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李】纯阳掌教醉酒实录
一开始谢云流还觉得,李忘生喝醉了之后挺老实的。
人一但醉了酒,难免做点平时不做的事,说点平时不说的话。就拿方乾来说,他多喝了两杯酒就会化身复读机,不断地播放“我真的不是抛妻弃子”和“有没有人能理解我”,陆危楼的醉话是加了密的,在没有字幕的情况下没人能听懂他到底在说什么,而拓跋思南,拓跋思南主要负责在方乾旁边说“没有”和“你就是”。
李忘生安安静静的趴在他背上,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 谢云流轻手轻脚地将他放在榻上,脱去他外衣的时候,才瞧见李忘生竟然半张着眼睛,谢云流往哪边动,李忘生的眼珠就转到哪边,一眨不眨地瞧着他。 “看什么?”谢云流忍笑道。 过了好一会,李忘生呆头呆脑地开口:“师兄?” 他面上还微微有些泛红,谢云流瞧着只觉得说不出的可爱。 “嗯,是师兄。”谢云流说。
“……师兄。”李忘生眨了眨眼,笃定道。 谢云流一面散了他发髻,拖过枕头垫在他脖子下面,又给他盖好被子,一面佯怒道:“不然还会是谁?” 李忘生乖乖任他摆弄,一双眼睛不错珠地盯着他。谢云流在他鼻梁上刮了刮,起身转去屋外生火,打算弄些热水给他师弟擦手擦脸。他刚一出门,李忘生便安静地掀开被子,自己坐了起来,面上浮现出努力思考的表情。 水滚了,谢云流熄了炭火,还未来得及将水倒进铜盆,便听得李忘生在屋内唤他。 “师兄……”李忘生慢慢地说,“我难受。” 谢云流面色骤变,一个箭步窜回床边,手臂揽上他的后背,急切道:“想吐还是……” 李忘生见他上当,立刻欺身上前,一手抓住他手腕,另一手捉着他的侧腰,肩膀一顶,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将他死死地压在榻上。 谢云流全无防备,被李忘生一头撞在胸口,动弹不得地仰躺着。 还没等谢云流想到“投怀送抱”的投字,李忘生便开口了。
“跟、我、回、去……”他一字一句地说,“向师父请罪!” 谢云流:“……” “跟我……回去……”李忘生喃喃道,“跟我回去……” 他制住谢云流的那股劲儿略松了些,可谢云流却一动也不敢动。
“师父受了伤……你也……你也不肯回头吗?”李忘生发着抖,就是不愿抬头看他一眼,“师兄……师兄。” “我不明白。” 他的声音痛苦而又困惑。 “……我不明白。”
谢云流想抬手摸摸他的头发,这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是啊,李忘生想不明白。可这一次,他的师父也好,师兄也好,全都教不了他了。谢云流也不敢回忆那一夜,每每想到,便像是浑身泡在寒冷刺骨的冰水中挣脱不得,可对李忘生来说,又何尝不是被他最信任的人背叛,信仰动摇呢? “师兄。”他颤声道,“……我好恨你。”
有一个瞬间,谢云流宁可自己听不见、听不懂李忘生说的话。他悬在师弟头上的手缩了回去,可下一秒,谢云流又用尽力气将人紧紧抱住。 “李忘生。”他终于挣扎出一句话来,“你不能……不能这样。”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声音听起来透着一股叫人憎恶的软弱。 “你不能到了这个时候……又说恨我。”
这个“恨”字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身上的那一刻是觉不出痛来的,谢云流便也真的像个受了酷刑的人,迟了一个瞬间才记起惨叫。 “你不能这样。”他小声分辩道。
只有天下最傻的傻子才会跟喝醉了的人讲道理,可谢云流非说不可。 李忘生像是从这话音里听出了些什么,终于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定定地瞧了谢云流片刻,便一手攀着谢云流的肩膀吻了上来。他师弟亲吻的时候总是这样子,先要细细地和他嘴唇相贴,磨上一会才伸出舌头缓慢地舔舐——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亲我的。
