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背景] 【完结】暮归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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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1473 | 回复10 | 2024-10-10 12:47:4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花吐症:月泉淮特别版

旧文搬运,Lofter ID 超自然小飞蛾




(一)

  谢云流心里那炷名为“耐心”的香一节节地烧断落灰,眼看就要燃到尽头。
  李忘生还是一言不发。
  谢云流盯着掩日剑戳出的土坑,李忘生打坐引致的气息波动一阵阵地循环荡漾,搅得他心烦意乱。月泉淮燃剩的尘灰飘浮在空气中,惹得人喉咙发痒。他忍了又忍,终究不堪憋闷深吸一口气,然后不可避免地呛咳出声。
  “洞中气浊,师兄先出去吧。”
  谢云流压下咳嗽,哑声道:“赶我走?”
  “师兄既不打坐调息,又何必在此受闷挨呛。想必师妹已将歇息之所安置妥当,师兄可去透透清气,换换精神。事前不知师兄要来,无暇为师兄接风洗尘。舟车劳顿又经苦战,今日不好再用繁文缛节叨扰师兄。不妨暂且休息一夜,明日再叙。”
  谢云流耐着性子听他打完这一圈太极,心中更加郁堵。他抬手支住额头,眉眼掩入掌下阴影,“明日?李掌门真是客气。”
  他忽觉疲惫感排山倒海而来,压得人透不过气。马不停蹄赶回华山,一歇未歇便投身恶战,终于在这没人的地方坐下,还要听李忘生说些惹人心烦的废话。谢云流浑身泄气,咳嗽也懒得压。吭吭几声却不见李忘生侧目,他胸中气结,咳得更凶。
  “师兄还是莫要逞强。”李忘生的语调四平八稳,听不出波澜。
  谢云流挥开面前飘浮的灰烬,拾起右手边的掩日剑,随手往左一插。剑身立得半斜不正,沾灰染土仿佛破铜烂铁。剑下生出一个偏歪的化三清气场,淡蓝光圈擦着边把李忘生包括在内。
  插完气场,谢云流依然没有打坐的意思。他右手架在膝头撑住前额,垂头闭目,“好累。”
  李忘生似是劝够了,并不接话。
  “年纪大了,不是二十岁的时候了。”谢云流叹道,“才打半个多时辰就觉得肌酸骨乏,咳咳,想当年从早上睁眼打到晚上闭眼也没觉得怎样。唉,老了。”
  李忘生扭头看他,神情复杂。
  “师兄,”他问,“你此番前来,又是为何?”
  “回来救你的小命。”谢云流嘟囔。
  他接得直白坦荡,倒让李忘生愣了一下。
  “多谢师兄。”
  “啧,”谢云流烦躁摇头,“你谢什么?我是你师兄,我救你是天经地义。”
  “忘生以为,师兄是看到师父的小龟才决定回来。”
  谢云流按住突突猛跳的太阳穴,“我没想到月泉老贼这么快就上华山。”
  “此战关乎龙脉,师父运筹帷幄,却不曾现身。若师兄欲与师父一叙,此番怕是……”
  “不必。”谢云流低声道,“师父的意思……”他清清喉咙,“我已知晓。”
  “幸得师兄摒弃前嫌,纯阳门下勠力同心方才将那月泉……”
  “李忘生,”谢云流眉峰紧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能不能别再提了?你……咳咳。”他抬手比划,“你这么高的时候我就认识你,我能眼睁睁看你送命不成?”
  李忘生低下头,喉咙一滚,“忘生的性命……全仗师兄留下。”
  谢云流揉太阳穴的指尖压得发白。
  阴湿荒殿、蛀朽房梁,南诏的腥腐潮气翻涌而来,令他几欲作呕。簌簌蛛行在耳边响起,谢云流用力摇头,试图甩脱回忆。
  “师兄?”
  紫色蜘蛛从李忘生脸上爬过,留下一道黏腻污痕。
  紊乱的呼吸引发一阵猛咳。喉咙痒得像是吞了羽毛,谢云流捂着口鼻咳得昏天黑地,隐约听见李忘生连声叫他,却无力回应。李忘生的声音近了又远,他下意识抬手去抓,一片衣角从他指间滑脱。
  “师兄……”
  白丝挂垂,紫色蜘蛛悬落眼前。毒物张开锐利的口器,附肢噬合——
  他坠入黑暗。

  好冷。
  他在经脉刺痛中睁开眼睛,费力地眨目适应,勉强辨认出山洞的形状。洞中漆黑一片,充斥着苔藓潮气,阴森荒寂。背后冰凉的石壁窃夺着身体的热度,他拄着长剑撑起上身。
  追兵杀声依稀可闻,他掐住大腿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旧伤又犯了。体肤疮痂掉得七七八八,然而海陆东西来回奔波,缺乏静养,内伤难愈。他点住几处穴位止痛,挣扎着站起身来。
  他还有仇要报。风儿倒在岩洞中央的血泊里,青年躯体在他怀中渐渐冷去。
  他摸索着向前行走,忽见不远处有一簇火光。陆危楼坐在篝火边,抬手递给他一坛酒,“贤弟今日打得为兄连败数局,当年我教法王闯破剑阵伤你师弟的气,算是出够了吧?”
  他接过酒坛,扬手将烈酒浇在伤处。李重茂咬牙切齿地帮他缠紧绷带,“你还指望李忘生寻来相助?他不再相害就算谢天谢地!”
  酒坛落回桌上,洛风端着个海碗坐在对面,眼神迷离,大着舌头道:“师叔不是那样的人,他一直在等师父回去。”他听这话听得耳朵起茧,遂拂袖而去。
  复行几尺,豁然生光。洞口有一横梁,笔直通入高殿。他猫身向前,伏于大殿之上俯查探看。李忘生端坐正中,在满地蛛走虫行间朗声述说:“云流师兄向来是我敬重之人。纯阳宫掌教之位,我甘愿交还于他。”
  他纵身跃下,缴械出手探向月泉淮持握三剑的右臂。
  鲜血滴落,他摊平手掌惶然抬头,师父唇边漫出一抹猩红。
  他倒退三步,跌入虚空。

  “师兄!”
  谢云流倏然启目,须发皆白的李忘生猝不及防闯入眼帘,满面担忧地盯着他。
  他猛猛喘了几口气,稍定心神,随即移目四顾,试图弄清状况。他意识到自己盖着棉被半躺在陌生房间的床上,想撑身坐起,却觉浑身无力,重又倒下。动作之间似有什么东西掉下,低头去看,被上落了块叠成方条的白色布巾,还散着许多细碎紫花。
  我发烧了?脑袋昏沉胀痛,好像做了噩梦,梦的内容却全然遗忘。他努力回忆此前事端,依稀记得是在九老洞中听李忘生胡言气他,怎么捱过咳嗽一睁眼就到了这里?
  他捻起被单上一枚紫色花瓣,懵然发问:“师弟,我这是……什么情况?”
  李忘生神色忧切,“师兄剧咳不止以至昏厥,高热多时,睡梦中还不时咳出花瓣……”
  “什么?你是说……”谢云流话没问完便被喉头痒意打断。他从李忘生手中接过手帕,咳完放下一看,帕上赫然绽开两朵紫花。
  谢云流目瞪口呆。
  “先前给师兄喂过汤药、敷了冷巾,体温不似起初烫热,却仍是低烧。”他取回手帕,摘下花瓣叠好搁到床头,“师兄可还有其他不适?”
  谢云流摸摸自己的额头。他手是凉的,额头尚带着冷巾湿意,摸不出个所以然。他聚起内力运转一周,虽然气海空虚、肢体乏力,但是经脉通畅,并无阻塞。
  他摇摇头,“别无异常。大夫怎么说?”
  “望色切脉,只道是寻常风寒。”李忘生面色凝重,“宫中医师会诊讨论,认为是内力亏空、筋骨疲乏导致寒气侵体。然而……风寒发作岂能如此迅猛?我问过诸位师弟师妹,他们四人除却外伤俱是无恙。”李忘生将紫色花瓣举到眼前端详,“不知月泉淮使了什么邪门路数,单教师兄中招。”
  谢云流拿起掉在被上的冷巾想搁到旁边,忽见白色棉绒上沾着血痕。他动作一顿,抬头撞上李忘生的视线。
  李忘生夺过棉巾观察血色,又凑近去看谢云流前额伤处,“莫非剑上有毒?”
  “月泉淮以内力凝剑,倘若有毒,那他自己……”谢云流戛然噤声。
  “他正死于火毒反噬。”李忘生喃喃。
  “话虽如此,我在洞中分明是遭骨灰呛……咳咳。”谢云流扭头咳出几片花瓣落在床边。两人齐齐去看,那紫花瓣上竟染了血。
  一阵沉默。
  李忘生突然抓住他的手,浑厚内力径直打入经脉。谢云流连忙甩断接触,“你干什么?”
  “火毒须以内力压制。师兄气海空乏引致急症,补足内力或可暂解症状、拖延一二。”
  李忘生说得冷静肃然,谢云流听得汗毛倒竖。他怔愣片刻,猛然醒过神来,“拖延什么?李忘生,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这旁观之人怎么比我还糊涂?”他拢拳抵唇,随手甩掉咳出的带血花瓣,“火毒、火毒,若我身中迦楼罗火毒应当就地自燃,怎会咳这些奇怪花瓣。”
  李忘生思索道:“师兄毕竟没有服食神满果,或许毒性浅弱时轻症便是如此……”
  “师弟,别以为我没去丐帮开会就什么都不知道。”谢云流力气不足、动作滞重,心知躲不开他执拗伸来的手,索性扯起被子把自己蒙个结实,只留脑袋露在外面。“神满果吃够一百颗才会中毒,月泉淮吞服数十年才显露病症。我不过一时莽撞叫他刮了三道小口,火毒岂能立时发作如斯?”
  “师兄所言有理。怪忘生心急,一时胡言乱语。”李忘生刚松口气,忽又提起,“抑或是那掩日魔剑?此剑含月泉淮鲜血与内力铸成,可引魔魇。师兄曾经持剑把玩,也许……”
  “师弟,你能不能盼我点好?”谢云流打断李忘生的无头分析,“与其瞎猜乱想,不如寻位名医前来辨症施药。”
  “我已传信万花谷,请药王首徒前来。”
  谢云流的脑子有些卡壳,“谁?”
  “裴元。”
  谢云流低头猛咳。
  “忘生知道裴大夫与师兄相处不睦,然而病情紧急不容耽搁,纯阳左近唯有万花……”
  李忘生忽然呛顿,以袖遮面咳嗽两声。
  谢云流闻声抬头,目光警惕。
  李忘生展开手臂,提起袍袖,两人视线落向他身前床铺。
  紫花围绕中,多出一枚白色梅瓣。
  谢云流掀开被子挺身坐起,“裴元现在何处?万花谷的人不会乘雕吗,怎么还没到!”

