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生闭眼的时候情绪还未稳定,那段回忆在刚开始那几年他总是夜夜梦见,后来在吕纯阳的开导下渐渐放下,同时放下对谢云流的埋怨,之后更是开始到处寻找谢云流的踪迹。
一段云雾缭绕后再次睁眼见到面前的吕纯阳的时候,李忘生精神更加是大受震动。他只看见师父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进任何声音。吕纯阳的眉眼发丝都在他眼里真真切切,努力张嘴想喊师父,却只是徒劳发不出声。
等一阵瓦罐倒地的声音响起,他才如梦初醒一般脱力能动,吕纯阳喊着门外有人便追了出去。
李忘生意识到这是什么时候。想起将要发生的事情暗道不妙立马运起轻功也追出门外。
只见前面吕纯阳已经追上了谢云流,一手拦在后者肩上厉声劝说,“云流,跟我回去。”
谢云流回头一瞬满脸惊恐,看着面前的吕纯阳想都没想抬手便运功拍去。
只听得耳边有人大喊,“师兄不要再错了!”
瞬间李忘生闪身赶到,挡在两人中间,谢云流拍向吕纯阳的手直向来者面门。
李忘生看着越来越近无法躲避的手掌,只能瞪大双眼等待迎面一击,心里想,“吾命休矣。”
谢云流拍向李忘生的手已经避无可避,多年前吕纯阳尚且没能躲开,又何况李忘生。
正当三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即将发生的时候,一柄刀破风直击过来打破僵局,刀背堪堪击中谢云流的手腕直接将人带飞几尺仰面倒在地上。
快刀被锁链拉回的同时一道黑色身影借力腾空而起跃至谢云流面前,锁链缠上手臂刀柄已经握在手中,没有多余的动作,那人刀锋一转,刀剑直指谢云流眉间,人却侧头低声对李忘生说道,“呆子,命都不要了!”
谢云流怎能容得他人如此对待,抬脚便踢向那人手腕扳回一城,然后一个鹞子翻身稳稳站立退出数十尺,转瞬间非雾已经出鞘。兵器在手,谢云流才得空仔细观察来人,只见那人戴着黑布面罩,一声凌厉短打,刚才被他踢中手中武器飞出几丈开外,此时那人正轻轻揉着手腕道了一句,“不差。”
而后居然从腰后又拿出一柄刀,这刀的样式和插入地砖上嗡嗡作响那柄竟是一对,谢云流再看向他的着装,细想一下笃定地问道,“凌雪阁的人?”
那蒙面人停了楞了一下,低头似在打量自己的穿着和手上的武器,而后咬着牙根啐了一声,“祁进!”。言语间身法已动,谢云流见那人手握刀柄立即做出防备,迎面而来的却不是凌雪的招数,蒙面人只是一手挥刀,隔着数十尺刀气已经铺天盖地而来,刀气凌冽杀意难掩,谢云流惊讶之余运起梯云纵堪堪躲过。
站在树梢的谢云流一边防备着蒙面人,余光却看向自己刚才站立的地砖,居然被劈出一条裂缝,直往后面的大树,紧接着又听到了那几人合抱的大树发出吱吖哀鸣,瞬间裂成两瓣。
“你不是凌雪阁的人!”谢云流刚喊出声。就听到不远处李忘生大喊,“师兄小心!”
转眼间,那蒙面人已经到了他跟前,谢云流抬起非雾,剑身挡住刀锋,抬眼就看到了和他对视的人,那人眼中尽是杀意,可谢云流却从这眉眼间看出来几分熟悉,在哪儿见过?!
正在谢云流思索的时候,那人低声道,“你分神了!”话音未落刀光流转已经突破非雾的抵挡,刀锋已到面门。
谢云流急忙翻身躲开,还未站立杀招再到面前,几招下来谢云流节节败退只有躲避的份儿居然没抓到任何回击的空隙。
“如此凌厉的刀法,居然从未听闻过。”谢云流正这么想着,那人刀刃居然顺着非雾的剑身直径劈砍向他握剑的手,避无可避谢云流只能放开手中利剑,而非雾却被那人用刀尖挑了起来在空中转了几圈握在手中。
非雾在手,那人熟练挽了几个剑花,另一只手却将武器丢开道,“终究不是正统的刀。”谢云流摸着自己被刀气震得开裂的手掌看向那人,眼中全是震惊,因为那人挥剑抬手起势,居然全是太虚剑意的招式。
熟悉之感越发强烈,谢云流在脑海里反复回想这到底是何人,却听得李忘生朗声大喊,“师兄!接剑!”
