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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系红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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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系红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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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12: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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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扭的瓜,也可以甜。
* 灵感源自子猫老师的脑洞
设定:吕祖指定“童养道侣”
概述:强烈反对封建指婚,不幸爱上指婚对象,阴差阳错逃婚半生
——楔子——
谢云流又梦到了漫卷华山的红绸。从山门到三清殿,冰风皑雪都被高挂的灯笼映得暖意融融。描金绘彩,喜纸红烛,纯阳宫喧闹盈天,流水宴席摆了一整个太极广场。
他穿着一身大红的喜服,手里拎着一坛酒,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他好像有些醉了,他不确定自己步履蹒跚是要往哪里去。他面前有座屋,屋里亮着灯,灯下有个人,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袍,突兀地在周遭流光溢彩中黯然静默。
他不假思索地推门进去,连声招呼也不打,自然在那人身边坐下。
“忘生,”他听见自己说,“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你可不许反悔。”
“唯愿师兄不会后悔。”
我怎么会后悔呢?我应该很开心啊。可胸口实在堵得像是塞了石头。谢云流迷迷糊糊地想,大喜的日子,我为什么只觉得心里难受呢?
“忘生,你……”
眼前的人忽然不见,只剩下灯烛明灭,一室寂寥。耳中传来噼啪细响,他转头朝门外去看,殿前悬挂的鎏金灯笼恰被一箭射落,油火借风肆跃而起,竟是半座山头都染着灼灼烈光。言笑对谈与觥筹交错尽成了羽矢破空与杀声震天,双喜剪纸的碎片被焰舌吞噬,举目纷扬皆是黑灰残屑。
他跌跌撞撞冲出门去,手中的酒坛不知何时变成了长剑,身上的喜服也呈出灰白的底色——竟是血染的赤红。
那个素衣白袍的人背对着他站在风雪夤夜中,遥拜虚空施然一礼:“如今之计唯有此般,我去把师兄带回来。”
谢云流惊喘着睁开眼睛。
他又梦到了那个满目刺红的雪夜。华山的红绸焚作他心间的烈火,在梦魇中一次又一次地缠萦不休。
合籍大典的前夜,他一去就再没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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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自然小飞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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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12:2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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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自然小飞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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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12:2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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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第一次见到李忘生,谢云流正从李家的高墙上翻身跃下。师父捻着胡子端详面前的小孩,头也不回地冲着谢云流说:“此子与你有缘,为师收了。”
谢云流拍拍手上的土,几下蹦到吕洞宾眼前,“缘?什么缘?”他歪着脑袋打量眼前这个眉心有一点朱砂的小童,“师父要给我收个师弟?”
李忘生看看满身灰土混世魔王一般的少年,又困惑地看看慈眉善目仙风道骨的师父。
“以后,他就是你的道侣。”
两个小孩同时冲他瞪大了眼睛。
吕洞宾满意地一甩袖子,“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吕洞宾领着两个小孩在路上走。
谢云流一眼都不朝李忘生那儿瞟。路上的花鸟草虫变得索然无味,天地都显得拘束。他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一见这个素昧平生的小少爷就说他有道心,与他谢云流有命缘。问就是天机不可泄露,老头子净会拿些玄乎的来忽悠他!谢云流越想越气,他才十二岁,还没闯荡过江湖,凭什么就要跟这个不认不识的家伙绑一辈子。
命缘虽有天数,亦需人为。他谢云流就是不从,谁能奈何!
谢云流气鼓鼓地踢飞一块石子。
李忘生抬头瞥了谢云流一眼。他在家里听过些碎嘴,大概知道师父说的道侣是什么意思——就像寻常人家的童养媳。只不过人家女儿是被逼无奈,他多少算是愿者上钩。师父谈吐比镇上最好的教书先生还要玄妙深奥,如果摊上这么个倒霉师兄是拜到师父门下必须付出的代价,那便忍了罢。年岁还小,日子还长,他相信师父不会坑害于他,何况那位师兄看上去……甚至比他更加抵触。
且随师父修道吧,师父说他们有命定的机缘,总也要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李忘生站在门口,听谢云流在屋里吱哇乱叫。
“你是师兄,要好好带师弟。”
“我不想。徒弟又不是我收的。”
吕洞宾喝茶,“那可是你未来的道侣。”
“我才十二!他才九岁!您一个老道士带我一个小道士还搞什么童养媳!”
吕洞宾摇头,“你不懂。你们命里有彼此。”
谢云流气得跺脚,“我命里有什么不还是您说了算?您就是想找个人来替您看着我!”
吕洞宾咣当放下杯子,“你小子说话真是越发没大没小。也知道自己需要人看着哈?”
谢云流梗着脖子叫嚣:“凭他?他得有那个本事!”
李忘生确实有点本事。
第一年,谢云流觉得李忘生早晚撑不下去要回家。回家正好,别来烦我。什么道侣,就你这葱白玉嫩的小少爷还想当我谢云流的道侣?先把剑拿稳了再说吧。
到中条山安顿下没几天,谢云流没好气儿地扔给李忘生一把木剑,然后抱胳膊苦大仇深地站在小院中间,“师父让我带你练剑。”
李忘生手忙脚乱地接下剑,听见谢云流啧了一声,登时咬牙不愿搭理他。“不必。师父给了剑谱,我可以自己练。”
谢云流小脸一扭,“正好,我还不爱跟你在这儿耗费时日呢。”他抱着自己的木剑掉头就走。院子太小,走到头也离不出几步。谢云流和李忘生一人占了一个对角,也不说话,就闷头练。
谢云流自幼被吕洞宾收养,六岁开始习武练剑,如今六年过去,根基已成。虽然练的还是那些基本的剑招,但其中蕴含的气劲势头早不是寻常武童能比。随师父游历多年,谢云流自信自己的剑法在同龄人中佼然出众,此时抱了要让李忘生知难而退的心思,更是一招一式都出得格外标致起劲。
他时不时扫一眼角落里的李忘生。哼,扎个马步都不稳当,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比你厉害多了。他得意洋洋地想着,展身又演练了一套进阶的连招。收剑站定,不料抬眼正对上李忘生的视线。那双眼睛定定地瞧着他,看得谢云流心里发毛,仿佛做错了什么事情。李忘生也不像是恼了,谢云流索性不去管他,提着剑回了屋里。
眼看要到饭点,谢云流习惯性地走进厨房准备烧菜。刚扒了两片白菜叶子,他忽然意识到,如今要做三人份的饭菜了。他又灵机一动,从前只能师父欺负自己,现在自己是不是可以欺负师弟了?他当即趴到窗口,俩眼滴溜溜地寻找李忘生。啧,这人怎么还在墙角练功!比比划划倒是入神,一上午了也不知道躲懒歇歇?倒是认真,谢云流心想,我倒要看看,你一个小少爷,能坚持几天。
“喂,师弟!”只见李忘生闻声迷茫地转了两下头。谢云流又喊了一嗓子,他才找准了厨房窗户的人影。“你会做饭吗?”
李忘生摇头。
谢云流朝他招手,“来给师兄打下手。”放着便宜师弟不使唤白不使唤。他心里盘算得很美,教会了这家伙,以后自己也可以过上师父那种桌前等饭的幸福生活了。
可惜,呛鼻的烟火恶狠狠地告诉他,小子,你想太多了。小少爷在家里估计十指不沾阳春水。让他加柴火,他不知道怎么加,不知道加多少;让他洗菜,谢云流看着他翻来覆去地搓弄一片叶子,好急;最后谢云流选择自己做完了这顿饭,本着师傅可以白吃你不能白吃的心态叫李忘生来刷碗,摸着碗里干结的饭粒,深吸一口气,心想,无妨,来日方长。
谢云流的一天从睁开眼发现李忘生已经不在屋里开始。他出门找水洗漱,李忘生已经在小院中间练出了一脑门的汗。李忘生似乎有意跟他错开时间,等谢云流拎上剑出来,李忘生就回房读经,坐在窗前温习前日的功课。谢云流站在李忘生视线范围里,每天都带着一股“今天我也是你望尘莫及的大师兄”的劲儿,吕洞宾溜达到窗口都奇得多看他两眼。中午雷打不动地把李忘生喊到厨房里祸祸彼此的心态,下午带着一颗与昨天一样疲惫的心听师父讲一下午的经文史道,晚上继续拉着李忘生与厨房互相驯服。
如此折腾了两个多月,谢云流终于放弃了。让李忘生做些充饥果腹的东西是没有问题,但指望他来供奉师徒三人的五脏庙?谢云流觉得生活又苦涩了几分。他最后搭着李忘生的肩,认命道:“你果然不是师父给我找的童养媳。别人家孩子是去伺候人,小少爷,咱家你是来被伺候。”
李忘生也不反驳他,只说:“我不用你伺候。”
跟谢云流置气的结果就是,李忘生终于把自己搞病了。
谢云流抱着一床大厚被站在床边,看李忘生皱着眉头捧着汤碗往自己嘴里灌药。他不该说李忘生坚持不下去,不该在李忘生面前嘚瑟本事,不该真的让李忘生自己给自己做饭。他没想到李忘生真的起早贪黑天天练剑,没想到他恨不得星夜兼程追上迟了六年的步伐,没想到他真的每天两餐都随便吃吃,最后一声不吭地搞垮了身体发起高烧。
他自己真没这么用功过。谢云流半拖半抱地把脑门滚烫四肢冰凉的李忘生弄到床上,心想,这个木木呆呆的师弟,说不定比他更有道心。
李忘生烧迷糊的时候脱衣服盖被都很配合,冷敷捂汗折腾完,烧退神醒便拒人千里之外。谢云流伸过去接空药碗的手又被李忘生躲开了。谢云流收手摸摸鼻子,“你倒也不必这么努力。”
李忘生探出半截身子,勉力把碗从边角推到桌上。他清了清嗓子,却并不看谢云流,“我每日看你练剑,知道自己在天赋上比不过你。你又比我早入门六年,我不努力,拿什么跟你比?”
谢云流脱口而出:“你是我师弟,我当然要比你强。”
李忘生钻回被子里,捏紧拳头。
谢云流继续说:“师父让我来照顾你,晚上咱俩睡一张床。”
李忘生抱紧被子,“我说过,我不用你伺候。”
谢云流上前把手里的厚被扔到床上,隔着被子把李忘生往床铺里边推。“家里就这一床厚被,”他脱了鞋袜挤到床上,李忘生手脚发软根本拦不住他。谢云流自己躺在床沿盖了个被角,转身把他跟李忘生之间的被褥缝隙用力压平,“小少爷,晚上不许抢我的被。”
李忘生小脸烧得通红,“你别叫我小少爷。我随师父出家修道,便是了断尘缘,与本家无关了。”
谢云流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李忘生仰面躺在床上,头脑晕沉,浑身发冷,昏睡了一下午,又被药苦得清醒,瞪眼望着天花板。旁边谢云流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倒像是真的只管睡觉无意管他。李忘生想喝口水,隔着个谢云流却够不到杯子。他翻了个身犹豫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他是真的离开家了。生病的时候再也没有母亲守在床边问他冷不冷,渴不渴,以后他的身边只有一个不问小节的师父,和一个不待见他的谢云流。他不自觉地扯了扯被子。
谢云流忽然出声:“别拽了,再拽我就没得盖了。”他睁开眼睛,李忘生猝不及防地跟他撞上视线,忘了撒手。谢云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索性一骨碌爬起来,披上衣服出去了。李忘生闭上眼睛想,他果然嫌我麻烦。
李忘生迷迷糊糊又快睡着了,床板突然嘎吱一动,李忘生惶然睁开眼,看见谢云流半跪在床上,一手捧着个热气腾腾的碗,一手拎着条布巾。
“啊,醒了。”谢云流轻手轻脚地挨到他身边,“我去烧了点热水,看你嘴唇都干裂了,想给你润润。”
忽明忽暗的月光底下,谢云流觉得李忘生的眼眶泛着红。唉,烧成这样了,怎么还不肯低头呢。
“我以为你走了。”李忘生的嗓子发哑。
“大晚上的你想让我上哪儿去啊?”谢云流把布巾铺到他枕边,水碗递给李忘生,“醒了正好。不用我伺候,就起来自己喝吧。”
李忘生捧过水碗,热气在他眼前蒸出一片雾,暖意从喉间流进心里。他咕噜咕噜地咽水,想起谢云流在厨房不厌其烦地教他做饭,想起他每天早上出门先来瞅瞅他比昨日有没有进步,想起他漫不经心地把圈画过的经书往他桌上一丢。他以前只觉得谢云流故意找茬刺激他,现在换个角度想想……他未必全是坏心。
李忘生抿了抿嘴唇,把空碗递回他眼前。“师兄。”
谢云流接过碗,转身一砸摸,突然精神一振,“好像,第一次听你喊师兄啊。”
李忘生朝里躺回去,把头蒙进被子里。谢云流蛮不讲理地蹭过去,把他通红的脸从被子里扒出来。“师弟,”他存心逗弄,“师弟,再喊一声师兄听听?”
