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云载情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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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525 | 回复1 | 2024-10-11 09:10: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剧情流苦情趴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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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ngras0416 | 2024-10-11 09:13:01 | 显示全部楼层
1.
秋风飒飒吹动漠漠芦苇,广袤无垠的湖面上,悠然荡来一只小船。
船家老迈,劲头却足,高挽衣袖下是鼓起的肌肉,握着船桨一拨,水声潺潺中便又是一长条涟漪扩散。
谢云流俯身去执师弟的手,将人拉着站起。两人并肩立在船上,一齐看向岸边幽谧竹林。
天光渐暗,落日仅剩一抹余晖。二人告别船家,迈上此行最后一段路。

2.
数日前,一位年轻男子爬上纯阳宫——没错,爬上。他双足踝骨摔碎,又连番周转赶路并未仔细将养,到了华山下时,已是全靠爬才能前行了。
他爬至山门,正巧遇上谢云流带着除夕贺礼上山时一眼瞧见,这才顺手将人拎回了纯阳宫内。
“若那闻永携所言非虚,此处应当就是了。”谢云流以剑拨开前方密密实实的枝叶,侧身将杂草挡在身后,牵着李忘生往前去。
“这地界天黑的竟如此早。”李忘生抬头望去,就见前方赫然耸立一座屋舍,再行几步便是视野开阔,平坦地面上唯生新长的杂草,尚不及脚面。
“怎么,师弟怕了?”谢云流低沉嗓音自身后响起。
李忘生悄然瞥了眼二人仍紧拉在一处的手,面上浮起淡淡笑意:“莫非师兄真信了那人一说?”
原来那闻永携一路风尘仆仆去纯阳宫,为的竟是“驱邪”。
那日受谢云流搭助后,他将自己所历之事细细道与二人,直呼自己被厉鬼缠身,这才苦苦寻来。
原来他年前与一位富家小姐成婚,二人感情浓厚,常一同出行游玩,也正是某次出游时,发现了这处所在。此处人烟稀少、十分僻静,风景又雅致,闻永携当下就心中一动,后来一掷千金,买下了这屋舍,与夫人同住此处。
他也坦言道自己后来确实结交了位红颜,二人曾多次相约。不料某次行迹败露,被夫人当场发现,大吵一架。他平民出生,傍上富家千金已然受尽风言风语,经此一事,夫人性情大变,轻易再不许他单独出门,更是使他郁郁寡欢,遑论二人再无从前的浓情蜜意,处处针对计较、争吵不休。
再到后头,就传来了那位红颜突然重病暴毙的消息。他总觉得事有蹊跷,就去探问夫人口风,没想到换来夫人兜头一番冷嘲热讽,二人生了口舌,他气急之下打了夫人一巴掌,不欢而散。
第二日他自房中醒来,睁眼便见夫人吊死在了卧房横梁上。
他吓得肝胆俱裂,自那之后再不敢回那房间,匆匆收拾了东西,挪到客房去住。
可真正恐怖的事情才刚刚开始。
他搬来不久,就经常夜半心悸,听着屋外风吹草动,满身冷汗。本以为是心中留了阴影,事态却愈发严重:逐渐的,不分白日夜晚,他都能听到夫人细微的呼唤,偶然半夜惊醒,还见到了几次夫人幽魂自窗外飘去。夜夜无法安稳入眠,他整天神志恍惚,直到某日再不堪忍受,拿了把匕首就冲出屋子,循着那鬼影消失的方向奔去——
谢云流不屑地冷嗤一声:“我看那闻永携言辞闪烁,定然有所隐瞒。”
李忘生点点头:“既来了,想必定能探清其中原委。”
“是这间了。”谢云流停步,一把推开身侧房间的门,“就让我们来会会那‘厉鬼’。”

3.
月凉如水,屋内早早吹了灯,一片静谧。
谢云流还跟从前一样爱挑毛病,嫌弃那闻永携用情不专,便连同他睡过的榻也一道嫌弃,若非李忘生随身带着薄毯覆在上头,恐怕他要上房梁去睡。
此刻两人并排躺着,倒仿似回了儿时那般亲密无间,肩膀相贴,被褥捂得热热乎乎的。
夜风吹动竹叶飒飒,时辰并未到闻永携所说的闹鬼时候,谢云流却仍紧紧攥着师弟的手,分毫未松。许是夜色沉沉,向来蹙起的眉头也放松下来,面目柔和恍似当年疏朗倜傥。
自九老洞一战后,刀宗渐渐与纯阳宫互通往来,门下弟子开始彼此交换历练,他也不再避讳从前龃龉,逐渐开始主动前往纯阳探看一二。
回回借着考察弟子武艺进境、为弟子送保暖御寒衣物……各种花里胡哨的理由,却无人不知他究竟为谁而来。
昔日师门三人情谊深厚,如今吕祖遁世,与他垂髫长成的故人,仅剩那一个了。
而那一个,亦是回回自收到来信开始,便日日溜达至山门处等,站累了就坐在路边石头上,翩然招展垂地,满头白霜融在雪中,仿若已等了千万年时光。
闻永携这事,乃是纯阳宫多年内遇到的极小一桩,本可随便安排几名弟子前去调查,可李忘生只是对上谢云流沉沉望来的一双眼,心湖忽地就微漾起来。
从前年少,他们也曾代师父解决过这类求助,每每他细致琢磨路线花销、满心都是一定要办好这事的时候,师兄都浑然一副悠闲情态,动不动就要打乱他的计划,叫他暗暗无奈。
可那个洒脱随性的谢云流已经死在景龙四年,眼前静坐的银发老人,周身只剩一宗之主的威严凌冽,气势稳重肃杀,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李忘生只觉自己脑中停了一瞬,再反应过来时,已脱口道:“师兄,可愿与我一同前往探查?”
