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背景] 【谢李】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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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865 | 回复15 | 2025-7-25 02:17:5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景龙四年李忘生下山出海的if线

(一)
  李忘生想,这事不好办。

  纯阳宫上下皆知纯阳子亲传二徒弟是个顶踏实的人,仿佛生下来脑门上便刻了天道酬勤四个大字。与他名扬四海的师兄相比,李忘生的武道天赋算不得过人,但他有一个堪称可怖的品质,九夏迎阳立三冬抱雪眠,说得好听些叫执,说得难听点叫犟,但又不像是一般的犟种。他犟得有理有据、勤勤恳恳、不依不饶。对此纯阳首徒谢云流有自己独一份的叫法:呆子。
  既然是呆子,在道法修行中难免磕绊。李忘生绝不是那种知难而退的人,绝大部分情况下他会抱着经书请教他师父,或者提着剑去找他师兄。得到答案就回屋自己继续琢磨,得不到答案也添了灯油继续琢磨,过两天再去磨那两个人。一来二去,总能明白七七八八,剩下的再交给时间便是。

  但这一回不行。
  李忘生想,这一回,他是彻彻底底的孤立无援,不能惊动师父,更不能惊扰师兄。他昨夜看见的事、他明日要做的事,必须全盘滴水不漏地瞒下来。
  他要像谢云流每一次半夜摸进太极厅那样,悄无声息,小心翼翼,瞒天过海,连一片落雪都不能惊动。
  他要……他要救他师兄。

  
  李忘生于卜卦推演一事上天赋奇高,比一般人高一大截,比他的师兄高一小截,甚至,据他的可靠师兄所言,比他的师父还要高一点点。
  这就导致他和谢云流一同入世历练时,凡他插手的寻卦问卜,往往比之一般要更精确,偶尔还能占出一些意料之外的东西。其中九成是人家不愿同外人说道的家经,李忘生只当从没知晓过;而剩下那一成关乎人家性命的灾祸预告,说还是不说?这便叫初入门的道子犯了难。那会儿他的心事还都写在脸上,叫谢云流见了立刻凑过来揉搓团扁好一顿欺压,才支支吾吾道出实情,谢云流隔天就牵着他敲响了吕洞宾的房门。吕纯阳得知此事,先将试图借口躲懒的大弟子赶去喂乌龟,又转过来,叹了口气,轻轻抚着李忘生的发顶。
  “万般命数皆有道,”吕洞宾说,“你能看见,是你生来的缘分。可是忘生,切记,不要妄动他人因果。”
  吕洞宾指尖在李忘生眉间朱砂处轻点,在那里注下一道咒文。李忘生只觉灵台一阵清风,从那以后,便不再推出太多额外什么东西了。只是,他开始频繁地做梦。白天算过的东西,夜里乱七八糟都来了,还是血光,还是福祸。李忘生又去找师父,吕洞宾却道,这是他修行道途必经的历练。
  李忘生别无他法,安神香用了两晚,第三天便被谢云流拈了去,恶声恶气地问他,为什么不找自己,是迷恋熏香,还是讨厌师兄?不是,都不是,那今晚叫师兄同你一起睡,保准还你一夜好眠,好不好?李忘生给他哄得晕头转向,嘴里除了好和师兄便再说不出别的。谢云流当晚便欣欣然抱着枕头造访太极厅,然后呢?
  然后竟然就如他所说那般,那晚一夜无梦无血,李忘生黑甜一觉,差点和谢云流一起错过次日早课。
  从那天起,谢云流成了太极厅的常客,不是天天日里串门那种常客,而是隔三差五,或者每次下山回来,夜半时分准时来抢他李忘生的被子。好在十二岁的李忘生是决不会同他计较这个的,昔年他和谢云流随吕洞宾云游,又在中条山同吃同住,早早摸清了这人习惯。他只会在被谢云流翻身上床的动静惊醒时,迷迷糊糊推个坐忘无我过去,叫他暖和一点。
  这种生活习惯一直持续到他年近十五。一半是因为李忘生长居于华山之上,非必要不再为他人作卜,便也不再有灾厄祸事入梦烦忧;另一半则是谢云流自己某几日早晨爬起来,面红耳赤地把同样面红耳赤的李忘生关在内室门外时提出来的——不提也罢!
  而如今,李忘生坐忘心经小有所成,内景经也摸到了二层的门槛,心境较往日已然大不相同。就算是偶尔帮来纯阳宫的访客卜卦,也能对夜间大梦淡然处之。诚如吕洞宾所言,万般命数皆有道,旁人有旁人的路要走,他李忘生看见了,又能如何呢?

  ——可是,如果是谢云流的命数呢?
  
  他这个师兄,光风霁月,丰神俊朗,连华山林野间偶尔掠过的鹤都要为之驻足片刻。去岁西湖名剑大会,谢云流与拓跋思南一战名动四方,江湖武林谁人不识他纯阳静虚子?这般人物,眼前合该是旷风平野、坦途大道,鬓边合该是鎏金冠带、秾艳春花。他的人生还有好长一段好光景,他的武道还等着他去追去寻。
  还有三日,便是谢云流的二十岁生辰。静虚子的弱冠之礼在纯阳尤为隆重,谢云流要在师父师弟与其他一众人面前,戴莲冠,着道袍,叩三清。李忘生过去每年都会提前两三天偷偷算上一卦,偷偷瞧一瞧、问一问他这个心上的人在未来一年可否安好。他从不贪心,他只问一年。
  ——是了,也是在谢云流从太极厅里搬出去的那一年,李忘生瞧见了自己的心。它随着谢云流的一招一式、一眼一笑而跳动,如檐上积雪轰然坠地,叫李忘生神魂震颤的同时,四肢冰冷僵硬如经严冬。
  他自己想了许久,想来想去只能想到那个人的好。或许是他太好,才叫李忘生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叫李忘生在三清像下冥思自审时,对这份不伦之情,竟然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
  却偏偏也是这样一个人,叫李忘生在梦中见了他教人胆颤又心酸的未来。
  昨夜,李忘生从一场血与火中醒来,满目怆然,满面泪痕。他瞧见一只离群的鹤,要迎上刀光剑影,要陷进阴谋深潭里去,要逃到浊浪惊涛中去。他见他出恶言、瞪怒目,也见他横长刀、斩襟袍。他叫着那人名字醒过来,仍是惊魂未定,仍是惶然颤抖,心跳快如擂鼓,咚咚,咚咚,咚咚。
  他花了好一会,才想起可以念清心诀冷静下来,便开始盘算这件事。他又想起很多年以前,第一次囿于他人未来灾厄的时候,谢云流听了他的困扰,捏着他的脸问:“你?小师弟,你算得人家什么人?不过是萍水一过客,就想着替人家泄天机、改阴阳了?”
  李忘生想,如今我又算得谢云流的什么人,要帮他改阴阳呢?算他师弟,还是算他那些众多爱慕者中的一个?
  ——可是,不论算什么,这阴阳命数,他都是要改的。
  李忘生坐在窗棂的阴影里,紧紧地、紧紧地,攥起了拳头。
  

  第一步,是要瞒过谢云流,叫他看不出一点毛病,安安心心过完这个生辰与冠礼。
  李忘生太了解他的师兄,倘若同他说了实情,谢云流并不一定会放在心上,甚至可能更加坚定地随性而为。世上有这样一种人,纵使眼见着前路有刀尖火海有荆棘丛生,也能为了心中一点清明悍不畏死,谢云流是这种人。他是个倔的。
  可李忘生也是个倔的,他还是个呆子。他不忍谢云流在流离颠簸中面目全非,也不忍他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便铁了心不许他迎上那一刀。他做得到,他得做到。
  于是,在谢云流在论剑峰后山寻到他、揪着他试图套出他要送的二十岁生辰礼时,李忘生反握住他的手,朝他粲然一笑,笑得谢云流原地怔怔然,盯着他直恍神。
  李忘生笑道:“师兄且放心,忘生准备的是个好东西。”
  谢云流乐道:“你这块木头,竟也学会瞒着人了?”说着调笑似地便来刮他额心朱砂。李忘生不闪不避,任他温热指尖点在眉间,游风携云松间过,徒留清气一乾坤。
  加冠大典如约而至,李忘生同洛风一左一右,立于台下人群最前边,看着谢云流锦衣华服,莲冠高昂,面色如和风朗朗,眸光似晚星烁烁,从吕洞宾手中接过赠剑,在万众瞩目之下,朝云剪彩,暮霞披身。钟声铿然清越,万鹤簌簌鸣野,人群静肃无声。谢云流在台上,接了剑翩然转身,却是在众人的拥簇殷盼中望向李忘生的方向,眉目飞扬地笑起来。
  李忘生按下心头悸动,也冲他弯一弯眼睛。
  他送给谢云流的生辰礼是一枚白玉环佩,用一根红绳拴着,其上雕镂了两条首尾相接的游鱼,体态圆滚玉润,尾鳍如两翼舒张,如薄纱层叠相勾相欠。此玉其实并非无暇,却不是因着玉虚子心狭不愿寻来至纯美玉,而是他存了些私心。在红绳绳结遮挡之下,玉中洇染一片凝血般的红褐色,不偏不倚,落在其中一尾鱼的脑门上。李忘生见谢云流极其疼惜地将那枚环佩翻覆去地玩,这里摸摸那里摸摸,却没动那条红绳,知他一时半会是发现不了了,便道:“忘生还有礼物要送给师兄。”
  谢云流立刻抬起头来:“是什么?”

  是两坛酒。
  比一般的酒罐还要小些,细硬的麻绳紧勒丹红的布,又拿缎边黄绸在罐身缠了两圈,尾端打出一个同心结。棕褐陶罐上雕了一只鹤、两片云,被谢云流喜出望外地抱在手里掂量,急道:“现在就能开坛么?”
  吕洞宾笑着骂他:“你急着做甚么?待到晚上再说,又没人跟你抢。”
  谢云流便不坚持了,欢天喜地地戴上玉佩,抱了酒坛,就要来携着李忘生出去招呼宾客。外头来了那么多人,有他天南地北的江湖旧友,也有朝廷来送贺礼的命官。毕竟是来参加他的冠礼,谢云流只能一个个招呼过去,但心中到底挂念着那两坛酒,眼见着场上没什么事了,便对李忘生耳语道:“我们回去罢。”
  李忘生自无不应。
  他们在剑气厅里,点高烛,拆结绳,启香坛。甫一打开,一阵裹着冷气的清冽香风扑面而来,叫谢云流激得神魂酣澈,喃喃道:“好师弟,你从哪里找来这般好酒?师兄倒是不知道,你竟然还有这般通天本事。”
  李忘生看他在坛口嗅来嗅去,努力分辨着酒香中的香气,道:“前几月同博玉下山,途径一个小村落,从农家偷师来的。”
  谢云流眼睛一亮:“你做的?”
  他的眼睛是那样亮,仿佛里边也有一丛烛火蕴蕴跳动,叫李忘生碰一下都要灼起来似地扭头逃开,又忍不住再转过脸去,悄悄再看一眼。
  “我师弟真是好运气,好不容易下一趟山,竟寻到这么些好东西!唉,那日我被师父留于山中看家,亏也,亏也!——这酒是拿什么酿的?”不等他接话,谢云流又自顾自道,“月白梨,三月桃,嘉应子。香气这般清甜,是花非果。好忘生,你是把春日的花,都搬到里边来了么?”
  李忘生轻轻地嗯了一声,目光又转过去,谢云流只看得见他露出的半个绯红的耳垂,又笑着去挽他的手臂:“怎么,礼送出去了,人反倒羞起来?我还没说完呢,这里边还有一股木香?似甜非甜,似苦非苦,你放了什么?”

  放了什么?李忘生想,当初他在那捣皿中,铺了一层红蕊,又布了一层白瓣。桃花甜,李花腻,梨花馥,重重叠叠的香堆在一起,仿佛仲春欢闹的园林。可最后压上去的,却是一片一片似贝似雪的软瓣,香冷而芳,经久不散,要把先前那么多的欢腾与热闹都压实了,裹紧了,牢牢地锁在里边。李忘生拿药杵捣它,那清清凉凉的味道便顺着药杵缠上来,又烂下去,在缸里碎成沫、碾成泥,香气却越发肆意。李忘生没干过这么粗的活,好在他双手有剑茧,又习武多年,不至于多累多痛。只是,他叫那香气卷了满身时,脑子里不由自主地跳出一个仗剑折花的人影。谢云流,他每捣一下,便在心底悄悄唤他一声,谢云流。一杵杵捣下去,一阵阵香风冲上来,叫李忘生有种迷离梦觉的恍惚,仿佛那在缸里一寸寸要捣成泥、要封入土、要酿成酒的,非花非叶,而是他的一颗心。
  李忘生最后铺的一层花,白如冷雪,轻似薄纱,春末来,初夏去。开到荼靡花事了,它叫荼靡,或者叫佛见笑。
  佛见笑,李忘生想,无关佛祖,不问三清,这坛粗制滥造的酒,到时候叫我师兄见了,能不能也让他笑上一笑呢?

  李忘生说道:“师兄尝尝看罢。师兄见多识广,一定喝得出来。”
  谢云流便拿了小盏,慢慢斟了半盏。他今日在席间,其实已经喝过一轮,旁人还要劝他再饮,却被他拒绝了。当然不是因为醉意:酒一次灌得太多,舌头便会尝不出味道。他留着那条舌头,是给李忘生的。
  谢云流举起小盏,慢慢地饮,细细咂摸。没过一会儿,他面上已有了醉意。
  “……师弟,”他道,“你这酒,当真醉人。”
  他说着,便要伸手去揽李忘生的脖子,却误判了尺度,手掌堪堪落在身旁人的肩上。被他揽住的人身体一下子绷紧了,而后慢慢放松下来,在朦胧酒香中轻轻发着颤。
  “嗯,”李忘生轻声道,“忘生……埋了很久。”
  他其实还为谢云流准备了第三份礼物,只是拿不准在人家冠礼上拿出来,会不会平白毁了那人良辰吉日的好心情,便先收着,准备过个把月再拿出来同人家摊牌。而在那场窥探天机的血色一梦之后,他干脆当没准备过,将那东西束之高阁了。这一份妄意私情,在生死攸关的大事面前,实在不值一提;而过了这次,再往后,大概便不再有机会拿出来同谁讲了。
  他凝望着谢云流近在咫尺的面庞,眼神清明,指尖动了动,最终也没有抬起。 

  第二步,是弄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将谢云流逼得下山。
  李忘生这个时候,倒要微微恼恨起师父在他眉心下的那道咒令来。如果不是藉由梦境,而是直接由他卜卦所见,想来能见到更多细节;但如今残存下来的惟有梦的碎片,各中细节至今仍在慢慢消褪。
  好在他足够了解他师兄。谢云流的江湖朋友众多,他大都不认识,可是会牵连到整个纯阳上下的,若非穷凶极恶之流,便只能是关乎天家之事。谢云流素来侠肝义胆、嫉恶如仇,教他同卑劣之人一道近乎绝无可能——那么,祸之起因便很窄了。
  李忘生很快锁定了一个人,这个人,他曾在谢云流口中听到过几次他的名字,知谢云流视他如金兰之义,却因故缺席了那日谢云流的及冠典礼。
  李重茂。
  六月以前,他还叫温王;六月初,这个比他还小一岁的人在韦后与诸臣的注视下,登上了凡俗世间最高处的那个位置。再往后,李忘生便没有再听过他的消息。
  李忘生想,要师兄亲自去救,还要牵连纯阳上下,难不成是被人从那个位置上,又扯下来了么?