  裴元骑马赶到已是第三日清晨。他向山门弟子说明身份,随之登往太极殿。弟子敲门通传,应声开门的是谢云流。谢裴二人互相打量一番,谢云流后退半步,敞大门缝。
  裴元迈入屋内,谢云流关紧房门,咳嗽着往回挪步。裴元停在门口皱着眉头看他半天,还是忍不住开口:“谢宗主身患咳疾,应当穿得宽松些。”
  谢云流抬手示意他进里屋,“病发突然,谢某隔居在此,暂借李掌门衣袍一穿。”
  裴元眉头皱得更深。
  李忘生坐在里屋桌前,裴元同他打过招呼,自行入座。他看看李忘生肩上的鸦羽大氅,又看看裹着鹤羽披风坐到李忘生身侧的谢云流,决定摒弃寒暄直奔主题。
  “谢宗主的病状,李掌门已在信中言明。今日得见,似乎不似李掌门信中那般严重。谢宗主,可否让我切诊脉象?”
  谢云流伸手把李忘生的手腕捞到裴元面前,“先给他号脉。”
  裴元诧异挑眉,指尖搭上李忘生的腕脉。
  “您二位是……”裴元余光瞄向床上并排摆放的两套卧具,“传染了?”
  李忘生偏头轻咳,捡出帕中梅花搁到桌上。“师兄最先发病,我陪护半日继也中招。我二人症状近似,咳嗽、低烧、呛吐花瓣。师兄情况更重,偶尔咳中染血。”
  裴元继而探了谢云流脉象,起身提笔制方。“此症着实怪异。二位脉象确似风寒,先配几副温补之药缓拖一阵,容我寻师问典再求正解。烦请二位将病发前诸般情状详细叙述,看能否寻到些许线索。”
  李忘生将月泉淮身死前后之事大致说明,裴元摸着下巴思考片刻,“月泉淮行迹甚广、功法亦杂,裴某寡闻,难作独断。我即刻修书各派医宗,询问有无相关记载。”
  “有劳裴大夫。”李忘生取过药方,“我已着弟子安排为你住处,带病之身不便外出走动,持我手信可请纯阳诸位真人协助查访。裴大夫自便。”
  “蒙李掌门信任,裴元定当竭尽全力。谷中事宜尚多,恕不久留。”裴元行礼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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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自然小飞蛾 | 2024-10-10 12:49:05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谢云流又在夜半时分惊醒。窗外月色晦暗,不知睡了多少时辰,亦不知何时天亮。
  他收回视线转向枕边,李忘生眉目安然地睡在内侧,对谢云流的注视浑然不觉。
  你倒睡得香甜。谢云流盯着他恬静的睡颜想。李忘生抱着被角堆在胸颈处,裹得严严实实,像只过冬怕冷的毛绒动物。他该是习惯朝外侧卧,脑袋搁在枕头边缘,几乎蹭到谢云流的枕头上。他的呼吸均匀柔长,尾末微弱的气流拂在谢云流面上。
  谢云流就是这样被他弄醒。
  华山的夜太静了。枕边人的呼吸清晰地鼓击耳膜,黑暗中愈发难以忽略。漂泊不定的岁月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后遗症,过度敏感的神经不由自主地捕捉身边每一丝风吹草动。时至今日,他仍如年轻时那样容易惊醒,却不如年轻时那样容易入睡。
  他直挺挺地仰躺在黑暗中,瞪视空荡荡的床顶。
  喉咙又攀上一阵痒意。他抬手揉按脖子,屏息吞咽,还是忍不住咳出了声。花瓣呛在嗓子眼里,咳嗽一发不可收拾。他捂紧口鼻坐起身来,顾不上披衣穿鞋便想躲去外屋。
  一只手抚上他的脊背,掌心温暖,施力柔缓。李忘生不知何时坐起身来轻拍他的后背,费力止咳的谢云流终于借劲捋顺呼吸。
  微弱光线下,白丝手帕染上一块明显的暗色。他沉默须臾,收叠好丝帕,搁回床头。
  李忘生按住他的手。
  “师兄又咳血了?”
  “没事。”
  李忘生没去扯那块方帕,而是翻过谢云流的手扣住。掌心相对,十指交叉,内力渡入经脉,一阵暖流涌过四肢百骸。
  谢云流默许了他的动作。
  照裴元的药方服了两日,两人咳嗽的频次明显下降,但谢云流咳血的症状并未消除。距最初病发已有四个日夜,饶是谢云流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咳血这事儿还是能少则少,而李忘生情急之下使出的“昏招”的确是目前唯一见效的办法。
  谢云流不想去看他与自己交握的手。肌肤相贴的地方是热的,温暖内力在经脉中运转流动,可他同时感觉衣衫单薄、暗夜苦冷。
  他在吸取李忘生的内力给自己续命。
  这一认知令他反胃。
  “师弟,够了。”
  李忘生松开力道,谢云流抽回手。
  “下午才传过一次。”谢云流低声道,“间隔是不是变短了?”
  李忘生没有作答。
  谢云流叹道:“这个办法撑不了多久。”
  “此非长久之计,忘生自然知晓。然而裴元寻制药方仍需时日,我总不能眼看师兄如此咳下去。按佛家说法,火毒枯气滞损经脉,若无充沛荣气修补,血气亏耗日长,恐会消磨根基。我毕竟修成内景经三重,内力恢复之速略胜师兄。能渡给内力帮师兄分担些许,总好过干看着你在我眼前一点一点……”李忘生的尾音有些颤抖,话未说尽。
  在眼前一点一点如何?
  耳边蜘蛛爬过。
  谢云流沉默许久,最后转身搡着李忘生躺回床上。“深更半夜不宜思虑,继续睡吧。”
  李忘生还是侧躺在枕头外侧边缘。谢云流扯过他起身时掀远的被角塞回他脖子底下掖紧,确认他从脖到脚严严实实裹好,然后自己翻身下床。
  “师兄不睡吗?”
  谢云流取了外袍,背对李忘生开始穿套,“睡不着,出去转转。”
  李忘生裹着被子坐起来,“师兄有心事?”
  谢云流系好衣裤,草草挽起头发,走到桌前拾起发冠。“接连几日没出门,闷得慌。趁着夜深无人,我去透透气。”
  李忘生掀开棉被,“我随师兄一道。”
  “不必。”谢云流束好发髻,将鸦羽大氅披到肩上。“我想一个人静静。”他抬头见李忘生大半个上身露在被外,语气不由急了三分,“夜冷气寒,你这般大敞是嫌咳得不够重?”
  李忘生往上提了提被子,“既知夜寒,师兄怎还要外出?”
  “羽氅压风,无妨。”谢云流向外室走去,“你先睡吧,我很快回来。”
  李忘生彻底掀了被子翻身下床。木床吱嘎作响,谢云流皱着眉头驻足转身,看他坐在床边披着外衣穿裤子。
  “不是让你继续睡吗?”
  “歇了这些天,也不缺这点觉。”李忘生把发尾从衣领里捞出来,“且陪师兄转转。”
  谢云流喉结滚动,眼看李忘生拿起梳子打理头发,既没答应也没拒绝。
  “从前,师兄年轻气盛,总有用不完的精神,晚上不睡觉跑到我屋里,非要拉我陪你出去瞎逛。我躲进被窝不肯依你,结果呢?蒙住脑袋也要被你扒出来,连哄带塞地套上外衣,顶着满头乱发做鬼似的在宫里乱窜。
  “起初以为师兄真寻到什么好玩的,时间长了,发现来回不过那几件事,最常便是偷酒、爬房、望天上。有月亮看月亮,没月亮看星星,若赶上阴天连星星都没有,就看层叠的云缓缓飘过。酒这玩意儿又苦又醉人,我不爱喝。于是你喝,我看。师兄说我无趣至极,我觉师兄无聊透顶。
  “一来二去被你闹成习惯,到那时间我便会醒。醒来没人找我,我才知道夜里失眠有多寂寞。后来我一个人爬到房顶上,既看天,也喝酒。酒入喉肠,倒不觉冷。年岁渐长,我愈发明白,酒没那么苦,人不容易醉,两个人并排傻坐在房顶上其实并不无聊。
  “师兄,”李忘生扶正发冠,穿戴齐整地望向他,“我想同你夜游,你还愿意带我吗?”
  谢云流怔然不知如何作答。他呆愣了好一阵子,终于憋出回话:“纯阳宫……你比我熟。”
  李忘生展颜露笑,“那便换我引师兄熟悉一遭。”
  谢云流神色更加窘迫,“偌大纯阳俱是黑灯瞎火,出门只会白白挨冻,瞧不出多少名堂。”
  “师兄不是出门夜游?”李忘生面带惊讶,“那师兄出门是要做什么?”
  他直直地瞧着谢云流,让人实在张不开扯谎的嘴。谢云流左右犹豫,终是垂眸叹气,决定破罐子破摔。
  “出去练会儿刀。几日未动,手痒。”
  李忘生了然点头,取来佩剑插到背后,“忘生亦有同感。”
  一人夤夜练武是为萧索疏狂,两人摸黑对练则有些荒诞不经。纯阳掌门和刀宗宗主大晚上不睡觉跑到雪地里叮里咣啷,传出去别人兴许以为他们闭关闭得疯魔。
  想江湖荒唐之事何其多,何妨今夜再添一桩。那些年轻小辈的脑瓜也不见得多么清明,华山脚下直管刀宗宗主叫剑魔。
  谢云流拎起长刀挂在腰间,“既然如此……走吧。”

