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类] 【已完结】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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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瑟瑟 | 2024-12-10 18:52:35 | 显示全部楼层
她方才没注意这两人的相貌,这才发现他二人着实惊为天人。师兄丰神俊朗,师弟俊逸出尘,不似凡尘中人。
只是那师兄她还曾见过,这师弟却是生面孔。
结完账后,想起近来发生的事,姑娘忍不住提醒道:“少侠近日行走长安,还是多与同伴同行。”
李忘生刚迈出的脚步停住:“这是为何?”
“长安近几年失踪的人越来越多,”姑娘苦笑,“虽然人们都说是报应……因为那些人也不是好人……可我总觉得奇怪。”
“纵然劣迹斑斑,但终究还是少年人,总不能都想不开跳河。”
李忘生眉头皱了起来。
“前几日阿兄还从河里救上来一个妹妹,年纪轻轻便欲寻死。”姑娘感慨:“世道艰难啊。”

·
有了斗笠,果然舒适了许多,轻薄的纱帘将余晖遮蔽,只透出万物隐隐约约的轮廓。
“师兄,你说这些下落不明的人……”
李忘生同谢云流走回客栈,一扭头,却发现谢云流正盯着他看。
“……”他打量了一下自己,“可是有哪里不妥?”
“没,”谢云流轻笑出声,“只是……”
他伸出手,轻轻挑开遮挡的白纱,露出里面那双清澈见底的眼,“难怪世人都说要雾里看花。”
先前隔着轻纱,朦朦胧胧的,看不清眉眼,连眉心那点朱砂都褪了色,自成一派清丽柔和。
但谢云流偏爱一清二楚,真真切切。
“我看一下你的眼睛。”
谢云流带他转了半圈,特意避开日头,靠近仔细端详。
确实不再红了。
他总算放下心,“你猜我方才知道了什么?”
李忘生想了想,“传言?”
“不错,”谢云流眉梢一挑,“我得知了传言中的一个人。”
先前重茂就与他说过,长安有天乾变成地坤之事,虽然当时他心里有事,但这话他是记得的。
“后日去问百晓生要答复,在此之前,我们去先见一见。”

【十七】
从天乾变成地坤,不亚于阴阳颠倒,不单单是惊世骇俗,这其中界限跨越,就是一场生死大关。
究竟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让一个人决定改变自己的本性,从天乾变成地坤?又是通过什么手段、如何做到的呢?

谢云流按照旧友的话,沿着长街找到了这个地方。
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里三层外三层,人们脸上都是探究的神情,显然都是被这个噱头吸引而来,想亲眼目睹这个传闻中曾经是天乾的地坤。
谢云流本以为这是怎样的一个传奇的人物,或是历遍坎坷,或是英勇无畏,然而真当他见到时,发现原来只是个个头不高的小姑娘。
谢云流甚至是认识她的。
【街东头有个爷孙俩,老爷子击鼓,小孙女跳舞,头上能叠好几个碗,甚是有趣。】
“……小六。”
他本还打算带忘生来此。
李忘生听到谢云流的话,低声问:“师兄认识?”
谢云流点头,“几年了,一直都在这街上。”
小六年纪不大,正值豆蔻年华,笑起来还有两个梨涡,谢云流很难把她和传闻中那个、做出此种惊世骇俗行为的人联系在一起。
这般年纪,连分化都算早了,又怎会从天乾转为地坤?

今日老爷子不在,只小六自己。
高台上,小姑娘脚下踩着花皮球,头上已经顶了三个瓷碗,手中还有三个。
第四个碗轻巧地置于脚尖,在摇摇晃晃中,啪地接进了头顶的那摞碗里。
周围一片叫好。
李忘生不动声色的观察着附近的人。在众多善意的捧场中,还有一些混杂在其中的人,并不是在欣赏小六的演出,而是在看这个姑娘。
他们混迹在人群之中,与人群一同喧哗,隐藏着不怀好意的目光。
小六颈间系有花环,将衣领遮盖地严严实实,然而有些人总会把目光投向那狭小的缝隙之中,想要窥探那些隐秘。
李忘生的视线一一从那些人面上扫过,又移回了小六身上。
小六看起来坦然自若,并没有被周围的嘈杂人声影响,李忘生却敏锐地发现,她的手指有些抖。

第五个碗被抛向空中,没有接住,掉在地上摔成碎片。
围观的人哄地一下沸腾了起来。
有人哄堂大笑,有人吹起了口哨,小六额头沁出了汗,面庞变得通红。
她似乎在努力找回自己的平衡,然而却抖得越来越厉害。

李忘生一瞬不瞬地盯着小六,那面色不单单像是失误的尴尬,反而更像是……潮期的征兆。
谢云流站在李忘生身旁,眯起了眼。
小六身上逐渐弥漫出浓郁的信香,吸引来了周围许许多多的天乾信香,各色复杂,相互倾轧。
谢云流夹在其间,烦躁不已。
他仿佛感到无数被放大的欲望蠢蠢欲动,将这片天地包围吞噬——惹得他极为不爽。

小六颤抖地越来越厉害,头顶的碗接二连三地坠落,整个人摇摇欲坠。
围观的人也发现了这一点,有人出言提醒,有人抛掷杂物,还有人浑水摸鱼,想要靠近。
在越来越吵的喧哗之中,小六忽然坠了下来,围观的人群一下掀起了风浪,有歹人趁混乱涌到台前,却被一把剑拦住。
冷铁的信香忽然爆开,霎时将周围清出一片空地。
空旷的台前,一只蝴蝶翩然落地。
李忘生接住小六坠落的身躯,轻轻覆上小姑娘的眼睛。
他现在信香很弱,无法主动释放,便只能做一个简单的情绪安抚。
“没事了。”他说。
小六在他怀里闭眼蜷缩,不停发抖。
李忘生只是安静地抱着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小姑娘的狼狈,谢云流挽剑而立,守在他身后,为他们守出一方净土。
围观的人群不敢靠近,驻留片刻,便渐渐散去了。

小六像是坠入深潭,不断下沉,周身十分冰冷,却始终有一个温和的热源在她身边。她试图靠得更近,埋得更深,便从这舒适的温暖中闻到了一股清雅的梅香。
梅香……
“可惜了,就算是芙蓉,也不如梅香。”
冰冷的声音伴随尖锐的刺痛贯穿后颈,小六猛地一哆嗦,醒了过来。
她没有抬头的力气,便只见眼前陌生胸膛,靛青的衣衫素净柔软,墨发柔顺地垂至腰间。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连声音都是清润温和。
小六闭了闭眼,隐约嗅到了这人身上传来的淡淡梅香。
“醒了?”
谢云流也凑了过来,随着他的靠近,小六感受到了一股很强的压迫,难受地皱起了眉。
李忘生自是发现了,便出言提醒,“师兄。”
谢云流连忙收敛信香,稍微往旁边站了一点。他站在李忘生另一侧,只探了个头过来。
小六攒了攒劲站起来,向他们道了谢。
“潮期有个大概的时间,姑娘可以提前备着。”李忘生温声道。
小六却摇了摇头,“太乱了。”
“是成为地坤之后吗?”李忘生问。
小六坦率承认,“嗯。”
谢云流忽然道,“你怎么从天乾成了地坤?”
“流流哥没有闻过我的信香吧?”小六笑了一下:“我的信香很值钱的。”
谢云流看着她:“如今这样你高兴么?”
“我挺高兴的。”小六想起自己病情好转的爷爷,“就是换了个信香,这个我也不讨厌。”
谢云流没有多问:“那就行。”
“神仙哥哥,”小六忽然看向李忘生,“你要当心。”
她脸上浮现出不符合这个年纪的凝重:“——你的信香更值钱。”

·
这条街谢云流常来,时不时便会碰到熟人,连两边的店主都能认识个七七八八。李忘生与谢云流走在一起,见到了各种各样不同身份、不同秉性的人。
打铁的师傅要给谢云流再铸一把好剑,捏糖人的老爷子给了李忘生一只小肥啾,刚下擂台的少侠喊着要与谢云流喝酒……谢云流的每一个朋友都与他约着下次见面,遇过的每一个店主都说着要他下次再来。
难怪师兄总爱下山……
李忘生想,原来他每一天,都在山下结了数不清的缘。
他望着谢云流递来的糖葫芦,垂眸接过:“多谢师兄。”
这么好的人,合该得到如此之多的喜欢。

谢云流咬了一口山楂,“去喝碗浮子茶罢,歇歇脚。”
他们在摊前坐下,一人要了一碗。
圆滚滚的元宵浮在碗面,谢云流搅了搅,好让它凉得快些。
李忘生得了闲,不由得思索起小六的话。

小六最后没多解释什么,只是提醒他尽量隐藏信香。
——信香值钱。
正如容貌是上天赐予,信香也是与生俱来。姿色上佳之人,确实更为人所喜爱,可这信香怎么……
李忘生忽然想起春苑中的“百鸟们”,不凭容貌,只以香侍人。
是了,是会有人一掷千金,只为那看不见摸不着、虚无缥缈的信香。
既然有人愿意出钱买,就必然会有人会愿意卖。
可——信香怎么卖呢?
信香由腺体生发,腺体又长在人身上,除非是像“百鸟们”一样,以信香作为谋生的手段……小六显然不是。
况且,小六还因此从天乾变做地坤,直接换了不同的信香。
李忘生思来想去,脑海里浮现了一个念头。

“师兄。”
李忘生忽然道,“你可曾听闻有腺体易置之事?”
谢云流放下碗筷,“腺体易置?”
李忘生斟酌道,“类似当初扁鹊换心,将双方腺体剖挖出来,易而置之。”
再美的一双眼,一旦脱离了人身,被挖出来,很快也就变成一团腐肉——死物是没有价值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腺体——这个信香的来源——在脱离了小六的身体之后,仍然以某种方式继续、长久地“活”了下去。
比如,换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体上。
李忘生心里十分复杂。
这法子何等损身,买卖双方几乎都是冒着性命之危……得是多疯狂的人才会接受别人的腺体、又是多困难的人才会去出卖自己的腺体。
他涩然道:“小六她……”

谢云流看了他半晌,突然敲了他一个脑瓜崩。
“师兄!”李忘生的思绪被骤然打断,捂着自己的额头,不知做错了什么。
“小六高兴。”
谢云流喝了一口浮子茶,望向人群的方向:“她求仁得仁,这是好事,你何必为她难过。”

“可……”
可这代价太过沉重。
李忘生心有不忍,“小六也只是个孩子。”

“人人皆草木。”谢云流道,“易地而处,倘若是你做出这般选择,你当如何?”
倘若只是他付出一些代价,他所在意之人就能过得很好……李忘生轻声道:“甘之如饴。”
人间无奈太多,怕的不是代价高昂,怕的是即便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也无法改变对方的命运,仍然饱受摧残、坎坷曲折——对比之下,前者已经足够仁慈。
有求有应,求仁得仁,还在乎付出多少代价么?心愿得偿,他高兴还来不及。
谢云流眉梢微挑,“正是如此,我们该为她庆贺啊,哪有难过的道理。更何况……”
他轻轻一笑,“师弟你忘了——道法自然。”

——道法自然。
大道无情,长养万物……
万物自然地生,自然地死,自然地盛放,自然地凋零……自生自灭。
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规,是不必挂怀于心的。强求只会成为执念,心中牵挂越多,便越难清净。

可李忘生始终难以做到。
他自小便练就了面上的不动声色,内里却无法如师兄这般清净。
“是忘生学艺不精。”
李忘生低下头。
他怎么忘了,师兄这般澄澈之人,自是不会为外物挂心。
李忘生怅然地笑了笑。
人人皆草木……小六如是,他亦如是。
他那些擅自生出又擅自盛放的爱慕,也只有自然地枯萎,自然地凋零这一条路了。

谢云流朝他碗里舀了个元宵:“快喝罢,要凉了。”
李忘生接了他的元宵,再没说什么。

一碗茶刚喝完,谢云流又被人逮住要切磋。
谢云流瞅了对方一眼,是之前已经放过人家鸽子的,只好无奈对李忘生道:“师弟,你去桥东头找一家花记糕点,帮我取两块米糕,就说是谢云流要的,就在过了桥几步远。”
“取完到桥下等我,我去找你。”

【十八】
谢云流说的这家糕点铺很好找,李忘生刚下桥,便见到有家店门口围了许多人。
大概是长安街上比较有名气的小吃了。
李忘生刚走近,便听闻前面传来叹息声:
“又卖完了!”
“哎,下次吧!走了走了!”
人群逐渐散开,店铺里的人忙着向大家道谢道歉。
卖完了?李忘生心里一紧,上前询问:“还有糕点么?之前有位谢云流少侠在这里订的。”
“谢少侠的?有有有。”店里伙计从蒸笼最底下取了两块米糕,用盒子装好,“一直留着呢,还热着。”
“多谢。”李忘生道了谢,转身往桥下走。
一下桥,立即安静了许多。石桥像是一道分界,从熙熙攘攘到了无人迹,只是走了几丈远。
此时已是夕阳斜落,夜幕缓缓降临。
李忘生在河边挑了个地儿,安静地站着等。
不知师兄那边如何了。

烛火轻轻晃了晃,河灯悠悠转了半圈,稳稳当当停在剑尖。
“这盏是谁的?”谢云流视线盯着剑上河灯,余光朝周围投去一瞥。
“我的!”人群中,一个孩童站了出来。
谢云流瞧了他一眼,是个眼中充满希冀的少年,“许的什么愿?”
少年大声道:“长大了要当大侠!”
谢云流笑了笑,剑尖挽了个花,手腕一甩,直直送向远方:
“好风凭借力,送你上青云!”
在欢呼声中,这盏河灯落得很远,远远超过其他,一马当先。
周围爆出一阵掌声,小少年高兴地蹦了起来。
“第五盏了,”谢云流回头,对好友道:“再来最后一盏,不比了,我师弟还在等我。”
“劳烦帮我也写一盏,”他对一旁的摊主道,笑着指了指好友:“算他账上。”
摊主提笔沾了墨,问:“谢少侠要写什么?”
“写给我师弟。”
谢云流剑挑河灯,抬眼望向远方升起的月。
河面蜿蜒曲折,波光粼粼,河灯一盏一盏,烛火星星点点,两岸人潮涌动,欢声笑语不断。
人间烟火,喜乐平安。
想来师弟也已经取到米糕,在那边的桥下等他了。
谢云流止不住脸上的笑意,使了他最近新琢磨的一式,将河灯远远送出。
烛火在空中划出一道轨迹,平直地滑了出去,慢慢落到水面上,比过去的任何一次都要远。
“成了!”谢云流欣喜道,这还是他头一回把这招完整地使出来。
可惜师弟不在,等下要再给师弟看一遍。
“好!”
围观的人群叫好:“再来一个!”
谢云流把剑一收,大喊:“不来了不来了!我要去找人了! ”
说着就从人群缝里往外钻。
这么久了,人该等急了!
众人哄堂大笑,纷纷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让他去找那个独在远方、等候已久的人。

河灯沿着河流漂了下去,路途逐渐静谧。
谢云流的河灯漂至一座石桥旁,被凸出的石块卡住,停在了那里。
“怎么卡住了。”
一只素白的手将其拾起。
李忘生把河灯花瓣上沾的水珠拭去,将其转至正面,见到了上面写的字迹:
【平安顺遂】
大概谁许的愿罢。李忘生微微一笑,将河灯放回河中,望着它一点点远去。
师兄那边……应当是热闹非凡罢?
他想起谢云流,就不免挂上淡淡笑意。
师兄一向是个能闹中取静的人,繁华与宁静对他来说,都只是外界,干扰不了他什么。
红尘人间或雪山之巅,都只是修行的一种。分明有很多尘缘牵绊,却也能修得无挂无碍。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李忘生不禁想。
那么重情,又那么无情。
——重情是他的秉性,无情是他的道心。
师兄像是流云一样,四海飘荡,哪里都有他认识的人,哪里又都留不住他——江湖那么大,他不困于任何一人,任何一地。他对整个江湖都抱有欣然的期待,于是他无畏无惧。
可世间又能有几人如他这般洒脱?
凡尘俗人,恩怨纠缠,爱恨难舍,一点情在心里放着,就再也忘不了了。
李忘生自己又何尝不是?
他已求道多年,可他还是个俗人。
放不下、断不了,又舍不得、求不得,他和那万万千千被谢云流抛在身后的故交一般,只是谢云流人生的一个过客。

李忘生看向树梢悬挂的月。
今夜不是圆月,只弯弯一勾,小小的,不惹眼。
河边风微凉,高树静默,夜里的一切都那么清冷孤寂。
远处传来人声喧闹,像是在欢呼庆贺,李忘生凝望许久,却忽然在余光中瞥见点点光亮——
一盏盏河灯从视野的尽头出现,顺着河流接连不断地朝石桥涌来。点点星火承载着人们的希冀与心愿,欢快热闹地奔过桥下,流淌过李忘生的面前,奔向远方。
李忘生错愕地看着一个个河灯簇拥而来,与他打了个照面,而后远去,一盏接一盏。
“……”
他蓦地笑了。

无妨。
相比起大多数“过客”,他已经足够走运。
至少他们是师兄弟。
他的师兄,是纯阳的大弟子,他日后还会继承本派掌门。他不会在学成出师后,就游走四方,三年五载才回师门一趟——他可以与他的师兄日日相见,在纯阳这里,与谢云流做一辈子的师兄弟。
或许谢云流有很多知己好友、有很多师弟师妹,有很多很多数不清的尘缘牵绊,或许他仅是谢云流一生中的一个同门、一个师弟,仅是他众多尘缘牵绊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但他可以是他一辈子的师弟。
长路漫漫,他和谢云流还能有很久很久的以后。
他可以在每日的早课中与师兄见面,可以在祭祀大典上站在师兄身边,可以在纯阳的每一段历史、每一年岁月中与师兄并肩,哪怕只是一盏一盏、只是一片一片,他们终是相见的。
李忘生低头看向手中的木盒,隔着盒身,还能感觉到米糕的温热。
这样就很好了,不是么?
他得把自己放平了,才能让心平静下来。
欲壑难填,贪得无厌只会让他动摇,让他失智,让他在慌乱和无措中失去更多。
既然决意要长伴师兄,就得跟得上师兄的脚步,不能困于此处,不能止步不前。
他不能退缩,不能放弃,即便再慢,即便差得再远,他也得一步一步爬过去。
那是他的师兄,是他的目标,是他心之所向。
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肯失去的人。

天上月倒映水间,散发着柔和的冷光,照出了李忘生孤身而立的身影,身形单薄,却笔直坚定。
李忘生目光落到河面,忽然眼神一变。
一道剑气直直袭向树丛,毫无预兆,锋芒毕露。
暗中偷窥之人措手不及,从树后跳了出来。他转身欲跑,刚跑出几步,却缓缓后退——李忘生已经落在了他面前,挡住了他的逃路。
李忘生一双眼比星辰更亮,此时此刻,闪烁着江心月影般冰冷的光。
他拿不准这人究竟是何打算。先前心绪不宁,未能发现,这人似乎已经在这里藏匿了很久。至今尚未动手,是想盗窃,还是什么?
盗窃是重罪,但没弄清楚情况前,他不能贸然下手。
李忘生打量对方,这人黑衣蒙面,比他高出许多,看身形应当是个男子,他目光微微下垂,一眨不眨,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李忘生跟随对方的视线,扫了一眼自己手上拎着的木盒。
这木盒也只是花记糕点常用的样式,也不像什么贵重之物,总不能是对方实在饥饿,想抢米糕饱腹……

“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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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瑟瑟 | 2024-12-10 18:53:25 | 显示全部楼层
远远传来谢云流的呼喊。
李忘生眼神一动,师兄来了。
对方抓住了他一时疏忽,突然丢了个东西出来,霎时浓烟滚滚,烟雾弥漫。
“咳咳……”
见人欲逃,李忘生当即挥剑快斩。他剑下留了分寸,没下死手,但必然轻伤。
只听得一声闷哼,而后有什么窸窣坠地,对方来不及拾起,便匆匆逃窜。
李忘生本欲去追,但想师兄来了,便就此作罢,转而拾起地上掉落的东西。

“师弟。”
谢云流从远处赶了过来,见李忘生剑还未收,不由神色一紧,“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无事,”李忘生摇头,“方才有个奇怪的人,在这边藏匿许久,却什么都没做,后来跑了。”
谢云流注意到了他手上的东西,尚未靠近便觉异香扑鼻。
“这是……香囊?”
谢云流拿至鼻端嗅了嗅,“是香囊,里面摸着像是颗珠子,像是梨花……不,近似梨花的香气。”
李忘生嗅觉尚未完全恢复,闻言蹙着眉,用力闻了闻,也只能闻到一股极淡的甜香:“……闻不出来。”
“无妨。”谢云流不由笑出声,师弟此番举动,甚是可爱。
他又闻了闻,却忽然觉得这香气有些熟悉。
“这个……我好像在哪儿闻过。”
谢云流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算了,先吃米糕罢,一会儿凉了。”
他从李忘生手中接过食盒,一打开,便是一股糯米清香扑面而来。
他将米糕一掰两半,递给李忘生:“这个可是花记的招牌,甜而不腻,吃一口?”
“多谢师兄。”
李忘生没推辞,拿到唇边咬了一口。
米糕味道微甜,嚼起来十分松软,桂花花瓣碎于舌尖,便将桂花的香气也传给了李忘生。
他自腺体受损后,嗅觉也跟着受到了损伤。正值百花开放的时节,他却什么也闻不见。
如今却从米糕里尝到了花香。
“怎么样?好吃么?”
谢云流期待地看着他,夜色里,他的眼眸映着河中冷月,亮得让人心悸。
李忘生望着他那双眼,下意识带了笑:“好吃。”
于是他也跟着期待起来:“另一个是什么味?”
谢云流笑眯眯答:“赤豆。”
李忘生拾起米糕的手一顿。
“赤豆……”他轻声重复。
赤豆,红豆——相思子。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他轻笑一声,主动将其分成两半,“师兄不尝尝么?”
“尝。”
谢云流一手捧着食盒,另只手拿着方才的香囊,一时间竟腾不出手。他看了看双手,突然探过头,直接从李忘生手中衔走了那半块儿:
“唔……味道不错。”
李忘生没想到他会有这般举动,手似被烫了一般迅速收回去。
谢云流有些好笑,他边嚼边道:“吓这么狠做什么?我又没咬着你……”
李忘生喉结上下滚动一遭,什么也说不出来。
“对了,我刚刚使出了一个新招式,”谢云流说到这就兴奋了,“可惜你当时没在,围观的人都说好!”
李忘生微微一怔,“……是有点可惜。”
他悄然把眼底遗憾藏起,仍旧高兴地为他庆贺:“想来师兄必是赢了切磋,等下次……”
“等什么下次!”谢云流迫不及待,“我现在就让你看看!”
李忘生话音一停,怔怔地看着他。
就见谢云流把食盒与香囊放在地上,回身抽出长剑。
此地远离人群,远离繁华热闹,只有清冷的的月光与静默的河水作伴。夜色为幕,树影婆娑,微凉的江边,谢云流为李忘生一人舞剑。
青草茵茵,水流湍湍,剑光清冽,少年身段风流。疏狂意气融入精妙剑招,剑随心动,挥洒自如,起时如白鹤腾空,落时似玉山倾倒,剑尖挑起,颤如心悸,剑身映月,波光粼粼。一人独舞,影亦随行,流水为乐,天地作景。
李忘生目不转睛地看着谢云流,他并不像寻常看客那样鼓掌叫好,也不像过往的路人投以冷淡目光。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
他的眼中没有别的,只有谢云流。

“怎么样?”
舞毕,谢云流擦了把汗,笑着看向李忘生。
李忘生点点头,“师兄果然厉害。”
谢云流很是得意,他随手捋了把舞乱的发,收剑朝李忘生走去。
月隐于云后,悄悄暗了下来。
“我们回……”谢云流气息未平,便想着回去洗洗睡。
李忘生却让他停了下来:“等一等。”
“……”谢云流茫然地看着李忘生,眉梢轻动。
风是从河边吹来,他却闻到了风中弥漫的、清雅的梅香。
李忘生上前一步,与他离得很近,手从谢云流脸侧伸了过去。
明明没有触碰,却无意中擦过耳旁碎发,带起一瞬微妙酥麻。
“缠住了。”他低声说,“我给你解开。”
原来是发绳在舞剑时缠到了一起。
谢云流呆呆道:“……好。”
发绳摩擦的细碎声响在耳边回荡,谢云流看不见,眼前却浮现了那只修长的手轻弄绳结的模样。
他分明已经停歇了片刻,气息应当逐渐平静,可为何,却听见自己愈发激烈的心跳声音。
白梅冷香近在咫尺,在晦暗中愈发真切。谢云流空咽口水:“师弟……”
李忘生专心解捆,没顾上说话,只是回了他一个尾调上扬的:“嗯?”
他自然随意的语气像把钩子一样,懒洋洋地在谢云流心尖上挠了一下。
很轻,却让人意犹未尽。
“你……”他不知道说什么,只得干巴巴道:“你信香恢复了不少。”
李忘生动作微顿,却没将手收回去:“师兄闻见了?”
谢云流老实道:“闻见了。”
他听见李忘生轻笑,似乎有些无奈与怅然:“等下就好……劳烦师兄多担待了。”
担待什么?谢云流不明白。他明明很喜欢这股信香。
可不等他将疑惑问出口,李忘生的手就已经松开,向后退了一步。

缠绕的发被解开,重新梳理整齐,李忘生与谢云流拉开了距离,再没靠那么近。可那股清雅的梅香却始终萦绕着谢云流,愈缠愈紧。
伴了谢云流一路,入了他今夜的梦。
面前雪色纱帘重重叠叠,遮遮掩掩,谢云流一层一层挑开,却在最后一层停下了手。
帐内隐约可见一人端坐,那背影谢云流十分熟悉。
是李忘生。
轻纱如雪,看不真切。谢云流犹豫了一下,便挥开遮挡,露出客栈那夜朦胧的一片月光来。
数根红绳松松散散地将赤裸背脊斜拢,坠落的弧弯渐次圆满,隐入腰后堆叠的蓝白道袍之间。
师兄。
李忘生没回头,声音却空灵而渺远。
帮我解开。

“……!”
谢云流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下意识摸了被里一把。
完了。
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向身旁睡得正沉、无知无觉的李忘生。
完了完了完了。
他居然肖想自己的师弟!
谢云流一寸一寸地把视线从李忘生身上挪开,再不敢多看一眼。
这要是让师父知道了,不得把他腿打断!

【十九】
可……怎么回事呢?
天一点点亮起来,谢云流瞪大眼睛躺在床上,一点睡意也没有。
他怎么会梦到李忘生?
虽然他经常梦见李忘生……但他怎么会梦到这样的李忘生?
谢云流不是小孩子,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可他怎么会对自己的师弟有欲望?
他与李忘生自小一同长大,朝夕相处,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他怎么会对自己的师弟产生欲望?
谢云流反复检讨自己是否有心念不端的时候——是因为师弟的相貌么?
谢云流承认,李忘生确实长了一副好皮相,在一些练剑打坐的寻常日子里,在许许多多不经意的微小时刻,在谢云流看向李忘生之时,短暂着迷。
谢云流游遍天下,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可没有一个像李忘生这般,一眼惊艳之后,越看越有味。
李忘生常静,他看书打坐时,低垂的眉眼温润如画,面容无悲无喜,眉心殷红的朱砂又添了一分出尘灵气——这已经够令人见之惊艳,久久难忘。
而当那五官动起来时,就更让人移不开眼——李忘生笑起来,笑意最先从眼底深处漾开,那双眸如同古井深潭洒满了星,笑意如春风轻拂,在眼中漾出一圈圈涟漪,若非李忘生自己眨眼,谢云流总是会忘记移开目光。
一个对视,就够让他沦陷。
是因为这个吗?谢云流想,凡夫俗子皆爱皮囊,他谢云流也是个俗人,也爱上了师弟的皮囊?
可他们日夜相对,彼此没有秘密,李忘生身上没有他没看过的地方,连有几颗痣、长在什么地方他都一清二楚——他不是头一天见,新鲜才会迷恋,他们已经熟悉到这个份上了,他怎么还会被李忘生所吸引呢?
谢云流回想起李忘生的一举一动,那些见过千百次上万次的小习惯,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出格的地方,他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师弟有了这样的心思?
谢云流自诩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暗地里肖想别人这种事,算不上光彩,当他往回找他们相处的过程,竟然找不出自己究竟何时生了欲念,总不能是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对师弟动了歪心思罢?
他对李忘生,一直都是亲近且敬重的,李忘生在他心里有非常重的份量,他总爱逗弄李忘生,想让李忘生多与他一起,却从没想过对李忘生做些什么……
不。他想过的。
燎期的那些指痕与吻痕,是他亲自留下。他没有理智,却本能地想去亲吻师弟、想将人蹂躏、想将人钳制在自己手中。
他分明对李忘生有情欲和独占欲。
燎期时没有神志,分辨不出皮相,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感觉,他却在这样的情况下,对李忘生存有情欲和占有欲。
……他是因为这个人。
这种独一无二让谢云流在毫无理智的情况下,准确地分辨出了来人是谁,并毫无保留地将情欲与占有欲施加在他身上。
谢云流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李忘生迷迷糊糊地睡醒,瞧了一眼天色,便知该起了。
他在被窝里伸了个懒腰,随后坐起穿衣,窸窸窣窣地声音就响在谢云流耳畔。
谢云流闭着眼睛,心跳却越来越乱。
他知道李忘生的穿衣习惯,知道他此刻正在穿哪件衣服,什么样子。
就算他闭着眼,他也一清二楚。
“师兄,”李忘生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该起了。”
谢云流猛地睁开眼,几乎要冒出汗,静了片刻,又一头扎进了被窝里——
所以,李忘生,你当时为何不推开我?
你为何任由我对你肆意凌辱却不加还击?
为何在性命受到威胁之时都不肯对我下狠手?
只是因为,你我是师兄弟么?
“你先起。”谢云流在被窝里瓮声瓮气地说。
他现在不知道该用什么神情面对自己的师弟,他更不知道该如何试探、如何确定师弟的心意。
谢云流一向直来直往,可生平头一遭动心,不免有几分犹豫不定。
毕竟这事儿要是闹崩了,他和李忘生之间必然会受到影响,谢云流不想那样。
身旁的人穿好衣下了床,对裹成个蚕蛹、不肯冒出头的谢云流说,“我洗漱一下,出门带点吃的回来。”
谢云流在被中应了一声。

李忘生关上门,不由得叹了口气。
昨日还是冒犯了。
师兄明显是早就醒了,他特意等了一会儿才出言提醒,可师兄却直接往被里钻,像是在回避。
今日的师兄与平日赖床不起的师兄不一样,显得心事重重。
昨日还好好的,今日却……
李忘生神色黯淡,是他昨日过界了。
他既已心动,信香便会自然生出,再加上此时伤势未好,无法控制信香四散……
李忘生脑海里回想起那日在郊外,谢云流在落日渲染下沉醉的眼眸。
纵然师兄出于情谊,说不讨厌他,能接受他的信香,可没有一个天乾会喜欢天乾。
说到底是他逾矩。
师兄察觉不到他那些晦暗的心思,只是单纯地凭借本能……觉着不喜罢。

.
谢云流与李忘生又一次踏上了去往春苑的路途。
谢云流几次想找个话头,脑子却乱糟糟一团,怎么也理不出个头,他只得放弃,时不时朝旁边瞄上一眼。
不知怎么的,李忘生今日离他……似乎有些远。
以往他们总是并肩而行,今日李忘生总是慢他半步,谢云流以为是自己走快了,便放慢了步伐,可李忘生还是落后他一步,没跟上来。
这条路人烟稀少,他二人亦是无人出声,只有沙沙的脚步不断回响在空旷的巷道,谢云流头一回觉得,这条路怎么这么长。
“师弟……”他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这路不短,要是累了,就走慢些。”
“嗯。”李忘生应了,神色平静,不动声色地放慢脚下步伐,悄无声息拉开距离。
他不想再惹师兄不喜,可此刻腺体未愈,信香难以收敛,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站远些。
若是没有这恼人的信香,也许他还能与师兄并肩——就像若他不曾生出那些不可说的心思,他还能与师兄坦坦荡荡地相处。
可他偏偏动了心。
他拼命地藏起他不可言明的心思,藏起他的信香,不敢让师兄闻见——可他又藏不住。
李忘生有些沮丧,信香随心意而动,他怕这信香不知分寸,惹了师兄不快,更怕这信香擅自逾矩,泄了密。
李忘生从后望着风吹起谢云流的长发,潇洒又利落,忽地想,他是否能将此当做一个借口,一个幌子——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此刻正无法抑制地散发着信香。那高洁傲岸的梅香、高不可攀的冷香,却源于无法抑制的心动,无法抑制地生出、无法抑制地弥散。
“腺体未愈,信香难以收敛”——多好的一个幌子,可以让他在这般心乱、难以自控的时候,还能有解释得过去的说辞,还能有可以挽回的余地。
“……”
李忘生眼捷垂落下去,再不敢抬起。
——李忘生啊李忘生,你分明情难自禁,却还千方百计地圆过去,以示清白、以示对自己的师兄没有半点非分之想、以示你们之间纯粹无垢的师兄弟情谊——
你是多么的虚伪、多么的卑鄙啊。


前方忽然一声巨响,打破了尴尬的僵局。
谢云流抬眼,见果摊不知道被哪个冒失鬼撞翻了,瓜果滚了一地,摊主正骂着撞完就跑的小鬼,那背影看起来十分熟悉。
谢云流盯了片刻:“是小六。”
她不是在长街上,怎么到这里来了?
这么急匆匆地,是要去哪儿?
谢云流眉头一皱,偏头道:“师弟……”
话出口,余光里却瞥不见人。
他转过头,视线交汇的刹那,两人同时一愣。
“……”
谢云流当即后撤半步,正逢李忘生向前半步,谁也没问方才那一步之遥从何而来,并肩而立的时刻,无需多言,只是一个心有灵犀的眼神:
“跟上去看看!”