 
  华山风雪经年,入夜以后,不闻鸣鸟,不见人影。宫门早已闭锁,纯阳宫弟子众多,却鲜有弟子知晓,在紫霄宫险峰后、空雾峰山林间,蜿蜒着一条羊肠小道,打这里过,可以在夜半时分避开巡夜弟子,悄无声息地摸回山。
  往常,最熟悉这条小道的,莫过于纯阳首徒本人。可今日不巧,他喝光了生辰那日师弟赠予他的酒,还想着待到明日晨光熹微,去敲太极厅的大门,去捉那人的手,软磨硬泡一番,哄着他的好师弟,再给他酿上几坛酒。即便要花上很长时间,也没有关系——他们不着急,他们还有大把来日可供蹉跎。这一回,他要亲眼看看那人是怎么兜着一捧花瓣来去、又是怎么拈香施杵,叫清泉酝作美露、馥芳酿作甘醇,再哄着他,在酒坛上一笔一划刻下他们的名字。可是,还没等他想明白要怎么哄,醉意便潮水般一阵阵漫上来,将他整个人都浸没了,拖到酣沉的梦里去。
  所以他也没有看见,剑气厅外停驻许久、又悄然离开的一点灯火。他只是在醉意朦胧中,迷迷糊糊地闪过一个念头:师弟这段时日,常常以闭关为由躲进后山瞧不见人,莫不是运功出了什么岔子?午后他途径论剑峰时,偶然一瞥,见那人剑势决然不似以往清冽,莫非是心有郁结?等明日——不,等他醒来,可要好好问上一问。

  李忘生一袭黑衣,卸了发冠,发丝在脑后扎成一束,细细瞧去,其中竟然掺杂白丝。
  他是在收拾行装时,才发现自己鬓角青丝变白发,顿时心头一跳。他不知晓那一星月白是何时攀上鬓边的,但想来不会太久——否则,在谢云流面前是万万瞒不住的。
  李忘生心绪慢慢平静下来,便也不觉有多奇异。寻卦问卜本就折损心神,他如今要做比单纯卜卦更大逆不道之事,几缕白发,倒方便他伪装。难办的是眉心一点朱砂,脂粉一抹就掉,只能拿兜帽勉强盖了,再拿面巾遮去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似霜似凌的眼睛来。单凭这双眼睛,大概也很难有人认出这是纯阳宫的二弟子。
  他正站在空雾峰那条小径的尽头,手里捏着一封刚刚截下、从皇宫加急投来的密信。信上只有寥寥数语,收信落款写着一个静字。
  ——第三步,也是最难的一步。他要替那个人,走一遍梦里将行的血路。
  其实,他最初也没有拿定,这一步到底该怎么走:论武技,他比不过谢云流;论江湖人脉,他更是不如这位师兄。他手上唯一有用的一张牌,是他预先看到了他们将行的路,这一步先占之机,他万万不能拱手相让。这件事最叫人心痛的代价,是他大概从此再也做不成那人的师弟,还要远远地离开家去,风雨湿万程;可这件事若是办成了,纯阳宫只会少一个没那么声名显赫的二弟子,吕洞宾只会少一个擅窥天道又心怀不轨的徒弟,谢云流只会少一桩要烦心的不伦之事。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是以,李忘生在万山鸟鸣中,跟着夏日飞逝的步子,一步步到了今日。
  李忘生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就着泠泠月色,将那封密信一点一点烧掉了。灰烬从他指缝里掉下来,落到地上,又被一层新雪覆盖。这种事情,他这两个月来已经做了很多遍,是以手极稳,那丝丝颤抖的火苗只能是因为风。火光映亮了这一小方天地,却映不着他身后静默在夜色中的华山。风雪啸簌,峰峦沉寂,万鸟齐喑,月色在雪间流动,山脉林海静悄悄地环抱着他,仿佛在注视着这个五年前同他师父师兄一起窝进山来的孩子,如今要孤身一人,沿着同一条路下山去。
  这个孩子面色沉静如雪,剑指横出,一面运气,一面驱剑,在光洁如镜的雪面上,落下一道阵法。这种阵法,本用于华山深处那些闭关所用仙洞的封锁,不叫旁人误闯以至于丢了性命;如今却被他稍作修改,拿来作纯阳宫入口的迷障。这种阵法,本就在华山各个入口皆有布置,相互勾连贯通,并且借用华山地脉仙洞中的自然灵力,共同筑成一座护山大阵。如今吕洞宾不在山中,就算是谢云流本人想强行破开阵法下山,也至少得花上三天;而他作为仅剩的纯阳支柱,必不可能即刻离山。
  再加上宫中讯息传到纯阳的时间……足够了。
  李忘生想,其实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什么好惦念的了。他的请罪书已被留在师父房里,他的一腔恋慕已被封入酒坛赠予那人。于公于私,皆已分明。
  李忘生掂了掂手里的非烟,回过身去,最后遥遥地望了远山林间安然沉睡的纯阳殿落一眼,随后毫不留恋般地跃起轻功,冲入沉沉夜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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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rcet | 2025-7-25 02:20:2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与他的师弟相比,小谢道长一贯是不怎么记梦的。
  他的白昼足够丰富有趣,有趣到他在榻上躺下时,往往已经精疲力竭;他的心足够坦荡明敞,明敞到即便是偶尔被师父禁足山中,也能就着闲云野鹤悠哉度日。况且他还有玉面芙蓉的师弟在,怎么逗也不嫌无聊。是以,他的每一次入梦都有如一阵夏风,轻暖和缓地便掠过去了。
  不同于常困于噩梦的李忘生,谢云流从小时候起即便是有梦,也不过是零散的片景,譬如某山的天光云影,又譬如某处的灯火酒家。等到他师父从潞州李家给他拐了一个仙童似的师弟回来,谢云流的梦里便时不时地多出一个影子。起先,这个影子只是在天光云影中安静地坐着,叫谢云流一见到他,就想着要牵过他手来嬉闹一番;后来,这个影子抽条了些、挺拔了些,叫谢云流看了,心里就有点发痒。可他再要去牵他的手,却被人家轻轻地躲开了。
  谢云流立刻委屈起来。
  怎么?他想,这双手,他从十二岁牵到十五岁,又从十五岁牵到十八岁。他牵着这双手从酷暑走到严冬,看着它一点点长开,褪去孩童时的稚嫩,突出清瘦修长的骨架,生出薄薄一层剑茧。怎么,如今到了梦里,还就摸不成了?
  他便要拿手肘轻轻杵他:“哎,师弟——”
  那个影子便会转过头来,轻轻应一声。
  他的眉目,在梦境里往往是模糊不清的。万象混沌,天地黯淡,惟有那人额心一点朱砂鲜红透亮,仿佛是某种在变幻轮转叵测的梦里恒定的准证。他侧身要躲开谢云流的手,那一点朱砂便也在朦胧中微微闪躲,仿佛也是一豆微弱跳动的烛火。
  ——好像,只稍他的手一抬一拢,就能叫那丛火苗捧在掌心里。
  
  这个念头甫一出来,谢云流立刻像被烫着似地浑身一颤,霍然起身,踉跄着后退两步,扶住檐下立柱才堪堪站稳身形。
  ——我在想什么?
  他惶惑地扣紧了手指:我方才,对着师弟,在想什么? 
  还没待他想个明白,天穹碎裂,地面深陷,人影消寂,梦境如潮水般褪去。谢云流在太极厅里蓦然醒过来,只能抓住一丝心神震颤的余悸,却茫茫然不知何起。月炼如水,李忘生在他身边睡得安详,面目柔和,半张脸埋在被褥里,眉心那点朱砂被垂落发丝半掩着,暗沉寂静。
  谢云流盯着他看了一会,呼吸渐渐平复下来。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却在指尖将将触及那人面颊时骤然一僵——
  ——我在做什么?
  他惊地从榻上弹起,逃也似地翻身下了床。
  自那日起,谢云流刻意增加了下山的频率;李忘生不来找他,他就自个在山中寻一处平地练剑。心乱如麻绳,越是拧越是绞紧,越是解越是虬结。心乱则剑乱,他这般早早将剑法铭刻于心的人,竟是越舞越急、越舞越乱,只得把剑扔在一边兀自喘气调息。偏偏李忘生还要像往常一样来后山寻他,同他练剑。而每每与李忘生对剑之时,谢云流也不敢再看他那双黛玉润光的眼睛,生怕一不留神,目光就要被那一点朱砂吸去了、黏住了,再移不开半寸。但就算刻意不去瞧他,李忘生的气息还是随着他的剑裹在风里,千丝万缕地缠上来,勾住他,若即若离,时有时无。蛟龙霜玉剑,雪花芙蓉面。紫气排斗牛,白光纳日月。剑意流转之中自有心事缠绕心语吐,剑光闪动,剑风泠泠,剑气纵横,金戈交鸣,他的心仍未厘清,却在熟悉的剑意交错中慢慢平复,乃至于生出一点平日里面对李忘生偶尔犯执时一般无二的无奈来。从胸腔里吐出一口轻叹,热气也在山风中消融。
  谢云流剑尖一挑,回身轻盈落地,收了剑,道,师弟,你又输了。
  李忘生也收了剑朝他抱拳而立,恰飞花翩落、坠瓣纷扬。谢云流的视线追着那翩然飘落的碎瓣,看它被道子发冠上的素白束带纠着了,堪堪留在李忘生的肩上,又被那人抬手轻轻抚去,仿佛他自己的心也被那只手轻轻拂开了。忘生,他似唤似叹道,你——
  ……师兄?
  他的好师弟抬眼望他,仍是温良端方,仍是眉目清澈,仍是沉静无波。他额心那一点也随之凝固,如同映回纸上画中。而属于李忘生的那一缕气息,逸散在华山山风里,斯须间便消隐无踪。
  
  

  这一日,兴许是饮了酒,谢云流睡得很沉,梦里又瞧见了那个身影,远远地在廊前阶下坐着,肩背直挺,正低眉垂眸,不知在看些什么。
  谢云流走到他身后两尺远,却不再走近了,只瞧着他,以一种极轻的、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声音道:“忘生?”
  
  那人没动。谢云流又唤了一遍,仍是没反应。他偏着头,始终只留给谢云流一个背影。他想上前去扒拉那人肩膀,脚下却像生了根似地动弹不得。他伸出去的手撞上了一面坚实的、无形的、不可动摇的障壁,那障壁将他和面前的人隔于两端,叫谢云流碰也碰不到、摸也摸不着。随后,李忘生的身影仿佛被什么东西托着般缓缓向前,离他越来、越来越远。
  “忘生——”
  谢云流高声喊道,但他的话音未落便被一声轰然巨响吞没了。雷鸣隆隆,风声鼓鼓,顷刻之间,暴雨倾盆。可是,雨珠砸落的那刻,却像是当空浇下一瓢烈酒,以至于整片天地里都弥漫起半甜半苦的酒香。这酒香,来得且烈且猛,饶是谢云流这般酒量,也叫这酒香潮气蒸得醉醺朦胧。
  若是在长安酒宴聚会,他喝到将近这个程度,甭管主人家接着还有什么乐事安排,都是要拍拍衣袖走人的。可是,这会儿,他只是半倚着廊柱,眯起眼睛瞧他的师弟,没有一点要离去的意思。
  被他瞧着的人终于转过身来,仍是垂首,仍是低眉。雨水打湿了他的鬓发,冲刷过他的面庞,在他的道袍上留下深深浅浅的水痕,李忘生枯坐雨中,动也不动。
  谢云流盯着他,胸口仿佛有一团灼焰在烧。他忽然意识到李忘生面上的清亮水痕,非雨非酒,那是李忘生的泪。
  ——可是,你哭什么呢?
  谢云流半是茫然、半是惊怒地想,是道行受阻心有滞碍,还是哪个不长眼的惹了你?受了委屈,怎么不来找师兄?若是前者,你来找师兄,师兄给你想想办法,要不就带你去找师父,他老人家哪里骂过你一点半点?若是后者,师兄替你去砍了那厮,或者绑来,任你怎样出气都行,大不了师兄替你在师父那边顶罪,反正他谢云流违反规章也不是一次两次哪用得着你在这里——你、你哭什么呢?
  哭得这般伤心,叫做师兄的见了,心里也一抽一抽地跟着难受。
  他看着年轻道子在如注雨幕中直起脊背,在萦绕周身的酒气中忽而冲他缓缓一拜,行了一个再恭谨不过、再规矩不过的同门之礼。再然后,李忘生的嘴唇翕动两下,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又适时地把要说的话咽回去了。
  下一瞬,他的身影毫无征兆地消散了。

  “李忘生!”

  谢云流失声叫道,霍然睁开眼睛。他喘着气从床上爬起来,前一天酒醉带来的头痛还残存在脑中,他跌跌撞撞地挪过去一把推开窗子,屋外天光大亮。

 

   

  洛风已经一整晚没合过眼了。
  仿佛在一夜之间,天地都改换了颜色:苍穹昏黑,风急雪骤,渐次燃起的荧荧火炬照着猩红的冠缨与冷光的甲胄,围拢在华山脚下,仿佛要自下而上将整座华山一口吞掉;为首的将领叫嚣着要向纯阳上下讨什么人,将照例下山采买的弟子拿了去,正与巡山弟子对峙时,被赶来的谢云流一剑横开。然后、然后他们说了什么?洛风躲在纯阳山门背后,听不大清,只得隐隐瞧见师父骤然沉下的脸色、欲要出鞘的利刃、与紧随其后当空亮起的法阵。浓雾四起,风雪交加,法阵的光芒很快消散,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众人皆是茫然,谢云流却面色凛冽,提剑上前,直指对面统领:“擅闯国教山道,擅擒国教弟子,阁下好大的威风!”
  “今日还是国教,恐怕明日就不再是了!”统领恶声答,“交出废帝,或许圣上还能对你纯阳窝藏叛党网开一面!”
  谢云流剑眉横起:“纯阳上下,无叛心,无叛党,何来窝藏一说?你口口声声要纯阳交出那废帝,可空口无凭,贼子何言?”
  那统领一噎,又不依不饶道:“敢问玉虚真人何在?”
  这里为什么会出现师叔的名字?洛风怯怯地想,是了,闹出这般大的动静,那般稳重的师叔怎会不出来镇场?不对,师叔不是在山中闭关么?何时……

  “我师弟一向志意出尘,不谙政事,凛然自清,如何会牵扯到朝中之人?”谢云流冷声道,“今日尔等闯我纯阳山门,擒我纯阳弟子,意欲何为?此仇此怨,日后定当奉还!再不速速离去,休怪谢某刀剑无眼!”
  正说着,谢云流双指横直并作剑指,剑身流光蕴彩,自他身后,骤然浮现出一柄柄长剑的虚影。
  
  来人不甘不愿地消失在纯阳山道拐角,谢云流点完人数,将一干弟子赶回纯阳宫中,只叫人如常作息,自己则黑着一张脸一头扎进了太极厅。洛风瞧着没人,扑到师父背后探出半个脑袋。“师父,”他怯生生地问,“师叔呢?”