  太极殿前有片不小的空地,谢李二人拉开距离,飒然对立。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倒是别有一番意境。”李忘生拔剑出鞘,“师兄,便请赐教。”
  铛。
  刀剑相撞,清声激越。两人皆是面色肃然,出招结实、毫不儿戏。上次这般对练已是五十年前,少年剑式尚未超脱剑谱形法的束缚,虽有变化,但大体仍是同门同路。此次对招,一方是融会紫霞太虚的掌门真人,一方是剑意淬成刀势的立派宗师,武学臻至化境,早与年少路数大相径庭。
  那时年岁小,武龄和阅历的差异格外显著。李忘生基础扎实,剑式熟稔,然而在热衷切磋、广见奇招化为己用的谢云流面前,只有专心守御、补缺挡空的份。偶尔谢云流玩心大起,敛了诡变任他攻将出来,手中不停拆破剑招,面上还要扬眉调笑,弄得李忘生哭笑不得,拿他没有半点办法。
  九老洞并肩一战,二人已对彼此功力有所了解。可共战退敌与对面过招毕竟不同,亲身交手才能尽悉招式微妙之处。刀乃百兵之胆,剑为百兵之君。谢云流刀势凛冽大开大合,刃行之处锋芒毕露,涛滚浪烈。李忘生剑式圆融,守备无懈,攒气蓄力紧追破绽,一息击出便是势满力沉、剑破鸿蒙。
  又一次双刃格抵。声浪震荡,两人各自退出数尺。谢云流化力转身,刀锋低掠,激起碎雪腾扬。一道月色从云缝里泻出,仿佛真叫长刀斩破天光。
  晶粒漫浮,举目莹亮。谢云流持刀伫立,并未再攻。
  刀光划破纯阳的雪,原来是这般感觉。
  他抬起头,李忘生正浸在那道月色里,如玉流光。
  谢云流收刀入鞘。
  有风徐过,明月自云层之后露出全貌。
  “看来今日蟾宫赏光。”玉清玄明亦已归鞘,李忘生含笑行来,“云开月现,此景忘生已有许久未赏。”
  月光将李忘生的眼睛映得晶亮。谢云流喃喃道:“天上月色……我亦经年不曾望眺。”
  李忘生奇道:“听闻师兄常于月下修武参道,理应看惯月圆月缺。”
  谢云流别开视线,垂手摩挲刀鞘突棘。月圆月缺,他所见并非天边本相,而是海中倒影。
  “年轻的时候,我常坐在房顶上想,瀛海何旷,云殊星异。就算师兄与我举目齐望,望见的也不是同一幕风景。可我知天上明月独一,师兄,瀛海之月是否与纯阳同圆?”
  谢云流扯了扯嘴角。他借明月光华练过无数次刀,却与东瀛的月亮并不相熟。
  月圆多佳节。飘零客身,何来佳节。
  年轻的谢云流挥刀划破海面圆月倒影——那本就是一片波上碎光。
  “他乡之月,不看也罢。”
  “翁洲月色如何?”
  “翁洲多雨雾,积云蔽月。”
  “我亦行过大漠江南,可我心中所见,总是纯阳山巅皎月。”李忘生轻笑,“几十年了,少时刻下的印象仍未淡却。今日又见,可喜月华如旧,皓色不减。”
  谢云流举目高眺。
  他转身似想说些什么,却先见李忘生咳出几片花瓣。
  “风有些冷了。师兄,我们回去吧。”
  他看着李忘生抬手收紧披风,在心里叹了口气,走到他的上风向。
  风声渐起,踏雪簌簌。两道无声人影被月光拖长,如剑成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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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自然小飞蛾 | 2024-10-10 12:50:04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李忘生坐在桌前,眉头皱得死紧;谢云流负手立于窗口,几乎将手中信纸捏成一团。
  李忘生看完最后一页,将面前纸沓排好理齐,扬手递向谢云流。谢云流把掐皱的薄纸抖开放到桌沿,一目十行地扫览卓凤鸣写给李忘生的纯阳宫内各项安排。
  “这吐花的怪病,祁进也中招了?”
  “嗯。”李忘生抿了口茶,“纯阳六子唯余卓师弟暂无症状。掌门之职他并非首次担负,可如今门内诸多事务悉落在他一人肩上,值此非常时期,唉,分身乏术啊。”
  纯阳六子。谢云流瞄向李忘生,见对方正色凝神全然沉浸在思索之中,又收回视线。
  “莫刀主信上说什么?”李忘生突然问。
  谢云流心中刚压下的火气蹭又窜上来。他转过头来刚要开口,只听咚咚两声,门外传来弟子通报:“掌门,万花谷裴先生求见。”
  李忘生扬声应道:“请他进来。”
  谢云流开门放人进屋,裴元冲他匆匆点头,径直步入内室李忘生桌前。
  “李掌门,谢宗主,我们此前所料不幸成真,这咳花之症已经传开。”
  李忘生站起身来,“事态如何?”他朝屋中圆桌一伸手,“裴大夫坐下细说。”
  三人围桌落座,裴元道:“上次别后,我回谷查找师父整理的典籍,并向各派医宗友人去信咨询。近日陆续收到回信,中原大家均未给出记载或药方,却道他们也遇见类似病例。
  “我将谷中弟子叫来细问,才知万花不仅收到此种患者,更连自家弟子都有人中招。调查发现,患病之人要么参与过九老洞内外激战,要么与参战之人接触密切。我据此复信再询,各派医宗答曰一致,认为此症殊似时疫。
  “目前感染人数较少,症状普遍较轻,多数患者只是偶尔咳花,低烧咳血者尚未听闻。各派医宗在风寒药方的基础上各自改进,患病之人不至有生命危险。”
  裴元讲罢情势,李忘生道:“纯阳宫中正是比照时疫防范布置,裴大夫一路上山想必已经见到。然而,你说江湖病患普遍症状较轻,为何偏我纯阳门下病状显著?卓师弟与我等竭力同战,却又至今无恙。此症当真如时疫一般传染,还是另有隐情?”
  裴元点头,“此事的确蹊跷。诚然纯阳诸子身经苦战、体脉虚乏,可从江湖患者的情况来看,感染与否、症状轻重似乎与身体素质和接触程度无甚关联。我请药宗友人访询渤海医师,请五毒教主调查月泉淮在黑山林海使用的蛊毒,甚至请蓬莱医宗帮忙打听东瀛偏方,目前皆无音讯。此症患者不多,范围却广,中原各大门派几乎都有弟子牵涉其中。江湖上有不少猜测,多数是……”
  “一派胡言。”谢云流突然骂道。
  裴元和李忘生同时转头看他。
  “江湖传言,说我刀宗仍有东瀛余孽、温王旧属,借华山论武之机投毒谋害,党同逆贼企图祸乱中原。此种言论,你可曾听闻?”
  李忘生终于知道莫铭信上写了什么,也明白谢云流之前为何在窗边咬牙切齿闷声上火。
  这谣言属实太过。
  “确有此说。”裴元毫不避讳,“且流传甚广。”
  谢云流怒目而视。
  李忘生迅速插话:“流言揣测不乏颠倒搬弄,听之无益。当务之急是查明此症原委,寻配解药。裴大夫若对防疫之策有何建议,可直接告知纯阳代掌门卓凤鸣。疫情紧迫刻不容缓,便不久留了。”
  裴元干脆起身,“消息我已送到,今观两位病情似无反复,裴某就先告辞了。”