于是几十年岁月隔阂匆匆流逝,若湍急激流一闪而过,回过神来,已经在带着点头答应的谢云流往太极殿去了。
这不像多年苦修后持重多思的自己,也不像年轻时冷静克制的自己,倒像陈年深埋的一缕情意忽然窜出,稍不注意,就主导了当下做所所为。
可待走至无人处,谢云流温热手掌握住自己的那一刻,他恍然发觉,或许他们都一样。
一样情不自禁,一样希望修补从前空白的那些年,一样想回到携手相伴的年少无猜。
这偌大江湖,若论想与谁相伴终老,他们的答案始终如一,无论辗转,无论磋磨。
屋外风声渐胜,此地虽不似华山苦寒,谢云流却还是忍不住问:“冷不冷?”
李忘生动了动,面朝他侧身蜷缩着,轻声道:“不冷。”
可谢云流似十分笃定,翻身与他面对面躺好,只是默默探手去摸了摸他双足,就哼道:“脚冰成这样,还要逞强。”
李忘生无言,只唇边在黑暗中溢出一丝笑意。
谢云流也不再多说,一只大手悄然握住师弟冰凉的足,一如当年般为他捂热。
赶路辛苦,有师兄大掌捂着冰冷双足,他很快就安心地沉沉睡去。

4.
身畔衣物幽香入鼻,连篇往事也随之悠悠入梦。
那是一年的除夕之前。
本是受师父嘱托到山下镇中置办年货,却因谢云流凑热闹去看舞龙舞狮,生生耽搁了原定的回山时辰,只好留宿镇中。
李忘生边叹气边将手中东西放在地上,活动了活动有些冻僵的手指。另一厢谢云流跑来,也不顾单手提东西沉重,另一只手递来刚买的糖葫芦:“走忘生,不去客栈了,带你泡温泉!”
岩灰山石修整乱中取美,水声潺潺间暗流涌动,也不知谢云流究竟如何结识的这温泉主人,才能享得这处山野幽密。
李忘生缓步迈入其中,足踝及腿皆被轻缓水流抚慰,酸乏疲劳缓解不少。
谢云流跟在他身后,见那一握腰间裹着的布巾因吸水而紧贴皮肉,隐隐映出圆润的肉色臀瓣,一时眸光晦涩。
他往前迈几步,将刚停下的师弟往前轻轻一压,抵在光滑石壁上,耳语道:“此处只有我们两个……不会来人。”
李忘生被他一挤,细长十指慌忙撑在石上,细小水珠滚落洇湿了一片冰凉的石面,几乎瞬间明了他话间深意,呼吸一滞。
天生人欲乃常情,自初次被师兄带着承了那事,偶尔两人也会一同交止,倒不至如凡尘情人那般讲究颇多,只当彼此抚慰排解的寻常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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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幔翻飞,远山青黄,连绵渺茫,日暮渐渐西沉,群青笼上夜色。
屋内酣战许久,偃旗息鼓后,谢云流乏力地压在师弟身上,满身细汗。
李忘生肤色比他白些,此时还细细发着颤,敏感耳朵被他一吐一纳带来的气息轻拂,痒得人不时抖动几下。
“师弟……”谢云流疲惫地半眯着眼,“除夕后几日,我们要随师父进宫献上贺礼,到时……”
李忘生轻轻“嗯?”了一声,也不嫌身上压的那习武体魄沉重,展臂搂上师兄后背,无意识地轻抚着。
谢云流噘了噘嘴,没能够上师弟柔软颊肉,只好放弃“不动就能亲几下师弟脸”的想法,顿了顿道:“你可愿与我住一间……?”
李忘生怔了怔,心想宫中又不缺屋子,怎么就要住一间……方反应过来,他这是发出了何等邀约,一时双颊陡红。
默了片刻,他支吾道:“不行的师兄,不可冒犯天家……”
“那,”谢云流似乎早就猜到他要拒绝,毫不气馁,又问,“那这几日,住剑气厅可好……?”
他十分懂如何拿捏李忘生的心态,若直接问人可否同住剑气厅,依李忘生这害羞性子定然要拒绝, 但若先问可否同住宫中,被拒之后退而求其次再问可否同住剑气厅,这事就大抵能成。
要问为什么,因为李忘生总也不忍一直拒绝他的,嘿嘿。
果不其然,李忘生顿了一下,轻叹一声,陷入犹豫。
谢云流眼见即将得逞,压着心中欢喜,装作有些失落的模样,再加一剂:“罢了……腰还酸么?师兄给你揉揉。”
说着双手摸上身下腰肢,娴熟地揉弄起来。
这一体贴,李忘生又是一声轻叹,败下阵来:“忘生答应就是了。”
谢云流顿时精神抖擞,又有力气凑过来亲师弟了,在那柔嫩颊肉上流连印下好几个轻吻,展颜道:“一会儿再去泡会儿解解乏?你这体质正该多泡泡温泉,以后师兄常带你来。”
李忘生一双眼满含着柔软宠溺,款款迎上他视线:“……好。”
当年藏不住的情意绵绵,可一个以为彼此心意相通,一个却如履薄冰谨小慎微。
后来多少次梦醒床榻冰凉,规矩隐忍成了负心薄幸……故人旧衫熏香渐散,枕畔空空落落,经年惟余清冷孤寂。

5.
李忘生睁眼时,谢云流正无声地吻上他额心太极阴鱼。
月光隔窗倾洒,谢云流对上他视线,并不闪躲或逃避,只静静望着他。
一觉睡醒,全身暖热舒适,双脚也热乎乎的,不像前几十年自虐般不肯借暖炉来捂,全靠睡着后自发温热起来。
“师兄……”他有些羞愧,“对不住,未想就睡过去了……”
“无妨。”谢云流只道。
说罢,继续静静望着他。
李忘生有些失措,小声道:“怎么了……为何一直盯着忘生?”
半晌,谢云流幽幽叹了口气,道:“多年未与你同榻,一时有些……不知是何滋味。”
李忘生闻言笑叹道:“上次同榻而眠,我们还未及弱冠,如今却都是白发苍苍的年纪了。”
说罢却觉谢云流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昏暗中眸色流转,踌躇着又开了口:“这些年……你……”
李忘生茫然地“嗯?”了一声,他才续又继续道:“……你可有过其他人?”