  谢云流一顿。
  他没有立刻回话,而是转过身来,拍了拍洛风的额头。“回去歇着,太晚了。”他说。
  洛风还想说什么,但一瞧谢云流明显不善的面色,又默默把话吞回了肚子。他被谢云流撵回屋子,心里揣着事,睡不着,只得趴在窗边看月亮。可是今晚没有月亮给他看——层云漫卷,夜幕低垂,抬眼只能瞧见铺天盖地的飞雪,和似有无穷高的群山。

  
  谢云流站在山门门口,凝望纯阳山道的尽头。
  虽然在山门口对着神策军放了狠话,可他其实也不知道李忘生现在在哪。李忘生前几日忽然没来上早课,太极厅中也无人影。他到处问了一圈,竟无人知晓李忘生的行踪;等到他冲回剑气厅准备收拾东西下山找人了,才在窗台上发现一封手迹,字迹眼熟,先是同他讲了一通繁文缛辞,又云晨间心有所悟来不及知会旁人,匆忙闭关去了。谢云流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修道之人所悟所感最是难得,李忘生自内景经摸到二重门槛以来,已过数载,仍未突破;此番闭关,定是为此。
  他本以为李忘生同师父一般,在山中寻了处所闭关修行。这几日宫中事务繁重,他便没下过山,没成想一夕之间外头天惊地变——可是,怎么会牵扯到李忘生?
  ——外头,长安,又发生了什么?
  他方才从太极厅铩羽而归,到底惦念着宫中弟子,到各处巡过一番、确认门中弟子基本并无大碍之后,又到山中去寻李忘生。可是,他寻过非鱼池、探过紫霄宫、翻过论剑台,乃至把他与李忘生一同待过的地方都翻遍了,也没有找到李忘生的踪影。
  或许他不应该着急,谢云流对自己说,华山三十六险峰七十二仙洞,谁知道李忘生是不是躲到哪方山林深处?只消他再去翻翻,哪怕要把华山翻过来,也终是能瞧见的。
  可是他又想起那神策将领的话,竭力不叫自己的思绪往最坏的那个可能信上靠:李忘生那般守矩又出世的性子,怎会忽然一声不吭、私自下山?怎会掺和到朝廷中事?还讲什么“逆贼”——简直、简直是一派胡言!
  他在心底否掉那么多答案,可偏偏哪哪都见不着李忘生。他在山中兜兜转转,最终还是落到了山门口,数个时辰前,神策军围过的地方。谢云流站在崖边一块山石上,从这里向下望去,能瞧见山脚林间的隐隐灯火。那些朝廷来的走狗,显然打算与他们耗上一耗。
  谢云流只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山下那么多人,饶是谢云流自个武艺堪称在江湖中难逢敌手,也难免生出几分烦忧:师父未归,师弟失踪,师门被困,而他这个做大师兄的,连山下究竟发生了什么,竟都不甚明晰!
  他有意要去长安城中打听一番消息,可他若走了,纯阳上下无人,岂不是任由他人拿捏!可他若不去,宫中弟子谁有这个能耐,能越过重重眼线带回讯息?
  他这般暗自烦忧,不住地在山门前空地上踱步,路过那镌有纯阳二字的山石时,随手撑了一把。这一撑,叫他心头倏地一跳。
  从他手掌拂过之处,冉冉升起一团团光晕浅蓝的气劲,似烟似尘,似云似霞,以山门为界,轻缓无声地笼住山间小道,乃至整座山头,仿佛雨后初霁时萦绕群山的雾。自烟雾朦胧中,隐隐浮动着亮字隶书经文卦象。天地色变,阴阳同光。谢云流伸出手去,却被那团雾气温柔而不容拒绝地轻轻推了回来。
  纯阳功法中,玄剑化生势,一气镇山河——眼前分明是与之类似的气罩!
  谢云流指上掐出一个剑诀,手腕一翻一抬,几道剑气甩入雾气,却像是被吞融消化,一丝波澜也未惹起。
  这是——

  谢云流一口气哽在喉口,难以置信地瞪着那面安然流动的雾墙,执剑的手竟然微微颤抖。
  ——他在这团雾气中,感受到了一缕极其熟悉的内力。

  

  唐隆元年夏末,临淄王李隆基与太平公主合谋兵变长安,逼宫韦后少帝。次日,韦后自缢,李重茂退位,被囚于大明宫中,中宗李旦在临淄王等一干人的拥簇下复位临朝,史称唐隆政变。
  一个月后,有人孤身一人一剑,夤夜闯入宫门,于重重禁军中杀出一条血路,将废帝带出了长安,身法诡谲难知所踪。朝廷派出重兵围剿追捕,也只见黑衣猎猎、长剑泠泠,竟至今不知是何许人也。
  只是,那人在长安城外最后一次被追兵瞧见时,竟是立于孤崖险道边,遥遥望了一眼华山群峰。

  ——这便是,云游多日终于归来的吕纯阳,所带回的消息。

  

  吕纯阳是在神策围山的第三日,出现在纯阳宫中的。没人知道他是何时、又是怎样越过神策军营,分明入口处的结界动也未动。但洛风大早去三清殿焚香时,一眼就瞧见了殿里素衣霜髯的道子,正兀自捻着长须,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一见着吕纯阳,便红了眼眶,扑上去嚷道:“师祖!——风儿、风儿见过师祖!”
  吕纯阳转过来,宽慰似地摸了摸他的头,要他带谢云流到这里来,又道:“风儿,你同宫中弟子说,神策之事,不必担忧。”
  吕洞宾是整座纯阳宫最可靠的山,他话一放,洛风安心不少,脚下也轻快许多。寻来谢云流,他又去老君宫中找了博玉,同他分享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再回到三清殿门口时,却听得里边传出一声高昂的、压不住怒意的声音。紧随其后,是有什么东西嗵一声地,重重撞在了地上。
  洛风且急且惊地扒在门边,悄悄隔着门缝往里头看,只能见到吕纯阳垂下的眼,和谢云流直挺挺跪伏着的半个背影。吕洞宾不说话,谢云流也一声不吭,三清殿外风雪扑簌,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仿佛过了许久,终于,殿中传来一声苍老而低沉的长叹。

  吕洞宾问:“你仍是执意要下山?”
  谢云流道:“是。”
  吕洞宾接着问:“你如何下山?山门有法阵相隔,山脚有神策围困。你如何下山?”
  谢云流道:“神策士卒,不足挂意。山门法阵,我解不开,难道师父也解不开么?忘生还在山下,难道师父不愿去找他问个明白么?!”
  吕洞宾喟然抚须:“只怕非不愿解,而是不能。”

  谢云流顿住了。他慢慢地抬起头,颤声道:“这是……这是何意?”

  他的声音里分明压着一层怒意,吕洞宾却置若罔闻。
  他半阖着眼,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捻着尽白长髯,许久才道:“……你要下山,也并非不可。”
  谢云流刚动了动身子,便听得他接着说道:“山门法阵,如若强攻,于你于忘生都是损害。只待它自行消解,你再下山便是。”
  谢云流问:“何时能消散?”
  吕洞宾答:“兴许是明日,兴许是今晚。”
  
  谢云流霍然起身,拱手一拜,转身闷头冲了出去,正正同躲在门外的洛风装了个满怀。
  洛风给他吓了一跳,他从没见过谢云流露出这般神色,像是台空壳薄壁的炉子,就要压不住里头鼓鼓的火。他双目发红,头发仅仅简单一束,额前垂落的发丝都像是要叫他的怒气点着了,轻轻地颤抖着。
  但这并不妨碍他立刻反应过来,一把抓住谢云流的手臂,叫道:“师父!风儿要跟着师父一同下山!”
  谢云流摁住他的脑袋:“你去做什么?给我留在华山,好好练你的剑……”
  可惜,洛风作为吕纯阳座下两大犟种一手亲手拉扯大的孩子,从他师父师叔那里继承来十成十的倔。他倔起来,单靠谢云流一个人,又怎么压得住?是以,当夜从华山沿小路奔行的,正是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法阵已然如吕纯阳说的那般消散,只余下壁上道间隐隐透着的残纹,还在夜幕中暗暗流光。那一缕混杂其中、属于另一个人的内力,却怎么也找不见了。
  “师父,”洛风小声说,“下了好大雪。”
  谢云流没说话。洛风又说:“师叔他……”
  “再吵,让那些神策的人听见了,我就把你丢回去。”谢云流面无表情道。
  洛风立刻闭了嘴,紧紧地跟在谢云流后边。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在华山林海中穿梭,直向山下奔去。

  

  谢云流带着洛风,先去了一趟长安。到底兵变一事刚过,城门盘查比往日更为严密,他们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混入城中。谢云流在长安城中故友众多,但在他上门询问时若非对当晚之事讳莫如深,便是摇首叹息着劝他早日回山,或者带着半是同情怜悯半是瑟缩畏惧的目光对他说,那李忘生一路行凶无数,朝中已下通缉,知你师兄弟二人恩情深厚,但此趟浑水,还是能避则避!谢云流哪里听得这种话?脸一冷便要发作,却思及要事在身,只得暂且压下。哪知其中二三家,竟然转手将他二人行踪报于官府。谢云流自不可能叫官兵拿了去,经此一事,却知旧时欢聚交心人,今日亦随名利去,难免于躲藏间,心生几分怒与叹。叹来叹去又叹回李忘生,咬牙切齿,李忘生,李忘生,他到底往哪里去?
  直到他一路寻到双合镖局,苏鱼里见他二人来,先是大吃一惊,将他二人带至私宅内院,才将所知娓娓道来。他乃双合镖局的总镖头,手里情报比旁人自然多些。苏鱼里道:“李道长有叛心这一说,苏某定然是不信的。但他携废帝而去,却也是事实。”
  谢云流哼了一声。
  他问:“朝廷是如何知道是他?见着他面目,还是见着他功法?”
  “……不,都不是。”苏鱼里面色古怪地回答,“他二人行至徐州时,给凌雪阁的人追上,在城外遭遇一场鏖战。情急之下,李重茂喊了他的名字。”
  
  谢云流一时无言:“……”
  
  苏鱼里继续说:“既已暴露,李道长便以纯阳武学击退围兵,对他们说,李忘生所行,悉皆出于本心,与纯阳毫无干系。”
  谢云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洛风在旁边睁大眼睛,看上去就要哭了。
  “他后来去了哪?”谢云流又问。
  “我不知道,”苏鱼里说,“他在徐州城中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朝廷发了通缉令下来,也没谁见过他。”
  谢云流提着剑,在苏鱼里家的院子里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踱步。朝廷通缉已出,追捕定是天罗地网,李忘生能躲到哪里去?他一人一剑,又说出——说出那种话,路上流离,谁会帮他?谁能帮他?李忘生就没怎么下过山,更别说下江南,他哪里认得路?至今仍未有音讯,想来是有人施以援手,他靠的谁躲过重重围困?他,他可有受伤?
  
  “由长安,下郑州,过江阴,他要去江南,”谢云流低声道,“江南道亦有官兵截杀,他往那里跑做什么?李重茂打算带他去哪里?”
  谢云流忽然停住了脚步。他倏地想起一件事来。
  李重茂在还未登上皇位时,曾于府上设宴,席间与一青年相谈甚欢。谢云流曾因其身怀武功而特意留意过几眼,只见其眉目,不似中原人。酒意微醺时问起,言是东瀛来客。

  “——他们要出海。”
  “横越东海,非寻常船只所能为,需深港良湾……”谢云流骤然转身,报出一个地名:“杭州。”

  

  杭州城在下雨。
  是年不如去岁冷,但临水而潮,气闷而寒意透骨,相当折磨人。饶是谢云流和洛风这般吹惯华山风雪的,也需时刻周转坐忘功法以护周身脉络。这般恶劣气候,往街上瞧去,人却不见少。尤其主街商道,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洛风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好热闹,这般寒冷,也这般热闹么?” 
  “快过年了,集市采买者众,不热闹才怪呢。” 
  谢云流帮他把兜帽的檐角往下扯了扯,好挡去大半张脸。他看着来往客商如织,面色不是很好看:他们在路上为探听消息,也为躲避追兵,费去不少功夫;等到进入扬州,已近年尾。他们其实并不知晓,李忘生何时会乘船出海,但今日乃最后一班商船行路,过了今天,港口封锁,再无去东海的商船。
  换而言之,若今天他们没找着人,若非已然出海,便是又隐向不知何处去了。再要寻人,恐怕更难。
  
  ——可是,要怎么找?

  泊于港口的大船,没有三十也有二十,形制不一,人群上下,眼花缭乱。总不可能一艘艘船翻过去——且不论费时几何,没有凭引,如何上得了船?
  谢云流心念转动,随手拉过一名过路纤夫,问道:“这位弟兄,敢问码头这些,可都是今日去东海的?”
  “这是什么话!”那人一愣,连连摆手,“今日下雨,风急浪高,小船大都不出了,等年后再说。今日还去东瀛的船,只有两艘哇。”
  他甚是热情地指点:“那边,看见不?甲字号,漆鹅黄,旗白帆的,那是商贾老爷家的大船,一个时辰后动身。”
  谢云流眯起眼睛看了看,又问:“那另一艘呢?”

  “另一艘是东瀛人的船,”那人回答,“一刻以前就走啦!”

  谢云流心头一跳。
  他简单谢过纤夫,将洛风安置在他们落脚的旅馆,又急匆匆往江边赶。正如那纤夫所说,雨幕淅沥,天色暗沉,风急浪高,白茫江面上只能瞧见半片灰色的帆,显然并未驶出太远。谢云流估摸着距离,若是运起逍遥游,未必赶不上。
  ——可是,李忘生当真在那条船上么?
  若是去而无功复归,他还赶得上另一艘商船么?

  谢云流想,那就动作再快一点,叫风也追不上,叫浪也扑不着。
  他脚下在横栏处一踩,敛袖提气,纵身跃起,迎着漫卷江风向前奔去。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举目水平尽处接天际,侧耳浪淘声叠动地雷。谢云流在浪头间穿梭,衣袍猎猎,好似一只雨燕,也在风里浪尖翩然起舞。

   他弄出这般动静,岸上早围了一圈人,来瞧瞧这个陌生的年轻人,难不成竟是要以双足追上日行万里的航船么?
  “我瞧着不行。”方才被拉住的纤夫道。
  “太远了,哪里够得着?”围观的青年侠客道。
  “只怕娃儿要掉水里,还救得来不?”江边开染坊的娘子道。
  “我觉得一定成!”挤过来的洛风大声喊。

  他们在喊什么,谢云流是听不见的。他的眼里如今只剩下那艘船,和似乎无穷连绵的浪涛。
  行至江心,风实在是太大太烈,华山最陡峭的坐忘峰峰顶,天风漫卷也大抵如此。只是,这江上的风更潮一些,叫他虽未沾浪头,衣角却也濡湿一片。
  谢云流任由狂风扯下了兜帽,当空一跃,辗转腾挪。快了,他想,很快了,只要再运一次——

  ——哗!

  江风呼啸,一片巨浪从江心生起,以铺天盖地之势轰然倒向谢云流。后者立刻踩剑借力、抽身跃起。他在半空中急急转身,却见浪头水中隐隐有锃亮流光浮动——那是什么?
  下一刻,有什么破浪而出,以穿云破竹之势,携着停风止雪之气劲,直直朝着谢云流迎面飞来!