  谢云流仰头灌尽茶水,杯子重重砸在桌面上。他盯着窗边桌沿那张皱皱巴巴的信纸,越想越窝火。
  李忘生从对面走到他身侧坐下,“谣言荒唐不足取信,近日来纯阳封山消息闭塞,否则忘生断不会任此等污蔑之词肆意流传。”
  “你早知道又如何?嘴长在人家身上,人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摆事实讲道理百般解释,人家只道是欲盖弥彰、越描越黑。”
  “明事理的究竟是多数……”
  谢云流闻言嗤笑,“以讹传讹还讲什么事理?传谣之人非蠢既坏,同他们讲事理还不如对牛弹琴。”
  “有识之士皆知此症根结在于月泉淮。待到医方问世,便会真相大白,谣言自灭。”
  谢云流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师弟,你是宽慰我,还是当真这么觉得?谣言如野草,灭了又生,百除不尽,解释不过空费力气。”
  李忘生不解,“若真是下毒,何必如此曲折,索性将我们悉数毒杀了事。这谣言根本站不住脚,事到如今,用这般拙劣手段挑唆江湖对刀宗的仇恨有何用意?”
  “奸人挑唆?我看未必。大患刚除又逢怪疫,江湖人心惶乱,一时难静。与其抽丝剥茧探寻真相,不如直接相信自己想信的。比起神乎其神、满身谜团的月泉淮死后遗毒,肯定是卑鄙小人借机生事更有解决的盼头。况且……”谢云流拢拳抵唇咳嗽两声,“重茂这些年外引倭寇、内结叛党,疯魔失性、屡害中原。积攒下的血债怨气,不是身死伏诛就能消解。”
  李忘生帮他续上茶水,“可师兄早与他们划清界限。劈海船、清宗门、诛杀叛逆、割袍断义,如此种种,人尽皆知。”
  谢云流苦笑道:“屠戮中原各派弟子、设计谋害五派掌门、祸乱神州以图趁虚而入,俱是他们在谢某门下干的好事。”
  李忘生抿唇,“那早是陈年旧事。”
  “陈年旧事?”谢云流慨然笑道,“你知道银霜口九老洞外面,那些江湖小辈管我叫什么?他们叫我剑魔前辈。”
  李忘生扭头咳嗽,谢云流依然瞧见他面色骤变。
  “谢某返回中原已有二十余年,彼时那些小辈年岁几何?他们知道什么剑魔?杀不该杀的人,染不该染的血,这才叫魔。若我杀人如麻,他们怎么敢叫我剑魔?若我实是冤枉,他们凭什么叫我剑魔?师弟,这世上大多数人只是人云亦云。区区上下嘴皮一碰,我还能逮人挨个一顿教训不成?”
  李忘生抹去唇边花瓣,收好帕子,“贼寇冒顶师兄名号为非作歹的奸猾伎俩早被拆穿,十数年来,师兄携刀宗在中原多行义举,为何仍甩不脱这剑魔之名?”
  谢云流摇头道:“师弟,你可听过江湖说书?少侠涉世常去晟江历练,那地方有个茶馆,专说剑魔谢云流。”
  “略有耳闻。”
  “那说词真真假假混做一处,总有刀宗弟子耐不住好奇听了回来私下讨论,连莫铭都去听过一回。那人讲得绘声绘色、详细热闹,却是情节离奇、逻辑荒诞。但凡见过故事里任何一个人都知道他越编到后面越是狗屁不通,可这说书偏就越传越广,日日有人掷钱去听。”
  “说书之人靠夸张杜撰谋生吃饭本是常事,可若如师兄所说这般离谱……”
  “谢某声名在外,荒唐事多了,不怕人讲。说书夸大并不稀奇,特殊之处在于,那个茶馆在晟江——重茂的地盘。偏就他的故事比别人详细,偏就他的故事里温王戏多,难道就他比别人会编不成?”
  “师兄是说……莫非……”
  谢云流咳嗽着摆摆手,“重茂疯魔执拗,倒不至于刻意诋毁于我。说书人所知,大抵是他手下之人流出的消息。当年之事他平日如何描述、如何看待,由此略见一斑。”
  李忘生沉默片刻,“师兄想说什么?”
  “江湖晚辈中,常有人对我这半生耿耿不平。彼时万花谷丧乱未久,西津渡战时又起,有人问我,你离开华山、久遭追杀、东遁瀛海、同门反目,就是因为救了这个李重茂?你后悔吗?”
  李忘生隐约猜到他的回答。
  “我告诉那名少侠,就算再来一次,我依然会选择救他。他无辜受害命在旦夕,我便救他脱身;他所行非义自取灭亡,我便送他上路。谢某行止随心,所做抉择从不后悔。那少侠所思不够通彻,但他话中有一点不错:我这一生,的确活得滑稽。”
  “师兄何必如此自轻?”
  “我说别人轻信谣言,我自己还不是听风是雨、不加详察,多少年傻子似的被人蒙在鼓里。该信的人不信,不该信的人信了,稀里糊涂,落得如今光景。静虚弟子的声名、刀宗弟子的声名,皆受我谢云流一人所累。他们什么都没做错,却要平白遭受冷眼和指责。流言为假,飞刃为真。纵使他们心性坚明,终比旁人多遭许多磋磨。”
  李忘生忽然握住他的手,“这么多年,委屈师兄了。”
  谢云流盯着两人交叠的手,扯扯唇角,“一时错听,一时错信,我兜了个五十年的大圈子,更不知牵连多少性命。若我当年相信师父,若我后来相信你,东瀛贼子哪有本事在中原仗势妄为,风儿也不会……”
  “师兄,”李忘生低头咳嗽,手上加了几分力气,“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情急之下岂能事事清明。你不必过分自责。”
  “哪怕我肯停下来多问一句,事情都不会是今天的样子。景龙四年三清殿外、开元二十七年华山脚下、天宝五年寇岛遗迹,但凡我静下心来细想一次,也不会打上华山险些要了祁进性命,还让你在天蛛殿里……”谢云流闭上眼睛,终是说不下去。
  “没事了。”李忘生双臂环抱将他揽进怀中,下巴抵在他后肩上,“祁师弟还活着,我也好好的。”
  “怎么会没事了?”谢云流嗓音哑涩,“李忘生,这些年我伤你何其多,怎么就没事了?”
  “天家争斗、人心贪欲、流言中伤、奸邪蒙蔽,此间种种,师兄亦是受害者。无论师兄言语如何,我只知道,师兄从没伤过我一根毫毛。眼下师兄既已回来,前尘旧事于我悉可抛忘。无论江湖如何传说,我如今所见的谢云流与年少所见的谢云流并无多少不同,白了头发、蓄了胡子,也还是风流侠客。”
  谢云流没有接话。李忘生转过脑袋,浅笑着拂去他面上一滴泪。
  “师兄冲我发点脾气又怎么样呢?我又不是第一回见。从小到大,哪回不是雷声大雨点小,你哪舍得跟我动真格的。”
  谢云流扬唇讪笑。
  李忘生见他露笑,语气更轻快几分,“人在外面受了委屈,总得有个能讲的地方。以前我觉得凡事都得讲道理,后来经得多了才懂,有些事是不必讲道理的。想不想、愿不愿,爱恨情仇、嗔痴贪怨,岂是道理能讲明。师兄恨我奸恶相害,却仍千里迢迢赶来救我;我知师兄再难归返,却仍念将这掌门之位交还师兄。本心澄澈便不需要什么道理,想了,便做了。情之一字……”他停顿片刻,改口道:“情义二字,但凭心意。”
  师弟,我对你的心意……
  谢云流凝望他晶亮的眼眸,喉结一滚——
  偏头陷入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把脑袋抵在李忘生胸前,熟悉的气息随着急促呼吸涌入鼻腔。
  罢了,这样就很好。
  他闷闷地想着,抬手攀住李忘生的肩背。
  这样就很好,这样……也算一个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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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自然小飞蛾 | 2024-10-10 12:50:28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时隔数日,裴元再次敲响太极殿的门。这次开门的是李忘生,裴元面上烦郁瞬间收起,礼貌地同李忘生打招呼。
  “今日竟得李掌门相迎,谢宗主可还好?”
  李忘生摇摇头,“裴大夫进来说话吧。”
  谢云流的状况的确不太好。他裹着羽氅坐在内室桌边,一手架住前额揉按太阳穴,一手搁在桌上攥着一方白帕。桌面地面均落了不少碎花,显而易见地染着血色。
  裴元端起桌上药汤闻了闻,“是我的方子没错。前些日子不是控制住了吗,怎的又成了这样?”他从正面扫了眼谢云流,发现他大氅里面已经换回刀宗装束,“谢宗主,医嘱静养,你可曾认真遵循?”
  谢云流开口就是咳嗽,于是李忘生接过话,“此前我一直以内力传渡之法压制师兄咳血之症,然而时日越久所需内力越多。眼看咳血频次愈繁,师兄却说什么也不肯再让我传功。汤药收效甚微,如此下去……”
  裴元盯着桌上不知名的紫花看了会儿,转向李忘生,“李掌门,此症已有根治之法。”
  李忘生急步上前示意他坐下,“快请讲。”
  “经过多家交流实验、改进配伍,如今寻常病患喝药便可痊愈。问诊跟进中,我们曾遇到不治自愈之例,当时以为各人体质不同,后来查出记载才知道,此症无需汤药也能治愈。”
  “不治自愈,无需汤药?”李忘生皱眉,“纯阳诸子中,卓师弟未患此症,祁师弟未及改用新方也已痊愈,我们余下几人俱咳花至今,想必便与这记载相关。”
  “祁道长也痊愈了?”裴元皱着眉头思索片刻,见李忘生笃定点头,清清嗓子复又开口,“不错,的确相关。记载称之为‘花吐症‘,数十年前渤海和东海地界曾有许多人感染。其病程约一整月,起初与风寒无异,随后咳花,继而咳中带血,倘若不治则最终身亡。”
  李忘生眼皮一跳。
  “当年有医师成功配出药方,那之后,此症数十年再未出现。我们猜测,月泉淮正于彼时染病,却因服食神满果、修炼迦楼罗功法压下症状。数十年来,他体内火毒与花吐症交叉异变,致使由他传染的纯阳诸子无法被汤药治愈,谢宗主更需以内力压制症状。”
  “不无道理。”李忘生抚须问道,“裴大夫先前所言‘根治之法’,究竟如何?”
  “此症现于体肤,实为心病,乃是胸中积郁自肺腑吐出。欲止花吐,须治其根;无根不生,根治则解,这解法便是……”
  “便是如何?”李忘生急问。
  “求而不得则郁,得之则解。”裴元张口咳出几枚花瓣,抢在李忘生追问前继续道,“化解此症,需与心爱之人接吻。”
  李忘生抚须的手骤然僵住。
  “此话当真?”谢云流哑着嗓子问。
  “当真,医术记载、江湖病例皆可佐证。我方才去老君宫与灵虚真人探讨丹药,恰遇李掌门首徒林小道长前来探望。她催着我将此症解法说与她听,听完便一把扯去面巾,然后……”裴元干咳两声,“总之现在灵虚真人也已痊愈,可见此法对纯阳诸子应当有效。”
  “你呢?”谢云流盯着桌上裴元咳出的碎花,“你这病拖了多久?”
  “裴某不过一寻常病患,不劳费心。倒是谢宗主病久症重,恐不容拖延。谢宗主数十年龙影难寻,却掀起多少惊涛骇浪、波澜翻覆,不知如今……可还幸得人心如旧。”裴元起身拱手,“裴某福薄,已无心上之人在侧,先回去服药了。两位,告辞。”