屋内一时寂静,只闻竹叶萧簌。
过了许久,李忘生才缓慢地眨了眨眼,否认道:“不曾。”
谢云流这才似放下了悬着的心,微抿了抿唇,停了片刻,又抬头在他额心阴鱼上印下一吻。
“……我亦只有你一个。”他低声道。
横亘岁月洪流的误会已解,无须一言,破冰自然消融。
可深掩其下的晦涩心意,还未寻得着落,飘忽流窜于内心,始终不得安宁。
“师弟,”谢云流强忍着剧烈的心跳,“你……”
“你可愿……”他似从牙缝中艰难挤出这几个字眼,却吞吞吐吐说不下去。
李忘生向来耐心的一个人,此刻却心中惆怅,脑中千般流转,最后似放弃了什么一般,轻声叹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天地不仁,人间易老。师兄,你可还愿与我相伴,共度余生?”
谢云流双目猝然一睁,深深吸了口气,眨眼间已是双眸湿润,顾不得其他,紧紧抬臂将他拥入怀中。
“……愿意,一直愿意。”他低喃道,“忘生,我……”
正欲再说些什么,却闻窗外有气息接近,二人倏然起身望去,就见窗纸映出一道人影,眨眼便一闪而过。
谢云流何其快的身法,倏忽间已然持刀跃起追出,夜风自开合的门扉中席卷而入,一缕淡香袭入鼻间。
李忘生顿觉不妙,以衣袖捂住口鼻去追,提醒道:“师兄,当心迷香!”
谢云流遭过多少暗杀,自然比他反应还快,遥遥回了一声:“知道!”
那黑影真如鬼魅,谢云流如今一宗之主,追逐中竟也与它忽远忽近,每每觉得伸手便可抓到,却回回出手抓空,直到开始头晕眼花,才发觉自己中了药。
究竟怎么回事?他分明早已察觉那迷香,即刻便遮挡了口鼻。
除非——对方早已下药——亦或不走口鼻,而走皮肤毛孔——
“……多管闲事……”空中忽然传来一道阴冷的声音,“原来纯阳宫的道士,也是不分黑白……”
谢云流脑中昏沉,勉力拄刀单膝跪在地上,平缓几个吐纳,方缓缓抬眸。

6.
迎目日光明澈,粉白樱花团簇,竹管流水叮咚。
他起身四下环顾,惊觉竟于吐纳间置身东瀛住所。
何等迷药竟能如此逼真?他悚然一惊,不敢轻举妄动。
正立于廊间,就听身后传来木屐清脆的声音,回头望去,一个清瘦的少年朝他奔来。
谢云流一瞬清明——这是当年藤原家特意寻来送他的“礼物”。
也许是绕过廊柱时一刹那的抬眸——少年的背影何其肖像李忘生,引得他视线不受控制地追随许久——总之,这状似贴心的“礼物”当时引他发了很大的火。
那少年朝他而来,满脸稚嫩青涩,停在他的面前,神色带着些紧张。
他说了句什么话,谢云流并未听得真切,只瞧见他抬手朝自己伸来。
因此,谢云流此刻也做出了与当初一样的反应:他挥手甩开了那少年的手。
他从小性情外向活泼,又因着要照顾比自己小一些的师弟,是以极早就懂事。待明了自己对师弟的心意后,更是从未与他人有过亲昵举止,且内心沉着笃定,此生只钟情师弟一人足矣。
即便后来风雨漂泊、远走东瀛,昔日情分变成仇恨,被心中沉淀的爱意反复凌迟折磨,极其抗拒情爱之事,也不曾动摇过。
少年是藤原家送来的,他冷言拒绝也未成功将人送走,便权当不存在,依旧自顾自地生活。
不是看不出那好奇中掺杂的心动,只是一颗心已满是荒芜,锋利荆棘交错,掩藏着年少汹涌的爱意,独属于那个人,不为任何事复苏。
谢云流回忆那时,少年分明是害怕地后退几步,再不敢靠近于他——可眼下却反倒更向他走近,面上写着关怀神色,双唇开合间,谢云流逐渐耳中嗡嗡,一个字都听不清。
他拔刀往手臂划去,疼痛间耳鸣才好转些,只咬牙道:“滚……”
见那少年仍不死心,不知在焦灼地说些什么,又伸手要来抓他手臂,谢云流更是心中烦躁,猛然挥刀抵在纤细的脖颈上,冷声威胁道:“离我远些!”
心中怒火愈滚愈裂,几乎想直接将人毙命,他紧紧攥着拳头竭力克制,见那少年怔愣原地,恨声催促:“滚!听到了吗!滚!”
