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流又在夜半时分惊醒。窗外月色晦暗,不知睡了多少时辰,亦不知何时天亮。
他收回视线转向枕边,李忘生眉目安然地睡在内侧,对谢云流的注视浑然不觉。
你倒睡得香甜。谢云流盯着他恬静的睡颜想。李忘生抱着被角堆在胸颈处,裹得严严实实,像只过冬怕冷的毛绒动物。他该是习惯朝外侧卧,脑袋搁在枕头边缘,几乎蹭到谢云流的枕头上。他的呼吸均匀柔长,尾末微弱的气流拂在谢云流面上。
华山的夜太静了。枕边人的呼吸清晰地鼓击耳膜,黑暗中愈发难以忽略。漂泊不定的岁月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后遗症,过度敏感的神经不由自主地捕捉身边每一丝风吹草动。时至今日,他仍如年轻时那样容易惊醒,却不如年轻时那样容易入睡。
喉咙又攀上一阵痒意。他抬手揉按脖子,屏息吞咽,还是忍不住咳出了声。花瓣呛在嗓子眼里,咳嗽一发不可收拾。他捂紧口鼻坐起身来,顾不上披衣穿鞋便想躲去外屋。
一只手抚上他的脊背,掌心温暖,施力柔缓。李忘生不知何时坐起身来轻拍他的后背,费力止咳的谢云流终于借劲捋顺呼吸。
微弱光线下,白丝手帕染上一块明显的暗色。他沉默须臾,收叠好丝帕,搁回床头。
李忘生没去扯那块方帕,而是翻过谢云流的手扣住。掌心相对,十指交叉,内力渡入经脉,一阵暖流涌过四肢百骸。
照裴元的药方服了两日,两人咳嗽的频次明显下降,但谢云流咳血的症状并未消除。距最初病发已有四个日夜,饶是谢云流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咳血这事儿还是能少则少,而李忘生情急之下使出的“昏招”的确是目前唯一见效的办法。
谢云流不想去看他与自己交握的手。肌肤相贴的地方是热的,温暖内力在经脉中运转流动,可他同时感觉衣衫单薄、暗夜苦冷。
“下午才传过一次。”谢云流低声道,“间隔是不是变短了?”
“此非长久之计,忘生自然知晓。然而裴元寻制药方仍需时日,我总不能眼看师兄如此咳下去。按佛家说法,火毒枯气滞损经脉,若无充沛荣气修补,血气亏耗日长,恐会消磨根基。我毕竟修成内景经三重,内力恢复之速略胜师兄。能渡给内力帮师兄分担些许,总好过干看着你在我眼前一点一点……”李忘生的尾音有些颤抖,话未说尽。
谢云流沉默许久,最后转身搡着李忘生躺回床上。“深更半夜不宜思虑,继续睡吧。”
李忘生还是侧躺在枕头外侧边缘。谢云流扯过他起身时掀远的被角塞回他脖子底下掖紧,确认他从脖到脚严严实实裹好,然后自己翻身下床。
谢云流取了外袍,背对李忘生开始穿套,“睡不着,出去转转。”
谢云流系好衣裤,草草挽起头发,走到桌前拾起发冠。“接连几日没出门,闷得慌。趁着夜深无人,我去透透气。”
“不必。”谢云流束好发髻,将鸦羽大氅披到肩上。“我想一个人静静。”他抬头见李忘生大半个上身露在被外,语气不由急了三分,“夜冷气寒,你这般大敞是嫌咳得不够重?”
李忘生往上提了提被子,“既知夜寒,师兄怎还要外出?”
“羽氅压风,无妨。”谢云流向外室走去,“你先睡吧,我很快回来。”
李忘生彻底掀了被子翻身下床。木床吱嘎作响,谢云流皱着眉头驻足转身,看他坐在床边披着外衣穿裤子。
“歇了这些天,也不缺这点觉。”李忘生把发尾从衣领里捞出来,“且陪师兄转转。”
谢云流喉结滚动,眼看李忘生拿起梳子打理头发,既没答应也没拒绝。
“从前,师兄年轻气盛,总有用不完的精神,晚上不睡觉跑到我屋里,非要拉我陪你出去瞎逛。我躲进被窝不肯依你,结果呢?蒙住脑袋也要被你扒出来,连哄带塞地套上外衣,顶着满头乱发做鬼似的在宫里乱窜。
“起初以为师兄真寻到什么好玩的,时间长了,发现来回不过那几件事,最常便是偷酒、爬房、望天上。有月亮看月亮,没月亮看星星,若赶上阴天连星星都没有,就看层叠的云缓缓飘过。酒这玩意儿又苦又醉人,我不爱喝。于是你喝,我看。师兄说我无趣至极,我觉师兄无聊透顶。
“一来二去被你闹成习惯,到那时间我便会醒。醒来没人找我,我才知道夜里失眠有多寂寞。后来我一个人爬到房顶上,既看天,也喝酒。酒入喉肠,倒不觉冷。年岁渐长,我愈发明白,酒没那么苦,人不容易醉,两个人并排傻坐在房顶上其实并不无聊。
“师兄,”李忘生扶正发冠,穿戴齐整地望向他,“我想同你夜游,你还愿意带我吗?”