  习武多年,骨子里的本能叫他闪身躲避,但是,当他与那破空而来的东西擦身而过时,一缕微妙的气息夹在风里,叫他浑身一个激灵。
  这般大的风,这般轻渺的味道,居然被谢云流轻而易举地捉住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收剑回身,向前扑去,将那东西牢牢地抓在手里。
  他这一抓,错过了乘浪而起的最佳时机,只听得哗啦一声,滔天巨浪轰然坠地;再放眼眺望,那东瀛大船已然行远。

  而谢云流什么也考虑不了。
  他从空中落下来,踏在水面上,手里抓着方才截下来的东西。质地硬挺,雕镂丛云,虽然形制在他手中略显袖珍,却因白浪洗涤而显出几分新色。
  这是一柄剑。谢云流认得这柄剑,他曾熟悉它至闭目可摹其形、隔空可知其意的地步,因为他也有一柄形制完全一致、只在细微处有异的旧剑。
  这柄剑叫非烟。这是一柄弃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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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rcet | 2025-7-25 02:21:5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李忘生收回手,将视线从江面上也一并收回来,垂下眼。
  他的腰间,别着一个长有三尺的剑鞘,面饰云纹松鹤,身镌八卦太极,经年风吹雪蚀,已有些褪色,鞘尾金格里还残存着些许血迹,已然凝结成红褐的硬块。它看起来和它的主人一样狼狈。
  剑已弃,想来鞘也不再需要了;何况非烟非雾形制特殊,剑鞘拿来给旁的剑用也不合适。但李忘生看了它一会儿,手指轻轻地搭在按扣上,没动。
  李重茂在他身后不安地绞着衣袖,看一会水,又看一会李忘生,没讲出一个字来。尽管李忘生面上没什么反应,可是李重茂从徐州出来开始,就不大敢正眼瞧他。他看看李忘生,又偷摸着瞄旁边的藤原宇合。
  后者微微一笑,道:“李道长一剑出而水击三千,当真武艺冠绝。”
  “阁下若是见过我师兄出剑,”李忘生答,“便不会说出这般话。”
  藤原宇合不置可否地笑笑,又问:“李道长何故弃剑?”
  他问出这个问题时,李重茂也目光灼灼地望过来,显然是好奇答案,又不敢开口发问。李忘生缩了缩手指,不大想搭理他,但还是不冷不热道:“旧剑不趁手,弃便弃了。”
  那是一柄属于少年玉虚子的剑。反正,这玉虚道人他是做不成了,此番远走,要走到什么地方去?东瀛,还是更远?归期难料,年少旧剑,留着又有何用?倒不如掷出去,丢到海里去,也叫那追来的人断了念想。说不定,谢云流瞧见他这般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的行径,心灰意冷之下,也不再惦记着要寻他了。如此这般,待到那人接任纯阳掌门,可否便算是改天换命已成?到那时,他再回中原去,哪怕已与纯阳割席陌路,能看看师兄,再看看师父风儿近况,便也算得此生心愿了了。
  ——可是,李忘生捏着那空剑鞘,心底仿佛也空了一块。他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也并不打算拿出来同旁人讲。
  他的手指搭在鞘身云纹上,指尖发冷,大概是叫江风吹久了。那么些念头在他脑子里转过一圈,又被舌头抵上齿间压紧压实了,才道:“……进屋去罢。”
  
  

  

  开元五年,明教教主陆危楼携四大法王叫阵华山,闯破了纯阳号称无人能破的星野剑阵,天下惊动。
  消息传过东海,已是一月之后,而东瀛的樱花依旧自顾自地盛开着。
  一名小厮,衣素色袖筒,系白表挎,正匆匆穿过藤原家铺满白沙与绿苔的园林小径,往后山走去。他原是侍奉主家的,自几年前始,便被家主指派去别馆伺候一位脾气不好、却地位不凡的大人,此番匆忙,也正是从别馆那位大人处得了令,要将一封越洋而来的隐秘口谕,传与山中一位大人。
  山中住了何许人也,他其实也不大清楚,只知自家家主待那人的态度,竟比之别馆那位大人还要尊敬几分,想来山中人地位或许还要高上一些——那他怎么又钻到荒无人烟的山中去了?不要宅第,不要良田,不要美姬,不要好酒,甚至在家主宴会上也拒不露面,又将家主时不时差人送去的东西,客客气气地一并退还回来,他们做下人的,倒是只能馋馋。唉!这些地位尊崇的,怎么都生了一副古怪脾性?
  燕雀在墙头凄厉地叫唤一声,他吓了一跳,方才意识到自己思虑大不敬,赶紧默默念叨一遍净土宗诸天神佛的名号以求宽恕,又接着闷头赶路。他这般胡思乱想间,已然穿园林、过小径,绕路石门,拨开密匝修竹,赫然一条石子小路,蜿蜒向深山。
  这条小路的尽头,静静卧着一间小屋。砌岩为墙,积瓦为顶,削竹为窗,门前用栅栏圈出一块空地,便是这间小屋的全部了。这里没有城中开得热闹的樱花,一派素青,屋前空地上立着个身似鹤形的人影,正背身阖眸,似入冥想之境。
  小厮在这几年间,只断断续续与他有过数面之缘。初照面时,他远远瞧见那人形貌端庄,朱砂点额,还以为他也同寺院里头那些大师一般,菩萨玉面,慈悲佛心;但待那人睁眼抬眸扫来冷雪一般的一眼,叫他浑身上下拿冰块滚过似地一颤,才始知非然:那些慈眉善目的大师,哪个眉目含着这般凌然煞意?想来是个提过刀、舐过血的玉阎罗!后来听闻他非佛门中人,而是个中原来的道士。小厮没见过道士,道士是什么?都像他这般可怖么?道士拜的佛,难道都是青面獠牙,一个赛一个狰狞骇人?小厮没见过什么世面,在脑袋里描画,只能把志异神话中怪兽的脸拿过来,安在佛身上,倒把自己吓得打了个寒颤。从此以后,他更不敢去那山间小屋了,每每匆匆来去,生怕走得慢了些,便要给那道士一口吞了。
  小厮屏息敛声,轻手轻脚地推开栅栏门,先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才压着颤声道:“属下奉李大人之命,有要事禀报道长。”
  那人睁开眼,转过身来:“什么事?”
  小厮这才看见,他手里正提着一柄长如彗锋亮如星的剑,不由得一抖:“李、李大人说,中原来讯,明教四大法王攻破了纯阳的星野剑阵,谢云流居于阵眼,落了下风,如今闭门养伤,已有月余。”
  他说完,紧张地等待那人回复。但天地一片静寂,鸟鸣也无,摇风也无。小厮冷汗都要下来了,刚要悄悄抬头瞄一眼,便听得对面那人道:“说完了?”
  他立刻垂下头去:“……是。”
  他看不见,能感觉到一段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并不如他想象那般锋锐如刀。但他不敢动,于是那目光又轻飘飘地移开了。道士又兀自沉默了一会,才道:“……是么。”
  道士又道:“劳你回禀温王,不必这般试探。贫道要走要留,俱是顺天时而为。去罢。”
  他口中的温王,便是别馆的那位大人。这番毫不留情的话,小厮其实不大敢当着那喜怒无常的大人的面说;但这道士摆明了态度,他也不敢反驳或推诿。进退两难之下,竟是不知道回什么好,僵在原地。
  那道士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又道:“你去同他说,是我的意思。他们不会为难你。”
  小厮这才恭恭敬敬地又一礼,转身匆匆跑出了小院。余光里,身后那道士仿佛凝固在原地一般,一动不动。

  

  待到那小厮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在山间,李忘生才回过神来似地,慢吞吞地抬起手,掐算起来。
  他这般谙熟此道的人,掐算的手指居然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呼吸也急促几分。尽管如此,李忘生面上还是一派平静淡然,只梢鸦羽似的眼帘一垂,便看不出情绪了。
  他要问的,依旧是那个他每年都要问一次的问题。从他舌尖无声滚过的,是一句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念过的称呼,一个在东瀛鲜有人知、连李重茂平日都不敢向他提起的名字。
  

  

  谢云流正兀自郁闷。
  倒不全是因为落败于人,他与陆危楼的交情从景龙年间为始,也知道这个人近来流窜于武林各派,是在暗戳戳筹划什么。因此,陆危楼带着几个样貌古怪的西域人出现在纯阳山道上时,他也没有很意外,在切磋中,双方也点到即止,虽然落败,也不过各自留了些许皮外伤。叫他真正郁闷的,是陆危楼带来的一则消息。
  “当真没有?”他问。
  “真没有,”陆危楼回答,“方乾那边也问过,没人见过你师弟。”
  方乾是上一个自负武功绝世而前来挑战谢云流的奇男子,他也不知从哪听来消息,说打败谢云流相当于打败绝大多数中原武林中人,于是在谢云流某次从长安回华山的途中把人堵在半路。谢云流对这位不速之客飘逸灵动、游于半空的身法相当感兴趣,一来二去,两人便结上了友,方知方乾与陆危楼竟早已相识。方乾与陆危楼一样,动辄横跨大半中原武林,又在东海有一套自己的人脉,谢云流便托他,寻一个人的消息。
  “不仅东瀛来船的名单上没有,久居东海的伙计们也没见过眉心有朱砂的人。要么你师弟藏得太好,要么人家还在东瀛根本没打算回来,你选哪个?”陆危楼不无嘲讽道,“还以为放出一点纯阳首徒负伤的消息,就能把人勾回来哪?”
  他说话时,腰上颈间的链子也跟着琳琅作响。纯阳中人鲜饰珠玉外物,这般动静在剑气厅里很是突兀。谢云流现在一见着他身上丁零当啷的首饰就烦,挥挥手:“你走罢。”
  赶走一个陆危楼,几乎是前后脚又钻进来一个洛风,也不知先前在门外听了多久。洛风对谢云流一向是亲有余而畏不足的,手上盛药的木盘往桌上一搁,凑过来:“还是没有师叔消息?”
  谢云流嗯了一声,又看看桌上的药罐:“……还吃?就我这点伤,再吃连疤都要好全了。”
  洛风不赞同道:“博玉师叔说了,师父经年劳神伤形,此番又是力战,是该多补些,以免耽误身体。”
  谢云流翻来覆去在指尖拨弄着那个药罐,便听得洛风讲:“朝中方才有使者来访,奉陛下之命带了些药材赏赐来。我同他道师父还在闭关养伤,免得叫陆教主给人瞧见了。”
  陆危楼修的明教功法中有隐身幻形之术,哪里会轻易叫那些小辈瞧见?谢云流笑了一声,轻轻揭过这个话题,又道:“那使者还说了什么别的没有?”
  “有,”洛风答,“圣人说,只要温王在东瀛安分着,他可以不追究师叔一事。”

  谢云流不说话了。
  洛风又来拉他的手。他今年十五,已经长得要和谢云流一般高了,却还是像孩童时那般仰起脸来,可怜兮兮地问:“师父,你说,师叔……师叔是不是快回来了?”

  

  太极厅里静悄悄地。
  谢云流其实不常来这里。李忘生出走以后,他便下令将这间屋子锁了起来,只逢着三五节假清尘除灰。他凡事皆亲力亲为,连洛风想进都不让。吕纯阳知晓后也不加阻拦,算是默许了他这一行径,是以纯阳中人,寻常弟子对这位名义上的二师叔的屋舍避之唯恐不及,知晓内情的亲传徒弟,也都知道远远地躲着这边——这倒是给谢云流行了方便。
  他点起烛台,沿着积灰的柜沿一寸寸擦过去。李忘生房中陈设本就不怎么更换,经年磨蚀,柜角早已光滑圆润。他的手摸过板子上一道寸长的剑痕,只觉那凹陷下去的地方也渐渐被磨平了,叫他一时竟想不起来,这道剑痕是何时留下的,又是为何留下了。
  他又暗自懊恼起来。
  如果李忘生在此处,他定然不会这般懊恼。李忘生喜静而心细,许多观中之事,早早进了他心底,旁人问起时便可事无巨细地拿出来讲,而谢云流的记忆力并不逊色于他,只稍个把线索,便可心领神会;或者李忘生也不记得了,那也正好,可以寻此由头指摘他毫不将他的师兄放在心上,然后半迫半诱地叫李忘生同他下山去——可是,可是李忘生不在。
  日里陆危楼的话又幽幽地响起来。
  ……你选哪个?
  ——我哪个都不选!谢云流三分恼怒地想,好你个李忘生,说下山就下山,说出海就出海!你是叫雪光迷了眼,还是叫猪油蒙了心?李重茂是你什么人,要你拿了命去护?送走一程便罢了,怎么到了如今还不归来?你是叫海风吹得耳朵也不灵了,听不见纯阳遭难、弟子蒙伤?还是说,你早早把师兄丢到脑后去了,才这般不在意?你的眼睛、你的心里,到底有没有装过谢云流?
  他这般越想越烦闷,手上没收住,一时挥开得猛了些,哐一声,撞倒了柜架上的一尊紫檀游鲤小像。他定了定神,伸手正要将那小像扶正,却摸到那小像下边、柜架深处,藏着一条细细的缝。
  谢云流的动作一顿。那是一个暗格。
  

  谢云流从暗格里,取出一个巴掌宽的柏木盒。样式简朴,质地坚硬,色泽暗沉,上边覆着厚厚一重积灰,似乎弃置已久。没有署名,没有刻印,没有任何用以表明身份的纹饰,但它仅有可能属于一个人。
  几乎是急迫地,谢云流抹开尘埃,小心翼翼地掀开盒盖。
  里头安安静静睡着一封帛书。

  

师兄亲启:
  见字如面,展信舒颜。
  恭贺师兄弱冠之年,丰神俊朗,英姿飒沓,寒芒出而锋锐无匹,剑鞘合则风采无双。师兄盛名,誉满大唐,垂髫稚子亦知尔侠骨义心;师兄行止,遍布江河,四海泽薮亦无碍也。每念及此,忘生亦喜亦悲。个中缘由,乃是忘生道心不定。
  忘生曾与师兄同炊中条之麓、共寝华山之林,情谊甚笃,相爱如亲。后年岁少长,兄性耽乐游,逐红尘之逸趣;余则静居山中,悟坐忘之玄经。虽聚少离多,然每见浮云结海,新雪坠枝,恍若所思之影,心驰神往,难免怅然。岁月迁延,情愫暗生,然思之再三,此情终属非分。同亲相恋是为不伦,同门相恋是为不轨。忘生一向敬爱师兄,然情意已生,日久难销难弥。恐玷师兄清誉,心怀愧怍,夜不能寐。今特奉此书,以剖肝胆。如若师兄垂怜,则恳请置忘生所赠酒坛于案间;若实在不喜,则恳请以剑碎之,以明心迹。自兹以往,会面之际,忘生当自避,师兄勿以为念。再拜。

  
  尾端字句洇开深深浅浅的水痕,将原本隽逸的字形,模糊得不成样子。未署落款,未署日期,这实在算不得一封合规的信。本该是落款的地方,赫然一行朱砂大字,与规矩工整的正文不同,笔锋颤抖,墨迹横飞,那是执笔之人在心神激荡之中惶然落笔:
  且行且去!休怨天、莫尤人!且行且去!
  经年沉淀,朱砂色泽已然暗沉,落在谢云流颤抖的指尖,如同一抹凝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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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rcet | 2025-7-25 02:22:40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说起来,”藤原宇合道,“李道长來东瀛多年,还不曾见过雪吧?”

  李忘生坐在他对面,垂眸望着面前的棋盘。他还没说话,倒是一旁饮酒的李重茂先转过头来,道:“这儿还能看见雪呢?”
  藤原宇合便笑起来。
  “西海道势低而气暖,自然少见霜雪,”他说,“可若是往东南去,去圣岳山麓走走,那儿是终年积雪的。听闻李道长在中原,也是久居雪岭之中,若是哪天想念华山的雪,也不妨去那儿瞧瞧。”
  他对着李重茂和李忘生时,说话语调总是这般和缓,仿佛一点坏心也无;李忘生素来不怎么理睬他,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仍然盯着面前的棋盘。李重茂却忽然咣地一声,将酒盏重重扣在桌上。
  他说:“长安……长安也下雪的。”
  他说这话时,呼吸突然急促起来,面色涨红,眼神不住地往四周乱瞟,手上还要用指头去抠那酒盏的烫花瓷底。他像是火气又上来了,想要摔些什么,又顾忌着旁边还有个李忘生,才硬生生压下去了没发作,只是从喉咙里,断断续续滚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李忘生这才抬起头,凝视了这个他一路护送至东瀛的人片刻,又转过来,望了一眼藤原宇合。
  后者依旧是一副笑面:“李道长瞧我做什么?”
  李忘生垂下眼睛,慢慢道:“……温王喝醉了。差人送他回府上罢。”
  藤原宇合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挥挥手,一旁立即窜出个半大的少年来。那少年面容与藤原宇合有七八分相似,先是面色不善地望了一眼端坐席间的李忘生,又恭恭谨谨地朝二人一行礼,扶了半醉不醉的李重茂起身离席。
  李忘生认得他。藤原宇合的长子,唤名藤原广嗣的,道是天资出众、聪颖过人。李忘生蒙藤原家收留之恩,日常教他些剑势身法,算他半个老师。这少年习武认真,却对李忘生态度很是冷淡,藤原宇合私下过问时,李忘生也只答二人性情不相投。
  ——大概是还在计较,那日说他并无悟道之资的事罢。李忘生想着,并未放在心上。
  他目送着那二人歪七斜八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边,却听得对面藤原宇合又开口了:“我这孩子,剑艺大有进步,多亏李道长栽培。”
  “令郎根基扎实,若能勤勉致终,于武道一途定能有所获。”李忘生道。
  藤原宇合道:“那孩子说,他前几日去找你时,见你使出的剑法并不如往常,而是势若流风、行如回雪,剑气横过之处,有如千山鹤鸣。可有此事?”
  李忘生道:“有。藤原家主可是怪贫道不曾传授于令郎?”
  “怎么会,”藤原宇合失笑,“道长不是藏私之人,犬子若无那悟道明心的本事,又何必强求呢?”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道长来此地多年,却鲜见使本家功法。先前某以为是与师门斩义断恩一事,道长心有郁结;这段时日,为何又忽然捡起来了?
  “李道长从来拒绝藤原家的宴会之邀,此番却主动前来,可是有事相求于某?”
  李忘生干脆利落答:“是。”
 
