花还有半刻,快去占个好些的位置!”

洛风立刻跳起来,博玉本来似乎还有些不愿,抬眼看了看两个年纪大的,慢吞吞地起身。等着两个孩子跑出视野,谢云流才带笑悠悠地叫了一声:“忘生——”

一面说着,起身走到李忘生身后,解下身上雪白裘衣披到他肩头,一手摘下帷帽,这才找了个面向墙角的桌侧安心坐下,悄声笑道:“我已听重茂说了。原来今夜道观里都要替君王祈福做法事,是不能随意外出走动的。”

李忘生反问:“谢郎原来不知?”

谢云流把残杯剩盏丢到一边,重新拿过两个酒杯来,斟上酒液,嘴角的笑意压也压不下去:“我只知道,今夜可不能管你叫道长了——是不是,忘生?”

李忘生接过酒杯,垂目晃了晃杯中琥珀色酒液,举手饮尽,放下酒杯,才又低声丢出一个反问:“……那么,今夜圣人亲登纯阳宫祈福的事,谢郎知道么?”

谢云流自然知道。李重茂心绪不佳,正是因此——他在轻歌曼舞里已不知喝了多少杯,谢云流到时,早就醉了六七分,一不留神就说漏了嘴。

皇帝在元夜不与民同乐,反倒移驾华山要去祈什么福。随驾人马无数,连刚回京师不满一旬的临淄王李隆基都在其中,却忘了他这个亲生儿子。

撇下长安城热闹繁华夜,去深山里的清冷道观听老道士讲经,自然算不得什么好差事,但被父母兄姊齐齐当作可有可无的人忘在脑后,当真是可忍孰不可忍!然而除了忍,李重茂确也无事可做,只好独坐高楼,带着一双爱姬美婢借酒浇愁。

谢云流平日与李重茂相交甚笃,但今晚与他悲喜实在是无法相通。听完李重茂那一通控诉,只觉胸怀大畅,忍不住得意想道:“原来他愿意犯禁下山来见我!”——至于在好友愤恨不平之际,满心这等念头是否有幸灾乐祸之嫌,当下就只好暂且放到一边。

他喝了一杯酒,按捺不住心中快意,眉目飞扬看向李忘生,笑道:“我知道啊。所以忘生,你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溜下山来的?”

李忘生笑了笑,随即庄容道:“忘生并不曾下山。纯阳子为圣人燃灯祭夜,他的大弟子正巧闭关修行,不能出来迎接君驾。”

谢云流佯惊道:“好哇,原来你也会骗人,你师父还会帮着你骗人。”

李忘生摇摇头,也悄声道:“不是骗人,是欺君。”

谢云流微微一怔,不觉弯了眼角:“忘生——有些时候,竟觉得你这个世外清修之人比我还要目无法度。”

李忘生笑意微敛:“……谢郎慎言。”

谢云流一笑,故意问道:“忘生,你叫我什么?”

其实不过是个寻常称呼。但灯月之下,少年人眼角眉梢漫着笑意,又是靠得极近悄声细语,倒把清清淡淡的两个字问出几分缱绻意味。李忘生一怔,无可奈何地瞪他一眼,转脸望向窗外。

三日前下了场大雪,今夕却难得是一个好月天。行人攘攘,车马难通,路上冰霜早被踏尽,灯山上双鸾头顶的雪却无人打扫,白头不似青鸾鸟,更像是浮于灯海上的一双鸳鸯。

洛风手指灯山兴奋不已地对博玉讲着什么话,博玉隔一会给他捧上一句。平日两个孩子在观中亦是规行矩步,见不到这般活泼可喜的模样。谢云流顺着他目光望去,笑道:“若是只有你我两人,运起轻功,片时就能到曲江池上放灯。可惜带了这两个小家伙,如今只好将就着在此处吃些东西喝几口酒,没法尽情游赏。”

李忘生淡淡道:“过河拆桥。”

谢云流道:“怎么?”

李忘生道:“若不是为了风儿看灯山和百戏,博玉看灯谜会上的书帖,我宁可在山上练剑读经。”

谢云流漫声笑道:“你今日留在山上也练不成剑读不成经,还要应付不讨喜的客人,倒不如出来尽兴游玩——大不了等到那两个小子长到十五六岁,你我再去曲江池上看花划船,放上一盏河灯,也未为晚。”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仿佛不是在讲七八年后的事,只是相约一句明日重来。

相识数月,多少习惯了身边这个年轻道士将明里暗里的试探言辞置若罔闻,又或是随口将话题引到别处。他早弄清了,纯阳一派不禁婚娶。虽然同是男子之身,自己又不是修道人,或许还有许多清规戒律上的麻烦事,但——不论装聋作哑还是顾左右而言他,总而言之,绝非是全然不解情意。

或是他年纪太轻,装不到滴水不漏。

或是他心里实在喜欢我,故作无情也装不到十二分。

谢云流暗暗得意着,指间拈住酒杯,神色轻快看着李忘生眉目,心中悠然想道:“知己神交,原不在于一朝一夕,耳鬓厮磨。他眼里心里有我这个人,闲来能相见,兴至可同游,何必急在一时呢?”

李忘生忽然微微笑了一下,问道:“曲江池的桃花很好么?”

其时,李忘生的心中也无端浮起一个念头。

……灯太浮华,月太寒凉。若是春日晴时他这般坐在曲江池旁的碧桃花下,定然好看极了。



还不及回答,楼下蓦然传来一声尖利的惨呼。

这一晚,长街上箫鼓喧天,人声鼎沸,惨呼声转瞬间被人海声潮盖住。

两人对视一眼,站起身,洛风拉着博玉匆匆自游廊旁跑回,惊恐撞进李忘生怀中,声音颤抖:“师父,谢叔叔,楼下有人……死,死了!”

谢云流拎起博玉放在肩上,扭头教训洛风:“学剑之人,大惊小怪什么!”

李忘生俯身抱起洛风,温声道:“若是怕,就闭上眼不看。”抱着洛风走到栏边,轻飘飘跃了下去。

谢云流护着博玉跟在他身后跃下。一眼看去,地上死者满头珠翠,艳妆未销,看来是个乘元夜外出游赏的富家女子。夜巡的金吾卫已执定一位青年妇人,妇人膝旁一双小儿女,看年纪与洛风博玉正相仿,一人一边抱着母亲膝盖,惊恐痛哭。

旁边一个华服男子指着她道:“我亲眼看见那位小娘子同这位夫人说着话,忽然间就倒了下来。”

妇人神色骇然,男孩叫道:“阿娘没有碰白姑姑!她是忽然自己倒下来的!”

那一小队金吾卫的统领年纪尚轻,伸手拍拍男孩肩膀:“好好的元夜,闹出这样的横死案子,真是……这尸首,得带回去让仵作检验过。若无外伤,多半定个暴病,不会多为难你阿娘。”

那华服男子却不依不饶:“小娘子同夫人言语失和,据区区听来,似乎是有些仇怨前情在。焉有十六七岁女郎好端端在街头暴病横死的道理?只怕是乘着今夜观灯,借机暗害仇人,想要借着人多脱身,还好区区心明眼亮……”

谢云流素来爱管闲事,当下脱口道:“岂有携儿带女在街头杀人的道理?”

华服男子冷笑:“阁下是仵作还是判官?”

谢云流不理,放下上官博玉,自李忘生手中接过灯来,俯身查看死去女子面容,脸色忽然一变:“——不是暴病,是中毒。”

那金吾卫统领脸色也变了,忙打发手下驱赶围观的人群,封锁道路。谢云流叹道:“范六,不愧是你的运气!早知这条街是你巡守,今夜我定然避之不及!”

范六唉声叹气:“小谢啊小谢,你早晚栽在这张嘴上。”转头打量一眼华服男子与妇人,摇摇头:“可怜……好好一个上元夜。两位都难免嫌疑,带回去罢。”

一声令下,自有金吾卫上前押住两人。一双小儿女牵住妇人衣襟,放声大哭起来。

李忘生一直携着洛风与博玉静静站在廊下影中,忽地踏前一步现身开口:“左臂姿势怪异,左侧胁下应当有外伤。衣物并无破损,受伤不在今日今时。同二位都无干系。”

他戴着谢云流的帷帽,身披白裘,身形容貌全然不辨,声音又压得极低,范六一怔:“你是何人?”

谢云流抢先道:“是我约来观灯的朋友!”

范六神色古怪,打量一番眼前这手挽一双稚童,裹得严严实实的“朋友”,欲言又止,转回去唤两个手下以布围了女尸,自去检视。果然见那女尸胁下有几道不起眼的青黑细纹,隐约似是一张蛛网的形状。



既然验证了李忘生之言,妇人身上的嫌疑自然洗脱。洛风蹦过去给两个孩子递糕饼,三人年纪相仿,说不上几句便打成一片。

原来两人并非兄妹,而是两族世交,自幼订亲。女孩家是海上行商,父母担忧风浪,将年幼女儿寄养在世交家中。三年前女孩父母当真遭逢海寇不幸身亡,男孩家中怜她孤苦,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爱护。

那死去的白姓女子是同住一坊中的邻居,平日出入之间有些无关紧要的龃龉。七日前白氏同这位谷夫人在罗氏布坊中为一端红罗口角了几句,今日元夜偶遇,见她携着那名叫阿兰的孤女,白氏出口讥刺阿兰命数不祥,谷夫人回护阿兰,两人便争吵起来。

想不到只是偶然几句口角,竟卷入一场命案之中。

洛风听了个一知半解,善解人意地对阿兰道:“我也没有耶娘,但有师……兄长,爷爷和叔叔,从来不觉得自己孤单。只要肯对你好,就是至亲,和亲生的耶娘才没有分别。”

那男孩绷着面孔点头:“自然,对兰妹妹好一辈子,是我的事!”

洛风袖里储藏的糕点分完了,又去找博玉讨。博玉一言不发听着他们谈论耶娘,先是不肯给,被洛风逼得急了,掏出两块龙凤糕,忍不住出言指点:“你把糕点给那位阿兄,让阿兄送给妹妹,不要自己送!”

洛风不解:“为什么?”



四个年岁相仿的孩童闹在一处,范六已吩咐着手下为白氏盖上布,带回司中查验。华服男子悻悻地向谷夫人道歉,谷夫人神情还恍惚,怔怔看着地上白氏尸身轮廓,似是难以相信一条性命竟就这般断送在眼前。

忽听谢云流喝道:“避开!”