谢云流怔然不知如何作答。他呆愣了好一阵子,终于憋出回话:“纯阳宫……你比我熟。”
谢云流神色更加窘迫,“偌大纯阳俱是黑灯瞎火,出门只会白白挨冻,瞧不出多少名堂。”
“师兄不是出门夜游?”李忘生面带惊讶,“那师兄出门是要做什么?”
他直直地瞧着谢云流,让人实在张不开扯谎的嘴。谢云流左右犹豫,终是垂眸叹气,决定破罐子破摔。
李忘生了然点头,取来佩剑插到背后,“忘生亦有同感。”
一人夤夜练武是为萧索疏狂,两人摸黑对练则有些荒诞不经。纯阳掌门和刀宗宗主大晚上不睡觉跑到雪地里叮里咣啷,传出去别人兴许以为他们闭关闭得疯魔。
想江湖荒唐之事何其多,何妨今夜再添一桩。那些年轻小辈的脑瓜也不见得多么清明,华山脚下直管刀宗宗主叫剑魔。
太极殿前有片不小的空地,谢李二人拉开距离,飒然对立。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倒是别有一番意境。”李忘生拔剑出鞘,“师兄,便请赐教。”
刀剑相撞,清声激越。两人皆是面色肃然,出招结实、毫不儿戏。上次这般对练已是五十年前,少年剑式尚未超脱剑谱形法的束缚,虽有变化,但大体仍是同门同路。此次对招,一方是融会紫霞太虚的掌门真人,一方是剑意淬成刀势的立派宗师,武学臻至化境,早与年少路数大相径庭。
那时年岁小,武龄和阅历的差异格外显著。李忘生基础扎实,剑式熟稔,然而在热衷切磋、广见奇招化为己用的谢云流面前,只有专心守御、补缺挡空的份。偶尔谢云流玩心大起,敛了诡变任他攻将出来,手中不停拆破剑招,面上还要扬眉调笑,弄得李忘生哭笑不得,拿他没有半点办法。
九老洞并肩一战,二人已对彼此功力有所了解。可共战退敌与对面过招毕竟不同,亲身交手才能尽悉招式微妙之处。刀乃百兵之胆,剑为百兵之君。谢云流刀势凛冽大开大合,刃行之处锋芒毕露,涛滚浪烈。李忘生剑式圆融,守备无懈,攒气蓄力紧追破绽,一息击出便是势满力沉、剑破鸿蒙。
又一次双刃格抵。声浪震荡,两人各自退出数尺。谢云流化力转身,刀锋低掠,激起碎雪腾扬。一道月色从云缝里泻出,仿佛真叫长刀斩破天光。
“看来今日蟾宫赏光。”玉清玄明亦已归鞘,李忘生含笑行来,“云开月现,此景忘生已有许久未赏。”
月光将李忘生的眼睛映得晶亮。谢云流喃喃道:“天上月色……我亦经年不曾望眺。”
李忘生奇道:“听闻师兄常于月下修武参道,理应看惯月圆月缺。”
谢云流别开视线,垂手摩挲刀鞘突棘。月圆月缺,他所见并非天边本相,而是海中倒影。
“年轻的时候,我常坐在房顶上想,瀛海何旷,云殊星异。就算师兄与我举目齐望,望见的也不是同一幕风景。可我知天上明月独一,师兄,瀛海之月是否与纯阳同圆?”
谢云流扯了扯嘴角。他借明月光华练过无数次刀,却与东瀛的月亮并不相熟。
年轻的谢云流挥刀划破海面圆月倒影——那本就是一片波上碎光。
“我亦行过大漠江南,可我心中所见,总是纯阳山巅皎月。”李忘生轻笑,“几十年了,少时刻下的印象仍未淡却。今日又见,可喜月华如旧,皓色不减。”
他看着李忘生抬手收紧披风,在心里叹了口气,走到他的上风向。
风声渐起,踏雪簌簌。两道无声人影被月光拖长,如剑成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