  他将指间白子往掌心一扣,道:“贫道欲择日回返中原,望借藤原家商船一程。”

  
  
  李重茂在两天前,接到了一封来自中原的密信。彼时他正在藤原宇合府上寻欢作乐,席上盛着好酒,身旁偎着美姬。他喝得不甚清醒了,迷迷糊糊叫下人给他读信,还没听两个字,就如同当头浇下一瓢冷水,登时从座位上跳起来:“你——你说什么?”
  他将信一把抓过来,颤抖着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他仿佛不认识字了,这怎么可以?这怎么……这怎么可以?!
  藤原宇合坐在他对面,执一盏酒盏,仿佛没看见他的异状。李重茂哆哆嗦嗦地朝他爬过去,他不知道自己面上是一副怎样的神情,只喃喃道:“得瞒着他。是了,得、得瞒着他。”
  藤原宇合冷眼瞧着他,仿佛也不是很关心他要瞒着谁、又要瞒些什么。

  
  藤原宇合问:“李道长是知道了,纯阳掌门更替一事?”
  李忘生一顿:“掌门更替?如今的掌门,可是静虚子谢云流?”
  “是,道长不知道?纯阳掌门的交接之仪,十月就要在华山举办呢,”藤原宇合咦了一声,“我还当道长是从重茂兄弟那边听了风声,心系师门,才急着要走。”
  李忘生叹了口气,摇摇头。“只是心有所感罢了。”

  

  李忘生来了东瀛以后,鲜少做梦。起初他以为不过是一路水土不服心绪难安的后遗症,定居山中后却发现,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他的鬓边已然布满霜一般的白丝,凝神聚气时也偶有滞涩。他拿了面铜镜一照,镜中人仍似逃亡途中时那般眉目郁结,眼角稀稀落落布了皱纹,面相远不比他实际年纪青葱;再要寻占问卜时,却感觉胸口被什么堵住了一般。于是李忘生便知道了,擅窥天机,妄动命数,盛年早衰不过是意料之中的必然。梦由心生,境随情动,梦境的减少或许也是肉身规避损耗心神的机理。他这样想着,在东瀛挥了许多年的剑。
  只是,这天晚上,他莫名又做起梦来。无关血光或是他人福祸,他梦见中条山。

  中条山在下雪。
  不是华山常年飘着的鹅毛般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条山的雪粒更小,从空中掉下来,落到手里,只余下一滩冰凉的水。林间沆砀一片,枝未吐芽,花未绽蕊,鸟雀的小声叫唤也听不见,仿佛世间万物都处在孩提时代,正从童蒙中施施然睁开眼睛。
  李忘生也是个孩子。短手短腿,做什么都带着一股子懵懂拙劲,背了竹篓,盖了斗笠。竹篓空空,心也空空,他站在这里,是来做什么的来着?问竹不知,问石不答,只好左右望望,放了竹篓,去瞧那彤红渐沉的日头——是了,是了,夕照人归,他是要去山里找他师兄回来。
  可是,谢云流在哪里?
  不在老松柏枝头卧成云,不在青岩石底下睡成雪,不在他们往日砍柴的地方练剑。林间没有他的声音,风里没有他的气息,天地偌大,一个孩子能跑到哪里去?
  李忘生真真切切开始慌了。
  他还未学成轻功,只好运起气,在林间小跑起来。卵石崎岖,山岩湿滑,他身上还背着竹篓,重心不稳,便要一脚踩空跌下去,砰地跌坐在地上,竹篓都压得歪折。再抬头望时,只觉林子仿佛有无限之高,要将天光落雪、夕晖晚霞,都一并遮住;他要找的人也当然一并被挡在林子后边,瞧不见了。
  万籁俱寂,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一个人。
  ——我该害怕吗?李忘生想,我该哭吗?
  若真是一个总角小儿,哭一场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偏偏就在这时,他蓦地想起一件事来:他早已不是个孩子了。
  刹那间,风停雪滞,苍穹昏暗。一道声音,隔着远山远水悠悠传来,是与他记忆中不尽相同的苍老。 
  忘生。那声音似喟似叹。
  李忘生一怔:“师父!”
  他当即要跪伏下去,却是一阵清风掠过膝间,轻轻托起了他。那云外方外的声音,又鸣钟震鼓般响起来:
  ——春秋代序,日月不淹;此别经年,道心安在?
  李忘生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背上的竹篓,忽然变得重若千钧,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压到地里去。李忘生却硬生生直起腰,仰起脸,望向被树影遮蔽的天穹。
  一滴雪水,从高处某片叶尖摔落,不偏不倚,恰巧滴在额间。 

  李忘生从梦中醒来,窗外雨声淅沥。他愣愣地望着窗外竹影,半晌,起身理了鬓发,向山下那金碧辉煌的屋宇走去。


  
  藤原宇合看起来出乎意料地好说话。他眯着眼睛,从面前竹篓里的黑子,移到李忘生的面上。“这件事情,重茂兄弟可知晓?”他问。
  

  
  李忘生在藤原宅邸里撞见李重茂时,后者正冲着两个下人发火。李忘生站在门廊里听了一会,听出不过是些酒水淡了茶碗收拾不及时之类的小事,没上前去。他和李重茂并不算多熟,来了东瀛更是没讲过几句话;李重茂先前还会隔三差五差人来探一探他的动向,后来也不再过问了。
  这会,他也不打算多管这个人的事,谁知李重茂却忽然瞧见了他,立刻凑上来:“李大哥——李道长!你怎会来此处?可是有要事找重茂?”
  李忘生自觉无需遮掩,道:“是。贫道决意回返中原。”
  他眼睁睁地瞧着李重茂面上表情从惊愕变作震怒,又从震怒变作焦虑,急急忙忙来拉他的袖子:“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李忘生垂下眼,想把自己的袖子从他手里拽出来,拽了一下没拽动:“何谓不可?”
  “如今的中原,依然视道长为朝廷要犯;纯阳上下与道长皆有离师叛道之仇,道长此番回去,哪里有容身之处?”李重茂苦口婆心地劝,“还不如在此地再做休整,等待时机成熟……”
  李忘生没理,他又更急了,道:“道长莫不是不信重茂?若是云流大哥——”
  他忽然噤了声。

  “继续说罢。”
  李忘生道,“若是我师兄在这,则会听温王的,一直不回去,也不会在意温王与藤原家所图谋之事究竟为何……是不是?”
  李重茂不说话了。
  李忘生却笑了笑。
  他终于将袖子从李重茂僵硬的手指中间抽出来,轻声道:“温王放心,贫道不会干涉温王与藤原家主共谋之事,也不会……也不会回到纯阳去。”
  “可是,回去中原,未必就要回去华山,就像回去大唐,未必就要回去长安,”他抬起眼睛,盯着面前人失去血色的脸,“温王殿下,你说是不是?”

  
  李忘生没说话,藤原宇合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像是觉得很有趣,又笑了好一会。
  “借一条船,并非难事;甚至,某可以安排明日出海的航程。”藤原宇合说道,“只是,某有一个条件。”
  李忘生道:“什么?”
  藤原宇合当着他的面,从一旁的木阁中取出一个药瓶,从中倒出两粒黝黑发亮的小丸,摊在掌心。
  “道长来也天命,去也天命,所言所行,俱是顺应天时而为,想来是信奉天道的。”他笑起来,“此药乃藤原秘法所制,潜伏期为一周,药性因人而异,有些人药性发作如受剧毒,有些人却能枯木苏生……不知道长在天命中,可有看见它于你而言,是毒是药?”
  “服下它罢,李道长,”藤原宇合道,“天命到底归于谁,我们在中原见分晓。”

  


  
  华山正是晴空。
  洛风从山下架着逍遥游一路回山门时,在山道上被祁进拦下了。他同这个刚入门不久的师叔并不是很熟悉,但觉着他急进的性子莫名亲近,便停下来招呼道:“五师叔可有吩咐?”
  祁进僵着脖子,不自在地理一理道袍宽敞的袖边,道:“大……大师兄叫你回山后去见他。”
  洛风眼睛一亮。

  去岁名剑大会,纯阳依旧是静虚子谢云流代师参与,只不过这次没有玉虚偕行,他带了洛风去见见世面。西湖六月柳如烟,放眼莺欢燕笑,入目歌舞升平。谢云流一路过去,也偶有故人招呼,可洛风一见他神情便知道他是叫旧景勾起旧人旧事,心下难免跟着一同怅惘。好在没有哪个不打眼的提起李忘生,谢云流最后落败于公孙二娘下场,也只是抱拳行礼,潇洒离去。
  可是,一回到华山,谢云流便一头扎进了后山。问起吕纯阳,也只是道感悟将至,闭关去了。
  洛风现在不大敢相信这种忽然闭关的行径了,可缠了吕洞宾数日,也只得到同一个答案。上个月月初,谢云流终于出关,纯阳不久便传出了掌门更迭的消息——而那时他正游走于沿海诸地,追着一条线索一路寻至扬州。终于在渡口得听了一个消息,急急忙忙赶回山去。
  
  谢云流在剑气厅里坐着。数月不见,他的衣衫已有些旧,仍皱着眉,看上去却很精神。
  “风儿来了?”他道,“来,拿着这个。”
  他递来一沓硬黄纸笺,洛风不明所以地接过来,甫一展开,喜上眉梢。
  “朝廷的通缉正式解除了?”他道,“那、那是不是可以为师叔平反,是不是……”

  谢云流显然心情很好:“是,当然,得一步一步来……”
  他笑了一会,面上笑意又黯下去,自言自语般道:“……也不知那呆子几时才能瞧见。”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摩挲着桌案边摆着的一个小陶罐。洛风不大认识那个东西,却知这是自李忘生走之后,谢云流慢慢养成的习惯。陶罐上的鹤纹云纹,都被磨得看不大清了,但谢云流仍是拿指腹,一点点从鹤首勾画到云尾。他面上又浮现出那种陷入回忆时常常露出的、半是惆怀半是懑然的神情来。  
  洛风没有答话,这个问题,他一向接不上来。但他有别的话要说。
  
  “徒儿在扬州,探得了一个消息,”洛风一把抓住谢云流的手臂,垂下头,“三日前,东瀛来的商船上,有个黑衣朱砂、白发童颜的剑客。身手不凡,武艺高强,正是此人出手解决了路上的海寇,商船才平安到港。徒儿在扬州港找了一路,从船家手里,换到一张避祸祈福的符文。”
  谢云流一顿,立刻扭头看他。洛风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被叠成半个巴掌大小的纸片来,其上并无其他折痕,显然是被妥帖保管的。
  谢云流接过来时,手都在微微颤抖。他太熟悉那些笔画,更胜过其上附着的内力。
  “徒儿当即前往城门,却被告知,那剑客早已离去,似乎是往北边走了……”说到这里,洛风终于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望着他,“师父,若那真是……”
  谢云流霍然起身,两三步冲到里室门口,却在将将踏出门外时,硬生生停下了脚步。他抓着门框,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又猛地转身回来,背着手,开始在房间里踱步。

  “你说他是……”他喃喃道,又兀自摇摇头,“不,不可能,时间对不上……可他到了扬州,又往北上,做什么呢?是要回来,还是打算去长安?还有,他——我得去找他问个明白,风儿,你明天带我的信去,去问问他、他莫不是——”
  “莫不是”后边跟的什么,洛风没能听见,因为谢云流已然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将桌上剩下的书卷往洛风怀里一塞:“不成,不成!我亲自去找,现在就出发。”
  “不是,现在啊?”洛风傻眼了,“可、可下个月底的就任典仪——”
  “去年就准备好的事情,还需要我做什么?”谢云流啧了一声,边随手抓了件外衫套在身上,“你这呆子,连抓人都不会,还是留在山中,替我跟你师祖说些好话,等我带人回来……我一定带人回来。”
  他说完,取了架上长剑背在背后,风一样地跳出了窗外。
  “可是,”洛风在他身后喊,“师父,你要去哪里找啊?”
  哪里找?谢云流想,扬州不行便去徐州,徐州不行便去长安,中原就这么点大,难道还找不见一个李忘生?再者,他如今不比从前,与李忘生既有因果之系、又有符引之凭,动用卜算之法算上一算,就算回来要挨一顿骂,又能如何呢?

  

  

  李忘生不在徐州,也不在长安。他跟着一路商队的车马,在潞州停下来。
  他其实也不太明白,怎么就一路走到了这里。但他既然无处可去,那走到哪里似乎都没什么太大关系。天地宽广,他如今卸了道袍、摘了莲冠,也不过是天地间一缕无所凭依的风。
  潞州满是生面孔。想来也是,他在这里度过的年岁,甚至不比在东瀛长久;人生最初的那段日子,于大多数人而言,也不过是黑甜一觉。可不知是不是修了道的缘故,李忘生的记忆总比旁人好一点:伢伢学语时念过的经文、远远瞧着别家孩子玩过的白墙、摔过跤的石板路……他全都记得。一清二楚,以至于别经数年,他还能踩着那条青石板路,一步步回到旧宅邸门前。
  李家旧屋居然还在。
  牌匾早已褪色,墙上挂满青苔,雕着卷草团花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响。这里早已人去楼空,余下的残垣断壁居然还能照出旧日的影子。
  李忘生在院里静默良久,在院里那棵柿树下拣了块空地,安安静静坐下来。残阳斜照,在院里铺上一层橘金的茸边,仿佛梦里那片夕照又落下来,落在他肩上。
  秋已至深,凉风卷过树梢,柿树干枯的枝桠沙沙作响。 
  这叫李忘生,忽然忆起一件旧事。

  

  小谢道长一直觉得,他师弟哪哪都好,要勤苦有勤苦,要秉性有秉性,只在一件事上,一直保持怀疑态度。
  “树怎么会说话呢?”他嚷道,“师弟怎么同树说悄悄话,也不同我说呢?”
  吕岩笑他,谢云流就把笤帚一扔,抓着扫雪归来的师弟细细盘问,非要他说出中条山上哪棵树会说话,哪株花会笑话人。李忘生被他闹得没办法,只好被他揽着去指认前几日到底同哪些花木说了悄悄话,罢了,还要被他拎到后山去,指着他二人开春栽下的小苗,质问道,怎么你我一道栽下的小树,就不同你说话呢?
  可是,可是,哪来那么容易的事情?万千草木百相花,其中生而有灵、又愿意开口的,能有多少?就算是他二人亲手固土浇水的小苗,也不过是个没长牙的娃娃,哪是让开口就开口的?强人所难,实在太坏,花灵树灵才不来同你说话。师兄读不懂,实在活该。
  李忘生半嗔恼半委屈地,将这一五一十同师兄说了,又撇过头去,暗自发誓一个时辰内再不理这人。谢云流知他气恼,又摸过他的手笑吟吟地来哄。师兄读不懂,有什么干系?师弟能读懂木头,师兄能读懂师弟,这不就可以了?明年,后年,大后年,等你我都长大,小苗也长成大树,师兄再陪你一起和他们说悄悄话,好不好?那可说好了,在那之前,只能和师兄说悄悄话。
  李忘生也不记得自己最后应下了什么,只记得那天的日头也灿烂得晃眼,重重叠叠的青叶遮也遮不住;枝头底下谢云流的笑眼比日光还要灿烂,他该拿什么东西去遮?
   
  

  确实是他食言,李忘生想,后来有那么多的悄悄话,他无处可说,只能压在心底。搬到华山里去后他再没回过中条山,不知曾经那两棵他和谢云流一同种下的小树,今安在哉?廿载相逢,可还识得故人面?

  柿树有灵,在风里叽叽喳喳,清凌仍似当年。坐在树下的,却几乎换了一副面孔。
  李忘生阖上眼睛,静静地听了一会。不如归去吗?你是说,不如归去?

  “可是,”他轻轻地说,“归到哪里去呢?”