身形一闪,径自抢到几名金吾卫之前,青光如虹,一剑向白氏尸身劈落。

范六大惊。呼叱之声还未及出口,身躯一轻,竟是硬生生向后滑出数尺,双足在地上划出浅浅两道沟。左右一望,手下弟兄也自平平移出几尺地,个个神情茫然。

李忘生拂袖挡在阿兰眼前,沉声道:“你们几个转过身去,不要回头。”

几名金吾卫却是不敢转身也不敢眨眼,只能直愣愣地盯着。谢云流那一剑斩落,几乎将白氏遗体一斩两段之际,剑光陡然一收,止于尸身上方数寸,随即化劈为刺,剑身自下而上挑出,将盖在尸身上的布挑开。

范六看得脸色发紫,嘴唇哆嗦——剑尖之上,赫然扎着一只小儿拳头一般大的蜘蛛。

他待要开口,身旁弟兄已惊呼道:“人屠!是人屠!”

这些个夜巡的弟兄们看得分明,谢云流手中短剑去势已止,白氏的尸身却在这顷刻间自胸腹之间裂开,仿佛被一剑剖开胸腹,状极骇人。范六险些呕出来,捂着嘴巴靠近看了一眼,失声道:“脏腑都空了……真是人屠!”



所谓人屠,是长安城近半年来高悬未破的一起连环案子。

几名富家女子先后无端自家中失踪,数日之后便横尸于荒野废寺等人迹罕至之处,胸腹被剖开,脏腑被取走。大理寺与金吾卫焦头烂额,无论如何想不出自重重朱门绣户之中劫掠女郎的手法。有官员疑心是歹人诱骗女郎出户私奔,然而一路排查,其中好几人从未面见过外客,这条路自是走不下去。前两年城内外亦有些零散的人口失踪案,尚不知其间有无干系。至于剖腹取心的毒辣手段到底有何图谋,更无半点头绪可言。

谢云流拿过范六手里火折子,将剑尖送到火上。蛛身被炙烤,散出一阵焦臭气味,顷刻化灰。他脸色如寒霜一般,沉声道:“不是脏腑被人取走,是从里头被吃空了!”

范六颤声问道:“小谢,你认得这东西来路?”

谢云流答道:“西南的蛊术。”

此人朋友遍及三教九流,听过许多匪夷所思的手段。范六从前也仰仗他眼界破过几起案子,当即信了七八成,问道:“此物有何形迹?从何查起?”

谢云流摇头:“这是人家的性命本事,我如何知道?……且先查一查这些时日进出长安的苗疆人罢。”

回身挑起那块布盖回白氏尸身上,收起短剑,向着李忘生叹道:“出了这样的事,我也不好再伴你游嬉……你先回去,待我和范六破了这案子,咱们再去曲江池上泛舟!”

少年道子面貌隐在纱幕后,似是沉思了一会,才问道:“白家娘子身上襦裙,可是七日之前那一端红罗制成?”

谷夫人垂首应道:“是。”

范六至此才听出是个年轻男子,心中那编了一大半跌宕起伏传奇故事匆匆无疾而终,心中暗暗失落。但见那少年放开怀中虚护着的女孩,揽过同来的一双童子,向谷夫人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这两个孩子,烦劳夫人暂且照顾一日,明日接他们回去。”

谷夫人刚刚目睹完一场骇人听闻的惨事,此刻脸色还苍白着,勉强道:“举手之劳,无有不从。”

那少年便施了个礼道:“多谢夫人。”迈下台阶,缓步走到谢云流身边,语声平静:“从罗家布坊查起。我同你去。”

谢云流深深吐出一口胸中浊气,笑道:“这可是凶险又辛苦的活计,还免不了要见许多——脏东西。你当真要去?”

少年应了一声,伸手道:“既然凶险,剑归我。”

范六醒悟过来,抢前两步,低声呵斥:“纵然今夜无禁,小谢你也不该私带兵刃上街。我只道你今日没带刀是转了性子,原来还是藏了凶器——”

谢云流好似忽然来了精神,一手搭上他肩膀笑道:“范六哥,你不请我喝酒也就罢了,还要为难我?——好啊,等谢某捉拿了那人屠回来,功劳决不分一滴到你头上!”

范六嗤道:“你自去拿功劳给新朋友做人情,为兄不同你争。”却见谢云流一记甩手把自己丢到身后,踏至谷夫人面前,爽朗道:“见了这样的事,夫人不宜即刻回府。”抬手往兴庆宫遥遥一指:“现下灯山前头歌舞百戏才刚开始,少说还能再玩一两个时辰。小郎君小娘子多玩一会,玩得累了,今夜睡个好觉,明日起来把前事忘得干干净净,夫人也能免些烦忧,是不是?”

谷夫人一怔,随即明白这少年其实是在劝慰自己消遣解心,俯身握住小儿女一双手,黯然道:“难为小郎君做事这般周全,多谢你。请问小郎君姓字?”

少年道:“我姓谢,叫谢云流。”一手拍了拍博玉的脑袋瓜:“其实也是为了个不情之请,我这个……阿弟,先前答应了他要去看灯谜会上的彩头书帖,夫人若是游览时经过那一处街市,能不能放他去看一眼?”

上官博玉张大了嘴,神色惊异,倒似他自己才是最不抱希望的人。



后来洛风问他那日上元记得些什么,博玉答他,第一不幸是和师兄谢叔叔一起出游,第二不幸是和谷云天裴兰香一起出游,第三不幸是王右军的字帖只能远观不能收入囊中挂在壁上日夜欣赏,第四不幸是明明风师侄你同我一起,这些不幸却只有师叔我一人懂。

稚子记忆总是不成片段。那夜在眼前惨死的女郎,还有之后的许多事,在洛风与上官博玉的心中,正如谢云流所说,一宵好梦,醒来时都已忘得干干净净,不成烦忧。





逆着人流行出数里,灯渐阑珊,街上车马人影也渐渐空了。

李忘生停了脚步,将帷帽与轻裘一并取下,捧在手上:“我不畏寒,谢郎披上罢。”

谢云流知道这人性子执拗难劝,并不同他推拉,拿过帷帽戴上。灯火暗处纱幕蔽眼,心觉碍事,随手扯去,只如戴着顶斗笠一般。李忘生莞尔,抖开白裘衣,替他罩在肩上,系好带子。

他平日照顾洛风和博玉惯了,手下动作熟极而流,并不觉有什么异处。系好结带,顺手抚平,抬眼正迎上谢云流愕然目光,两人各自一怔。

谢云流咳了一声,故作镇定道:“我的东西,你总是一件都不肯要。”

李忘生放开手退了半步,又抬起头:“剑。”

他从容伸手:“此去凶险,谢郎用剑不趁手,不如给我。”

谢云流有些讪讪:“……何不多问一句为何带剑!”

他从袖中取出短剑,双手一拆为二,反手将一柄递到李忘生面前:“寸短寸险,你用着也不见得趁手。我从前琢磨过短剑的用法,该是贴身缠斗,以掌法夹着擒拿手同使的路子,你使来太过不雅,不好。”

那剑长不满二尺,剑柄嵌了块白玉,缠以金丝,工艺华丽繁复,不似中原匠人的路数。李忘生微微抬眼,见谢云流手中也是一模一样的一柄短剑,只柄上嵌着的是块湖蓝色宝石,月下一照,晶莹通彻。抽剑出鞘,但见秋水凛凛,将一线月色映在少年面庞上。

雪月光寒,竟不知何者更为耀目。

道子凝目剑刃,并不转脸:“——今日之事,谢郎这样镇定……并不是第一次见么。”

谢云流不意他忽提起这个,涩然道:“死人?我见过许多,这样惨酷的还是第一次。不过人命本就薄如草芥,见得多了,除非是挚爱亲朋,否则也不过是片时慨叹而已。”

说着瞥了李忘生一眼,心想:“他是世外修行人,定然没见过这样的惨事。”却见李忘生只是低垂眉目默然沉思,不由反问道:“忘生你又如何?”

李忘生答:“曾听人说起。不曾亲眼见过。”端详手中短剑,许久轻叹:“贴身缠斗,使这般利器,一味……只是为了取人性命。”

谢云流心中颇不是滋味,忍不住道:“这柄剑当然不是为了杀人铸的!——我想过许多次要如何送你。只是想不到先一步出了鞘,还被这脏东西染污了剑身。”

他脸上神色不觉暗下去。上元佳节,意中人顶着清规戒律君王召下山前来同游,这样心想事成的好日子里突兀卷进血腥大案,心中实是遗憾恼怒到了极处。但若要谢云流置身事外,乘着送走两个碍事小子,正好携手赏灯玩月,赠剑定情——依着他的性子,却也是万万做不到的。

他暂抑心中恼恨,看李忘生听完这一句话,明净双眸望来,满是柔和关切的神色:“诛妖除魔是剑者正道,决不是染污。”

被这样看着,谢云流心头强压下去那点火又冒了上来,握住李忘生的手腕顺势轻轻一推:“既然如此,忘生,这两柄剑是一对儿,这一柄,你愿意收下么?”

他灼灼地望过去。李忘生并不像先前那般从容避开他的目光,眼神中露出一丝迷惘,缓缓道:“谢郎,其实你我相逢,弱水浮萍,纯是偶然。惊鸿栖鹤,原非同类。倘若当初不曾相遇,便没有谢郎今日这一问……此时此刻,你我又在何方呢?”

谢云流一时气结,然而望李忘生面上却当真只有迷茫索解的神气,并没有半点推拒难堪之意,心中只好暗叹:“这种时候,他倒要悟起道来了,真是个呆子!——还好是我!”扬眉一笑:“如何就是偶然?华山奇绝于天下,一生之中总要去登一次。登了华山,总要上纯阳宫拜一拜,到了纯阳宫,还能见不到你?”

听不上两句,李忘生便移开目光,咬着嘴唇极力忍笑。谢云流偏不让他避,倾身过去,一双眼仍是牢牢盯着:“好,纵然我一辈子不上华山,你难道就一辈子不到长安城里来?到了长安城,总能听到我的名号。听到我的名号,难道你不想见一见?——我这样的人,你见到了,难道就能忘记么?”

这样的话,世上但凡换一个人说出来,都可算是厚颜无耻。若换一个人来听着,也无非是心摇神驰地附和,或笑骂一句就此揭过。偏偏一个说得出口,一个也听得进去。少年道子唇间现出一丝柔和笑意,并没有吐露半点“是”或“否”的意思,双手却随他语声轻轻地将那柄短剑归入鞘中,合握在胸前。

谢云流心中一轻,笑道:“至于惊鸿栖鹤,原非同类——我知你是纯阳首徒,肩上有放不开的担子,但你师父吕真人的精神还健旺得很,少说还能做四五十年的掌教。这四五十年之间,三山五湖,天涯海角,无论何处你都去得,是不是?”

他尚有半句话不曾出口,唇边含笑,眼角含情,噙着那半句话,笑吟吟地等着回答。

李忘生却忽然停步,眉锋微敛:“……有血腥气。”目光一扫,看向街侧一块匾额:“果然是罗家布坊。”

此时早过了西市闭市的时辰,街上行人灯火依稀未绝,布坊大门只是无情紧闭。谢云流心中一凛,凝神察探。香粉浓腻、灯烛残烟之间,的确藏着一丝隐隐约约的腥臭气味。他四顾查探气味来处,忍不住又问:“你怎知是这座布坊?”