刚刚互通心意的那个夜里,谢云流躺在床上,大张着眼睛,怎么也舍不得睡着。他先试探着摸了摸师弟的手,没被拒绝,又整个人贴上去,小心翼翼地搂住李忘生的腰。他一面想着才刚两情相悦我就去脱他衣裳,会不会显得我这个人很急色,一面又想着我已经等了几十年难道现在还要我坐怀不乱吗,天人交战的时候,李忘生便是这样忽然亲了上来。 他动作青涩笨拙,仿佛和他师兄一样紧张,可不知怎么,他的亲吻却奇异地叫谢云流安下心来。
就像现在一样。 李忘生将额头抵在谢云流的颈窝,不动了。 “跟我回去吧。”他低声恳求道,“你就……你就当着大家的面,给师父认个错……叫师父好好罚你一次……” “往后……往后……”李忘生口不择言地许诺,“往后我什么都依你……”
“忘生。”谢云流怔了许久,答非所问道:“……是师兄不好。” 成亲那时他下定了决心,今后一定要好好待李忘生,可李忘生此时想要的,偏偏又是他最给不了的东西——他再不可能回到五十年前,和师弟一道回山认错,依旧做回纯阳宫的大师兄了。 李忘生的呼吸渐渐平稳。 睡着了吗?谢云流一边抚他发尾一边想。 “师兄。”李忘生没头没脑地说,“我口渴。”
谢云流:“……” “你松开师兄。”谢云流说,“师兄倒茶给你喝。” 李忘生皱起眉头,慎重地权衡利弊,最后决定为了喝一口水放走谢云流未免太不划算,于是宣布道:“不渴了。” 谢云流一时之间又想哭又想生气又想笑,只好咬着牙在背包里翻找。他包里能喝的东西除了酒还是酒,翻来覆去只找到了一瓶预备拿来酿酒的[未发酵的葡萄汁],谢云流自己先尝了一口,甜中略带些酸,不算难喝,这才递到李忘生唇边,耐着性子哄他:“来,先喝口这个……” “慢些……”谢云流说道,“还要吗?” 李忘生喝了些葡萄汁,仿佛更精神了,四肢发力把谢云流牢牢地困住,礼貌道:“不要了。谢谢师兄。”
谢云流沉默下来,忍了片刻,苦涩道:“还恨师兄吗?” 李忘生不说话了。 问问问,叫你问。谢云流心想。 只有天下最傻的傻子才会跟喝醉了的人讲道理,谢云流自己也知道。可他就是想李忘生现在、立刻、马上把那句话撤回,迟一秒都不行。 “师兄……知道错了吗?”李忘生闷闷地说。 显然,这个时期的李忘生面对谢云流还不像日后那般底线灵活,谢云流立刻道:“知道了。”
“不恨师兄了。”李忘生喃喃道。 “……喜欢师兄。”他又说。 谢云流僵了片刻,这才猛地喘出一口气来,半晌才咬牙切齿道:“师兄早晚……早晚给你气死!”
“师兄……太爱生气了。”李忘生对答如流,“性子太偏激,做事又武断……” 谢云流:“……” “吃得也……太咸,”李忘生絮絮叨叨地说,“对身体不好……” “我就多放了那一次!”谢云流说。 “我知道,我知道,”李忘生好脾气地宽慰他,“师兄都已经改过了……” 谢云流这时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罪孽深重到往菜里少放两勺盐都能算是改过自新的地步。他还被李忘生箍在床上,大喜大悲之余只想在李忘生身上狠狠地咬一口,最后却只是衔住李忘生一绺头发,在嘴巴里使劲嚼了一回。
“师兄。”李忘生倚着他肩头说,“我长白头发了。” 谢云流登时信以为真,费力地抬起身子:“在哪?” “在……头顶。”李忘生回忆道,“早上……风儿瞧见的。” 谢云流动作一停。 “我和风儿说,”李忘生一无所觉道,“生老病死是……是很自然的事。” “可只有我自己的时候……我又想……” “师兄再不回来……就该……就该认不出我啦。”
“少瞧不起你师兄!”谢云流鼻中一酸,却依旧逞强道,“师兄哪回不是……不是一眼就瞧见你了?” “我也是。”李忘生小声说,“我也是……一眼就认出师兄了。” 明明已经贴的不能再紧,谢云流却还是又在李忘生的脑后按了按。
“师兄。”李忘生低低地唤他,“师父也……想你。” “他怕我难过,从不和我说。”李忘生说,“可是何前辈告诉我,她见到师父自己在后山,堆了个雪人,戴着你的发冠……” 谢云流一时间愧疚的无以复加,李忘生继续说道:“然后抄起扫帚,把那雪人痛打了一顿……” 谢云流:“……”
片刻之后,他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住,笑出了声来。 这顿打他可是已经结结实实的挨在身上了——何潮音抡着扫帚打他的那一回,谢云流问也没问过为什么。她要打,自己站直了给她打就是了,何况也并不怎么痛。 “师兄。”李忘生摸索着牵住了他的手,“你就……你就好好给师父认个错,行吗?” “然后叫师父……当着大家的面……打你一顿就好了。”