头昏脑胀、耳中金鸣,谢云流一拳砸在墙上,深知自己状态不对。
如此愤怒,如此狂躁,几欲杀人——莫非这迷药的功效,正是导致闻永携当初愤怒下追出欲搏命——最后坠落竹舍摔碎脚踝的原因……
可谢云流体质自非常人,飞快流转坐忘心法于周身经脉化解,不出片刻,便觉杀戮之意减退。再回首欲望去,就见那少年不畏刀锋,径直握住他执刀的手,输送起温暖清灵的内力。
他双眸若点漆间落下碎金,坚定且明亮。这回谢云流总算听到了他的声音。
那嗓音苍老却温柔,似蕴含着万般迁就:“听到了,师兄。”
谢云流眼前一阵恍惚,院落樱树霎那俱逝,幽谧竹舍重新映入眼中。
李忘生站在他对面,月色下,一双眼经年不变的清澈。
谢云流怔然收刀:“师弟……”
却换来李忘生洒然一笑,收了指间内息,轻飘飘重复:“忘生听到了。”
说罢,人已被谢云流紧紧搂住。
“师兄,是把我当成谁了?”李忘生笑眯眯地拍拍他后背以作安抚,“先不追了,好不好?你的手臂还是要先包扎一番。”
谢云流小声呢喃:“没有谁。总之……总之不会再对你说那种话了。”
两人回了屋子,点起油灯,李忘生便就着灯光细细为他处理起伤口来。
“师弟,方才可有伤到你?”谢云流低声询问。
“没有。”李忘生柔和道,“但我观师兄情态,倒真有些怀疑起……”
“怀疑什么?”谢云流追问道。
“怀疑起,师兄虽没有别人,倒向来不乏知己。”李忘生边缠着绷带,边弯着眉眼调侃他。
“……”谢云流眉尖高高皱起,“你……”
他想说什么,却又忍了忍,歪头视线落到地面上,闷声道:“我跟你不一样。”
李忘生一怔,望着他依旧能窥出当年风流俊朗的脸,寂寂挤出一抹笑:“……是,不一样。”
他倒是忘了,当年风华正茂的年纪,谢云流身边也总围绕着红颜知己,天家公主,美人舞姬——那些明目张胆的追求示好,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师兄自是与他不同,华山苦寒,他的江湖却是那样广阔,怎会拘于小小的纯阳宫。
谢云流的声音低沉醇厚,语调中透着黯然:“我从不需要找人排解。那种事,我只想与心爱的人做。”
“我们不一样。”他沉沉地望向李忘生,“那些日子,兴许你只将我当成彼此抚慰的对象,可我——”
他顿了顿,续道:“从始至终,我都心悦你。”

7.
微风骤起,远处湖面泛起层层白波,望去渺渺茫茫。
明月抖碎,一如李忘生眸光。
“……师兄,”几十年来独当一面的李掌门,第一次心下如此震动,竟连话都哽在喉间,说不出一个字,“……”
那是谢云流出走前的最后一个乞巧节。
他正掌灯夜读,一时不察便被谢云流自身后遮住了双眼。
彼时缱绻清润的嗓音传入耳中,师兄的唇瓣再往前移一寸,恐怕就要吻上他的耳垂。
他说:“不准读了,陪我下山。”
李忘生抚上他的手,有些不大情愿:“师兄……时辰已晚,有什么事,明日做可好?”
“不好。”谢云流笑着侧头来蹭他侧脸,说话间的温热气息喷上细腻的皮肤,“就要今晚。”
可到了镇子上,他却又神神秘秘地叫李忘生在河畔茶摊等着,说一会儿自会叫他。
李忘生便乖乖地小口饮着淡茶,双肘支在桌面上,有些好奇地朝他离开的方向张望。
佳节热闹,人潮涌动中,一位蒙面的少女停在他对面,将手中剑往桌上一放,不问自坐。
李忘生有些茫然地望去,就听那女子道:“李忘生道长?”
他下山不多,一时对这位并无印象,只好轻轻点了点头:“在下正是。请问姑娘?”
那女子左右端详了他片刻,方托腮笑道:“果真如他所言。——你师兄呢?”
李忘生一愣,缓缓指道:“他往那个方向去了,姑娘若不急着寻他,可稍待一会儿。”
“多谢。”女子却立即执剑起身,边嘟囔着边快步寻去,“真是的,还说什么惊喜……人都找不着……”
李忘生闻言又是一愣,暗想:是师兄叫这位女子来……?既然有约,那……那为何又非要叫我一同前来……惊喜……又是什么?……
正不解着,就隐隐听到熟悉的声音,循声望去,就见谢云流正在一艘船上立着,望着岸边的方向,喊道:“等等再说!”
李忘生扭头望去,就瞧方才那女子提气一跃,凌空跳到了谢云流身前,却因着船身轻晃一时未站稳,直直朝前扑去。
谢云流抬手抓住她手臂,这才助她稳住身形,低头朝她说了什么。
那女子往前一步,双手抵上谢云流胸膛,仰头与他交谈。
二人情态亲密,李忘生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中茶杯,红润指尖瞬间惨白。
他抿唇望着谢云流,只觉心中酸涩万分,迎面晚风竟似刺骨寒凉,激得他不住战栗。
晚间风大,船不一会儿便漂到了茶摊处,李忘生放下手中杯子,取剑起身。
谢云流自然也反应过来,侧头望来,脱口道:“忘生……”
却也是这转头喊人的功夫,恰好那女子踮起脚来,轻轻在他侧脸印下一吻。
李忘生浑身巨震,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只觉心中似什么东西破裂,潺潺流出浓稠的苦涩。
——竟是叫我来,见证他的定情么。
耳畔又传来一声“师弟”,可他再不敢抬眸去看,只匆匆地搁了铜板,转身离去。
若叫现下的他重新去选,定然不会如此举止失态,起码也应道声恭喜。
——毕竟双目明亮地说着“今夜可是有大事要做,你不能不到”的师兄,是那般的,眼角眉梢都是柔情。
可那时满眶泪水,实在不敢抬头示人。
即便如今回忆起那一幕,心下依旧是难抑的痛。
不多时,师兄就追了上来,自后头扯住他的衣袖,急声道:“忘生!你生气了?”
李忘生只顾埋头苦走,泪水被飞快拭去,颊面仅剩的湿意被凉风吹干,一颗心也渐渐恢复平静。他不断地告诉自己:本就应是如此,难道你真当行过几回,师兄就是自己的了?
他……他合该寻得自己的道侣,无论是哪位红颜,想必都成江湖中一段美谈。
总归,不会是自己。
“师兄作何追来?”如此自我开解一番,总算能稳着声音开口,“佳节定情已见证,接下来……忘生还是不打扰了。”
下一瞬,谢云流扳着他的肩膀将他翻身过来,迫使他停在原地。
郎朗星目浓云滚滚,里边是压抑的怨怼:“你说什么?即便生气,你也不该如此胡言,难道不怕伤到我的心?”
李忘生直直对上他双眸,淡淡道:“方才想起经文还有一处未得解,只是紧着回去请教师父。”
“……呵。”谢云流似是被他寻的这借口气笑了,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道,“我知你是生气我们方才举止,可她突然亲上来,我也始料不及——”
“师兄不必解释。”李忘生垂下眼帘,打断了他的话,“如花美眷,与师兄正是相配。”
谢云流失声道:“……你说什么?”