谢云流看向李忘生,只见非烟被他远远抛了过来,可却晚了一步,蒙面人比他提早察觉,转身就将飞过来的剑踢开,非烟直接插入树干震得空气都起了点点涟漪,那人不敢置信一般转头看向李忘生,却被谢云流抓住机会,闪身拔下非烟握在手里,瞬间剑柄被手中鲜血染透。
非烟对非雾,一战在即。
谢云流抢得先手,剑指蒙面人命门,却被轻易躲过。那人冷哼一声,脚踩七星脚踏五方居然到了谢云流背后,以剑为刀劈向谢云流肩侧,逼得他转身以剑抵挡,剑锋相对擦出道道火光,蒙面人沉肩用力居然将谢云流再压下几分腰已经弯了几寸,脚下石板竟有开裂之意。
谢云流无处可躲,心念一动,手腕用力带着剑锋往下直向蒙面人握剑的手,竟然是蒙面人夺剑之招。
蒙面人见剑刃快到手边,才脚下用力腾跃翻身转眼远离了几尺,面罩下透出冷冷笑意,“学得挺快。那试试下面这招!”说着运起轻功已经拉开几十尺,想到刚才那劈裂巨树的刀气,谢云流连忙跟上与蒙面人贴身近战不让他使出那招。
缠斗间,谢云流虽没有占得上风,却也没有吃亏,竟越战越勇。
蒙面人见状不再拖延,让了谢云流半招,趁着躲开剑锋的功夫在地上腾挪翻转,谢云流执剑欺身而上的时候才看到那人手里居然捡了刚才丢开的武器,锁链已然拉开张开天罗地网就等着他。
瞬间谢云流便被锁链困住双手,见情形不对立马起势梯云纵,刚飞到半空中,却被人困住双脚拉着下去,落地瞬间站立不稳竟直接跪倒在地。
抬头便见蒙面人喊着孤峰破浪劈了过来,谢云流抬起被锁链困住的双手抵挡,气刃劈在锁链上,瞬间锁链碎成断断铁块。还未等谢云流反应过来就被蒙面人一脚踢在下颌,整个人飞了出去。
双手撑地,谢云流只觉得口中腥辣,吐了一口出来全是血水。余光却看到一双靴子到了眼前,谢云流抬头一看果然是那蒙面人,而后喘气问道,“你到底是谁?!”
蒙面人没有回答,兀自说道,“这双手不仅欺师灭祖,还握不住剑,如今你自己也不爱惜,那我不如毁了它。”说着竟举起非烟就要扎入谢云流手掌骨肉间。
“师兄!住手!”
“云流!不可!”
不远处两声疾呼传了过来,谢云流和蒙面人都是一愣,后者更是愣住转头看向那边。
谢云流抓住机会起身一把揭开了蒙面人脸上的黑巾,心中已有答案,可当那人的脸转了过来的时候谢云流还是面露惊愕。
这蒙面人居然是自己!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对望着,一张脸上全是惊讶,一张却满是不屑。
那人看着谢云流脸上的表情似乎很是满意,轻笑出声道,“谢云流,没想到吧,我居然是你自己!”
“云流……”谢云流听到这声音往一边看去,就见吕纯阳和李忘生走了过了,想起方才听到这两人的对话,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却见到面前这个头上冒出的冷汗已经顺着下巴低落了下来,手上一颤非雾应声落地。
那人喉头一动似是咽了口唾沫,僵硬转身向吕纯阳走去,几步之后却不敢再上前也不敢直视面前的人,只是直直的跪下,然后双手撑地额头重重磕响了。
站着的三人都听到那人闷闷的声音喊了句“。师父!”