  关门声响的瞬间,谢云流压了半天的咳嗽爆发出来。他试图去端桌上的药碗,却被李忘生劈手阻拦。他咳得脑袋发昏不明所以,抬头去看,当即被一双温热双唇堵住呼吸。
  湿润的舌尖舔过干燥的唇瓣,他方寸大乱,几乎窒息。待到李忘生退开,谢云流已是满面通红,喘息乱促。
  “师兄,”李忘生笑着摸摸自己的喉咙,“此法的确有效,我应该是……”
  气没喘匀的谢云流忙着深呼吸,他突然一把推开李忘生,低头捂嘴咳得直不起腰。
  李忘生的笑容僵在脸上。呛咳声止,他盯着谢云流迟未放下的手。
  谢云流缓缓摊开掌心。
  几枚染血紫花。
  李忘生脑中轰鸣。他仓皇起身,带倒凳子绊得连退数步险些仰倒。他死死盯着那些花瓣,面色煞白,嘴唇颤抖,胸膛发紧难以呼吸。谢云流茫然抬头,他在视线相对的瞬间夺路而逃。
  他狼狈地冲到外室。谢云流回神去追,门板在他眼前甩合,咔嚓落锁。
  李忘生贴在门上,大口呼吸。身后门锁被谢云流推得哗啦作响,他绷紧身体,使脊背和双手抵住房门,将人隔在里屋。
  他无法面对这种结果。
  他鼓起勇气认认真真地吻了师兄,却没能治愈对方的病症。
  泪水失控地漫出眼眶,积攒压抑的情绪顷刻决堤。他双目大睁,却泪如雨下。
  谢云流心里的人不是他。
  他亲吻了自己的爱人,他痊愈了,可对方还是咳出了花。他所爱之人,并不爱他。
  谢云流爱的是谁?他不知道。他爱的可以是任何人,那根本不重要。
  反正不是李忘生。
  这个吻耗尽了他全部的勇气。他用了几十年才攒出这么一点勇气,大着胆子亲吻了自己的师兄,他心心念念将近一辈子的人。
  可师兄爱的不是他。
  他吻了自己根本不该觊觎亵渎的人,根本不该妄想拥有的人。他踏上了一座没有回头路的桥,从此他们再也做不成寻常师兄弟。
  可这是条断头路。彼岸不见,坠落危崖。
  他摔得粉身碎骨。
  谢云流在他背后执着地拍门,他听见谢云流一声声喊他的名字,门板鼓动一下下震在脊背上,如锤心鼓。
  他再如何面对师兄?
  谢云流把门板拍得摇晃,“忘生,忘生?开门,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忘生,师弟?”
  这声“师弟”让他打了个哆嗦。
  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事情确实不是我想的那样。我想我会治好你,你会回吻我,拥抱我,说你也爱我。
  可你一把推开我,咳出带血的花。
  李忘生耳中嗡鸣,手脚冰冷使不上力,贴着门板滑跌在地。
  “忘生。”
  谢云流的声音忽然远了,但他的低咳依然扎进李忘生耳朵里。他闭上眼睛。
  “忘生,我知道你在门口。”谢云流道,“你的衣角夹在门里了。”
  李忘生伸手拽了一下,没拽动。
  算了。他垂下手。今日丢人到家,也不差这片衣角了。
  谁在乎呢?不过是他自作多情。
  他与谢云流朝夕相处半个月,在一张床上睡了这么久,昔年旧事悉数说清,甚至生出些交心得堪称暧昧的时刻。谢云流凝望过他,拥抱过他,他眼睛里有跳动的火,幽深遥远,是故闪烁温热却不觉切肤灼灼。他傻呆呆地回望,却看不太懂那双眼睛里的情绪。
  太复杂了。
  他年少时就看不懂,如今还是看不懂。他盯着那双眼睛暗自揣测、暗自希冀,对方却总是一言不发,令他无从验证。
  想他活了这么多岁,总归比年少之时有所长进。他终于大胆一次,将妄想付诸实践。
  却落得个惨烈收场。
  是他一厢情愿。
  白日大梦,早该醒了。端倪兆示摆在眼前,是他不愿去看。没有怨恨,没有争吵,谢云流心平气和的模样让他大言不惭把他们的共处评作融洽。是啊,大言不惭。实际如何,莫非他当真不知?
  他自然知道。
  他和谢云流,再也回不到年少。谢云流不再缠他不休,多数时候他们只是待在一个屋檐下,各忙各的事。纯阳的事务比刀宗多上许多,他伏案忙碌的时候,谢云流要么站在窗口独自出神,要么找个地方泡茶观书。他不会过一阵子就来探个脑袋闹他一会儿,他终于肯让李忘生一个人安安稳稳做自己的事,李忘生却觉得屋子里静得可怕。
  这个安静的谢云流比那个喜欢恶作剧的谢云流更令人提心吊胆。李忘生还是五十年前那个无趣的李忘生,谢云流却不是五十年前那个无聊的谢云流。他和二十年前、十年前的谢云流都不一样,他没再说过伤人的话,也不再做些偏激的事。他很好,好得令李忘生感到陌生。
  谢云流甚至在他面前落过眼泪,他深信那是情真意切。
  不过,是哪种情真意切?
  谢云流夜里很容易醒,早上起来也时常不见人影,独自在门外练刀。他知道这是久遭追杀留下的旧习,可他忍不住想,是我让他无法安眠。
  小时候条件简陋,两个小孩睡在一张床上,夜黑风冷,他总爱往师兄身边靠。时间久了,他习惯贴在枕头边。没有人给他抱,他就抱住自己的被。如今人又回到他枕边,他却伸不出拥抱的手。
  谁家成年师兄弟会抱在一起同床共枕?
  他假装未醒,翻身面壁。
  也许师兄早就看出他那些拙劣遮掩的心思。仗剑驰骋、九州踏尽,人家看过多少红尘跌宕,你李忘生白纸一张,哪里躲得过他的打量?他沉默不语,只是无话可说。他见遍繁花似锦,怎会心仪你这一个?就算他曾经多看了你几眼,你也早该在斥骂奚落中认清现实。
  他不爱你,叫他说什么?
  又是两行清泪落下。
  “忘生,你还在听吗?”
  谢云流的问话将他拉回神来。他草草抹了把眼泪,后脑勺往门板上一撞,自虐般地让自己清醒。
  “我刚才说的你听到了吗?”谢云流问。
  没听到,一个字都没听到。
  李忘生没有接话。
  “你根本没听吧?我要生气了。”谢云流敲敲门,“把门打开。你再不开门……”他半开玩笑地说,“我可要死给你看了。”
  李忘生豁然启门。谢云流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双手捧住他的脸,抹去他面上泪痕,“瞧瞧,哭成小花猫了。”
  他转而将李忘生揽入怀中,按住他僵硬的脊背。李忘生的下巴抵在他肩膀上,硌得发疼。他的掌心缓慢而有力地抚捋李忘生的后背,“我开玩笑的,不会死。别哭了。”
  李忘生看着门口零落的血花,毫不相信。
  谢云流柔声细语地问:“为什么哭成这样?怕我死?”
  李忘生抽抽鼻子,不肯说话。
  “别人能好,我也能好。大不了我去九老洞闭关,跟麒麟老兄打个招呼,暂借龙脉灵力一用。拖上十天半个月,总有解决的法子。”
  “倒也……”李忘生嗓音黏哑,“倒也是个办法。”
  谢云流笑着摸摸他的后脑,“小哭包,终于肯说话啦?”
  “你不必、不必这么对我。”李忘生想挣开他,奈何身体绵软没什么力气,仍被他牢牢圈在怀里。“是我唐突冒犯,你不必……”
  “不必什么?呆子,你难道以为……”谢云流笑得肩膀抖动,“李忘生,地上这些花,你居然不认识?”
  李忘生紧张兮兮地扒在他身上,“我罕少下山,只识华山梅开梅落,知年往岁逝。师兄行贯四海、览遍山河,你钟情之花,我不认识。”
  “少给我扣帽子。这花很多地方都有,本不是什么起眼东西。但我去过一个地方,那里漫山遍野都是这个玩意儿,让人看得发腻。”
  李忘生有点不太敢问:“何处?”
  “南诏烛龙殿。”
  他呼吸一顿。
  “当年心里纠结得很,猫在大殿外面揪了一把撕花瓣。撕着撕着想明白了,其实动身之时我就已经做好选择。我是去救你的。我舍不得你死。这么简单的事情我竟然要撕上半天花瓣才能想通,你说,我现在咳成这样,会不会是花精报复我?”
  李忘生破涕为笑。
  谢云流扶着他的肩膀让他站直身子。他从李忘生袖子里摸出干净手帕,仔细拭去他面上湿痕。他的头发在谢云流肩上蹭得有些凌乱,谢云流帮他把碎发整齐别到耳后。
  他收起手帕,牵起李忘生的手。
  “李忘生,我从十六岁就喜欢你。从彼至今五十五年,我只喜欢过你一个人。我谢云流自诩行止随心,堪称嚣张自负,单在这一件事上,我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我宁可一辈子不说,把话埋进坟头里,也不想听你拒绝我。可谁能想到……阴差阳错,竟让你先亲了我。”谢云流露着白牙笑得傻里傻气,“医方为证,做不得假。李忘生,你的意中人是我。你喜欢我,你休想抵赖。”
  李忘生哽着喉咙说不出话,“我……”
  “你想亲我。”谢云流凑上去吻住他的唇瓣,“巧了,我也想亲你。”
  濡湿唇齿间尝到一丝咸味。谢云流的舌尖舐去那滴眼泪,长驱直入,他寻到残存的梅花清香。原来梅花不是冷的,是甜的。
  他掸落衣上最后一片梅瓣。
  梅落春临。
  南燕归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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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自然小飞蛾 | 2024-10-10 12:52:32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一道蓝色剑气斜刺飞出,正正落在李忘生脚下。他叹了口气,从石壁角落里走出来,把食盒搁到山洞中央的桌案上。
  谢云流闭目盘膝坐在床榻上,“躲在后面做什么,吓唬我?”
  “见师兄出定入神,不敢惊扰。”
  “我是养病,又不是修炼什么绝世神功,你还怕我走火入魔不成?”谢云流睁开一双含笑瞳眸,“怎么才来?我一个人在这儿无聊死了。”
  “这才第一天,师兄就嫌无聊。”
  “九老洞空空荡荡连个鬼影都没有,你又不来陪我,当然无聊。”
  “听闻师兄此前在翁洲闭关许久,连君山共议都辞而不去。那时怎么不嫌无聊?”
  “那时候憋着劲琢磨怎么弄死月泉淮,天天对着纯阳别册想得脑袋都要炸了,当然不无聊。现在月泉淮死了,我还想那些作甚?”
  李忘生不赞同地摇摇头,“习武乃是修道,又不单为了对付谁。师兄赋闲在此,无人打扰,正适合推演功法。”
  谢云流嗤之以鼻,“我哪分得出那心思。”
  李忘生皱眉,“师兄既嫌无聊,又说分不出心思,敢问师兄今日忙了些什么?”
  谢云流托着腮帮子看他,“忙着想你。”
  李忘生无语凝噎,“师兄当真无聊。我有什么好想的?”
  “可想的多了!”谢云流抬起头来,“想你批阅了几篇公文,想你指点了几名弟子,想你中午吃得不多下午会不会饿,想你今天有没有抽出空来想我。”
  李忘生赧然,“我……这不是来了吗。”
  “来了就是想了吗?”谢云流挺背叉腰,“狱卒也去大牢里送饭呢!”
  “你!是你自己说要来九老洞闭关的,我可没逼你!”
  “别人都是亲一下就好了,怎么到我这儿就不行了?”
  李忘生被他的无端指责弄得火气蹭蹭上,没好气儿地回怼:“你心不诚。”
  “你说什么?”谢云流一骨碌爬起来坐到床沿,指指自己脑门上尚未落净的三道痂痕,“我心不诚?李忘生你有没有良心?”
  “那能说明什么?换做寻常师兄弟也是一样吧。”李忘生咕哝。
  “寻常师兄弟?”谢云流瞪大眼睛抬高嗓门,“你拿我当寻常师兄弟?好好好。”他跳下床,掀开食盒,取出几样饭菜摆到桌上,剩下的扣上盖子推回李忘生面前,“你走吧,回你太极殿吃去,别跟我在这破山洞里受委屈。明日送饭也不必劳烦李掌门大驾亲临,随便派个弟子来就行了。”
  李忘生瞠目结舌,谢云流一套歪理说得他又是生气又觉理亏,一口气顶在肺尖,憋得上不去下不来。“你你你……”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从哪儿被他绕进去了,结巴半天,最后认命地泄了气,绕过桌子走到他面前。
  啵。
  李忘生探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这就完事儿了?”谢云流抱着胳膊问。
  李忘生只好又去亲他的嘴唇。
  “这还差不多。”谢云流意犹未尽地舔舔唇。
  “别闹了,”李忘生匆匆转身,手忙脚乱地把食盒里的饭菜一一取出摆好,“先吃饭吧。忙了一天,你不饿我还饿呢。”
  谢云流闻言只好坐下,“忙什么?纯阳上下不是有卓师弟看着吗,你整天跟着操什么心。”
  李忘生把筷子递给他,“总有些他不太熟悉的事务要我亲自过目。”
  “你从南诏回来养伤的时候不就是他做代掌门?难道那时候你也是这般不肯放心?怪不得养了那么久才好。”
  李忘生低头吃饭不接他的话茬。
  “说起来,这些家具是谁派人布置的?”谢云流问。
  “我。”李忘生答。
  “为什么放两张床?你还打算给我派个守夜弟子不成?”
  李忘生差点噎住,“那是我的床。”
  谢云流震惊道:“什么意思?”
  李忘生端着饭碗茫然地看着他,“我怕你晚上又起来咳血,过来看着总归保险些。”
  “我是说,”谢云流朝左回望,又朝右回望,冲李忘生比划两张床之间天涯海角的距离,“你摆那么远干嘛?显你找的山洞大?离那么远看得见什么啊?”谢云流感觉莫名其妙,“担心的话何不睡我旁边瞧仔细些,这个距离你不如直接回太极殿睡,来这儿遭哪门子罪。”
  李忘生放下碗,心说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我看你晚上总被我吵醒,想着离你远点。”
  “我……唉,”谢云流叹气,“一个人睡了大半辈子,床上突然多了个人,确实不太习惯。不过,”他看向李忘生,“习惯都是养成的。你多陪我睡一阵子,我就习惯了。”
  李忘生张了张嘴,到底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索性提起筷子继续吃饭,“行,你说得对。”
  谢云流的面色朗然转晴,“吃完饭我就帮你把被搬过来。”
  李忘生嚼着菜默默点头。