未等李忘生回答,他声音沉了下来,小心试探:“你在吃醋,对不对?”
李忘生不愿再说下去,二人静默半晌,他才自齿缝间挤出一句话:“师兄不必忧心,我们之间的事…似水无痕,我不会同别人讲。”
语罢,方觉谢云流牢牢攥着自己双肩的手力道骤减。
李忘生仍垂首立着,静静望着谢云流的靴子向后挪了一步。
——这下,师兄应当放心了吧。他暗想。其实无须如此,若往后不再需要我……自可直言,我亦不是纠缠不休的人。
许久再传来谢云流的话语,向来清朗豪爽的嗓音却变得沉重喑哑,仿若压了千钧巨石:“……李忘生,我们之间……”
他停了半晌,低笑了一声,又缓缓道:“……似水无痕?”
掩于袍袖下的手紧紧攥着,指甲陷入肉中,传来阵阵刺痛。
李忘生状似淡然地答:“师兄与我,不过偶尔彼此抚慰,排解尘欲罢了。如今既已寻得佳偶,忘生自然全心祝福。”
“——那些事,忘生会深埋心底,绝不会透露给任何人的。”
谢云流的靴子,又向后趔趄着退了一步。
他仍垂着视线,没有抬头,只觉发顶那两道锋利炙热的视线,逐渐移开。
谢云流转身背对他,一步步缓缓离开。
走了几步,他停下来,默默低声道:“彼此抚慰,排解尘欲?好……”
李忘生这时才敢抬眼望他,可眸中盈满眼泪,竟恍恍惚惚不能看清眼前人影。
谢云流轻笑一声,继续往前走去:“……好得很……”

8.
“乞巧节的船早早订光,我只是寻了几位相熟的朋友帮忙打问来一艘,没成想转头就被透露给了公主,说我要准备惊喜,公主便以为……”
谢云流嗓音平缓,将迟来的解释娓娓道出:“我从来只将她当做朋友,那日她猜到我是为表白心意所准备,便跃上了船。”
“我问她跳上船来做什么,她问我这般大费周章,却未约任何相熟的女子,究竟是为何人,我便叫她先下船,不要误了我的大事。”
李忘生怔怔望着灯下那双黑润瞳眸,一时无话。
“后来她趁我叫你时,跳起来亲了我一口,被我推开了。”说到这处,谢云流眉头蹙起,似十分不满,“她同我告白,我拒绝了。再去追你,就得了你那句……”
他定定望着李忘生,一字一句道:“‘彼此抚慰,排解尘欲’。”
“……”
多年心结土崩瓦解,李忘生怅然呼出一口气。
谢云流恨他,恨他“蛊惑师父”,恨他“巧言令色”,恨他“状似无辜”,恨他“谋夺掌门之位”,恨他“陷他于不忠不孝”。
可到头来最恨的,竟是那句“彼此抚慰,排解尘欲”。
“师兄,我……”他努力压下喉中哽咽,“……我……”
要如何说?说其实他也早就恋慕师兄,可……可师兄那般风光的侠客,势要游遍五湖四海,天下遍布友人知己,小小的、无趣的李忘生,凭什么能得到师兄的心?
初次仓促的开始,也不过是醉酒失控,便一双眼紧紧地追随师兄,亭台歌舞繁花水榭皆为虚影,唯那卓然风姿刻在眼底,举手投足尽是惊世风流。
而他最任性的示好,不过伏在案上,枕着手臂痴痴凝望。
那夜长安酒楼,亦是他,抬手抓住了师兄转身离去时的一根手指。
头脑昏沉,心跳却如擂鼓,平日苦苦压抑的心意,原来那么容易就能诉诸于口。他多年不再同师兄撒娇,那时却咬字不清地恳求:“不要,师兄走……”
谢云流转身过来,他就更用力地抓紧那根手指,不知羞一般怯声继续:“……想……师兄陪我……”
不知廉耻……挽留师兄的,是自己……再后来的事,虽已记不大清,却大抵都是因为那场主动,才逐渐铺陈开来。
要如何说……谢云流,那般高傲的人,肯与自己行欢,大概也仅是因为一时未克制住……否则,他身边团花锦簇,又怎会看到华山上最不起眼的那个师弟。
可覆水难收,年少的错过再不能挽回。竟在几十年岁月后,才知道原来——
原来,他们从来都是一样。
谢云流的酒量一向极好,被师弟挽留,也只以为对方是醉了酒生出些无助,并未多想便答应了。
李忘生往常不爱饮酒,今夜也是因着公主设宴,席间无奈参与了场游戏,才浅酌一杯。结果就那小小一杯,就使他醉得五迷三道,躺在榻上也紧紧搂着自己手臂,勒得谢云流哭笑不得,索性转身去抱住师弟。
少年身量与他相比还有些纤细,尚可拢进怀中。谢云流凝望他酡红的面颊,远山眉下一双杏眼水润迷蒙,何其无辜的长相。
灯火如豆,一室安然寂静。他压低嗓音开口:“忘生,今夜击鼓传花,那位官家小姐问你可有意中人,你选了喝酒。”
说着,他伸手捏起李忘生的下巴,迫使那双失焦的眼对上自己。
李忘生瞧见熟悉的高鼻薄唇,便又欣喜地抿出抹笑,面上带着羞怯,眸光依依地望着他。
谢云流被那双眼看得心中一紧,强压着胸腔战栗,问道:“……告诉师兄,有吗?”