李忘生将短剑收入袖中:“只是猜测。死者皆是深闺女子,既是蛊术,中蛊后心智迷乱,暗中自行离家远比入户掳掠容易。沾染蛊毒的伤口在胁下,衣衫并无破损,那么或是贴身侍女施毒,或者……衣衫本身,便是毒物。既然蛊虫是蜘蛛,蛛能吐丝,那么后者更加可疑一些。”

谢云流已跃上布坊后院墙头,探身伸出手臂,笑道:“我瞧见了,后院有口井,气味可不大妙。你当真要一同来么?”

李忘生一扬眉,握住他手臂,轻灵纵跃过墙。

院落堆雪,一片寂然。黑洞洞井口旁生着株槐树,槐阴森森,隐有鬼气,饶是谢云流艺高人胆大,也不禁有些悚然。

井中腥臭混于市坊间诸般气味之中,其实并不甚明显。但习武之人五感敏锐,到此已是无所掩蔽。谢云流皱眉道:“待我寻根绳索下井一观,你在井上等我消息。”

李忘生按住他手背:“这棵槐树年岁颇久。谢郎稍待,容我一试。”

他走过去,屈指轻叩三下树身,又低声说了几句话,似是询问。谢云流愕然之际,李忘生已缓步走回,轻声道:“谢郎可识机关术?能否查看西边墙壁有无玄机?”

谢云流依言去查看西侧墙壁。倒转剑柄探过两处,唇角一弯:“在此处。拆解机括太烦,你避开些。”短剑一抬,向三块青砖之间的缝隙中刺去,剑身扎入砖缝数寸,手腕稍一转动,立即抽剑向后跃出,顺手拖了李忘生一起。

他退得极快,但听飒飒细声,一蓬飞针射出,继而墙壁间一阵机括转动响声,向两侧一裂,如同一张黑洞洞巨口倏然在眼前张开。谢云流这一回料敌机先躲得极快,心下颇为得意,转头去看李忘生,却见对方只是摇摇头,脸含忧色道:“这般破法,快是快了,但机括上必然染有蛊毒,万一中得半点……”

谢云流不爱听这等指摘,一抬手笑道:“你当蛊毒是什么易得事物么?至多不过是些寻常毒物。况且这些苗疆人的毒虽然千奇百怪,下毒的手法,还有安排机括的本事,可就粗浅得很,远不如蜀中的唐家,唐家的毒却又不怎么样。一个不易中,一个中了也无甚大事,你只管放心!”

李忘生平静睨他一眼,迈步径往那漆黑密道中踏去。谢云流登时急了,抢前一步,恼道:“凶险得很,你急什么?”

李忘生也不和他争先,缀在其后数步,淡淡刺道:“想来就算中了机关也无甚大事。”

谢云流一噎。

密道不长,十余步便即到底。他摇亮手中火折子,陡地屏息。

数丈见方的石室,四角凿了洞。三步以外,直至四角洞中,无数蜘蛛密密麻麻地排在地上。纯黑、褐色、白点、花斑,尽头洞内还有几只颜色斑斓,小儿拳头一般的巨蛛,正和白氏尸身上的是同类。群蛛伏地,窸窸窣窣细声不绝,似是环伺待时而动,一触即发。

以谢云流之胆气,瞧着这般景象也不禁寒毛直竖,暗暗咒骂:“早知如此,合该提两桶火油下来,一把火将这鬼地方烧个干净!”

身后脚步无声,唯有衣襟飘拂一点泠泠风动,随即耳畔听得李忘生以低低气音说道:“半盏茶之内,能除多少?”

上乘内功之中有传音入密之法,但谢云流内功不深,李忘生年纪太轻,都不曾修得这门功夫,当下谢云流也只半转过颈去,以气声回应道:“不论多少,除不尽都是一死而已。你速速离去通报金吾卫与吕真人,不必管我。”

唇与面颊只隔不到一寸,但听李忘生道:“既如此,半盏茶为限,谢郎只管放手去杀。”

一个“杀”字骤然跃入耳中,清平利落,谢云流不禁出声笑道:“好!”衣袖轻拂,短剑一扬,径往群蛛最密之处掠入。李忘生接过火折,身形不动,短剑剑尖虚指地面,霎时之间,剑锋上隐隐荡开一道流转光华。

应付这些身带毒性的虫豸,自是一寸长,一寸强,使短兵实是凶险异常。谢云流短剑着地削出,剑光卷处,瞬间劈碎十余只毒蛛,却有更多毒蛛簌簌作声,潮水一般向他爬来。短剑劈削斩刺,一连杀退几波毒蛛,终于有一波不及挡住,逼到了身前。然而爬到谢云流身前数寸之地,不住蠕动,竟然再进不得一丝一厘。

谢云流一怔,抬起衣袖一眼扫去,见白衣洁净如常,没沾染半滴毒液,心下恍然,暗想:“纯阳道法竟这样神奇?原来他说的半盏茶时,并非虚数!”不禁回首向李忘生看去,见他持剑凝立,目光相对,报以一笑:“此招名为镇山河——内力有限,谢郎勿要分心!”

万般凶险境地之中骤睹一笑,竟尔心摇神驰。谢云流急忙回身,再不计什么姿仪风华,将贴身近战的种种手段尽皆施展出来,刺劈砍戳,较之寻常单刀拳脚的使法更添几分狠辣。他平生从未有过这等出手只需快攻,全不必回防自身的经历,越打越是痛快。顷刻之间,满室毒蛛十之七八都已化作齑粉尸骸,谢云流一声清啸,使到兴起处,一招纯阳剑法万剑归宗扫出,寒芒点点,群蛛尽灭。

只余下四角洞窟中毛茸茸,色彩斑斓,毒性最是猛烈险恶的那十数只。

但听一声幽幽轻笑,一角洞窟之中,一名头裹紫巾的男子忽然钻了出来,凄然开口:“你们竟这样欺侮我的孩儿……中原人当真是心狠手辣哪……”

吐字古怪,音调叹惋,仿佛真个为这些死蛛伤心动情。谢云流手腕一抖,甩去短剑上沾染的几点蜘蛛毒液,冷笑道:“瞧来这些是你不受宠的孩儿。”

那男子黑发无须,年纪并不甚老,但面上肌肤作青紫色,几乎不似是活人。桀桀阴笑数声,又幽幽道:“只消把你二人血肉喂了我的孩儿,巢穴仍在,孩儿可以重新再生,不打紧,不打紧。”

谢云流洒然道:“要吃谢某的血肉,怕是你的孩儿还生不出够硬的毒牙!”一声轻笑,身随剑走,短剑中宫直进,电闪一般向那毒蛛男子咽喉刺去。

那男子似亦有防备,不避不挡,空门大开,手中虫笛横至唇边,一声呜咽。

谢云流虽不知他弄什么古怪,但他久经拼斗,心头掠过一丝异样,剑尖点到男子咽前一尺之内,足尖忽然一点,腾身一记翻跃,竟生生将剑指去势扭转了方向。

这一剑全凭自身直觉,没半点先兆。但谢云流实是不世出的武学天才,眼不见,耳不闻,身体自然而然察觉到诡异之处,短剑掠处,正迎上空中蛛丝无声无息向着李忘生头顶吊下的一只艳紫色巨蛛。蛛丝被剑锋一斩两段,谢云流应变极快,短剑一收一递,将那紫蛛在半空中刺了个对穿。

蛛身碎裂,毒液飞溅。一声女子哀吟。

男子发出惨厉呼声,身形在眼前炸成一片紫雾。但见破碎巨蛛躯上现出一张女郎面庞,东侧石壁一阵巨响,隆隆声中,石壁移开,浓烈的腐秽之气冲鼻而来。

满身尸毒气味的男子自密室之中冲出,接住自空中落下的半死雌蛛——方才说话的,竟是个幻象塑成的身躯。

谢云流悄声道:“还能支持么?”

李忘生点头。谢云流便不迟疑,挺剑向那半身蛛躯的女子重又刺出。

蛊毒不能近身,他自是有恃无恐,不出数招就又一剑戳在雌蛛身上。男子浑身剧震,惨呼一声:“阿妹!”

那雌蛛气若游丝地唤了一声“阿哥”。一剑下去,两张人面唇边俱有血丝渗出,瞧来似乎是以邪术连结彼此心脉,一损俱损。谢云流冷笑道:“邪魔外道,竟然还有真情?这就送你们下黄泉团聚。”

男子抱着雌蛛踉跄后退,倚在石壁上,一手举起虫笛。笛声响起,凄厉尖锐,如中夜枭啼。

那石壁之后——瞧方位,正是那口水井下方——十余具面目青紫肿胀的尸体,随着凄切笛声,自沉沉黑暗中,一步步“走”了出来。

当先的是一具女子尸体,双手紧紧地按住被剖开的胸腹,腹部裂处露出一个婴儿头颅,也已变成青紫色。其状极为可怖,谢云流一眼望见,胸中一阵翻涌,几欲作呕,忍不住破口骂道:“要临盆的孕妇也不放过,你们这对毒物男女该受千刀万剐,百死莫赎!”

男子凄声长笑:“我和阿妹同死,你们这对中原人,要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话音未落,石室之中陡然一暗。握在李忘生手中的火折子,不知怎地忽然灭了。

黑暗中,诸般声音都变得鲜明起来,未死的斑斓毒蛛在足边发出蠕蠕虫声,驱尸的虫笛幽幽咽咽,死而未安的毒尸脚步声一拍一节,在狭窄石壁之间反复回荡。

谢云流恍然醒悟,护佑二人的镇山河气劲于火折熄灭之时,竟已消散。

下一刻,那苗疆男子闷哼一声。虫笛声断,毒尸归于沉寂,唯有毒蛛爬行声仍然不绝。

谢云流身不由主地向后飘去。一道柔和劲力将他推出数尺,后背抵上冰冷石壁,继而,一个温热的身躯扑入怀中。

……不,不是扑入怀中,而是以身遮挡。




瞥见那具死状凄厉的孕妇尸体时,李忘生的气息微微一窒。

消耗这许久,气海空虚,窒滞之下山河气劲无以为继,火折被浓烈毒雾包裹,顷刻熄灭。

他以残余内力向那男子方位打出一道七星拱瑞,纵身扑向谢云流,一掌将他拍退数步。

背后传来几处淡淡的麻痒,并不痛苦。远方或近处有难以辨认的呼唤声。雷声。眼前光怪陆离的色彩闪动,瞬息千变,视野急速旋转,终于落入沉沉黑暗之中。




对不起小谢……但凡换个世界线就该是双修救护车速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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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落江山 | 2025-2-9 14:49:41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原来华山如此之高。



谢云流握住背后之人手腕,脉搏仍在跳动,只是极为微弱。中毒后护体真气散去,触手处但觉肌肤一片冰凉。

自长安至华山,他负着李忘生一路行来,栖栖惶惶。昔日以为情爱之事无非是朝暮相随,彼此眷恋,直到识得那人,才知世间烦恼担忧,怨恨愁苦,无一不从心悦两字来。

到了华山又能如何?皇帝还在山上,上山还要拣着小路绕行,倘若吕纯阳被那皇帝老儿绊住脚,没空来救他的弟子,倘若被皇帝老儿发现吕纯阳的大弟子并不在闭关,又是怎样一番祸事——谢云流无力再思虑,只是仰望天际,茫然想道:“原来华山如此之高。”

高山正月,风急雪深。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风雪中走着,隔一会去探一下李忘生脉搏。回过神来,已在雪中迷了道路,不知走到哪一峰头,离纯阳观又有多远。但见眼前一大片紫竹密林,竹枝堆雪,竹石之间掩映一条似有若无的小径,自己从未到过此处。心知岔了道路,到此也无计可施,放声喊道:“有人么!救命啊!”