李忘生闭着眼睛不想理他。“师兄,我困。”
谢云流脱了外衣,毫不客气地滚到床上从他手里扯过一个被角,拍拍打打地给他掖好被子,终于消停下来。“师弟,好好睡一觉吧,明天我也不练剑了,等你休养好了再来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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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自然小飞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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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12:2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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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第二天早上,李忘生的一天从睁开眼发现谢云流已经不在屋里开始。他挣扎着爬起来挪到窗口,只见谢云流正在院子中间练剑练得起劲。李忘生愣了,昨天晚上不是说不练剑了,等他来追吗?怎么今日又……李忘生心头火起,想拉开窗子骂谢云流,嗓子却哑得喊不出声,凉风一吹,倒是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谢云流立马转过头来,两步跑到窗前,拧着个眉头瞪他,“你干嘛?还嫌自己烧得不够热?”
李忘生捂着嘴咳了两声,喉咙里清爽了些,慢慢开口说:“你说话不算话。”
谢云流知道他什么意思。他抱着胳膊站在窗户底下,“我想过了,我不能给你追我的机会。我给自己放羊,你给自己加练,那要是我每天跟你练一样多的时辰,你多练不就没用了?”
谢云流的本意是让李忘生停止自我折磨,可听在李忘生耳朵里,他只觉得昨天晚上的谢云流和今天早上的谢云流判若两人,好像昨天那个给他盖被倒水的谢云流只是他烧糊涂了做的一场美梦,今天这个一心要把他甩开十条大街的谢云流才是人间现实。
李忘生砰地关上窗户。谢云流摸着鼻子想,力气不小,好得还挺快。
如此练了半年的剑,谢云流和李忘生逐渐形成一种同在屋檐下,就是不说话的另类默契。小院一早一晚归李忘生,晌午夕落归谢云流。李忘生晚上多练了,谢云流第二天中午也把时辰补足。吕洞宾心知不过小孩子斗气,况且干的也是正事,尚未过火,也无意出言训斥,只是旁敲侧击道:“剑要练,饭也要吃,尤其那个做饭的成日练得不顾饭点,是想饿死为师吗?”
两个徒弟收敛了练剑的架势,转头又在经文课上较起了劲。读经需要悟性,亦需要心性。谢云流悟得很快,但他沉不下心,动不动就蹦出来些“大道牵驴,小道睡觉”的胡话。相比之下,李忘生字字句句都读得有板有眼,释语解意也颇呈出规矩方圆。诗书上,李忘生在家中早早开蒙,与谢云流的差距自然不似剑上那般明显。谢云流让他激得起性,竟也会揪着几句经文与他探讨不休。
日子一晃过了两年,谢云流的剑挥得愈发松姿鹤影,李忘生的经也念得更加道意通玄。长安四年,吕洞宾正式接受朝廷册封,纯阳真人执掌国教,定宗华山。纯阳初立,百荒待建,谢云流被迫搁下了师兄弟间磨人的较量,帮着师父打理宫中俗务。但真正让他与李忘生之间发生转机的,是他从山下抱回的一个孩子。
谢云流摆弄着孩子的小手,看他咯咯笑,出神地想,当年师父捡到我,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一个什么都不知道,每天只会睁着大眼睛瞅人的小东西,倒真是可爱。他料到师父会让他接手养这个孩子,但没料到这个孩子竟然算作他的徒弟。谢云流入门八年,自诩剑道经道皆小有所成,但他终究只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人,怎么突然就跟那胡子花白的老头一样当人师父了。
好在这只是个人不及他腿长的娃娃,也不用真教些什么,左不过吃饭喝水走步说话……谢云流把脸埋进掌心里,苍天呐,他连女娘的手都没摸过,怎么就要养孩子了!思及此处,他心如电闪:师父不是给他塞了个上门道侣吗,此时不用更待何时!谢云流抱起小孩拔腿就往太极殿冲。
李忘生练完剑从屋外回来,眼见谢云流在他屋里,刚要发作,却见他身前椅子上站了个小孩,登时愣住,门都忘了关。“师兄,你……这是……你不愿日后与我结为道侣,倒也不必如此……”
谢云流腾地一下站起来,“我在山下捡的!不是我跟谁生的!我还没混账到那个地步!”他把小孩一把抱起来,举给李忘生看,“你仔细看看!师父说这孩子大概有两岁,两年前我才十二,怎么跟人生孩子!何况,”谢云流把孩子放下,“我要是拐了谁家女娘给我生孩子,师父还收你来跟我凑哪门子道侣。”
李忘生脸色一变。他退出去望了一眼屋下的牌匾,又跨回屋里。的确是他住的太极殿。谢云流抱着孩子来他屋里,难道……他结结巴巴地开口:“那,那你是……你是想跟我……你不是不想……”
谢云流简直叫他笨得七窍生烟。“我不想!我只是捡了个孩子,师父说让我养着,以后长大了管我叫师父。他说,纯阳宫新立,本来就要招广纳弟子。这孩子被我捡到合是有缘,就让我收了。如此算来,纯阳宫便有第三代了。”见李忘生的脸色先是和缓又变复杂,谢云流叹了口气,“师父一大把年纪,也没给咱混出个师娘,我看他是抱不到孙子打算拿徒孙充数了。”
李忘生皱着眉头从牙缝里憋出半句话:“师父确实将师兄视若己出……”
谢云流深吸一口气,“师父,我,你,他,”谢云流指着吃手指的小孩,又一把拍掉他伸进嘴里的小手,“纯阳宫里只有师父和徒弟。我这样说,够不够清楚?”
李忘生如蒙大赦地点点头。
谢云流走到李忘生眼前。“但我一个人确实养不了。”谢云流眼神恳切地看着李忘生,“师弟,帮帮忙吧。”
谢云流觉得以前那个天天跟卯足力气跟李忘生较劲的自己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蛋。还好当年没把李忘生气跑,如今若是没有李忘生,这日子他是一天都过不下去。
捡回洛风已经两三个月,孩子被他留在剑气厅养着。过了年关,洛风也算是三岁孩童,吃喝醒睡都有定性,不常哭闹,平素乖巧可爱,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任谁见了都要心生爱怜。但小孩毕竟是小孩,手脚都不安分,谢云流把剑气厅里陈列的宝剑全部束之高阁,却还是担心一不留神洛风就要磕了碰了。
他自己要做功课,要练剑,要在山上监工,要去山下采买,每日忙得一个头两个大,总不能时时把洛风带在身边,栓在眼前。起初他得硬着头皮上门去找李忘生来帮他看几个时辰。后来李忘生嫌他每日进进出出不知多少趟,来回闹得心也不静,干脆与他约了固定的时辰,雷打不动地跟他轮班照看,两人你来我走,不必照面共处,依然保持着生人勿近、非熟勿扰的距离。
不过洛风软软糯糯实在令人无力抗拒,一来二去李忘生也逐渐陷进他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直到有一日,李忘生照例推开门,洛风从谢云流怀里跳下来,跌跌撞撞地扑进李忘生怀里,仰脸甜甜地喊了一句师叔,本就是硬抬着架子的李忘生彻底端不住了。他一把将洛风捞起来,“风儿,要不跟师叔走吧,不要你师父了。”
谢云流一个箭步冲上去就要抢人,洛风却转过头来朝他一伸手,“师父。”他扯住谢云流的领子。“师叔。”他拽着李忘生的衣襟。大眼睛左右看了两回,最后停在谢云流脸上,“都要。”
谢云流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于是,事情飞快地发展到崭新的地步。
谢云流聚精会神地揪着草叶编蚂蚱,李忘生坐在床前给洛风讲故事。谢云流趴在桌上任由洛风摆弄他的手指,李忘生对着光缝洛风破洞的衣服。谢云流按着洛风,凶神恶煞地不许他扑腾,李忘生舀出一瓢热水浇下来,细细地冲洗他的头发。
洛风毕竟是冬日里被人弃在山里,谢云流捡到他的时候也不知他已在冰天雪地里冻了多久,或许是尚未养好,总是体质偏弱,苍蝇翅膀都能把他呼扇病了。洛风一生病就央着要李忘生陪,偏偏他还认床,去太极殿老是睡不着觉。谢云流没办法,只能把李忘生喊到剑气厅来。谢云流听着李忘生在里屋给洛风讲那个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的故事,心里恨恨地想,好你个小白眼狼,害得你师父在自己殿里打地铺。
好不容易把洛风哄睡,李忘生轻手轻脚地从里屋走出来,一时不察,险些被躺在地上的谢云流绊倒。谢云流捂着肋骨嘶嘶吸气,“李忘生,你抢我徒弟,抢我床,还要专门出来踹我一脚,你别太过分了。”
李忘生赶紧蹲下身去,“我不是故意的。”地面的凉气涌上来,李忘生看着谢云流身下两层薄薄的褥子,不禁皱眉,“师兄,风儿已经睡熟了,你去床上睡吧,我回太极殿。”
谢云流背身抬手,“别,他明天早上醒了肯定还得找你。你要是不想我大早上去敲你的门,就别假惺惺地在这儿可怜我。”
李忘生伸手按了按他的褥角,果然,触手寒凉。“师兄,”他冲着把自己缩成一团的谢云流说,“我宁可你赶着鸡叫去敲我的门,也不想明天一个人照顾两个病号。”
谢云流一骨碌坐起来,“这可是你说的。”
李忘生站起身,绕开他往门口走。“我说的。”
次日清晨,谢云流果然抱着洛风敲响了李忘生的门。李忘生打开门,谢云流两臂一伸,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洛风往李忘生眼前一塞。洛风只有一张小脸露在外面,挣扎着想要他抱抱,“师叔!”
李忘生熟练地把洛风接过去,熟练地把洛风哄去自己玩。谢云流支着脑袋坐在李忘生桌前,昏昏沉沉地打瞌睡。李忘生走出来,看着他困得脑袋一点一点,不禁窃笑。他走过去坐到谢云流身边,翻出师父今日要讲的经卷。“怎么,晚上没睡好?”
谢云流咕哝:“昨天半夜又烧起来了,煎药敷巾折腾了一个多时辰。”
李忘生看着他眼底的一圈乌青,又想起那个冰凉的地铺,由衷道:“想不到,师兄还有如此体贴的一面。”
谢云流支着眼皮瞧他,“你刚入门练剑把自己折腾病的时候,不是我抱着被陪你睡了一夜吗?”
你还有脸提,李忘生心想,“第二天早上,师兄可就翻脸不认账了。”
“你,”谢云流抬起头来,“你知道我那天为什么大早上跑出去练剑吗?”
李忘生迷惑,你不是说你不想让我赶上你吗?
谢云流幽怨地说:“我履着床沿睡了一晚上,本来就没多少热气,你凌晨时分还把被全抢走了。也不知道你烧成那个样子哪来那么大力气,我拽了半天没什么希望,干脆出门练剑,免得躺那儿冻死。”
李忘生傻眼,“你,你为什么不说啊?”
谢云流困得趴下一脑袋扎进臂弯里,“你第一天认识我吗?心可以软,嘴必须硬。”
李忘生无语。
谢云流彻底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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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12:2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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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这边洛风的病还没好利索,那边纯阳宫里又添了个小孩,名叫上官博玉。上官博玉被吕洞宾安排进了太极殿,好在没让李忘生当他的师父。李忘生苦着脸看谢云流,谢云流一脸幸灾乐祸,“师弟啊,养孩子这种泼天的福分,也扎实落到你头上啦。”
李忘生忍不住口出埋怨,“都怪你,没事下山捡什么小孩,现在师父怕是觉得再来几个都能养,日子长了岂还了得?”
洛风松开谢云流的手去拽李忘生的衣角,眼睛一红泫然欲泣,“师叔,风儿惹师叔生气了吗?”
李忘生和谢云流同时蹲下,谢云流摸摸洛风的脑袋,李忘生捏捏洛风的脸蛋,“没有。风儿这么乖,怎么会惹师叔生气呢?师叔最喜欢风儿了。”
“那师叔是生师父的气吗?”
李忘生瞥了谢云流一眼,谢云流倒很好奇他要怎么答。只是李忘生还没来得及答,洛风就搬着他的手往谢云流手上摁,“师叔不要生师父的气。师叔喜欢风儿,风儿喜欢师父,师叔也要喜欢师父!”