他话音落地,李忘生却似未反应过来,迟钝地眨眨眼,想了想,突然笑了。
宁静致远的道子,向来矜持内敛,此刻眯着眼嘴角高扬,很是骄傲的样子。他本来笑呵呵地摩挲着谢云流柔软的里衣,顿了顿,却又有些委屈地撅起些嘴:“师兄……英武不凡……谁都喜欢……我也、我也喜欢……”
轻软情意绵绵入耳,谢云流脑中似一声惊雷炸响,心跳轰然喧嚣,雀跃欢呼着涌出狂热的暗流。
仅仅一杯酒,就能使师弟与他心意相通,竟……竟不是单相思,而是两情相悦,彼此欢喜……
他握住师弟的手,过于喜悦的情绪连带着说话也发颤:“师弟,我亦……”
话未说完,李忘生已探脸过来,轻轻啄了下他挺翘的鼻尖。
这一个吻,像在干裂枯枝上留下一颗火星,不消风吹便倏然起火,烧得浑身燥热不堪、脑中一片空白。再回神时,已压着师弟在狂乱亲吻。
那是他们的初次,剥开柔软绸衣,瓷白的身体若玉器无暇,一寸一寸地被印上灼热的梅花。未经人事的幽穴那般甜蜜惑人,紧窄甬道夹得他几近失控。漫长一夜,凌乱的衾被间,粗重喘息与绵软低吟缠绵交织,屋中分明是干燥的,一夜过去,却满室湿润情潮,热意蒸腾,难以挥散。
第二日清醒,李忘生又恢复了一贯的矜持,轻飘飘地揭过满榻混乱痕迹,淡然面容看不出情绪。谢云流只当他承了下位,多少心中有些屈折,也不敢多言,只能忍着心中亲昵渴望,继续与他做那循规蹈矩的师兄弟。
如今听师弟徐徐道出当年所思所想,谢云流心中只觉荒诞失语,几十年蹉跎错付,竟如上天轻飘飘的一个愚弄,就叫人痛楚折磨至今。
“那你今夜问我可愿与你共度余生,”一切说清,谢云流垂眸沉默半晌,松了眉头,唇角泛起酸涩的弧度,“莫非依旧想的是彼此……彼此抚慰……”
“师兄,”李忘生慌忙抢道,“是忘生…是忘生的错。怪我,什么都不记得,反倒将师兄当成那样的人……辜负了你一片赤诚……”
可岁月如逝川,不分昼夜地匆匆流走,回首望去,再难重来。错过了一次,便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错过第二次。
“今时不同往日,我已不是当年凡事都能一笑而过的少年。”谢云流绷着张冷酷俊脸,“这些年伤我至此,你待如何?”
李忘生掂了掂臂弯间的拂尘,微吟片刻,方征求道:“我……我写信告知所有相熟的人士,我当年辜负了师兄,现下要负起责任……可好?”
见谢云流扑哧一笑,状似无奈地轻摇着头,他更是踌躇:“师兄想我怎么样?只要忘生能办到,都一定给师兄一个交代……”
“真的?”谢云流托腮微哂,神色有些调侃地瞧着他,“那便闭关吧。”
“闭关?”李忘生茫然道。
“对。闭关。”谢云流依旧施施然地,“对外宣称闭关,实则……与我周游天下,共度余生。”

9.
第二日再探查昨夜痕迹,果真在窗沿外发现了蝎粉的痕迹。
略一排查,二人便猜测昨晚极有可能是有人使了苗疆蛊术或药物,才叫谢云流陷入迷乱狂躁。
苗疆五毒教善驱虫兽,蝎子乃是他们普遍豢养的一种,能驱使,亦能制成迷香。
二人分头行动,谢云流打探城中是否有苗疆弟子,李忘生则去了解闻永携的事。
午间相聚,李忘生姗姗来迟,入座时饭菜已上齐,品种口味处处依他而选。
谢云流从小同他相伴长大,年纪虚长几岁,便总诸多照料偏爱。如今和好如初,更是一如既往。
他先给师弟夹了几筷子菜,自己才开始吃,李忘生面容含笑,坦然地接受着师兄的疼爱。
用饭后,二人开始交换消息。李忘生先道:“那闻永携所言,大致与我打听的一致,但他隐瞒了些事。”
原来他与妻子成婚前,是遭到家中反对的。可大唐民风开放,那位富家小姐与他珠胎暗结,借着身孕才说服家中长辈,无奈只能同意这门亲事。
二人婚后也确实感情甚笃,可闻永携本就是个无所事事的人,婚后依旧不思进取,仰仗着妻子家中富裕,斗鸡赌博、流连花楼,一时挥金如土。后来被妻子亲自去花楼抓回家,才乖觉了一些,不敢再出去乱玩。可他贼心不死,与栖身花楼的一位琴师暗通款曲,后来更是买下那岛上竹舍,时常趁着夫人诊察身子,私下相约。
再之后,便是妻子挺着肚子捉奸在床,从此更加敏感多疑,根本无法再相信他,甚然安排了护卫跟在他身边。
“但蹊跷的是,他妻子死后,那名护卫也如隐身一般,再未轻易现身。”李忘生啜了口茶,“我还打听到,那护卫与他妻子从小一起长大,原本乃是她发善心买回来的,后来当了自己的随身护卫。后院一位采买的婆婆偷偷同我说,那护卫未曾娶妻。”
话中深意昭然若揭,谢云流沉吟片刻,将自己搜集到的信息也娓娓道来:“城外偏僻处住着一位孤僻的苗疆老人,性格孤僻,几乎很少出门,前段日子却有人见他进城买了些药材。”
闻永携告知他们的信息过于简略,甚至刻意隐瞒了自身劣行,二人已彻底失了怜悯,略一合计,决定由李忘生往城外去拜访那位苗疆老人,看能否探得新的线索,谢云流则潜入官府搜寻闻夫人案宗。
按照目下所了解到的信息,闻夫人性格娇纵,甚至有些自我,为达目的不惜忤逆长辈。这样性格的人,不应该轻易自尽。
因而,气愤吵架后,失去理智的她,比起吊死自己,更可能吊死闻永携。