“好。”谢云流突然说道。 “叫师父打我一顿,”他继续道,“我师弟就不恨我了,是不是?” 李忘生想了想,加码道:“还要……关起来思过。” “好。”谢云流应允道,“还有吗?” “还要……扣光月钱。”李忘生迟疑道,“可以吗?” 谢云流正要答应,便听李忘生悄悄地说:“我会……我会贴补师兄的。” “我攒了……不少钱呢。” “全给你。”
——这便是李忘生天衣无缝的计划。他找到了谢云流,要先疾言厉色地斥责他,然后好声好气地允诺他,等把谢云流弄回华山,再铁面无私地罚他,终于等到把谢云流关起来思过,哪也不准去的时候,再把自己从小攒的零花钱都拿出来哄他。 这个梦太好了,就连谢云流这样的臭剑纯也舍不得戳破。 “我有法子的,师兄。”李忘生固执地说,“往后……往后还是你来做掌门,咱们还和从前一样。” “……不骗你。”
“什么掌门,我才不做。”谢云流说。 “我师弟这么能干,自然是我师弟做掌门,我就做掌门的狗腿子……” 李忘生一声不吭地伏在他肩上。 “掌门说话,我在就在旁边帮腔,谁惹掌门生气,我就欺负谁。”谢云流自顾自地往下说,“掌门要是生我的气,就把我关在思过崖……哪也不准我去。” “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想怎么罚我就怎么罚我。”
谢云流说着便忍不住笑,李忘生也跟着笑,可谢云流扳过他的脸凑近了瞧,却瞧见一对红红的眼睛。 “师兄,”李忘生低声说,“师父也要走了。” 谢云流心里发着颤,一时之间什么也不想了,只想让李忘生开心起来。 “没关系的,”他说,“师父走了,山上还有别人可以打我……” 可李忘生仿佛并不在意给谢云流安排的这顿打能不能得到落实,只是安慰般的告诉谢云流:“师父还是……放心不下师兄……” “可好些事情……师父也没办法。”李忘生说,“师兄你……走得太远……师父等不了了。” “没关系的。”李忘生也这样说。
“我等你。” 年轻的李忘生如此承诺。 “我……一定在。”
谢云流说不出话来,只低头蹭他发顶。 “师父还说……”李忘生努力回忆道,“他从前觉得他的劫数是……何前辈。现在想想……也许是师兄……” “我说……不是的。” “就是何前辈。”
“因为是师父……对不起何前辈。”李忘生一板一眼地说。 谢云流:“……” 显然,没有了谢云流在一旁战术咳嗽,李忘生可以想说多少大实话就说多少大实话,而天下就是有李忘生这么傻的人,在他的世界里,“我对不起别人”远比“别人对不起我”严重得多。谢云流只恨自己不在现场,没能亲眼瞧见吕纯阳脸上表情,便听见李忘生又开口道:“师父说我……说我心不静,把我的剑收走了。”
谢云流第一反应是师父怎么变得这么小器,过了一会才意识到,李忘生现在说的似乎是另一件事情。 “不准我练剑。”李忘生的调里带着一丝少见的委屈,“叫我下山去……想通了再回来。”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谢云流心想。 要是我在,一定想法子把他的剑偷出来给他,把他哄高兴了,再死皮赖脸地跟着他下山。 “我找不到师兄。”李忘生说,“也不知道去哪……” “我就……回潞州去了。”李忘生呢喃道。
纯阳不禁弟子与俗家联系,谢云流还在那会,李忘生的家人便时不时送衣料特产上纯阳来。只是纯阳宫落成没几年,李家便因李忘生伯父做官的缘故,举家迁去了扬州,潞州仅留老宅而已。回潞州去做什么? “想家了?”谢云流摸摸李忘生的后背。 “回去了……也不知做什么。”李忘生答道,“最后在城门口……吃了碗面。” “没有师兄做得好。”
谢云流笑了笑。 和师父师弟一起离开潞州的时候,三人一道在城门口吃了次汤面。那时李忘生一边吃,一边悄悄拿眼睛好奇地瞄师父新给他买的小毛驴,谢云流则是全身心地投入—— 这就是师弟家乡的味道。对故乡毫无记忆的谢云流想。 以后有机会,要经常做给师弟吃。
李忘生突然抬起头来。 “……我想起来了。”他的声音仿佛带着雀跃。 “我早就……不恨师兄了。”李忘生如释重负地说。