他吸入许多毒雾,到此亦是强弩之末,眼前昏茫,隐约似乎见到一个女子的身影,耳边一声喝斥:“——是那负心汉让你来的么?”

谢云流足下一绊,向前摔倒在雪地中,人事不省。



醒来时,发觉自身横卧在一块石板地面上,身旁空无一人。

谢云流匆匆爬起身,但觉四肢麻木未消,一下地就险些摔了一跤。试着出声喊道:“忘生?”

胸中气息有些虚弱,出声倒是无碍。他清一清嗓子,又高声唤道“忘生!”

额头一痛,眼前一黑,竟是被一粒黑色石子打了个正着。一个身着淡黄道袍的女子走了进来,冷冷道:“李家那娃娃被吕岩老儿接走了,你再大喊大叫,扰我院落清净,贫道就丢了你去雪地里再冻上三天。”

女子容貌似三十许人,艳若桃李,眉宇间神色却冷若冰霜,开口语气更是挟怨带怒,绝不似出家人。

谢云流心下稍安,继而一惊,忙问道:“是前辈救了晚辈的性命么?”

女子喝道:“少在这里前辈晚辈地套近乎。你这油头粉面的小子若是他门下,莫说救治,便是死在面前,我何潮音也绝不多看你一眼。”

谢云流知晓李忘生被师父接走,一颗心总算放回原处,这才隐约想起晕倒之前听到一句“负心汉”,登时大感兴味,心想:“吕仙人原来真有桃花债在身,我也不算白白编排了他!”

何潮音独居多年,原本极厌恶风流俊俏的少年男子,但谢云流心思活络,口齿伶俐,帮着她骂了十句百句薄幸男儿的不是,骂得花样百出,极其解气,又会仗着身上带伤中毒装可怜,一时喊痛,一时喊饿,心头一软,便端了碗面糊给他充饥。

谢云流饿得前心贴后背,两三口将没半点滋味的面糊喝了个干净,又拐弯抹角地套起何潮音的话。少年人这点把戏在见惯世情的老前辈面前着实一无足道,看这小子一碗面下肚暖了身,毒性未消,人先来了精神,口没遮拦只差把八卦写在脑门上,潮音仙子终于言出必行将他踹了出去,附赠一句话:“吕岩老儿带着那娃娃去了紫霄宫。你昏了三天,现下是否换了地方,是死是活,一概不知。”



出得门来,才觉得天寒地冻,稍一提气便觉头晕目眩。

谢云流心中狠狠又将那雌雄双蛛骂了无数句。他给了那苗疆男子一剑,匆匆背着李忘生从密道中逃出,也不知那人损了心脉又中了剑,现下是死是活。若是当场死了还罢,若是活着,总有一日再把他揪出来碎尸万段——心中立志,眼下却也只能拢着衣裳,哆哆嗦嗦地沿青石小径绕出密林,再往何潮音所指的紫霄宫方向寻去。

这一日,山道上仍是大雪纷飞。何潮音心坚似铁,说丢就丢绝不多看一眼,谢云流只觉两腿都要冻得失去知觉,终于看到一角飞檐。提气再奔时,隐隐见风雪中有几乘人马远去。他在山上住了两个月,从未见过乘着马上峰顶的人物,一出神间,险些同一名提着篮子的外门弟子撞在一起。

山上久住的外门弟子多半认得这个相貌性情武艺样样出色,很得掌教真人欢心的香客小谢郎君,停步招呼了一声,笑道:“掌教真人和大师兄都在里头,外头风雪大,小谢郎君快进去罢。”

谢云流顺手一指远处,问道:“那是什么人?”

那外门弟子答道:“是临淄王来寻掌教真人谈论经文义理。谈了这半日,眼下该是回禀圣人,一同离山了。”

谢云流从未见过临淄王,只听李重茂酒后藏头露尾地抱怨过几回。他一向不关心帝王家事,也懒得思索友人话里话外有什么隐语深意,只在心中浅浅一骂这位临淄王,人品心机尚不可知,但必然是个搅扰吕纯阳帮李忘生治伤,无端多事的闲人。

紫霄宫这一带,谢云流并未到过。平日来往的三清殿庄严巍峨,纯阳观清幽灵气,这一处宫殿虽是一般的依山筑殿,黛瓦飞檐,却隐隐透出几分霓旌翠盖的富丽况味,连檐角铃都闪着可疑的金光。

谢云流避过几处护卫,溜入宫中。一路回廊复道,遍铺毡毯,两侧都垂以厚实帘幕,燃着炭盆,温暖如春,和纯阳观一带清寒疏旷的景致全然不同。走到一处偏殿之前,忽听见李忘生的声音,他忙凑过去,隐隐约约只能听见“太上忘情”四个字,语声低微,别的却是再也听不清了。

过得片刻,又听吕洞宾声音诵道:“离道别觅道,终身不见道。离世觅真君,恰如求兔角。”

诵完这四句,声音便低下去。李忘生又低低说了几句话,全然听不清字句,但听得似是笑了一声,声音冰冷,与平日全然不同,甚是古怪。

又听吕洞宾声音道:“……心药……一个人。”

谢云流听了个一鳞半爪,琢磨几遍不解其意,索性举手敲了敲门。殿内语声顿时止息,吕洞宾打开门,讶然道:“你小子怎么寻到这里的?伤势如何了?”

谢云流口中答着:“晚辈教何前辈丢出来了,险些冻死在山道上。”探头往殿内望去,见殿内四角都燃着火盆,外头天寒地冻,殿内可算得闷热。李忘生裹在一团被子里,脸颊苍白,唇上无一丝血色,只显得眉发如墨,额心朱砂红得几乎有些骇人。

两人目光一触,李忘生当即闭上眼,把被子扯过脑袋,翻了个身面向墙壁。吕洞宾叹了口气,道:“且让忘生歇息一会,咱们出去说,别在这门口站着,走了热气。”

他抓着谢云流走到另一处偏殿之中,唤道童来煮上茶。谢云流心里记挂着李忘生的伤,又记挂着何潮音和面前这位的故事还不知其详,左思右想,不知该如何开口。片时,道童送了热茶来,吕洞宾取杯抿了一口,徐徐道:“你中毒不深。老道每日以内力为你调理一番,不出三月即可无碍。”

谢云流忙问道:“忘生呢?”

吕洞宾听到这称呼,瞪他一眼,捋了两下胡须,方才淡淡道:“比你重得多,不是外人能解的——坐下!忘生已起始修炼我派内景经。少则一年,多则三载,修炼有成,经脉之中毒性自然能够化解。”

谢云流终于安心,乖乖坐下,喜道:“还好还好。忘生年纪小,就算过上三年,也不过和我如今一般大,耽误不了多少修行。”

吕洞宾冷哼一声:“好什么好?一年之内,绝不可妄动内力,亦不可再像先前那样练剑无度,否则经脉伤上加伤,可就不知要拖到何时了。”

谢云流骇然道:“不能练剑?——难道这一年,忘生就只能做些抄经炼药,焚香扫地的无聊事不成!”

他同吕洞宾十分投缘,早练得口无遮拦,当面诋毁道士的庶务闲事也非止一回。不想这番吕洞宾脸色却是一沉,冷冷道:“不止忘生,这三月间,你也不准再练那些搬弄巧思的外门功夫,否则事倍功半,三月变成半载,半载变成一年,今后武功再无寸进都是小事,练得不好,后半生经脉尽废,神仙也救不得你了。”

看着谢云流那一脸天崩地裂的神色,吕洞宾搁下茶杯,可算觉得稍稍解了气。



半刻之前,他送走临淄王李隆基,回到紫霄宫内,明启殿中。

徒弟人在伤中,和临淄王闭门密谈这一会,时辰虽不长久,耗费真力却也不轻。吕洞宾看他闭眼躺在榻上似已入睡,还担心屋内炭气太重伤肺,正寻思该带出去换间清净的屋子,忽听徒儿开了口,声音极低,仿佛自语。做师父的内劲但凡再弱半分,多半都只能当作炭火里毕毕剥剥的杂音。

“……祖母杀死母亲,婶婶预备杀死叔父。姑母与兄长袖手旁观,将作渔翁。这样的事,唯有一家一姓,来日或许竟可以传为美谈。”

吕洞宾站住脚。

临淄王来此,谈的竟是这样一件足以翻天覆地的事么?

朝中所遗李氏子,论心胸才略,他向来许临淄王为第一。回京半月便能带来这般分量的消息,手中所握筹码,也必远超台前诸般势力所能预料。

然则在此时冒着风险见上李忘生一面,让避世修道的幼弟卷入局中,未免显得有些不智——一闪念间,吕洞宾已自明白,当下局势一动不如一静,消息递到纯阳,等同递给自己,乃是一条“绝不可轻举妄动”的告诫。

成则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败则预先知机避祸,足以保身。

天家亲情从来是搭台唱戏,台上台下抱着心知肚明看个热闹。武周到如今这些年,台面上的戏都几乎唱不下去。以临淄王的为人,此事连其父相王都未必能够预先得晓。对这十七年间一共未必见足十次的幼弟,有今日这一场相会,一席谈话,堪称情深意切。

……但,徒儿可未必会这样想。

何况他刚刚身中苗疆奇毒,经脉脏腑皆有损伤,正合该是七情无主的时候。

吕洞宾心中转瞬思索出几种宽心解劝的话,然而李忘生声音虽低,声气却同平日一般平平淡淡,没有半分起伏。

“事若成,师父与忘生可以分一杯羹。事若不成,尚可托庇于国教羽翼之下,暂得苟全。”

“有兄若此。有师若此。忘生……何其有幸。”

不是讥嘲,不是怨怼,更非欣喜赞叹。只是置身事外一般,漠然地将这几句话说出来。



吕洞宾无儿无女,临到老来养起徒弟也有些手足无措。他是年近六十学着养大弟子,大弟子从九岁起学着养小徒孙,三个人在中条山中相依为命过了两年有余,其中艰难处,着实不下于悟道求仙。

洛风山野里捡来,山野里长大,生成一副懵懂天真的性情,教什么学什么,听话无比。李忘生却从十一岁上便成了这般滴水不漏的性子,仿佛无棱无角的浑圆玉石,欲待雕琢都无处下手。

正是那一年,吕洞宾透过李隆基向武皇献上《大统典论》,换得一声国教名,一座华山峰。

道法自然。而世上,当真会有自然无缺无瑕的玉石么?