谢云流和李忘生尴尬对视。
洛风自信满满地看着他们交叠的手。
博玉住进了太极殿。本着一个孩子也是看两个孩子也是带的信念,谢云流和李忘生的寝殿俨然成了纯阳宫的两处托儿所。谢云流每天一大早把洛风往李忘生门里一塞,转身风风火火地去办今日的宫中庶务。晌午时分,谢云流拎着从灶房打包的饭菜,回到太极殿投喂一大两小,转身自己去练今日的剑。等他练完剑,便跟李忘生一人抱一个小孩去听师父讲经,下课再把洛风和博玉都拎回剑气厅,等晚上李忘生练完剑再来把博玉领走。
有了博玉之后,带小孩的任务其实简单了一些。两个年龄相仿的小东西分开放着都安安静静,凑到一处却有的是乐子可玩。李忘生白日在房里读书写字,洛风和博玉就在他视线范围里嘀嘀咕咕地把谢云流弄的一大堆草编虫鸟和棉布娃娃玩出第一百零一种新花样。两个小孩都颇懂事,不来闹他,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倒是清闲。
小孩精力有限,每天鸡刚叫就被谢云流从被窝里拽出来,待到中午便免不了发困。有时候谢云流拎着饭盒进来,刚想张嘴吆喝自己从山下捎的甜点或是在山上捉的蝴蝶,便被李忘生冲上来一把拦下,食指压在嘴唇上疯狂给他使眼色。谢云流只好放下新鲜玩物,打开食盒先跟李忘生俩人对付午饭。
纯阳宫修建是朝廷批的地盘、遣的人手,各座屋宇成得迅速,招的记名弟子也越来越多。从前师徒三人的时候谢云流负责做饭,现在要养这么一大门派的小孩,加上建筑施工的劳工,集体灶房必须是首批投用的房屋之一。灶房采买的账目每月交谢云流过目,他自己没什么忌口,来者不拒,便也不甚在意伙食都有哪些式样。后来要一个人带四份饭,胡乱点的样数吃得李忘生皱了好几次眉头,他才开始留心厨房的菜色。
吃了几个月纯阳外卖,李忘生意识到谢云流似乎摸清了自己的口味。他心里明白修道之人不该有什么口欲挑剔,但他从小在家中锦衣玉食,这伙房的水平连从前谢云流的手艺都不及,有些菜色做得实在是寡淡无味,令人食不下咽。他嘴上不说,但面上也实在没法全然不显不漏。谢云流自己东跑西颠一上午,顿顿吃得风卷残云,吃完抹抹嘴瞅着他吃,兴许看得多了便心中有数。他不喜欢的式样,再不出现在他的食盒里。
“师弟,你这页书怎么还没看完?”谢云流撑着腮帮子,百无聊赖地坐在他旁边。谢云流已经练完剑回来,洛风和博玉尚未睡醒,师傅讲课的时辰也还没到,谢云流便在太极殿里干等。李忘生拿了本书翻开,他就凑过来跟他一起看。
“忘生不比师兄一目十行。”
谢云流听他奚落,也不气恼,“左右只是本闲书,看那么仔细作甚。”
“闲书亦有闲书的趣味,况且本就是打发时间,匆匆看完岂不又无事可做。”
谢云流抻着脖子贴上来,“你看到哪儿了?”
李忘生一指。
谢云流脑袋往他肩上一顶,“你这也太慢了。我要看下一页。”
李忘生下意识躲开他,谢云流被他一闪差点一头栽下去。“好你个李忘生,”谢云流提着气声朝他指指点点,“你居然晃我。”他直接伸手捻开书角,拎着那页纸立在中间,自己歪头往桌上一趴,“就这么着吧,你看前面,我看后面,你看你的字斟句酌,我看我的一目十行。”
李忘生懒得跟他费口舌,侧脸继续读前页的字句。
书页很薄,墨色不深,阳光一照有些模糊,李忘生不自觉地凑近了些。终于读完这一页,他伸手捏住另一个页角往下一压,谢云流顺势松手,书页擦过前额在他眼前飘落,李忘生被扫得一眨眼,视线聚焦,正对上谢云流噙着笑的眉目。
春光铺洒,窗前方寸日头照在桌上,给谢云流的轮廓镀了茸茸一层金影。他勾唇坏笑,眼睫一眨,李忘生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由于中午练剑会导致下午听课犯困,谢云流被吕洞宾敲打了几次之后,吕洞宾把上课时间往前提,谢云流则把练剑时间改到了课后。于是,打饭喂饭哄睡一套连招之后,谢云流就只能坐在太极殿里跟李忘生大眼瞪小眼,等小孩睡醒。李忘生通常趁这段时间预习下午要讲的经文,谢云流一开始还不甘落后地掏出书卷看,但他的心思毕竟沉不到文墨上,便坐在桌子上跟李忘生聊天。
说是聊天,多半是谢云流讲,李忘生听。谢云流讲纯阳宫最近又建了哪些哪些楼宇,讲这个月弟子多了账上又要耗费多少多少银两,讲山下的集市被纯阳的香火带得愈发热闹,讲香客们说长安繁花似锦好想找机会去亲眼看看。李忘生半心半意地听他絮叨,偶尔嗯一声权当回应。
时日长了,他跟谢云流之间也渐渐磨去了从前剑拔弩张的紧绷感。他们处了三年多,终于处成了寻常师兄弟。谢云流对着他吐槽师父永远讲不完的经卷,推演师父没教过的变招,抱怨厨房的饭菜来来回回就那几个样数。李忘生不再当谢云流是自说自话,偶尔顺着他的玩笑往下胡诌几句。宫里的事务逐渐成了流程,谢云流也腾出了不少时间,心情好的时候,他会下山单独买些肉菜,跑去厨房开四个人的小灶。
谢云流给洛风夹了一块红烧肉,给博玉夹了一块虾饼,往李忘生的米饭上盖了一片白菜,撂下筷子撑起下巴,“快到年关了,有没有人愿意随我下山采买啊?”
博玉不吱声,洛风举起手,“师父!风儿愿意!”
谢云流看向李忘生,“我想去长安看看。”
李忘生皱眉,“长安人多纷乱,洛风这么小……”
“两双眼睛看着他,还能丢了吗?”
李忘生夹起碗中白菜正想如何回绝,咬下一口,鸡汤香气溢满唇齿,舌尖那点推拒的话竟也顺着喉咙咽了回去。他听见自己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好,那便去长安看看。”
可惜,这趟长安没有去成。谢云流被师父禁足了。
李忘生听说师父冲师兄发了一通大火,跑去三清殿、剑气厅、师父寝殿,全都黑着灯,也没找到谢云流的人影。最后他气喘吁吁跑到山门台阶,才看见谢云流拿着一把长扫帚在扫石阶上的雪。
“师兄,出什么事了?”
谢云流没回头,“没事,师父说我心不静,罚我扫一夜的雪。”他顿了顿,“外加禁足到年后。抱歉,没法带你和风儿去长安了。”
李忘生噔噔噔跑下去,掰着谢云流的肩膀让他转过来,谢云流扭着脖子不肯就范。李忘生急了,劈手夺了他手里的扫帚往旁边一扔,谢云流没料到他这一手,反射性转头去看。月光清明,李忘生一眼看见谢云流唇侧乌青一片。他伸手去摸,被谢云流偏头躲开。“别碰,”谢云流小声说,“疼。”
李忘生这才注意到他白色的衣袍上沾了不少血迹。他上手就要撸谢云流的袖子,被谢云流按住,“别担心,不是我的血。”
“到底怎么回事?”
谢云流看向李忘生,被他关切的视线烫得心头一跳,“山下的朋友遇到点麻烦,那帮人武功不强,但毕竟他们人多……一时反应不及,挨了一下子。”
李忘生简直让他气笑,“你们两个人?打群架?你俩还是不是还觉得你们包围了他们?”
谢云流自知理亏,默不作声。
李忘生捡起扫帚,狠狠扫落台阶上的积雪。
谢云流伸手去抢,“你干嘛?山口风这么大,你就穿了这点衣服,快回你殿里去!”
“师兄,我还不知道你吗?”李忘生握着扫帚不放手,“天底下数你嘴硬。脸都能让人打成这样,谁知道你身上还有多少伤?说我穿得少,你自己这幅样子,就能扛住一夜的冷风?”
谢云流咬牙道:“我自己作的业,不用你在这儿可怜我。”
李忘生不接话。
“师父罚的是我。你替我扫了,若让师父知道,回头咱俩还得一人领一份大的。”
李忘生把扫帚塞回谢云流手里,甩手走了。
谢云流看他走得干脆,心里翻江倒海。他什么意思?他只是来做个样子意思意思,知道我会拒绝然后就坡下驴看了我一通笑话便走了?还是真的想来帮我,被我几句胡话给气跑了?
谢云流还没想明白,李忘生踩着雪沙沙作响,又回到石阶上。谢云流惊诧回头,李忘生拎着一把扫帚,身上披了一件斗篷,手里还举着一件斗篷。他放下扫帚,走到谢云流背后,把手里的斗篷搭到谢云流肩上。然后绕到他身前,仔仔细细地系好挂绳。
谢云流怔怔地看着他拾起扫帚,用力一挥。“师兄,那我便陪你扫上一夜。”李忘生通红的指尖揉揉通红的鼻尖,“好歹也能说说话吧。”他想了想又笑道:“不知道师兄这张嘴,如今还硬不硬得起来。”
月华掠过他眉间朱砂,谢云流心中方寸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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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自然小飞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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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12:2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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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李忘生入门的第五年,在山上闷了几个月的谢云流终于耐不住寂寞,借着李忘生生辰的由头不依不饶地要师父答应放他们带洛风下山长安。
两个半大少年领着个四岁的娃娃一头扎进熙熙攘攘的人堆里,李忘生牵着洛风的手稍稍有些出汗。他很久没有来过如此繁华的地方。从前在家中是父母亲牵着他的手向前走,往哪里走都很安心;如今换做他牵着风儿,人生地不熟,心中难免紧张。
有人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李忘生猛地抬头,却是谢云流兴高采烈地扯着他往前。“师弟,你看!那是咱们今天的导游,我朋友,苏鱼里。”
李忘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左前树底下站着个与谢云流年纪相仿的少年,正在朝他们招手。李忘生弯腰抱起洛风,随谢云流快步上前。谢云流自然地把胳膊肘往苏鱼里肩上一架,冲李忘生一摊手,“苏兄,这是我师弟,李忘生。”李忘生朝苏鱼里颔首,苏鱼里冲他扬扬下巴。谢云流抬手,“这是我徒弟,洛风。”苏鱼里从背后递出一串糖葫芦,“你就是风儿啊,风儿吃不吃糖葫芦?”洛风从李忘生怀里伸出手去,李忘生道了声谢,替洛风接过糖葫芦。
苏鱼里摆摆手,“谢什么,不用谢。哎哟,”苏鱼里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在现在的场景里格外好笑,“哈哈哈,不对,该谢还是得谢。是吧,谢兄?”
谢云流冲他无聊的笑话翻了个白眼。
“小李道长,今天这趟长安,算我苏鱼里请客。所有的开销,”苏鱼里一拍胸膛,“我买单。”
谢云流伸手捏捏洛风含着糖球鼓鼓的小脸,“风儿,听见了吗?今天不用师父我掏腰包,想吃的想玩的尽管说,”他笑着瞟苏鱼里一眼,“便宜不赚白不赚!”
“也不算赚便宜吧。”苏鱼里挖苦道,“谢兄挨了一顿揍,还在山上关了一整个年节,我不过破费些许,聊表敬意。”
李忘生听得苏鱼里话中的意思,谢云流那夜所说山下遇到麻烦的朋友,大概就是苏鱼里。“不知苏少侠此言何意?”
“少侠不敢当,小李道长同你师兄一样与我兄弟相称便是。”苏鱼里转头戳戳谢云流的肋骨条子,“谢兄,你的光辉事迹,没跟你师弟讲?”
谢云流拍掉他的手,“有什么好讲的。都让人打到脸上了,说出去丢不丢人。”
苏鱼里朗声大笑,“谢兄不愿讲,那我倒非讲不可了。”他转了个身往长安城门的方向走,谢云流早有预料似的收回搭在他肩上的手臂,示意李忘生跟上。
“我家是做镖局生意的,长安附近生意大,麻烦也多。我与谢兄因纯阳宫建造运料的事情相识,性情相投,一见如故。去年年底,我押了点京城老爷急要的物件,夤夜往长安城里赶,不巧在华山脚下遇上了劫镖的。多亏谢兄路过,一人一剑,神兵天降,救我于危急之中。小李道长,我自幼在镖局里看镖师练武,随家父走镖的路上也目睹过许多江湖大侠出手,但我跟你说,”苏鱼里拍拍谢云流的肩膀,“天底下没几个人比你师兄的身手更妙!”
谢云流叫他夸得不知道接什么好,只听洛风在身后拍掌大笑,“好诶!师父最厉害了!”
李忘生听明白了。谢云流是路见不平,行侠仗义,并非与人私斗逞凶。但他毕竟高估了自己的本事,惹了一身伤回来。想来,师父罚他扫雪禁足,也是有意磨磨他那不管不顾的性子。这次是伤在脸上叫师父看见了,谁知有没有伤在别处,师父看不见的时候呢?
李忘生抬头看向被苏鱼里追着夸得要恼的谢云流。
师兄的性子,好事坏事都不肯说的。
三个少年走在长安的大街上,洛风举着苏鱼里给的糖葫芦,耀武扬威地骑在谢云流的脖子上。
李忘生走在谢云流身侧,街上嘈杂,他听着谢云流跟苏鱼里说说笑笑,却无法字字句句都听得真切。一路经过许多店铺,字画丹青、刀枪剑戟、阮笛琴笙,甚至油茶酱醋,苏鱼里跟谢云流逮着什么都能像模像样地侃上几句。也是,苏鱼里镖行出身,什么稀罕玩意没见过。李忘生默默走在路上,插不进话,也懒得插话。
他忽然有些后悔,今日不该答应师兄一道出来。明明叫了别人出游也不提前知会,打着他的旗号求师父放行,只顾与别人聊得火热,全然将他晾在侧旁。李忘生看着谢云流的嘴唇开开合合,看着他眼角眉梢跃动的笑意,不禁神思恍惚。周遭的人影杂声都变得模糊,近在咫尺的谢云流好像与他隔着浓浓的雾气,触不可及。
李忘生停下脚步。谢云流还在跟苏鱼里有说有笑地往前走。李忘生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幅画面里,没有了他,倒显得很是和谐。师兄身边萦绕着江湖气,豪侠情,与他比肩而行的,不该是寡言少语像块木头一样的自己。
他少时不会停下来等我练剑,如今……
“师弟!”谢云流匆匆跑回他眼前,“师弟,你怎么停了也不说一声?我回头没瞧见你,还以为风儿没丢,反倒把你走丢了!”