谢云流也笑了,他和李忘生四肢交缠,手也牵在一起,是近到不能再近的距离。 “还想吃吗?”谢云流清了清嗓子,柔声问道,“师兄明天做给你吃?” 李忘生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刀宗不惧堂门下有个小孩,”谢云流说,“扬州来的,叫李无忧……你见过他没有?” 李忘生眉头皱了起来,想了好一会也没有说话,正当谢云流打算明日再和他说的时候,却又听见他开口。 “见过了。”他迷迷糊糊地说,“他长得……好像我七哥。”
谢云流也瞧出来了。 “……你姓李?”他问。 “是的呀。”少年说话带着股扬州口音。 “……对了宗主!”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我爷爷说他认识你哩!”
李无忧最初说他要去刀宗习武的时候,父母是强烈反对的——扬州人多少都见过几个一刀流的狗东西,因此对谢云流的普遍看法可以说是一言难尽,要不是他祖父发了话,只怕他都走不出自己的家门。 “他要去就让他去。”老人一锤定音,“跟着谢云流,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什么剑魔。”他不以为然道,“一个满脑子只有剑的小屁孩罢了。”
谢云流:“……”
“你见了谢云流,替我问他,”老人浑浊的眼睛眯了起来,仿佛陷入了回忆里,“当初他赌咒发誓,说一定替我照顾好……” 半晌,他又叹了口气。 “算啦。”他说,“这世上,又有多少人真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呢?”
谢云流沉默良久,失笑道:“你祖父……身体还硬朗吗?” “前年就走啦。”少年坦然道,“我还没到翁洲就收到消息,回家守完孝才来的。” 谢云流愣住了。 他出走多年,许多故人都已不复旧貌。陆危楼老了,方乾老了,拓跋思南老了,但旧友们的招式打在身上还是一样的疼,因此“老”这件事,在他心中便只是人换了个样子罢了。可谢云流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当初那个在李府门口,红着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师父的李家七郎竟然也老了——谢云流自认一生光明磊落,却还是这般辜负了许多的人。 他一定很伤心。谢云流出神地想。如今的华山,还有没有谁能再陪他聊聊故人呢? “宗主,别往心里去。”李无忧反安慰他道,“他老人家做了一辈子的富家翁,无病无痛,梦中过世的。整个扬州城提起来,谁不说他是有福之人呢。” “宗主,”他换上一副八卦的表情,“你从前……是不是和我爷爷,喜欢同一个姑娘啊?”
“你哥。”谢云流抱怨道,“大我三岁,那时比我高一个头……非要和我比剑,输了还生气。” 谢云流十二岁时剑术便有小成,等闲的江湖人都未必是他的对手,何况是一个养在家中,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赢了他也不怎么光彩。可谢云流明知事后要被师父责备,还是厚着脸皮用地上捡的树枝和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爷比划,不过是为了一旁沉默观战的另一个人。 少年时不便言明的心事,以他和李忘生如今的关系,却可以大大方方地说出来。 于是谢云流低头问道:“我打赢你哥哥……厉不厉害?” “厉害。”李忘生真诚地附和道,“师兄特别厉害。” 为了这么丁点儿大的事感觉如此志得意满,实在是不太像话。可谢云流依旧笑了。
“师兄,我见到……那位陆教主了。”李忘生嘟囔道。 ——这又是给我干哪儿来了?! 谢云流算是明白了,李忘生的醉话是完全非线性发展的,想到哪儿算哪儿,好在jjc之外,李忘生拢共也只见过陆危楼那一次,并不怎么难猜。 李忘生沮丧道:“我不是……不是他的对手。” “你才多大?”谢云流立刻宽慰他,“师兄那时对上他,多半也要输的。” “嗯……”李忘生说,“师父还说……你师兄……就喜欢交这种朋友……” 谢云流都不用想,几乎已经听到了吕纯阳略带嫌弃的话音,不由得忍笑道:“师父还说什么了?” “师父问我,”李忘生回忆道,“……我看陆教主此人如何?”