谢李二人一路追着小六,眼睁睁看着她进了春苑。
“……她去这里做什么?”谢云流皱紧了眉。
李忘生神色凝重,结合之前小六混乱的情期和他之前的猜测,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谢李二人也跟着入了春苑,刚进门,李忘生就忽地被扯过一边,躲开了迎面而来的异香。
不知是不是因着回头客,这次的姑娘们比上次更热情。
谢云流攥着李忘生的手腕,将自己隔在他们中间,对李忘生低声道,“香气催情,走这边。”
他带着李忘生穿梭人群,各种不同的香料与信香混杂一起,熏得李忘生有些头昏。他嗅觉只是恢复了些许,但在这样浓烈的香气之中,仍旧十分不适。
好在谢云流很快就把他们拉进了一条暗道,这里人迹罕至,香气一下减淡了不少。
李忘生放松下来,小幅度地平复着自己的呼吸,谢云流在一旁瞧着,犹豫道:“可是这里的香太杂乱?”
周围的气息干净了,李忘生也清醒了,他摇摇头,“无事。”
难怪这种地方总是令人沉迷,若是意志薄弱,再加上这些香气、药物诱引,确实难以自控。
那师兄……
他正想到此时,忽然闻见了冷铁的肃杀寒气。
那种千锤百炼之下、一丝杂质也无的纯粹寒意,带着攻无不克、所向披靡的锋利,将他周围方寸天地涤荡一空。
李忘生一顿,缓缓转过头,却见谢云流目光定定地望着他,“你若是感到不适,我随时收回。”
“……”李忘生顿了顿,摇头否认:“多谢师兄。”
“谢我什么?”谢云流见他没有拒绝,不由松了口气 ,好笑道:“不是我侵犯了你么?”
天乾的信香如同自身的绝对领域,不可侵犯,在谢云流燎期的时候,李忘生已经领教过一回了。
信香笼罩之下的领域如同君王统治的国土,笼罩其间的人只有臣服。李忘生确实感受到了那无孔不入的压迫,但他并不对谁臣服。
何况信香的主人此时正带着温柔歉意的目光瞧着他,他也只是控制不住。
长剑锐利无匹,必然就是锋利的,他喜欢上了剑的锋芒,他也接受剑的易伤。
“无妨。”李忘生道。这种程度,他可以接受。
谢云流眼神一亮,却忽然听得隔壁传来隐约人声:“……药……后期……”
谢李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贴上墙面,听取隔壁的动静。
“药只是做一个维持过渡,”一个男声说道,“只要你能挺过这段时间,等腺体愈合后,就再无其他后遗症了。”
李忘生隐约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似乎就在最近几天听过。
“可是这情期混乱得太厉害了,毫无预兆……”
这是小六的声音:“半山先生,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可以替代这些药的……”
半山——李忘生想起来了,是药铺掌柜的声音。师雨云给他的锦囊上,绣了一个“山”字。
“这些药实在太贵了。”小六声音小了下去。
李忘生垂下眼,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腺体易置需要剖开双方腺体,再进行缝合——这种程度的伤口,想养好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由于腺体尚未完全长好带来的种种问题,只能采用外力去解决,比如药物。
可涉及腺体,不同于寻常疾病,这些药方由谁来开?所需的药材,又是寻常药铺中便可买到的么?
甚至进一步更糟糕的情况,不属于自己的腺体放入自己体内,真的就会好好地融入新的身子么?倘若是腺体发生了排异……
李忘生简直不敢想下去。
连小六一个街头卖艺的小姑娘都能接触到这些,她真的是第一例乾坤逆转么?
她从哪里得知腺体可以卖钱?
买卖双方是谁?
谁在中间衔接了双方?
行医的人是谁?
术后恢复的药方从哪来?药材从哪来?
如果腺体可以卖钱,那价钱谁来定?
这些术后恢复的高额药费,最后又落到了谁手里去?

【二十】
“这个给你,”半山给了对方什么,“回去好好睡一觉,最近不要再出门了。”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把身子养好了,后面才能赚更多的钱。”
开门的声音响起,小六似乎是走了出去,离开了隔壁的房间。
之后屋里寂静了片刻,门被再度打开,又进了一人。
“痛!好痛!半山先生……救救我!”
门还未关,哀嚎已经传了过来,听起来非常痛苦:“要断了……跟火烧一样……”
“排异这么严重,”半山的声音听起来不似刚才那般随和,有些严峻,“芙蓉的腺体不适合你。”
那女声凄然:“那我再换一个!再换一个!我不要这个了!”
半山语气放缓了一些,安抚道,“如今一时半会儿难找到新的腺体,我先给你开一些止痛的药罢。”
“我去找!”女声凄厉:“你要什么样的人!我马上派人去找!现在就换!”
谢云流再听不下去,一手按上剑柄,怒目而视,仿佛隔着墙面注视着里面嚣张跋扈的女人。
李忘生面色平静,心中情绪未曾显露,低声道:“走罢。”
谢云流将目光移到李忘生身上,忽然神色一紧,上下察看:“你先前吃过这人的药,有没有感觉哪里不对劲?”
李忘生这才想起来这事:“并无异样,那天的药确实有舒缓明目的功效。”只是是否还有其他未曾发现的东西掺杂其中,就不得而知了。
谢云流抓着他的脉探了好一会儿,见真没什么异常,才稍微松了口气,“这人不可信,师雨云也被他蒙骗了!”
李忘生低头不语,他总觉着这个半山对待前后两人有种微妙的差别,但单凭言语又看不出来。
“这药铺掌柜选在春苑这里接头……难说春苑不知晓此事。”他缓缓道。
“若是连春苑也参与其中,那……”谢云流面色凝重。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最容易藏身,也最容易滋生罪孽。
他望向暗道中昏暗的烛火,火苗微弱,摇曳不定。隔壁再没了动静,长长的暗道中再无声息,令人悄然冒出一丝寒意。
“走罢。”
谢云流收回目光,率先迈开脚步,“去见百晓生。”
     
     再次走进那间暗室,谢云流没有废话,单刀直入。
“我来讨要上次的答案。”
百晓生没有多做推辞,从帘后递来了一张纸。
李忘生上回来时没有嗅觉,这次来才发现,这间暗室里也熏了浓香,浓郁到他不大舒服。
他端起茶盏,欲喝口茶醒神,到唇边忽然发现,这茶盏也换了。
李忘生皱了皱眉,将茶盏又放回去,压下心底的不适,侧身去瞧谢云流手上那张纸。
纸上字迹清秀,只有三个字:【春风宴】
春风宴?
听起来像什么新科进士的曲江宴、樱桃宴,似乎是个寓意很好的集会。
谢云流却若有所思。百晓生声名在外,消息应当不会有假,但在刚刚听闻了那么一场之后,谢云流有些怀疑。
若是这百晓生与春苑互惠互利,做消息生意;这药铺掌柜半山先生也与春苑有所勾结,做腺体买卖,那这春苑的背后,究竟是什么人?这些暗道生意之间,都是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牵涉的么?

出了暗室,李忘生还未开口,谢云流就知道他要问什么:“春风宴是春风来山庄庄主所开的宴会,春风来山庄就在长安里。”
“长安里?”李忘生似乎没怎么听过这个地名。
“那是长安的地下暗城。”谢云流一边下楼一边道:“那就是我上次跟你说的有趣的地方,就是这里……不过那草药不长地上,偏长地下么?”
既然已经到这儿了,是真是假,总前得去看看。
“长安里不难进,难进的是春风宴。”
谢云流本也打算等草药找到之后,带李忘生去长安里转转,但春风宴可不在他打算之内。
“春风宴需要邀请才能进入,否则必须以稀世珍宝问路。”这种销金窟谢云流一向不感兴趣,存粹是放纵欲望,没什么好玩的。
李忘生下了木梯,稍微往旁边站了站,避开嬉闹的人群。谢云流也下到了最后一阶,这会儿人多,他索性站在最后一阶木梯上思索。
李重茂倒是先前说过要去,可长安里开宴已经是几天前的事了,重茂应该已经去过了,这一时半会儿的,他们上哪去找个稀世珍宝当名帖?
谢云流正愁着,忽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
“等等。”
他一把攥住李忘生的手臂:“我好像闻到那股梨花香了。”
李忘生顿时反应过来,“那个香囊?”
那天晚上黑衣人落下的香囊,谢李二人回去后拆开,发现里面除了一些草药之外,还藏有一颗莹白的香珠。巧的是,这只香囊也用的是师雨云家乡的那种系法。
他们本打算从春苑出来之后,去京城最大的香料商那儿问问,看看能否打听出那个黑衣人的身份,没想到在这里就有眉目了。
“走!”
谢云流单手一撑,直接翻下了楼梯,拉着李忘生就跑。

他们顺着那股香气残留的方向找了过去,隐约看到一个白色身影。可楼中人影重重,时不时就被遮掩,谢云流一想这个人可能威胁到李忘生,就绝对不能放过。
他们追着人影一路跟了过去,从曲曲折折的长廊走过,方知春苑远远不止外面看到的这一栋阁楼。
在层层百花房间之后,还有一扇小门。开在这个位置,大多都是后门,可春苑的这扇门,却有人把守。
谢李对视一眼,躲在一旁柱后。
这里极少有人前来,前来的人在入门之前,像是给看守的人看了什么东西,然后对方打开了门,让他们进入。
谢云流守株待兔,蹲守了两个人打昏,从他们身上搜出了两张朱底金漆的木牌,上面写了一个“春”字。
春苑还有这种牌子?谢云流看了看,没什么印象,大概是专给一些贵客。
谢李二人拿着这张木牌走到看守的人面前,心不禁悬起,不知这人可会因面生而盘查。然而看守的人什么都没说,见了那个牌子,便为他们打开了门。

“嘶。”
先前在春苑中,始终是昏昏暗暗,如今乍一接触到明亮的光线,甚至有些睁不开。
谢云流鼻尖微动,嗅到了风中吹来的花香。
……真正的花香。
牡丹园、芙蓉园、菊园、梅园……春苑当真打造了一座百花园,为其造了景,假山、溪流、翠竹、奇石……处处鸟语花香,一派春和景明。
若不是还能依稀听见笑闹声,谢云流甚至以为他们已经离开了春苑,真正走到了一处花园。
这里混杂了各种香料、信香和真正的花香,谢云流已经无法分辨出方才那人的轨迹。但想到那人身上是梨花香,他们便决定先去梨花园。
梨花园中种满了梨树,花开满枝,落了一地嫩白。
李忘生伸手接了一片掉落的梨花瓣,指尖轻捻,便见柔嫩的瓣上被揉出了褶皱痕迹,甚至有汁水沁了出来,沾湿了指尖。
他看向谢云流:“竟然是真的梨花。”
却见谢云流一直瞧着他手中的花瓣,应了一声,伸手拂去那片残破的花瓣,将李忘生的手指攥在手心,擦了擦,擦干净花汁后,自然而然地松开。
“花香是真的——也不知春苑是用了什么手段,竟能让梨花与梅花同开。”
“……”李忘生什么也没听进去,只觉得被师兄掌心擦过的指尖发烫,他下意识蜷起手指,别开目光。
幸好……这片花园够大,花香浓郁,足够盖住他悸动的信香。
李忘生垂落眼捷,视线随之落于地面,瞧着满地的花瓣,他忽然想起当初在李府,自己脚下踩到的那瓣梨花。
——李忘生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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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瑟瑟 | 2024-12-10 18:54:14 | 显示全部楼层
那天黑衣人消失不见后,他们顺路在附近找了一圈,才去的药铺——现在回想,当时在李府附近,是没有看到梨树的——若是附近根本没种梨树,又哪来的梨花瓣飘落呢?
“你是说,那片梨花瓣,是被人带到李府的。”
谢云流站在梨花园门口,思忖道:“可这京城有梨树的地方不少,要一个一个查……”
“师兄,”李忘生双目沉静,“你忘了,如今才早春——哪有梨花?”
如今这个时节,全京城的梨花都还未开,能看到梨花开的地方——恐怕只有春苑这种用手段造景的地方了。
说不准就是这里。
曾经有某个人,来过春苑,走过这片梨花林,又去了李府,才将那片梨花瓣落在沉寂的院落之中。
整个梨花园走遍,也没见那白衣人的踪影,于是他们又进了隔壁的梅园。
梅园非常素雅。许多花苞初绽,枝头挂着轻纱拟雾,地上铺了流沙做雪景。
李忘生环顾四周,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石桌石椅的摆放位置、石窗的样式、就连这些梅树所种的地方,都与小时候李府梅园有些相似。
只是相似,并不完全相同,可只是这些相思,便足够他睹物思情,窥见故园之影。

风吹流沙起,飘散空中,仿若雪落。
于是刹那间日光换了月色,所有枝头的轻纱都被风吹落,露出幼时的院子来。
那一夜月色清冷,白雪皑皑,梅园寂寥,暗香浮动。李忘生孤零零地站在树下,看着他凌寒独开的白梅。

他在这座府邸住了很久,一直都把这里当成是自己的家,但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是他的寄托。
只有这一院白梅,这数枝白梅,李忘生每次难过或孤独的时候,都会来这里看一看梅花。
也许是因为梅花是母亲生前最爱的花,也许是因为梅花也是母亲的味道。
他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被母亲身上梅花的香气熏染,虽然他记不得,但梅香那清冷孤傲的底色刻进了骨子,又因为母亲的爱变得柔和。
那一夜他前来这里与母亲做告别。他将踏上一场未知的旅途,与他新拜的师父、新认的师兄一起。
李忘生有些不安。
他自小没有接触过外人,更遑论同龄人。李忘生没有玩伴,只有王兄和仆从。
这个师兄身上有种像鸟一样自由的气息,让李忘生不禁想起了六岁那年,从院外听到的那个孩子。
他和他一样快乐,高兴,拥有数不清的念头和用不完的劲,像流云一样闯西荡东,无拘无束。
李忘生不知道自己会和这个师兄相处的如何,但是他总能生存下去。
他只是有些难过,走了以后,就不能经常来这里看梅树了。
这里的一切他都带不走,他也不带走。
当他决定拜吕洞宾为师时,就将一切想清楚。
王兄顾他不得,被他拖累了太久,这一院子的人也都因他而被囚禁于此,他入道,所有人都得以解脱——他也得以解脱。
属于这里的,就留在这里,往后,这些与他再无关系。

就是……就是还有一点点舍不得。

正逢此时,他听到了细碎的声响,有人来了。
梅园这里仆从是不常来的,王兄也很少过来,此时已经夜半,这个时候会来到这里的,八成是——
师兄。
李忘生礼貌唤道。
只有这个无拘无束的孩子了。

虽然这个新认的师兄年长他三岁,但是对于李忘生来说,这个师兄所思所想,李忘生一眼就能看透。他很好懂。
李忘生看着谢云流一步一步走到自己身边,然后一屁股坐下。
李忘生面上没变,心里却有些不太高兴,他不喜欢别人这样随意坐在他的梅花树下。
谢云流却说,下着这么大的雪,这梅还能这样盛开;你这么小一个,裹成雪团儿了,也要出来看花开。你俩好像。
他瞧了瞧李忘生,你不高兴。
李忘生一怔,他的情绪有表现的这么明显吗?
他立即否认,“没有。”
谢云流摇摇头,没有再追问下去。
月隐于云后,周围忽暗,李忘生正想这师兄什么时候能走,却听见他问:
“你冷吗?”
少年的声音还很清朗,语气再低,也是明亮的。
李忘生并不反感这种明亮,很干净,很纯粹,即便是寒暄的话,也说得十分真心:“有一点,但还好。”
谢云流把双手捧到一起,伸向他,“手。”
李忘生看了看谢云流的手,又看了看谢云流,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小心翼翼的将手伸了过去。
而后谢云流双手拥住他的手,将他捂在掌心。谢云流的手温热,暖洋洋的,这股暖意甚至通过相拥的双手传递到了他身上,让李忘生冻僵的脚慢慢暖和了起来。
“不冷了吧?”谢云流有些小得意,却很认真道:“这个是真气,你以后也会有。”
李忘生怔怔的看着他:“你……”
谢云流打了个哈欠,懒散地往树上一靠,说,“我有心事,要来这坐一会儿,正好碰到了你。”
他哪里有什么心事啊,谢云流那一双眼睛,月光一照都能看到底——你一个人跑到这里,必然是有什么不想对人说的原因,不过既然你不说,我也不问,我只是来这里陪着你。
“……”
李忘生从没接触过这么炽热、又这么真诚的暖意。他的王兄对他有所期盼,他的仆人指望他过活,没有人给过他这么纯粹、这么直白的善意。
他僵了很久,也慢慢地靠在了树上,“我已经暖和了,师兄先回去吧。”
“嘘,”谢云流闭着眼,一动未动,“我已经睡着了。”
“……”李忘生也闭着眼,忍不住笑了。
“我也睡了。”他说。
“做个好梦。”谢云流勾了勾他的手指。
李忘生将谢云流暖呼呼的手握得更紧,“师兄也是。”
直到第二日天将明,师父前来寻人,才发现两个孩子都靠着树睡着了,双手握在一起。
王兄得知他在雪地里睡了一夜,吓得不轻,但那一夜李忘生睡得无比踏实,无比暖和。
他好像可以放下了,可以安心地离开。
他知道他这位新的师兄也是一个很好的人,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他也会拥有这样炽热而真诚的暖意。

“师弟!”
李忘生从回忆中回神,恰见谢云流站在梅园门口,冲他招手:“发什么呆呢,回去了!”
正如那一夜晦暗的月色树影,谢云流走入他的梅花树下,李忘生越过一地似雪流沙,走到谢云流身旁。
“虽然人没找到,”谢云流冲他眨眨眼,“但我有了新的办法。”
李忘生止不住笑,“什么办法?”
“晚上你就知道了。”他伸了个懒腰,“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今夜可有得忙咯。”

【二十一】
天色将暗,长街上人潮涌动,逐渐往一个方向聚集。
谢云流与李忘生混迹在人群当中,随人群一起往东南角走去。
“其实要说最热闹的时候,还是上元节的天街灯市,”谢云流把李忘生被风掀翻的轻纱拂了下来,“那日你没来,可热闹了。”
上元节那日……李忘生眼捷轻颤,“师兄给忘生带了新捏的糖人,也算带忘生见过了。”

那日过节,门内功课其实并不多,之所以没有答应师兄,是因为从那时开始,他就有些不大对劲——他有种说不出的焦躁和不安。
修道修心,修得就是个清净,李忘生每日打坐念经,都是在不断放下自己内心的杂念,可那时候起,他虽然心无杂念,但却有种隐隐的焦躁。
他也说不好究竟是因为什么,他每日的课业都有按时完成,每日的剑法也从不懈怠,李忘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焦躁。
焦躁不利于心境,更不利于修行。
当李忘生试图平静自己的时候,谢云流来了。
“师弟,今日上元,师兄带你下山去玩儿!”他刚练完剑,还没收入鞘中,顺手挽了个剑花,背在身后,笑吟吟地朝李忘生走了过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
李忘生心里的那些焦躁仿佛一瞬间被激发了出来,谢云流每次探头过来的神情,从山下回来后的神采飞扬,切磋时凌厉的眉眼,纷纷涌到他眼前,李忘生心跳混乱急促,刚修出来的那点清净顿时散了个彻底。
他动了动唇,一时有些茫然无措。
这是怎么了?
面前的谢云流还在等他的回答:“怎么样?去不去啊?”他笑眯眯问。
“……师兄去罢。”李忘垂下眼,“忘生还想再练一会儿。”
他如今心神不定,怕会出什么岔子,扰了师兄的兴致就不好了。
那一夜长安解了宵禁,谢云流彻夜未归。李忘生睡到半夜,无端醒了,一旁床铺空空荡荡,他不禁想,师兄此时身在何处?可有好眠?
屋内少了一个人,仿佛忽然冷清了许多,李忘生在床上躺了很久,许久都没有睡意,索性从床上爬了起来,新磨了墨,铺纸练字。
练字和抄经一样静心,李忘生一笔一划写下,将心中的杂念随着笔墨一点点消磨,横、竖、撇、点,他写完一个字,抬眼一看,便愣在了那里。
竟然是“谢”。
他无意识写出来的,竟然是谢云流。
一阵山风吹过,忽地吹开了半掩的窗棂。啪嗒一声,毛笔摔在了地上,溅出一道墨迹。
李忘生慌忙蹲下去擦拭,眼中满是慌乱。
怎么办?
他用沾了水的软布去擦,却在擦拭中不慎落了袖角,将衣袖也染上了墨渍。
怎么回事?
他怎么这么笨?
李忘生用力擦干净地上的墨渍,可袖角的墨始终在他视野里晃,像是一块去不掉的脏污,记录着他今夜做的错事。
李忘生乱糟糟地想,该庆幸师兄今夜不在,没有见到他失态的样子,他……
地上的墨渍被擦得干干净净,了无痕迹,可袖角已是一团乌黑。
纵然师兄不知,可天知、地知、三清知……他知。
擦得再干净,也掩盖不了他又一次逾矩的事实。
师兄……
李忘生抿紧了唇,不敢将那个名字念出声,仿佛只要一出口,就会惊动什么。他没有起身,他就那么半蹲着,将袖角攥在手心里,把那片污渍藏得紧紧的。
油灯烧干了底,忽地灭了,月光照了进来,覆在李忘生弯伏的背脊。
很久以后,李忘生站了起来,沉默不语地收拾好桌面,换下身上的衣裳,重新躺回床上。
再没辗转反侧。

“无妨,热闹的多得是。”谢云流攥着李忘生的腕,将他往自己这边扯了扯,用信香笼住他二人。
李忘生默许了他这种举动,直至今日,那种隐隐的焦躁感仍未消失,不过在吃过半山的药之后,减缓了许多。
“我昨日方知,满庭芳要开分记,毕竟作为京城最大的香料铺,这么多年都只是这一家。”
昨日剑挑河灯的时候,谢云流便听说了此事。为庆贺分记开张,满庭芳特意要在今夜举办一场“双龙戏珠”,意在讨个好兆头。
“双龙戏珠”重头在“珠”,众多侠士以天灯升空,从长街南的满庭芳分记赶往长街北的满庭芳,登上正脊,夺得双龙戏珠中间的“珠”。
“据说满庭芳把仅次于压箱底的香珠‘夭桃’拿出来当彩头,香老板真是下了血本。”谢云流啧啧称奇,“传说夭桃对月,能窥见此生最愉悦时景,世人引以为珍宝——这个足够做名帖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赶到了长街南的起始点。人群如潮水一般自四面八方涌至此地,放眼望去各色衣裳密密麻麻,孩童坐上了大人的肩,亲朋好友相约携手而来,稍远些的空地放了成排的烟花,临街的店主都出来看热闹,一片其乐融融。
“盛世太平啊。”谢云流感慨。
尽管街巷暗处罪恶仍旧存在,但更多的人能如今这般,携亲朋好友,赴人间热闹,怀兴而来,尽兴而归,此乐足以。
满庭芳楼前,许多侠士已经登上天灯,整装待发。谢云流和李忘生也一人找了一盏,相隔不远。
不多时,满庭芳的掌柜出来了。
那是位身披狐裘的白衣男子,手中折扇一开一合,笑起来如沐春风:“明日是我满庭芳分记开张的日子,承蒙各位抬爱,香某在此谢过……”
李忘生瞧向谢云流,对方的侧脸掩映在灯火人影之后,正全神贯注地听着香老板解说,垂落的发丝蜿蜒地铺在肩头,末端翘起,在微凉的夜风中随风摇晃。
他二人今夜皆穿了一身白,谢云流说是因为夜里好认,可对李忘生来说,师兄的这身白袍,实在是……
实在是让他有些移不开眼。
“……以武会友,点到即止。天灯上不许下杀手,人落地即为败。”香老板说到最后,俯首作揖:“各位,请了!”
话音刚落,一盏盏天灯争先恐后升空,谢云流朝李忘生这边看了一眼,两人相视一笑,也各自升向夜空。
沉沉夜幕之下,无数灯火乘风而起,千帆竞发,百舸争流。

“忘生!你看!”
谢云流隔着天灯喊道。
李忘生跟随他所指的方向往下看,只见一条流金长河在大地上蜿蜒。从长街南往长街北走,一路都是繁华街市,长安城少有高楼,天灯升到半空,便能窥见城内全景。
谢云流扒着吊篮边缘冲李忘生招手:“那是花记,那是成衣店,那边那个黑的是我们住的客栈……”
李忘生细细端详着这片他从小长大的土地,他在这里待了九年,却从未像今日这般看过它。
他目光一寸寸找寻着,在一处偏僻的地方寻到了曾经的故居,漆黑如墨,毫无声息。
那片府邸看起来只有珠粒般大小,在那时却是他的整个天地。李府院落很多,他小时候常常迷路,那里高墙重重,规矩森严,难以翻越。
他曾想或许他一生都只能行于此间,如今跳出其外,见天地浩大,李府也只是小小一粒了。
李忘生修道几载,终于趁着此时,回望过去。当初的那些不安、忧虑,早已在这些年中化为飞雪,慢慢消融,树下独赏寒梅的小雪团,如今也渐渐长大,如那凌寒独开的白梅一般,散发着幽香。
那些故人、旧事都沉淀在记忆深处,不曾忘却,李忘生久违地想起了那些熟悉的面孔,想起了他一去不回的鸟儿,想起了梅园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他走时,是出于当时形势,做出的最好选择,如今他再来,才真正明白了当初的选择究竟对他有多大意义。
在那个夜晚,他站在梅树下,做出了他一生最重要的抉择之一。
“坏了师弟!快!我们要落后了!”谢云流忽然喊道,“偏了!偏了!”
他急忙调转方向,往人群的方向追去,扬起的袖角划过一道弧线,他大笑着,笑声随风传了很远。
“来了!”
李忘生眼中映着灯火、映着谢云流少年轻狂的模样,他眼瞳深处泛出一点笑意,逐渐漾开,如同浮光照影,波光粼粼。
旧事也好,旧人也罢,轻舟已过,任山万重。

从南到北的路并不短,当天灯升空后,大部分人都是随风而行,权当一回高空赏景,而另一部分意在夺珠之人,便各显身手,让天灯行进更快一些。
进入中段,意欲夺珠之人狭路相逢,天灯与天灯间挨得极近,有人拿出了法宝助力,有人召唤了灵宠助行,纸扇一扇灯行一步,灵宠抓篮拖拽前行,一时间天上喧喧嚷嚷,热闹至极。
忽然一声惊呼,一人甩出暗器,寒光闪过,旁边吊篮应声而坠,天灯失去绳索束缚飞向高空,竟是侠士之间互斗开始了。这之后各路招式纷纷闪现,各盏天灯一边前行,一边击落对手。
数盏吊篮簌簌坠落,吊篮中的人在坠落地面前便先行跳出,平安落地,惹来围观之人一阵可惜。
谢云流与李忘生跟在最后,远远见了这一幕,早有预料。
“师弟,我们走下面!”谢云流道。
要想走最短的路,就要直行,高空浩荡,何必都赶一处。飞到众人之上,抬头就能看见,容易被当成靶子,趁侠士们战作一团,从下路走,偷偷溜过去,才不容易被发现。
二人于是自降高度,飞在了众人之下,在侠士们打得不开交之时,浑水摸鱼往前走。
谢云流一边掌控着方向,一边躲开时不时坠落的东西,有时是一只袖子、一朵头花,有时是一把折扇、一柄小剑,有时则是硕大的吊篮、甚至一个嚎叫的人……比起上面互相攻击、互相拖累的天灯,他行进的速度要快上不少。
但没过多久,谢云流这招就被识破了。内斗的人们发现了独自赶路的谢李,谢云流甚至已经超过了众人,一马当先,于是引发众怒,纷纷朝谢云流扔去了武器。
谢云流大笑不已,游刃有余地躲开,却不防迎面遇到一股强风,将天灯的火苗吹偏,一下烧到了灯笼。
“哎!哎!”谢云流赶紧扑灭,但此时正逢风过,火苗窜得飞快,火势一起便无法收拾。
“师兄!”李忘生追到他附近:“跳过来!”
谢云流当机立断,果断抛下自己的天灯,一踩篮沿便飞身扑向对面,吊篮急速坠落,谢云流则在堪堪擦身而过之际,抓住了李忘生伸来的手。
“师弟!”
谢云流抓紧了手,长臂用力一荡,轻巧跳入吊篮,长长舒了口气,拍落身上的灰烬,“多谢!”
李忘生回身上下打量,见人毫发无损,这才暗自松了口气,“师兄先行歇息,且待忘生……”
他话语未完,便瞧见他们还紧紧握在一起的手。
谢云流发觉他话音止住,顺着李忘生的目光看了过去,这才发现自己站稳后忘了松手,“啊……抱歉。”
李忘生并没说什么,而是从怀中掏出手帕,递给谢云流:“擦擦脸。”
“啊?”谢云流茫然。
李忘生瞧着他被火熏黑一片的脸庞,点了点自己的脸:“这里,熏黑了。”
谢云流抬手抹了一把,终于看出了对方脸上一直强忍的笑意,“切。”
李忘生一边笑着一边转过身,接着操纵天灯前行。
吊篮中多了一人,行进的速度便有所减缓,李忘生抽出长剑立于身前,并指划过的刹那,眼神蓦然凌厉。
以气驭剑是纯阳基本功,真气缠绕剑身,袅袅如烟,李忘生专注望向前方,周身散发出强大气势,袖袍鼓荡,衣摆翻飞,天灯火烛骤盛,前行之速陡然加快。
谢云流盘坐在他身后,被他带着梅香的袖摆拍了一脸。他无声笑了笑,侧头躲过再度拍来的袖摆,支着手肘去瞧挡在他身前的人。
李忘生素来要求整洁,长发梳得整整齐齐,不留一丝碎发,才得以让谢云流在此时,可以完完全全地、没有一丝掩盖地端详着自己的师弟。
那双温和的眉眼在这种时候才会显露出凌厉来,眉头下压,眉心的那点朱砂像是灼灼烈日,能涤荡一切污秽丑恶。李忘生唇生得薄,当唇角没了一丝笑意,便显得有些薄情。
忽然身后传来细微声响,谢云流不悦偏头,却见淡蓝色的光圈已经扩散开来,将一切攻击抵挡在外。
此间风声呼啸,安稳如山。
谢云流便笑了。
——多令人骄傲啊,他的师弟。