如今他……
“师弟,是不是走累了啊?累了就让苏兄找家茶楼,尝尝长安的口味!”
李忘生稀里糊涂地应了一声。
等他回过神来,人已经坐在了茶楼二层。洛风在他身边好奇地摆弄一只彩绘茶碗,苏鱼里倚着一根梁柱,谢云流在他身侧,松松垮垮地俯身趴在栏杆上。悠悠曲乐从楼下大厅中飘然而上,想必是有歌伎展声,舞女献艺。谢云流手里拿着颗梨抛来抛去,李忘生只觉得心神不宁,胸中烦闷。他喝了一口杯中花茶,竟亦是索然无味。
“谢兄,”苏鱼里朝谢云流使了个眼神,“你师弟,怎么总往咱们这边看?”
“楼下歌舞纷呈,他多看两眼有什么奇怪?你带我们来这茶楼,不就是冲的这歌舞吗?”
“不。”苏鱼里又瞄李忘生一眼,“他看的不是歌舞,是咱俩。”
谢云流刚想回头,苏鱼里一把摁住他,“别,你回头他也跟着转眼。啧,有意思。”
“苏鱼里,你发什么神经?”
“谢兄,自打进了长安城,你师弟就没说过几句话。进了茶楼,他拢共喝了四口茶,吃了一块点心,剩下工夫全往咱俩身上瞅。”苏鱼里拿胳膊肘一撞他,“是不是我今天拉着你说话说太多,你师弟吃味了?”
谢云流剐他一眼刀,“你怎么这么上心他?他倒未必有这么上心我。”
“真的,”苏鱼里侧了个身,半面朝着谢云流半面冲着李忘生,“你带人家出来过生辰,结果跟我唠了一天的废话。咱俩站这儿看美女,人家坐那儿给你看徒弟,能不怨你吗?”
谢云流撇了撇嘴,“他平常话也不多。”他烦躁地捋了把头发,“可能他今天那股讨厌我的劲儿又上来了。”
“讨厌你?你武艺高强、长得好看、说话又风趣,天底下谁会讨厌你?”苏鱼里想了想,“你在练武场上把人家欺负狠了?”
“没有。”谢云流低头盯着底下的歌舞,“我们俩的关系……比较复杂。”
“复杂?不就师兄弟吗,还能怎么复杂?家里有仇?”
“少看点乱七八糟的话本吧。”
“你藏着掖着那我可真要好奇啦?诶,谢兄小心!”
谢云流眼疾手快,拦下一只飞上二楼的彩球。苏鱼里见状大笑,“哟,谢兄,台上有美人心仪你这俊俏郎君了!”
洛风拽拽李忘生的衣角,“师叔你看!师父怀里有个彩球!”
李忘生原本已经垂眼喝茶,他闻声抬头,只见谢云流把彩球往苏鱼里怀里一塞。
洛风指指彩球:“师叔,我想要那个球!”
小孩子声音清亮,周边人听见这话都不免露笑。
李忘生尴尬地摇摇头,“那东西不是玩具,不能给你。”
洛风嘟起小嘴,“哦。”
苏鱼里也听见了洛风的话,他掂掂彩球,转头打趣谢云流:“谢兄,你徒弟都喜欢这个球,你怎么毫不心动?”
“你稀罕你拿去。”
“人家专门抛给你的,我可无福消受。”苏鱼里把彩球扔回楼下,振声道:“姑娘,对不住啦,这位郎君今夜无暇奉陪!”
好一个无暇奉陪。有苏鱼里在身边,可不是无暇奉陪吗。李忘生盯着仍与谢云流调笑的苏鱼里,说不出心里翻江倒海究竟是什么滋味。
“苏鱼里!”谢云流揪着他的领子,“什么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都能变味!”
苏鱼里不明所以,“你干嘛这么大火气?又不是第一次开这种玩笑,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大反应。”
“我师弟和我徒弟还在呢!”
“你徒弟那么小能听出来点啥?你师弟,那听见就听见呗,又不是你情缘。”苏鱼里在心里吐舌头。
“他是……”谢云流捏紧拳头,咬着牙说,“他是我师父给我定的道侣。”
“啊?”苏鱼里猛地转头,看看端着茶杯抬头望来的李忘生,又看看自己玩得不亦乐乎的洛风。“谢兄,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已经享受起天伦之乐了?”
“你胡诌什么……”谢云流恨不得捂了苏鱼里的嘴,“洛风是我捡的徒弟,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洛风是你捡的徒弟,但我不知道你还有个小道侣啊?怪不得你说你们俩关系复杂。不是,这你还觉得小李道长今天不说话不是因为吃味啊?”
“他……”谢云流瞄了李忘生一眼,见他低头喝茶八风不动,便收回视线,“他不想跟我结契。”顿了顿,“我也不想跟他结契。”谢云流觉得口干舌燥,跟经过的小二要了杯茶。“我俩从小就不对付,最近刚算是能说上话。他那人是个闷葫芦,平常对着他说一天也得不了几句回话。但有的时候……”谢云流顺着回忆斟酌片刻,“之前帮你打的那架,师父罚我,他跑来陪我扫了一夜的雪。”
苏鱼里凑上去跟谢云流勾肩搭背,“谢兄啊,你师弟一天瞧咱俩八百回,你当真不知道吗?”
“胡说八道。”
“哼,你虽是习武之人,但毕竟没有背后长眼。你看他,他就不看你,你岂会知道?”
“你什么意思?”
“你说你不想跟他结契,”苏鱼里凑到他耳边,“究竟是因为你不服你师父的安排,还是你不喜欢他?”
“我……”谢云流差点掉进苏鱼里的套里,这不应该是道二选一的题。“我既不服师父的安排,也不……”
他竟然说不出口。
苏鱼里拍拍他的肩,“谢兄啊,你又怎知,他不想跟你结契,究竟是因为什么?”
谢云流用力捏着茶杯。
苏鱼里把那个倒霉茶杯从他手里抠出来,随手交给店小二。“谢兄呐,面子和里子,你可想好要哪个啊!”
谢云流见苏鱼里往李忘生那边走,连忙跟上。苏鱼里一把将洛风从座位上抱起来,“风儿,叔叔带你去看漂亮姐姐跳舞,好是不好?”
洛风看向谢云流,谢云流看向李忘生,李忘生喝了口茶,点了点头。
奇了,谢云流心想。师弟一路提心吊胆怕洛风丢了,如今倒肯这么痛快地把人打发给苏鱼里?
“走喽!”苏鱼里顺手捎走盘里最后一块点心,当着洛风的面塞进自己嘴里。
“忘生,”谢云流坐下,“抱歉,今日是你的生辰,反倒冷落了你。”
“长安茶楼热闹非凡,忘生不觉冷落。”
“我和苏鱼里……”
“师兄和苏兄志趣相投,忘生不忍打扰。”
谢云流见他这副架势,倒真的开始思量苏鱼里话中虚实。莫非,师弟真的……
“谢兄!”苏鱼里不合时宜的大嗓门从楼下传来,“风儿说他想去河上划船!”
“走吧。”李忘生站起来,“苏兄喊你呢。”
谢云流愣愣地看他拂袖而去。
苏鱼里找了一条空船,银两给了船夫,却打发他下了船,领着洛风蹦上船尾,说是要自己划船。谢云流知道他胆大心细有真本事,见洛风两眼亮晶晶地瞅着桨橹,便随他们大呼小叫地去了。
李忘生坐在船头,一身素白衣衫铺散垂落。谢云流坐在篷舱中,看夕阳余晖倾洒眼前人满身,宛如天上的谪仙沾染尘世烟火。他忽然想起,李忘生从来是个不爱出门不喜热闹的性子,平素除了练剑巡山他几乎时时在太极殿中待着,山上年节他也每每最早离席守岁,往年生辰不过他们师徒三人合分一锅寿面。他倒好,第一次带人下山就跑到了喧嚣最盛的长安,师弟若觉得吵闹拘束,也不奇怪。
谢云流起身走到李忘生身后站定,“忘生,今日之事,是我思虑不周。我只想着长安十里繁华,却忘了你最喜清净,亦不甚钟情俗世玩物。苏鱼里要来,我也忘了事先告诉你,”他自嘲地笑,“倒显得你像外人了。”
“世人道长安年节‘关河天星倒悬’,‘元夜万人空巷’。可惜,师兄因苏兄之事被师父禁足,无缘得见。不过,若非去岁我陪师兄领了那一通罚,想来苏兄今日也不会捎带着对我如此大方。”
“明年,”谢云流一撩衣袍,在他身侧坐下,“明年元宵,我带你来看长安灯会,花彩照夜!”
“师兄不妨邀苏兄同游。”李忘生低头,“此等良辰美景,当与佳人共赏。”他想,何必与我这样不解风情的浪费时日。
谢云流神色迷茫,“佳人?”
李忘生神色飘忽地望了一眼船尾。
谢云流脑袋转过去,脑袋转回来。他的心思拐了一通奇妙的弯。他想起苏鱼里说李忘生一天看他们俩八百回,想起李忘生干脆地让苏鱼里带了洛风去玩,想起李忘生自茶楼出来张口闭口都是语调曲折的‘苏兄’,不禁张口结舌:“你,难道你,难道你喜欢……”
李忘生别过脸去。
谢云流大脑爆炸。
师弟喜欢苏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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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12:2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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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夕晖漫洒,水波荡漾。街市车马络绎,沿岸叫卖不绝。苏鱼里蹲在船尾,扶着船橹,揽着小孩,神情夸张地逗他发笑。桨橹被被小小的洛风抓在手里,但他又有几分气力?涟漪阵阵,篷船泊在河中,随浪涌起伏。
谢云流和李忘生坐在船头,微风携夜意,少年人的衣衫柔拂缓蹭,少年人的心思茸痒雾涩。
李忘生遥望水路尽头,河水汩汩,没入尘烟。身如蓬蒿,随波逐流,摇曳茫茫不晓前途何处。他将佳节良人说与谢云流听,天地悠悠、水声潺潺,他的师兄只是沉默。
师兄大概是……不知该如何宽慰我。
小船一晃,谢云流站起身来。李忘生目光侧垂,落于水边一丛蓬草。谢云流俯身走进篷舱,“苏兄,你去坐下歇会儿吧。我陪风儿划船。”
苏鱼里回头,上下打量他。“你确定吗?”
谢云流低头站在船中央,默不做声。
苏鱼里摸摸洛风的后脑勺,“让你师父来教你划船,怎么样?”
洛风努力地转过脑袋,朝谢云流笑得露出一口奶牙,“师父!师父教我!”
谢云流向船尾走,苏鱼里闪身给他让出位置,自己弯腰站到船篷底下。他神色复杂地盯着谢云流的背影,瞧得谢云流又转过脸来,低声对他说:“你……替我陪陪他。”
苏鱼里看谢云流温声细语地带着洛风划摆,再看李忘生安安静静坐在船头凝望水色,不禁暗暗叹气。他不知道这两人在船头说了些什么,总归是心里的八百层窗户纸还远未破尽。篷舱里有船家烧的热水,他倒了两杯,端到船头。
白陶杯子递到李忘生身侧,他接过来,道了声谢。
苏鱼里白衣飒飒立于斜后,“小李道长,河上风冷,喝杯热水暖暖身子。刚出正月,河凌初融,莫着了寒。”
“无妨,华山之上经年积雪,是故纯阳心法自有生热御寒之效。”李忘生侧脸仰头朝苏鱼里一笑,“还是多谢苏兄关怀。”
“我见你那混账师兄不管不问,便只好自己来问咯。”苏鱼里晃晃杯子,滴水未洒,“结果竟是小瞧了你们纯阳武学,冒犯冒犯。”
“苏兄善意,何谈冒犯。”
“小李道长心肠好,杯水片言自然冒犯不到。不像你那师兄……”苏鱼里喝了口水,“不识好歹,自讨没趣。”
李忘生不明白苏鱼里此言何意。他回身看看船尾搂着洛风嘀嘀咕咕的谢云流,站起身来,向苏鱼里一拱手。“不知师兄何处失礼,忘生代师兄向苏兄赔个不是。”
苏鱼里拉开他的手,“哎,小李道长太见外了。你师兄不是生我的气,”苏鱼里瞟一眼船尾,“他是生他自己的气。”
李忘生疑惑皱眉。
“今日是你的生辰,他把你从山上拽下来玩乐,未料你却看不惯这熙攘纷杂。他以为你这生辰过得无趣,心怀愧疚,生自己的闷气呢。”
李忘生抿唇,“忘生……并未觉得无趣。”
“你在我面前就不必装了。”苏鱼里仰头喝完杯子里的水,抬手抹了把嘴,“我知道你这生辰过得不开心。今日我霸着你师兄聊了一天,弄得你话都没插上几句,是我不好。我与谢兄旬月未见,竟教这长安坊市迷得浑然忘我,全把你这寿星晾在侧旁。是我喧宾夺主,该我向你赔罪才是。”
李忘生刚要张口,苏鱼里抬手示意李忘生不必同他客套。
“小李道长,今天这趟,本是我还你师兄的人情。如今搅了你的生辰,便算我苏鱼里又欠你一遭。船上简朴,”苏鱼里一笑,钻进篷舱又倒了两杯水,“你年岁又小,此番便以水代酒,小李道长同我饮了此杯,便是允我来日陪你再游长安。”李忘生接过杯子,苏鱼里与他杯壁一碰,狡黠道:“下回带不带谢兄,可就是你说了算了。”
苏鱼里潇洒仰脖,李忘生也饮尽杯中水,“恭敬不如从命,多谢苏兄美意。师兄解了禁足,定然还要时常下山。何时苏兄方便,与师兄知会一声,我自随他一同前来。”
“你们师兄弟到底感情好,总不肯舍下独游。”
“忘生木讷,素来是师兄心往山下繁华,携忘生作陪罢了。”
“谢兄今日来长安,的确是专为你的生辰。”苏鱼里正色道,“他给我传了书信,让我找长安最别致的店铺,最清盛的歌舞,还说让我约条空船,要带你看河上美景。长安宵禁,他还嘱咐我在分号站馆预备了客房,入夜便留你们宿在城中,明日一早再回山。你可知方才那茶楼今日一座莫名难订,我问谢兄能不能心疼心疼兄弟的荷包,另择时日,结果这人偏就要选今天,说他师弟的生辰岂能改换,叫我不许怠慢。”
李忘生感觉自己的心像颗青皮橙子,酸甜汁液挤了满腔。
“谢兄叫我保密来着,”苏鱼里笑眯眯地看李忘生,“你听听便罢,万万别让他知道了去。你师兄的功夫,我可招架不住。”
“苏兄放心。”李忘生眨眨眼睛,“多谢。”
“时候不早,今日茶船结结实实耗了我些银两,晚饭可否委屈小李道长来我镖局分号享用?”