“忘生,你看陆教主此人如何?”吕纯阳闲闲的问道。 李忘生平静道:“人中龙凤。” 正在泡茶的上官博玉仿佛很想说两句脏话,但是勉强忍住了。 吕纯阳:“你战胜他,要用多久?” 上官博玉闻言,好奇地转转眼珠。 李忘生:“十五年。” 吕纯阳微笑点头,末了却叹道:“可惜。” 李忘生也说道:“可惜。” 博玉终于忍耐不住,脱口而出道:“可惜什么?” “可惜陆教主不会再来了。”李忘生轻声道,“输给我之前,他会先输给自己的狂妄。”
谢云流笑得肩膀发抖。 “好师弟,”他耳语道,“好忘生……等过完年,师兄带你去明教玩?你是不是还没去过明教呢?” “嗯。”李忘生点点头,“好。” “师兄……”李忘生嘟囔道,“我困了。” 换做十五岁的谢云流恐怕打死也不会相信,有生之年还有他反过来对李忘生说这句话的时候。 “闭上眼睛,不要说话。”谢云流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拍他后背,“很快就睡着了。” “你和我回去……向师父请罪吧。”李忘生阖着眼睛,“你请完罪……我要睡觉了。” “明天我还有事。”
谢云流:“……” 这段今天看来是过不去了——谢云流只得开动脑筋,糊弄道:“你先睡……你一睡着,师兄就去。” 李忘生猛地把眼睛又睁开了。 “我也要去。”他目光灼灼,“我也……我也要去。”
谢云流内心只觉无奈——横竖是过年,当着李忘生的面给师父磕两个也没啥大不了的,可他上哪能给李忘生变出个吕祖来呢? “师父在……师父在睡觉呢。”谢云流信口胡诌,“天一亮咱们就去,你先闭上眼睛……” “天一亮就去。”李忘生重复道,两只眼睛顽强地睁着。 显然,现在的李忘生只能听进自己想听的话,谢云流只好慢慢地拍他后背,希望李忘生能在天亮之前睡着,可他师弟是个怎样的犟种,他偏偏比谁都清楚。
“师兄。”李忘生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我也收徒了。” “你要是……瞧见了她,一定也嫌她……天赋不好。” 谢云流确实嫌林语元天赋不够好,但他忍住了什么也没说。 “少冤枉人!”谢云流半真半假地反驳,“师兄说一个字了没有?” “天赋不好……也是,也是我的徒弟。”李忘生充耳不闻,“你说了的……将来我有了徒弟,也帮我教。” 这都是刚捡回洛风时的事了。小小的婴儿,哭的却十分大声,谢云流先忙不迭地拿给李忘生看,怂恿他和自己一起去见师父,要将这孩子收作自己的徒弟,那时他便是满口允诺,将来李忘生有了徒弟,自己也帮着他带。
谢云流所创刀宗武学,其精义便在于抓住敌人的破绽,趁势反攻。只要坚持的够久,便一定能等到破绽——如此相信着的谢云流,也终于等来了这漫漫长夜中的第一个还嘴的机会。 “我教了。”他说。 自林语元始,李忘生便以平均一年三个的速度持续收徒,待到谢云流重回纯阳,在山上的不在山上的,零零总总加起来也有百来号人,更要命的是谢云流在前面认,李忘生还在后面收。平心而论,假如吕纯阳有这么个师兄,每次一见面嘴巴就像淬了毒一般大放厥词,谢云流也一定很想悄悄给他一闷棍,于是在玉虚弟子中感受到那股若有若无的敌意,谢云流倒也并没有十分意外。 李忘生收徒重心性而轻天赋,造成的直接后果是他的徒儿们彼此之间思想是完全独立的,不会因为“师父如何如何”或者“师姐如何如何”便轻易改变对人对事的看法,谢云流攻破起来难度很大。好在他向来擅长倒腾孩子,很少有哪次从外面回来,后面没跟着个把孩子哭着喊着要拜他为师的。 “想学气纯的教了,想学剑纯的也教了。”他说,“想玩刀的……也偷偷教了。”