涉及人命案件,官府定当留存相关记载,若能看到仵作的验尸结果,极有可能发现其中关窍。
谢云流身手自是稳妥,卷宗到手后,飞快追李忘生脚步而去。
待到了那苗疆老人住处,就见院落清寂,李忘生正同他坐在院中交谈,茶壶冒着热气,看来亦进行的顺利。
谢云流不欲上前打扰,便退至山路边稍候。
不久,李忘生缓步前来,一眼瞧见他抱着刀倚修竹而立,便笑意盈盈地喊道:“师兄。”
二人并肩而行,乘舟折返小岛。
途中,谢云流铺展开卷宗与验尸单同师弟一同阅读,果真又发现了疑点。
按照官府记录,闻夫人尸身有不少淤青,仵作验过之后,乃是生前遭人殴打,与闻永携口中所言的“气急之下打了夫人一巴掌”相差甚远。她千金贵体,又怀有身孕,护卫在侧,轻易不可能受如此严重的伤,除非——
“除非闻永携隐瞒了他殴打妻子这事。”谢云流浓眉紧蹙,神色十分厌恶鄙夷,“本就是自己犯错,还如此对待孕中妻子,死不足惜。”
“师兄,我怀疑……仵作恐怕收受了钱财。”李忘生迟疑道,“你瞧。”
他指着仵作所写字句,分析道:“通常验尸后,会对致死原因记录更详尽,可这份验尸单,只写了脖颈勒痕严重,窒息致死,与我们多年前曾看过的相比,简略了太多。”
当年师兄探查长安人屠惨案,中间某日他下山办事,便顺道去看望。恰好谢云流在仵作房查看过尸体出来,二人便聊了一会儿,又随师兄一同去看案宗,好奇之下,也略微翻阅过几起其他案件的记录,其中正巧就有悬梁自尽的案件记录。
那案子正是自缢定案,写的却十分细致,将案发当场的情况、尸体痕迹记录的清清楚楚,其中不止写到横梁摩擦受损情况,还从绳索中寻得了死者手指皮屑,种种细节证据相合,才敢断案。
可眼下这卷宗像闹着玩一般,内容潦草敷衍,定案轻率快速,绝非官府应有的作风。
又思及白日探得的闻永携平时作风,恐怕,这闻夫人果真不是自杀。
碧水青天,今日时辰尚早,抵达小岛时,天色尚未暗下。
二人踩了凳子去看卧房横梁,昔日悬挂绳索处已覆盖一层淡淡灰尘,可痕迹单一,横梁棱角处也只轻微摩擦起漆。
“若活人上吊,巨大痛苦下定会不由自主地挣扎。”谢云流被师弟托着双手下地,口中笃定道,“横梁与绳索摩擦,磨损痕迹不可能只有那么一点。”
“即是说,闻夫人当时恐怕……”李忘生难得地蹙起眉头,口中沉重。
“若非已身亡,也是昏迷状态。”谢云流沉沉补充。
一番探查至此,闻夫人死因几乎明晰。恐怕当夜争吵后,闻永携殴打了夫人,下手之狠厉,或致其昏迷,或将人打死,又为洗脱杀人罪名,伪造出夫人悬梁自尽的假象,随后又买通官府,才得以逃出律法制裁。
至于他厉鬼缠身的说法,恐怕又与闻夫人那位从小相伴的护卫脱不了干系了。
谢云流猜测得很对,李忘生缓声道:“今日我与那位苗疆老者交谈,他确实受人所托,制了一种致幻迷香,且能催人心中躁怒,使人失控。”
他将话说完,谢云流便沉沉一叹,扬声道:“小友既然并无恶意,便进来罢。”
却见窗格一动,一道影子划过。果真已有人潜听许久。
可屋中是两位武林宗师人物,他的潜伏,实在不值一提。
门吱呀一声被那人打开,二人望去,正是位挺拔俊朗的年轻男子,一身素黑,劲装箭袖。
他双目湿红,想必已将方才的分析听去,此刻紧捏着拳头,浑身仍在不住颤抖。
李忘生见他这副情态,心中不由怆然,温声道:“孩子,来坐。”
男子深深呼吸几番,方步伐沉重地坐在桌边。
原来他正是闻夫人的护卫。儿时遭人牙子拐卖,锁着双手双足一路运到这城中。
彼时,闻家的小姐亦是垂髫之年,出街游玩瞧见人笼,见他可怜,便将他买回了家中,跟着护院习武。
十年时光眨眼流走,嬉闹玩耍的幼童,一个出落的水灵灵,一个已能战胜所有护院,担任她的护卫。
可少女思春失了理智,不管不顾不听他的劝阻,一意孤行地与那人亲密,到后来竟怀了孩子,借以要挟父母成婚。
他自知身份低微,从不敢肖想能与心上人修成正果,只盼一生护她左右,也算陪她终老。
奈何那没出息的东西,攀上富家千金还不知足,大手大脚任意挥霍,如此便罢,竟还不干不净地流连花丛,气的小姐几番昏厥,靠医者安神的方子才能稳下胎像。
为了看住那人,小姐将他安排在那人身边盯着。可没想到,那鬼祟的淫虫竟还能想方设法在他眼皮子底下苟且……于是,小姐一气之下,叫他回家中去取早已拟好的和离书,再不肯与那人过下去。
他心中虽沉重,却也冒出窃喜——小姐愿意从泥潭脱身,若往后找一位正人君子,也算是焕然新生——总好过同那烂泥搅和一辈子。
可待他再赶回岛中,二人似又重归于好了,那人叫他先去休息,说小姐怀着孕身子虚弱,已先睡下,有什么事都明日再说。
他不放心,却也没办法,毕竟这种事也不止一次了,小姐此前确实原谅过,他只是一个护卫,并不能多言。
谁成想,第二日再见到的,便是小姐冰凉的尸体。
“我只当小姐气不过才……便想着法子报复他一二,也好叫他不能好过……却没想到竟是受他残害。”他怔怔落下泪来。
谢云流却问道:“一切只是猜测,后续若确定是那闻永携害死发妻,你待如何?”