谢云流年长李忘生三岁,自幼便事事照顾。李忘生初来时许多琐碎小事一窍不通,全是谢云流手把手教出来的;在修行一道上,李忘生天赋略缺,进度慢他不少,但李忘生肯下功夫,又虚心求教,小小一只天天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师兄,这说什么谢云流能不答应?
山上山下那么多人,李忘生不是嘴最甜的那个,不是跟他跟得最紧的那个,却是谢云流最挂念的那个。
这个雪团子是由他亲自接出来,又看着他长大,年纪比他小却太过老成,谢云流不知道兄长该是个什么样子,没有人给他参考,他便只是尽其所能地对李忘生好,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他什么都念着李忘生,什么都不会忘了李忘生,李忘生头一回与他分床睡,谢云流还给他缝了个娃娃……他再没对谁这么上心过。
数载光阴倏忽而过,不知不觉中,雪团子长高了,长开了,虽然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日日跟在他身后,却还是一口一个师兄,叫得十分乖巧。
李忘生察觉了谢云流的视线,朝他看了过来:“师兄?”
——雪团子长大了。
谢云流笑了下,大喇喇地坐在地上,朝李忘生伸了只手。
李忘生看了眼前方,确保不会撞到人,而后侧身握住谢云流的手,把他拉了起来。
“多谢师弟。”谢云流拍了拍身上的灰,笑盈盈道:“路不远了,剩下我来罢。”

对于高空来说,最后一段路程,就是站在此处,已经能远远看到满庭芳的高楼。
流金长河走至尽头,身旁的天灯已经寥寥无几,底下的人群跟着从街南跑到街北,一路追着看热闹。
谢云流一面抵御对手的袭击,一面稳住天灯,让李忘生打坐恢复更快一些。
他出招的速度太快,往往对方刚动手,谢云流就已经一剑甩了过去,仿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什么动静都逃不过。这场“双龙戏珠”只是玩乐,谢云流也没动真格,招式都使得轻飘飘,仅仅拦住对方想出招的手,并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
不多时,李忘生也站了起来。
他抽出长剑,转身与谢云流背对,剑气凌然,互相为对方守住空缺和弱点。
谢云流掌控方向,全力前行,天灯徐徐飘远,逐步超越了身旁的灯群;李忘生一剑防守,滴水不漏,拦下了所有攻击,还抽空救下一只误飞撞来的鸟儿。
很快,满庭芳近在眼前,谢云流兴奋地喊:“师弟!来!”
行至最后,谁都顾不上击落对方,都在铆足了劲往前冲。
谢云流势在必得,他二人一前一后,同时将长剑立于身前,动作与神情如出一辙,幽蓝的光焰从他们身上升腾,笼罩着整个天灯,像在漆黑的夜空盛开了一朵幽昙,仅有灯芯的位置跳跃着烛火,明亮又炽烈。
有了李忘生的助力,天灯前行速度陡然加快许多,谢云流笑意渐深,他喜欢一个人在擂台上风光,却也爱极了这种并肩作战——实在少有人与他并肩,但李忘生可以。
他们是纯阳宫的大弟子与二弟子,是纯阳开山一代弟子中,最为出色的两个人,年轻翘楚,双峰并立。
“忘生!”谢云流大笑:“近在咫尺了!冲!”
满庭芳不过数尺,他们手中长剑光芒大盛,就在此时,不知从哪来的一支冷箭,忽然刺穿了他们的天灯,直直射灭燃烧的火烛,带着凌厉的风声直冲谢云流而来。
“师兄小心!”
谢李二人同时闪开,剑矢深深扎入篮底,还泛着幽绿的光。
竟然是淬了毒!
谢云流眼神一厉,当即一剑斩了回去,对方一路蛰伏至今,竟然到现在才下手。
这一剑有分山断海之势,锋芒无匹,直接将对方从半空削了下去,斩断了对方的吊篮,也斩断了他们的绳索。
天灯急剧下坠,谢云流望着近在咫尺的满庭芳,实在心有不甘,他忽地一跳,踩上吊篮的边缘便向远扑了过去——
那数尺的距离在纯阳是如此之近,可在不能轻功的皇城却如此之远。谢云流眼睁睁地看着最后那半尺的距离,却什么都抓不住,四周风声呼啸,他直直坠落下去。
可恶!
谢云流刚握紧拳,却忽然听到熟悉的剑鸣,似有什么正飞快地向他靠近,视野边缘剑光一闪,谢云流想也没想,翻身一脚踩上飞剑,借此为点再度飞扑——
铜铃猛地摇晃,清脆地铃声在半空传开,谢云流终于抓到了檐角的边缘。
他刚松口气,忽然反应过来,立即往下寻找:“师弟!”
长剑落了下去,斜斜插入楼阁;吊篮还在急速下坠,失去了天灯的遮盖,谢云流看见李忘生随着吊篮一同坠落,腰间剑鞘空空如也,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竟然带着笑意。

李忘生眼中映着如墨的夜色,映着灯火通明的楼阁,映着上升的天灯,映着谢云流渺小的身影,耳旁风声呼啸,他闭上了眼睛。
没有剑,他也用不了轻功,好在扶摇可接,不至于出事。
但是师兄上去了。李忘生十分高兴,这样师兄就能拿到那颗香珠,不至于铩羽而归。
至于他……他能帮到师兄,他就很高兴。
这辈子的前十年,李忘生似乎都在为王兄而活,为李府的仆从而活,他好像生来就是个负担,需要周围的人如此小心谨慎、空耗年岁对待,只为他能活下来,活的长久一点,可这样的长久又有何意义?李忘生不想如此,可他没得选择。
谢云流是李忘生的第一个朋友,也是第一个和他坦露真心的人。
李忘生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人,那么炽烈、又那么真诚,和李忘生遇到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以前没有,之后也没有,他是独一无二的。
他来了,在李忘生从未打开的心房里留下浓墨重彩的痕迹,于是李忘生便成了他的,心里再进不了任何人。
李忘生入了道,清心求静,可修道没有清净他对谢云流的喜欢,反而随着他们朝夕相处,日渐加深。
或许,这次他可以自己选择,李忘生想。
他选择为师兄而活,为自己而活。
他想让纯阳宫繁荣昌盛,想让师兄继任纯阳掌门,想让他们能在这样的太平盛世中,打坐念经,修道求真,一辈子,直到白发苍苍,垂垂老矣,再将纯阳宫交给下一代弟子,平静离去。
这是也许是枯燥平凡的一生,可这又是多么珍贵难得的一生。

“师弟——”
遥遥听到谢云流的呼唤,李忘生睁开眼,却见一条红绸直直冲他而来,波涛翻卷,鲜艳耀眼。
那是满庭芳屋顶的彩绸,特意为此次活动系上,只此一条,就系在双龙戏珠。
李忘生怔怔地顺着红绸向上看去,却见一切的最后,红绸的尽头,是向他伸手的谢云流。
“师兄……”他喃喃道。
月朗星稀,天灯已远,可谢云流的眉眼是如此清晰,如此夺目。
如此……铭心刻骨。
“接住!”谢云流大喊。
李忘生眼神一凝,立即抓住飘忽的绳索,一脚登上吊篮边缘,霎时朝那根红绸扑了过去。
皓月千里之下,谢云流抓住檐边,探出大半个身子,用一根红绸,拉住即将坠地的李忘生。
“好险!”
满庭芳楼下已经聚集了乌泱泱的人,见此峰回路转,不禁拍手叫好。
“妙啊!”
“好!”
满庭芳到顶才有檐角,楼身没有抓点,谢云流拉着红绸向上拽,手背都冒出了青筋。李忘生不会坐享其成,他抓住这个机会,迅速将红绸缠绕腕间,仰身一翻,直接踏上了红绸绸面——等师兄将他拉上去,夺珠就来不及了。
他一面收紧红绸末端,一面沿绸疾行,身姿轻盈,白衣翩然,却带着披荆斩棘、一往无前的冲劲,令人目不能移。
一根红绸系住两端,谢云流与李忘生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谢云流瞧着离他越来越近的李忘生,又看了眼已经快接近楼顶的对手,唇角微弯,忽地振臂一挥。
李忘生看见了这个笑,正想是何意,忽地脚下传来一股大力,直接将他甩上了夜空。
“……!”
李忘生被抛上最高空,在空中翻滚数圈,红绸自手腕松散开来,此时四周皆寂,空荡无垠,李忘生无端有些冷,却抬眼瞧见了高悬的明月、瞧见了寂寥的星子、瞧见了无垠的黑夜和淡薄的层云。
“忘生!”一道声音从下传来。
李忘生蓦地回神,转身往下看去——
他看见了万家通明的灯火、看见了鳞次栉比的房屋、看见了长街上乌泱泱的人群,看见了人间万象繁华,看见了他的师兄。
谢云流正抬头望着他,那张脸满是少年意气风发,一双眼极亮,盛过他方才所见明月与群星。
“夺珠!”谢云流大喊。
顾不上此刻的心悸,李忘生闻言而动,找准了即将登顶的对手,下落时顺势一扫,与人缠斗起来。
虽然手中无剑,略占下乘,但若要说不用武器、单论拳脚功夫,全纯阳找不出第二个比李忘生更扎实的。招招到位,式式精准,那是他一招一式、日日夜夜练出来的,在谢云流这样的绝世天才面前,李忘生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才有了如今与谢云流并肩的实力。
可那是与谢云流,若换成与常人相比——
李忘生矮身躲过对方拳风,一掌劈向对方后心。这一掌劈了个结实,对方被攻击多次的下盘没稳住,一头栽了下去。
——毫无悬念的赢。
李忘生顿了顿,没再继续,他大步越过满地的碎瓦,走上了屋顶的正脊。
那里塑有一双赤色游龙,生动活泼,气势非凡,两条龙中间是一颗硕大的明珠,李忘生弯下腰,将那颗明珠拾起,擦了擦尘灰,起身后,才瞧见谢云流也赶了上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身边。
“师兄。”李忘生把明珠递给谢云流。
谢云流却没接,他攥住李忘生的手腕,猛地高高举起。
沉寂许久的人群忽然爆发出热烈掌声,铺天盖地的喝彩不绝于耳。
“干得好!”
“年少有为!”
“真厉害!”
攥在腕间的手滚烫,李忘生从人们兴奋的笑脸上移开目光,怔怔地瞧着谢云流。
谢云流也正瞧着他,冲他一笑,眨了眨眼。
他们的气息都还未平和下来,冷铁腥气与白梅冷香在半空纠缠,在清冷的夜空格外清晰鲜明,李忘生却无心去管。
他只觉胸腔鼓胀,仿佛有什么抑制不住,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挣扎出来。
谢云流将手收了回来,却没松开。
“他们说的对,”他抓着李忘生的手,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吐息炙热:“师弟真厉害。”
李忘生张了张口,“我……”
他似乎说了什么,可他什么也听不见。
那一刹那的心如擂鼓胜过耳畔所有山呼海啸。
却看到谢云流听完只是摇了摇头,笑意更深。

【二十二】
作为获胜者,香老板给他二人赠予香囊,谢云流接过道了谢,转身便把安神香给了师弟。
随着“双龙戏珠”落幕,人群纷纷散开,不少人涌进了满庭芳,挑挑选选。
谢云流和李忘生没去凑那个热闹,他俩找了个偏僻的小山坡,挨一处坐了下来。
“说起来,香老板身上也是梨花香,闻着跟那个香囊还挺像。”谢云流随口道。
他翻了一下赠送的几个香囊,“他给的香囊中,大半都是花香。听说因为他酷爱花香,满庭芳的香料便以花香价为最。”
而满庭芳作为京城最大的香料商,香价的高低甚至影响到了人们的偏好。
李忘生将香囊拾起,仔细闻了闻。确实能分辨出不同的甜香。只是这些甜香或多或少都染上了他的白梅冷香,辨得有些费力。
他只顾着认真辨别,却没意识到那冷香已经浓郁到了什么地步。
分明是清高孤傲的冷香,却此时浓郁到炽烈,强势到足以盖过所有香,侵染了其他气息。
谢云流瞧着李忘生低头端详的模样,眼神渐深。

原本在纯阳他还没发觉,如今下了山,时时刻刻与李忘生呆在一起,谢云流才发现了一些往常未能察觉到的事情。
信香之为信,缘于这种香时期固定,每逢情期必然爆发,在平日则是因情志波动,无论是何缘由,终归逃不过一个情字,香随情动。
比起言论,人们更容易通过信香的波动去了解对方的情绪,信香平淡时,心境也比较稳定平和,信香浓郁时,往往人情绪也是大起大伏——这本是红尘间的常态,但对谢云流他们来说,长年在山上,收敛信香已经成为了习惯。修道修心,修得就是一个清净,不为外物所动,讲究一个静,过于激烈的情绪更是需要克制化解,纯阳弟子都少有大悲大喜,久而久之,谢云流都忘了信香还有这些功效。
自腺体受伤之后,李忘生就失去了控制信香的能力,他的信香本能自放,如同凡尘俗人一般不加约束,随心意而动——他像是短暂地脱离了修道求真的状态,回归了红尘俗世,让谢云流终于在大道无情之外,窥见了李忘生的七情六欲。

那日在郊外草原,谢云流在微醺中闻到李忘生的信香,那冷香隐隐约约,在李忘生的发丝之间、衣袍之下遮遮掩掩,似是要躲藏,却偏随着风,叫他闻见了,勾得谢云流忍不住去靠近、去嗅,于是在他真的靠近时,那香也真切了起来。谢云流深深吸了一口,感受着沁入肺腑后、四肢百骸传来的愉悦,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如此清晰的真切,究竟是因为他更近了,还是这信香更浓了?

之后,由于李忘生身体的原因,谢云流总是用自己的冷铁信香将他二人笼罩,也因此许久没有留意师弟的信香——此时李忘生信香不够强势,谢云流便比往日更强势,他不许那些或恶意、或善意的靠近,他全盘拒绝,不许他们靠近此时虚弱的李忘生。
他是师兄,师兄保护师弟,天经地义。谢云流想。
可当李忘生真的接受了、默许了他的擅作主张,谢云流却感到格外高兴——大概是他以为自己会被拒绝,没想到师弟竟然允许——于是他更加理直气壮,变本加厉。
长剑的锋利和寒意不是人人都能受得了,仰慕追随谢云流的人很多,可他们连近身都不敢。谢云流站在那里,他们便只是远远地望着,偷偷地看,有些胆子大的,走上前,与他也说不了几句,或是惧于他的锋芒,或是难以承受这般压力,总归谢云流身边人来来走走,竟没剩下几个。
可李忘生允了。他话并不多,更多是谢云流与他找话说,李忘生只是沉默地站在他身边,与他并肩。谢云流笼罩李忘生的时候,几乎要感受不到他的信香,谢云流的信香太强势了,以至于显得李忘生信香很淡,淡到近乎于无。李忘生在他锋芒之下安静地站着,谢云流看了再多,最后总会回到李忘生身上,越看越欢喜,越看越心悸。
他身边的人来来走走,可只有李忘生愿意留到最后;李忘生那样一个清冷高傲的性子,竟然肯接受他的笼罩和入侵——那时的李忘生……浑身上下都沾满了他的气息。
某种隐秘的愉悦一闪即逝,本能被谢云流抛之脑后。

直到那日江边舞剑,谢云流收了剑往回走。风分明是从江边吹往岸上,谢云流却在风中闻到了李忘生弥漫的信香。
浓郁到连风都无法抵抗。
谢云流忽然觉得师弟好像变了,可他又说不上来。
他身上的信香不再遮掩,坦坦荡荡,可却让谢云流有些不适应。
大概是往日总要他去追寻、若隐若现的冷香忽然真切、清晰地出现在他面前,坦荡到让他有些退却——
昔日他总是想多闻一闻那股冷香,可因着信香的特殊,谢云流在这一点上总是很别扭,甚至有种莫名的羞赧:他想闻,可他又不好意思说;他觉得很香,可他又不好意思承认。
他原以为自己只是单纯欣赏师弟的信香,可真当师弟如此坦荡地将信香释放,他忽然又有些心虚,好像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找不到藏身之处,堪堪欲露。
——他本是问心无愧的,现在却问心有愧了起来。
于是当夜的梦里,白梅冷香浓郁到化为实质,他亲手将遮掩的薄雾拂开,瞧见了那雪中梅枝的真身,比雪更白,胜梅更香。
谢云流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他的欲望——他一次次追寻的、隐藏在那白梅冷香之后的渴望。
原来这就是他有愧的地方。
他的本能先他一步察觉,将真相掩藏在梅香之后,曲曲折折,难以自制地被吸引着、暗暗地喜欢着。
他却无知无觉。

在谢云流刚知晓的时候,几乎被自己吓到。
虽然他不同于寻常人家的孩子,但他也知天理。
他以为自己这个做师兄的心念不正,才对自己的师弟产生了这样的心思。
可从昨夜至今,他想了整整一日……也没觉得什么有不对。
他把自己从小到大都检视了一遍,始终没找到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李忘生产生了师兄弟之外的感情,谢云流自认问心无愧,从没对师弟产生过什么龌龊想法,他一直很欣赏李忘生,一直……很喜欢这个师弟。
他喜欢逗李忘生,他特别喜欢一脸正经地跟李忘生胡说八道,而李忘生总是信以为真,于是他乐不可支;他也喜欢看李忘生练剑,李忘生性子拗,学不会的晚睡早起也要练好,于是谢云流就会打着哈欠一边埋怨他不让人睡懒觉,一边陪李忘生喂招,看着那双眼在融会贯通中一点点亮起来;他还喜欢与李忘生待在一处,无论他在外玩得再晚、玩得再尽兴,也总会在最后回山,繁华是他的寻欢场,可只有在师弟身边,他才能无忧无虑的好眠……他似乎一直都是如此,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不同。
——谢云流忽然意识到,或许这种没有不同,本身就是一种不同。
他们本应随年纪渐长逐渐疏远,走上各自的道路,抑或是愈发亲密,成为无话不谈的师兄弟——可都没有。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忽远忽近的微妙距离,有时疏离客气得如同外人,有时却亲昵到毫无间隙。
谢云流偶尔能察觉到这种微妙的变化,他本该不喜这般飘忽不定,却仿佛始终有一条线牵着他,让他忍不住在意,一次又一次靠近。
这就是喜欢么?是想要两厢厮守的那种喜欢、是眷侣之间的那种喜欢么?
谢云流想象了一下,若是往后日日都能与师弟如此,风雨并肩、同去同归,待日后他们头发花白,便一同归隐云游,做一对烟波钓叟,不问日月朝夕……似乎也很好。
不知到那时,师弟可还是这闷葫芦的性子?可还会像如今这般每日喊着师兄、等他归家?
这么一想,谢云流竟然有几分憧憬。

月色柔和,李忘生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面容一半在澄澈的月光下、一半隐在阴影里,看不那么真切,眉心那颗朱砂透着股清透的丽,看得谢云流心头悸动不已。
这是他的师弟。
谢云流忽然庆幸——还好自己是纯阳大师兄。
李忘生只有他一个师兄。
这是他一个人的师弟。

【二十三】
眼见李忘生眉心越蹙越紧,谢云流忍不住问:“怎么了?”
“这些香囊的封口……也是那种特殊的系法。”
李忘生将手中剩下的挨个翻了一遍:“这个也是,这个,这个……这些全是师雨云家乡的那种系法,也是药铺掌柜的那种系法……”
“也是黑衣人掉落的那个香囊的系法。”谢云流替他接了下去。
这么巧合?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
谢云流与李忘生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罢了,看下那个香珠。”谢云流望了眼弯月的方位,“还剩点时间,正好试试传说是真是假。”
李忘生从怀中取出明珠,约有掌心般大,中间有圈明显细缝,像是由分开的两半拼合而成。
他尝试了一下,轻而易举便掰开了,随着柔软甜蜜的桃花香弥漫开来,一颗小小的雪色香珠静静躺在其中。
谢云流好奇地探过头,拾起那枚香珠,“这么小?”
他将香珠举到眼前,抬头对着天上的明月,“真像传说里说的那样……”
明月昭昭,清辉澄澈,谢云流的瞳孔透过雪色夭桃,只见一片浑浊,他又看了看,“什么也没有啊……”
话刚说完,一丝甜蜜的桃花香钻入他鼻中,谢云流脑海霎时一清,遮在眼前的浑浊雪色缓缓拨开,另一副画面悄无声息浮现出来:
那是一个正遭受欺凌的道子,他身上的道袍被撕扯到破烂,衣不蔽体,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无一例外印着重重指印,他被迫蜷缩着身子,蜷缩在视野中这狭小的怀抱。
他应当是不好受的,连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可他又那么温顺,一点抵抗都没有。
后领被大大扯开,露出肩颈间密密麻麻的牙印,忽有一条血缕蜿蜒流淌而下,随呼吸缓慢蔓延,鲜明到刺眼,在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一道细细红痕,最后没入破烂的道袍之中,无影无踪。
溯流而上,那血流尽头的伤处——正被他吮在口中。
谢云流猛然惊醒。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温热的触感,掌心曾经托起的颈段纤细修长,仿佛只要稍稍用力,便能掐断,然而指腹下的脉搏急促跳动,显示着猎物的勃勃生机——他的脆弱、他的美好、他整个的生命全都归属于自己手中,被自己全然地掌握着,拥有着。

“师兄?师兄!”
熟悉的声音将他唤了回来,谢云流下意识随着声音看去,见李忘生面露忧色,担心地问:“你看到什么了?”

“……”谢云流喉结动了动,说不出话来。
那是上次燎期被他遗忘在脑海深处的记忆,是他失去神志之后,对李忘生所做的事情。
那因为征服和占有所带来的巨大愉悦冲上头脑,只是那么一眼,便让谢云流几乎战栗。
这便是李忘生不肯提及的原因么?
在那褴褛衣衫的遮蔽之下,在那重重密布的指印之下,李忘生……是怎样一副神情?

“师兄……”
李忘生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不是说会看到最愉悦的时候吗么?看师兄这神色似乎不像是什么好事。

谢云流瞳孔一缩,蓦地醒悟过来,他定了定神,将香珠夭桃交到李忘生手中:“你试试。”

李忘生见他这番反应,有些犹豫,想来师兄必是看到了什么,才会显露出这般难以置信的神情。
李忘生心虚的事就多了,他看了一眼谢云流,慢吞吞地将香珠举至眼前,认真对月观望。

他脸上神情始终沉静,让人无法判断他是看到了、还是什么都没看到,如果看到了又看到了什么——李忘生是个八风不动的性子,滴水不漏,不动声色。单从他表现出来的这些方面,谢云流什么也猜不到。
但好在,如今有信香。
在谢云流近些年的印象中,李忘生一直表现得十分沉稳,沉到有些淡漠。
他对谁都是那副温和稳重的样子,似乎没有喜恶,什么人、什么事都不会影响他练剑修行,李忘生熟悉纯阳宫的每一位弟子,可众人却连他在哪儿、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他像是把自己藏了起来,刻了个纯阳二弟子的壳,温和、可靠、稳重,他只以这个面貌示人,这是纯阳的需要,也是纯阳众弟子对他的印象——但谢云流是见过李忘生不安、慌乱、无措的一面的,他知道他并不是全是那样。
李忘生从不会在其他师弟师妹面前表现出这些,但谢云流偶尔能见到,就如同日月明暗,谢云流向来把这些不为人知的、暗处的情绪当成是一种亲密的证明,也让他相信比起别人,李忘生对他总是更亲近些的。
可如今这些人情在李忘生身上窥见得越来越少,谢云流有时也恍惚,他那梅花树下忐忑不安的小师弟已经长大了,长成了大道无情的模样,至纯至粹,至高至明。
同是修道之人,谢云流应当为此感到高兴,但他却有些闷闷不乐。
他们分明还朝夕相对,日日同屋,却仿佛无形中隔了一道天堑,谢云流再猜不透这个师弟在想什么,也难以分辨是他将自己也算作了外人,不肯流露真情,还是真正心如古井,大道无情。
如今,谢云流知道了。

月光如雾,将李忘生侧脸的轮廓勾勒得十分柔和,他仰头借明珠望月,眼睛睁得大大的,眼捷扑扇在明珠上,看得谢云流心尖发痒。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连李忘生脸颊上细小绒毛的摆动都未错过。

在那幅画面中,谢云流瞧不见李忘生的神色,但他不信那只有痛苦,只是折磨。
怀中细微地颤抖他觉得出,可那样僵硬地、并紧地、蜷缩的姿势,似乎不单单是痛楚,更像在压抑着什么。

谢云流轻嗅着风中愈发浓郁的梅香,唇角微微翘起。他刻意收敛了自己的信香,于是此刻整个山坡上都弥漫着李忘生的白梅冷香,弥漫着他心随情动的信香。
如此浓郁、如此愉悦。

自李忘生腺体逐渐恢复,信香本能外放之后,谢云流才发觉,李忘生的心绪变化竟是这般曲折——他每日都能察觉几次信香由淡转浓的时刻,那分明是心绪的急速起伏,可只看李忘生的神情,又仿佛没什么。
他淡然得好似续灯剪叶,悠然拂去窗棂落下的新雪,从容自在,如同此刻。
可梅香已经蔓延到整座山坡,顺着风卷起高处冒芽的青草,临近了天上的月。
如此安静、如此热烈。

这张脸多会骗人啊。
谢云流想。
看上去木讷寡言,纯良无辜,可心里弯弯道道多着。

“你看到了什么?”
见李忘生收起香珠,谢云流不紧不慢地问。
李忘生摇了摇头,“没什么。”
小骗子。谢云流心想,梅香已经把方圆几里熏了个遍,还说没什么。
“不想告诉我?”
“……”李忘生顿了顿,垂下眼捷,“一些过去的事罢了。”
“是在李府的事?”谢云流几乎要忍不住笑,但瞧着李忘生乖巧低下的发顶,他还是竭尽全力克制住自己。
李忘生迟疑了一下,“是。”
谢云流满意了。
师弟面皮薄,要让他说喜欢,比让他在三圣前念情书还难,谢云流知道的。
师弟一定是看见了与自己的第一次相见,方才情动至此。
——否则他怎么会允许自己对他做那样的事情,却毫不还手、毫不反抗呢?
否则他怎么会接受自己侵犯他的领域,侵占他的信香呢?
否则他这段时日以来信香的剧烈波动,又都是因为谁呢?
点点滴滴碎片拼凑起来,将谢云流心中映得雪亮。

李忘生,你喜欢我。

【二十四】
谢云流压抑不住内心的高兴,他掩饰性地咳了一声,“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去取几样东西。”
他太得意了,难免失态,这事儿急不得,照师弟这性子,得慢慢磨。
反正他有的是功夫。
“就在这儿呆着啊,别乱跑。”谢云流一边说一边倒退着走,目光根本舍不得从李忘生身上挪开。
李忘生不知师兄为何如此高兴,但他还是点了点头,目送谢云流离开,一直到人影融合在夜里,什么也看不见。
空荡荡地望了许久之后,李忘生才收回目光。

手中夭桃色泽莹白,正散发着甜蜜的桃花香,编织了一个绮丽的梦境。
李忘生很轻地笑了下,却有些惆怅。
师兄问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他的梅花开了。

李忘生曾经在梅园中亲手种过一棵白梅。
那株白梅没什么特别,普普通通,他小时候种下,日日精心照料,看着它一点点长高,期待它有天开花。
可能是梅园的土实在不行,这株白梅长得十分缓慢,李忘生盼啊盼,它每年也只长高一丢丢,一点也没有要开花的意思。李忘生有些失望,但也不是特别在意。李府虽只有方寸天地,但还是能容得下一棵不开花的树,不开花他也养着。
六岁那年,李忘生做了一个梦。
那天发生了很多事,王兄来了,阿林走了,有人去追了,书掉地上弄脏了……那本是日光明朗的一天,却异常灰暗。桩桩件件之中,有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却给了李忘生梦里一点安慰。
李忘生梦到下了很大的雪,他的梅树开花了,满树的花像雪一样白,纷纷扬扬,枝头上却坐了个少年。
是神仙么?
李忘生忍不住想,那样细的梅枝,怎么能禁得起一个人。
少年面容模糊,看不清楚,只是快活地荡着双腿,冲他招手:
“快点快点,前面有糖葫芦!”
李忘生霎时惊醒。他突然想起白日院外经过的孩童与老者,想起了他梅园中独自伫立的梅花树。
他匆匆忙忙披了外衣下床,没惊动值守的下人,径直跑向梅园。
夜晚的李府格外空荡,所有人都睡了,只有长廊檐下的几盏灯还亮着。今夜没有下雪,月光皎洁,李忘生顾不上奔跑的声响、顾不上急促的呼吸,他什么都顾不上,心里有一个念头沸腾着升起,驱使着他穿过长廊、踏过青石板、一路狂奔,来到他的梅花树前。
一朵小小的白花正在枝头盛放。
李忘生呆住了。
他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却见枝头的另一端,又一朵也开了。
一朵,两朵,越来越多的梅花覆满枝头,像雪一样。
寂静无声,暗香浮动。
“……”
李忘生难以置信,是梦么?
他的梅花树长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开过花。
他下意识抬头看去,明月当空,枝头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小花苞含苞待放。
他却恍惚看到梦里那位少年摇晃着双腿,冲他招了招手:
去追你想要的呀。
李忘生瞳孔一缩,刹那间那许多碎片翻涌而出:只留给他一树梅香的母亲,野心勃勃、步履匆匆的王兄,曾经对他很好却下落不明的阿林,李府这些尚且年轻、却暮气沉沉的家仆……
忽有一道声音响起,敲碎了他所有暗淡而芜杂的记忆——
快点快点。
去追你想要的东西呀。
白梅初绽,枝头残雪簌簌碎落,李忘生几乎战栗。
他想要的东西……
王兄想要一个能助他登顶的帮手,家仆想要的是和亲人团聚,不再战战兢兢与他拴在这方寸之中——他想要什么?
他不想再被这一切困囿其间,他想离开这里,想找一条他自己的路。他会有他的解决办法,他有他想要追逐的东西,他要去追逐。
——他想像那个少年一样自由率真地活着。
李忘生笑了起来,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活着,无比地开心。花开满树和那个少年一起,成为了促使李忘生做出入道决定的开始。
后来李忘生遇到了谢云流,一个生来像鸟一样,翱翔天际,自由自在的人,又如同剑一般锋芒毕露,荡尽风波。
谢云流几乎像李忘生所有渴望的具象化,他只是站在那里,便让李忘生心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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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瑟瑟 | 2024-12-10 18:54:57 | 显示全部楼层
可他却不敢去追逐。
他太想要了,以至于还没得到,就已经在害怕失去。