少年早慧,多半早早自诩勘破世路人心,或极薄情,或极痴情。然而世路人心,又何尝只靠读几本满纸至理正道的经书,见几个面目模糊各怀心事的亲戚友人,便能真正看得透彻。

——纵然是整个大唐心思最为叵测的一家亲戚,也是一般。

吕洞宾三十岁前屡试不第,洛风自幼就不被叫做聪明孩子,有了博玉后更是在读书诵经上半点出不了头,只能靠早起贪黑练剑欺负一下小师叔。

事事求全,不甘不肯犯一点错处,是绝顶聪明、少受磨折之人方能有的迷障,其时纯阳宫之中会陷入此等迷障的,只有一人。

李忘生天赋卓绝,又肯下苦功。读经也好,练剑也好,有一处不解便无日无夜苦思苦练,几如痴迷。吕洞宾看在眼中,有许多片言半式就能点拨透彻之事,徒弟不问,他竟是无从教起。

倘若能有个年纪相仿,一般地聪明剔透,心性却灵活几分的知心友人……吕洞宾思及此处,不觉叹息:“为师知道了。你呢?有何打算?”

李忘生答道:“弟子既已出家,便只是世外修道人,此事当与弟子无关。”

吕洞宾问道:“既然如此,你近来修道,可有所得?”

李忘生合上眼:“弟子近来心思散逸,课业怠惰,并无所得。待到能起身时,自当勤勉努力,补上这段耽误的时日。”

他气力虚弱,说上这么几句话已有些疲倦。吕洞宾伸手按在他背心灵台穴上,又渡了几分真气过去,久违地沉下脸道:“道非一物,而是一途,故有所谓寻真问道。你不问不求,对着虚空妄加思索,如何能悟?”

李忘生调了调气息,睁开眼睛,目光平静得有些空洞:“弟子……有什么可以问,有什么可以求?”

“师父入道有诗,‘悬缨重滞布衣轻’。然而弟子观此世间,在朝在野,富贵贫贱,人命一般薄如草芥,悬缨固然重,布衣一何轻?……弟子所愿,不过是心游太玄,身归上清,灵台无碍,太上忘情……然而苟居世外,何处可安?”

这一口真气只够他说到此处,最后几字便近于无声。吕洞宾冷声道:“有问道之心,便是一步履上道途。但你当真是想要解惑么?——你心中早有答案,是也不是?你若不问,为师亦不能答。”

李忘生闭目,低声道:“弟子痴愚。”

吕洞宾道:“释家有几句偈子,我今改上几个字,再赠与你。”

他手中渡着真气,缓缓诵道:“离道别觅道,终身不见道。离世觅真君,恰如求兔角。”

诵罢,问道:“你所求之事,当真在这一条路上么?”

李忘生默然。良久,黯然低笑一声:“我心中所求,不过是春日骄阳,长夏清风,秋空云气,无瑕冬雪。”

吕纯阳一时间既感老怀欣慰,又感牙根发痒,答道:“心药在何处,汝心自知!你想得明白了,自去找那一个人罢!”



不等他酝酿好老拳,那“一个人”竟然自行找上门来。

论剑峰头千年的积雪,也该有山风给他吹上一吹,飘上一飘,何况于人呢——吕洞宾虽如此宽慰自己,但看着那位春阳夏风秋云冬雪本人大喇喇坐在面前,毫无自觉道:“罢了!不能练剑便不能练剑,忘生要抄经,我可以替他磨墨。要弹琴,我可以替他搜罗曲谱。他要是伤重不能下床,我日日给他送饭送菜——”

几十年道行的纯阳真人也不禁横眉怒喝一声:“纯阳宫不养闲汉,你给我出去!”



————



谢云流突如其来地闯到,又匆匆被师父拉走。李忘生身躯仍极虚弱,却被这一来一去带走了睡意。眼眸半阖,怔怔望着窗棱,心中不由又想起几刻之前临淄王的话语。

——孩子话。安乐做的错事不计其数,唯有为了那个位子想要一争,决不是错。若不争,难道要等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时候,任由宰割么?

——兄弟姊妹之中,唯有七郎最像阿娘,见其生不忍见其死,事事务求周全。若是不争,阿娘一世沉冤,又有谁能雪?便是你同十一娘,如今也未必能活在世上。

若是师父在身边,此刻也定会觉得这些话理所应当,甚至说得太顾惜,太温柔了。

不为鱼肉,便为刀俎。后世登临,兴许还是一篇雄才大略的佳话。



那时他如何答?

——眉间血痕在,未敢忘平生。

数不清多少人说过他与阿娘相像。然而阿娘死时,他尚未降生。剖腹取子,昔日局中之人见到过怎样凄厉惨酷的景象,他永不能知。

临淄王终于款款微笑,和善如寻常兄长。

——七郎且安心养病,阿兄回长安挑两个医术高明的大夫,过几日找个由头送上山。

他自知非病,匆忙推拒。

——不过是偶感风寒,卧床休息几日便无碍。多事之时,切莫惊动外人,大王厚意,忘生心领。

仿佛听不出言下疏远之意,临淄王仍是一副亲密和善的态度。

——也罢了。阿兄留一支忠心的暗卫暂护山门,七郎可任意调遣,生死不论。

当真是关怀备至。

其实千万句关怀,倒不如一句“安心养病”……可知临淄王先时尚不曾把暗卫插到纯阳观里来。



紫霄宫雕梁画栋,锦幄层叠。窗外是重重绣屏风般连绵山峦,不见长安。

九重祥云笼罩的宫阙,与元夜所见那尸骨累累的枯井密室,究竟有何不同?

说来可笑。未生之前便沾染的血痕,竟也有人痴心错认作相思子。

李忘生近乎漠然地想了一想。

倘若临淄王事不成,这一生也无非是一步不离纯阳宫中,长对青峰白雪。

六年如此,十七年如此,登仙得道,百年千年亦不过如此。

缘何还会心有不甘?

谢郎,谢郎,灯月之前,轻许下三山五湖,天涯海角的盟约之时,你又如何想得到,这盟誓成与不成,端系在此夜与你我毫无干系的另一人身上呢?





一连十余日,谢云流连李忘生的面都未能见上。

吕洞宾发下纯阳宫不养闲汉的话来,他又没有进香学剑的借口好再拿来用,只得听凭指使,每日晨起先去纯阳观内驱半个时辰的蛛毒,接着替闭关调养的李忘生担起职责,每日教洛风与博玉读书习剑,习剑时还只限于口头指点,不得动手演示。

博玉才七岁,经书已背了满腹,于注疏解读甚至颇有见地,每每提问直切肯紊。谢云流虽非不学无术之辈,对这些儒道经典所知也只泛泛,不时被他问得手忙脚乱。

据说两个小子还是吕洞宾冒充祖父亲自上谷家接回来的,那男孩儿谷云天和博玉一同念了几天书,日日被拎出来“瞧瞧人家小郎君”,看到家里来人接时当场下泪。到练剑时,博玉又有无数躲懒借口,洛风倒是勤勉,练剑的悟性可不见多少提升,不出一炷香,谢云流必然看出一肚子怒火,恨不能夺剑过来一人揍上一顿。

如此数日,书库里的经书读毕了好几卷,修身养性的功夫更是大有提升,一想到李忘生竟然勤勤恳恳教了这两个崽子好几年,益觉可爱可敬。

他甚至偷听到洛风对着博玉抱怨,说谢叔叔不如从前有趣可亲——笑话,半个月不能提刀拿剑,任谁也没法心平气和起来!

这般想来,李忘生独自闭关,所过的可真非常人能忍的日子。

到二月里,书库里藏的琴谱剑谱被他寻摸出来抄录了好几卷,菜式也琢磨出了四五样新奇的,就连师徒之中唯一口味挑剔的博玉都连声说好,李忘生却还不曾出关。

二月十二,花朝那一日,他度量着伤势已经无大碍,溜回长安城找范六喝了一杯酒。人屠一案算是盖棺定论,功劳一半记在及时寻到罗家布坊的范六这一队,一半记在他小谢郎君头上。至于当时涉入的“另一个人”姓名,当日不知,记入案卷时便也抹了去。

密室之内毒蛛丧尽,唯独现场不见雄蛛尸体。

谢云流冷嗤:“那厮嚷着什么同生共死,结果得了一线生机,还是抛下妻子独自逃命,真真可笑。”

范六小心看他:“这回怎么转了性,不骂长安城上下金吾卫都是无能之辈了?”

谢云流煞气腾腾抹过刀锋道:“活了也好,终有一日让他尝尝千刀万剐的滋味。”

小谢郎君喜怒都盛,这般切齿痛恨的神色却是少见。范六回想那日那一位无名的朋友,没敢细问情由,只忍不住又在肚里编了两个传奇故事,埋头喝酒。却见坐在窗边的谢云流忽然向外探出身去,折下窗外一枝桃花,喜道:“这家的酒不怎样,花种得倒好。”

当真是世路不公,人心不古。有人白吃白喝,末了折花远去店家还赞一句风流潇洒,有人兢兢业业执勤巡夜,大好的花朝节不单没有小娘子青眼,竟还要自掏腰包替那轻狂少年付酒钱。



华山上天色由青转黛,已到了薄暮时分。

博玉的念书声一板一眼从窗里传出来:“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洛风声音问道:“小师叔,这是讲什么的诗?”

博玉以他平日一贯照本宣科的语气回答:“是《小雅》中刺周幽王之诗。小人在位,君子在野,思见君子,尽心事之。”

谢云流暗想着:“好家伙,我才读完明日要讲的《南华经》,怎么这小子忽然又念起《诗》来了?”

他抱着花枝从窗外青石路上掠过,步履匆匆奔向充作卧房的书库,要寻个秀雅的瓶子将桃花插上。一推开门,扑面而来却是炭盆燃了许久,熏透四壁的热气。

李忘生自桌案前转过身来,手上拿着一卷新抄的琴谱,目光先在那枝桃花上停了一停:“——曲江池?”