事情自然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谢云流只要在华山,李忘生有事的时候,他都在见缝插针地扒拉李忘生的徒弟,就连玉虚的小道童问他“太师伯我们做游戏少一个人你能陪我们玩吗”,他也去了,而且凭着能使双刀,会学波斯口音官话这两点一举夺走了卓凤鸣在道童们最流行的游戏“纯阳六子大战明教法王”里扮演大坏蛋陆危楼的铁饭碗,现在谁想玩这个游戏要先看谢云流什么时候有时间——谢云流演技之精湛,就连路过的姬别情也不由得抛下成见,发自内心地感叹了句“人才啊”,把祁进气得七窍生烟。
“全都教过了吗?”李忘生不依不饶地问。 “全都教过了。”谢云流踌躇满志地回答,“师兄把他们……都收服了。” 李忘生笑了一会,抬起头来,蜻蜓点水般吻了他一下。 “……师兄最好了。”
这样幼稚的话,自从李忘生年纪略大些,便再没能从他那里骗到了。谢云流一时间心花怒放,恨不得抱着李忘生打两个滚儿,可李忘生还死死地制着他的身躯,谢云流便只能在他头顶上多蹭几下。 李忘生的思绪又不知飘到哪里,许久之后才低声说道:“师妹长大了,老是……和我顶嘴。”
“歪理……特别多。”他像个孩子一样委屈地说道,“我说不过她。” “师兄帮你骂她。”谢云流摸摸他的脸,“没事,不占理师兄也会骂。” “还有谁不听话?”谢云流问。
“风儿。”李忘生梦呓般地说,“风儿也……不听话。” 谢云流缓缓地抚摸李忘生的脸颊,半晌说道:“……好。” “等下次……咱们再见到风儿的时候。”谢云流说,“师兄也帮你骂他。” “身为纯阳的大师兄,”谢云流故作轻松道,“怎么可以不听掌门的话?” 李忘生小声说了句什么,谢云流没能听清,凑到他唇边的时候,才听见他说的是“我师兄”。 “我师兄……才是纯阳的大师兄。” 谢云流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便仿佛听见李忘生吸了吸鼻子。他心中一紧,慌忙转移话题道:“还有么?嗯?”
“还有卓师弟。”李忘生将脸埋在谢云流颈边,瓮声瓮气地说,“卓师弟……也不听话。” 博玉和祁进不用问,看着就不是省油的灯,可谢云流没想到浓眉大眼的卓凤鸣居然也是个刺头,这样细细算来,纯阳好像也没几个听话的人,他师弟这掌门做得,想想便十分辛苦。他正要说“我也帮你骂卓师弟”的时候,却突然僵住了。 “剑气厅……”李忘生发着抖说,“剑气厅没有了……”
滚烫的液体从谢云流的肩膀流到背后——李忘生的眼泪。 谢云流脑子里嗡地一声,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挣脱了李忘生的钳制,两手想要去捧李忘生的脸,李忘生却死死地抵着他的颈侧,说什么也不肯给他瞧。他哭起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是不住地发抖,仿佛只要自己能把眼泪全吞下去,便可以当作是没有哭过。 “不就是——不就是一间屋子,也值得你这样!”谢云流只抬高声音说了这一句话,便又立时软下嗓音来,“师兄这次带了人回来的,明天、明天就给你修,修得和从前一模一样,好不好?” 谢云流真的急了,脑子里乱作一团,只觉得自己什么都肯做,什么话都肯说,哪怕是——哪怕是李忘生再说恨他也没关系,只要他别再这样伤心。李忘生却像是什么也没听见,哽咽道:“我明明……已经想好办法了……”
卓凤鸣把剑气厅给砸了的故事,谢云流头回听说的时候还觉得挺痛快,暗地里认准了师父收的这个师弟还算和自己脾气相投。剑气厅没了也就没了,正好李忘生闭关的时候,还能把他安排在自己的屋子里,他可以睡师弟的床盖师弟的被,偷偷乱翻师弟的东西。然而此时他方才想到,李忘生亲眼瞧见那间他们二人一道读过书、下过棋、睡过觉的屋子给人砸成废墟的时候,又会是什么心情呢? “我都想好了……”李忘生固执地重复,“我有办法的……”