  儿时的宅邸只剩积灰空屋,中条山上惟余萋萋荒草,华山的飞雪盖过他离去的脚印——天地偌大,孑然一身,他还能归到哪里去?
  往北走,还是向南行?往东游,还是向西归?
  ——不对,不对。他忽然想起来,他在华山,还有一事未了;还有一柄悬刃等着落下,还有一个问题他没得到答案。他在东瀛待了那么久,久到他自己都快忘了,曾经亲手将一个酒坛递给了某个人,其中盛着他少时的一颗心。
  那个问题,他自黑衣下山那日起便打定主意不再要个答案了,可不知是不是回乡情切以致心软,他忽然有一种冲上华山去找人讨个答案的冲动。
  ——可是,这个答案,他非要不可么?
  如果去了,怕是要伤心而归;可如果不去……他不甘心。
  
  想来想去,李忘生还是决定要去华山。
  他一路上已经打听好了,下个月,谢云流就要在华山举行掌门典仪,那时访客众多,他混在其中,只远远地瞧上一眼。只要一眼,看完这一眼,他大概也不会再念着讨什么答案了,就当从未向谁发问,或者从未有过那一颗心。
  只看一眼,他就走。可接着,要走到哪里去?西湖太喧闹,长安太欢腾,南诏比东瀛还湿热,巴蜀又不够远。不如西去,到大漠深处去,到一个无人识得玉虚子、也无人识得李忘生的地方去。他还不曾见过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说不定最后留在那里,听起来也不错。
  ——只可惜,师父的无情大道,这辈子算是修不成了,白白辜负他老人家多年心血。

  思绪轮转间,李忘生站起来,仰起脸,凝望着满树枯枝,轻声道:“……我明早动身,即往西去。今此一别,便不会再来了,勿要挂念。”

  
  话音未落,便听得半空一声怒喝: 
  “李忘生!你又打算、一声不吭地、跑到哪里去?!”
  

  李忘生浑身一颤,继而僵硬地转过脸去。一个束发白衣的人影,面含怒、眸带火,正仗剑运气、踏空而来,轻轻巧巧落在满地枯叶上,旋即一把扯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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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rcet | 2025-7-25 02:23:3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被吕纯阳禁足华山的日子里,谢云流曾反复设想,若是同李忘生再度相逢,该是怎样一副光景。
  最最好是个晴日。一方云朗风静的澄空,一片花蕤叶茂的小丘,他可以一面牵了那人的手,一面藉由漫漫天光,细细描摹那张许久未见的面庞,从眉心到眼尾,从唇角到耳廓;若是雨天,雨天也不错,雨幕自会为他二人隔出一方天地。李忘生要撑伞,他就去扒人家的手;若是他来撑伞,李忘生就势必要来紧挨着他——反正他们二人总归能挤到一处。他就借此契机,将这些年的心事,全数掰碎了细细讲与他听。讲些什么呢?讲紫霄宫年复开落的一树梅,还是论剑台日夜归还的一双雁?不对,都不对。有一件必须要讲、必须第一个讲的事情,还是李忘生,只是李忘生。李忘生是个居然胆敢断情远走的人,只此一件事,不上不下地堵在他心口,叫谢云流恨得牙痒。他在太极厅里定下决意,待到见了李忘生,一定要先将人牢牢扣住,再厉声恨色地盘问一番,最后拿根软绸缚仙索,像捆太极广场的铜鹤一般把人捆回华山——管他李忘生同不同意!雨要是能再下大些就更好,从他们见面的地方一路下到华山山脚,叫他们回程途中,李忘生只能听见他的声音,而听不清伞外旁人的脚步,届时李忘生必然挣无可挣、躲无可躲,只能看着他、握着他的手,搂着他的肩,同他、同他——

  ——可真到了见面这一日,他反倒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仿佛是叫谢云流从天而降的那句话吓着了,李忘生自从被他捉住之始,就僵着身子、梗着颈一言不发。惟有一双眼睛,轻轻地在谢云流身上一扫,又飞快地垂下去。
  而谢云流,谢云流也在看他。
  李忘生如今的模样,与他记忆中的已然大不相同。谢云流想,是他们太久没见,才叫故人疏陌如新。可是——可是这又怎么样?谢云流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眼前之人;他没攥住李忘生的那只手,则不由自主地抚向李忘生的颊侧,却是悬停在咫尺之外,只轻轻拨开了垂落脸颊的碎发。他动作专注而极慢,仿佛在以指为尺,丈量二十七岁李忘生的眉眼。从他白如银丝的鬓发,到瘦削清突的颧骨,一寸寸虚量过去,最后停在眉骨尾处、眼角上方。那里有一道不及寸长的疤。
  伤口很窄,就是洛风幼时在纯阳山岩上滑一跤,割出来的口子也比这长。但这道伤显然没有得到及时处理,又反复感染过,以致经年过后,依然在这样一副面容留下一道泛白的痕,横亘在眉骨与眼尾之间,失去了鬓角碎发的遮挡,如同一块剑的残片。
  谢云流的拇指指腹,极轻地覆了上去。肌肤相贴的那一刻,谢云流清晰地感受到掌心中攥着的身躯轻轻一颤。
  
  “你……”
  谢云流想说从前你在纯阳时哪次受了伤不是好好的养着,非要去那偏芜旮旯一蹲十余年;又想质问他怎么如今回了中原也不上华山,反倒要来这二十年前的故地重游?但毕竟代掌门之职他做了这么些年,许多事他当年不明白,如今也不得不明白了,于是话在舌尖绕了两圈,最后吐出来的却是:“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华山?”
  他刚说出口就后悔了。这一句话语调太缓,尾音太轻,是与他的设想截然不同的软弱,比起厉声诘问更像是祈求。可话已经放出去了,谢云流只有磨一磨牙,屏息等待李忘生的答案。

  
  李忘生没有答话。
  他在发愣。用更准确一点的话来讲,他在走神。
  很长一段时间里——最远可以追溯到许多年前的那个窥探天机的夜——李忘生是不大敢他师兄坦然对视的。一方面,悸动的心绪并未随年岁的增长而日渐消退,他生怕那些在梦里压不住的情与爱,一不留神就要走漏风声;另一方面,那夜梦中谢云流身上的血色似乎从未褪去。在每一个道子从山下翩然归来的午后晚间,李忘生远远地隔着纱帘炉雾去瞧他,依旧会被那浓郁的灾厄之色惊悸。谢云流的冠带、袖间、衣袍下摆,都笼着暗沉的血色,乃至他在剑气厅檐下负剑而立时,衣摆上的血色都像是要顺着袖间团云纹线,一路流进地上影深深处。
  直到又过去了许多年,眼下,他再去瞧谢云流,那不详的血色终于从谢云流的影子里涤荡净了。李忘生从眼底余光里描摹那个人,风华正茂,身姿清凌,眉似横刃形似鹤,目如流火剑如虹……倒是与他从前暗自描画的未来不谋而合。
  想到这里,李忘生轻轻抬起眼。
  与谢云流重逢这件事,并非不在他的预想之中。但他所预想的每个照面里,他都该与谢云流隔着一重山、一道水;或者一帘雨、一片风。再热烈炽灼的梦愿,在这般冷风冷雨中涤过一遭,再落到那人身上时,也不过是一片华山的轻雪。
  可谢云流此刻就在他面前,他靠得这样近,像一柄才淬过火的剑,叫他背上让热意蒸得不住战栗,叫他甚至在战栗中,听见一寸骤然急促的心音。
  你凑得这么近,又是做什么呢?李忘生想,凑得这么近,叫他要分不出二人的心音,还以为谢云流的心,其实和他跳得一般快。
  叫他几乎要怀疑,谢云流其实像他恋慕师兄一般……恋着他。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移向谢云流的胸口,又迅速落下去,落到谢云流低垂的衣摆上。只一件外衫,便能瞧出其形制特异。细碎的流苏压着层叠织物,烫金的八卦覆着雪锦软绸;莲纹重迭耀银绣,鹤缕盘飞暗金边。

  ——不对,李忘生怔怔地想,这是他不认识的、新制的样式。
  布料精细,纹饰华贵,这是皇家的做工。

  他心底方才升起的那一点亲昵顷刻间荡然无存,一件被他快要忘掉的事,忽然跳回他的脑子里。东瀛跟来的尾巴还没有甩掉,李唐家的影子还不知在何处,若是被人瞧见谢云流与他在此处亲状——
  这一想,李忘生呼吸一滞,也听不见谢云流在说些什么了。他的眼前分明闪烁着撩动的刀光火焰,他的耳畔蓦地响起一阵响亮的震锣鸣金,而一股若有似无的铁腥味道,也幽幽地钻进鼻腔。李忘生什么也顾不得,当即手腕一翻一抽,要从谢云流指间挣开手来,抽身离去。
  

  “你——你做什么?”谢云流叫他这一挣惊得又愕又气,提声叫道,“你又要走?”
  他说着反手一扣,卯足了劲将人往怀里带。李忘生脚下趔趄,手上失力,给他拿得牢靠,仍是颤动着瞳孔,喘息说着道:“师兄且放手罢!戴罪之身,恐招来……”
  “什么戴罪之身!”谢云流急道,“谁说——谁说你是戴罪之身?师兄早跟他们谈好了,前些日子就把你的通缉撤了……你跟师兄回家去,过几日,师兄给你平反……”
  谢云流手上力道又重了几分,像是隔着一层皮肉,要紧紧捉住那根长骨。李忘生给他拿得痛了,终于回过神来。
  “如何平反?”他压着嗓子问,“宫中劫人、硬闯天家是我,布阵华山、叛出师门也是我。如何可平?有何可平?”
  他的眼睛恢复了清明,说道:“我不会……不会同你回纯阳。”
  “你说叛出师门就叛出师门?我同意了?师父同意了?”谢云流叫他气得咬牙,音量不自觉又拔高几分,“他天子家门内斗,与你何干?李忘生,你在外头给海风吹糊涂了?这也想不明白!李三今日坐稳了位子,还需要借着缉拿你的由头杀一杀纯阳的威风么?你——”
  
  他忽然眯起眼睛,声音低下来。
  “你不是这般糊涂的人。李忘生,你精明得很,十七岁就晓得瞒天过海——你一定还有事瞒着——为什么不同我回纯阳?”他慢慢地问道。
  李忘生的眼瞳,倏地缩紧了。
  谢云流定定地瞧着他,忽然道:“是因为这个么?”

  还不等李忘生接话,他一把扳过李忘生的面颊,摁着唇角,欺身吻了上去。

  “唔——!”
  这个突如其来的吻且急且凶,势如暴雨,汹若奔洪,叫李忘生仿佛被东海山一般的浪头当空迎面盖下,被压得透不过气来,腰背硬直地梗着。他的双手无措地僵了片刻,迟疑地搭在谢云流肩上。
  李忘生被他叼着磨了好一阵才轻轻放开,一边被谢云流舐吻他的嘴角,一边听他断断续续道:“这件事……有什么可瞒?师父他……早知道我们的事,允我们合籍同修,就待你回来……”
  李忘生呼吸一顿,手指蓦地攥紧了。几息之后,他抬手扯着面前人的领子,一口咬了回去。

  

  

  陈二娘在潞州经营酒家数十年,往来客商形形色色,世间诸多奇闻,她早已见怪不怪。只是,这几日店中奇客,来得也太频繁了些。
  先是一个满头银丝、面上却不见苍老的青年剑客,眉心一点朱红,若非一身黑衣劲装,真真如话本中仙人下凡。这黑衣白发的剑客不要吃食,不要伙计帮忙洗换衣物,只要店家每日晨间备一盏茶。他面相不凶,但行走江湖之人多少有些怪脾性,陈二娘纵然好奇,也无心探究一二。
  再是一个锦衣华袍的青年人,剑眉星目,玉树临风,当空而来,像只大雁一般落在酒家屋前悬挂帐帘的立柱上,往席间掷了一把碎银,却是要问店家讨一间空屋,并且只需要半个时辰。他来去如风、行色匆匆,显然是在找些什么人。陈二娘透过他衣摆扬起时露出的蓝布衣衫制样,猜想他大抵是个道士。

  迟暮时分,这两个人居然一并出现在了店里。

  白发青年走在前头,他走得急,陈二娘忙完记账、从前台横板往外瞧时,只能瞧见他半个背影。锦衣的青年人慢他一步,唇角一片半抹未抹的血迹,目光沉沉地盯着前头那人的影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是打起来了?
  陈二娘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上前去问问这位客人的伤势。她权衡片刻,叫来店中杂活差役,道:“你上去客房做事时,尽量绕着他们走。”
  至于其他事,她是有心管也管不了了。
  晚风簌簌地吹,酒家门前的小铃,又叮叮当当地响起来,细碎的铃音没在喧嚣的人声里,像一颗石子落入大海。
  

  房门落了锁,嘈杂声被隔在门外,屋内只剩一片沉默。
  李忘生不说话,点了烛台,兀自在行囊里翻找什么,谢云流也不像先前那样急着问他,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摸过薄薄一层被褥,又探过几乎空置、只装了两件素色布袍的衣柜,只觉房间主人的行李实在少得可怜。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李忘生搁在床角的黑布包裹,瞧了半天,悄悄用手指勾起一角,露出底下的金属纹饰。
  云结海,鹤衔松,金属雕镂的纹理在烛火下漫着暗沉光泽。那是一柄空剑鞘,模样眼熟,已经有些年岁,但边角都洁净无尘,显然被妥帖地保养着。
  谢云流定定地看了一会,觉得喉口有些堵,眼眶也一阵阵发热,只得别开眼去,便听见李忘生道:“师兄的继任仪式,是在下个月何时?”
  谢云流待到声线平复了些,才答:“下月二十八,师父算的日子。”
  李忘生道:“那恕忘生,下月二十八以后,再回纯阳。”
  “为什么?”谢云流蹙眉转身,却立刻被引走了注意,“你拿纱布做什么,你受伤了?伤在哪里?怎么伤的?”
  李忘生被他摁在椅子上,任由他解了自己护手,掌心摊开,靠近腕骨的下半绑了半尺宽的绷带,正隐隐渗着血。
  “我来罢,师兄,”李忘生道,“只是些皮肉之伤……”
  谢云流却不听他讲话,掌心托着李忘生的手腕,三两下揭了绷带。一道两寸有余的裂口,自上而下横斜穿过掌心,仿佛另一道掌纹。谢云流只一眼,便瞧出是利刃所致:“就这几天弄得。”
  他皱起眉,问:“有人追杀你?江湖中人,还是皇家?”
  李忘生摇了摇头。“是……是我自己划的。”
  谢云流沉声道:“李忘生,你想清楚再说。就是李三出尔反尔要杀你,我也有办法叫他不得称心如意,你信师兄。”
  李忘生听了这话,眨眨眼睛,嘴唇紧抿着,露出一副似是想笑、又笑不出来的神情,只从眼睛里渗出一点谢云流熟悉的笑意。他的唇角在方才的厮斗中也被咬破了,伤口尚且透着血色,在那张苍白的面庞上红艳得突兀——他这会倒是看不出一点气喘,开口时四平八稳,没有一点起伏。
  李忘生道:“我信师兄。”
  谢云流正要说你到现在仍是什么也不同我讲,哪里是信得过我的样子?还未张口便听得李忘生继续道:“可这伤,的确是忘生自己划得。”
  谢云流一愣:“你自己做什么——放血?”见李忘生没有反驳,他继续追问道,“你中了什么?幻术,还是毒——”
  他脑子转得极快,立刻反应过来,脱口而出道:“东瀛人?”