他披着一身厚重大氅御寒,显得容貌清减许多。好在比起那日一瞥见到的病容,颊上唇边已见血色,想是那《内景经》对伤势大有裨益。眉间却似乎笼上一层忧抑神气,不复疏朗。

一个月摸不到剑竟已憔悴如此,三年不能练剑……谢云流忍不住在心里将那苗疆雄蛛又凌迟了两遍,换上笑脸道:“长安城里随手折的。曲江池的花么,自然要留着等你一同看。”

凑过去看时,见李忘生手中拿的是自己半月前誊抄出的晋人古谱,不禁笑道:“还不曾听你弹过琴。”

李忘生道:“手上无力,近日都弹不了琴,至多随意打一打谱。”

谢云流暗叫不好。他颇知李忘生的性情,出言示弱,心中定是极伤感自身境况,忙想说笑几句扯开话题。却见李忘生目光闪了闪,微笑道:“谢郎的笛曲,也许久无缘再听。”

他这样一说,谢云流立时就想起从前未奏完的一曲,灵机一动,笑道:“不若你来打谱,我再取横笛奏来与你听——只是这竹笛是我前日随手削的,山村野调,不比宫中乐器音节温润。”

是领着洛风去雪竹林偷笋时顺手劈来的一截紫竹,为此还挨了潮音仙子两记扫帚,这一节就不必明言了。

李忘生忽道:“比宫中乐器好得多。”起身走到东侧墙的架子边,取出一张桐木琴,盘膝坐下,将琴放在膝上稍作调弦,随即一按一抹,对着那张古谱指法弹奏起来。

这是晋人行舟遇鬼的艳曲,名为《神女宛转歌》,徘徊凄切。

李忘生道手上无力,并非谦辞。膝上瑶琴弹不出应有的金石音色,繁复之处也只能草草应付。指下音节断续,节奏和缓,冲淡了琴曲中一咏三叹的缠绵情思凄哀鬼气,只隐约听得江上清怨缥缈,欲诉还休。

谢云流倚案默记曲调。琴曲不长,一曲尽处,便取笛依着记下的调子重新吹奏。竹笛与瑶琴音色全不相似,迟速繁简亦不能同,曲中引而未发的宛转愁恨经他手中奏来,尽转作月朗风清良宵相会,一片切切深情。

李忘生听罢笛曲,将琴一推,叹道:“纵是气力无恙时,音律一途亦不能及郎君。”

谢云流笑道:“你比我小着三岁呢,若是还有本事样样占先,我这几岁年纪岂不是白活了?”

李忘生平和道:“再养三年伤,更加赶不上了。”

谢云流当即一阵后悔,暗想:“一见他就犯呆,怎么又提起三年这一节?”连忙道:“以后我常来陪你打谱!除却琴谱,棋谱也打得,剑谱刀谱也论得。你练不得剑,我也练不得刀,咱们学先前那样,拿纸画招推演胜败,一般可以比试出高低。”

李忘生扶着墙壁站起身,走近几步,自他手中接过那枝桃花:“……可惜我三年之内,怕是难以再下华山。”

谢云流浑然不觉,笑道:“无妨,我在山下见到新巧有趣的东西,定然会给你带一份来,绝不让你寂寞!”

李忘生沉默片刻,忽地笑了笑,作势要走:“今日下了山,也没记得带回许给师父的春茶,贫道要提醒师父去。”

谢云流一把捞住他袖子,急道:“你原来也有坏心思!”

李忘生被他一扯,险些没站稳,身子一晃,谢云流忙伸臂去扶。彼此脚步相错,臂间忽沉,一截腰身落入怀中。谢云流顾不及自省唐突,手臂圈去,脸色便有些难看:“……怎么轻了这样多?那毒到底有多厉害!”

李忘生不答,也不挣开。一点气息拂过面颊,谢云流脸上一热。他原本坦坦荡荡不觉得有甚异样,一瞬间察觉李忘生的呼吸乱了几分,心头陡地怦怦乱跳起来。

二人默默地相持片刻,李忘生手腕微拗,折下一小枝桃花簪到谢云流鬓边,目光流转,轻声道:“我不但有坏心思,还会伙同我师父一起骗人,谢郎不是早就知道么?”

谢云流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处,半晌动弹不得,任凭那少年道士轻而易举从怀中溜出去,闪到书库外,更加倍贴心地关上了门。



第二日吕洞宾就指使谢云流去喂三次太华龟,且明言小子经脉受损,严禁运使轻功。

谢云流一夜未能睡好,头昏脑涨地踏雪走在山道上,想不明白纯阳子是因春茶的事儿公报私仇,还是自己打扰到李忘生疗伤,真个有错。

过了三日,李忘生送了几张曲谱来,不曾再露一面。

往后余毒未清的两个多月,二人只靠笔墨传信,难得相见,往往也只有奏一支曲下一盘棋,不满一日又要分开,更不必谈再有什么亲近举动。渐渐也觉得观中长日无聊。

谢云流原本做事就全凭兴之所至,耐性只能算平平。既动了心,只恨不得朝朝暮暮都放在眼底眉梢,着实难忍这一天天相去咫尺,如隔天涯。

四月里吕纯阳替他驱除了最后一点蛛毒,少年刀客当即马不停蹄地奔下山,践约去给老人家寻摸礼物。这季节长安城里早没有什么春茶,一寻就从长安寻到了洛阳。

春已暮,牡丹虽零落,荼蘼尚有余芳,榴花也即将照眼。洛阳友人邀他多留几日看金谷园芙蓉照水,他虽坚辞别去,回到长安,时序已是盛夏。



山中无炎日。阶上薄雪化了,露出青砖铺就的地面。这石阶修葺成也不过几年时光,崭新而粗砺,要等到几年几十年后,才会被往来的弟子与香客踏得油亮光滑。

谢云流提着两坛酒跃到三清殿前,望着空无一人,亦没有半点积雪的太极广场,忽觉得有些陌生。

浮萍飘转,不知不觉间,登上华山的心境竟如同归乡。

洛风一溜小跑扑过来。长阶无雪,松柏不凋,他拿着把扫帚在山门前也不知在装些什么样子。谢云流放下酒坛拎起小童,笑道:“师父呢?师祖呢?想谢叔叔了么?”

洛风脆生生道:“师祖有要紧事在闭关!师父大约这几天就能出关!”

谢云流惊讶:“那这些日子山上的事情谁来管?博玉么?”

洛风瘪瘪嘴:“谢叔叔看扁人!博玉师叔还小,风儿怎么就不能管了!”

谢云流道:“博玉呢?怎么也没同你混在一起闹腾?”

洛风道:“博玉师叔在帮师祖翻古书查几样丹方。要是他知道谢叔叔说他闹腾,又要不乐意了。”

谢云流抱着洛风走过两仪门,随口询问别来山中诸事如何。洛风大半不知,只说谢叔叔一直不归,大家都很想念你云云。谢云流微觉内疚,又有些自得,问道:“师父也很想念么?”

洛风道:“师父一直在整理剑谱,等着谢叔叔回来共同参详。”

谢云流叹道:“他怎么还是这样呆!”

洛风睁大眼睛:“谢叔叔怎么总说师父呆!人家都说师父聪明得很呢。”

谢云流笑道:“好好好,你师父聪明得很,是天下一等一的大骗子。只可惜教出风儿这个小呆子,损了他一世英名。”

话虽如此,见到李忘生在书库中留下的一叠剑谱,还是大为激动。他这几月虽然搁刀不能勤练,但翻阅过许多典籍,在武学上领悟颇多。此去洛阳找几位旧友比武,自觉刀法大进,正是志得意满之时。

李忘生挑选武功招式的眼光极高,虽然年纪太轻,真个使出时火候仍然有限,但记录在纸上的无一招不是精奇奥妙,又有心投合谢云流的性子。谢云流一看之下当即欲罢不能,立刻将种种微妙之处都抛到了脑后,一心一意地参详起这几张剑谱来。

他废寝忘食地琢磨了半月有余,想起洛风所说的“师父大约这几天就能出关”,心觉“这几天”未免太长。打定主意出门找吕纯阳问个明白。出得门来,却见山上诸般情景与先前一般无二——吕洞宾同李忘生不见踪影,上官博玉也未露面,山道上不见香客来往,平日里漫山遍野勤恳习剑的外门弟子都安安静静窝在居处读书诵经,余下的事务,当真是由八岁的洛风拿着师祖列好的清单,按部就班、照猫画虎地一样样瞧过去。

就好像他在山上参详剑谱的这半个多月时光并不存在,纯是自身凭空妄想。

这下子就连谢云流也觉得过于异样。他心神不宁地又待了三天,终于按不住心头越来越强烈的不安,草草收拾一下行囊,包上未曾看完的剑谱,准备回长安看一看。



六月十五过了几天,上半夜的月亮还未升起。

谢云流穿过无极道场,沿着山路缓缓下行。

即使是冬日风雪初停,寒意彻骨的晴夜,他也从未见过华山如此安静。风声、松涛、鹤唳、虫鸣,似乎一切都突如其来地消失了,连漫天星子都不愿闪一闪,天地间只有他一人,在漫长山路上落下没有回响的足音。

转过一个坳,要经过一小段上行石阶。他向阶上踏出一步,骤然间天星散落如雪,照见李忘生一身深青色的广袖衣裳,提灯独自立在山道上。

灯火颤动。李忘生步下石阶,缓缓向他走来,眉目温柔:“谢郎。”



腕侧微凉,是那人手指自袖底握了上来。

千言万语消弭在喉间。他怔怔地被李忘生挽着,回身走上来时山路,穿三清殿,过两仪门,一直走进李忘生闭关的居室中。

少年递过一杯茶,在棋枰对面坐下。

降真香应极清烈。不知用何法制过,室内弥散分明是熟悉香味,却惟有醇厚柔和,不见一丝辛厉。

谢云流动了动嘴唇,又静下。

你的伤无碍了?吕真人在哪里?山上出了什么事么?——有许多话想要问,可是身处沉静香气之中,竟然一句话也问不出。

李忘生微微低垂了脖颈,徐徐抬起眸子向他望来,神色柔顺,唇边带笑:“一别月余,闭关时心绪纷乱,相思难以自遣。今夕谢郎若不弃,手谈论经,抚琴听笛,斗室之中不拘何物任君择取,但求……同销永夜。”



第一次见面是隔薄纱,第二次是隔烟霞。

上一次分别时,谢云流自觉已然心意相通,言笑不拘,早非初见时各自以礼自持的光景。此时此刻,只隔着一方棋枰,浅浅笑容却又像是半隐在雾露中。

谢云流心中一阵彷徨,移开目光,打量起他初次到访的这一间居室。



并不孤冷,只是清寂。

一方棋枰,枰上谱打到一半,黑白子分作两匣,玉质生温。

一张瑶琴,琴案旁一炉焚香,轻烟袅袅。书案上随意排着几卷经文,一束纸笺,笔砚在旁。

侧壁上悬着一刀一剑,墙角一张檀木床,素色纱帐上画了几笔水墨梅花,花瓣却是朱砂点就。是房中唯一一点明艳鲜妍颜色。

竹窗半开,时有风来。纱帐徐徐飘动,一瓣红痕若隐若现。

少年道子安然垂目坐在棋枰对面。烛影轻摇。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低沉:“当真……不拘何物?”