谢云流回来的时候,李忘生果然还同他离开前那样,安安静静地坐着,手中摩挲着袖角。
谢云流放轻了脚步,知道他又在想些什么。师弟一思索就习惯如此,他着实不会隐藏。
四周依旧氤氲着白梅冷香,这些年朝夕相处,谢云流如今方知,原来每一次的暗香浮动,都是师弟难以掩饰的心动。
望着那雪白的身影,谢云流心软成了一片,他悄悄走过去,蒙住了李忘生的双眼。
“唔……师兄?”李忘生立即反应过来,想去拽谢云流捂住他的手, 却忽然被塞了个东西。
“猜猜这是什么?”谢云流半蹲在他旁边,笑吟吟地瞧着李忘生一点点摸索全貌。
他摸索完整个形状,弹指敲了敲,略沉的回声确定了他的猜测:“竹筒?”
答得好,谢云流便松了手,夸赞道:“聪明。”
李忘生耳根微热,抬眼却见谢云流一身黑衣,明眸如星,正是当初他在无极道场见到的样子。
“这是……”
谢云流从怀中套出另一套夜行衣,“你也套上,等下还得把脸蒙了。”
李忘生忽然明白过来:“难道师兄上次去的也是这儿?”
“不错,正是长安里。”谢云流眉眼一弯,“上次没进去,只是踩了个点儿,长安里进了不好出,我怕你等得急,索性先回山,下次与你一同前来。”
李忘生把夜行衣穿上,正要系带的时候,谢云流却喊住了他:“等等。”
“把这个戴上,我在竹筒里藏了些东西,以防万一。”他把最后的结挽好,将一条系着竹筒、缀着明珠的禁步递了过来。
李忘生顿了顿,想推回去,“还是师兄佩罢。”
“啧。”谢云流不和他拉扯,勾着李忘生的腰带把人拽了过来,低头给人系上,“再过一会儿,等月上中天,我们就能进去了。”
察觉到李忘生身子明显变僵,他忍不住勾起唇角,“里面是个销金窟,酒色财气的,师弟可不要被迷走了。”
将禁步妥帖地放好,谢云流又瞧了一眼,见李忘生低头看着禁步,神情还算淡然,耳垂却已经红透,衬着那张如玉面庞格外动人。
“好看、好看。”谢云流连声赞叹。
确实好看,李忘生心底微甜,这是师兄特意准备的,竹筒边缘被磨去了锋利,摸起来十分光滑,上下所缀明珠亦是色泽上佳,显然皆是上品……似乎几分眼熟。
“认出来了?”谢云流眼神更加柔和几分。
“……是袖角那两颗明珠。”李忘生怔怔道。
他有件衣服,袖角原本缀有明珠,后被师兄摘去。
“给你做赔礼,”谢云流轻声说,“我拿五盏河灯赢来的,那人剑术不行,手艺却了得,我便让他帮忙串了这明珠。”
这是他下山前就想好的,彼时还因为李忘生心中郁结而发愁,想尽办法去哄人高兴,如今却明了根源竟是在己,说话间不自觉温柔许多:
“上次是师兄不对,你心里怎么想的,有什么郁结、什么埋怨,或者想讨要什么补偿,都可以直说,师兄不欺负你。”
李忘生眼捷颤了颤,抿紧了唇。
执剑之人不衣累赘之物,师兄摘走缀珠时说。衣、食、住、行,师兄对他处处用心,远超寻常同门,如今这般,更是让李忘生无地自容。
师兄这样好的人,他却心生贪婪,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肆,逾越界限,实属不该。
李忘生神色微黯,随后又振作起来,浅笑道:“无心之失,何必在意。师兄待忘生如此之好,忘生别无所求了。”
“真的别无所求了?”谢云流反问。
李忘生点头,“真的。”能有如今这般已经足够,盼只盼能一如此刻长长久久。
谢云流笑了笑,看来想让师弟松口,果真非是易事。
“走罢,时辰差不多了。”他朝李忘生伸出手,“入口离这儿有段距离,我带你飞过去。”


【二十五】
长安里入口在长安城门附近,谢云流与李忘生身穿黑衣,趁夜潜行,隐藏在树影之下。
此时已是宵禁时分,路上早已空荡无人,谢云流藏在树后,望了眼身侧的李忘生,小声说,“藏好了,这会儿要是被发现,要鞭笞二十的。”
李忘生闻言,往他身边靠得更近了些,两人几乎是贴在一起,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待更鼓敲过三次,有一束月光穿过云,恰巧照在林中一棵不起眼的古树上,透过斑斑驳驳的月光,依稀可见树身不易察觉的裂缝。
谢云流看了看四周,“走,我们过去。”
他二人猫着腰到那棵树前,沿着树身裂缝,竟能将树皮掀开,露出里面一条深不见底的暗道。
“手给我。”谢云流回头瞧了李忘生一眼,“暗道无光,以免走散。”
李忘生不疑有他,当即把手伸了过去,被谢云流紧紧攥住,黑暗中,似乎听到一声轻笑。
两人一同跳了下去。

直直下坠的部分并不长,很快就落到了底。视野里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谢云流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吹亮后,照了照四周。
一条窄长的石阶出现在眼前,蜿蜒曲折,不知通往何处。
谢云流与李忘生一同走了许久,隐约能听到一些乐声,越临近终点,听得越真切。到了最后,一扇巨大的城门伫立面前,门后的喧嚣已经震天响,站在此处都能感觉到地面的震颤。
长安里无规无矩,皆可来皆可往。
谢云流与李忘生对视一眼,一同推开了这扇巨门。
城门一开,喧嚣霎时滚滚而来。甜腻的香气兜头而来,让谢云流打了个喷嚏,李忘生眉心一下蹙紧;耳旁传来丝竹管弦之声,非但难以动听,甚至十分吵闹。一条长长的街巷延伸到远方,看上去与地上的街市相似,可买卖交易的货物却是些见都没见过的稀奇古怪玩意。地下城没有天,却有人在穹顶泼墨作幕,将一颗颗夜明珠缀于其上,夜幕不落,明月永悬。
来来往往的人都带着面具,衣着各式各样,却不露真容,谢云流与李忘生一身黑衣走在街上,倒也不算奇怪。
“长安里不受朝廷管辖,不认大唐律法,能见到很多平日罕见的新鲜玩意儿。据说这里的美食都是别处尝不着的,有些原料市面鲜少流通,在这里却随处可见。”
谢云流一边走一边道,“等事儿办完了,我们再回来慢慢吃,春风宴已开,我们先去找草药罢。”
长安里没有明显内外城的分界,但随着他们逐渐深入,眼前的景象逐渐变了:
香气慢慢混杂了腥臭,仿佛连灯火也暗了几分,有人大笑着抛洒金银,有人衣衫不整路边交媾,有人酷刑虐待奴仆,以听取惨叫为乐……欲望的展现愈发赤裸,取乐的方式也愈发极端,目无王法、极尽纵欢。
当欲望没了束缚,人有时也就成了野兽。
李忘生沉默地望着这一切,却忽然被谢云流攥住了手。
“觉得难受就不要看,”他侧头朝李忘生靠了靠,“长安里也就前面能玩一玩。”
“……”李忘生收回目光,笑了笑,“好。”
师兄总会把他当成和其他同龄人一样天真、不谙世事,作为兄长习惯性地处处护着,但实际上,他并非是在净土中生长,他见过比这些更残忍、更荒谬的景象……他与那些人身上流着同样的血,他有着师兄无法看透的城府和无法想象的阴暗,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只是……有一个看上去干净、温和的模样。
到了春风来山庄门口,附近已经没有什么店家,连灯都没了几盏。高大的朱门外,有一个人持刀站立。
“请帖。”守门人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一双眼睛在外,冷冷道。
谢云流与李忘生对视一眼,将香珠“夭桃”递了过去。
不料对方看过后神色一变,十分客气地俯身行礼,将夭桃还给了他们,将门打开:“贵客,请。”
看来这香珠还是还真是个宝贝。谢云流冲李忘生挑了下眉,不枉他们费大劲拿到手。
他二人进入后,又有人来到大门前。
“请帖。”守门人冷冷道。
来人从怀中掏出请帖——一块朱底金漆的木牌,上面写了一个“春”字。
守门人验后没有说话,只是打开门,将对方放了进去。

谢云流和李忘生走在长廊里,低声商量。
“这春风来山庄这么大,又没个地图,怎么走。”谢云流瞅了眼旁边的花池,这庄主还挺有闲情逸致,从进门来每一处景都是精心打理。
李忘生则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来往的人,“这里看似路多,每条路上都有人,但大部分都是通往同一个方向。”
进了春风来,山庄里来往的多是锦衣华服,他们这一身夜行衣的打扮就有些突兀了。于是他们找了个偏僻的凉亭,将夜行衣丢下,李忘生将禁步的穗梳理好,一回身,便见谢云流从怀中掏出两个银面具,将其中一个递给了他。
李忘生哭笑不得地接过,少见师兄做这么万全的准备。
谢云流戴好面具,警惕地打量四周。
这里于他而言也是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何况此时李忘生在。
正思索着,忽然一阵风吹了过来,谢云流鼻尖动了动,望向远处人影重重的地方。
酒香?

榴花堂。
许许多多的酒缸成排摆开,每一个酒缸前都放了瓢,屋内的人蒙着眼,手中拿着酒杯,一瓢接着一瓢舀,一缸接着一缸喝,有人喝到一半,就一头醉倒在酒缸里,被人抬下去,酒缸里重新换了酒,等待下一个来的客人。
榴花是榴花堂的掌事,她日复一日地看守着这间榴花堂。自春风宴开宴后,这些人每日都来,却每次都铩羽而归,连榴花堂这关都过不去,还吃什么春风宴呢?
榴花坐在角落摞起的酒坛上,手中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摇。
远远地,见了两个白衣少年朝这边走来。
咦?新面孔?

谢云流与李忘生来到榴花堂门口,见了这一排排的酒缸,不禁愣了愣。
“二位客人也是前来春风宴的么?”
见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了过来,谢云流噗嗤一笑,“对,是从这里进么?”
“是,猜过这一排酒,”榴花朝里指了指,“就到下一个堂了。”
“喝酒啊。”谢云流笑了笑。他会。
“是猜。”榴花纠正道,“猜中了喝一杯,猜不中喝一瓢。”
谢云流接过榴花递来的黑布条,“我师弟与我一起,我喝就行了罢?”
榴花应允的很干脆:“可以。”
谢云流将眼蒙上,冲李忘生摇了摇手,“师弟,帮个忙,帮我看着路。”
李忘生顿了顿,上前牵住他的手。
他们今日牵手的次数格外多,而且比以往都要久。李忘生心中生出一丝异样,虽然每次都是事出有因,但……
谢云流已经弯腰舀了一杯,李忘生也随着他的动作被拽了过去,靠得更近了些。
谢云流闻了闻,肯定道:“兰芷酒。”
榴花点头。
谢云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舀起了第二缸,“苏合香。”
榴花:“不错。”
谢云流喝完第二杯,舀起了第三缸,“琼酥酒。”
榴花挑眉,“猜的挺快。”
谢云流笑了笑,猜酒嘛,他也会。
李忘生牵着谢云流,每猜过一缸就往前挪两步,他们前行的速度比其他人都要快上许多。
又是一杯酒下肚,谢云流已经有点醉了,酒水顺着下颌滑落,弄得谢云流有些痒,他下意识想用手背蹭,手一动才想起还与李忘生牵在一起。
他蒙着眼,略微抱歉地冲李忘生笑了笑,就想换只手擦,不料颈间便有柔软擦拭而过,带着清淡的梅香。
是……师弟的袖角。
谢云流喉结动了动,忽然觉得醉得更厉害了。他想舀下一缸,可又有点醉,他一停下,就想起师弟刚拿袖角给他擦了酒,师弟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竟然会拿自己的袖角给他擦酒,谢云流一时间不知道干什么,就站在原地傻傻笑。
李忘生:“……”这是喝醉了么?
师兄往常酒量比这好,许是这里酒太多太杂,混着喝最容易醉。
他索性扶着谢云流站直,“师兄,歇会儿罢。”
谢云流还能站直,就是不太稳,李忘生没法子,只能主动往他那边靠了靠,让人贴着自己站。
“师弟……”谢云流把头抵在他肩上,“怎么这么好?”
他说话带着浓重的酒气,喷洒在李忘生颈间,李忘生那侧的耳垂立马就红了。
谢云流醉眼朦胧地瞧见了,“你耳朵好红……”
醉酒后的脑子不太灵光,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又想不太清楚,下意识用手碰了碰,“好热……”
李忘生忍无可忍地别开脸,不让他再碰自己,“师兄先睡一会儿罢。”他说得又急又快,仿佛怕再晚一瞬,自己就会改变心意。
见人躲开,谢云流才想起来,师弟脸皮薄,不能太急。
他收敛了自己的行为,老老实实地站着眯了一会儿。
片刻后,谢云流重新抬起头,人已经好了许多。
倚靠在自己身上的身躯突然离开,李忘生霎时清醒,这才发现他们相握的手心已经布满了不知道谁的汗。
李忘生有心想擦,可谢云流握得很紧,没有给他松手的机会。
“清风酒。”
“长春法。”
“蔷薇露。”
“……”
谢云流一缸接一缸猜得很快,他平日就爱好尝天下美酒,见多识广,虽然偶尔有错,但比起别人来实在快上太多。
纵然如此,猜到最后他也有些分不清了,实在是喝了太多酒,他脑子都不甚清醒,猜错的越来越多,只能一瓢一瓢喝得更多。
难怪这屋中进来的人多,可顺利走过去的人没几个。
谢云流撑着酒缸边缘,他已经站不太直,有些昏昏欲睡,但还有最后三缸,怎么也得喝完。谢云流不敢再停下休息,怕又出现方才那种情况,若是再一时大意操之过急,师弟怕是又要退避三舍。
当谢云流眯着眼,舀起下一缸酒时,手腕忽然被握住。
“我来喝罢。”温和的声音响起,是李忘生。
“不行哦,”榴花摇了摇手指,“只能同一个人。”
谢云流挣脱了他的手,将杯中酒送入口中,“……眉寿酒。”
“很遗憾,”榴花惋惜道,“错了。”
酒液再度灌入喉中,谢云流想,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太想喝酒了。
终于轮到了最后一缸酒,谢云流瞧着那坛看不见底的酒水,简直想一头扎进去。
实在是不想喝了。
他已经什么都闻不出来了,只觉酒味冲人,腹中各种酒液晃荡,让他一时错觉自己是个盛酒的酒囊。
他正对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劝说着自己,忽然一只手揽起了他的肩。
李忘生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从谢云流手中抽出酒杯。
谢云流闻到那白梅冷香,脑子就转不太动了,他松了手,任由李忘生舀了一杯酒,递到他唇边。
“……”谢云流顿了顿,还是张开口,喝了下去。
酒液咕咚咕咚在喉间响起,谢云流闭着眼,也不去想这究竟是什么酒,他也尝不出什么味儿了。
“师兄。”
他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还是那般温和冷静,“你我自小至今,亲密无间,曾有一次我不愿喝药,你便是如此……”
什么时候的事?师弟喝药一向很乖。
谢云流茫然地想着,小时候?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谢云流忽然福至心灵,脱口而出:
“——青梅酒。”

【二十六】
“哇哦。”榴花拍了拍手,“答对了,恭喜。”
她指向身后幽黑的长廊,“二位可以从此处离开,赴往下一个……”
“站住!”
忽然堂内大乱,有人见谢李二人已经通关,竟想借机硬闯。
“滚开!”那人将挡在身前的人一把推开,推倒了酒缸,趁乱便要逃向长廊的入口。
“呵。”榴花冷笑一声,拨转团扇扇面,一揉一捻,团扇卷成了一根细棍,她脚尖轻点,在飞身而起的刹那,扇柄中忽地露出一截尖刺,冰冷的白光映着作乱之人仓皇的神色,拦住了他的去路。
惨叫声在榴花堂中响起,倾洒地上的酒水染了血迹,那人捂着自己的一只眼睛,痛得打滚。
榴花不再多看一眼,语气难掩厌倦,“送去化春泥罢。”
听到【化春泥】,一旁的侍从打了个寒颤,几个下人白着脸拥了过去,将那人抬起。
“我错了!我错了掌事!”那人拼命地喊:“我这就走!我不去春风宴了!我这就离开山庄!”
榴花只是恹恹地将自己的团扇展开,将溅上的血点慢慢抹去。
嚎叫声越来越远,那人被抬了下去,堂内一时寂静无声,人们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
正在此时,突然有人惊天动地地吐了起来。
“呕——”
谢云流一把将李忘生推开,扶着墙呕吐不止,“我再也不喝这么多了……呕——”
打碎的酒坛碎片散落在地上,浓郁的酒香随之弥漫过来。谢云流现在闻到酒味就想吐,他还攥着方才扯下的蒙眼布,顺手就拿来捂鼻子,“这味儿也太冲了!”
守在四角的下人心道不好,就见榴花眼神一沉,尚未动作,忽有一股冰冷寒气席卷而来,带着霜雪的凛冽,将整个污浊的榴花堂涤荡一清,只余一丝淡淡梅香。
下人们搓了搓手臂,觉着有些冷,他们茫然四望,却找不到冷香的来源。
这股信香清极冷极,堪称凌厉,人们往冷香最浓的方向看去,却见李忘生正低着头,温声细语地安抚谢云流。他腰间垂下的禁步微晃,发出轻微响声。
下人们愣了愣神。弄错了吧,这人看着跟谪仙似的,怎么也不像有刚才那种杀意。倒是呕吐的那位,冷铁的信香是一点也没收敛,从始至终那边就鲜少有人靠近——只是那位倒是很明确,没有一点杀意。
榴花双唇紧抿,她离得最近,清楚地感觉到了方才锋芒毕露的梅香。冷香如利剑,瞬息间凛冬瞬至,让人如坠冰窟。
杀意让她从暴怒中醒来,忽地一片清明。
她本不是易怒之人,近来却频频失控,极易动怒……只能是庄主所给药的缘故。
她望着面前一片狼藉的榴花堂,这榴花堂日日浸泡在酒气之中,难得如此清朗,连从长廊里吹来的风都带着素雅的梅香。
春风来山庄春风和煦了这么多年,怕是要来场雪了。
她望着那两位白衣少年离开的背影,神色复杂。


谢云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榴花堂的,只觉脚下软绵绵,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另一个人身上。
他被李忘生半扶着往前走,头倒在李忘生肩上,闻见了师弟身上笼罩的白梅冷香。
“师弟,真是劳烦你了……”
谢云流深深吸了一口,整个人都舒服了不少,没有那些乌七八糟的气味,脑子都清醒了一点。但他这会儿没什么力气,还是得倚着身旁的人。
“借我靠会儿。”
长安里不见光,地下总有些阴冷,谢云流喝过酒觉着热,倚靠的人身上微凉,十分舒服,他贪恋地蹭了蹭。
“幸亏这会儿有你在,不然我得一个人扶着墙。”
耳旁传来低低的回答:“……师兄哪儿的话,是忘生不会喝,才让师兄一人承担。”
在谢云流看不见的地方,李忘生悄然垂落眼捷,神情隐没在阴影中,“是忘生没用。”
师兄分明后来已经不想喝了,却为了能让他们去春风宴、寻找草药的下落,一直在硬喝。喝酒本师兄最爱的事,如今却让他深感痛苦。
是自己的错。
“怎么还怪起自己了?”谢云流笑了一声,“会喝也不能让你喝,哪儿舍得让你受这罪。”
李忘生扶着他走到墙边,谢云流靠墙闭眼休息,长长舒了口气:“……你总喜欢把事都揽在自己身上。”
他笑了笑,神色是少有的沉静,“我是你师兄,这些事,有师兄在,不会让你去的。”
李忘生静了片刻,“师兄一向如此照顾他人,忘生深感敬佩……只是若忘生也能,就不必让师兄一人面对。”
旁边安静许久,没有回音。
李忘生后知后觉偏头看去,却见谢云流半睁着眼瞧他,那是一种戏谑又带着微微笑意的神情,目光温柔直白,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他与李忘生的视线对上,忽然低声笑:“心疼师兄?”
“我……”李忘生下意识要回答,却没了声。
他忽地意识到这句或许不是师兄弟间的打趣,或许还有另一层含义。
他心跳骤停:“我……”
师兄是在……撩拨他么?
他看出来了?!
还是……只是同往常一样的逗弄?
“……”
李忘生与谢云流对视了一会儿,最终低下了头。
他不敢问,也不敢答。
他分不清谢云流究竟是发现了他的心思,还是纯粹“戏弄”于他,他分不清。
谢云流只是轻笑一声。
“小小年纪,操这么多心。”他收回目光,按了按眉心。
慢慢来,急不得。谢云流告诫自己。
他那些狐朋狗友,遇到危险都是第一时间想躲在他后面,仿佛这天底下没有谢云流摆不平的事。
谢云流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他怕什么呢?他什么都不怕。
只有李忘生,这个傻师弟,天天怕他累着似的,死活不肯受他保护,要么站在他前面,要么也得拼着站在他身边。
谢云流摇了摇头,赏了他一个字:
“倔。”

.
歇了片刻后,谢李二人继续前行。
长廊尽头传来丝竹管弦之声,幽香已经弥漫至附近。
谢云流心下了然,他知道这次是什么了。
他瞧了眼李忘生,周遭的白梅冷香始终萦绕,师弟的信香比之前要恢复了太多,应当没什么问题。
就算有万一,他也备了解毒的药丸。
“等出来后,我们找个地方歇一歇罢。”谢云流打了个哈欠,“此时当是午夜了。”
还不知草药在何处,养精蓄锐重要。
李忘生似乎在想什么事,只是低低应了他一声。
谢云流看了他一眼,“在想什么?”
李忘生仿佛才被惊动,从思索中回过神来,“在想……那些酒并无问题,为何要设这么一道?难道真只是为了考验识酒?”
“酒只是第一着,”谢云流无奈笑了笑,示意他看向前方,“后面还有连环套——”
仿佛又一次进入春苑一般,四面八方被一个个狭小的隔间包围,如盛放的花瓣酝酿着甜蜜的香,门前轻纱如烟垂落,隐约映出其后风姿绰约的身影。
李忘生扫视了一圈,没看到出口,显然是刻意隐藏了起来。
“这什么意思?要我们选一扇门进入么?”
谢云流看了看周围,这里人群稀疏了不少,许多都在门外徘徊,似乎拿不定主意,有人犹豫了许久,掀开其中一扇门帘,走了进去。
门后陡然黑了下去,而后隐约传出些暧昧声响,除此以外,似乎无事发生。等了许久,那人也没再出来,或是门内另有出路。
谢云流与李忘生对视一眼,挑了挑眉,“看来是不得不进了。”
他随意挑开最近一扇门帘,刚探了个头进去,便被门内伸出的一条手臂勾上了颈,“言公子——”
“红拂?!”谢云流听到声音惊讶不已,他转身去喊李忘生:“师弟,来这……”
他话还未说完,门内忽然传来一股巨力,将他扯入其中。
“师兄!”李忘生刚追到门外,就见门内忽然暗了下去,他心中一紧,猛地掀开雾色纱帘——只见一堵石墙立在他面前,阻拦了他的去路。
隔绝了他与谢云流。
“师兄……”他眼捷颤了颤,他大约明白了这一关是什么,他不敢想墙后会是什么光景。
他听到了师兄喊的那个名字,他记得,他清楚地记得师兄对她的称赞。
是师兄的熟识。李忘生想起了谢云流对春苑的轻车熟路。
他站在人群之中,孑然一身,目光四散。茫茫人群,鸿门扇扇,他如当初在春苑那般,依旧格格不入。
他并未从春风宴设下的这道道关卡中察觉到杀机,只是从前来赴宴的人们癫狂痴迷的神色中,察觉到了另一样东西——
欲。
春风宴的前置关卡似乎在有意引诱着人们,释放自己的欲望。
师兄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李忘生想,但不能就此坐等,出路显然也在门后,他得尽快找到出路与师兄汇合。
李忘生逐一在门前走过,在走到一扇门前,忽然停了下来。
他嗅到了细微的梨花香,就如江边舞剑那晚前来袭击他黑衣人一样。
李忘生顿了顿,掀开纱帘,走了进去。

【二十七】
谢云流皱着眉看着已经封死的入口,才转过头,望向洞内的红衣女子:“这是何意?”
红拂没有急着回答他,只是坐回石凳上,倒了两杯酒。
谢云流一见此急忙摆手,“不喝了不喝了。”
红拂掩唇一笑,“稀奇事,可是在榴花姐姐那喝多了,就不愿与我喝了?”
谢云流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桌上的烛火因此摇晃几分:“既然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也在这里?”
红拂懒洋洋地靠着石壁,捻了捻豆蔻红的指尖,“我倒是想问呢,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与师弟来此寻一些线索,”谢云流知道她的意思,于是从怀中掏出一些碎银,推到她面前,“你可听过能缓解情期的东西?”
红拂诧异道:“缓解情期?我只知道有可以催发情期的东西。”
她将碎银收入怀中,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又不是没尝过。”
“……”谢云流默默地坐远了一点。
红拂见到他的小动作,笑意更深。
谢云流问,“出口在哪儿?你可知这后面还有多少关卡?”
红拂却道:“这么急?想去春风宴?”
谢云流点头,将百晓生给的那张纸取出来,递给她,“有人给了我这张纸,让我来这里找答案。”
红拂一见这字迹,不由顿了顿,“你要来找什么线索?”
谢云流对她说了实话:“能抑制情期的草药。”
“那这人是个骗子,你找错地方了。”红拂将纸还给他,“春风宴可是最为纵情的地方,又何来抑制?”
谢云流皱了皱眉。百晓生从不给假消息,红拂只要收了钱,说的也一定是实话,两相矛盾,又如何解?
算了,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师弟,再做商议。
“你可知这出口在哪儿?”
“不多坐一会儿么。”红拂瞧了他一眼,指尖沾了酒水,在石桌上画了起来,“急着找你师弟?说不定人家也还要一会儿呢。”
谢云流摇了摇头,“不可能,我怕他招架不住。”
他望着红拂手中的图画逐渐成型,凑过去看,竟是整个春风来山庄的地图。
红拂豆蔻红的指尖在一个地方点了点,“放心,就算是个雏儿,姐妹们也保准给他教会了。”
“慎言。”谢云流把地图牢记在心,少见用了严肃语气,“他身上有伤,我怕他撑不住对方下药。”
红拂盯着他的侧脸,忽然笑了笑,“以前隔壁使了那么多花样,也没见你担心过那位公子啊?真这么宝贝,干嘛还带来这种地方?”
谢云流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没找到草药,他不会离开的。”
“既然如此,那便同走这一趟,我二人合力,总比一个人要好得多。”
他说完起身就打算走。
红拂见他是真上心了,便道:“别急,当初你能撑得住,他必然也能撑得住。”
她敲了敲石壁,洞穴深处传来沉闷的声音,“从这里一直往前,一直往前,能见到光的时候,就到出口了。”
谢云流冲她抱拳:“多谢。”
红拂注视着他逐渐远去,端起酒盏抿了一口。
“谢云流……”

·
石门在背后轰然合上,李忘生见到石屋中的人,略微惊讶:“香老板?”
对方正摆弄着香烛,抬眼见是李忘生,微微一笑,“李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他沏了盏茶水,又当着李忘生的面,往里投放了一颗香珠:“请。”
李忘生不动声色地坐了下来,“香老板也来吃春风宴?”
虽然是在此处见到,但满庭芳刚开了分记,总不至落魄到老板出来接客。
“非也。”香老板摇了摇头,“我并非客人。”
“……”李忘生静了片刻,重新起身行礼:“原来是香庄主,失敬。”
香老板笑而不语,示意他面前的茶盏,“尝一尝罢,我这香珠可比茶叶香。”
李忘生端起茶盏,又瞧了一眼香老板身后一左一右两扇木门。
香老板见此便笑了,“你若想离开,现在便可离开。只是喝完茶再走罢,总得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李忘生闻言一愣,这么简单?难道是这茶里有东西?
香老板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你是贵客,当然可以省去那些时间,直接离开。”
他衣袖一拂,忽地挥灭了烛火,整个石屋霎时陷入黑暗。
待适应了这黑暗,李忘生却看到四壁外透着昏暗的光,晦暗不明。在未曾完全掩盖的角落,一双交缠的双腿隐约露了出来,忽蜷忽展,忽而又收进了黑暗里。
这里竟然能看得见外面。
李忘生收回视线,抿了一口茶水,却见靠近他的地方,与他一墙之隔,贴着一张动情的脸。
那人赤着身子,整个上半身都趴在墙边,李忘生几乎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沉溺的神色,只一眼,李忘生便移开了视线。
“欲海浮沉,皆是俗人。”香老板叹息般的声音响起。
李忘生将整个茶盏一饮而尽,平静地问:“出口是哪儿?”
“左边是通往他们的出口,右边是通往最后的出口。”
“这扇门是离终点最近的地方,右边出去后不远便是客房,可供休息。”
香老板听到脚步声从对面响起,转向了左边。
“左边出去后是所有门的通路,离终点还要走上好一段,欲海沉溺之人无数,若是走错了方向,你也会迷失在里面。”
李忘生仍然朝左门走去:“多谢提醒。”
“……”
黑暗中沉寂片刻,忽然响起一声:“小公子。”
李忘生听到这个称呼,即将开门的手停下了。
“你本可以不染尘埃,为何偏要趟这一遭呢?”那人道。
李忘生静了许久,回头往黑暗中望了一眼。
他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仿佛透过这浓重的黑暗,看到了对方久违的脸。
“此身本是尘中人。”李忘生说。
他背向身后直达彼岸的出路,义无反顾地迈入了红尘之中。

·
甫一出门,各种混乱的声音便在耳边交织不断。
咒骂声、厮打声、交合声、呻吟声,李忘生几乎霎时便将眉头皱得极紧,他眼前忽然浮现了方才墙外那人沉溺的情态,胃里泛起一阵恶心,他没有犹豫,抬脚就走,任凭木门在身后关闭。

李忘生于欲海中独身前行,寻找他的师兄。
可欲海无边,他该怎么找呢?
视线所及皆是昏暗,李忘生避开路旁起伏的身体,尽量走在无人之处,偶尔也有些人试图靠近,但尚未及身便被他震开。
师兄必然也在找他,茫茫人海,他们该如何找见彼此?
李忘生脚下不小心踩到了一只手,他踉跄了一下,“抱歉。”
错乱的步伐惊动了禁步,明珠与竹筒相撞,发出一声闷响。
对了,师兄在竹筒里放了什么?有没有此时能用的?
李忘生将竹筒中的东西倒出来,发现都是药丸。
他略略失望地叹了口气,却忽然从筒中闻到一股香气,他把筒身在掌心磕了磕,磕出来几片干花瓣。
“……”李忘生愣了愣,这是哪味草药么?
草药……
是了,李忘生忽然想到,自己走进死胡同了。
这是所有门的通路,他与师兄都要通过这里走向出口,好去春风宴寻找草药。
只要他们是走在同一条路上,奔着同一个方向去,迟早会遇见的。

李忘生收起竹筒,打定了主意,便加快脚步往前走。
可这条路太漫长,各种信香混杂,李忘生身处其间久了,便有些头昏脑胀。
甜腻的香气弥漫在四周,他从身边的笑闹和呻吟中过,忽然听见了熟悉的笑声。
李忘生一个激灵,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却只看到暗处交叠耸动的身体。
想什么呢。他松了口气。
师兄并非沉溺情欲之人,这些都是迷惑人心的幻象。
——可师兄也对春苑了如指掌。
李忘生脚下一滞,强迫自己断掉思绪,不再想下去。

他走的很急,混乱不堪的声音慢慢减弱,视野中微微亮起,李忘生精神一振,继续往前,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他身边闪过,李忘生脱口而出:“师兄!”
他追了上去,却见谢云流将编织的花环捧到一个女子面前。
这个给你,好看。他笑着夸赞。
李忘生怔了怔。他看着师兄手中的花环,师兄也曾经给他编过。
他眼捷颤了颤,慢慢闭上。
假的,哪里有什么女子,师兄此刻必然不会如此,假的,都是假的。
李忘生揉了揉眉心,明明已经看见光了,离出口必然不远,他却觉得愈发疲倦,步伐逐渐沉重。

视野里更亮了几分,李忘生疲惫地走着,听到一旁似有低声泣音,伴有轻声细语。
他本不在意这些,可目光已经先一步被声响所吸引,看向路边的人。
谢云流将一人拥入怀中,手一下一下顺着背,低声安慰着。他低头,轻轻在对方额前碰了一下——吻了那个人。
“……”够了。
这里不会出现这种温馨的景象,都是假的。
李忘生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要再出现了,他不想看了。

前路越来越明,似有薄雾缓缓升起,李忘生听见了隐约诵读声,鼻端嗅到了香火的气息。
大吕洪钟蓦地敲响,李忘生一下停住脚步。
在大道无情的诵经声中,李忘生听到一道清晰的声音:
“三清在上,我谢云流今日与……结为道侣,天地为证,日月同心……”
“……!”李忘生错愕地后退了两步,浑身僵硬。
不会的,师兄不会……
幻象……都是幻象,幻象!
他突然不顾一切地跑了起来。