  藤原宇合的计谋并不见得有多高明,并且可以说是个实实在在的阳谋。
  虽然对方口口声声称道天命如何,但李忘生将那粒不及指甲盖大小的黝黑药丸捏在手里时,心想,这十成是一枚毒药。
  他并不需要其他理由佐证自己的观点,就像藤原宇合并不费心思去让他的借口修饰得再完满一点。他与藤原宇合,从立场到观念,都有着最根本的分歧,如今藤原宇合既用不得他,又不愿放他回去中原,寻个天命的由头不过是叫这场毒杀看起来更体面一些。
  而这其实并非藤原家头一回做这些事。李重茂到东瀛参加的第一场宴席,藤原宇合拿出了数十坛牵丝红花玉叶酒,一杯一杯地灌,直至把人灌得烂醉。李重茂带去的那些军士,也被灌得七荤八素,在雕花红木席间醉倒一片。李忘生只是坐在下首,远远地冷眼看着,既不参与,也不阻拦,仿佛置身事外。那时藤原宇合冲他遥遥举杯,李忘生也不理睬,前者便笑道:“李道长可是怕酒里有药?不会的,道长若是不信,大可差下人一试。”
  藤原宇合说这话时,始终带着一股莫名奇妙的口吻,仿佛在强压着笑意与欢欣。李忘生当时感受到他目光中针刺般的恶意,却并未放在心上,只当这人古怪脾性又上来了,许久以后才慢慢回过味来。那是久居高位的傲慢,藤原宇合自视甚高,早早在心底给他们这些异族人各判了死法,顺之则生,弗之则死。    
  
  

  
  藤原宇合的事,说起来并不复杂。李忘生只稍三言两语,谢云流便听明白了,一拳锤在墙面上,恨恨道:“害你至此,日后我必当以数倍奉还之!”
  “还有你,”他又转向李忘生,咄道,“你既已知晓那是毒药,怎么还傻不愣登地吃下?”
  李忘生眼底的笑意淡下去了。他沉默了一会,垂下眼睛,轻轻叹了口气。谢云流听不得这个,立刻去捏他的手指:“师兄没有骂你,是那东瀛人该死——”
  “忘生,你别不说话,”谢云流道,“你掌心这一道口子,师兄看着也疼。”
  李忘生抬起眼睛,目光从他们相握的手,慢慢移到谢云流面上。他动了动唇,再开口时,说的却是另一件事。
  “师兄可还记得,师父当初在我额心朱砂,注下一道咒文?”李忘生道,“那道封印使我免于许多擅窥天机的祸患,却也叫我此后噩梦缠身。更重要的是,在那以后,我没法以我自己为卜算对象,问福不明,问祸不知。”

  
  这事儿谢云流也知道,但他不甚在意。
  寻占问卜一道各家有各家规矩,但总有那么几条法则四海诸通,譬如同一件事“再三渎,渎而不告”,又譬如“命不问己”。就拿谢云流和李忘生自己为例,他们在初入这一行时,都习惯了拿对方作卜算的对象,成天问些没轻没重的问题。谢云流本就不精于此,更不必说惦记着问自己的福祸因缘了,于是他也把李忘生没法自问这件事,视作了理所应当。
  但实际上,理论来讲,卜算一行练到李忘生这个程度,偶尔算算自己下一年福祸如何,也无伤大雅。
  而李忘生的情况是,他根本算不了。他在心中默过八字,睁眼却只瞧见一片空空,仿佛天地之间,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或者这个人的命轨上空空如也,从生到死毫无波澜。
  李忘生研究了很久,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大概也是师父那道咒文带来的影响,就像主动给眼睛蒙上了一块布。否则以他自己去算,天知道会算出什么来。他这样安心地过了许多年,就是后来意外窥见了师兄的命数,也没动摇过这个念头。
  再后来,他到了东瀛,身边更是算无可算,心神损耗之下,甚至连梦都少了。
  

  “有一日我醒来时,心血来潮给自己算了一卦,”李忘生慢慢地说道,“我本来要问的,是何日能离开东瀛;谁知这一算,却叫我算出了别的东西。”
  “一个日期,一个足以动摇师父的封印、足以刻在命轨上的日期。”李忘生轻声说,“我算到的上一个这样的日期,是景龙四年。师兄,你说,这一个会是什么呢?”

  

  东瀛,藤原家主宅。
  李忘生坐在藤原宇合对面,面前桌上盛着那一颗黑珍珠般的药丸。李忘生盯着它瞧了一会,忽然笑了起来。
  他过去与李重茂并不相熟,并未见过这人最志得意满时的情状,却是眼睁睁地瞧着,他在东瀛是如何一点一点烂到癫狂与迷乱中去的。藤原宇合用酒杀李重茂,如今决定用毒杀他,李忘生念着这么多年相安无事,决定赠他一份回礼。
  “贫道会服下这枚毒药,因为无论今日或是下周,都不会是贫道的死期,”李忘生说道,“可是,这并非道家所谓‘天命’。藤原宇合,你不明白。”
  藤原宇合没料到他会如此直白,面上笑容僵了一下:“……道长何出此言?”
  “你们谋划为何,是藤原自家家事,贫道不欲插手,但有一点,东海,或者大唐,远比你所想象的要强得多;死一个温王,或者死一个李忘生,对大唐来说,都不痛不痒。
  “你叫藤原旁家的阴阳术蒙蔽眼睛太久了,藤原宇合,不要把东海当作向东瀛帝王邀功的踏板,”李忘生道,“否则,在你的队伍踏上大唐的土地之前,你会先死于自己的狂妄。”
  那一瞬间,藤原宇合的面上露出一种异常狰狞的表情,仿佛某种怪物撕了人皮,正朝外露出獠牙——但很快他冷静下来,依旧挤出一个笑容,问道:“李道长,这算是一个威胁么?”
  “自然不是了,”李忘生几乎是轻快地回答,“这只是你一直想问贫道的、你的天命。”
  他说完,不等藤原宇合反应,将掌中药丸一口吞下。

  

  
  “那个日子,是什么时候?”谢云流问。
  李忘生答:“下个月二十九。”
  大概是今日该说不该说的话都说过了,该做不该做的事也都做过了,李忘生此时情绪平稳异常,乃至感到握着自己手指的力道攥紧时,还有余韵安抚地蹭蹭他的手背,道:“师兄轻些,方才就是手上力气过重,才叫包好的伤口又裂了。”
  谢云流闻言手上松了劲,又去攥他的袖子,却还嫌不够,整个人靠过来,把脸贴在李忘生颈侧。
  “那你更得跟我回去。”谢云流道,“我们去找师父,他一定有办法。况且,你十七岁就能改我命数了,难道我就不能改你的?没有这样的道理,所以你还是要同我回纯阳去。”
  李忘生听他翻来覆去讲了一堆,迟疑地嗯了一声。
  谢云流立刻抬起头来。
  “你同意了!”他嚷道,“李忘生,我记着你同意了,可不许反悔。我如今功夫肯定比你高,你要是还想跑,我就直接把你绑回去。你听明白么?”
  李忘生同他对视片刻,道:“还有一件事。”

  谢云流今日已听了太多事,这会顿时警觉起来:“怎么?”

  他唯恐李忘生身上还有别的伤,正要去扒拉他的领口,却见李忘生把脸扭到一旁,紧抿着唇,烧红的绯色从耳根一路蔓延至耳尖。
  “师兄的……那句话,还算数么?”李忘生小声问,“就是……师父知道,允我们……合籍的事。”


  
  他的声音越到后面越轻,谢云流凑得近,听了个明明白白。
  他顿时再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发烫发胀,平日里拿剑的手这会不住地颤抖。谢云流拿李忘生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又去吻他,手掌紧紧贴着他的面颊,要他对着自己,要看他的眼睛。

  “当然作数,”谢云流说,“谁来碍着也不行,李三也不行,就是天道也不行。”

  李忘生被他吻着,从喉咙里滚出一声带着泣音的呜咽,他松开唇舌,躲开了谢云流的下一个吻,然后将自己的脸,深深埋在谢云流的颈窝里。谢云流揽住他,只觉得那地方一阵阵发烫,那是李忘生的眼泪。
  他于是很轻很柔地,从李忘生的脊背一路抚下去,也不说话,就这么抱着他,就像他们年少时常做的那样。
  仿佛过了又一轮春秋,李忘生终于闷闷地唤了他一声。

  “师兄,”他道,“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谢云流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明天,”他允诺道,“我们明天就出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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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回山】

  屋外喧闹得过分。
  上官博玉终于从他那铜炉面前直起身来,掀开老君宫的门帘,往外头瞧了一眼。
  “出什么事了?”他问门外侍守的弟子。
  上官博玉脾气温和,平日里也惯是一副乐呵呵的笑面,与本门弟子关系都不错,灵虚门下弟子偶尔传些八卦轶事,也都不避着他。只是,今日他发出这般疑问时,门口的两个小童对视一眼,纷纷露出尴尬又犹豫的神情。
  “是祁师叔。”其中一个道,“祁师叔和人打起来了。”
  上官博玉了然道:“祁师弟一贯是这样的性子,是又和大师兄打起来了么?”
  弟子却摇了摇头。“不是大师伯,”她说,“是另一个生面孔。祁师叔管他叫……李忘生来着。”

  
  这个名字,华山上已经有些年没人提起了。上官博玉恍惚了一下,随即神魂一震,唰一下站起来,怀中盛药丸的瓶瓶罐罐哐啷摔了一地:“谁?”
  越过外间大敞的窗户,上官博玉遥遥望见屋后林中剑气交错间的两道人影,正朝着太极广场的方向飞速穿行而来。
  上官博玉盯着瞧了一会,便暗叫不好。
  “得赶紧来个人拦着,否则这样打下去,就要打到宫门了,”他说着四下望了望,“大师兄呢?”

  话音刚落,当空破风而来一道流星般的雪色剑光,势如破竹,不偏不倚,精准横斜进二人中间,割断了正相持在一处的剑势。那二人随即各自弹开数尺,其中一人落在太极广场中央,另一人则落在边缘石阶上,收了剑,满头银丝在天光下熠熠散着雪光。
  紧接着,从镇岳宫里跃出来一个人,锦衣束发,正是几日不见的谢云流。
  纯阳首徒先是冲对面气急地高喊了一声“祁进”,又转过去对着另一个,随即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二人拽进了镇岳宫。

 

   

  这事得从一个时辰前说起。

  谢云流和李忘生赶到华山脚下时,天色蒙亮欲曙,纯阳宫正从睡梦中醒来。谢云流没有按惯例从山道入纯阳,而是陪着李忘生在一块山崖上远眺了一会陆陆续续从宫中各处出来的弟子,再择了一条山间小道,先去了非鱼池。
  二人相携着翩然落地,李忘生只一抬眼,便浑身一颤,霍然低头:“师父。”
  吕纯阳正站在三尺开外,白衣束发,长须飘飘,面上倒是一副笑意。他早有预料似地,目光从谢云流牵着李忘生的那只手上滑过,最终落在李忘生披了银丝的肩头。
  “忘生。”他道。
  吕纯阳的声音,并不如李忘生梦里的一样苍老,却一样和缓;并无半分怨怼责怪,却叫李忘生听得眼眶一热,跪而伏拜道:“弟子不孝,来向师父请罪。”

  吕纯阳道:“请罪为何?”
  李忘生回答:“擅动法阵,围困纯阳中人,此为一罪;方外之人,妄自插手天家之事,此为二罪;连累纯阳上下在新皇面前处境艰难,此为三罪……”
  李忘生答得迅速,显然是早在心中准备过答案;但他也说得忐忑,以至于越到后来声音越轻,再开口时,尾音甚至有一点颤。
  他说道:“……此三罪责,弟子愿听从师父发落。”
  他说完沉默下去,垂着眼,不自觉地咬着牙,屏息等待吕纯阳的回应。

  吕纯阳没有立刻回话。
  李忘生能感受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温和中带着关切,就像许多年前他抱着一捧经卷找师父解惑时那样——或者更早,谢云流把他从噩梦中薅出来、牵着他去敲吕纯阳的房门时,后者也是这样望着他。这一瞬他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师父的目光透过二十年时光,遥遥地望过来。那样的目光他太熟悉了,熟悉到几乎令他有点难过。
  半晌,吕纯阳轻轻叹了口气。
  他正要开口,却被谢云流突然发话打断了。

   “忘生是为我而下的山,师父要打要罚,便连我一起罢!”
  他说完也动作麻利地往李忘生旁边一跪,天地不怕地昂着头,满脸写着“快来罚我”,手上却又摸着了李忘生的衣袖不肯放。
  他这一开口,登时打破了方才有些沉寂的气氛。吕纯阳一梗,没好气道:“你这小子添什么乱?一边待着去,为师还没同你计较前两日私自下山之过……”
  说罢,他也不管谢云流在旁边“我不是把人给你带回来了嘛”的叫嚷,上前两步,将李忘生稳稳当当地拉起来。
  纯阳子的手掌温暖而有力,末了轻轻抚上二徒儿的后脑,是与谢云流截然不同的安抚。

  “回来就好,”他叹道,“回来就好……忘生,你受苦了。”
  李忘生把头埋得更低了些。
  “不苦,”他小声说,“忘生在外不过十载,一晃就过去了……”

  “——十年还不够?你还想再过多少年才肯回来?”谢云流惊道。

  “毕竟是……逆天改命之事,”李忘生犹豫了一下才道,“花上二十年、四十年,甚至一甲子,都算不得过分的。”
  谢云流拉着脸在他手臂上掐了一下,又对吕纯阳说道:“说到天命——师父,你瞧瞧他。”
  吕纯阳半眯着眼,从上到下看过一遍李忘生的面相,又替他摸了脉,末了道:“心力不足,忧思过重,叫博玉给你弄些顺气补血的丹药,调理个月余便差不多了。”
  “这就没了?”谢云流皱眉道,“内力呢?经脉呢?没别的事了?”
  李忘生说:“……师兄,忘生虽身在东瀛,内景经的修行也未曾落下……”
  “谁问你这个?”谢云流啧了一声,转而对吕纯阳道,“师父,你瞧瞧你给他那道封印,还有用不?他说遇见自己还有一劫,是怎么回事?”
  吕纯阳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
  “什么劫?”

  
  他听过李忘生的叙述,又探了一遍他的脉象,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再抬头时,发现谢云流和李忘生都眼巴巴地等他发话,没好气地一挥拂尘,在谢云流胳膊上抽了一记。
  “还杵在这里做什么?”他道,“你跑下山去近一旬,宫中事务大都是风儿帮你担了,你还做不做这个掌门了?”
  谢云流瞪大眼睛,心虚地哎了一声:“……这就去,可是师弟——”
  “没什么问题,”吕纯阳挥挥手,“总比你能惹出来的祸要小。”

  “没什么问题”,这话其实李忘生从见面起到现在也对他讲过许多次,谢云流只当没听见。但此时经由从吕纯阳口中说出来,可信度登时高了不少。
  谢云流紧皱的眉才松开几分,便遥遥听见纯阳打更的声响,又瞧瞧师父满脸写着“快滚”的神情,还是捏了捏李忘生的手心,一步三回头地朝着镇岳宫的方向远去了。

  李忘生瞧着他的背影,半晌,又转过来。

  他迟疑着开口:“……师父,真没事?”

  吕纯阳反问道:“不是你同云流说的没事?”

  李忘生道:“忘生没事,是说东瀛人虽给过毒药,放血后却无余毒残症;可卜算结果为何会有那样变化,我自己也不知。”
  吕纯阳唔了一声,却不看他,目光落在不远处非鱼池里那只正在翻身晒太阳的太华龟上,神色复杂。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封印是叫你免于过早看到一些不该看的,尤其是命定劫数。它在你那年瞧见云流的命劫之时,便失效了。”
  李忘生一愣。
  “后来我在东瀛,卜算时常觉吃力,是因为心力不足?”
  “是,”吕纯阳捻了捻长须,“卜卦一途本就伤神,何况你为改天命,心力始终亏缺,两鬓生霜,也是为此。封印解而心神亏,你能算的 只有极其重要的日子。”
  “那,”李忘生磕绊了一下,道,“那我算的死劫……”

  吕纯阳转回眼睛瞧着他,悠悠道:“谁说是死劫?”