///可能是小谢主视角恋爱游戏的关键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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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落江山 | 2025-2-9 14:50:02 | 显示全部楼层
(七)

温泉山庄真好玩我还能肝(神志不清

一点吕何上梁,原来吕祖对何仙子的称呼是师妹……你们纯阳



红日初吐,千里云山都被染上一层绯色霞光。

谢云流在山门附近寻了块空地,拎了一小桶井水,坐在栏杆旁仔仔细细地将那一双镶宝嵌玉的短剑锋刃打磨一遍,比并看了又看,总算打磨到双剑一般相同的光彩熠熠,方才心满意足,拔出自己贴身的宝刀,接着护养刀锋。

刀客唯有这等时候才能物我两忘,宁定心神。

磨到一半,去井边打水。走到井栏旁,望着井里自己的影子,忽地想道:“我从前竟然以为知己神交,原不在于耳鬓厮磨一时亲密,可当真……当真太过自以为是。原来……”

他一阵面红耳赤心乱如麻,竟尔不敢再想。



……小谢风流名声横霸大半座长安城,虽说并未当真沾染过什么风月事,却也绝不是花前月下被那样眼神缱绻望着,还要等着心上人一字一句地倾吐心意的傻子。


隔了几个月再揽住那段腰肢,似乎比上一次更轻了——也或许只是夏衣单薄——但在墨笔梅花的帐底,瞧见寒潭春冰般散落衣底下苍白肌肤,心里仍旧微微一痛。

原先健康无恙时,人在灯月下都是莹润鲜明的。如今拥在怀中却像触碰水中影子,不敢太过用力。指尖沿着后背一路下滑,察觉触感异样,尚有毒蛛留下的伤痕。他满心的歉疚爱怜,一时犹疑,爱抚的动作也随之一停。

李忘生似乎却会错了意,仰头微笑:

“……我不怕痛。”

那一笑格外的缠绵眷恋,谢云流心慌意乱地闭了闭眼,忍不住又想:“是他看谁都是这样的眼神,还是我眼里格外不同?”

心头隐约渗出些酸意,低声道:“说这样的话,我可不是你们出家人有定力……当心我,当真伤了你。”

那人倚在他怀中,闻言微微抬起眼睛看他:“我信谢郎。”



……他果然是不怕痛的,甚或谢云流中道怜惜着停手,还要丢来一个讶然不解的眼神,教自己悻悻然心生挫败。到亲身上阵,过了最初最难熬的那一会,却是骤然在怀中锁紧眉头,闭了双眼,嘴唇咬得发白。

谢云流缓出一只手,细细揉开少年眉心,见他眼角隐约有泪痕,心间灵光一闪。

他要忍耐的不是痛苦,却是……欢愉。

俯身下去,舌尖挑开那两片惦念已久的朱唇,浅浅尝过,唇齿间含混低声笑道:“释家有菩萨化身度化凡夫的传说。道门也有不成?”

李忘生紧闭双目,一手握住纱帐底端,浑身颤抖不已,待他唇舌离去才勉强答道:“道家……只求天性自然而已。”

谢云流便轻抚上他眼睫,笑道:“那你现下何不顺应天性呢?”

李忘生猛地睁开眼睛,双臂环住谢云流肩膀,抬身交颈,径直搂抱上去。

这一个姿势最是缠绵,却半点也瞧不见彼此的神情。

少年在耳畔喘息了好一阵,身子松弛下来,缓缓躺回枕上。颊边红晕未褪,眼眸中水光流动,神色郑重到近于天真。

那双眼睛便自极近处这般天真无辜地望来,刚刚平复的声音一本正经地说道:“想要谢郎……尽兴。”

谢云流飘飘悠悠如在云端,偏又觉出些着恼,哑着声音在耳旁道:“这种事,岂有只一个人高兴的?除非你……你欢愉了,我才能得尽兴。”

这话太过直白,说出来自己都不免赧然。而怀中人竟也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当真柔情万端地痴缠上来。往日那些疏疏淡淡,若即若离,全然到了九霄云外……良宵苦短,终于让他暖透了那副身躯。

极欢之际,他念着那人怕是难以抵受,欲待离去,李忘生却欺身攀住他手臂,敛眉含笑。

“这般……可算不得尽兴啊。”

他最禁不得那般眼神,身躯也不肯再听从心尖那些个怜惜念头使唤,手臂紧紧揽住腰肢,肌肤相接,彼此交缠着……到了最后。

那时已是晨光透帘,分明了纱帐内一双人影。少年眼底倦色难掩,忽地一个翻身跪坐进他怀里,似醒非醒,似梦非梦,神色迷离地将双唇贴到他唇上,宛若痴了。

……回想起来,谢云流几乎有些恼恨上自己向来引以为傲的记心。

眉梢眼角毫厘之间变换的种种神情,唇齿间低于吐纳气息的一点细微声音,纱帐内乌黑长发拂在胸口丝丝缕缕……一闭眼,一个分神便纷至沓来地搅乱五感,连练刀都难免突然间神驰天外,意马心猿。



……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待到雨霁云开,天边红日都换了一轮。

他靠着过人定力起身,去井边打了水烧热,拎回房中。

李忘生睡得昏沉,若是平日,定忍不了被底这般凌乱无状。谢云流替他细细擦净身躯,披上中衣,那年轻道士始终呼吸轻细,连眼皮都没再睁一下。

他也累得不轻,清理完毕和衣相拥着睡了几个时辰,无奈到了该练刀的辰光,身子还是老实不客气地先于他的脑袋醒过来。



谢云流磨好刀,神智些许回笼,又把一套刀法翻来覆去练了三四遍,总算一气呵成。拎着刀在三清殿外怔怔地站了一会,心想:“忘生还没醒,该去煮些粥预备着。”

他沿山道往厨房走去。山道高踞山巅,两侧都是深谷,前后一览无余。山风飒飒,鸟语空灵,正是晴色方好的一个清晨。

沿着宽阔平整,一览无余的这一条山道走到一半,忽有几下金铁交击的刺耳声响混入疏疏落落的风声鸟鸣。谢云流一惊,听声辨位,提刀向山道另一端的几株松后跃去。

数名披甲兵士各持刀兵,追着一个瘦小人影。

那人慌不择路地逃,歪歪扭扭穿过松林,脚下踩着个腐朽树桩,一跤摔到谢云流脚边。谢云流长刀一扬,逼退追兵几步,俯身拉他起来。四目相对,迎上一张面无人色却惊喜交加的面孔:“小谢郎君!郎君果然在华山上!”

这张脸,他是认识的。

是李重茂溜出宫禁,出来找他们这些江湖友人嬉游时,十次有那么六七次带在身边的一个侍童。谢云流知他姓田,李重茂也随口叫他阿田,名字和排行都不知,心思活泛,平日席上和李重茂时常一搭一唱地说笑,没什么朝野之分,主仆之别。

阿田慌乱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塞进谢云流手中,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求求郎君……救救陛下!”

救?什么救?

谢云流一刀砍中神策军服色的一名兵士肩膀,抬腿踢起他脱手落下的长枪,长枪飞出,砸中另一人,心中兀自茫然着。

——神策军的人怎么上了华山,还追着温王的侍从砍杀?

山风干冷,阿田逃奔得急,掐着胸口咳嗽了好几声方平复过来。看着谢云流连伤两人,其余兵士四散奔走,一把扯了谢云流衣袖,嘶声急促道:“临淄王、太平公主、赶尽杀绝!……前头来的两拨人已被他们害了!奴手中这是最后一封,求求郎君救命!”

他说着,涌身便要往谢云流刀尖上撞。谢云流大惊,忙收了刀说着“何必如此”,匆匆将这一封已载着两人性命的沉甸甸书信拆开。只一眼,登时变了颜色。



————



帐中暖意散尽,炉中香字成灰。

这一觉着实太长,也太冷。

自从他起始修炼坐忘心经,即使数九隆冬,也已太久没有尝过这般浑身经脉血液都欲冰结的寒苦。

李忘生几乎以为自己不会再醒。蒙昧间伸臂向身侧寻觅一点温存,却在察觉那处空无一人之时,惊骇地摔出冰冷却黑甜的梦乡。

小苑碧纱窗,日影沉沉,竹色青青。

不是他的居室。一室空荡,更无旁人。

李忘生坐起身,试着提了提气。经脉空空荡荡,寻不到内力,也没有毒性发作时寒热交加,周身痛楚难当的折磨,便只似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人。



他心中有了几分猜测,问道:“师父?”

无人答话。过了片刻,才自内室响起一个冷若冰霜的女声,语带嘲讽:“收了你这不知死活的好徒弟,也是吕岩那老儿命中该有的劫数。”

李忘生无言以答,只是涩然唤了一声:“何前辈。”

何潮音冷冷道:“你没有什么想要问的么?”

李忘生默然。片刻开口:“今日……是何日?”

何潮音漠然道:“丁未。三日之前相王即位,改元景云。”她冷笑一声,“重立少帝为温王。当夜有人潜入宫禁,欲挟温王出逃。”

隔帘望见李忘生刹那之间血色全失的面庞,眼神中不免带了一丝尖利的恶意——尽管救醒这少年还着实费了她一番心力。

“——禁军无能,竟被他得逞。宫中下诏,悬赏缉拿这胆大包天的韦氏余党。”

任谁都不会太讨厌温和有礼的晚辈,但李忘生没拜上个好师父,年纪轻轻,心思又太重,眼见得就是要长成负心薄幸第二代的面相。

但人不可貌相。就是这一个安安静静,做事周全,从不出格逾矩的晚辈,先是冒着欺君的罪名给自己招回一身重伤,又在兄长谋划大事的晚上不顾性命强行出关,去拖住少帝的朋友。

呵。兄长谋算皆成,而那个小子纵然侥幸不死,亦必难返。吕岩这惯会自作聪明的徒弟,同一时听到这两个消息,你——是喜是愁?



李忘生半晌没有出声,抬起头,隔着碧纱窗望向院内萧爽竹阴。

他对温王的记忆不深。那少年比自己还要小上一岁,长于谈笑,拉上谁都有说不完的话题,但一旦安乐出现,便变回一道阿姊背后黯淡影子。

安乐最后选中他,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意外之事。

她想要那个位子,有没有踏过温王这块垫脚石,对韦皇后、太平、临淄王都没有多大分别。于这世上,有分别的也不过寥寥数人。

但这数人之中,有谢云流。



举头见日,不见长安。

多少人被那个地方吞噬,多少人一经沾染,再也不复旧容。

三郎在里面。十一娘在里面。

可这样的尘世间,尚有一只白鹤,绝不该在里面。

明知他从来是这样人物。此一局,知则断无避祸之心,入则断无生还之理。

他一向情思淡泊,超然物外,任谁看了都会说是天生应修道的良才美质,唯有师父吕纯阳在收徒之前犹豫过许久。

——你不疑不惑,无愿无求,纵然断绝尘欲,亦不过是与大道相背而驰。

直到见到那个人,他才明白。其实这颗心中情意,并不少于这世间任何一人。

竹阴纱笼挡不住盛暑日光刺目,李忘生眼前微微眩晕,恍惚间看见白鹤振翅,乘风决然冲入漫天飞雪。

自逐网罗。



何潮音冷笑:“你好像明白,其实比你师父还要糊涂!若是你不做这样的事,他未必怨你,但你竟然仗着私情想要绊住他,只怕他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李忘生答道:“晚辈不求他原谅。”

何潮音厉声道:“不自量力要卷进世间第一等污秽去处的痴儿狂生,也值得你这样用心么?”