“师兄给我做的娃娃,我也……我也放在剑气厅……”李忘生像是终于找到可以倾诉的人,哑着嗓子说道,“全都没有了……” 他有时也恨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把剑气厅布置得像是谢云流还在的样子,为什么这样幼稚,非要把那个娃娃和其他的娃娃放在一处,到最后连一片衣料,一团棉花也没剩下。他欲哭无泪地在废墟里找了很久,从来没这么生过卓凤鸣的气——可师父已经拿个大铁坨子把小师弟给捆上了,他这做师兄的,又怎么能再去苛责呢? 谢云流急得汗都要下来了,只知道拿衣袖去擦他脸颊。 “师兄再给你做。”他手忙脚乱地说,“现在就做,现在就做……忘生,你先睡,等你睡醒了……一睁眼就能瞧见了……” “行不行?” 他声音低到极点,几乎像是在求他。
李忘生渐渐平静下来。 “……不行。”他执拗地说,“还……还不能睡……” 他讲话时,还能听出重重的鼻音。 “先……”
电光火石之间,谢云流一下就知道了他要说什么。 ——先和我去向师父请罪! “先和我去……向师父请罪!”李忘生强硬地说。 谢云流:“……”
忽然,谢云流灵光一闪,想到了办法。 “师兄已经去过了。”他说。 李忘生眼皮红肿,懵懵地瞧着他。 “已经向师父请过罪了。”谢云流笃定道,“师父抄起扫帚打了我一顿,一边打一边骂我……” “你跑啊,你不是很能跑吗……”
“怎么……”李忘生无措道,“怎么不叫我一起……” 谢云流没想到自己挨这顿打李忘生准备亲自监工,正在飞速思考要如何应对的时候,便听李忘生说:“我……我会劝着师父的……” 李忘生一边说,一边在谢云流手臂后背上摸索,表情焦急,仿佛真以为谢云流挨了打。谢云流好半天才压下嘴角,悄声问道:“真的?” “师兄犯了这么大错……你也劝着师父轻点打吗?”
李忘生已经全然忘了半个时辰之前要求谢云流挨一顿毒打的人就是他自己,只为谢云流开脱道:“师兄已经……已经受了很多苦了。” 有这句话,叫谢云流挨多少下都愿意的。他立刻想法子哄着李忘生:“她没使劲打……不疼的。” 见李忘生松了口气,谢云流马上道:“睡觉吧,好不好?” “明天给你煮面吃。”他语气温柔,“娃娃今天晚上就做,还要把剑气厅再修起来……师妹已经骂过了,徒弟也已经教了……”
“……还有。”李忘生突然道,“还有件事……” 只要他肯说,谢云流什么都会为他做。可李忘生皱着眉头,就是说不出来。 “还有。”李忘生努力回忆道,“你一回来……和师父认完错……我立刻就要说的……” “我不想……不想再等了……”
谢云流突然明白了。 李忘生像条八爪鱼一样缠在他身上,嘀嘀咕咕地念叨那件没有说的事。谢云流吃力地将手伸进枕头,摸了好半天,取出用红绳系在一起的两束头发来。 “喏。”谢云流轻声说,“你已经告诉师兄了。”
李忘生控制着谢云流的那股力道彻底放松下来了。他握着那束头发,不多时便沉沉入睡,留下谢云流自己瞪着他瞧。 好你个李忘生——喝醉了酒,什么都想起来了,唯独把两人成亲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谢云流越想越气,恶狠狠地赌咒:“等明天酒醒了,看我不……” 具体要怎么样,他却怎么也想不出来,最后憋出一句:“看我还准不准你再喝一滴酒!” 李忘生睡的极沉,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束头发。
谢云流静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重新烧过了水,为李忘生将脸擦干净。闹人的师弟终于肯睡了,苦命的师兄却还有做不完的活儿,他取出一床被子,找了两件李忘生的旧衣,拿了针线,却忽然又举着灯,贴近了师弟仔仔细细地瞧了一回,只见李忘生满头青丝,一根白发也无,这才贴着床边坐了,在灯下穿针引线起来。
*一整集的床戏! *就说是不是一整集的床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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