  碗筷枕被俱收拾妥当,谢云流边脱外衣往架上挂,边问李忘生:“我去后面泉水里洗个澡,要一起吗?”
  他语气平常,李忘生也没多想,随口应下:“好。你先去吧,我点上炉火就过去。”
  等李忘生抱着里衣放到水边石头上,他才意识到事情不对。谢云流长臂舒展倚着岸石,半个胸膛露在水面之上。烛火跃动,水波粼粼,幽光勾映谢云流俊朗轮廓,深邃迷人。
  李忘生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傻站着干什么?”谢云流扬声催他,“赶紧下来,这泉水特别舒服。”
  李忘生深吸一口气,迈入水中。谢云流所言非虚,这潭泉水甫一触及便觉温润滋养,令人精神一振。胸腹处的陈年噬痕微微发痒,好似皮肉新生。他低头瞧了瞧,可惜光线太暗,看不真切。
  “怎么了?”
  见谢云流起身涉水似要上前,李忘生快走几步踏入深水,“没什么。有点凉。”
  谢云流贴身拥住他,“现在还凉吗?”
  温热躯体蒸得皮肤暖烫,李忘生松懒地回抱他,笑道:“不凉了。”
  谢云流盯着他的笑颜看了一会儿,忽然拧身把他整个人摁进水里。李忘生骤失平衡无处着落,瞪大眼睛死死攀紧谢云流,却见他笑得肆意张狂,低头含住他的嘴唇。
  气泡咕噜噜上升。
  李忘生浸在水中,看不清,听不见,漂浮悬空,时间静止,独余谢云流的呼吸在唇齿间吞吐。
  他闭上眼睛。
  世间唯此相依。
  身体被一股猛力拽出水面,李忘生干瘪的肺叶顿时拼了命地攫取新鲜空气。没喘上两口,谢云流又将他按入一个暴烈的吻。他窒息无力招架不得,齿关大开被人攻城略地侵了个彻底。唇舌分开时,他几近昏晕。
  谢云流把迷迷糊糊的李忘生箍在身前,拨开他凌乱的湿发,看他垂头抵住自己的肩膀。
  他快意地扬起唇角。
  “你……咳咳……”李忘生哑着嗓子开口,“你这是报复。”
  “不错。”谢云流语调轻快,“你趁我不备亲我,我也要趁你不备亲回来。”
  “幼稚。”李忘生嘟囔。
  “就你成熟。”谢云流哼道,“昨天也不知道是谁把自己关在门口哭鼻子。”
  “谢云流,”李忘生抬手环住他的脖子,滚热字句岩浆般倾吐:“我爱你。”
  “李忘生,我也爱你。”
  谢云流俯身捞起他的腿弯一用力,把人打横从水里抱了出来。
  “你干什么?”李忘生手足无措地挂在他身上,“不是洗澡吗?”
  “我感觉那泉水厉害得邪门,泡上片刻感觉都快成仙了。”谢云流稳稳地抱着他走到岸上,朝两人的衣物堆抬抬下巴,“你把衣服拿上。”
  李忘生甚至忘了要求下地,伸手言听计从地捡起两堆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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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自然小飞蛾 | 2024-10-10 12:53:02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早上醒来,谢云流又不在床上。李忘生猛地掀了被子坐起来,环顾一圈也没找到谢云流的人影。他慌忙翻身想要下地去找,一挪腿却清晰地感觉到身后的异样。
  昨夜的事情不是梦,他很清楚。可谢云流人呢?为什么一觉醒来,人便不见了?
  他披上衣服在洞中里里外外寻了一圈,当真未见人影。回到床边,心头不安持续翻腾。
  人呢?怎么走了?他还好吗?他难道……后悔了吗?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一身冷汗。
  洞口传来低低的脚步声。
  他抬头去看,谢云流拎着饭盒轻手轻脚地往这儿走,见他坐在床边,便换回正常脚步,疾疾赶过来。
  “醒了?”谢云流把食盒放到桌上,人走到他面前蹲下,笑眯眯地仰视他。
  “你去哪儿了?”李忘生问。
  “灶房。”谢云流答。“饿不饿?”
  李忘生想了想,点点头。
  谢云流手撑膝盖打算起身去收拾饭,李忘生伸手按住他的肩。“以后不许这样。不许早上起来一声不吭就跑了,教人找都没处找。”
  谢云流笑着把胳膊搭到他腿上,“九老洞就这么大,你还怕我迷路不成?”
  李忘生朝他瞪眼,“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云流搓搓他的大腿,“放心吧,丢不了我。你在这儿,我哪舍得走啊。”
  李忘生翻了个白眼,“油嘴滑舌。”
  “哎,”谢云流站起来,“我还没说你冤枉我呢。谁一声不吭就走了?我不光吭声了,我还叫了你好几遍。你倒好,翻身拽被蒙上脑袋继续睡,理都不理我。”
  李忘生面露尴尬,“昨天晚上闹太过了……”
  谢云流凑上去亲他,“算了,也不能怪你。总归是我不好。”他随手将李忘生垂落的长发绕在指上,“师兄给你赔不是。”
  李忘生看着他澄澈清亮的眼睛,心里那点烟气倏尔消散。心情好了,饭菜香味也钻进鼻腔里。他抬头望向桌面红木盒子,“饿了。早饭吃什么?”
  “蛋饼和粥。”谢云流松开他的头发站起来,把他的衣服搁到床边,“你先去洗漱吧,我收拾好了等你来吃。”
  李忘生点点头。