纯阳宫前的钟声渐远,李忘生急急忙忙,冲撞到了不少人,一路响起骂声。
李忘生却恍若未闻,他不顾一切地往前跑着,一遍遍告诉自己:
师兄不会结契,不会与谁合籍,这些都是幻象,都是假的,他要赶紧找到师兄,离开这里,师兄不会这样……
忽然冷不丁一个声音道:【他凭什么不会?】
李忘生瞳孔猛缩。
那个声音道:【他是纯阳大师兄,纯阳宫未来掌门,他想做什么不容置喙,他凭什么不会结契?】
李忘生动了动唇:“师兄没有……”
那个声音继续道:【此番下山你也看见了,他有多少旧识好友,他身边有多少人,又有多少人爱慕他?你凭什么认为他不会与其中一人成为眷侣?】
李忘生还想解释什么:“师兄他……”
那个声音冷冷道:【你不肯要他,还妄想让他也独身一人?】
那个声音下了论断:【李忘生,你太自私。】
“……”
李忘生慢慢停下了脚步。
没错。
他既然是不打算与谢云流合道,便应当接受谢云流的选择,无论他是选择修道终身,还是与人结契。
他应当接受的。

可是……

远处还能听到隐约笑语,李忘生微微颤栗,他低下头,眼圈蓦地红了。
可是他无法接受。

【二十八】
背后忽然一暖,有人从后深深拥住了他。
“找到你了。”
熟悉的声音里漾着笑,在他耳畔响起。
李忘生无需回头,便知来人是谁。
他瞳孔一缩,猛地退开了。
角落中一道阴影微顿,而后悄然消失,无影无踪。
谢云流错愕地看着怀中一下空荡荡,愣愣地抬头去看,才发现李忘生眼眸发红,就如当初郊外的草场一样。
“忘生……”
他方才靠过来时,就闻见这里信香非常浓郁——李忘生现在情绪很不稳定。
谢云流慢慢后退一步,朝李忘生摊开双手:“还认得出我是谁么?”
从红拂的话里推断,李忘生八成也被下了药,不知道他是怎么出来的,此刻又处在一个什么状态。
李忘生浑身紧绷,目光紧锁谢云流,脚下却在不断后退。
他胸膛起伏着,努力平静自己,唇抿成了一条线,吐字清晰肯定:“师兄。”
谢云流松了口气,还认得人就好。
他尝试把手伸向对方:“走吧,我们出去。”
不料李忘生只是盯着他,一动不动。
谢云流心里一咯噔:“忘生?怎么了?”
他有些着急地上前,“你是不是受伤了?”
李忘生躲开了他的触碰。
“我没事。”他说,“师兄走吧。”
“……忘生?”谢云流怔怔地看着他。
李忘生心中一酸,他看不得谢云流这般神情,于是垂下眼帘,“师兄既已无意,何必再逗弄忘生。”
“忘生还要等待自己的师兄,请恕忘生不能同行。”
“你在说什么?”谢云流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你还等师兄?你有几个师兄?”
他忽然反应过来,“你以为我是假的?”
李忘生只是看着他,神情是说不出的悲伤。
“之前发生了什么?”谢云流也冷静下来,“你见到我了?我干了什么?”
李忘生只是摇了摇头,“师兄先走罢。”
眼眶的热还未消下去,他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只想一个人呆着。
给他一点时间,他才能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哪怕眼前的师兄是幻象,他也不想在师兄面前失态。
谢云流实在按捺不住,直接三步并两步上前抓住李忘生:“你别走,到底怎么回事?”
“……”
抓住他的手温热有力,无比真实。李忘生闭了闭眼,喉结滚动一遭,而后偏头瞧向谢云流,轻声道:“下山前一夜,师兄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谢云流回忆了一下:“……做个好梦。”
“……对。”李忘生望着他,眼中忽然起了雾。
“我做了个白日梦,梦见了师兄的一生。”
与别人厮守、与他无关的一生。
他眨了眨眼,把眼中湿意晕开,再开口已如往日平和:“故而师兄回来,一时有些难以分清。”
谢云流愣愣地望着他,似乎还没完全消化这番话的意思。
李忘生很轻地笑了下,他不再看谢云流,率先迈出脚步:“我们走罢。”
“忘生。”
谢云流突然从后叫住他。
李忘生脚下顿住,却没有回头。
“你是不是等了我很久?”谢云流慢慢道,“我是不是……让你等太久了?”
久到你看着那些我,恍然以为已经过了一生。
李忘生鼻尖蓦然一酸。
“不是师兄。”他说。
“是这条路太长了。”才让他找了这么久。
“是忘生心性不稳。”才会生出种种幻象。
“是忘生修行不够。”才会对明知不该的事多有贪念。
他深吸口气,“忘生必定勤加修习,再不会让此事发生。”
“……”身后静了片刻,忽然传来一声叹。
“师弟,”谢云流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你可以跟我生气的。”
他揉了揉李忘生的脑袋,轻轻低下头,与他额头相抵,“是师兄耽搁了太久,师兄向你道歉。”
温柔的话音让李忘生一下闭紧了眼,生怕眼中的湿润藏不住,他抿紧了唇,胸膛急速起伏。
“他们是不是给你下了药?”谢云流低声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李忘生摇头,大概是有点致幻作用,其他似乎没了。
谢云流又看了看他,确定没什么别的异常了,才松开手,“那这关算过了,我们走罢,出口就在前面了。”


香老板所言不假,出来后没多远,就看到了供客人休息的阁楼,每间屋子门口都站了下人等候。
谢云流与李忘生挑选了顶楼一间,离得远,安静,守门的是个地坤,唤作云浮。
李忘生出来后情绪不高,一直沉默不语,谢云流看在眼里,也不强去打扰他,只唤了云浮去烧水,洗漱之后两人很快便睡了。
夜半时分,李忘生被窸窣声响惊醒,他下意识想去摸剑,手刚微动,忽地被另一只手扣住。
身旁之人的吐息未曾乱半分,显然早已清醒,李忘生困意顿消,悄悄睁开半只眼,见桌后躲了个人,弯着腰,正在他们行囊里翻找。
——是本该守在门口的云浮。
李忘生:“……”
他们行囊中有不少银两,一路走来都平安无事,没想到竟在这里遇上了盗贼。
按住他的那只手无声地攥了他一把,示意他稍等,李忘生意会,于是默不作声,静观其变。
只是一旦静下来,李忘生的注意便不可避免地放在了自己被攥住的手上。
攥住他的那只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将李忘生整个拢在里面。手的主人体温略高,温热顺着交叠的双手传了过来,让李忘生也一点点热了起来。
分明先前还睡得好好的,这会儿却觉得压在身上的被子太厚,使人有些燥热。
窗外传来些许低声交谈,听不真切,屋内却一片寂静,落针可闻。月光映照出盗贼的身影,床上两人一动不动,恍若仍在沉睡,浑然未觉。
李忘生身形僵硬,身旁之人似乎没打算松手,就这么一直攥着他,相触之处愈发炙热,隐约沁出了湿意,李忘生喉结滚动,几乎要按耐不住。
就在他实在受不了,想抽回手时,谢云流突然把手收了回去。
“叮。”
一声脆响,烛台被玉簪击落,哗啦滚落地上。声音之大将下人吓了一跳,他立即缩回桌下,四处张望,谢云流打了个哈欠,从床上坐了起来。
下人见事情败露,客人已被惊动,转身就想跑,却被一道声音压在原地。
“站住。”谢云流命令道,“拾起来。”
下人犹豫片刻,还是缓缓转过身,捡起地上的玉簪放到桌上,朝床那边推了推。
李忘生也从帐内坐起了身,沉默地看着身旁的人。
谢云流鲜少用这么冷硬的态度与人交谈,显然十分不悦。
师兄一向言笑晏晏,生气的模样他也少见。李忘生漫无边际地想。
他们离得近,李忘生闻见了谢云流身上的皂角香,柔软的清香和身上温暖的棉被一起,莫名让李忘生放松许多。
谢云流嫌今日熏了一身酒气,净身时特意将长发也泡了许久,他上床的时候,李忘生没有闻见一丝酒味儿,只有淡淡的清香。
——不同于李忘生的朴实无华、整洁为上,谢云流是个注重外在、却又不流于世俗的人。
他身上不缀什么繁复饰物,但总看起来比别人更潇洒些——都是一样的衣裳,他只是挽了个袖边,收紧了腰带,就显得十分飘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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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瑟瑟 | 2024-12-10 18:55:41 | 显示全部楼层
或许这就是天命风流,李忘生想,风流倜傥,浑然天成。
谢云流将棉被往李忘生那边扯了扯,翻身下了床。
他将长发信手一扎,点上灯,审视着桌前瑟瑟发抖的云浮。
“若我刚才高上三寸,你这会儿就没命了。”谢云流冷冷道:“问你些事,老实回答。”
云浮连忙点头。
“【化春泥】怎么进?”谢云流问。
今日在洞中,红拂点的位置正是此处。【化春泥】位于春风来山庄东部,四面环山,像是被围在中间的孤岛。
云浮似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每日正午时分,需要给里面的守卫送饭,趁换班的机会混入,便能借送饭进去。”
他答得很是畏惧,连地坤信香都小心翼翼了起来,谢云流眯了眯眼:“那是什么地方?”
云浮抖了抖:“是水牢……关押天乾地坤的地方。里面的人被定时定点的喂药,留待以后取腺体用。”
李忘生悄无声息下了床,在谢云流身边坐下,瞧了这人一会儿,忽然道:“你是从那里逃出来的。”
云浮一僵,脸色明显白了几分,原本清甜的草香瞬间变得苦涩。
谢云流便明了:“你想逃出山庄?”
云浮突然跪了下去,抓住桌沿:“求求你们,我不想死……没了腺体我会死的……”
李忘生与他离得近,瞧见他颈后似有小片刺青,细细看去,是一朵娇艳欲滴的花。
谢云流想到李忘生之前腺体置换的猜测,心中一沉,“谁要挖你们腺体?”
“香、香庄主,”云浮语无伦次:“求求二位少侠饶我一命!问什么我都说……”
谢云流与李忘生对视一眼,李忘生开口道:“香老板要你们腺体做什么?”
“制香!”云浮忙道:“他拿我们的腺体去制香!”
“腺体……制香?”谢云流难以置信,“腺体怎么制香?”
“他们用了一些手段,可以保持腺体取后不腐,依然留香,”云浮简单解释了一下,神色悲哀:“再好的手工调香,如何比得上天然信香?”
谢云流背后发凉,他想起香老板给他们的香囊,那里面又有多少是碾碎了这些人的腺体制成,这哪是料香,分明是血香。
“求求你们了!”云浮泪流两行,草香信香也跟着干枯:“我被抓来已有数月,家中还有个年幼多病的弟弟,我……”
“拿去罢。”谢云流打断了他,“趁夜色,快走罢。”
“真的?!”云浮眼睛一亮,可随即又犹豫道:“但此时已是寅时,不久掌事就要前来唤人,为宴会做筹备,若我此时走了,很快就会被发现……”
谢云流思索片刻,“这个好办,我替你。”
李忘生蓦地看向他:“师兄!”
谢云流身上的冷铁气息懒洋洋的,似乎没把这种孤身入敌穴的危险当回事。
“我借他的身份探探消息。”谢云流对李忘生解释道:“我得去【化春泥】走一趟,那里可能有草药的线索。”
李忘生立即道:“那我去。”
“不行,”谢云流立即否决,“你就做个客人,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哪儿也别去。”
见李忘生还想再说什么,谢云流搬出了师兄的架子:“听话。”
“……”李忘生抿了抿唇,终是没再出言反对。
云浮连声道谢,此时他身上的信香慢慢发生了变化,由干枯的草香变为一种清苦的药香,李忘生这才发觉这不是地坤信香:“你是天乾?”
“对,”云浮苦笑:“这些下人都是地坤,不这样没法混进来。”
云浮说完,望向谢云流:“少侠也可略作伪装,减少被识破的机会。”
谢云流这身天乾信香,一旦进入地坤堆里,那可是太显眼了,谢云流自己也知道:“你是怎么伪装信香的?”
云浮踌躇片刻,还是从怀中掏出一枚药丸,“此药有颠倒乾坤之效,只是更改一些外在表象,大约能保持一日,一日后若想继续伪装,就得接着服用。”
“我只剩两颗,等下还要再吃一颗,以便出逃,只能留给少侠一颗。”
谢云流从他手中接过药丸,见云浮迅速将行囊收拾完毕,把手中仅剩的那颗药丸吞了下去,信香果然从清苦药香慢慢转变为清甜草香。
云浮将行囊系好,背在身上:“二位少侠,保重!”
谢云流朝他摆摆手,就着桌上的凉茶,仰头将药丸吞了下去。
李忘生望着云浮走向门口,总觉着背影莫名有些眼熟。当云浮侧身开门时,李忘生的视线落在他肩上的捆结,忽然发现是与之前香囊一样的系法。
屡屡出现的特殊系法、对腺体制香的了解、适时拿出的颠倒乾坤之药……李忘生心中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等等!”
他倏地起身,刚迈出脚,忽然想起什么,猛地回头:“师兄别吃……”
已经将药丸吞入腹中的谢云流看着他,无辜地眨了眨眼。

【二十九】
“你已经吃下去了?”
李忘生急道:“快吐出来!”
他顾不上去追云浮,只是着急地从行囊中翻找:“有没有解毒药……”
“忘生。”一只手抓住了他。
谢云流笑了笑,“别慌,这药没毒。”
他仔细感受了一番,“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感觉,除了腺体有点热。”
李忘生怔怔地看着谢云流,对方随意扎起的长发散落几缕,缠绕在颈间,被他三两下挑去——短短几息,那里就浮了一层薄汗。
谢云流侧头,用手捂住自己发烫的腺体,脸上笑容尚在,还是没忍住皱起眉。
“师兄……”李忘生看他如此,更是忧心。
谢云流抬头瞧了他一眼,无奈笑笑,“没事,就是好热,感觉要熟了。”
他见李忘生眉头蹙得极紧,便想法子分散他注意:“别皱——来帮我扇扇,不行吹一吹也是好的。”
谢云流将寝衣扯了扯,把围在腰间的腰带松开,赤着半个胸膛散热。
颈后的腺体烫到发疼,身体像是处在蒸笼之中,内里蒸腾出炽热白雾,氤氲在周身表层,谢云流仰起头,汗水滴进眼睛,被他狠狠眨去。
“忘生……”他呼出口气,仿佛连气息都是灼热的:“你找到蒲扇了么?”
“没有,”李忘生翻找许久,“这里没有蒲扇。”
他略微迟疑,从行囊中拿出了自己携带的书册,“用这个罢。”
谢云流转头看了他一眼,“《南华经》?你不是最宝贝这个?”
他摇头,汗水从下颌滴落,晕湿了地面,“算了,我忍着吧。”
他说完垂下头,静静数着自己沉重的吐息,等待身上这波热潮过去。
这个感觉十分熟悉,他第一回去春苑没经验,着了红拂的道,药效发作时就类似这种情况,像是发情期的前兆。
但谢云流知道这不是,这是所谓天乾地坤的转化过程——
仿佛有什么随着蒸腾急速流失,坚硬的冷铁被抽走了强势的核心,从内里慢慢融化,逐渐只剩下冰冷的外形。
他握紧双手,感觉到一种难言的虚弱。
“师兄。”忽然一双微凉的手搭上他的腺体。
天乾的气息随之靠近,谢云流一激灵,最后一点顽强霎时烟消云散,百炼成钢的凝重与坚硬彻底化为乌有,只留下一身冰冷剔透,薄而锐利。
“这样会好一些么?”李忘生问。
他特意运行真气将双手变得温凉,不知能否有些效果。
“……”
极点已过,身上的温度慢慢降了下来,寒冰之意缓缓笼罩全身,谢云流有气无力道:“好多了,但……”
他咽了口水,不知这话该如何说。
“但什么?”李忘生不明所以。
腺体是人身上最敏感的地方之一,谢云流感受着颈后覆盖的温凉掌心,他甚至能清楚地辨别出这是李忘生哪只手。掌心磨出的茧按在腺体上,如同万千钩爪勾住了谢云流,在他最柔软的地方来回摩擦。
白梅的信香隐隐在周身飘荡,似云似雾,飘渺难以捉摸,寒冰怎么也抓不住。它太薄太脆,引以为傲的寒意在脱胎霜雪的白梅面前不值一提。
毫无威胁,束手无策,却忍不住被对方吸引。
白梅太纯粹,极冷极寒,极纯极净,这种毫无杂质的纯粹吸引着谢云流本能靠近,让他心向往之却又自惭形秽。
真要命。
“师弟。”谢云流闭了闭眼,将按在自己颈后的手拽下来,攥在手中,“我需要提醒你,你如今是个天乾。”
白梅如此轻易便被握于掌心,这让谢云流无端的焦躁减缓了些,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不,是师兄如今是个地坤,你的举手投足都对师兄有莫大的吸引力……”
这话听起来怎么……
谢云流停了停,略微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接着道:“所以你……稍微注意点。”
他瞄了眼李忘生,小声道:“别把师兄弄发情了。”
李忘生身形一僵。
“我……”
白梅飘渺的气势霎时荡然无存,李忘生蓦地慌乱起来,匆匆避开谢云流的视线,目光无措四散:“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我现在出去……”
他起身就要走,却忘了自己的手腕还被人攥在手里,刚迈出脚就被拽了个趔趄。
“师弟——”
谢云流托了他一把,眼中浮现出狡黠笑意,悠悠道:“你要把我一个地坤丢这儿么?”
“……”李忘生浑身僵硬,竟是连回头都不敢。
他分明应对过许多发情的地坤,可此刻却如同头一回遇见一般;他从未对那些地坤生出杂念,此刻却难以遏制地心动神摇。
“那……那我离师兄远一点,”李忘生结结巴巴,白梅冷香也跟着动荡不定:“我收敛不了信香……我、我坐远点。”
谢云流见他如此,忍不住笑出声:“逗你的!呆子!”
他大大咧咧地将李忘生拉回来,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又倒了杯凉茶端到李忘生面前,“哪儿有那么容易,真要那样,山下的人怎么过?”
李忘生一直低着头,避免与谢云流视线接触,仿佛只要对视就会让人情动一般:“……师兄说的是。”
——其实他知道的,他时常面对这些,他什么都知道。但……
李忘生强行镇定下来,抬头看了谢云流一眼。
谢云流见他终于肯抬头,便冲他挑了下眉,寒冰的信香氤氲在四周,清冽纯澈,李忘生神色未变,耳尖却慢慢红了。
他可以心如止水地为同门解困,却无法坦然面对随时可能陷入情欲的心上人。
欲望二字的含义在此时变得无比沉重,李忘生一直战战兢兢维持的同门师兄弟关系,陡然被这样一颗药被拉到深渊之侧,剧烈摇晃着,随时可能倾覆。
谢云流瞧着他紧张的神色,不禁有些好笑。
到底是谁吃了药?谁成了地坤?
怎么看起来师弟才像是那个轻而易举就被撩拨的人?
“喝点茶,冷静一下。”谢云流抬了抬下巴,“一杯不够壶里还有。”
“……”
李忘生僵硬地端起茶盏,闭了闭眼,硬是灌了下去。

咕咚咕咚,水流冲刷过喉间。
凉茶浇入腹中,发热的脑袋也跟着冷却下来。
李忘生捏着空空如也的茶杯,缓了片刻,终于平静。

“师兄是想从【化春泥】入手,找抑制情期的法子?”
李忘生冷静下来后,思绪开始慢慢复苏。
谢云流点点头:“不错。”
桌上只有一杯倒了水,谢云流伸手将李忘生喝过的茶盏拿来,反手倒置。水珠沿杯壁滑下,即将滴落时,他在杯沿轻轻一抹:“我今日知晓了一些事情。”
李忘生瞧着他的动作,不由得抿了抿唇。师兄指尖划过的地方,恰巧是他方才喝过的杯口——不行!
李忘生心里默念清静经,强行掐断思绪。
他们此刻以天乾地坤相处,自己又有不可说之私心……如此干柴烈火,李忘生生怕一点就着。
何况天乾占主导,若他心有摇晃,也会影响师兄。
李忘生心思百转之际,谢云流已经把红拂给的地图画了出来。
“这是整个春风来山庄。”谢云流边画边道,“山庄分成了东南西北四块,东边庭院是庄主住的地方,也是春风宴设宴的地方。我们现在在西边这块。”
他在右上角画了个圈,“北边是个湖,湖上亭台多,其间以桥或廊相连,天然隔开,每个都是不同的玩乐之地,他们便以此作为关卡。”
“西边楼阁是客人住的地方,楼和阁又分开,春风来建了这么多客房,看来每次前来的人都不少。”
“南边据说是一大片花田,还种了不少梨树,不要果,只开花。”说到这,谢云流忍不住嘀咕:“又是梨花,他天天闻自己信香还没够么?”
李忘生轻声道:“不然怎么是春风来。”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香庄主……我今日见着他了。”李忘生神情平静:“满庭芳和春风来山庄一明一暗,背后是同一个主人。”
恐怕还是他认识的人。
小公子——这个称谓太久远了。李忘生还在李府的时候,李隆基为了掩人耳目,只让李府家仆称他“公子”,称李忘生“小公子”,离开李府之后,李忘生再没被谁这么叫过,如今七年已过,李忘生自知以他这般年纪,怎么也不会是这样称谓——还会这样叫他的,就只有当年那些故人了。
“难怪香珠夭桃能作为名帖。”谢云流恍然大悟,“压箱底的宝贝当然够格。”
李忘生回想起云浮的话,心中愈发沉了下去:“满庭芳在皇城已经兴盛至此,香老板竟还要以腺体制香。”
昔日那些面孔一一在眼前闪过,李忘生心中愈发沉重——如此惨无人道,究竟是谁?

【三十】
“不过,有一事有些蹊跷。”
谢云流的话吸引了李忘生的注意道:“红拂告诉我,春风宴最为纵情,没有我们要的东西。”
他边思索边道:“春风宴的线索是百晓生给的,百晓生专做这行,应当不会有假;红拂一向对钱守信,只要收了钱,就不会说假话——可他二人的话却互相矛盾。”
“究竟是这二人中有人在说谎,还是……”
李忘生略一沉吟:“或许他二人各说的是一部分。”
纵情是真的,抑情也是真的,放纵与抑制并不矛盾。
李忘生瞧了谢云流一眼,天乾与地坤的信香在空中相互侵占,互相交缠,可信香的主人却相对而坐,泾渭分明。
同门师兄弟和极易走火的天乾地坤——这样单纯的关系,这样敏感的身份。
越是可以放纵的时候,越要抑制。
他垂下眼睫,轻声道:“我从香庄主那里出来时,有两扇门。一扇直接通往这里,我选了另一扇,横渡欲海。”
他想起无数沉溺其中的人,倘若他也选择了放纵,他也会迷失方向,沉于欲海。
“如今想来,纵情之海,需得以抑情之心方能走出,那抑制情期的法子,是否就在最为纵情之时?”
正如盛极必衰,否极泰来,阴阳相转,抑扬亦是如此。
谢云流却注意到他话中另一处:“你有两扇门?”
李忘生一顿:“师兄不是?”
“我只有一扇,只通往那条路。”谢云流后知后觉,“你是说,你本可以直接来这里,却还是绕道走了那条路?”
李忘生垂下眼:“是。既知师兄在此,忘生就不能独自先行。”
他似乎是怕谢云流误会,又解释了一句:“毕竟危险未知,你我二人合力,总好过单打独斗。”
“……”这话谢云流白日里才说过。他料想李忘生不会就此离开,二人同行,遇到什么也好对付。
李忘生竟也是这么想,他们俩兄弟果然是心有灵犀。
谢云流笑眯眯地望着李忘生,打趣儿道:“原来是担心师兄。”
李忘生心尖一颤,酥麻混着酸涩丝丝缕缕蔓延开来。
师兄的神情明显是在逗弄,师兄总爱如此,逗他问他,是否心疼他?是否担心他?彻夜未归是否想他?
——一心只系这一人,如何不想?
李忘生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答,念他想他,担心他挂念他。
他问的无心,他答是真心。
可无心如何以能真心答?
于是李忘生也回以玩笑:“只希望师兄平平安安。”
谢云流知道李忘生不善玩笑,只是徒装语气,心里是真真如此——他越想越是高兴,说话便放肆起来:
“今日红拂又要劝酒,我没喝,实在是前头喝够了。”
“我想着快些出去找你,便直接给了她银子好问话。”
谢云流无奈道:“她太能闲谈,酒量比我还好,往日无事,喝两杯也就罢了,今日赶时间,还是早早问完了事。”
李忘生静静听着,看着谢云流坦坦荡荡的神色,便知师兄只是将人当作酒友。
是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师兄如此光风霁月之人,自己却心胸狭隘。
——的确不是他能妄想的。
谢云流说完,察觉他眉宇间似乎有些低沉,“累了?”
李忘生勉强朝他笑了笑,一句话也说不出。
谢云流见他如此,也不忍强求要他回答。他们今日着实折腾:从百晓生那问得草药下落,得知了药铺老板的买卖腺体的勾当,紧接着追人闯进了百花园,而后参与夺珠获得稀世珍宝香珠夭桃,之后进入地下城,连过酒与色两道关卡……一天下来,谢云流自己都快散架了。
但是——
他看向坐在桌前的李忘生。烛火温暖,给少年的侧脸镶了一层金边,他长长的眼捷轻垂,遮出一片阴影,显露出主人的疲惫和消沉 。
谢云流眉眼柔和下来,他的师弟,他的少年。
他实在喜欢,这会儿也真心疼。
他很快地换上云浮留下的衣裳,吹熄了灯。
“睡吧,”他道,“师兄守着你。”

李忘生再度躺上床时,空荡的床铺就只有他一人。
他却依旧睡在了床里,留出半张床空着。
他没说等谁,也没说不等,他只是默默地留出了位置,若人想回来,随时都有地方睡。
谢云流在黑暗中望着他的背影,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没有邀请,可谁能拒绝?
反正谢云流不行。
谢云流轻轻翻上床,睡在床边上,听着身后均匀的呼吸,忽然道:“师弟。”
他的声音很低,混杂在今晚的夜风里,温柔又多情:“你是如何知道最后一坛是青梅酒?”
李忘生不爱喝酒,他怎么认出来的?
床里静了片刻,传来轻声应答:
“师兄带回来喝过,便记住了。”
李忘生闭着眼,“在师兄生辰那日。”
师兄每日都活得太生动,大概也记不得那天,但那却是李忘生乏善可陈的日子里异常鲜活的一天。
谢云流轻笑一声,“还当你都不喜欢,原来师弟也是有偏爱的。”
“……”李忘生沉默下来。
那日的酒是什么其实都无所谓,他对酒没有偏爱,但他无法把真正的答案告诉师兄,便只能回以沉默。
然而他的沉默,却被谢云流误认为是不好意思的默认。
“以后多给你带几次。”他枕着肘弯笑了笑,“这酒卖的多。”
师弟的性子太别扭,喜欢也不说,不喜欢也不说,谢云流只能通过一些细枝末节去了解他的喜好。
他暗暗在心里记下,已经想好了下次该去哪一家。各家的青梅酒味道都略有区别,不妨都让师弟尝尝。
原来师弟也有喜爱的酒——
谢云流十分高兴,李忘生像是个巨大的宝藏,谢云流与他相处数年,至今未能完全摸透,他每发现一点,都更了解李忘生一点,也更喜欢了一点——
师弟一向是谨从师父教诲,阻拦他喝酒的乖徒儿,碰上了自己喜欢的酒,也不好意思承认,却暗暗地记下了它的名字,怎么能这么可爱呢?
“很快,”谢云流带着笑意:“等出去了师兄就带你喝。”
李忘生慢慢睁开了眼,“师兄喜欢么?”
“我么,我都喜欢。”谢云流有些困了,答得含糊:“天下美酒,各有千秋,何来高低,拘泥一口……”
谢云流怀着心头一片暖意,渐渐进入梦乡,李忘生待身旁之人睡熟后,怅然叹息一声。
山海烟波,万种颜色——大千世界本是如此,又有谁是独一份?
师兄分明一次又一次给出了答案,他为何总是不肯放下执念,总是非要强求?
李忘生叹了口气,带着重重心事沉沉睡去,往日的景象便在他脑海中翻涌,一如当年,分毫毕现。

一年前,谢云流下山,带了坛青梅酒回来。说那天是他生辰,要李忘生陪他喝酒。
李忘生也不是不能喝酒,他能喝,但量很浅,喝完就会想睡,第二天还要头疼。
李忘生通常日程安排很满,很难空出专供休息玩耍的时间,更不要说像喝酒这种时长不定、还会影响到第二天的事情。
但谢云流生日这天,他确实空出了专门的时间,他这天晚上只有一个安排,就是陪师兄贺生。

“忘生,来,尝尝。”
树下石桌,谢云流倒了一碗给李忘生,又给自己也倒了一碗,“这可是新酿好的第一坛,刚开封。”
李忘生看着晶莹的酒液倒入碗中,摇晃着逐渐过半,逐渐升向碗沿。
他想阻止师兄到此为止,可又忽然想起,正是因为他不会喝,才导致师兄在一些时候需要面对为难,强行硬喝。
酒慢慢装了满碗,李忘生什么也没说。
“我这次下山见到一个人,能口中喷火,你说稀奇不稀奇?”
谢云流是个话多的,不等李忘生回答,他自己就接了下去:“我还碰到一个被我打输了的,输了以后非要缠着我让我在他的胳膊上写名字,说是仰慕我很久了,要把这件衣裳留下来做纪念。”
李忘生喝了酒,意识就不是特别清醒:“……师兄留了?”
谢云流又喝完一碗,“没,当时没笔。 ”
他得意洋洋道:“你说,若是以后我名扬天下,要我签名的人太多,写不过来怎么办?”
李忘生只呆呆地重复他的话头:“怎么办?”
谢云流苦恼了片刻,忽然一拍桌:“有了,你帮我签!”
“……什么?”李忘生反应慢半拍。
谢云流沾了沾杯中酒水,在桌上龙飞凤舞地写了谢云流三个字,又去戳李忘生:“忘生你看!你参照我这个画画!你也写!”
一碗酒下肚,李忘生生出些困意,“……写什么?”
谢云流是个急性子,一把拉过人的手,捏着他的指头沾了酒:“写谢云流!”
“谢云流……”李忘生看着师兄的名字从自己指尖下流淌出来,脸上隐隐发烫:“不……我不写。”
他挣扎着抽回自己的手。
“哎,干嘛不写,”谢云流笑着捉他,“好师弟,你快画画!”
李忘生困倦之中,闹不过他,便被他抓了去,谢云流将他手心摊开,“知道你困了,我给你写一个,你回去照着练练。”
李忘生半眯着眼瞧他指尖沾了水,落在自己手心。
微凉的湿润包裹着温柔暖意,在他掌心写写画画,留下一道道湿痕,酥酥麻麻。
李忘生蜷了蜷手指,“师兄……”
他话没说完,谢云流就叫了起来:“怎么没了!我刚写完!”
他攥着李忘生的手掌在月下摊开,对着澄澈月光,只见掌心残余道道银痕,隐隐约约,看不清楚,细细闻来,还散发着清甜酒香。
谢云流嗅了嗅,忽然反应过来,“啊,是酒!”
他踉踉跄跄站起身:“我去屋里拿墨!”
李忘生伸手拽住他:“师兄不必……”
大概他没想到谢云流脚下如此不稳,大概谢云流也没想到李忘生会伸手拽他——谢云流一步刚迈出去,便直直倒了回来,他带着李忘生一同坠落,带翻了桌上的酒碗。
酒水沿着石桌边缘淅淅沥沥淌下,李忘生怔怔望着撑在自己身上的少年,风中暗香弥漫,少年身后星斗满天。
“师弟……”
他双唇开合,声音比薄云还要遥远:“你做什么扯我?”
李忘生喉结滚动,下意识道:“墨不好洗……”
谢云流只是瞧他:“不愿意?”
“……”
李忘生与他对视片刻,闭上了眼:“……好。”
墨再难洗,难不过拒绝师兄那双眼睛。