一声师父,道尽五十年的凄风苦雨。一切是机缘也是遗憾,谢云流出走纯阳五十年,连吕纯阳羽化都未曾见上一面,虽说道家不执于此,但终究人人均是肉体凡胎,亲情也好师徒情也罢,终究在这场迷离幻境中得到了偿还。
事态超出李忘生预料,饶是他也是当事人之一,此时也不忍再往前走只是站在原地看着。
谢云流跪伏在地,看不到脸上神情可那微微颤抖的双肩却已然将他出卖。是恼还是悔?约莫都是有的,恼自己的冲动悔自己的贸然,人言道一失足成千古恨,真是一点没错。
只见吕纯阳站在他身前,低头看着如迷途归反的孩子,稍稍停留后终究是俯身伸手将人拉起,就好像许多年前在战火弥漫的死人堆里捡起他一样,同样的手同样的人,无论过了多少年历经多少波折和误会。最终再次向他伸出愿意将其再次拯救。
谢云流起身后仍旧低头垂眸,眼神躲闪,想说什么,被吕纯阳轻拍手臂似是安抚道,“不急在这一会儿。”谢云流会意后侧身给他让路。
另一边,被眼前混乱场景弄得思绪如麻的谢云流正呆呆站立着,此时看着向他走了过来的吕纯阳也不再逃离,手指着那个和自己一样长相的人问道,“他是谢云流?那我是谁?!”
吕纯阳并未回答,走到他身前,沉声反问道,“你觉得……自己是何人?”
这一问震天动地。
谢云流显然被这一问弄得不知所措,他眼神在对面三人身上来回跳转,终是咽了咽口水道,“我是谢云流,纯阳宫静虚子,吕纯阳的大弟子。”
听到这个答案,其余三人眼中神情闪烁思绪各自不同。但相同的是都想到了今夜之后的弄人命运,以后的这人依旧是谢云流,更是剑魔,还是刀宗宗主,却不再是静虚子。
吕纯阳轻叹一声,再次看向眼前人的眸子中尽是怜悯,抬手时指尖泛起点点光芒,似珠似星。只见他双指并拢抵在谢云流眉心,问道,“云流,还记得,见过我多少次了吗?”
谢云流不躲不闪,只觉得眉间流光似华,耳边吕纯阳的质问似从九天云霄之外传来,仙音入耳,犹如雷霆之响震魂摄魄。
谢云流眼中闪烁的光芒不甚分明,却无人知他见到何种景象,片刻间清泪已经湿润了眼角,眼眶呈不住全部滚落下来顺着双颊又汇集至下巴。他努力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最后喑哑着道,“一千二百……”竟是再无法继续,喉间只剩呜咽哀鸣。
吕纯阳续道“一千二百一十九次,此次是第一千二百二十次了。云流!醒来吧!”说着手结三清指,口念上清三真旨要玉诀。
仙人抚我顶,授魂赋清明。
霎时间波光炸开,周遭似是进入另一重境界,无数个谢云流依次从后殿中奔跑着了下来如浮光掠影,他们似乎在躲避逃窜,走得近了方看清这些人惊恐的双眼中都流露出无尽的悲痛和哀伤。双肩微微耸动着似是经历了一场浩劫,脚下杂乱的步伐又像是在逃离什么深渊迷谭。
一千二百二十次,这是这缕幽魄被困在此地重复这段不堪过往的次数,一次次听到自己所以为的“出卖”言语,一次次打伤自己如师如父的亲近之人,一次次逃离这个称之为家的纯阳宫。
道道掠影在路过被定住的那个谢云流的时候全部开始变得隐约模糊,似是被那人吸纳了进去。等了许久,待到最后一道逐影也消失殆尽,指下之人似乎是恢复了清明,吕纯阳方才敛气收掌。
华光散去,谢云流轻轻闭上双眼,眼中噙着的泪全部滑落。
孤雁哀鸣,冷琵轻奏,客走他乡震九州。
再睁眼时,那闪光的双眼朦胧中透着一股难言的苦涩,他低声地和吕纯阳说了句什么,吕纯阳手上浮尘一挥道了句,“去吧。”
谢云流弯腰捡起方才掉落在地的非雾和非烟,低头仔细打量了片刻,抬头看向远处的两人,脸上神色不定,最后终究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绕过了另外那个朝着李忘生走去。