  整理一新回到桌边,李忘生发现所谓“蛋饼和粥”并不是纯阳灶房惯做的纯蛋饼和白米粥。蛋饼细细碎碎混了菜末肉末,白粥里头掺了枸杞甜枣,暖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他坐到桌前,惊异地用筷尖挑起薄饼边缘端详,又低头搅动碗中稠粥。
  “你做的?”
  “嗯。”谢云流朝他一扬下巴,“尝尝,味道怎么样?”
  李忘生夹下一块蛋饼送入口中,咸香滋味溢满口腔。咽下之后他又舀了一勺粥,米粒软糯,红枣甜热,汤料配比正合他的习惯。
  他放下汤勺感叹道:“师兄费心了。”
  “啧,问你味道如何,你说这些干嘛?”
  “味道极好。”他把方才挑断的半块蛋饼夹到谢云流粥碗上,“师兄自己尝尝。”
  “我在灶房尝过了。不好吃就不给你了。”
  李忘生咬着汤勺笑。
  “咽下去再笑。”谢云流哼道,“也不怕呛着。”
  “师兄教训的是。”李忘生笑得更厉害。他们的对话怎么这般幼稚?不像两个七十岁的老头,倒像两个加起来凑不够十七岁的小孩。
  谢云流瞧他的汤勺随着笑声在粥里一抖一抖,亦不禁扬起唇角。这样轻松简单的日子,真是久违了。
  “你喜欢的话,我天天给你做。”
  “不许重样。”
  谢云流夹枣的手一顿,“一辈子不重样吗?你还挺会给我上难度。”
  “不用不用。”李忘生笑得合不拢嘴,“起码一旬不重样就行。”
  谢云流舒了口气,“多谢李掌门手下留情。”
  李忘生摆摆手,“还望谢宗主再接再厉。”
  两人对视一眼,齐声大笑。