【三十一】
翌日,当李忘生醒来时,身旁已经空空荡荡。
想来师兄已经被掌事叫去了,只是没想到他睡得这么沉,一点都没被惊动。
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许久,如今想起也还是心悸,李忘生按着自己的心口,感受着胸腔内心脏的蓬勃跳动。
他是个很无趣的人,这颗心是因为师兄才如此活泼。
也不知师兄在那边会遇到什么,能否平安归来。
李忘生正想着,忽然敲门声响起。
“公子。”
有侍从在门外说道:“庄主邀请公子前去游园赏花,衣裳与配饰已经准备好了。”
“……”
李忘生顿了顿,“进来罢。”

谢云流跟在掌事身后,看着越来越多的下人汇聚于此。他悄悄地落后几步,找了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地坤走在一起。
“兄弟,”他打探道,“昨日你遇到的客人如何?”
这地坤看起来年纪不大,开口却是一副见惯了的冷淡:“臭不可闻。”
谢云流:“……”
冷淡地坤:“你的如何?”
谢云流斟酌着说:“一般。”
冷淡地坤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看来这次也没几个能用的,这样下去何年何月能离开。”
……离开的条件与客人有关?
谢云流心思急转,面上却稳住了神色,“掌事现在就把我们叫去准备宴会,是否有些太早?”
“早什么,宴会提前了。”冷淡地坤睨了他一眼。
“什么?”这回谢云流没有掩饰惊讶。
屋中慢慢变得拥挤,掌事开始清点人数。
那地坤靠着墙站在最后,神色冷淡:“听说是有贵客来了,庄主撤了那些关卡,直接开宴。”
冷淡地坤刚说完,掌事就宣布了这件事情。
“你们也不要悠哉悠哉的了,都去后面收拾一下,之后按原先的准备来,该献舞的排舞,该奏乐的练曲,别耽误时间,游园赏花之后就要开宴了。”
谢云流看着人群自发排成长队,一眼望不到头,各种信香混在一起,整个屋中都格外甜腻,不禁在心中感慨: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地坤。
地坤与天乾不同,连肢体都更加小巧柔软,说话轻声细语的,附近有几个地坤围在一起,谢云流支棱着耳朵往那边靠了靠,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中间围了个小矮个,小矮个说话慢悠悠的,一句一顿,听得谢云流干着急。
“眼神……就不要直愣愣地看人,你微微侧点身,就这样,含羞带怯一点。”
小矮个做了个示范,深情款款。
“……”谢云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或者如果对方比较高,你就从下望上看,一定要慢……”
谢云流没再去看他们,他默不作声地站回原位,望着前面长长的队伍,心想自己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学会了?”冷淡地坤问。
“没有。”谢云流硬邦邦回答。
冷淡地坤忽然偏头,打量了他一圈,最后又落到他那张脸上,“也是,你也不太需要。”
谢云流:“?”
很快队伍排到了他们,谢云流看着冷淡地坤先他一步进入临时搭建的帐中,不禁有些担心。他来得仓促,没做易容,等下要和这里的人面对面,不会被认出来罢?
“下一个。”帐中传出声音。
谢云流神情一凛,都到这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他掀开厚厚的帘幕,见里面坐着个带着个带着琉璃镜的青年,正在桌前写着什么。
那青年抬头看了他一眼:“脱。”
谢云流:“……?”
他作为地坤面临的第一个挑战竟然是这个吗?
“别耽误时间,快脱。”青年从桌上拿起软尺,上上下下瞧着谢云流,“看着还不错。”
谢云流:“……”
他动作僵硬地褪去自己的外衣,见对方似乎仍在等待,只得艰难抬手,准备解开下一层系带。
“可以了。”青年叫住他,满意地点点头,“那条牡丹石榴裙挺适合你。”
“……”谢云流:“你要我穿石榴裙?”
说话间,已经有人将一条赤色衣裙送了进来。
谢云流:“……”
他看着青年拿过那条衣裙靠近,忍不住后退一步。
“你叫云浮?”青年捏了捏他的侧腰,“身子不错,你穿艳色肯定好看。”
“等等……”谢云流抬手想阻止他。
“等什么,”青年道:“今夜人人都想成为头牌,但他们差了点颜色。”
他捏住谢云流的下颌,细细观察:“你不一样,你有这个机会。”
什么机会?卖身的机会么?
谢云流在心中哂笑。
好好好,他谢云流居然还有以色侍人的一天。
转念又一想,既然是伺候师弟,那出卖色相也不是不可以。
他思及至此,眼中带了点笑意,青年眼神一亮,拍手叫绝:“哎!”
他笑眯眯道:“ 给你点个痣罢,保你艳压群芳!”
谢云流:“……”

李忘生跟随人群缓步走在梨花园中。
这里的树种、棵数都远远比之前他们在春苑百花园中看到的丰富太多,可李忘生一路走一路看,总觉着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这些梨树栽种的位置、修剪的长短都与春苑百花园如此相似,甚至连围墙的八角石窗都出奇一致,像是两座园出自同一人之手。
周围的交谈声断断续续,李忘生不急于与人攀谈,便跟在人群末尾,穿梭于万花之中,慢悠悠地闲逛。
忽然一枝牡丹递到了他面前。
李忘生脚下一顿,顺着花枝看去,是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对方与他一样,都戴了面具,不知晓真容,李忘生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提起了警惕。
“真是有缘,”对方笑了笑,“又与公子遇见了。”
李忘生看了花枝一眼,并没有去接,“阁下是?”
“啊,是了,公子不认识我。”这人一点也不尴尬,“我却是认识公子的。”
“公子前日在满庭芳的月下神姿,万人见证,令人仰慕不已。”
——原来是那场夺珠的看客。
李忘生听他提起满庭芳,便想起那日月下师兄递来的红绸,画面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被他强行压制下去。
那人接着道:“昨日红尘欲海,我恍惚曾窥见公子身影,只是惊鸿一瞥,便再难寻踪迹。”
——因为他也曾差点迷失其中。
李忘生想起欲海幻象种种,心绪略微低落,神色却分毫未变:“原来如此,倒也真是缘分。”
“公子看着面生,可是头一回来山庄?”这人观察着他的神色问,“春风宴将开,可有心喜之暗香?”
李忘生避而不答,却问:“阁下如何?”
那人笑了笑,坦然道:“自是有。”
他顺手一指,正是人群刚刚去往的地方——梅园。
他将目光转回李忘生身上,目光灼灼:“在下想要的,便是那冷色梅香。”
“……”
李忘生静了片刻,微微一笑,“难怪兄台要前来此地,香庄主于此道颇有造诣,定不会让兄台失望。”
李忘生一面应付着这人漫无边际的闲聊,一面却想:
这人的话中透露出一件事——这春风宴从一开始,目的就不单纯。
李忘生当然不会认为所谓暗香,是单单指这百花园的花香。
从最初踏入这个山庄,每一步,都充斥着种种香气,酒香、花香、熏香……这一道接一道浓郁的香气,实则是为了掩盖另一种贯穿始终的暗香——信香。
长安里已是长安暗城,春风来更是黑市巨头,李忘生未来得及多做了解,他不能确定方才这人的行为,究竟是一时鬼迷心窍,“色”欲熏心,还是说,这就是春风来山庄的行事规矩——
进入山庄的每一个人,既是猎手,也是猎物。
见对方话头越来越偏,李忘生便直截了当地结束了对话,“我另与人有约,时辰将至,恕不奉陪。”
刚走出一步,身后忽然传来呼啸风声,李忘生没有丝毫迟疑,矮身躲过。
此行赴宴不能带剑,李忘生将手中折扇挽出剑花,负于身后,“你是谁?”
“把夭桃交出来,它本该是我的。”那人笑容变得阴冷:“上回已经捡了条命,别不珍惜。”
见对方袖中冷光忽闪,李忘生眼疾手快,挥手以扇作剑,尽数挡了下来。
扇柄上扎入数道袖箭,箭矢处染了碧色。
李忘生忽然反应过来,是夺珠那日最后关头放毒箭的人——
那一箭差点伤及师兄。
他神色冷了下去:
“原来是你。”

谢云流把玩着手中腰牌,朱底金漆,正面写着“二七”,背面是一个“春”字——怎么看怎么眼熟。
他与一个前去送饭的人打了商量,凭一锭金子换来这腰牌,混进了前往【化春泥】的队伍之中。
此刻,这城门般的高门正缓缓打开,阴湿的风从里面吹了出来,谢云流一瞬间屏住呼吸,几欲作呕。
那是比长安里内城还要糜烂的气息:甜腻的信香、血的腥气、腐烂的生肉、锈掉的铁器、发臭的水体……各种味道混在一起,谢云流从未闻过这般难闻的气味,疑心自己是否还在人间。
怪不得每日都有人前来送饭,这要是在里面做饭,还能吃么?
谢云流定了定神,索性用上内功心法,减缓自己的吐息,同他人一起,将手中饭菜依次送往每一间水牢之中。
只有这个时候,“狱卒”们才会离开水牢,端着饭碗坐去门口。
如果想找出点什么,这是谢云流唯一的机会。
那日他将问百晓生的问题又问了红拂一遍,红拂虽然没有直接给出他答案,却给他点了点这里。
谢云流一边将饭菜倒入槽中,一边观察牢里的人。
虽然云浮说这里是水牢,但一路走来,谢云流根本没见到水。
每间牢房里都关了几个拴着铁链的人,他们不仅被拴住了手脚,甚至还拴住了脖颈。
最外面的人还有力气,见谢云流来送饭,立即爬了起来;越往里被关押的人精神越差,只是萎靡地躺在牢房暗处,见谢云流来了也只是瞥一眼。
谢云流走过一间,刚将饭菜倒好,隔壁忽然爆发出极其浓郁的地坤信香,浓郁到连谢云流都大脑空白了一瞬。
“唉……又发情了。”牢中躺在草堆上的人叹息一声,“这个月第几回了……”
谢云流回过神,怔怔地看向隔壁的栅栏。
牢房潮湿昏暗,谢云流看不见人影,只听得见那人的声音。
那呻吟并非婉转,而是痛苦不堪,混杂着绝望的哭泣。
一声一声,刀割一样剐心。
“别看了,小子。”
牢房里的人打断谢云流:“再不快点,饭要凉了。”
谢云流蓦地收回视线,攥紧了手,一言不发地走向下一间牢房。

【三十二】
远远地,李隆基听见了打斗的声音。
他来此另有要事,无意节外生枝,本已经与同侪并进,却忽然从北面吹来一阵风。
风中弥漫着清雅的梅香。
并非梅树、并非调香,而是从某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带有浓烈情绪的信香。
李隆基忽然停住脚步。
这种信香,他太过熟悉,熟悉到了骨子里。
刹那间许多回忆一闪而过,庭院里的梅树、幼时睡前的歌谣、雪天温暖的怀抱……所有的所有,都带着母亲的味道。
“先走一步,失陪。”
他几乎是仓皇地赶往风来时的方向。他已经是大人了,本不会再慌里慌张,可当白梅冷香乘风而来将他包裹时,他又成了个孩子。
李隆基匆匆赶到梅园,却见一个雪色身影伫立,地上散乱着暗箭,他手中折扇已被扎满扎穿,仿佛再进一寸,便要弄脏这一身雪衣。
——可分毫不得进。
显然这里经历过一场乱斗,败者已经歪斜地躺在了树下,胜者似乎也没有多高兴。
清冷梅香没有因胜利而更加浓郁,反而渐渐淡了下去——
这意味着,信香的主人对此并不在意,心绪逐渐转向平和。
李隆基早在这些年中练就了一副八面玲珑,他本有无数种可以在不引起对方警惕的情况下自然让对方开口的方式,可他偏偏什么都想不起来。
当那道单薄的雪色身影近在眼前时,他本能地伸出了手。
察觉到对方为此一惊,李隆基陡然清醒过来。
他在干什么?
他怎么就这样抓上了对方的肩头?
他该怎么解释?
……
在李隆基还没有想好一个合适的缘由时,那人已经回了头。
华丽的银色面具下,那张薄唇看起来如此熟悉,声音清润:“王兄?”
“……”李隆基怔愣了半晌,“幼明?”
他看了看树下的躺尸,又将目光移到眼前之人身上,一下就急了:“你怎么来了这里?你一个人么?”
他又将人上上下下察看一番,确定没受伤,才稍微冷静下来,“你自己来的?你那师兄呢?他没来么?”
“师兄另有要事。”李忘生并没有把他们的打算和盘托出,“王兄怎么来了?”
“我闻到了梅香。”李隆基瞧着李忘生将折扇轻轻置于一旁枝头,用散落的花瓣将其遮去。
这是李忘生小时候就有的习惯,用些树叶、花瓣、泥土之类将一些废弃之物掩埋,哪怕已经无用,他却总要花些时间去惦念。
幼时的孩童转眼已成少年模样,当初的明珠如今熠熠生光。
李隆基神情柔软下来:“你长大了。”
他拍了拍李忘生肩头:“阿娘若是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李忘生还不及他高,只得微微抬头望着他。
兄长今日怎么突然多愁善感了起来?
望着与那张母亲有几分神似的容颜,李隆基笑了下,“我今日才知,你的信香竟也是梅香。”
李忘生明白了他的意思:“阿娘也是。”
李隆基笑了笑:“你还能记得?”
李忘生摇头:“只有些很模糊的印象。”
李隆基神色怀念,“她的信香与你极其相似,只是比你更柔和些。”
“阿娘出门的时候常做善事,人人都夸。”
“她也爱穿一身雪衣,与你如今一模一样。”

谢云流越往里走,便觉得周遭越发潮湿,似乎连空气都更加浑浊,脚下的土地不知何时变得泥泞,难走起来。
两旁的牢房里蓄起了水,散发着奇怪的气味。一个又一个地坤被铁链拴住了双手,腰部以下都没入水中。
谢云流给成排的牢房倒完,才发现最尽头还有单独一间。
那间和别的都不一样,四面封闭,只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窗。透过狭小的窗框看去,里面黯淡无光,一片死寂。
谢云流迟疑了一下,拎着最后的饭菜向那边走去。
他刚走出两步,忽然被人叫住:
“不用去了,那人已经死了。”
谢云流脚下一顿。
说话声从身后传来,是方才最后一间牢房里关押的人。
谢云流在原地站了半晌,直接折了回来,将剩余的饭菜都给了这个人。
这间牢房的水没过腰,触手可及,水体浑浊,看不见底,怕是放了什么东西。谢云流伸手想舀出一捧,嘶哑的声音提醒他:
“别碰,水里有药。”
被吊起的人长发垂落水面,声音沙哑,他透过凌乱干枯的发隙望着谢云流:
“小子,你看着面生啊。”
谢云流静了片刻,直直看向他,不躲不避:“江湖传言有天乾转为地坤之事,是真的么?”
他对于这些水牢的用途,大概有了猜测。
“当然。”这人下巴抬了抬,指向那间单独的牢房,“就是那个,数月前死了。”
“……他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这人好笑道,“你说他是怎么死的?我还诧异他居然撑了这么久。”
“不过我也快了,”他语气竟然有些轻松,“药效已经没什么用了,很快就能结束这一切了。”
“……”谢云流说得十分艰涩:“你们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好些年了罢,记不清了。”许是终于快要解脱,这人对之前种种显得很无所谓,“从最开始的生剖腺体,后来变成了腺体改造,再后来又是移植置换,如今连天乾和地坤都可以互相转化,如此一轮一轮做下来,怎么也得有个五六年罢?再早一些的早都死了,谁知道去。”
谢云流心里一惊,不由得看向那间单独的牢房。
如果连这些人都已经被关押了数年之久,那那间牢房里曾经关着的人……
“他可没有。”这人见谢云流看向那边,不咸不淡地说:“他进去才没多少年。他当年挖过我们腺体、在我们身上一次又一次试验,手起刀落利落得很,不知道后来怎么自己也进去了。”
他语气略带嘲讽,“从半山那小儿进出的次数来看,那人多半比我们还不好过,能撑到现在已经不错了,也没听他哭天喊地的。倒是那小儿看着怪伤心,好不容易弄出一个又死了。”
“半山?”谢云流猛地反应过来,“是他在这里开刀?”
谢云流在春苑亲耳听见过半山谈腺体生意,难道春苑只是个幌子,这里才是真正的巢穴?
这人反问:“小子,你来这里究竟是做什么?”
他忽地冷淡下来:“若你也有此心思,不如直接去找他们,何必在此浪费时间。”
“……”谢云流攥紧了手。
如今看来,若是这里真有抑制情期的草药,多半就在那半山手中。
作为医师,亲手操刀了腺体的生剖和移植,其中所需种种,他是最了解情况的人。哪怕是香老板,可能都没他清楚。
谢云流沉沉吐出口气,“半山在哪儿?”
这人嗤笑一声,果然也是个为此而来的人,“就在那后面,不过他这两天没来给水加药,不知去哪儿忙了。”
近日没来,难道是去了春苑?谢云流思索着,如今整个春风来山庄都忙着春风宴,他又躲去了春苑?
春苑来来往往那么多人,确实是个很好的藏身之所。
……春苑!
谢云流忽然想到,春苑有个地方,是春苑独一份、其他青楼所没有的——
【百鸟】。
这种以香侍人的法子,是春苑一家独开,这种以信香赚钱的路子,也是春苑最先找到的。
究竟有多少落魄风尘、以信香见长的人会来到春苑;又有多少痴迷信香、愿意为此一掷千金的人前去春苑呢?
一股凉意窜上谢云流背脊。
前者是最好的试验品,后者是最合适的买家。
谢云流望着眼前一排排昏暗的牢房,回想当初,正是百晓生的线索指引他们来到春风来山庄,而百晓生又与春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一切只是个偶然么?
“天乾呢?”谢云流忽然问。
这里全是地坤,天乾被关在哪儿了?

“前段时间长安城出现了数起天乾伤人,那些天乾性情狂躁、毫无神志,且身上都有经过腺体改造的痕迹,追查到最后,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这里。”
“于是我弄来了一份春风宴的请帖,”李隆基从怀中取出一份朱底金漆的请帖:“巧合的是,这张请帖里说,此次春风宴上将会展示出一些'新玩意儿'。”
李忘生接过他手中的请帖,翻到背面,是一个熟悉的“春”字。
他盯着这份请帖看了片刻,忽然道,“……原来是他。”
这种朱底金漆的式样,李忘生十分熟悉——他与师兄跟随白衣人前往春苑百花园时,入园所携木牌便是这般。
而请帖上所书“春”字,李忘生越看越眼熟——与那张写着“春风来”字样的纸如出一手,是百晓生的字迹。
“谁?”李隆基问。
李忘生缓缓道:“三家之主。”
他们当初以为那块木牌是给春苑的贵客所用,以示身份,如今看来,这个“春”不仅是“春苑”的春,还是“春风来山庄”的“春”。
那百晓生可能不是单单一个做消息生意的人——他可能是春苑背后的主人——也是春风来山庄的主人。
满庭芳香老板。
“春风来山庄稳稳坐落于地下黑市,想来需要不菲的代价,或是钱财,或是靠山,或是手段。”
李忘生有条不紊地思索:“满庭芳作为京城第一香料商,生意遍天下,结识达官显贵无数,近十年屹立不倒,底蕴足够支撑起一个春风来山庄。”
“而春苑,这样一个三教九流混杂之地,正是查探各路动向,遮掩暗道生意的最好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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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瑟瑟 | 2024-12-10 18:56:06 | 显示全部楼层
李隆基听他说完,思忖道:“确实有此可能。除此之外,我们还怀疑一个人。”
李忘生:“什么人?”
李隆基一字一句道:
“江千山。”

看守的人已经重新回到了牢中,谢云流佯装与众人一同离开,却趁人不注意,从队尾偷偷溜掉,找到了方才那人所说的半山居处。
门上挂了锁,谢云流看了一眼,毫不犹豫翻进了窗。
他刚翻进来,便吓了一跳——脚下是个血淋淋的桌案,桌上放着尖刀等器具,几乎无处落脚。
谢云流急忙抓住窗棂,借力荡到另一边落地,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这间屋子很大,里面陈设寥寥无几,看着很是空旷,最里面还有扇门,不知通往何处。
桌案上的血已经凝固,颜色变得暗沉,应该已经有几天了,谢云流边往里走,视线边扫过架上一排排罐子。
这里恐怕是半山平日开刀腺体的地方。除了那个血淋淋的桌案,其余地方都收拾的整整齐齐,像是临时做了个腺体置换,没来得及清理就匆匆离开,且这几日都没回来。
他去做什么了?这会儿会回来么?
谢云流心跳逐渐加快,他定了定神,走近了里面的那扇门。

谢云流甫一靠近,便微微一愣。
门上有禁制,还是纯阳的手法。
在这种地方见到本门派的手笔让谢云流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施术者道行不深,只能拦拦一般人,他将手放在门上,轻而易举解了禁制。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一张黄符纸掉了下来。
谢云流弯腰拾起,原来是门派内常见的镇宅术法。毕竟是修道之人,常常有人上山讨趋吉避凶的符箓,弟子们便会写一些简易符箓赠予,这类符箓通常不会效力太强,以免意外伤人。
但这张贴在门后的符箓,却是比一般赠予的符箓效力强上不少。
谢云流环顾四周,这间屋子还贴了不少符纸。
有除尘的、静音的,还有安神的,等等等等,看笔迹像是都出自一人之手。
看来半山和纯阳的某位弟子关系不浅,这些符箓都是那位弟子给他的。
谢云流忽然想起最开始下山时,李忘生说过,师雨云师弟托他们去半山那家药铺带药,还说他与药铺老板是老乡。
“……”
不会是师雨云罢?
桌上放的有打包好的药,谢云流看了一眼,绳结的系法果真是那种特殊系法。
他又四处瞧了瞧,从床下拖出一个木箱,打开箱子,里面是几摞厚厚的手写笔记。压在底下的几册纸页已经泛了黄,但依旧平平整整,上面的一些还算新,看样子是近两年记的。
谢云流将书册通通倒了出来,从最底下的开始翻起:
【来京城已有数月,不知阿离身子如何了,小山小雨又可还好。】

来京城已有数月,不知阿离身子如何了,小山小雨又可还好。
家信已经寄出去了,不知何时才能收到回信。
我今日与香老板商议回家探亲之事,向他承诺必不会泄密,香老板拒绝了,说等把药研制出来后我才能离开。
好罢。
毕竟这些人都是他买来的死囚犯,他也怕东窗事发。
虽然都是些罪大恶极将死之人,但若让师父知道我如今在活人身上试验,恐怕也会把我逐出师门……我也怕东窗事发啊。
原先的路子又错了,还得换个法子,不知何时才能研制出来。
但应该要不了太久。
自从离开万花谷后,我很久没见过这么多这么好的药材了,源源不断地送进来,可以任由我尝试,香老板说需要的东西不会短缺,让我放心做。
之前在那般样样短缺的情况下,我都把阿离救了回来,如今有了这些,再加上一身所学,总会找到办法的。
阿离还在等我。

……

今日又收到了家信,阿离一切都好,小山在试图教小雨学说话。
他才几个月大,哪里学得了说话,等我回去后慢慢教他。
也不知到时候他还认不认得我。
估计是认不得了,哈哈。
昨天的试验有效果,终于算是有了点眉目,离回家又近了一步。
近日来的这批死囚犯看起来都面黄肌瘦的,像是很久没吃过饱饭的样子,也是,若是真能吃饱穿暖,何必去杀人越货呢,唉。
若见势不对,我尽量下手果断点,让他们少受点罪罢。

……

他骗我!
这些根本不是死囚犯!这是城门口的流民!
我犯下了多少罪孽啊!
他怎么能!

……

这里被垒砌了围墙,派了人看守。
他给那些流民下了药,把我关在了这里。
他说,若我制不出来,就一直在这里待着,一直到死。
他下的是“春风来”,今日中午,已经死了两人。
阿离,我该怎么办。


“江千山祖籍洛阳,于三年前进京,进京后伪造了身份,实际上他人已经失去踪迹。”
与人群离得太远了,李隆基与李忘生往前走了走。
“江千山父亲江几合,母亲江离,他还有个弟弟江落雨,据说他母亲曾经是天乾,后转为地坤,不过此事仅为道听途说,难辨真假。”
“江千山是养子,自幼与父亲修习医术,父亲江几合于九年前进京,进京一年后失踪,下落不明,江千山三年前入京,大概是为了寻找他父亲。”
李隆基站定,缓缓道:
“我们怀疑,这个江千山,就是半山。”

【三十三】
谢云流合上书册,长长叹了口气。
这看起来像是最开始、【化春泥】还没完全成形的事,连围墙都是那时候才垒的。
那这册笔记的主人,应当就是这里的第一任医师。
——他已经死在了最后一间水牢里。
……命也。
谢云流又拿起一本纸页较新的笔记,一打开便发现其中字迹与上一本不一样,显然是换了个人。
这次的笔记同上个人完全是不同风格,写得很密,非常简短,每次只是寥寥数句。
【六月十一,两人。】
【六月十二,四人,其中一人出现高热。】
【六月十三,大雨,草折。】
【六月十四,新种三十株。】
……
谢云流草草翻完一本,发现这个人丝毫不提其他,只是单纯记录。
他这一本中记录了数不清的失败,然后又在第二天重来。每一次的失败背后都伴着数条人命,这薄薄的一本笔记,实在沉重。
谢云流又翻了翻其他几本,一贯的语言简洁,只是早些的时候他还能多写点别的:
【二月二十,抵达。】
【二月二十一,了解。】
【二月二十二,找到笔记。】
……
【五月初五,药铺开张。】
【五月二十九。】
谢云流看到这里眉头一皱,五月二十九这日怎么只有个时间,其他什么也没记?
他又仔细看了看,发现这里曾经被撕掉过一页。
……或许这人曾经记了什么,后来又撕去了。
其他的笔记上也有类似的情况:
【除夕。】
【二月初一。】
【八月十五。】
只要逢年过节,就会出现这种只记时间、不记内容的情况。除此之外,也有其他非年非节的时候,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日如此。
这些日子有什么特别的么?
谢云流大致算了一下,非年非节的日子差不多每隔三月左右。
每隔三月?这不就是纯阳初级弟子下山的时间么?每三月一回,往后随着年纪渐长,才会逐渐放宽。
难道是这天见了给符箓的纯阳弟子,又没有把这事写进笔记里?
谢云流原以为是半山上山上香去找的纯阳弟子,但现在看,可能是纯阳弟子自己下山找的他。
他瞧了眼窗外,偷溜出来已经有段时间了,再耽搁下去怕是会被人发现。于是他赶紧把这些笔记都放回木箱中,重新推回床下。
临走前又速速扫了一圈,忽然在枕下发现一点异样:柔软的布料居然凸出了鲜明的棱角。
谢云流顿了顿,伸手在枕下一摸,抽出了其中藏着的东西——
一个没绣完的锦囊。
这种布料纹样同当初师雨云给他们的一模一样,上面绣着个半半拉拉的“山”字,最后一笔还没绣完。
谢云流捏了一下,摸着里面还没放什么东西。想来也是,既然锦囊都没绣完,怎么来得及在里面放东西。
只是绣个锦囊,他有必要这么躲躲藏藏的么?
“……”
谢云流忽然想起自己床下木箱所藏的东西,好罢,为了不让师弟发现,他也挺躲躲藏藏的。
谢云流都打算给锦囊放回去了,以防万一,还是打开看了一眼。
这一看,便发现锦囊内侧绣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小到如今缝起后都看不清。
显然是先缝了里面的文字,再将这块布料做成锦囊,从外来看,只以为是个普通的锦囊,拆开之后,才能看到里面的玄机。
这上面写了什么,以至于他得用这种方式隐藏呢?
这个锦囊他是打算自己留着,还是要给谁呢?
如今来不及细想,只能等回去之后再行查看了。
谢云流将锦囊丢入怀中,复原了屋内所有物品,悄悄退出去,关上了门。

见李忘生陷入沉思,李隆基便静静等待。
“半山在城里有一家药铺,我们曾与他打过交道,当时并无异常。”
李忘生隐去了师雨云要去这家药铺的事,“后来我们又在春苑听到了他与别人商议置换腺体之事,才对他起了疑心。”
“春苑?”
李隆基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又反应过来李忘生说的是“我们”:“谢云流带你去的?”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谢道长可真是风流。”
一个道士,看着人模人样,原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把幼明带去那种地方。
李忘生知道李隆基误会了:“不是,我们是去打探消息,并非寻欢作乐。”
李隆基瞧了他一眼,想起自家弟弟的心思:“那他呢?这次不是,其他时候呢?”
这个谢云流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格,所作所为完全不可预测,随心所欲到了这个地步的人,又怎么会顾及他人?
若幼明只是一时着迷,玩玩也就罢了,偏偏他是动了真心。
李隆基向来狠得下手,他冷冷道:“不若废了他的武功,只拴在纯阳就好。他离不开你,哪儿也跑不了。”
李忘生神色也冷了下来:“王兄。”
他鲜少用这般冷硬地语气同兄长说话:“修道习武极为不易,人人如此,请勿再言。”
白梅冷香占据在他们周围,清冷凛冽,让人生寒。
“……”
李隆基头一回从李忘生身上感受到这么冰冷的强势,他顿了顿,意识到这是个已经长大了的天乾,陌生又熟悉的天乾信香分寸不让,足够与他分庭抗礼。
天乾与天乾硬碰硬,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李隆基静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你何苦呢?”
“权贵多爱养金丝雀,因为长得好看,叫得好听,还听话。你养的小麻雀,你尽心尽力对它好,它最后不也飞走了?你伤心了多久?”
李忘生摇头:“麻雀不是金丝雀,关进鸟笼,就活不了。”
李隆基笑了笑,“所以麻雀最后飞走了不是么?”
“你再看上,抓不住,那也不是你的。还是养只金丝雀,抓在手里,跑不掉。”
李忘生明白兄长是什么意思,他沉默了许久,终是把话摊开:
“王兄,我喜欢那只麻雀活泼的样子,我希望它能飞得更高。它只是在我这里歇了歇脚,歇好了,还要回到它自己的路上去的。”
“若是我就此将它折去双翼,关进笼子,我的喜欢就害了它。”
“我希望它能好。”
“……”李隆基缓缓道:“王兄不在乎他的死活,只不想你再伤心。”
李忘生很轻地笑了一下,“麻雀飞走了这么多年,我不依然好好的?”
李隆基叹了口气,知道今日再说下去也是无用了,便转而提起了其他:“春风宴历来都是暗中交易场,不知此次到底有什么,在请帖上都做足了噱头。”
李忘生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猜测:“春风宴交易的货物,可是与腺体或信香有关?”
“不错,春风来山庄做的是信香生意。”李隆基道:“可以以钱买下,也可以物抵价。”
他哂笑:“多少人一掷千金,便是为了这虚无缥缈的香,同美色一样,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皆被此所诱,不惜争抢得头破血流、倾家荡产。”
“我出阁那年,连宫里选秀也将信香纳入其中。那一年,从宫里吹出的风都是香风。”
李忘生愣了愣,此事他还真不知道:“这么说,香老板岂不是天时地利人和?满庭芳本是就是香料商,更容易得知人们对香的喜好……”
“非也,”李隆基纸扇摇摇,“满庭芳最开始并不做香料……”
“二位公子。”
忽有侍从前来,李隆基与李忘生不约而同停下了对话。
“春风宴即将开始,请二位随我前来。”

谢云流一路轻功飞掠,看守的人只觉得上头好似飘过一朵云,阴影一闪而过,一切如常。
送饭的队伍甚至还没走到头,谢云流心中窃喜,悄无声息地落在队尾,不动声色地继续跟着前行。
众人回到先前的集聚之地,却见里面乱成了一锅粥。有人在哭,有人在吵,先前的掌事在大声呵斥什么。
谢云流两边来回跑,此刻有些疲累,便往墙边一靠。谁知旁边之人推搡间碰到了摆放的木架,架上花瓶晃了几晃,摔了下来。
哗啦。
霎时屋内一片安静。
谢云流立即往旁边站了站,可掌事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瞧见谢云流时,眯了眯眼:“你,过来。”
无妄之灾。谢云流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
掌事一把将他推到另一堆人中,对旁边的人道:“就这些,带过去罢。”
谢云流:“……”
这是被选上了什么?
旁边传来低低哭泣,谢云流扭头一看,这不是那个教眼神的小矮个么?
这又是在哭什么?
他没来得及问出口,旁边几个五大三粗的人就已经围了上来,催促道:“快走!”
谢云流只得把疑问咽回肚里,跟随小矮个他们走了出去。

灯火璀璨,金碧辉煌。李忘生在侍从的指引下落座,桌案上已经摆满了美酒鲜果,李隆基就坐在他侧方不远。
不同与一般的宴席,这里的布局类似玉璧,中间下沉一层,客人围绕中间坐成一圈。这若是要什么奏乐歌舞,这般自上而下的视角很难看清。
李忘生扫视了一眼周围的客人,所有人都带着面具,看不出真实身份,只能凭身形判断有几人有些眼熟,或许曾经打过照面。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上首还空着。
李忘生稍稍放松下来。
直到如今都还没见师兄,不知道他那边怎么样了。如今人几乎都集中在了这里,希望师兄已经平安回到房中。
忽然一阵喧哗,李忘生抬眼看去,见香庄主刚坐上首,笑如春风地开口致辞。
李忘生仔细盯着香老板,试图从他身上找出故人的影子,但什么也看不出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人的变化太大了。
他与众人一同端起酒盏,眼前闪过当初在李府的那些人,不由生出几分感伤。
那日一别,至今再未见……也许是此生都不见了。
李忘生将纷乱心绪压下,轻抿一口,周围霎时暗了下去。
下方倏地亮起一簇火光,随即一盏接一盏,飞快地点燃了整个内圈,火光映照下,数个雄壮的身影更为高大。那是失去神志的天乾,他们披头散发,双手双脚拴有铁链,走动时铁链与粗糙的地面摩擦,发出沉闷的响声。
李忘生心中一沉。
这是王兄所说的那些天乾,看他们手脚的铁链,像是被特意驯养一般——王兄来对了。
紧接着,一扇小门打开,一个个手无寸铁、却姿色上佳的地坤被推了出来。
这些地坤年纪不同,或浓妆或淡抹,却无一不是面容苍白,神色惊恐。最后一个地坤被推出来后,铁门无情关上,只留他们独自面对。
发狂的天乾和地坤……
宴席间传来恶意的笑声。
李忘生顿时产生了强烈不好的预感,他从那些地坤的面容上一个一个扫过,见到最后一人时,瞳孔一缩。
那人一袭石榴红,满头珠翠,神色却与他人截然不同。
他冷冷瞧着面前的天乾,眉头紧压,却无畏无惧。
那是……
李忘生心跳骤停。
——师兄!