“叨扰了。”
苏鱼里凑到他耳边,“谢兄点的菜,都是你爱吃的。”
李忘生耳廓一热。
谢云流好巧不巧回头一看,霎时瞅得眼都绿了。好你个苏鱼里,还问我面子里子要哪个,我看你是面子里子都不要了,光天化日就跟我师弟咬起耳朵了?让你去陪人说说话,你倒拿出风流性子来轻薄人?
“苏兄!”谢云流大喊一声。苏鱼里回过头,谢云流眉眼沉沉地说:“风儿饿了,我们上岸吃饭吧。”
洛风还抱着船橹不愿撒手,嘟囔道:“啊,师父,风儿还没划够……”
“改日再带你来划。”谢云流低声说着,一把抱起洛风,把他塞进舱里坐下,自己回去摇船。
“你瞧,”苏鱼里冲船尾挑眉,“谢兄这就急了。”
“师兄向来疼爱风儿,小孩子折腾了一天,如今是该饿了。”
苏鱼里心想,你们真不愧是师兄弟俩。究竟是道经读多了清心寡欲,还是生性单纯宛如两块榆木疙瘩?还好你们是吕师尊口亲定要结契的道侣,否则放进俗世方圆不知要误多少姑娘的芳心。
镖局里的晚饭吃得还算融洽,坐定之后,谢云流一边吃着自己的一边夹着洛风的,仿佛无暇与苏鱼里一个劲儿闲扯。苏鱼里跟李忘生有一搭没一搭地唠,作为镖局少东家,儒释道法琴棋书画他多少都有些涉猎,加上一副与谢云流半斤八两的快嘴皮子,硬能把这些素雅恬淡的话题聊得风生水起。
苏鱼里时不时瞄一眼偶尔接他话茬的谢云流,果然还是脸色发黑,对他唇枪舌剑而毫不自觉。你师弟才十三岁,苏鱼里心想,此番不过你第一回带他下山,以后他下山的次数还多得是。小李道长这般温和友善的性子,愿与他结交的人能从长安东门排到西门。到时候,我看你谢云流莫非挨个数落过去?
小李道长,苏某人不知道你师兄是否开窍,但他对你的保护欲可是实打实地迫人。苏鱼里被谢云流呛多几次后,干脆当他是空气,甚至旁若无人地往李忘生碗里夹了几筷子谢云流指名道姓点来的菜。谢云流撂筷子的声音似乎又清脆了几分。
苏鱼里泰然自若地啃了两口饼,忽然计上心头,叫来仆役耳语几句,那人领了吩咐便行礼出门。
一炷香后,谢云流捏着房门钥匙站在客房门口,心里扎了个名叫苏鱼里的小人狠狠戳针。
“苏兄,”谢云流拎着形单影只的钥匙在他眼前抖了抖,“这就是你准备的客房?”
“今日生意繁忙,家父招待了几位外地的客商,我从他老人家手里匀出这一间大房实属不易。不过谢兄你放心,我早吩咐下去了,自己家的招待规格可比外面客店高,定是不会亏待了两位。哦,”苏鱼里一拍脑门,“三位,还有风儿,哎呀,把风儿给忘了,这可如何是好?”他蹲下身,“风儿,你可愿晚上去叔叔房里睡?叔叔房里有可多好玩的,叔叔晚上还给你讲西域商队的故事,好不好?”
洛风嗫喏,“可是,可是,”他抬头看看谢云流,“风儿……风儿一向跟着师父住……”
“哎呀,”苏鱼里仰头看李忘生,“那只能委屈小李道长跟我挤一晚了。”
“不行。”谢云流不假思索。
苏鱼里撑着膝盖站起来,“那谢兄打算怎么住?要不把我房间给你,我去屋顶反思一宿?”
谢云流眯起眼睛,好像当真在思考这个选项的可行性。李忘生见谢云流摸着下巴不说话,心知师兄又在耍脾气,于是开口打圆场:“我们三人来此已是麻烦苏兄,怎敢讨占苏兄的房间。苏兄使人多送些被褥来,我在房中打个地铺就是。”
“打地铺也轮不着你。”谢云流没好气儿地说。他把钥匙往李忘生手里一塞,“你带风儿睡这儿吧,我跟苏鱼里挤去。”
李忘生捧着钥匙发愣,苏鱼里看着李忘生手里的钥匙也发愣。谢云流粗声粗气地问他自己的房间在何处,苏鱼里回过神来,连忙又蹲下来,按住小洛风的肩膀,“风儿,你确定不去叔叔房里看稀罕玩意儿、听新鲜故事吗?”
洛风扭扭捏捏地攥着衣角,“不了……风儿跟师叔住一间吧。”
苏鱼里无奈起身。他以为陪这娃娃玩了一下午已经足够获取他的信任,谁知道这小子的性子真随了他师父师叔,油盐不进。现下,他只能面对眼前惨淡的事实——今晚,他将与单凭眼刀就能将他碎尸万段的谢云流同榻而眠。而小李道长……苏鱼里看向他捧着钥匙忘了收起的手。小李道长,苏某人对不住你。
可苏鱼里再不情愿也只能想想,他哪有胆子把两边的心里话一齐说破。来日方长,他心下默念,来日方长。
“既然如此,”他朝谢云流躬身摊手,“谢兄,请吧。”
李忘生牵着洛风的手拾阶上前,开门,进屋,关门。他不忍去看谢云流与苏鱼里并肩离去的背影。
谢云流心烦意乱地走在苏鱼里旁边,琐思杂念散蹦乱跳。风儿还是得自己带,苏鱼里吹得天花乱坠,实则压根没带过小孩,怎么可能让风儿去跟他住。还好师弟拒绝跟他住一间屋。不是,苏鱼里怎么想的啊,让师弟跟他挤一张床,谁给他的勇气张嘴?他谢云流都再没跟李忘生睡过一张床了。下午当着师弟的面,他就差把“你喜欢”后面“苏鱼里”三个字说出来了,如今又毫不留情地阻拦师弟跟苏鱼里共枕,师弟会不会记恨他?可师弟本来就是师父指给他的道侣啊。只是他不愿跟师弟结契,师弟……师弟也不愿意跟他结契。
谢云流的脑子转得冒烟,脸也躁得发红。苏鱼里余光瞥到他拉着长脸心不在焉走路都快撞上树的模样,心里的小人把脑袋摇成拨浪鼓。
读经练剑,方外修道,我苏某人甘拜下风;观心察意,红尘渡缘,你们俩可还差得远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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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自然小飞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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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12:2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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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谢云流翻第八次身的时候,苏鱼里终于受不了了。他一把掀了被坐起来,又伸手把谢云流的被扯走。谢云流背对着他,在冬末子夜的凛凛寒气中不动如山。
“等你睡觉你就翻饼,让你发癫你就装死,谢云流你不睡就下去找个凳子坐着,把这半张床还给小爷。”
谢云流缓慢僵硬地翻成仰躺,苏鱼里仿佛看见一条方木滚了个面。
“哥们儿,有话你就说,大晚上的别直挺挺躺这儿瞪俩大眼珠子吓唬人。”
谢云流的脑袋朝他转过来,眼神茫散,看得苏鱼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说,”谢云流喃喃,“怎么才算喜欢一个人?”
苏鱼里闻言一振,心想这木头莫不是今晚要抽芽?他顿感肩上担负着左右好兄弟终身幸福的巨大使命——谢云流的情窦开与不开,成败一举。责任重大,话不能乱讲。苏鱼里窸窸窣窣拉起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倚在墙上推敲斟酌。
“想一直看着他。”——你师弟一天看你八百回。
“想与他同游。”——早就邀你来长安,你非说等带你师弟一起。
“脑袋控制不住地想他。”——你不在桌上,你师弟怕是喝茶观舞都觉不出滋味。
“信任他。”——你是真放心把徒弟交给他带。
“他开心,你便也开心,即便你要忍受一些痛苦,付出一些代价。”——你师弟甘愿在腊月雪地的山风口子上陪你领一夜的罚;你明明挖空心思策划给他过生辰却一句功都不肯在他面前邀。
谢云流陷入沉默。
苏鱼里见他状若思索,揪紧了被子大气不敢出,静候他茅塞顿开豁然开朗。
“我觉得,”谢云流喉咙一滚,“我觉得我师弟喜欢你。”
苏鱼里差点一口气呛死过去。他一阵猛咳,咳得谢云流爬起来给他倒了杯水喝。苏鱼里看着递到眼前的杯子,使了十分耐性在心中默念:我家杯子、我家杯子,为了块木头不值当、不值当。他接过水喝了一口,甚至调起内力稳复呼吸。
“谢兄,”苏鱼里语调平静,“你端的是世间罕有的天纵奇才。”
苏鱼里果然已经察觉了师弟的心思。先前在茶楼里就数着李忘生喝了几口茶、吃了几块点心,在船头与人咬耳朵,方才饭桌上他们二人有说有笑,他甚至还挑着李忘生喜欢的给人夹菜。
“你,”谢云流当即坐回床上,“你也喜欢他?”
苏鱼里简直想把脸也埋进被子里。“我不喜欢他。”
“你不喜欢他?”谢云流大惊,“你不喜欢他还与他……与他……”
“我什么也没与他做啊!”苏鱼里大喊,“你让我带人去茶楼我就订桌座,你让我去陪人聊天我就去哄人开心,你让我好肉好菜招待人我就说了一晚上的话生怕冷了场!谢云流你有点良心好不好,我行端举正、清清白白!”
谢云流咣当一声躺下去,苏鱼里心惊胆战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床。“他定会伤心的。”谢云流手背压到额头上。“他才十三岁,稀里糊涂地竟然……”他闭上眼睛。
苏鱼里仰头往墙上一撞。他果然摸不透吕师亲传大弟子的脑路,他方才何来的信心做这位纯阳首徒的情感导师?他不配,他真的不配。“谢兄,你听我说,这事绝不是……”苏鱼里想说这事绝不是谢云流想的那样。
“我明白,”谢云流朝他摆摆手,“你是无辜的。这事儿怨我。”
你每句话说得都不算错。苏鱼里内心咆哮。但你一丁点都没明白!
“谢兄,你没懂我的意思。”
“无妨,我会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你能想出什么办法?苏鱼里满脸狐疑,谢云流的思路属实与常人有异。
“明日带他回山,我便一时不再下来了。宫外的事务年前已经收尾,余下琐杂遣其他弟子置办即可。我多在山上陪陪他,过些时日,他自就忘了。”
你这家伙……苏鱼里脑袋嗡嗡地想,歪打正着地,倒还拐到了正道上。
“苏兄,今日之事,切莫再提。”谢云流一双乌目诚挚地看着他,“多谢。”
苏鱼里恍恍惚惚地应了一声。
谢云流如释重负地拽上被翻身朝外闭眼睡了。
苏鱼里压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翌日清晨,谢云流和李忘生同顶着乌眼圈的苏鱼里道别。李忘生瞧着神色忧虑的谢云流和强颜欢笑的苏鱼里,犹犹豫豫地回头,“苏兄保重。”
谢云流的脸色又难看了一分。
苏鱼里含糊回道:“嗯,小李道长你也保重。”
谢云流一手牵着洛风,一手揽着李忘生的肩把人往门外带,“走啦,苏兄不必挂怀!”
苏鱼里心说,你快走吧。再听你讲如此不清不楚的话,我就要以头抢地了。
后来几个月,谢云流真的没有下山。
“师弟,”谢云流拿着一本经卷凑到李忘生桌边,“你看这几段话是否如此断句?师父昨日讲经未提此篇,你可有何妙解?”