  用完早膳,李忘生倚着桌子看谢云流收拾餐具,忽然直起身子欸了一声:“师兄,你怎么不咳嗽了?”
  谢云流把碗碟收回食盒里,“你还希望我继续咳嗽不成?”
  “不是。”李忘生快步走到他身边,“你上次咳嗽是什么时候?”
  谢云流盖闭食盒,胳膊往上一搭,转向李忘生思索道:“好像是昨天晚上你来之前。”
  “那是六个多时辰前的事了。”李忘生面露喜色,“难道……”
  谢云流抬手摸摸喉咙,咽了下唾沫。“难道我好了?”
  “走走走,”李忘生扯着他的手腕把人往洞口拖,“找大夫去。”
  谢云流踉跄着拎上食盒。

  裴元坐在太极殿桌边,鼻梁上架着两片黑色薄圆。
  谢云流皱着眉头坐在他对面,“敢问裴大夫这装扮……是何地风情?”
  “别说话。”裴元悠悠道,“这晶片,如今银霜口常见。雪地里光线太亮,看久了刺眼。”
  “久居纯阳习惯了,还真是不觉。”李忘生道,“华山难得有此武林盛会,天南海北群侠云集,有些不适应的也属正常。”
  “纯阳弟子中,也有不少人佩戴。”裴元补充道。
  李忘生疑惑。
  “不说这个了。”裴元收回搭在谢云流腕脉上的手,“谢宗主的脉象一切正常,可以断定是痊愈了。恭喜二位。”
  裴元的用词引得谢李二人微妙对视。
  “裴大夫你呢?”李忘生问。
  “好多了。”裴元背起医箱,“再服两天药就行。两位没有其他事情的话,裴某约了灵虚真人去取丹药,先告辞了。”

  屋门关闭,太极殿内室桌前又只剩他们两人。前天这个时辰,他们几乎在此经了一场生离死别。而现在……
  谢云流把椅子挪到李忘生身边,牵住他的手。“你那天,”他斟酌开口,“为什么觉得我不喜欢你?”
  李忘生蜷起手指,“亲你一口,我好了你没好,我还能怎么想?”他扭头反问:“你之前为什么早上一个人出去练剑?”
  “醒了,睡不着。”
  李忘生审视地盯着他。
  谢云流低头清清嗓子,“你离我太近了。”
  李忘生周身一冷。
  谢云流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自己的头发,“大早上的,你贴我枕头边上睡得又香又撩人,我想干点什么又没那个胆,不跑还能怎么办?”
  李忘生面皮一热。
  “忘生,你要搬回这屋住吗?”
  “当然搬回来。莫非师兄打算长居九老洞?山里确实有几处仙境洞天,但是龙脉禁地毕竟隔绝不便……”
  “我不是那个意思。”谢云流摩挲他的手,“我是怕你在这屋里……总想起前天的伤心事。”
  李忘生拍拍他的手,“师兄心仪于我。我知道。”
  “我有个想法。”谢云流说。
  “师兄想搬回剑气厅?”
  “不是。”谢云流勾指轻挠他的手心,“我们不如在此……创造点美好的回忆。”
  “师兄,”李忘生低声道,“现在是上午。”
  “又没人来。”
  “被褥枕头还在九老洞里。”
  谢云流意味深长地叩叩桌子。
  李忘生当即起立转身快步开门,“我去看看师妹怎么样了。”
  谢云流瘪着嘴跟上。

  李忘生敲开房门的时候,于睿正在收拾行李。包裹遮搭松散,看厚度像要出远门。
  “师妹这是……”
  谢云流截断李忘生的话,“你喜欢谁,叫那小子过来便是,何用你个姑娘家带病行路?”
  于睿轻咳两声,笑道:“相距千里,相逢……却未必要行千里。”
  谢云流看向李忘生。
  “你同裴大夫商议过了?”李忘生问。
  “博玉师兄给了我半年量的药丸。”
  李忘生叹了口气,“若你执意要去,师兄也不拦你。但有一点:随行弟子不可不带。”
  “知道了。”于睿笑眼弯弯,“我定会尽快回来。拖延久了,赶不上两位师兄的合籍大典怎么办?”
  “就你话多。”李忘生隔空刮她鼻子。
  “要去快去。”谢云流抱着胳膊说,“早去早回,晚了怕你真赶不上。”
  李忘生暗捣他一肘子。
  于睿抿着笑唇将他们的小动作收入眼底。
  “那便请两位师兄先出去吧,我还没收拾完东西呢。”
  谢云流扯走还想继续嘱咐的李忘生。
  两人走到门外,李忘生从他手里挣出自己的衣袖,边走边问:“你知道她要去哪儿?”
  “明教。”谢云流答,“我见过那小子,老陆跟我讲了。师妹那儿没什么可担心的,派几个靠谱的弟子跟着就行。”他转向李忘生,“比起关心师妹,你更应该关心师弟。”
  “师弟?”李忘生不解,“不都好了吗?”
  “祁进怎么好的?你知道吗?”
  “人没事就行。”李忘生听懂他的意思,“以后的路如何走,祁师弟心中有数。”
  “有数?”谢云流嗤之以鼻,“纯阳封山却让人擅进擅出,他紫虚门下巡山值守的差事是怎么当的?戴面罩的不管是吧?”
  “你让些年轻弟子去防吴钩台台首,是不是要求太高了?”
  “也是,他们那知根知底的师父都让人占了便宜。”
  “你快少说两句吧。”李忘生无奈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回九老洞收拾铺盖啊。”谢云流看傻子似的看着他,“你不会想让你徒弟替你收拾夜里搞出的一片狼藉吧?”
  李忘生打了个寒战,“快走快走,”他揪住谢云流的袖角,“我昨天好像真安排了人去洒扫……”
  话音未落,他身子一轻,竟被一道气劲带上青空。他抬头去看谢云流,对方搂着他的腰,一脸无辜地瞧着他说:“双人轻功,没人带你飞过吗?”
  李忘生愕然,“没有。”
  “没有就对了。”谢云流勾唇,“带你见识一下我刀宗绝学。师弟,瞧仔细了——”
  纯阳飞雪间,卷过两缕缱绻的风。

  是夜,于睿的脚步停在山门口。
  树上跳过一只圆滚滚的松鼠,针叶摇晃,积雪抖落。
  卡卢比站在树下甩了甩头。
  于睿笑出了声。
  “你没事了?”他远远地问。
  “你来做什么?”她并不直答。
  “我听说……”卡卢比抓抓头发,似乎想不起要用的字词,“我、我来看你。”
  “你站那么远,看得仔细吗?”
  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站到她面前。
  “是什么花?”他问,“好香。”
  于睿盯着他发上沾的碎雪看了一会儿,忽然踮脚朝他唇上亲了一口。
  “不告诉你。”她笑道。
  苍白的皮肤染了些许红晕,他仓皇转头,“华山太冷了。你要出远门吗?我该走了。”
  “你要去哪儿?”她歪了歪头,“我要去的地方,已经到了。”她温热的掌心覆上他的面颊,“如此,可还冷吗?”
  纯阳的月光洒在他身上。
  竟是暖的。
——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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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700303 | 2024-10-13 12:41:5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花吐症我真的一辈子看不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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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山 | 2024-10-15 11:27:5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重温一遍还是看得心酸酸又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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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大人的萌爪 | 2024-10-17 11:29:1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不是,人家亲亲就好了,谢云流你怎么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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