【三十四】
谢云流听到那些刺耳的笑声,不悦地向上扫了一眼。
上面坐着些衣着华贵之人,一个个珠光宝气,穿金戴银,却又都戴了面具,正以一种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着他们,好似坐得比别人高,便成了人上人。
见地坤们惊惧不已,这些人更加兴奋,仿佛对即将发生的血腥杀戮期待万分。
那看戏一样的神情——
谢云流不屑冷笑,若让他们自己下来,怕是要哭爹喊娘地爬回去。
他不耐地收回视线,却突然在视野边缘瞧见一抹雪色。
那人一身素白,身披狐裘,在纷繁艳丽的众人中并不惹眼。他戴着银色面具,长发柔顺垂落身后,只余一束细丝蜿蜒缀在身前,像早春新长的梅枝。
那端坐的姿势,沉静的气质,那熟悉的身量,不用摘下面具,谢云流打眼一扫就知道——那是他的师弟。
李忘生只是坐在那里,便与周围格格不入。
珠宝金银堆里的一捧雪,繁华尘寰天外一弯月,冷清,静谧,疏离。
谢云流是见惯了热闹的,但就像白日下山玩得再疯,入夜他也要回山一样,他是爱静的——热闹中的静谧尤其如此。
谢云流不知道自己怎么养成的这种喜好,或许与某个人有关。
李忘生总是在众多师弟师妹们中安静地望着他,不吵不闹,却沉静专注,见到那双眼,谢云流飘浮不定的心很快就能安定下来。好似风浪再大,锣鼓喧天,依然会有这么一个人、这么一双眼凝望过来,眼中繁华尽褪,只剩他一人——
正如此刻。
越过窃窃私语的人群,越过熊熊燃烧的火焰,忽明忽暗的高处,李忘生静静端坐,身姿挺拔如苍松劲竹。
谢云流恍惚瞧见了多年以前,朦胧月色与树影摇曳下的初见。
……他好像一直没变。
谢云流没来由地想。
红尘种种、欲海滔天没能浸染他,日夜苦修、风吹雨打也没能磨损他,数年光阴一晃而过,谁都没能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或许当年李忘生没有入道,没有成为他的师弟,他如今就是这般模样。
又或许他修了十几年、几十年的道之后,还会是这个样子。
一眼便教他心动神摇,心驰神往。

沉闷的铁链拖地声乍然响起,谢云流蓦地回神。
他目光还没从李忘生身上移开,离得远,谢云流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见对方似乎一瞬间绷紧了身体——李忘生在担心。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
谢云流冲李忘生挑起一个笑——既然上了这场,便不带怕的。

“师兄……”
李忘生双唇微动,却没出声。
没想到师兄竟然认出了自己,看样子化春泥一行还算平安。
只是眼下这番局面,师兄实在危险,得想想办法。

望着李忘生面上的神色,李隆基皱起了眉。
场上那人看着有几分眼熟,但浓妆艳抹掩去了原本面容,他一时认不出。可看幼明这反应,显然是认识的人,该不会……
那人忽地翻身后跳,躲开袭来的锁链,动作干脆利落,显然武功底子极好。
“——谢云流!”
李隆基几乎咬牙切齿,今日幼明与他相争,皆是为谢云流,言辞之间处处维护,显然是真上了心,可这人、这人……
他看着谢云流提起裙摆飞奔,忍无可忍地闭上了眼。
这人实在太不着调!委实荒唐!

“救命啊——”
沉重的铁链在地上拖动,天乾高大的身躯投下一片阴影,小矮个完全被笼罩在内,怎么跑也跑不出脚下的阴影。
他下意识跟在离得最近的谢云流身后,“救救我……”
可谢云流的脚步太快了,他根本跟不上,小矮个回过头,就见发狂的天乾就在自己身后,一双无神眼沉沉地盯着他。
“啊——!”他慌不择路地朝谢云流地方向跑去:“云浮——救我——”
谢云流听到身后尖叫,随手拔下发上金簪,头也不回便弹指射了出去。
金簪又细又尖,尾端点了一颗碧玉,与天乾拳风正面迎上,穿透双拳的空隙,直直插入对方眼睛。
发狂的天乾发出一声怒吼,一把将金簪摔在地上,碧玉碎裂,摔出清脆的响声,谢云流飞檐走壁,摘下燃烧的灯盏。
他借着固定的环,手持长杆灯柄,在壁上停留了一瞬。
下面哭喊混乱,被打死的地坤已经瘫在了血泊之中,失去神智的天乾徘徊着,寻找下一个目标;上面却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各色目光集于他身,炽热宛如实质。
谢云流吹熄灯火,跳了下去。

“有意思,这地坤价钱几何?”宴席上有人问。
立即有人附和道:“怕是要兄台割爱了,在下也十分有兴趣。”
香庄主歉然地笑了笑,“这地坤只有一个,只能价高者得了。”
李忘生坐在不远处,将交谈一字不漏听进耳中,面上不动声色,目光却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谢云流。

谢云流徒手拆下灯盏,利用底座长长的杆做剑。
他不好暴露自己纯阳弟子的身份,便用了不止一家的武功。谢云流自小到大切磋过的人无数,潜移默化中学会了很多不同的路数:少林的棍、天策的枪、纯阳的剑……
一柄灯杆在他手中如同百兵,眼花缭乱,让人琢磨不清。
锋利的手刀劈下,灯柄禁不住,从中折断,谢云流当即翻身后跳,一步滑到墙边,步摇哗啦作响,垂坠的流苏打了他半脸。
“嘶!”
谢云流疼得闭上半边眼,破空之声紧接而来,他反应极快,侧身一滚躲过拳风,恼怒地将步摇拔下,反手插进了天乾背后——
血珠喷溅,金片琳琅,谢云流脸上溅了血,眼中灼烧着熊熊火光。
这些天乾身上锁链与水牢那些地坤如出一辙,都是牺牲品。
与其在这里折磨,不如给他们个痛快。
谢云流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抹去自己脸侧溅上的血,冷冷地扫过剩下的几个天乾。
那些天乾不知畏惧,无知生死,已经完全变成了杀戮机器。可或许是身旁的同伴一个一个倒下,他们变得焦躁起来。
地坤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利用天乾牵制天乾。他们设计好了路线,让追赶的天乾相撞,沉重的铁链绊住彼此,趁天乾爬不起的空隙,地坤们围攻而上,学着谢云流拆簪钗做利器,亲手了结了天乾。
“呼……”
谢云流背对上首,忽然一阵眩晕,好似此番恶战消耗了他大半体力,令他十分疲累。
看来这药对身体的削弱实在是大。以地坤的体力,从一早折腾到现在,确实是到极限了。
就在此时,背后寒意顿生,谢云流立即侧身躲闪,可是还是慢了一步,呼啸寒风已至。
只能硬扛了,他想。
然而想象中的锐痛并没有出现,只听一声脆响,暗箭与玉箸相撞,纷纷掉落地上。
谢云流分神往后瞧了一眼,李忘生已经从宴席上站了起来。
“庄主,”他客客气气地行了个礼,言语间却不容置喙,“以香珠夭桃为抵,这个人我要了。”

香珠夭桃乃是满庭芳的至宝,在香庄主面前,自然是最值钱的宝贝。
香庄主笑意深深,挥手示意结束,将被买下的天乾地坤分别遣向各自的买主。
李忘生坐回坐席之后,旁边的人忍不住问:“小公子看上了这个?”
他隐晦地看了眼温润如玉的李忘生,“这地坤性子烈,怕是不好教。”
李忘生悄悄将掌心的汗抹去,却是微微一笑,“无妨。”
“我喜欢烈的。”他说。

谢云流端着托盘走了上来。
这是方才侍从给他的,一壶酒,一个酒杯,还有一双玉箸。看侍从强硬的态度,谢云流几乎可以肯定这里面有鬼。
得找个机会把酒换掉。
他环视四周,瞧见李忘生在稍远处坐着,正与临座交谈,谢云流唇角微勾,端着酒正打算过去,却见香庄主走到了李忘生旁边。

“少侠,我们又见面了。”香庄主道。
李忘生起身相敬,“多谢香庄主。”
他低头喝了一口,目光垂落在香庄主华丽的衣衫上,看不出丝毫故人模样。
李忘生抬眼,恰好与香庄主视线对上,香庄主便笑了笑,“那些香囊可有喜欢的?我差人再去做些给你。”
李忘生想起云浮所说的腺体制香,婉言拒绝:“多谢庄主好意,已经足矣。满庭芳名不虚传,香气馥郁芬芳,香囊亦是做工精巧。”
“少侠心细,”香庄主夸赞,“满庭芳本是布庄,香囊剪裁自是不在话下。”
布庄?李忘生不动声色:“庄主原做布料生意么?难怪用料十分讲究。”
“布庄乃是家父相传,我也做过一阵子,后来改了制香。”香庄主提及此事,神色不高,“我做布庄没什么天分,制香倒还略通一二。”
“……”李忘生忽然有种怪异之感。
无论是言行举止还是身世经历,这香老板看起来都不像当年李府的哪位家仆。
但——
观他所言所行,似乎也与昨日洞壁相见时有所不同。
李忘生正思索着,香庄主突然唤了一声:
“云浮!”
谢云流正要找机会换酒,却被叫住,只得端着酒走了过去,来到李忘生面前。
李忘生面上不动声色,心却提了起来:先前赠香时香庄主与师兄打过照面,会不会被认出?
只见香庄主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谢云流肩:“这位少侠以后就是你的主子了,你可要好好侍奉。”
谢云流瞧了香庄主一眼,对方依旧笑眯眯的,像是并没察觉什么端倪:“看我做什么,还不快叫人。”
“……”
方才死去的那些天乾地坤——全是这人一手造成。笑面虎,且看你还能笑到几时。
谢云流不再理他,转而将目光投向李忘生。
至于当下……
他意味深长地盯着那双掩藏在面具后的双眸,勾唇一笑:
“——小郎君。”
李忘生:“……”
当着外人的面,李忘生没有避开谢云流的视线,耳尖却微微红了。
他朝谢云流伸出手:“……你唤作云浮?往后便跟随我左右罢。”
谢云流瞧着他发红的耳朵,眼中笑意更深,他刚迈出一步,后背便传来轻敲:
“这位少侠救了你,不先给少侠敬一杯么?”

谢云流方才偷偷拿银针试了酒,酒中分明无毒。
可侍从与香庄主一再要求让客人喝下去,此事定有蹊跷。
金盏逐渐盛满,琥珀水色荡漾,谢云流最后看了一眼,双手端起奉给李忘生,余光却注意着站在一旁的香庄主——
对方似乎就打算这么盯着,不看人喝完不肯走。
这里面肯定有问题!谢云流有些急,可酒中无毒,到底是哪儿……
他看着李忘生从他手中接过酒杯,那双修长细白的手执起金盏,连带着这浮夸的酒杯都赏心悦目了起来。
……酒杯!
“等等!”
谢云流忽然喊住李忘生,转身从桌案上拿起李忘生先前用过的那只玉杯,重新倒满了酒:“一人饮酒多寂寞,不如我来作陪。”
他上前一步,将玉盏送至李忘生唇边,同时微微探头,叼住了李忘生手中金盏:
“郎君可允?”
他话说得柔,一双眼却直勾勾地瞧着李忘生,颇像是蛮不讲理的撒娇,不答应便不松口。
“……”李忘生喉结滚动一遭。
师兄此举必有用意,这杯酒中多半有问题,他不该让给师兄喝,可……
他看着谢云流那双眼,那双眼依旧明亮、澄澈,此刻满怀期望地、只映着他一人。
“……求之不得。”
成了。谢云流心中一松,仰头便将杯酒灌入肚中,这才松了齿,将金盏弃之一旁。
腹中立即升腾出一股热意,方才因恶战耗尽的精力被迫再次燃起,谢云流眯起眼,这种反应他十分熟悉——
催情。
果然是没打什么好主意,好在此时药效初显,他尚且可以忍受。
谢云流手中举着玉盏,李忘生还没喝。
师弟脸皮薄,又不爱喝酒,此番已是强人所难,谢云流没打算让他喝,只是做个样子。
倒是这香老板怎么还不走,酒都已经被他喝了,还在这里干甚?
他正这么想的时候,酒杯那端传来轻微的力,谢云流回过神,却见李忘生竟然喝了。

李忘生并不看他,只是垂着眼,就着谢云流的手将杯中酒慢慢饮尽。
谢云流不知道在喝至杯底时将酒盏抬高,李忘生喝得有些吃力。喝到最后,酒洒出来了点,李忘生只是以袖角擦了下唇角的水渍,什么也没说。
他知道谢云流是因为入戏才如此,不管那杯酒中是什么,那本该是他喝下的毒,如今却被师兄代了去;自己本该借此机会好好寻找线索,却心神不稳难以入戏,实在辜负师兄——
李忘生从谢云流手中抽出玉盏,随意丢至一旁,抬手将人揽入怀中,“多谢庄主……”
他眸中水光粼粼:“人我很是喜欢。”

【三十五】
香庄主离开了,却还是留了个侍从在这儿。
名为服侍,实则监视。
李忘生不动声色扫了一眼,每一位客人身后都站了这么一个侍从,王兄也不例外。
香庄主究竟是什么打算?
正思索着,肩膀忽然一沉。
“别动,让我靠一会儿。”
谢云流将下巴搁在李忘生肩窝,懒洋洋说。
师弟身上的白梅冷香仍是那么清雅,让今日一整天都泡在甜腻香气里的谢云流舒服多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整个人放松下来。
分明才分别不过半天,他却觉得已经过了好久。
谢云流眯着眼,看在场的地坤一个个依偎在客人怀中——想来师弟怀中必然是舒服的,他倒是想,奈何他比李忘生还大只,只好半靠半坐。
重逢的思念与欣喜为体内炽热添了一把柴火,谢云流不动声色运功压制,却察觉身旁之人躯体逐渐僵硬,动不敢动,不由挂上一抹笑意。
这姿态着实过于亲昵,李忘生努力保持外表镇定,侧头看向枕在自己肩窝的谢云流,声音压得极低:“师……”
“师”字刚出口,就被谢云流止住了唇。
要侧着看人,要眼捷慢眨——小矮个说的瞧人要诀此刻忽然被想起,但那些毕竟刻意为之,难免雕琢痕迹。
可李忘生——他的师弟,只是这么茫然无知地一瞧,眼波流转间,分明无诱无引,却一眼便让他身似燎原,真是高明。
谢云流狭长的眼尾眯了起来,自下而上地瞧着李忘生,指尖按住对方柔软的唇,“嘘——你该叫我什么?”
“……”李忘生愣了片刻,忽然惊醒。
好险好险,差点说漏嘴。
监视的人还在身后站着,李忘生慢慢冷静下来,在对方的手指之下轻声问询:“云浮?”
“不对。”
谢云流那双多情眼微弯,枕在李忘生肩上仰望着他,眼尾那颗赤红的小痣明艳到灼人。
“……”
李忘生下意识抿了抿唇,可谢云流手不曾收回,依旧压着他,连抿起时的无意触碰都仿佛是对手指的亲吻。
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李忘生有些无措,他不知该说什么,亦不知该如何说。
见此谢云流笑意更深,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瞧着李忘生,眼里亮亮的,连吐息都炙热。
李忘生几乎不敢看他,逃避似的垂下了目光,周围欢声笑语不断,那些撩拨挑逗的私语昵称钻入李忘生耳中,使他耳尖越来越红。
是了,做戏要做真一些,外人都如此亲昵,他二人却静默无言,岂不惹人怀疑?
可……
李忘生眼捷颤了颤,他瞧了一眼谢云流,又飞快地收回目光。
可他怎能对师兄……如此放肆?
那颤动的眼捷仿佛心尖停歇的蝶扑扇了翅膀,弄得谢云流心痒痒。他实在等不了了。
“卿卿。”
吐息的灼热慢声音一步到达,待李忘生反应过来,脸蓦地红了,即便有面具遮掩,也挡不住那抹酡色。
李忘生唇动了动,刚张了条缝,却又紧紧闭上,只是在对方指腹处轻轻抿了抿。
像是一个含蓄至极的吻。
谢云流松开手,跌进他怀里笑了。

压制药性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谢云流一心二用,还算耐得住,只是师弟这举动着实可爱了些。
比起在场其他主从坐席间亲密狎昵,他们这儿倒反了过来,地坤一进再进,客人局促不已——
谢云流将脸埋进李忘生怀中,避开外界视线,无声大笑毫无顾忌,发上的绒花一颤一颤,戳在李忘生轻纱罩衫上来回摩擦。
“……”李忘生僵硬了半晌,缓缓放松下来。
师兄显然又是在逗他。
不知为何,李忘生悄悄松了口气。他轻扶着怀中人的后背,生涩哄劝:“……对不住,我实在嘴笨……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他目光在桌案扫了扫,“吃葡萄么?我给你剥。”
谢云流听见这些,万万不敢抬头,生怕教人看见这女子笑得甚是奇怪,从而引起注意漏了陷儿。
远处,香老板的声音徐徐传来:“正如诸位所见,此乃今日之一——人是旧人,香却是新香。”
“这几人经过多年栽培,香气侵染入体,连血亦是花香……”
李忘生想起云浮颈后那处刺青,那朵娇艳欲滴的花,他也是被“栽培”的人之一么?
怀中忽然拱动,谢云流终于笑够了,敛好神情抬起头。
他方才趴倒得太急,这会儿才看见胭脂蹭上了李忘生的前襟,如同雪地里开了几朵红梅。
谢云流愣了一下:“你的衣裳……”
刚开口,忽然唇边一热。
“胭脂花了。”李忘生指腹轻轻为他抹去。
“……”谢云流半张着嘴,闭也不是张也不是,只得等李忘生擦完,才道:“……你衣裳被我弄脏了。”
“无妨。”李忘生又看了看谢云流的唇妆,确认恢复原状后才看向他的眼睛,微微一笑,“我踏雪寻梅,如今既已寻得,自当留入怀中。”
谢云流怔了一下,忽然舔了舔唇,“卿卿方才说剥了葡萄?”
他眼中闪着狡黠的笑意,“喂我。”
“……”李忘生面上微笑仍在,袖中的手却悄然蜷缩,他的目光垂落一瞬,又迎了上去,“劳烦再坐近一些。”
再近一些?已经是半倚半靠了,再近还怎么近?
既然李忘生提出如此要求,谢云流也就不客气了。他挪了挪身子,将重心收回自己身上,落后李忘生寸许坐下。
“卿卿,”他将人整个圈进怀里,贴着面颊轻唤:“这样可够近?”
话音里满是笑意。
“……”李忘生脸都在发烫,他没有回答,只是仓促地将葡萄剥好,怼到谢云流唇边。
谢云流瞧着怀中人已经红透的耳垂,忍不住笑——
还敢主动出击,就这个样子,能与他战几个来回?
“……”李忘生听见耳旁轻笑传来,浑身僵硬不已。
师兄只是逢场作戏,借此玩笑捉弄,万不可因此失了态,冷静。
他正努力劝说自己放松,忽有柔软的湿热卷过指尖,霎时脑中所有思绪席卷一空,只剩一句熟悉声音盘旋:
“好甜。”

李忘生猛地转过头,却对上谢云流近在咫尺的眼睛。
太近了——近到唇瓣与面颊差一点相擦而过,呼吸就萦绕在彼此之间。
“!”
李忘生下意识后躲,往另一边侧身拉开距离,却见谢云流冲他眨了眨眼:“尝一个?”
脸颊一凉,李忘生目光看去,竟是圈住他的那只手早早拈起了葡萄,因着他的躲身,恰好撞到了面前。
“尝尝吧,不骗你。”
葡萄又靠近了些。
“……”
李忘生攥紧了手,垂眼看着那颗葡萄,久久未动。
双唇紧抿。
“真的。”
葡萄不曾退缩,它就那么停在原地,等待着李忘生的品尝,不达目的不罢休。
四周推杯换盏,人声鼎沸,此处却异常静谧。清甜的果香弥漫,清冽的寒冰与淡雅的白梅交织缠绵,自成一方天地。
无人开口,心跳的声音便大到吵人,声如雷鼓,不知是否会被对方听见。
良久,李忘生微微张口。
确实是甜的。舌尖触碰果肉时酸中带甜的滋味悄然绽开,清新的汁水让他清醒了几分,李忘生小心翼翼地避开对方的手,将葡萄吞入口中。
“……”
谢云流捻了捻空落的指尖,瞧着怀中人默不作声地低下头,腮帮一鼓一鼓地嚼果肉。
他像是因葡萄的酸而蹙起眉头,又因甜而有所舒缓,他因这酸甜交织的复杂滋味纠结,却仍然认真地品尝到最后一口。
谢云流目光微动,轻声问:“好吃么?”
“有些酸,大约是不如方才那颗甜。”
李忘生低声道。他给自己倒了杯酒,缓缓饮尽,冰凉的酒液浇灭了心头翻滚的千思万绪,平复片刻,他才再度开口:
“好吃。”
情之一字,滋味百般,可说到底都是心甘情愿,哪有不沉醉其中的呢?
李忘生眼中浮上迷蒙醉意,抬眸瞧向谢云流。
有一颗便是一颗,待没有了,他也不多求。
“醉了?”谢云流有些意外,这才两杯,比李忘生平时的量还要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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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瑟瑟 | 2024-12-10 18:56:39 | 显示全部楼层
李忘生摇摇头,他有些累了,丢弃了以往端正的坐姿,有些倦怠地懒在谢云流怀中,却也不倚靠,只支着手肘托住下颌,目光垂落再度上演的场中。
那是一出戏——
【锣鼓喧天,唢呐齐响,是一个盛大的开场。
许多天乾依次站立,簇拥着一位天乾,顶礼膜拜,看着像什么如日中天的大家族。
而后家族内部分化成了几派,各派相互争斗,在争斗中,有一位天乾受伤,掉了队。】
谢云流察觉有股视线一直在往这边窥探,他不着痕迹地回头看了眼,见是一个身着锦衣的男子,带着面具也不知道是谁,身旁正是之前的小矮个。
仿佛是觉察到谢云流的目光,那人从酒杯中抬起头,视线与谢云流对上。
充满了敌意。
“……”
这感觉有点熟悉,但谢云流遇到过的,视他为敌的人不计其数,他一时也想不起来这是哪位手下败将。
场中戏仍在继续演着:【天乾的伤势逐渐恶化,危在旦夕,却被一位游医所救,日日精心照料,情况好转。
此时各派斗出了胜负,其中一派失败者离群索居,一群人避开众人,躲了起来。】
席间之目光皆被戏所吸引,只有那锦衣男子仍看向这边,只是略带扫了谢云流一眼,更多聚于李忘生身上,眼神很是奇怪。
谢云流靠近李忘生耳畔,轻声问:“席上有你认识的人么?”
李忘生懒懒地顺着他的方向瞧了一眼,微微一僵。
谢云流手还虚搭在他腰上,立即察觉到了:“你认识?”
“……”李忘生沉默片刻,从他怀中直起身:“是我兄长。”
谢云流:“……?”


【三十六】
“他怎么会在这里?”
谢云流又看了一眼那锦衣男子,难怪会觉得熟悉,上次他们隔空“见面”,就在半月以前,可李隆基怎么会来这儿?
难不成这春风宴上还有他想要的东西?
谢云流将那股子浪荡劲儿收敛大半,不动声色地瞧了身后侍从一眼。
这人太麻烦了,他在身后监视着,谢云流什么都不能与李忘生说。
“碰巧遇见了,”李忘生轻轻叹了口气,他瞧了谢云流一眼,又招来身后侍从,倒了满杯的酒递给对方,“将这酒送给那位客人,”他示意李隆基所在,“就说是我二人同赠。”
侍从接过酒,在原地停了片刻,却见李忘生袖袍一展,拢过身旁地坤的面庞,似是欲亲芳泽,察觉他还在,忽地回头瞥了他一眼,“还愣在这里做什么?”
侍从低头称是,端着酒杯离开了。
谢云流却是真真切切的感触到了脸旁的温度,李忘生不会做假,他的手实实在在地抚于谢云流脸侧,谢云流的目光随着侍从离开,又随着李忘生再度靠近。
四目相对,李忘生抚在他面颊的手抖了抖。
谢云流玩味地挑起眉。
“王兄来是为了查探那些失控的天乾。”李忘生吐息间带着清甜酒香,他将衣袖遮挡在他二人之间,垂下眼:“春风来与春苑背后都是香老板,做的就是信香生意,半山名为江千山,来京是为了寻找他九年前失踪的父亲……”
“他父亲已经死了。”
李忘生话音戛然而止,怔怔地看向谢云流。
谢云流刹那间串起了前后两任医师的笔记,“九年前香老板就在谋划有关腺体的药,骗来医师软禁于此,后半山来此接任,时至今日,已成规模……”
半山曾为那间水牢里的人伤心过——谢云流顿了顿,攥住李忘生腕间滑落的衣衫,目光灼灼:“水牢里还关押着上百地坤……忘生,这地方留不得。
“可我们只是前来寻找草药,单凭你我二人……”李忘生话刚说一半,侍从端着酒杯已经回到了他身后:
“公子,那位客人收下了,并赠还一杯。”
李忘生接过,朝李隆基那边望了一眼,对方同他遥遥举杯。
这算是替师兄同王兄打过招呼了,想来方才那些……王兄应当不会见怪。
李忘生饮了几口,便将酒杯放置一旁,他按了按额角,醉意让他犯起困。
谢云流将他剩余的半杯酒倒入自己杯中,边饮边道:“若是累了,我们便回去歇息罢。”
“再看一会儿。”草药的线索还未出,李忘生哪肯回去,他将目光投向场中——
【伤好之后的天乾与游医日久生情,结为夫妻。
独自躲藏的一派隐居世外,自成天地,岁月悠悠,多年以后,有一人离开隐居地,回家探亲。】
李忘生望着独自离开的天乾,这似成相识的桥段让他泛起不安。
远处李隆基瞧见这幕,却是冷笑一声。
一旁的小矮个新倒了酒递过来,期期艾艾地瞧着他,李隆基倒也不在这方面吝啬,他一饮而尽,春风和煦地问:“你平日住在哪里?住得可好?”
来此的客人大多都是买个奴仆,钱财交易之后,便带回去享受,小矮个没想到这个客人竟然还会关心他以往的生活。
他涨红了脸,小声答了,李隆基怜惜地将人抱入怀中,又问他平日里经常的去处,有没有什么玩乐集会云云,小矮个也都一五一十答了。
李隆基一边饮酒,一边按小矮个所说勾勒山庄地图,果真与红拂所探能相互印证。
他不动声色地瞥向李忘生,见对方正在专注看戏,而他旁边那个也总算规矩了不少。
一想到旁边那个之前所作所为,李隆基额角直跳,杯中酒也索然无味。他将酒杯搁在桌上,止住了小矮个的絮絮叨叨,“看戏罢。”
【探亲的天乾遵守叮嘱,守口如瓶,他路上遇到游医二人,得知昔日天乾在争斗中伤及根本,腺体逐渐异变,游医带着爱人四处寻方,意图救治,此时正缺一味草药。
那草药生于其他派系占据之地,本不能轻易前往,但游医心急如焚,天乾便绕道去了一趟,将草药带回,交给游医。
游医经过多次试验,最终引导腺体由天乾转为地坤,让爱人活了下来。】
香老板的声音在此插入:“此乃今日之二——逆转乾坤。”
垂危的天乾服下药丸,信香渐渐淡去,不多时,属于地坤的信香散发了出来。
坐席上的人见此亮了眼,争先恐后抢要购入。
“我要十颗!”一道声音喊得最大。
听见熟悉的声音,谢云流眉头一皱。
重茂?
他寻着声看去,果真见一熟悉身影坐在席间,他身旁亦是熟人——红拂。
红拂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正巧与谢云流视线对上,便冲谢云流眨了眨眼。
谢云流:“……”
他又移开了视线,看向身旁的师弟。
席间交谈纷纷,显然对此很感兴趣,李忘生却是异常沉默,面色有些不对劲。
谢云流愣了愣,“忘生?”
众人的目光皆集中于场中的地坤,李忘生却紧紧盯着角落里,回到家中的天乾。
【家中空无一人,皆被杀害,甚至连天乾自己,都遭到了暗杀。
将暗杀者的面罩摘下,竟然是同一派的人。】
戏到此散场,人们欢呼,李忘生却浑身发凉。
前日的“小公子”、布局与梅园相似的地方、那日在李府见到的黑衣人……
原来这些不是他的错觉,是故人的存在和归来。
这般声势浩大的宣告,这般血债累累的结局——这是控诉,是复仇。
李忘生颓然地趴倒在桌案上,抬头方寸的天幕与难以翻越的高墙沉沉压下,再度将他围困起来——这是他的故人,他的过去,他不能否认,也无法摆脱。
“别撑了!”谢云流见此心中一紧,他语气急急,动作却轻柔:“不在这儿睡,困了我们回去睡……”
师兄还什么都不知道。
李忘生瞧了他一眼,醉意与困意让他难以思索,他究竟该不该将这事告诉师兄,香老板却在此时公布了最后一样:
“这些天乾可做护卫,亦可做刀剑——今日之三,杀气腾腾。”