“我自当为小姐报仇。”男子挥袖擦去颊面泪痕,恨声道,“只望二位不要阻拦我。”
闻言,李忘生移开视线,只怔忪着叹息一声。
听他叹息,男子便以为他欲劝阻,吸了吸鼻子,对着他道:“道长也不必劝我。我护卫小姐多年,她虽娇纵,可性子单纯,从小待我极好。这么多年,什么小伤小痛我都恨不得全替小姐受了,更莫说她如今枉死在那渣滓手中。我这条命本就是她给的,若要抵命,我也全无所谓——我不求道长能懂这苦痛,只求您不要看轻我心中的仇恨。”
李忘生却只是轻轻摇头,并未多言。
反倒是谢云流看他一眼,突然开口道:“昔日亦有人折磨我心中之人,那等滋味,与你此时并无不同。”
他话音刚落,二人皆向他望去。
可他一双深沉黑眸只紧紧盯着李忘生,似想起了当年情景,神色中便添了几分悔意:“那时我与他积怨颇深,强忍心中疼痛,想逼他开口向我求助。”
李忘生闻言怔然,许久唇畔才绽出抹释怀的笑。
谢云流便继续道:“可他性子坚韧,直到最后才出声唤我——但即便唤我,也未曾示弱。”
“我早已忍耐许久,”他依旧望着李忘生那双水润的眸子,“一现身,便忍不住将那狗贼毙命于剑下。”
“师兄……”李忘生怅然轻叹。
谢云流直至此刻才将视线移开,看向男子:“我的心上人,任是天王老子也不能欺辱。若我是你,此刻早已取了那人狗命。”
李忘生听了他这不管不顾的话,一时无言:“师兄……”
谢云流却握上他的手,将最后的话说完:“——遑论人是否由他杀害,只论他用情不专、不珍不爱,连孕中母子都殴打,就该死。”

10.
此番下山目的已达成,初来时心情还尚愉悦,有些好奇那闹鬼之说,到了眼下境地,却心中沉痛,许久不能松快。
谢云流执意要送师弟回纯阳,那架势惹得李忘生失笑,调侃道:“师兄是怕我违背承诺么?”
便换来谢云流一个眼刀,随即紧紧握了他的手,威胁道:“你若敢再负我,我就……”
“师兄,”李忘生拦了他话头,“我一生所求,不过守好纯阳,等你归家。”
“如今纯阳安稳,凤鸣已能掌教,我……”
谢云流静静凝望他,等着接下来的话。
李忘生抿抿唇:“师兄,我从前一直盼着你能回家,那里有我们从前的回忆,有重修的剑气厅……但九老洞一战后,我终于明白……”
“你是四海流云,也许注定不能在华山停驻。”
谢云流微微一愣,却也并未否认。
李忘生抬手抚上他霜白鬓发,轻叹道:“既然你不能留,那我便随你走……”
话音未落,腰身一紧,已被师兄拥入怀中。
谢云流身体微颤,吐出的话也带着抖动,许久才缓缓出口:“李忘生……”
却被师弟双手亲昵托起脸庞,湿润双眸中盈满怜爱,在他额间印下一吻。
“师兄,我心悦你。”他轻声道。
不待再对上师兄视线,谢云流已经倾身而来,与他唇齿相交。
暌违几十年,这一吻,等了太久,太久。

11.
二人宣告闭关,轻装简行,汇合于纯阳山门。
若问为何定在此处,谢云流只道:“李忘生那个慢吞吞的性子,我可等不起。”
韶华易逝,接下来的日日夜夜,他都拿定了主意要好好珍惜,怎可能放师弟独自出行。
大唐河山漫漫无涯,人间软红千丈,总能结伴同游,携手共度余生。
“师弟。”谢云流握着师弟的手,缓缓行于山路之间。
“嗯?”李忘生应道。
“你当真……不在纯阳过除夕了?”谢云流默默道。
他是凡事懒得多操心的性情,这下倒把李忘生给问得有些微讶,忍不住将视线投到他脸上:“自然当真。师兄为何有此疑虑?”
谢云流轻咳一声,一副只是随口提到的样子:“只是想到你向来视纯阳为首位,好奇问一句。”
见他装作不甚在意,说话却嘴硬得很,李忘生便悠悠扬起嘴角,眼角眉梢都是融融笑意:“师兄还是这般爱较劲。”
“我可没有,随口问问而已。”谢云流梗着脖子,拒不承认。
“那忘生问你,师兄眼中的首位又是什么?难道现下,不是自己的宗门么?”李忘生仍煦煦笑着。
“……”谢云流倒真思索了起来, 沉吟片刻,忽地停下步伐。
李忘生被他拉着停在原地,便侧了侧身子,端详起他神色,心中不由生出些忐忑,恐一句玩笑话引起师兄为难。
却见谢云流认真了没一会儿就“啧”了声,伸手来弹了他个脑崩儿,恨恨道:“琢磨半晌,还是你。”
李忘生轻呼了声痛,眯着眼捂住脑门,压着心中绽开的无限欣喜,与师兄相视而笑。
他知道,师兄确实是珍视自己的,但有情有义之人,胸中往往更加广阔,情爱不过占其中一二。
可得了这样的答案,却着实使他沉静的心掀起雀跃波澜,仿佛经年枯等,一切皆有了回响。
不知是否气氛驱使,他忽然喊了声:“师兄。”
谢云流挑眉看他:“怎么?”
李忘生却移开了视线,远眺山下风光,似方才只是随口一叫。
天际流云肆意,长河粼光蜿蜒,渺远村落炊烟袅袅,除夕佳节,游子皆尽归家。
他感受着谢云流温热有力的掌心,只是这般相触,就仿似两颗心也紧密相连在了一起。
谢云流也追随他视线目视而去,他如今持重沉稳了许多,已能耐着性子等待师弟重新开口。
天地辽阔,有心中之人相伴,景中便尽载情衷。
“师兄。”李忘生望向湛蓝天空,“你看那两朵云。”
谢云流笑叹一声,随之望去:“棉花团子一样。”
“像两只小羊羔。”
“喜欢?师兄将它们捉来给你玩可好?”
“呵呵……好啊。”
“还真要啊?”
……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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