李忘生诧异侧目。他接过谢云流手中的书,谢云流腾出手来搬了把椅子,贴着他旁边放下,托着腮帮子紧挨他坐下。李忘生提着笔,谢云流的视线灼得他侧脸发烫。
“师兄,”李忘生垂眼,“你怎么突然研究起道经了?”
“功课嘛。”
“往日不曾见师兄钻研师父未讲的内容。”
“胡说,师兄我最爱钻研师父未讲的内容。”谢云流此言非虚,“待我择日讲给你听。”他点点纸页,“现在嘛,好师弟,经书道文你一向读得通透,便与师兄探讨一二,可好?”
李忘生只得点头,“师兄且容我静读片刻。”
谢云流的影子投在书页上,李忘生几乎一个字都读不进去。谢云流也不急,他随手把玩着李忘生桌上的文墨笔具,弄出些细碎的声响。
李忘生穷尽气力定下心神与那几行字句斗争,终于慢慢把书推回谢云流眼前。“师兄,忘生觉得……”谢云流转头凑过来,李忘生几乎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
“不然吧,”谢云流指指某几个字,“我倒觉得……”
李忘生听清了他说的每一个字,脑子却忘了把师兄清朗的嗓音转录出意思。
“师弟?”
“师兄说得有道理。”李忘生小声说。
谢云流失笑,“我方才是个问句,你回句‘师兄说得有道理’算什么意思?我与你读经,你倒忙着出神?”
“忘生知错。”
“想什么呐?”
李忘生低头不做声。
这般神情……许是在想心上人。谢云流胸中有些酸涩,又有些莫名的恼火。他脑子一热,伸手把经书从李忘生面前抽回来,挂上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师兄与你说话,你却神游天外、道心不静,当罚。”
李忘生听他语气中确有几分愠怒,自知的确心不在焉,且正对眼前之人怀着不清不楚的心思,更是不敢看他。“任凭师兄发落。”
见他一副乖乖白兔的模样,谢云流磨磨后槽牙,“便罚你将我今日份的碑文同抄了。”
师兄果然要躲懒。李忘生腹诽。但他取纸提笔,“好。”
谢云流长腿一蹬,座椅向斜后退出两尺,抱臂仰头。“师兄就在这儿盯着你写。”
李忘生的字结构端正,落笔平稳。年纪不大,字却已有几分清秀风骨。谢云流暗自感慨,到底是高门大户出身,底子打得好,硬功扎实。不像他自己的字,潦草时稍有些形意,一笔一划较真起来便定要露怯。幼时师父教得虽好,但架不住他不爱练,临摹几张便按捺不住心焦笔急,挨了多少手板也改不掉的毛病。
李忘生的手生得也好看,皮肤白不说,骨节修瘦,线条干净,褶纹浅淡,指甲圆润。偏是这双手,提笔持剑八风不动,掌风推送气劲绵厚,恰似他本人浑柔外表中蕴含如松剑骨,于道途武境皆有不凡天赋。
太极殿的暖炉炭火真旺。谢云流觉得胸中有些燥热。
“你先抄着,我出去透透气再回来。”
李忘生往右后回头,谢云流已经夺门从左边出去。李忘生扭回身子,看着被谢云流甩得吱嘎摇晃的屋门。
“……好。”
“师弟,”谢云流扯着胳膊把李忘生往讲堂方向拽,“师父让我给新来的弟子补课。”
李忘生被他大步流星拽得步子都倒腾不过来,几乎小跑着随他向前,“既是师父吩咐,师兄照办便是,扯我来做什么?”
“讲经。我讲不来。”
“师兄文采不逊武略,况且给入门弟子讲的皆是最基础的内容,师兄篇篇谙熟于心、倒背如流,自可……”
“不可。”谢云流转过身来,两只手抓着李忘生的上臂,眼巴巴地瞅他,“好师弟,你性子宽柔,讲学细致,最适宜引人入道启蒙……”
“师兄,”李忘生无奈道,“你在太极广场上指点剑术的时候倒是不厌其烦。”
谢云流一噎。指点剑术又无需在方寸台上之乎者也摇头晃脑,捡根小树枝背着手在纯阳四处溜达一圈就能收获一整天的快乐,顺带着还能把山给巡了。讲课这事儿本就是师父他老人家甩摊子,他此时不过是帮师父物色来个更合适的人选罢了。
思及此处,谢云流又理直气壮了。
“我不适合给人上课,连讲一个月我肯定要误人子弟。”
李忘生无情拆穿,“得了吧,你就是不想。”
“我就是不想。”谢云流干脆双手叉腰,“你去不去吧。”
“那师兄你……”
“我跟你一起去。你在前面讲,我在后面抓不好好听课的。”谢云流得意扬脸,“刚柔并济、恩威并施,保准不用你讲第二遍。好人你来当,坏事我来做,到时候这届弟子肯定满山夸二师兄人美心善、学识渊博,我这大师兄便是山间猛虎、林中恶狼,只配给在故事里给你当陪衬。”
谢云流做了个张牙舞爪的鬼脸,李忘生被闹得想笑。他被人半推半拉地继续往前带,张嘴还想反驳,却脚下不察,踉跄撞到那人肩上。谢云流身上松间清露般的气息灌入鼻腔,却比撞得那一下更令人神思缥缈。谢云流赶紧回过头来拍拍摸摸殷勤讨好,李忘生没出息地被他哄消了脾气。
“……好。”
“师弟,”谢云流的脑袋探进太极殿的大门,“有空吗?”
没空也得有空。李忘生搁笔抬头,“师兄,需要忘生做什么?”
谢云流闪身进门,手中握着一卷大纸。“如今弟子多,人手一本经书怕是抄写不及,师父让我把近日要讲的经文抄于大纸,贴到宫中告示板上。”
他只讲了个前因,李忘生便了悟他此来的用意。
“师兄,你我字迹毕竟不同,实在不如一人抄来整齐美观。”
谢云流喜出望外地把纸往他桌上一铺,“师弟当真一副好心肠,师兄给你研墨。”
李忘生粗略一扫纸数,连忙捂住砚台,“师兄,我与你同抄便是。”
谢云流讪讪收回手。
李忘生看了看纸张大小,皱着眉头打量打量桌子。“师兄,这纸太大,桌子太小,不若我们去外头青砖地上抄,或者先把纸糊到告示栏上再写。”
“也好。”乐见有人陪他干活的谢云流一口答应。
两个人糊好纸,站在两块牌栏底下算计字格大小和行列排布。等到浆糊干了,便一人一栏,两边写起。
路过的练剑弟子戳戳旁边的扫地弟子,“哎,你看,那是大师兄和二师兄吗?”
扫雪弟子头也不抬,“是啊。”
“啧,”练剑弟子眯眯眼睛,“好般配啊。”
扫雪弟子表情复杂地抬头瞅他。
“真的,你看,”练剑弟子扬扬下巴,“成对的发带,成对的衣袍,成对的饰件。咱们的套装是师门统一的式样,大师兄和二师兄带的那两个小不点也跟我们普通弟子一般待遇。唯独大师兄和二师兄,日日穿得分外精致不说,浑身上下皆是成双配对的东西。并肩站在一处,当真赏心悦目。”
“你可小心点说话吧。”扫雪弟子拿扫帚敲他,“赏心悦目也是你能说的?要叫大师兄听见,你就等着论剑峰上开小灶吧。”
“你别说,大师兄近来甚少在武场上折腾人。”
扫雪弟子环顾四周,贴得近了些。“你可知为何?”
练剑弟子凑过去,“愿闻其详。”
扫雪弟子意味深长:“感情会影响拔剑的速度。”
练剑弟子还没琢磨明白味儿,一道剑气破空而来,直把二人震得倒退三步,拉开距离。
“剑练好了?地扫完了?竟有工夫在此闲话?”谢云流横眉冷目还欲发作,李忘生左手按到他肩上,轻轻地压了一下。谢云流见那两名弟子各自夹着尾巴低头转身,哼声收了火气。
“闲言碎语,师兄何必在意。”
“什么闲言碎语?前面我倒没注意听。”谢云流说得当真满不在乎,李忘生握笔的手一沉。“他们居然敢质疑我拔剑的速度?没把那俩小子头发削了算我便宜他们!”
李忘生抿唇憋笑。
“李忘生!”谢云流冲他指指点点,“你是不是觉得我跟他们一般见识,觉得我幼稚!”
李忘生哪敢说是。
“抄完这篇经,你来太极广场与我过招!让那帮小崽子看看感情如何影响拔剑的速度。”谢云流恶狠狠地说。
一个时辰后,太极广场人头攒动,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围观的弟子。
“紫霞气劲……大师兄?”
“和太虚剑意……二师兄?”
“他们俩今天这出……”
“当真是让我们来观武的吗?”
谢云流背后凝着九柄气剑,抬手遥遥召起一个光圈,数道剑气自地面冒涌而上。李忘生身形闪动隔空突进,径直攻至谢云流眼前。他跃起挽出两簇剑花,紧接一记凌空劈斩。谢云流落掌一推,剑锋与气墙触击嗡鸣,震得前排弟子几乎站立不住。气墙拔高三尺猛覆向前,威压凛凛势不可挡。李忘生收剑疾退,谢云流悠悠挥袖,松影剑气升腾而起,在李忘生的后路上聚起十尺风阵。李忘生周身撑起一圈气壁,硬生生刹住脚步,反手一道蓝色剑弧劈风斩浪般划向前方。谢云流腾空而起,顺势将身后气剑尽数击发,剑形内力九天惊雷般俯刺而下。
李忘生展身仰跃,背后九柄气剑一闪而过,他身形宛如湍溪游鱼,闪转腾挪,霎时突到谢云流近前。十余次剑锋来回瞬息刺出,谢云流竟毫不闪躲,稳立原地敛气掐诀。他周身光壁被剑锋一层层击碎,正当围观弟子看得心焦不已、几欲喊叫时,一道鸿蒙巨剑携千钧之力轮转砸坠。巨剑破空划出灼灼气浪,空气光影都变得扭曲。李忘生登时闪作虚影冲向谢云流身后,数次叠刃刺击被谢云流以内力护盾阻隔。
谢云流顺势抱元运气,一轮深蓝太极在他身后绽开,九柄气剑成七星之阵逐一飞刺而下,声势浩大令围观人群齐声惊呼。而李忘生电光火石引出四道虚影,随本体一同高高腾起,五剑当空,齐齐斩落!
嗡——
一时间,太极广场松摇雪落,尘雾漫弥。内力冲击震得里圈弟子跌坐在地,狼狈不堪。待众人回过神来,定睛再看,竟是两道顶天立地的镇山河交叠辉映。
谢云流气定神闲,佩剑已然收入鞘中。他抱着胳膊,歪头道,“师弟,今日我们便先练到这里。”
毫发无伤的李忘生拱手行礼,“是。”
谢云流走上前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揽住李忘生的肩膀,左手将两枚润亮的白珠拎到他眼前轻晃,勾唇一笑,“师弟,执剑之人不衣累赘之物。这两粒明珠,师兄摘走啦!”
广场弟子顿时爆出一阵议论。
“大师兄什么时候割下了这两颗珠子?”
“他使了什么近身的剑招?”
“他摘了二师兄衣服上的珠子不还是什么意思?”
当事人李忘生还傻在当场。方才情势瞬息万变,谢云流如何能在百十双眼睛底下动念分心、摘取偷藏?除非,他一早就想好要……他无意识地摸了摸袖口,懵懵地盯着那两颗珠子。谢云流还在他耳边说些什么调笑的话,但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扑咚,扑咚,声如擂鼓,可他却觉得胸中空空。师兄摘走的,当真只有两枚明珠?
谢云流收手将明珠纳入掌心,哼着小曲搂着他往回走。
“师弟,今日摘你两颗缀珠,来日师兄找更好的送你,如何?”
区区两颗缀珠罢了。便是哪日你要摘走别的……李忘生咬着嘴唇想。我恐亦无法拒绝。
“……好。”
“师弟,”谢云流推开太极殿的门,“睡了吗?”
你人都进来了还问我睡没睡作甚。李忘生给睡得正香的博玉掖了掖被角,轻手轻脚穿上外衣走到门口,“入夜了,师兄可有急事?”
“急事没有。”谢云流递给他一件披风——正是他陪他领罚扫雪时披的那件。“之前同你说,我研究了些师父没讲过的东西。”
李忘生想了想,是师兄第一回跑来找他读经之时。
“当时说要择日讲给你听,走,”谢云流直接来拉他,“今日师兄便来履约。”
李忘生急忙关上房门,防止寒气进屋惹博玉着凉。他草草系上披风,跟着谢云流往山头上走。“师兄,这么晚了,我们要去哪儿啊?”
“你跟我走就是了,我还能害你不成?”