  

  李忘生走在雪竹林的小道上时,脑袋里还是一片恍惚。
  前头是紫霄宫,后边是论剑台,他哪里都不大想去,只好沿着覆雪的林中小道漫无目的地乱晃,见着哪里无人便往哪处行。一面走,一面四下打量。
  他离开纯阳太久,好些东西都不大熟了。新入门的弟子换了一批,值守巡逻的路线改了一条,弟子通用的服饰变了制样;论剑台和紫霄宫都重修过,边边角角砌起斗拱飞檐天青瓦,瞧着有种奇异的陌生。
  李忘生隔着竹林,远远听见巡山弟子的脚步。他本就不娴于辞令,眼下也不知该如何向他人解释自己的情况,干脆避着人群,朝竹林深处走去。
  峰回路转,竟叫他见着了一样熟悉的东西。
  他与谢云流昔年栽下的小苗,如今已然长成了一株挺翘的梅树。花期未至,梅树抖擞着满枝青叶,在烟岚云岫中傲然而立。
  梅树有灵,却是安静,只在朝云漫卷中惬意地拨弄着论剑台吹来的风。
  

  ——怎么你我一道栽下的小树,就不同你说话呢?
  ——明年,后年,大后年,等你我都长大,小苗也长成大树,师兄再陪你一起和他们说悄悄话,好不好?
  ——那可说好了,在那之前,只能和师兄说悄悄话。

  
  李忘生喃喃道:“……长大了啊。”

 
  他安静地瞧了一会,刚要转身,却听见背后一声喝道:“何人擅闯纯阳?!” 
  一个横眉厉目的年轻人,莲冠高束,道袍披身,正提着一柄剑,满面凶神恶煞地站在路的尽头。

  

  祁进没见过李忘生。
  他自被吕纯阳点化入道门至今不过月余,还没来得及细细探究那几个在纯阳不能说的名字背后的秘辛。他只是前不久才送了一批神策军下山,这会又见着一个黑衣黑袍的陌生面孔,只当神策来的探子去又复返,趁着拂晓摸上空雾峰,便不假思索地一剑刺了去。那人反应极快,架起剑势便轻松挡下来,金戈交鸣,敲出一声脆响,祁进才看清自己拦下的这名陌生男子竟是鹤发童颜,绛珠点眉,登时愕然道:“你——你是李忘生?!”
  他曾经在机枢府的书阁中,见过这个人的通缉令。一副神色沉静、眉眼安然的面容,夹在前前后后狰狞面庞中,被安置在书阁深处,倒像是错放了替皇家祈福的方士名册。可他名姓旁的罪状那样鲜艳,叫祁进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问道:“一等罪状?”
  他当时的同伴瞥了一眼,应声道:“是,与废帝勾结,犯得谋逆之罪。”
  祁进道:“看面相似乎不像个谋逆的,像是个正经仙客。”
  “你瞧得出什么来?事关天家,这种人多得去了,利欲熏心,神仙名号值几个钱?要卖便卖了。”同伴不以为意道,“人心隔肚皮呐。”
  那在凌雪阁做事的诸多细节,日后他都忘得差不多了;这段对话,他却记得莫名牢靠。后来变故横生,故友离心,他被吕纯阳救于水火危困,又受他感化,入观做了紫虚真人,脾性沉稳不少,却一直对那位叛出师门的二师兄耿耿于怀、颇有微词。今日,他终于见着了传闻中的玉虚子,但比震惊更快窜上心头的,是一股一股的怒气。

  “李忘生!”他喝道,感受到手中的剑因怒意而微微颤抖,“你叛出师门是为不孝,谋逆圣上是为不忠,不忠不孝之徒,你如今还有脸回纯阳么?!”

  

  李忘生也不认识他。
  谢云流在回来的路上曾向他提起师父新收的徒弟,可只讲了名姓大概,他在脑子里,也没法一一对上号。他瞧见对方的道袍,又见着他不与寻常弟子一般作息,心下便有了几分猜想,可正要开口,对面的剑便先一步出了鞘。
  常年的流亡生涯使他的反应极为迅速,而对方接下来的两声怒吼则叫他的大脑短暂地空白了一会,等回过神来,二人已然过了数招。
  两刃寒锋相撞,乒乓声响不绝,落在竹林深处,惊落一树残雪。
  李忘生本不欲与人缠斗,只想着再过两招,便寻个机会收剑停手,可这再过两招,便过出了岔子。
  对面的剑数来势凶猛,使的是纯阳太虚的路数,但算不得成熟;被他一剑挑开,却也不肯善罢甘休,回击越发狠戾,剑招也使得越发没有章法。李忘生在这般凌绝狠戾的剑法中,敏锐地觉察出了另一种他同样刻骨铭心,却不属于纯阳的路数。
  刹那间,仿佛又有硝烟和血腥气味,从那些夜里铺天盖地地漫过来。
  不存在的火光撩过他的面颊,李忘生架着剑,惊疑不定道:“阁下是……凌雪阁的人?”
  



  

  

  
  
  

  “所以,”谢云流说,“你因着这一句话,就追着他战了一路,他让你停手也不听,直到太极广场才肯停下来?”
  他说这话时神色语调都很平静,是一种山雨欲来的平静,站在他面前的两个人却各怀心事,谁也没看他。

  谢云流咬牙道:“祁进!”
  被他点名之人立刻梗着肩背,低下头,旁边李忘生也微微直起身子。
  谢云流却没如他预想般发火。他狠狠闭了一下眼睛,再开口时,语调是竭力压着怒气的平稳。
  “挑起同门内斗……去思过崖,面壁一日!”他说,“不敬师长……罚百字碑誊抄二十遍……你、就算我没有对你提过当年内情,但那般——那般话!你怎么能对着他说出口?”
  他说到后边,声音抑不住地拔高,却又被他自己硬生生按捺下来。谢云流揉着头,几番开口又说不出话来,最后重重地吐了口气:“自己滚去领罚!”
  祁进身上那股怒气早消了,这会有些后知后觉有些讪讪,没有任何辩驳之语,飞快地瞥了一眼李忘生,双拳一抱,硬邦邦地道了声“抱歉”,便转身出去了。留下两个才回山的人,在房间里兀自静默着。

  

  过了一会儿,谢云流才道:“忘生,你过来……我看看你。”

  虽是这样说了,可他的手却主动摸过李忘生的,一手捏着腕骨摩挲,一手去探他的脉。
  这件事谢云流这几日已经做得很是娴熟,摸完心脉,谢云流还有余力去探他内息。李忘生由着他探过脉象,说道:“并无大碍,多不过许久未动手,有些疲累罢了。”
  谢云流没说话。他确认李忘生的脉象与先前在吕纯阳那处时别无二致,并没有多出什么别的毛病来,稍稍松了口气,才握着他的手低声道:“祁进那边,怪我没来得及告诉他;风儿、博玉和你四师妹,却是都知晓七八分内情的。左右你已经回来了,我们一会把人都喊上,师兄在两仪门前把弟子都叫来,把当年的事拣着讲给他们听。玉虚一脉也给你留着的,你别……你别生气。”
  李忘生说:“我没生气。”
  谢云流去瞧他的眼睛,只在那一对透亮的镜子中望见自己的倒影,别的什么也没瞧出来。他不置可否地吻了吻李忘生的唇角,便听得他无奈地又重复了一遍:“师兄,我真没生气。”
  “那你刚刚看着窗外,是在想什么?”谢云流轻声问。
  李忘生道:“没想什么。”
  见着谢云流的面色飞快地沉下去,李忘生哭笑不得地拍拍他的手背:“……真没什么事。左不过是瞧见几处楼宇添了新瓦,一时好奇罢了。师兄去忙罢,忘生在纯阳自己四处走走。”
  谢云流从他面上找不到一点说谎的痕迹,只得暂时放过他,起身开了门,却是冲着外边遥遥招了招手。
  于是天光中又落下一道身影,衣瓦蓝重领长衫,着烫银雪纹外袍,墨色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这个青年面容俊朗,眉眼已经长开了,却还能隐隐瞧见几分儿时眸中神光。
  
  “师叔,”洛风郑重地行了一礼,面上却是压不住的欢跃,“欢迎回家。”
  
  
  

  纯阳宫中伙食一向自给。吕纯阳已至半仙,自然不用备着餐食;而像谢云流、上官博玉这般辟谷已久的,多是三五天才进一次食;再往下数,于睿祁进这般入门没多久、道行不算深的,则与众弟子们一般饮食。因此,吕祖座下弟子大都在需要时自取晚膳,惟有三节两寿,才会在紫霄宫中凑在一块吃一顿。
  然而,谢云流回山的当天,便叫上了吕纯阳座下所有亲传弟子——包括尚在思过崖面壁的祁进与静虚首徒,吃了入冬以来第一顿团圆饭。
  
  ——尽管桌上的人,半数都显得不大自在。
  李忘生如是想。
  祁进明显还在因早上的事而面色惴惴,抱着碗缩在一边不讲话;于睿是姑娘家,又是初见,举止都端庄着,自然不会失礼,但也显得不大亲近;上官博玉一直笑眯眯地听着其他人讲话,只敢在夹菜的间隙悄悄瞄一眼对面的李忘生;李忘生自己也习惯了在席间闷声不语,这么算下来,只有谢云流与洛风这对师徒始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桌上杯子里盛着洛风倒的半杯酒,面前铜锅里滚了羊肉,冉冉腾着白烟。紫霄宫里灯火暖融,雾气缭绕,醺得李忘生面上慢慢开始发灼,头也渐渐有些昏沉。
  他的思绪,也同这白烟一般慢慢逸开了。日里谢云流的问话,又朦朦胧胧地响在耳边。


  ……他在镇岳宫里那时,瞧着窗外,是在想什么呢?

  
  李忘生自己,其实也说不太上来。
  镇岳宫殿门修得宏伟气派,一扇朱漆门,两根立方柱,三扇雕花窗,便将屋外闹腾的太极广场与屋内的寂静隔开了。他从里边往外瞧,只能瞧见覆着新雪的青石砖瓦,和场上腾挪纵横的身影。
  如今的太极广场,多的是他不认识的初级弟子,三三两两团在一块,穿着蓝白布衫,在积雪不深的地方练习剑诀,乍一看,仿佛还是十年前的纯阳。
  可他踩着梯云纵、躲开祁进的剑势飞到太极广场上空时,一回身,便瞧见了底下望着他的那些小弟子,投来的目光里有惊惧戒备、有茫然疑惑,仿佛他是一个不懂事冲撞了观中规矩的香客,或者偶然划过天际、在纯阳落脚的一只鹰。
  
  
  纯阳玉虚子昔年还在华山时,是出了名的宽厚脾气,为人端方克己。这种性格也塑造了他的剑意,清凌明澈,如流风如回雪,气势逼人,其中杀意却不重。
  可那年他背着所有人下了山,带着李重茂等人在中原流亡近一年,比风餐露宿、辗转各地更要命的,是仿佛永无终日的身后追兵与暗处伏击。李忘生没有办法,晨时才擦过非烟,日不落便又浸了血,干脆利落地动手反而能避免一些伤亡。那段时间不长,却严重影响了他的一些生活习惯,以及出剑的路数,以致后来他虽在东瀛勉强安身,却在修行剑法之时,不自觉地掺了杀意。就算刻意为之,也无法完全洗去,仿佛一块翯然白玉上烙下一道血痕。
  他在东瀛独来独往惯了,很少意识到这一点。此时在纯阳,同那么多雪团一般的师弟师妹遥遥相望的一秒,李忘生却忽然反应过来了。   
  只这一秒,李忘生的心里忽然空下去一块。仿佛有什么东西,将他与底下这座他看着建起来的院落,轻轻地隔开了。整座华山映在他眼底,忽然变得陌生起来。
  李忘生衣袖卷着山风,有那么一瞬无措。

  他后知后觉地想,师兄说得果然不错。
  十年人间,到底还是太久了。
 

  
  “忘生,”谢云流捏了捏他的手指,“李忘生?回神!”
  李忘生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才发现自己空咬着筷子发呆,忙转过眼来看他:“师兄?”
  谢云流指指于睿:“师妹有话想问你。”
  李忘生朝她看去,于睿年方十四,比旁边的上官博玉矮一大截,面庞也稚嫩,一双眼睛望过来时却清透得可怕,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全无恶意的好奇和探究。李忘生叫她看得背后发凉,道:“师妹要问什么?”

  于睿问:“二师兄是从东瀛回来?东瀛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李忘生一愣,答道:“是一座海岛。”
  他也拿不准于睿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但瞧着谢云流面上一副“你随便答”的神情,沉吟片刻,还是简单道:“岛上多小丘,气候偏潮有点像扬州,北端冷而荒芜,南边人多且杂。家族治事,语言自成体系,音法古怪,与中原难以沟通交流……这些够么?”
  “够了,谢谢二师兄。”于睿道。
 

  她低下头去,像是琢磨了一会,忽然抬起脸,冲着谢云流扬声道:“那我还是要去西边。”
  谢云流正盯着碗里,头也不抬地回:“你去便是。早便说了,你要去可以,但得等你满二十,或者像你二师兄一般,内景心经练到二重——三重?”
  “三重。”李忘生道。
  “三重,”谢云流冲着她点点头,“那时你想去哪便去哪,记得回来就成。”
  于睿快活地应了声,又转过脸来,对李忘生说道:“大师兄答应我,等我再大些,便可下山远游,把书中写过的地方,都走一遍。”
  李忘生便听她扳着手指开始盘算,先去西湖,再下东海,接着北上至塞漠,最后去西域戈壁。“卷上说河西的沙漠里也有雪,和华山不一样的雪,”她比划道,“我到时候带一捧回华山,带给师兄师弟们瞧。”
  谢云流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闷声笑起来。李忘生瞧着他面上笑意,也不自觉地想要微笑,只得闷了一口酒去压下嘴角。刚搁下杯子,又听见洛风道:“我也有问题问师叔!”
  
  洛风问道:“东瀛的武学,是什么样的?”

  李忘生这下答得很快:“刀剑方面,与中原大致相似。武士刀偏软,刀法凌厉不足,韧性有余。特殊一点的阴阳符术,借符咒与阵法运五行之气,探鬼神之理。几个大家族手上,都或多或少有一些本门阴阳秘术。”
  “藤原家也是?”洛风问。
  “藤原家也是。”李忘生肯定。

  既然说到了藤原,便不可避免地要扯出另一个名字。李忘生这样想着,便听见谢云流问:“李重茂还在东瀛?”
  他沉默了一会,如实答道:“在藤原宇合府中,恐怕仍然谋求着皇位。”
  谢云流哦了一声:“他最好别回来,就待在那罢。李三已经打定主意,他要是留在东瀛,便放过他一条性命;可他若是回来,怕是留不住这条命。”
  他说话时神色淡淡地,瞧不出喜怒。李忘生看了他有一会,看到谢云流从给他夹菜的空隙间瞥了他一眼,露出“我就知道你是想牵我”的神情,伸出手在桌下悄悄握紧了,才确定他是真无动于衷。

  “二师兄,”上官博玉忽然问,“那你呢?”

  他说道:“你之后还走么?还是留在纯阳?”
  他盯着李忘生、等他的答案。李忘生没见过上官博玉除开对着老君炉以外时露出这般神情,先是一愣,然后迟疑道:“我……我留下来。”
  “我不走了。”他承诺道,同时感到指尖被谢云流攥在掌心里,一阵一阵发热。他仰起头,又灌了一口酒。

  

  这下,桌上只有一个人没有说过话了。

  祁进教众人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木着脸,几次想要开口,又将嘴巴闭了回去。直到李忘生把一杯酒都喝完了,他才憋出一句:“早上我瞧见你,听说你是去见了师父,师父还认你这个徒弟……”

  他想了半天,选了一个自认为稳妥的问法:“除了这个以外,师父还说了什么要事么?”

  李忘生在同洛风说话时便开始犯困,这会满杯酒下肚,醉意更加汹涌,手指不住地挠谢云流的手背,面上却看着还是清醒的。他听完眯着眼睛思考了一会,与吕洞宾交谈的记忆却只剩下模糊的片段,只有几段碎语是清楚的。

  ……要事?这么想来,似乎的确还有一件,他还没来得及同谢云流讲的。

  他四下瞧了瞧,都在呢。

  “师父……跟我说了,他算出来的我与师兄合籍的吉日,”李忘生掷地有声地、平地丢下一声惊雷,“就在下个月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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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rcet | 2025-7-25 02:28:4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二: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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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zelNuts916 | 2025-7-25 13:53:3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呜呜呜呜…………有如此好吃的饭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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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enns | 2025-7-25 15:17:3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太太搬来了这篇!omg这篇小谢道长的年上引导感好足好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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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rliezzzzz | 2025-7-26 03:11:1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绝赞,美味!小李不论哪个时间点都是要被师兄煨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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