他将两把剑郑重地放在李忘生手里,后者抬手接过,还未开口这人已经俯身到他耳侧低语了一番,话音刚落,人形已然化作一团白色雾气,四散窜开。那浓雾如狂潮一般将整个太极广场全部笼罩起来,雾气中弥漫开的绝望悲伤的情绪像一张网,细细地裹挟着李忘生的五脏六腑,让人隐隐作痛,站在这浓雾中心的他浑身冰凉,犹如掉入深潭。
李忘生拿着非雾非烟的手紧又紧,再抬首,只见另外那个谢云流默默地站在一旁,抬手轻抚胸膛似是感同身受到了这股钻心哀伤,眉宇间流露出些许焦躁,眉头微皱,深黑的瞳仁中满是深不见底的幽邃,脸上神情让人捉摸不透。
可那人留下的话还犹在耳边,李忘生一时间不知如何自处。
吕纯阳的声音打破了僵化的局面,道了声,“散!”。弹指间,雾气尽数褪去,太极广场重回往日庄严肃静。
此时李忘生有无数的问题,却见吕纯阳抬手轻点止住他,“换个地方说话。”同时手臂一挥带动广袖翻飞,两人眼前俱是一阵轻烟朦胧。
再睁眼,已然回到了原身原地。
两人对面而坐,中间摆着那盏魂灯仍然幽幽地闪烁着照耀出一方小小的天地,无声跑动的剪纸窗里透出的微亮光线照在两人的脸上起伏不定影影绰绰恰是遮盖了各自复杂的心思。
蓦地两人同时发现这魂灯的变化,只见其中一面剪纸和其他六面不一样,得需仔细观察才能注意到那上面居然幽幽泛着蓝光,却因为魂灯本身的光亮显得不那么明显。齐齐抬头看向对面之人想要告诉对方,视线却撞在一起,刚才经历的事情历历在目,似乎都想到了什么。
两人同时起身转头寻找,就见到吕纯阳负手而立在十几步之外背对着他们仙姿卓然,一手执浮尘一手在身前轻抚长须。
其余四人则吕纯阳背后低头正襟而立不敢做声,难怪两人醒来之后并未见到有人过来询问状况。
不再耽搁,两人并肩往前走向吕纯阳,待到只剩几步之遥,同时俯首作揖齐声喊道“师父!”,犹如早年间年少时候那般默契。
吕纯阳听得这两声才缓缓睁眼转身,只见仙人从容走近几步,抬手瞬间手上浮尘一起竟是击在李忘生肩头,沉声呵斥之声也随之落下,“这般年纪了行事怎还不知分寸,要不是云流及时赶到你必定神魂俱散。”
李忘生此时才觉那般行为确实过于冲动不似平常的他,当时情况紧急他只想着如何阻止谢云流,可这却不是他不顾自身莽撞行事的理由,只得低头自省,“师父教训的是。”
吕纯阳点头,再转身看向谢云流,还未开口却被那人抢声在前,“师父无需多言,徒儿自有打算。”
一番肺腑全被堵了回去,吕纯阳怔怔地看向这个大弟子,许久后只叹气道了一声,“痴儿!”,而后衣袖一甩往山中深处走去。
见仙师即将踏云离去,众人均是附身行礼跪拜,只有于睿匆匆几步向前对那背影喊了句“师父!”声音急促似有千言万语不得不说。
吕纯阳并未回头,只是顿了顿,然后继续向前不再停留,数十步之后身影已经消散成轻烟,只留下一句,“睿儿,当局者迷,一切都是命数……”
此声飘荡在山间谷涧,全被风声隐去,旁人听了去也只会认为是山风呼啸。
于睿看向那沉沉夜色下的山间小路,竟并未留下有人离去的足迹,心下思忖片刻后似在问自己,“命数……天命难违吗?”
“今夜之事已尘埃落定,各自回去吧,明日我与师兄一早启程下山”,李忘生言及至此,转身拾起地上的魂灯便要离开,众人称是各自离去。
谢云流未曾迟疑,直往李忘生离去的方向跟了过去,路过祈进的时候解下腰后的武器丢向后者道,“武器不错。这身行头明天再还你。”
祁进抬手接住武器再看时,那人已经挥着手走远了,衣袖轻摆,一副潇洒肆意的模样,“若大师兄是此人,倒也不让令人生厌”祁进心中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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