你确是不会害我,李忘生心想,但你也没少坑我。
两个少年不消多时便登上一处峰顶,举目所见,月暗云疏,繁星漫天。
“心三星 ,中天王,前为太子,后为庶子,火星也,一名大火,二名大辰,三名鹑火。师弟你看,”谢云流遥指点画,“苍龙七宿春生秋落,《诗经》所言‘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便是心星西落,秋寒将至。”
李忘生愣愣地顺他臂指望去,“竟不知,师兄对天象有如此兴趣。”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我看不进去那些枯燥经文,便来观这天象,参悟乾坤。辰星又称龙星,而西方白虎七宿中的参星称为虎星。由冬末至夏初,‘参宿七星明烛宵,两肩两足三为腰’,夜空中便换做参宿闪耀夺目。龙虎齐名,却是季候错异。”
似这浩繁群星也有寂寥之时。双星熠熠,无缘相望。
“嘿,”谢云流捏捏他的脸颊,“带你看星星,怎么看得面色惆怅。是山风太冷了吗?”谢云流绕到他身后,解了他的披风,胸膛往他后背一贴,下巴挂到他肩上,披风抖开拎到他身前,暖烘烘地把李忘生裹起来。
“星宿茫茫,天命难测。其实我不懂什么观星之术,只是觉得浩瀚星海广袤无垠,诸颗星辰独立于世,但亦互有牵系,不算孤单。不过年岁迁移,星随轨行,看似超脱世外,实则囿于天命。而我们,”谢云流歪了歪头,弄得李忘生一痒,“身处凡世之中,却能改逆命途。”
双星分道,逆天改命,师兄今晚究竟有何用意?
长安之行已过两个季候,谢云流已有大半年未曾下过华山。他整日与自己待在一处,读书、练剑、教习、饮食,他们形影不离的时辰太长,长得他开始妄念女弟子们窃窃私语的“出双入对”。
可他清楚,谢云流从来不想与他结契。他记得小时候谢云流想用复杂的剑招吓他还俗,记得洛风让他们牵手时谢云流尴尬得恨不得抽身就走,记得谢云流顶着唇角乌青在刺骨的冬夜里说用不着他假惺惺的怜悯。他记得长安城里谢云流和苏鱼里渐行渐远的背影,记得茶楼里谢云流趴在栏杆上头也不回的疏离,记得河心小舟上谢云流结结巴巴说了一半却没有说完的话。
他明明知道自己喜欢他。
可他转身就走了。
他躲去船尾陪风儿划船,整场晚宴暴躁寡言,最后干脆跑去同苏鱼里同床共枕。但正是同一个谢云流,回山之后忽然性行大变,恨不得时时刻刻与他黏在一处。他给了他最糟糕的一个生辰,又给了他最暧昧的半个年头。
他再未提过那句没说完的话。
谢云流到底要做什么?他用了四年多与李忘生保持距离,再花上大半年把他紧紧圈到身边。他带李忘生来看夜幕星河,却尽讲星轨永隔、凡夫争命。李忘生突然想到,或许谢云流决定在今夜给他一个答案。他编织了一场顺应天命的美梦,今夜便要揭开这梦的结局。
“师弟。”谢云流温热的呼吸贴在他耳边,“你心中的道,是天上星辰,还是世间凡人?”
参商不同归,俗子不应命。然而李忘生偏不信这世间没有两全之法。
他答:“愿如室壁,固连不离。”
谢云流一愣,然后低头把脑袋抵在他的肩窝里闷声大笑。
李忘生不禁偏头看他,“师兄,你……”
谢云流扬起俊脸,笑意盈盈地与他对视,“师弟,你可要说话算话啊。”
少年眸中点映漫天辰宿。流光璀璨,终于照彻两方澄明心窍。
李忘生感觉谢云流收紧了怀抱,于是他说——
“……好。”
这星夜便成为萦绕他们半生的谶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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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12:2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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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华山的天气真好。蓝天白云,赤枫青松。谢云流吹着口哨在山路上三步一颠两步一跳,肩上背篓里的木柴跟着稀里哗啦地晃。李忘生担忧地盯着他背篓顶上的鸟窝,那只黄绒绒的小东西竟能乖乖在颠簸的巢中待住。
“浆果!”谢云流冲到路边一丛灌木前,李忘生见状箭步上去把鸟窝从竹筐里抱出来,生怕他一弯腰把鸟窝掉出来摔个稀烂。谢云流感觉背上一轻,回过头,看李忘生惊魂未定地举着鸟窝,嘟嘴道:“你可比鸟妈妈还能操心。这小家伙在后面叽叽喳喳个不停,我哪至于就把它忘了。”他蹲下摘串浆果递给李忘生,“喏,尝尝,酸甜口的,生津解渴。”
李忘生看着浆果咽了一下口水。
谢云流站起来,坏笑着在李忘生眼前摇那串果子,“小馋猫,腾不出手来接啊?”他从果枝上折下一粒,送到李忘生唇边。“张嘴,啊——”
李忘生刚张开嘴,那粒果子却从枝蒂上掉了下去,落进鸟窝里,被黄澄澄的小鸟一口啄掉。
“嘿,这小东西。”谢云流捏着那点枝蒂跳脚,“便宜它了。”
“或许它与你有缘呢。”李忘生笑道。
“孽缘!”谢云流气吼吼地说,“方才叼小石子丢我,现在倒来吃我喂的浆果,过分。”
李忘生把鸟窝捧到视平高度仔细端详,“羽翼冻僵,出不了巢。想是它饿急了,见人过来便设法求救。”
“哼,要不是你喜欢,我才不会捡这麻烦。”谢云流嘴上嫌弃,却将手中果串放到巢里,自己蹲下去重新折了两串。他又摘下一颗浆果,两指捏着果粒,举到李忘生眼前。李忘生张嘴去咬,谢云流却把果粒压到他唇上,酸甜清凉的果汁溢出皮肉。李忘生反射性地伸舌去舔,酱红汁液蹭抹开来。
谢云流把那颗按爆的浆果丢进自己嘴里,得意地朝李忘生单眼一眨。“师弟,你现在就像含过口脂的女娘。”
“师兄,你今年贵庚?”
谢云流满不在乎地嚼果粒,“比你大点。”他再把果子递过来,李忘生抿唇扭头不搭理他。谢云流干脆把果子贴到李忘生唇缝上,作势要直接给他塞进去。李忘生无奈地张嘴吃了。
果子确实清甜多汁。
两人继续沿着山路往纯阳宫的方向溜达,谢云流摘三个喂两个、分完一串再折一串。他投喂得不亦乐乎,李忘生默不作声地狂吃一路。
“以前没见你爱吃甜的,”谢云流喂完最后一粒,扯了两片枫叶擦擦自己沾满果汁的手。“还以为尝上两三个你便会喊停了。”
李忘生这才觉出口中甜得有些腻了。怪谢云流喂得太流畅,他不知不觉都咽下了肚。“师兄喂得起劲,我岂好扫兴。”
“哟呵,”谢云流蹦跶到他前面倒退着走,“小木头发芽啦?是果子好吃,还是喂到嘴边的果子好吃,还是师兄喂到嘴边的果子好吃?”
“师兄!”李忘生羞得大叫。
“好好好,不闹你了。”谢云流等他上前,两人并肩而行。“跟你商量点正事。”
“什么正事?”如今他们已经互通心意,师兄莫非要……
“风儿习武的事。”谢云流瞥见李忘生紧绷的肩膀松塌下去,不禁勾唇,“你以为我要与你商量什么正事?找师父求合籍书吗?”
李忘生拿胳膊肘撞他,手里的小鸟让他晃得啾鸣几声。
谢云流没事儿人似的挨了一下。“风儿年底就五岁了,你说,要不要让他习武啊?”
李忘生皱眉,“师父让你收风儿为徒,算下来他当是纯阳下一代的大师兄,自当传承我纯阳武学。只是,如今会不会太早了些?”
“风儿自幼体弱,根骨平平,他在剑道一途上的修行恐比常人艰难许多。笨鸟先飞,也是为他补基夯本。”
“先天之姿,后天之势。势弱,却未必不能成。成与不成,端看其心。”
“前些日子你我在太极广场的比试经宫中弟子几番添油加醋,现在已传得堪称天上有地下无。风儿不知从谁那里听了一通天花乱坠的描述,整日央我说想学剑。他一心求学,做师父的自然没有不教的道理。但风儿的境况我比谁都清楚,实不忍让他在不适合自己的道途上磋磨困囿。”
“合不合适,总要试过才知道。”李忘生侧眸浅笑,“师兄此前不也不愿与我……”
“打住。”谢云流抬手,“我是大笨蛋,行了吧?听你的,我教还不行吗。等风儿生辰,我削一柄木剑送他。你这做师叔的便做个剑穗随上,如何?”
李忘生面露难色,“主意是好主意,可我哪会做剑穗?”
“这有何难?师兄教你。”
“我向来不擅手工针线……”
谢云流拍拍胸脯,“放心,包教包会。你师兄我编的剑穗可比山下集市卖的都好,宫中弟子想来求取,可得摇签排队呢。其中门道说来倒也简单,只是我喜欢看他们抓耳挠腮摸不透关窍的样子,秘不外传罢了。”
李忘生颇为无语地瞪他一眼。
“那是对他们,”谢云流笑着转头,“对你,我当然是毫无保留倾囊相授。”
“多谢师兄。”
“不过,我可不能白教。”
李忘生听他尾音上扬,就知道谢云流肚子里肯定没憋好水。“师兄又要借忘生躲什么懒?”
“那是老黄历了。”谢云流两手交叠在脑后,笑颜在阳光底下分外明媚,“现在嘛,”他两步转到李忘生面前,“得要师弟亲我一下。”
李忘生呆愣片刻,红晕渐渐攀上面颊。“师兄,你,你……”
谢云流干脆弯腰把侧脸凑过去,“来啊。”
他面上挂着收不住的笑意,长长的睫羽遮不尽眸中光亮。山风吹动他飘逸的刘海,勾魂幡般惹人心痒。
李忘生鼓起勇气亲了上去。
未及仓皇后退,谢云流便夺过他手中的鸟巢,反手盖到背后竹篓顶上。那小鸟又扑腾着喳喳起来,谢云流不管不顾地把人往怀里一带,俯身歪头在李忘生脸上偷香一口。
李忘生当真使了力气锤他。他丝毫不闪躲,觍着俊脸、呲着白牙,乐不可支地任面红耳赤的人对他拳打脚踢。
李忘生气鼓鼓地说:“师兄真是惯会得寸进尺。”
谢云流面不改色道:“看你可爱亲你一口怎么啦?山下村子里的垂髫幼童皆是这般玩笑。人家小姑娘被人亲一口脸都大大方方,你怎么倒脸红成这样?”他故意贴到李忘生眼皮底下,“小脑袋瓜里怕不是在想什么……”
“师兄!”李忘生嗔忿地推他转身,使劲把人往山道前面撵。“收了你的神通吧。赶紧回宫放下东西收拾收拾吃过午饭下午还要去听师父讲课再不快走我们就赶不及了!”
谢云流放声大笑。
吕师课后,谢云流照常去山头上练剑,李忘生捧着经卷坐在大青石上读得聚精会神。山风吹落松上碎雪,一片冰晶悠悠飘落纸页,水迹晕开。他拂了拂纸面,凝神才看两行,便觉一阵奇风袭来,正巧将他手中书册掀过一页。
“师兄,”他无奈抬头,“我在备课,你别闹我,否则晚上你就自己给新弟子讲经去。”
谢云流冲他做了个鬼脸。
李忘生低头继续读经,心思却不受控制地飞回小时候。刚入门那两年,他也是一边捧着经书读,一边听着谢云流在不远处上下翻飞地练剑。那时候,谢云流是心怀挑衅,好让他望而生畏;现如今,谢云流是心怀不轨,想引他挪不开眼。他那时不吃前一套,如今……好似要着后一套的道。
谢云流练剑的确赏心悦目。基础剑式自是标准到位,何时抬手,何时转腕,何时出锋,何时收势,火候时机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打磨中愈发严密精巧。进阶招数行云流水般倾泻而出,剑气柔厚绵韧,剑意清铮锐猛,时如轻云蔽月流风回雪,时如悬瀑飞漱湍江啸涌。同样的剑招,谢云流使来总与旁人不同,形神通贯,锋随意动。
不留神便看得痴了。
“师弟,”谢云流收剑入鞘,隔着老远朝他喊,“别看书了,你空口白牙都够把那帮小孩唬得怔愣。”他小跑几步过来,“离晚课还有约摸半个时辰,不如同我去论剑峰转上一圈。”他随手捡起两根枯枝,手中巧劲一击,将其中一根破空递发至李忘生跟前,满意地看他眼也不眨地抬手擒下。“可愿让那帮小崽子领教领教二师兄的春风剑意?”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已经接了讲经补课的差事,你可休想再把指点剑术巡查山头的任务甩给我。”
“哪能啊?”谢云流用枯枝挽出个缭乱的剑花,“不过是想圆门中弟子的小小心愿。”
“什么心愿?”
“多观几回大师兄和二师兄的情意绵绵剑。”
“师兄!”李忘生恨不得把书摔到谢云流脸上。
“来了。”谢云流厚着脸皮曲解他的意思,身形展动运起逍遥游,不待李忘生推拒便一把捞住人的腰身,足尖轻点,如鹤登青天,揽着人径直向论剑峰乘风而去。
待到李忘生讲的晚课结束,堂内弟子大多已头脑昏昏,呵欠连天。若不是李忘生讲得颇有新趣,怕是不及课毕便已睡倒一片。谢云流从讲堂后面走上来,帮李忘生收拾讲台上的笔墨书册。整理妥当后,两人熄了灯烛,将讲堂闭门落锁,同往住处去。
“冷不冷?”谢云流问。
“还好。”李忘生朝掌心呵一口气,搓了搓手。
谢云流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他手上飘。
李忘生拽了拽衣袖,耸着肩膀试图把手缩进袖口里。
谢云流瞧他瑟瑟缩缩的模样,有点心疼,又有点想笑。“还说不冷?”