李忘生垂下眼睛。初相识,也是不自量力代人出头的狂生,也是全不知自己一言一行会卷入怎样事端的痴儿。素昧平生的李裳秋尚且可以轻身相救,何况于相识已久的李重茂。

他不觉苦笑一声:“他若不是这样的人,我也不会……”

何潮音声音微沉:“不会如何?”

李忘生并不是拙于言辞之辈,只是向来极少言及己身,更不知如何对长者诉说心事。被这样迎面质问,心下一时茫然,望向窗外,粒粒微尘于日色中浮沉,怔怔脱口道:“妄念丛生,执迷不悟,之死靡它。”

何潮音“哈”地一笑,声音陡然添了几分悲苦:“当真可笑!我一直想要那老儿知道,心有所执也能得道成仙,他分明不敢答我,可竟然……收了个这样的徒弟!”



————



凉不入新秋。长安西市酒肆里冶艳的胡姬奉上胡饼甜糕,拿小银刀剖着甜瓜,同座上客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攀谈。

谢云流掀起帷帽下的薄纱向她看了一眼,浅笑道:“有一位苏鱼里苏郎君要来取他寄放在这里的酒,小娘子知不知道他?”

胡姬娇笑:“苏郎君么?妾当然记得。”

她身段波澜壮阔,穿一身缀满铃铛的软红裙子,轻罗束带,松松露着一截蜜色纤腰。

不多时,捧了一坛酒出来,给来客斟上。

李重茂躲在面幕之后看得两眼发直,谢云流左手端起酒杯,在鼻端晃了晃,笑容一敛,一杯酒向胡姬面上泼去,另一只手疾锁住她手腕,冷声道:“苏鱼里呢?你们把他怎样了,是生是死?”

胡姬侧头避过,不慌不忙一个呼哨,身子一长,秋波越过谢云流头顶向他身后顾盼,谢云流立时跃起,半空中抽刀回身劈出,险之又险地架住一双向自己袭来的链刃。

李重茂不待多言,眼疾手快地滚到桌底避祸,那假冒的胡姬抬手将桌子一掀,纤手提向他后颈。那侍童阿田自腰间掣出一对匕首,同那胡姬贴身战在一处。

女子腰间缠的红罗带,原来也是稍加矫饰的双链刃。

舞腰回转,血覆黄泉。

谢云流尚未见过这等诡谲险恶的兵刃套路,见李重茂躲到身后,不假思索地挥出连绵刀势护住身前,注目招式中破绽处。但越看越是心惊,这一门兵刃的招式虽然堪称破绽百出,但毫不顾及自身安危,将每一处破绽都炼作凶残险恶的陷阱。若轻心袭取破绽处,轻则两败俱伤,重则身死名灭。

他心中悚然,面上不露,蓦然转了攻势,大开大阖,以正胜奇。数月来望山河而思武技,刀意自然潇洒壮阔。不过十招,那刺客鬼气森森的链法便施展不开,前胸险些被劈中,虽然极力闪避,还是被刀锋划中手臂,深可见骨。

趁这一刻空隙,谢云流回身拖了李重茂要逃出酒肆。那刺客倚壁抚胸,左手链刃回勾,平平划出。

刃如流焰隐雷,所过之处剖云碎空,生灵尽裂。

酒肆狭小,无可避处。谢云流一惊,抽刀待架,猛地醒神,扯开六神无主的李重茂,疾退到小店门外。

眼前如血抹寒夜,数不清多少赤黑锋芒利齿落在二人方才站立之处。来者不是一人也不是二人,而是整整一队七人。

隔着链刃屏障,谢云流向被困在里头的阿田看了一眼,心中瞬间转过几个念头,却无论如何不可能既护住李重茂,又能救出那小侍童。

阿田似乎领会他心意,唤道:“郎君护好主人!”

反手一剑,刺入自己胸膛。

李重茂藏在他身后,见状疾道:“他是死士,领的不是寻常下人的俸禄,大哥不必替他伤怀。”



谢云流与他们见面向来在宫外酒楼市坊,始终以为阿田是个寻常书僮。李重茂性子好,能说笑、爱逗趣,待仆人没什么上下之分,年纪又相仿,同阿田格外亲厚些。便是苏鱼里在时,得了什么好酒好菜,也不会让这书僮白白在一旁看着。

原来他是个死士。原来苏鱼里分他的酒菜,李重茂赏他的俸禄,就是今日的买命钱。

——这也不是多么难以想到的事情。除了死士,还有谁能顶着重重看守潜离宫禁,做这第三个险些死在华山道上的送信人?

谢云流心中一阵迷惘,手中横刀递出,洞穿面前一人胸膛。胁下一痛,分心之际,未能避过另一人链刃勾扯,一块血肉被倒钩生生剐下。

痛楚虽烈,身体反应却更快,这等彼此顾应的阵法招式,李忘生伤中无事,曾在山中与他笔墨拆解过几回,还曾论起过师父怀想中纯阳剑阵雏形。这些刺客招数自出一脉,但一法通,万法通,不须听声辨位,自知下一招来处。

他头也不回地一刀削去,刀身上传来异样触感,知是削到了肩头关节。运刀奋力斫落,反身一脚踢出,将那断了臂膀的胡姬踹飞出去。被他一刀穿心的刺客尸身摔在地上,面幕掉落,露出面庞。

原来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他按住伤口,鲜血顺着刀身滴下,厉声道:“苏鱼里呢?”

李重茂叹道:“大哥,你还没醒悟么?——是苏兄领他们来的!”



————



李忘生答道:“他与师父不同,晚辈也与前辈不同。”

何潮音道:“有何不同?”

李忘生道:“近火者焚,近水者溺。我既爱慕于他,自知此生如怀刃而卧,终必自伤。”

他一向温文恭谨,此刻也是分毫不差地执着弟子礼,字词柔和。



既尝倾心之爱,方知切骨之恨。

以我私情,折损君义,纵然来日怨恨于心,永不相见,皆是我分所应当。

但今日之我……为何还是留不住你?



何潮音怔然。万万想不到,有一天这句话竟是从自己嘴里说出。

“……你既知道情是这般物,何必自苦?”

李忘生答道:“晚辈愚钝,只识得这一种用情之法,虽苦亦甘。”

这几个字说完,胸中翻涌,唇角一阵腥甜,匆忙掩口,低头看去却是一抹血迹。

何潮音冷笑:“虽苦亦甘?我看你是大言不惭!可知道人心——”

她一时也说不下去,衣袖一挥,呛啷一声,一柄剑掷到李忘生面前。

李忘生茫然道:“前辈的……佩剑?”

何潮音吁出一口气,缓缓道:“你强行破关,已伤根基。要保性命,除非挥慧剑斩断情丝,摒绝杂念,闭关清修。我已应允借这处别院予你闭关,三年不见外人不理尘世,你搁下的道法与修为尚可弥补,倘若有所悟,或许比未伤之前还能再进一层。”

她见李忘生脸上神色,不觉又叹了口气:“唯有你这般青春少年,才会觉得三年漫长。其实几十年也不过一弹指,区区三年时光,什么都还来得及。”

李忘生拾起慧剑,缓缓跪下,双手托着剑举起,眉目间依然是那般神情:“……晚辈不愿。”

何潮音双眉一竖,冷笑道:“小子,你从前是零落王孙,来日要做国教掌教。尘网中前路轻重取舍,你不该不知。”

少年俯首:“今时今日,是李忘生。”

何潮音冷冷道:“很好,很好!”

李忘生道:“师父曾言,断情绝念参不透尘心,一世也不能得道。斩断情丝即是自绝此世道心,此事半年来晚辈已思量过千百次。不自惜身,辜负恩师九年栽培,自知罪无可恕。但此心,不愿折。”

何潮音默然。几息,倏尔苦笑:“……想得到这一步,却想不到你师父待你之心么。”

她掀帘走出,一手收回慧剑,一手从袖中取出一个木匣掷下,随即背转身去。

“……这是你师父这几日耗费真元炼的药。三日一粒,不动真气,可保你三月无虞。过了三月,纵然吕岩老儿立地成仙,也救你不得。你——自知分寸。”

李忘生喉间一哽,忙拜下:“多谢前辈。”

何潮音不答,却叹道:“你若去寻他,他未必有命能回转。你若不去,他也未必就一去不回。世事人心,并不尽循天理——何况这苍天,也不见真有什么理数可言。”

这是她切身之言,痛彻肺腑。

李忘生垂首道:“师父与前辈恩逾山海。他至今尚在人世,我尚能偷得三月之期,忘生所有,早已远比想象更多,此生……幸甚。”



少年背影一霎时在竹林中隐没,何潮音隔窗望去,一时觉得欣慰,一时又感凄凉无已。听得背后轻响,她并不转头,只冷笑一声:“你竟愿为了这种事来见我。果然世事报应不爽。”

吕洞宾远远地站在静室另一端,叹息着摇了摇头,低声道:“痴儿。”

也不知说的究竟是谁。

何潮音动手挽起袖子:“还不走?要我用石头丢你出去么?”

吕洞宾一怔:“师妹,你……”

何潮音道:“我十六岁时,也深信不论师兄做出什么事来,这一生总能甘之如饴。”

她知吕洞宾必不会答复,抢白道:“那姓谢的小子和你当年实在太像,我一见便觉生厌。好在你这徒弟是个妙人,不论死活总是你吕岩的报应。我自然乐见其成。”

吕洞宾无言,转而叹道:“忘生的性子,期满之前必定归来,你不必担心。”

何潮音道:“我何尝担心?——我不过是笑他太过年少罢了!”

她忽然转过身去。

“那谢家小子若是起初就知晓他是这般性情,还会去招惹他么?——当年你若知晓我是这般性情,还会来招惹我么?”

这一问,谢云流听不到,而吕洞宾不能答。




想写一句魔改时间线,然后看了看xsj自己的时间线都不知道该说从哪个版本改起……

最近边忙边沉迷温泉山庄大概更得比较慢,非常感谢评论虽然经常性自闭不太好意思回复……这条欢迎点点梗有空就写(擦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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