“身上不冷,”李忘生老实说,“手冷。”
夜深露重,但他们的脚步并不快。从讲经堂到太极殿并没多少距离,把人送回寝殿,再见便是明日了。其实明日不过是闭眼睁眼一夜梦,日曦初升便又能领着洛风来敲他的门。明日有十二个时辰,后日还有十二个时辰,往后还有无数个十二时辰,但他偏偏不愿将眼下这一盏茶的工夫走完。
谢云流的左手犹豫着抬起寸许。
掌心一凉。
他不敢低头去看。他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摸索那人冰凉的骨节,等冻得僵硬的手慢慢恢复柔软温热。它乖巧安静地任他摆弄,逐渐收握,却没有分毫抽离的意思。于是他终于发了狠劲将它牢牢攥住。
那只手忽然挣动起来。
他停下脚步。
它挣脱束缚,与他十指相扣。
他笑着低头,听凭手的主人牵着他向前走。月色晦暗,烛火幽微,他却觉得明日的晨曦转眼就要降临。他忍不住抬起头来,目之所及——
吕洞宾拎着一盏通明硕大的灯笼,瞪眼横眉。
他们交握的手同时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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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自然小飞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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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12:2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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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年关将至,纯阳宫上下繁忙鼎沸。洒扫除尘、采买年货、布置供奉、写联剪花,琐事杂务自有大帮宫中弟子跑腿勤办,但桩桩件件总归要人统筹审视。吕师奉诏入宫,与天家商议皇室祭典,宫内大小事宜便统统落在大师兄谢云流肩上。
“……丹炉和炼材的账目还未点算明白?去把老君宫的掌事弟子给我叫来。下一个。”
“大师兄,灯笼红纸等迎新饰物的库存已经盘完了,今年的采办计划和预算……”
李忘生拎着饭盒走进三清殿,谢云流听见他的脚步声,却是头也顾不上抬。他一手捧着个开本巨大的账簿,一手在桌上横七竖八的纸张里翻找扒拉,忙着核对收支账目。桌案两边站了五六个弟子,人人手中抱着籍册书纸,依次候着向谢云流禀报。
众弟子见李忘生进门,纷纷向他行礼。有个年纪小的,着急忙慌地拱手,不慎把怀里的零碎纸张掉了满地,殿中一阵哗啦作响。李忘生把饭盒随手搁下,上前帮他捡拾整理。那小弟子丧着脸,“谢谢二师兄。怪我笨手笨脚,尽给各位师兄添乱。”
“哪里会添乱,”李忘生把手中纸张边角理齐,粗略扫过,是灶房的采买清单和年节里的菜品安排。“你平日在灶房帮忙?年节将至,山下游历弟子陆续返回师门,祭礼、施粥、香客餐食全由灶房操办。本来人手就紧张,如今恐怕更是左支右绌。你小小年纪,来回跑前跑后,捎好口信便算为师兄们分忧,怎能说是添乱呢?”他摸摸小弟子的脑袋,起身从食盒里拿出一块绿豆糕,“瞧你,大冷天跑得满头汗,吃块点心,师兄奖励你的。”
“二师兄对师弟师妹关怀备至,热了给擦汗,饿了给点心。我这大师兄从早上到现在滴水未沾、粒米未进,也不见有人关心关心我。”
李忘生冲谢云流的酸话翻了个白眼。他冷着脸把食盒重重搁到谢云流面前,“本是来给你送饭,倒让你说成不闻不问。”
谢云流见他作势要恼,赶紧放下账簿抬头哄人。“果然师弟待我最好。”他抓住李忘生的手,蹿起来在他面上亲了一口,又飞快坐回去。
“嘶——”两旁站立的弟子齐齐倒吸一口气,不约而同低头转身,假装自己不存在。
饶是李忘生这些日子被他如此调戏了不知多少次,当着诸多师弟师妹的面还是免不了脸红。“我回去看看风儿和博玉。你记得把饭吃了,三清殿敞着门窗,凉得快。”他抽回手,匆匆转身走了。
谢云流看着他的背影,无意识地捻了捻沾染余温的指尖。
“大师兄,”某个胆大的弟子弱弱开口,“采买的车马还在山门口等我给他们带个准数……”
谢云流搓了把脸,强打精神抹掉满面傻笑。他把食盒挪到地下,账本横铺到桌面上,“嗯,我马上把这两页看完。”
下午,李忘生写完各殿的春联,吩咐让各处弟子来领。三清殿的掌事弟子来得最晚,通知下了一个时辰,他才来敲太极殿的门,取走最后一沓描金红纸。
李忘生摆摆手示意他不必道歉,“来的这样晚,是被大师兄遣得忙不过来了?”
小弟子挠挠头,“弟子四处帮大师兄传信找人,紧赶慢赶也到这会儿才得空。”
“辛苦了。”李忘生站起身来,“大师兄还在三清殿吗?”
“我出来的时候,他刚与各殿的掌事弟子交代完明日该报的事项。我前后去其他处所传了些口信才过来,也不知大师兄现在还在不在三清殿中。”弟子行礼道,“二师兄,我还要去其他殿中取些物件用度,先告退了。”
弟子走后,李忘生披上外衣,往三清殿去。
冬天白日短,不察已至黄昏。喧闹了一天的三清殿终于安静下来,门口被来往弟子踩化的雪水折射出细碎的余晖。三清殿的门一直开着,屋内未点烛火,昏黄清冷。谢云流支着脑袋坐在案前,李忘生轻声连喊两句师兄也不见人反应。走到近前,才发现谢云流竟是坐着睡着了。
他面前的账册已经勾画到末尾,之前桌上散乱的纸页也收起了大半。李忘生不忍叫醒他,去内室找了条毯子想给人披上。未料织物刚落到肩头,他便被人扣住了手腕。
谢云流睁开眼睛直起身子,后知后觉地松开李忘生的手,扯过毯子随手一卷搁到桌上。“师弟。”他揉揉眼睛,“你怎么来了?现在什么时辰?”
“夕阳西下。”
谢云流伸了个懒腰,“哎呦,在三清殿里坐上一天,可比去山上练一天剑累多了。”他站起身来,“师弟,陪我出去逛逛吧。我坐在屋里,也不知他们把宫里折腾成了什么样子。往年师父贯是安排好山上事务再入宫,今年直接就把大摊子甩给我。他老人家心大不愁,我心里还真有些没底。”
“诸多用度还需采买收拾,如今只是挂了些灯笼、贴了些窗花,旁的各殿关起门来也看不出什么。”李忘生挪步给谢云流让路,脚下却踢到什么物件,响起陶器与木器碰撞的声音。
谢云流脸色一变。中午的食盒!他早饿过劲儿把这东西忘得没影了。若师弟发现盒中餐饭分毫未动,少不了冲他着急上火。思及此处,他连忙揽住李忘生的肩膀把人往殿门外头带,“走走走,屋里坐几个时辰闷得我脑子都不转了,出去透透气,活动活动筋骨。”
李忘生岂是好糊弄的?他边走边问:“师兄,你中午是不是没吃饭?”
“啊哈哈,怎么可能呢,自然吃了。只是忙得忘了叫人收碗筷,暂且放在地上了。回去我就收拾。”
李忘生半信半疑地回头打量他,谢云流指指三清殿屋檐底下挂的灯笼,“师弟,今年这个样式是不是比去年的好看?”
师兄方才定是在鬼扯。李忘生默默地想。他卖了谢云流个面子,并未揭穿,而是顺着他的胡诌接道:“嗯,的确比去年的做工精致。”
“这几日我整天与他们研究灯笼、红纸、瓜果、牲祭,你可知道我闲暇的时候忍不住会想什么?”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哪里知道你想些什么?”
“我在想,”谢云流表情促狭,凑上来与他咬耳朵,“合籍大典该准备的似乎也是这些样数。”
师兄嘴里果然没句正经话。李忘生感觉自己耳廓发烫。
谢云流从他身后转到身侧,两人漫无目的地顺腿瞎走。“今天确实忙得够呛。我原先想,山上的年也过了好几次,今岁去岁能有多大差别,无非是按照师父去年的安排再布置下去。谁知道大事小情总有细枝末节不同以往,我一时托大,搞得自己焦头烂额。”他的胳膊搭上李忘生的肩膀,“师弟啊,明天得喊你来帮忙了。”
“怎么不见昨日叫嚣着‘过个年能有多难’的师兄了?”李忘生挖苦他。
“好师弟,师兄能指望的只有你了。”谢云流巴巴地看着他,“话说回来,你早掌握些宫中庶务也是好事。”
“如此,师兄以后便可放心大胆地下山逍遥?”
“非也。”谢云流眉眼弯弯,“师兄只是觉得,日后……合籍大典总不好全由我一个人说了算。”
师兄真是惯能把话题扯回让人害臊的事上。
谢云流见他不接话,便不再追着逗他。“我给苏鱼里传了信,正月十五,长安元宵灯会,我带你下山去看。”
李忘生回忆片刻。年初他生辰时两人在船头随口一说的话,师兄竟还记在心上。忆及当日情景,他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当时胸中满是酸涩,如今想起,倒要笑自己憨痴愣傻,摆在眼前的旖旎心思都能会错了意。“良辰佳节……”他不禁喃喃,“当与倾心之人共度。”
谢云流闻言朗声笑道:“你个小呆子,当时吓得我以为你喜欢苏鱼里,担惊受怕了好一阵子。”
李忘生亦抿唇低笑,“师兄心思这般笨拙,还好意思说我是呆子?你自己说话做事不清不楚,弄得我对苏兄枉生颇久怨愤。”
谢云流敛了神色。
“年少不更事,只觉得师父安排便是拘束,不愿轻从。最开始,的确是怀着把你吓跑的心思。富贵人家的小少爷,哪能受得住道涯清苦?没想到,你却当真令我刮目相看。自打你练剑生过那场大病之后,我心里就认了你这个师弟。那时候整日与你针锋相对……只是我这人天生死要面子,偏爱较劲罢了。
“后来捡了风儿,与你相处日久,慢慢发觉你这榆木脑袋里头其实绵柔细密、玲珑剔透。单是同你共处一室,哪怕你闷头读书写字不搭理我,我也觉得心中莫名宁静许多。去年此时,我在山下打了架回来领罚,你非要抱着扫帚回来陪我的时候,我忽然斗胆生了妄念:原来我眼望的小小明月,竟也眷顾我吗?
“于是我传信给苏鱼里,请他帮忙,给你安排一个最繁华最热闹的生辰。我俩背地里筹备了七八天,谁承想,最后却是弄巧成拙,闹了出大笑话。不过,”谢云流笑道,“若非当时误会一场,我倒无从得知你这闷葫芦的真正心意。”
李忘生听他一番剖白,自觉也应阐明心思。
“我初入门时,一心想与师父求道,全把什么道侣之事抛在脑后,不做思量。那时只觉师兄刁钻刻薄,你不给我好脸色看,我偏要追得你回头正眼瞧我。也是收养风儿之后,我才知道,师兄实是面冷心热,太要强了,反而时常与小孩子一样幼稚。
“我选择离家遁入道门,确是因为自幼便对红尘俗世少有牵挂。然而,终日听着你讲的大千趣闻,吃着你做的小灶佳肴,倒觉得……这世间,我亦有不愿割舍的羁绊。
“那日长安,我看着你与苏兄在十里繁华中交游言欢,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怕我与你那点细细的羁绊一如春鸢系线,天高风长,终会斩断。
“这大半年,我总在等你下山的消息,却未曾想,”他露出浅笑,“一次都未等到,反倒整日见你跑来找我读经、教课,往日最不情愿的事情竟不叫你腻烦。你摘我袖上明珠,带我夜观星盘,我才敢相信,天上的流云,也会为我停驻。”
“师弟,”谢云流的手滑到李忘生腰间,“我们真是一对儿笨蛋。”
李忘生本还沉浸在青涩情愫中,叫谢云流这么一说,登时破了功,笑出声来。“当事者迷,局外者清。如今想来,惟一的聪明人恐怕是苏兄。枉他煞费苦心,旁敲侧击,结果不光是对牛弹琴,还连累自己挨了夹板气。”
“那日甚至是苏鱼里掏的腰包,”谢云流笑得更加大声,“他可真让我俩害惨了。”
“此去长安,师兄不打算请客赔礼?”
“你苏兄家大业大,不差那点银两。往后他再遇到什么事端,我帮他摆平便是。”
李忘生莞尔侧眸,“少年义气值千金呐,谢大侠。”
“谢大侠?”这称呼从李忘生口中说出来,听得谢云流格外畅快,“侠行九州,入壮阔山河,品人间风月。师弟,你可愿与我红尘同游,听玲珑万籁,看华灯千座?”
“我心方寸,盛不下四海万川、天地六合。入世侠行并非我道心所向,”李忘生瞳眸澄澈,“然我胸中清风、怀中明月,只属意师兄炽热魂魄、冰雪肝胆。”
“忘生,”谢云流驻足正色,“你可愿做我心归处?”
“师兄,”李忘生眉目不瞬,“我愿永与流云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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