好一个杀气腾腾。
李忘生没躲开谢云流的搀扶,只是怅惘地叹了口气。
“回去罢。”他说。

谢云流找了个借口指使侍从去别处,半扶着李忘生回到客间。
李忘生推开房门便去了桌前,直直灌下一壶凉水。
不用再顾忌那些明里暗里监视的眼光,茶水洒出他也顾不上,只想快快清醒些。
他该如何与师兄提起李府的事?那些师兄从不知道的、他的曾经。
谢云流后脚跟进来,不急不慢地关上门,他回过身,自下而上地扫了一眼,目光久久停留在那段仰起的、修长的颈间。
那颗喉结不时滚动,又漂亮又脆弱。
一壶见底,李忘生终于清醒不少,他长长舒了口气,谢云流向他走来:“你不怕茶里有毒么?”
李忘生手上一顿。
谢云流笑了,“不在茶里,在酒里。”
这襦裙穿着实在麻烦,行动不便,谢云流解开胸前系带,将下裙褪下,丢至桌边。
李忘生挂心他酒中的药,刚要开口,视线一触及脱下的衣裙,又狼狈躲开,把话咽了下去。
谢云流却瞧见了,故意问:“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李忘生不敢抬头,只是低垂着眼,摘下了自己的面具,“师兄……怎么样了?”
谢云流笑了笑,他换回自己的衣裳,放松地坐在床边,停止了运功压制,盯着李忘生动不敢动的背影,意味深长道:“你闻到我的信香了么?”
李忘生一下烧了起来。
宴会上他们挨着坐了全程,谢云流的信香一直萦绕他身上,只是谢云流表现得一点没事,李忘生也刻意压制不去想。
“二师兄,”谢云流佯装委屈道:“你以前都会安抚他们的……”
“我都发情了,你怎么不抱我。”
李忘生暂时清醒的脑子又混沌起来。他恍惚地走了过去,地坤的信香愈发鲜明,清冽的寒冰潮湿得仿佛要滴出水,让他每一步都更加沉重。
“师弟。”谢云流仰着头看他,朝他伸出手,眼尾的红痣灼灼如火。
是了,即便是他是师兄,此刻他也是个地坤。
——他需要他。
李忘生弯下腰,慢慢抱住了谢云流。清冽的信香将他完全包裹,氤氲在空气中,一滴水忽地坠落。
啪嗒。
有什么平静破了。
李忘生茫然地睁大了眼,白梅清雅的冷香不受控制地从身上涌出,脑海中闪现前两日香老板当面给他下的那颗香珠,原来是在这里……
原来是需要一个引子。
谢云流被天乾的信香冲击得晃了下神,错愕地看向李忘生:
“忘生,你……”
他话刚出口,忽然眉头一皱,望向门的方向。
敲门声响起:“公子,热水来了。”
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
“放那儿,你下去吧。”谢云流盯着门外人离开,眉头却皱得更紧。
侍从的脚步声是远了,另一道气息却越来越近,来的还是个高手。
怎么,春风来山庄还有这爱好,就算换人也要听墙角?
身似火烧,怀中人清冽的信香便成了安抚的良药,李忘生深深吸了一口,缓缓松开手。
他已经站不太稳,脚下踉踉跄跄地后退,眼看就要撞上木桌。
“忘生!”
谢云流也顾不上门外监视的人了,连忙上前将人接住,抱回床榻间。
李忘生喝了酒,眼尾发红,同眉心的朱砂一起,在灯火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艳丽。
他醉醺醺地倒在红烛软帐里,穿得却是一身雪衣。
谢云流喉结滚动,刻意压制的心火有复来之势,他看了片刻,匆匆丢下一句去找水便要离开。
他刚转身,却被勾住了衣角
“别走。”
一句很微弱的请求。

【三十七】
谢云流回过头,衣角却又松垮下来。
仿佛刚刚只是他的错觉。
谢云流瞧了眼自己衣上扯皱的痕迹,忽然俯下身:“你刚刚喊我了么?”
李忘生指尖蜷缩,“对不起。”他低声道。
“为什么道歉?”谢云流的声音很温柔,诱哄似的,也安抚着:“你买下了我,要我只跟随你左右,你要不认么?”
李忘生混混沌沌地听出了他的暗示,他强撑着睁开眼,眸中已是水雾迷蒙:“云……”
他实在记不起原本那个侍从该叫什么名字,只记得有一个云字。
“……云流。”
他只能想起这个名字。
醉酒和情热让李忘生有些难受,他偏过头,压抑着细细喘息,修长的颈段牵引出薄而韧的一条线,延伸进他乌黑如墨的发间。
谢云流不知何时已经凑到了他面前,指尖沾取他眼角的湿润,轻轻捻了捻。
“我可以亲你么?”他忽然问。
李忘生乱糟糟的脑袋听不明白:“什么?”
谢云流将他的发簪抽去,因为离得太近,身上地坤的信香被牵动着,突破了他的压制,丝丝缕缕泄出:“我可以亲你么?”
长发翻卷着散开,像是某种束缚悄然消解,李忘生紧绷拉扯的神经得到舒缓,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
“……不行。”他挣扎道。
“为什么不行?”谢云流耐心地问。
他拨开垂落李忘生面上的发,五指插入他的发间。发丝从指间流淌而过,似流水,如锦缎,还藏着些许的暖,谢云流低头瞧着怀中人迷茫的脸,假意失落道:“你不喜欢我么?”
烛火缱绻摇曳,只照亮了他半张脸,那颗赤红的小痣在此刻分外灼人,李忘生恍惚着,轻轻摸了上去。
一抹,便消失了。
谢云流的目光随着李忘生的手停留在自己脸侧,见他久久未动,便笑道:“是假的,傻了?”
……是假的。
是假的。
酸楚霎时盈满胸腔,李忘生眸中浮现一层水意,他合上眼,伸手揽过谢云流的脖颈,仰头吻了上去。

是假的,这是假的。
他是亲了自己的师兄,他越界了。可亲了又能怎样呢?
他是“云流”,不是师兄,这是一场镜花水月,做不得数的。

谢云流的唇比他想象中要热。这个人的信香是清冽的,人却是炙热的,地坤的信香潮湿地弥漫四周,毫无威胁,欲说还休地引诱。
李忘生用天乾的信香将他二人包裹其中,从这样的圈占获得了掌控,急切的躁意平缓许多,却记起了当初谢云流燎期困住他时,那冷铁的强势与舔舐的悸动。
……还不够。
李忘生目光微动,他尝遍谢云流双唇的每一处角落后,轻轻咬了一口。
对方的气息骤然急促,一只手抚上了他颈后,抓着他将他拽入被褥之中,更沉的重量压了下来;李忘生也不曾放过谢云流,揽在颈项的手臂收紧,将人牢牢圈在自己跟前。
舔舐变成了啃咬,圈缚的手臂紧紧缠绕,烛火不知何时灭了,红帐垂落下来。
“云流……”李忘生在接吻的间隙呢喃。

“云流”不是师兄,“云流”又是师兄。
他只是想要这个人,是这个人就好,叫什么不重要。
但他又不敢喊师兄。
喊“云流”,他还能假装自己沉醉在这场春梦里,喊“师兄”,梦就得醒了。

“唔……”
谢云流指腹在他颈间按揉,喉咙生出痒意,李忘生躲不开,只好皱着眉,一次又一次咽下更多。
他好像还有很多事要同师兄说,但他如今什么也不想说。
就装作是豢养一只金丝雀,没有腺体置换,没有被关押的地坤,没有救治的草药没有李府的旧事旧人。
只是依偎,只是啜饮,只是待在他的身边,要什么他都给。
就这一次。
只此一次,我就放你自由。
李忘生将一切心神集中在唇舌,他们以前从不会接触的地方,这里太过私密,连肖想都不敢。
如今却真实地厮磨着,品尝着。
唇瓣滑腻得衔不住,舌尖缠也缠不够,喘息皆被彼此咽下,只漏出一点余音。
屋外静无声,虫鸣亦寥寥,帐内呼吸交错,混乱又急促。
他与谢云流贴得太近,几乎是第一时间察觉了彼此的渴求。
李忘生动了动身,摸索着寻到腰间,刚抓住系带,猛地被谢云流扣住了手。
“嘎吱——”
他扣得非常急,力道那么大,床榻发出嘎吱的响声,在夜幕里格外刺耳。
“不、不成……!”
谢云流狠狠咽了口水。别撩了,再撩下去,怕是真的收不住了。
他抓着李忘生的手腕带离腰间,紧紧攥着不肯放,生怕一松手人又到处点火。
“……”李忘生一下泄了气,连接吻都变得心不在焉。
是了,只是逢场作戏,师兄大约也不愿做到这一步。
可笑他差一点就沉进去了,差一点忘了,这只是个编织的梦境。

李忘生有些自暴自弃,身体的渴望鲜明膨胀,他难受却不想去管。
他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与师兄有这般难堪的时候,不如就这样挨过去,总好过没法收场。
李忘生乱七八糟地想着,可亲吻却没停。
他的倦怠让他慢慢跟不上谢云流,他来不及躲掉对方席卷的舌,只能被裹挟着翻搅,李忘生蹙起眉,想躲,可谢云流攥住了他的发,没给他躲避的空间。
“呜……!”
气息乱了拍,甚至有些喘不上气,李忘生仰高了头,无意识呜咽着,来不及咽下的涎水顺唇边滑落。
怎么……还……
李忘生茫然地承受着,先前被抓住的手被反按在枕边,清冽的地坤信香漫了过来,带着情欲的潮气,明确地释放着渴望,勾得李忘生浑身要着了一样,难受得乱动。
混乱中,一只手悄然摸了下去。
李忘生仓惶惊醒,不顾一切要将人推离,却被压住了双腿,不容推拒地按在原地。
“交给我,”熟悉的声音像是压抑着什么,温柔却沙哑,“别怕……”
对方靠过来,不断亲吻他的额头,“忘生……”
……师兄想要这样么?
湿热的唇舌舔舐过来,李忘生下意识张开嘴。
他拥有的不多,但如果师兄想要,他什么都可以给。

其实,李忘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更想满足谢云流。
好像这样,就可以让对方多需要他一点,可以让他在他身边待得更久一点。
“呃……!”
强烈的快意逼得他眼中漫出粼粼水光,李忘生挣脱了谢云流攥着他的手,搂紧了对方的颈项,他将脸深深埋进师兄的肩窝,不肯露出一点。
欲望的放纵赤裸而淫靡,无法控制,无法自已,他想起当初墙外那张沉溺欲海的脸,一想到自己此刻也是如此丑态,便不愿出声,更不愿让师兄见到自己此刻的神情。
可师兄实在太厉害了,他的剑那么厉害,他的手也这么厉害。
他将他褪下,将他揉捻开,他压住了他颤抖不已的双腿,向他索取着,一次又一次。
未知的快感冲击着李忘生神智的边缘,摇摇欲坠,他将唇咬出了血,白梅清雅的冷香软得暧昧缠绵,寒冰的信香湿淋淋地缚在他身上,骨子里仍是冷铁的强硬。
昔日百炼钢,今做绕指柔。

明珠静照苍穹,某条小巷深处,无端刮起一阵风。
屋外的人早已远去,谢云流也没了顾忌,他吻着李忘生的耳垂,直至怀中人软在他手里。
“忘生?”
谢云流长长舒了口气,一直揽在他颈项的双臂悄然滑落,谢云流下意识接住:“……睡着了?”
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这就睡了?我怎么办?”
他将人妥帖地放回床面,拾起一旁的软布擦了擦手,拨开李忘生面上的发丝,却发现他眼角还湿着,一道泪痕截断在面颊,剩余当是留在了他肩头。
“……哭了?”
谢云流有些无奈又有些怜爱地替他擦去,吻了吻眼尾。
这就受不住了?以后可怎么好?


夜深人静之时,一个人影走进了化春泥的大门。
谢云流如果在,就一定能认出来,这个正是他先前放走的小厮云浮。
“半山先生。”看守的人恭敬行礼。并非是出于尊敬,而是出于畏惧。
半山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他看着空空荡荡的牢房,问身后的人,“这些地坤去哪儿了?”
看守的人回答:“已经被带去宴会了。这次庄主打算做大生意,除了水牢里转化天乾的,其他全带出去了。”
半山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他让看守的人继续守着,自己一步步走向深处。
这一间间牢房,自他来起,就始终死气沉沉,不见天日。
里面关押的人换了又换,铁链上沾满了陈年血迹。
半山走到最后,来到那间只有一扇小窗的房间。
这间牢房的药水早已排干,铁链空荡荡的垂落,墙上布满了青苔,他站了好一会儿,从行囊中掏出火折子。
整座化春泥的牢房都铺满了稻草,剩余的那些地坤,水牢可保他们一命。
失控的天乾、转化的药草,这些吸引了足够的目光,也引来了他需要的一些人。
利益同盟只在有利时结盟,无利则互相内斗——若是再加上大难临头,便是如鸟兽散,恨不得撇个干净,拖彼此下水。
他将所有的笔记、记录全都封存在屋中,待大火烧尽,所有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只是可惜给小雨的锦囊还没绣完。
他只来得及把一些重要的药方绣了上去,还没来得及送到小雨手上。
也罢,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或许它们也不该留。
江千山吹燃了火折子,放进稻草最厚的角落,火苗一下窜起,雀跃燃烧,意欲燎原。
他呛了口烟,从怀中取出一张崭新的除尘符。
小雨说,亲人离世,怀念好之后,打扫打扫屋子,往后就是新生。
江千山指间夹着符箓,默念教授的口诀,一阵清风平地而起,起初势小,可在一遍一遍的重复之下,逐渐势大。
飞窜的火苗迎风暴涨,霎时窜到房顶,短短几息,便将整间牢房吞没。
火势从这间牢房开始,高歌着向远方蔓延,从牢狱最深处传来的耀眼的、炽烈的火光照亮了暗无天日的化春泥,地底苍穹之下,一角无声燃起。

【三十八】
“走水了!”
惊呼声、奔走声不断,廊外一片吵闹。
“走水了!快跑啊!”

李重茂还没从宿醉中回过神,便被浓烟呛到,霎时清醒。
“来人!救命!”
他忙不迭地抓起衣裳就往外跑,鞋也顾不上穿,跑出门后,才想起屋中应该还有一人。
昨晚他喝得烂醉,连那姑娘叫什么都忘了。
不管了!逃命要紧!

李隆基站在窗边,看着对面的阁楼火势正盛。
他身后,小矮个被点了睡穴,睡得正沉。
李隆基看着手中红拂送来的信笺,若有所思。
有人比他们先行动了。

“咳……”
李忘生被惊呼声吵醒,昨夜喝多了酒,现在还有点头疼。
他一动,谢云流就醒了,他本就睡在外侧,当即坐起身,关切地问:“还难受么?”
李忘生正按揉着额角,闻言浑身一僵。
“走水了!快去找水啊!”外面传来呼喊。
谢云流眉头一皱,与李忘生对视一眼,他拿起长剑,下床边走边穿上衣服,打开了房门——
黑夜煌煌如昼,到处都是火焰,富丽堂皇的阁楼熊熊燃烧,玲珑雅致的亭台焚塌半边,曲曲折折的长廊成了残破的火龙,远处化春泥更是浓烟滚滚,烧得灼眼。
失控的天乾没了关押的监牢,四处游荡,人群惊慌奔逃,锦衣华服与衣衫褴褛同样狼狈,整个春风来山庄陷入一片火海。

谢云流回过头,李忘生已经穿好了衣裳。
“师弟,”他沉声道,“我们得去救人。”
李忘生望着这火光勾勒的地下山庄,昨日觥筹交错,轻歌曼舞,他的师兄红裙金钗,笑得开怀,今日华丽尽成废墟,人心惶惶,他的师兄白袍佩剑,亦敢奔赴火海。
他的师兄,眼里从没有金钱、权贵,亦没有乾坤之别、男女之分,没有高低贵贱,他与众生一道,和光同尘。
李忘生走到谢云流身边,与他并肩而立,风中吹来朽木燃烧的气息:“走。”
几个地坤仓惶跑出,却被流窜的天乾逼进了死角,谢云流作势要跃,却又看了眼烧得正盛的化春泥——那里关押着更多手无寸铁的地坤。
“我们兵分两路,”李忘生一眼了然,“你在这边,我去化春泥。”
若那些地坤有什么意外,他还能以信香安抚。
谢云流深深看了他一眼,“小心。”
李忘生眸子被火光映得熠熠发亮:“师兄亦是。”
谢云流与李忘生一个向西,一个往东,自残破的阁楼之上,飞掠而下。

谢云流刚落到地面,发狂的天乾已经逼近,近在咫尺。
长剑出鞘,谢云流挡在最前,冲身后的地坤喝道:“快跑!”
他握紧剑柄,地坤体力实在有限,昨日疲惫尚未完全恢复,不及休整便夜半惊醒,如今身体十分沉重,提剑都比往日费劲。
得速战速决。
“铮”一声剑鸣,清冽剑光划破夜空,谢云流手起剑落,没有丝毫留手,短短几息便斩杀面前天乾,血珠从剑上滚落,竟是分毫不沾,仍旧清亮。
恰如此刻他冰冷疏离的信香。
一个天乾倒地,血腥气吸引了更多天乾向这里靠近,谢云流见此冷笑一声,挽了个剑花,抬手作印。
真气从他身上萦绕而起,半空隐隐浮现数把光剑,剑锋直指此地。
忽有烧断的横梁从天而降,打断了谢云流,他当即撤印避开,衣角与焰风擦过,冒起火星。
谢云流抬手碾灭,指尖烧得灼热,颈后却更烫——十二时辰已过,药效要到了。
清冽的寒冰逐渐凝实,锋芒愈发锐利,四肢百骸慢慢有了气力,沉重的身体一点点轻盈。
风声呼啸而起,信香凝实的气剑盘旋四周,谢云流挑了挑眉,天乾的信香放肆地铺散开来,几个发狂的天乾忽然一滞。
天乾对天乾可没有什么安抚——
只有镇压与臣服。
他提起剑,再无顾忌,信香的压制只延缓了行动,发狂的天乾依旧向他攻来,谢云流剑招未出,远方忽有琴音响起,细听之下还有几分熟悉。
发狂的天乾停了下来,铁链哐当落地,随着主人的脚步在地上拖出一道痕迹。
谢云流看向四周,目光所及处,游荡的天乾尽数停下了攻击,往琴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他收了剑,跃上高楼,却见不远处高台上,一位绿衣女子轻拨古琴,她身旁还立着一位红衣女子,长长的红绫如水波倾荡,将意图靠近之人通通拂下,毫不留情。
竟然是绿漪和红拂。
绿漪姑娘以琴声操纵,轻巧弹拨间,就让发狂的天乾如牵线傀儡般听话,生杀尽在手中。
“言公子,”红拂瞧见了他,笑意盈盈:“又来听曲儿么。”
谢云流:“……不了。”
当初找绿漪乐疗时,也没见是这阵仗。
当下谢云流也无心多想,发狂的天乾控制住了,山庄弯弯绕绕的地形逃生可不容易。
他落进逃亡的人群中,劈开拦路假山,荡尽满地碎石,为逃生的人清出一条生路。
只是……这么大动静,香庄主那边却毫无反应么?

李忘生一剑斩开牢笼,引导着地坤离开。
“快!这边!”
剑气凛冽,带起的清风吹散了滚滚浓烟,越来越多的地坤跑了出来,其中有一人情期突发,蜷缩在原地动弹不得,李忘生蹲下身,将手放于对方头顶,白梅冷香无声释放而出。
他到这里时,才发现地坤们已经弄开了囚禁的镣铐,浑浊的药水做了最好的遮掩,一潭死水暗藏生机。
朽木焚毁,铁链生锈,日积月累,水滴石穿。
他们在暗无天日的囚牢中日日等待,终是迎来了光明。
李忘生看着最后一个地坤从化春泥逃出,在废墟中发现了半山的尸体和一角未烧净的除尘符。
符箓使用后本不会留下痕迹,显然施术者是个外行,只是临时学了口诀充当一用。
李忘生想起王兄的话,深深叹了口气。
本想草药的下落多半在半山这里,如今半山已死,这又该从何找起?
也罢,人命重要,先逃出去再说。
从化春泥想出逃出山庄,最近的路就是横穿百花园。
就在前一日,他游园赏花时还来过这里,彼时明珠熠熠,亮如白昼,游人络绎不绝,还是一片春和景明。
如今火烧苍穹,夜明珠也被蒙上了一层灰烬,天色黯淡下来,穹顶漏落缕缕雪白的细沙。
依稀的光亮中,尘土飞扬,像是飘起了雪。
李忘生站在路边,看着流沙一点一点将花园淹没,抹去了白日里权贵们走过的痕迹,埋没了那把插满了毒箭的折扇,也一点点掩盖了地坤们逃亡的脚印。
李忘生只是站在那里,任凭细沙一点点没过他的脚踝。
细沙如雪,遮盖了所有过去,掩埋了一切光鲜亮丽与丑陋不堪,伪装出一片一尘不染的洁白。
晦暗不明如夜,细沙落满枝头,白梅仍在盛开。
——这就是当初的梅园。
——这是从一开始,就为他设下的局。
李忘生后知后觉,自己发现的太晚了。
从初来时的百晓生,到李府的黑衣人,再到春苑的百花园,乃至后来满庭芳的香珠,从始至终,一直有一条细线在隐隐牵着他们,将他们一步步引到这里,将他引到这里。
可为什么行事如此曲折?
若是想复仇,何必等到这个时候?
还是说,他身上有什么,是他们想要的东西,非要将他骗至此处,才好动手来取?
李忘生望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地坤,忽然反应过来——
是他的信香。
按照师兄所说,化春泥中地坤改造到后期,潮期极不稳定。研制的药物会最大限度地激化他们的身体,可又得避免地坤承受不住,猝然死亡——
他的信香就是最好的调和剂。
如此想来,早在山上,他就已经被人盯上了。或许对方还没来得及找什么理由引他下山,他却自己主动下山去了。
李忘生隐隐有些后怕,或许他不该让师兄一起下山的。
这是个针对他的局,他却把师兄也卷了进来。

李忘生大抵猜到了他将面临什么,心里却异常平静。
或许是在今夜又见到了当年的梅园雪。
或许是这些可以逃出牢笼、重获自由的地坤。
又或许只是……他得到了他想要的那个吻。
李忘生有一瞬间出神,昨夜温柔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炽热的体温却已在冷风中吹散。
纵然过后仍旧路归路、桥归桥,可他也曾经拥有过他那么一个瞬间。
儒家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他现在居然也有种这样的感受。
好像就算天亮前他即将死去,他也无憾了。

地坤陆陆续续逃离,百花园中只剩最后零零散散几人,忽然拐角处有人摔倒在地,李忘生回过神,赶了过去。
手刚搭上对方肩头,忽觉不对,霎时颈后传来剧痛,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三十九】
谢云流护送人群逃出后,就在山庄门口等着。
左等右等,一直等不到人,最后所有人都出来了,李忘生还没出来。
谢云流意识到李忘生出事了。

他不顾倒塌大半的山庄,再度冲了进去。
处处残垣断壁,烈火焚烧噼啪作响,举目四望皆是废墟,不见人影。
偌大一个庄园,他要去哪儿找呢?
谢云流按照最后逃出的地坤的说法,李忘生在百花园时还在,后来就没见到了。
人可能是在百花园失踪的。
谢云流先前没来过这里,等他循着方向找到梅园时,却发现这里莫名眼熟。
北边的石桌,南边的窗,墙边的梅树——
这与春苑的梅园极其相似,布局上却恰好相反。
这里多了很多不起眼的小物件,看上去更加古朴、更有生活气息。
难道说……
谢云流跃上高墙,从半空俯瞰整座百花园。梅园、菊园、芙蓉园、牡丹园……果真与春苑完全相反,仿佛是春苑百花园的倒影。
从苍穹漏下的细沙落至谢云流肩头,他思索片刻,从墙上跳了下去。
他们当时追着身上带有梨花香的白衣人才跑到了百花园,而进入百花园后,那人就消失了。
如今想来,那白衣人多半就是春苑与春风来的主人,香老板。他之所以会进入春苑的百花园后就无影无踪,恐怕是因为——
谢云流在梨花园的围墙上敲敲打打,摸到了一处声响不同别处的地方,敲起来声音沉闷,仿佛中间是空的。
谢云流后退两步,一剑将石墙劈开,果然见到一条暗道。
——春风来山庄的百花园与春苑的百花园,根本就是互通的。
暗道看上去崎岖陡峭,里面一丝光亮也无,谢云流面不改色,提剑走了进去。

欢声笑语隐隐传来,丝竹管弦不绝于耳,谢云流盯着不远处出现光亮的细缝,心知已经从地下山庄来到了地上的春苑。
他刚从地道钻出,便被迎面而来的浓郁香气拂了一脸。
日光明媚,落英缤纷,还是一片大好春光。
可十丈软红尘,李忘生究竟被困于何处呢?

床榻摇晃,嘎吱作响,交叠的两人正戏得欢,忽然门被打开。
一个白衣银剑的道子站在门外,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
而后“嘭”地一声关上门。
两人回过神来,破口大骂:“谁啊!”
“是不是有病!”
谢云流一间一间地闯,他面无表情地打开一扇门,再面无表情地关上,其间伴随着屋中人不善的咒骂,甚至还扔出了软枕、茶壶等物件,他也浑不在意,仍旧一间一间地找。
他不知道李忘生被关在了哪里,便用了最简单最粗暴的法子,一间一间的排查。
前来劝阻的人被他一剑挥开,他瞥了对方一眼,冷铁腥气嚣张肆虐,竟无人再敢上前。
谢云流沉沉吐出口气,转身踹开了下一间房门。

“庄主!庄主!”
在谢云流还在找人的时候,消息已经被人告知了香庄主:“外面来了个道长,正在闹事!”
香庄主此刻正在一间黑暗的屋中,四周挂着厚重的幕帘,只有角落里挂着壁灯。
“那人什么样子?”
他坐在藤椅上,前面摆放着一架刑架,有个人半跪坐地上,双手被铁链吊起。
他被解了发,昏迷着,垂着头,露出颈后那段光洁的颈。人微微喘息,肌肤上已经冒出了一层汗。
“那人穿着白袍,手里还拿着剑,话都不说就挨个踹门,看着像是来找人的!”
香庄主微微皱眉,没想到这么快就找过来了。
他一扬下颌,对身旁的侍从道:“再喂一次。”
侍从端着药,有些迟疑“春风来超过三杯,人可就……”
香庄主不耐地摆了摆手,示意继续。
“没时间了。”他说。
于是侍从上前,单手抬起李忘生的脸,他唇边上一次的药渍还未干涸,再喂却怎么也不张口。
侍从索性捏住下颌,硬生生把人嘴撬开,把药全都倒了进去。

李忘生昏昏沉沉,不知怎么回到了谢云流走的那天夜里,那个花朝,他夜半梦醒之时偷偷泄露的心意。
他眼睁睁地看着“谢云流”三个字从笔尖流淌而出,他想停下,却怎么也控制不了。
李忘生拽着自己的手,与自己较着劲,直到最后再写不出,精疲力尽。
笔摔在桌上,墨晕开一滩。
李忘生虚弱地踉跄一步,却被桌脚放置的酒坛绊倒。
哗啦一声,酒坛碎成了片,浓郁的酒香铺陈开来,从地上升腾而起。
是师兄生辰那晚的青梅酒,清甜,又带着微微的酸意。
李忘生怔怔地跌坐在酒水之中,仿佛也被熏染如青涩的梅子——可口,待人来品。
夜深露重,风从窗外吹来,扬起垂落的竹帘。
有点冷。
李忘生后知后觉地动了动,抬起落水的衣袖。
浸湿的衣十分沉重,他胳膊抬起都颇觉费力,袖摆沉甸甸的,仿佛蓄满了水,淅淅沥沥沿着肘弯滴落。
棉麻浸湿了,便隐约透出下面的肤色来,模模糊糊晕染了什么,看不清。
心没来由地狂跳,好像知道这是什么,又好像不知道,李忘生盯着看了一会儿,缓缓揭开了衣袖——
是朦胧的墨色,是飘逸的字迹,从他肌肤之中渗透而出,愈发清晰:
谢、云、流。
那坚毅的横竖,那利落的勾折,那不是他的字迹,那是谢云流的字迹。
一道惊雷乍然响起。
“……!”
李忘生慌了神,连忙放下衣袖,想掩藏这个秘密。他挣扎着起身,可双腿仿佛被酒泡进了骨子里,酸软无力;身上浸湿的衣是那样沉重,湿淋淋地包裹着他、压着他、让他难以站起。
蒸腾的青梅酒在月色中氤氲,青涩的酸,果肉的甜,几乎将李忘生整个人浸染。
脚踝,双腿,腰腹,手臂,衣衫湿到几乎透明,越来越多的字迹在他身上显现,像是有一个爱捉弄的人藏起了身形,拿着笔,一笔一笔在他身上写下自己,像是某种咒语,某种烙印。
“别……”
李忘生竭力遏止字迹的蔓延,可徒劳无功。
曾经不可说的禁语此刻却明目张胆地昭示于他的身体,遮也遮不住,擦也擦不去。
笔尖所过之处,带起轻微的痒意。
李忘生几乎被折腾出了汗,挣扎之中,衣衫从肩头滑落,月色乘着夜风悄然潜入,窥见迷醉的酒中谪仙,淋漓的水光,淋漓的欲色。

“……”
李忘生喘息着,忽地打了个寒颤。风吹得他有些冷,可身下的酒水在渐渐发热,冷热交加之下,他难受极了。
“嘎吱”一声,门被打开了。
“……”
李忘生茫然地被声音吸引,转头看了过去,黑暗里,他只窥见一道身影一步一步向他靠近。
……好熟悉。
月色与夜色分割了光影,李忘生湿淋淋地跌坐在酒水月色,却情不自禁望向彼岸的晦暗不明。
晦、暗、不、明。
看不清面容、看不清神情,看不清黑暗中的一切,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形。
随着身影的靠近,李忘生心越跳越快,月色明朗起来,终于照见那人雪色的衣摆。
谢云流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李忘生目光懵懂地追逐着谢云流的脚步,酒水升腾出了白雾,将他全身蒸得发热,可他好似浑然不觉,眼中只有离他越来越近的心上人。
师兄。他的眼睛无声地唤。
谢云流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缓缓蹲下身。
李忘生呆呆地看着面前之人,却见对方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抚上他脸庞。
怎么坐在地上?他问。
“……”李忘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垂下眼,瞥见水面映着自己的倒影,衣冠不整,狼狈不已。
可师兄却还是那般光风霁月,风清月朗。
“我……”
李忘生犹豫着该编个什么理由,却察觉对方的手逐渐往下,伸进了他湿透的衣裳里。
“师兄!”
李忘生一下乱了心神,他仓惶攥住谢云流手腕,“不行!”
为什么不行?对方没有将手撤出来,问得漫不经心。
这话恍惚有些熟悉,李忘生却想不起来,他身上烧得发烫,神志却异常清醒。
“师兄来日要继任掌教,怎可与师弟如此胡闹?”
谢云流低声笑了笑,他倾身向前,与李忘生交颈,声音又缓又轻:
师兄不是你养的一只雀么?
“!”
李忘生霎时睁开了眼睛。

【四十】
身上出了一身的汗,可霎那间的清醒却让李忘生心底散发凉意。
门忽然开了,外面有人进来,带来了光亮和新鲜的风,吹在已经汗湿的李生的身上,让他感到了冷。
“庄主,东西送来了。已经确定半山死了。”
“哼,早猜到他有反心,还得我亲自动手。”
听闻脚步声靠近,李忘生眼神霎时清明锐利。
“居然醒了?”
香庄主还是穿着开分记那晚的白衣,腰间梨花香囊仍在。
“真像啊……简直一模一样。”
香庄主痴迷地靠近,嗅着李忘生身上的白梅冷香,“这样纯洁无瑕的冷香,竟然是在发情时最为浓郁纯粹……”
他拨开李忘生颈侧汗湿的发,陶醉地深吸,“你可知我想了你多久。”
“华山雪那么冷,而你却那么香。我面朝神像而拜,心里总想着你,”他轻声问:“你的香……给我好么?”
李忘生从凌乱的发丝间抬头,冷冷瞧了他一眼。
那张因动情而潮红的脸上,眼神却冷冽如冰。
他分明双手皆被捆缚,人也处在劣势,可却从神情中看不出任何一丝惊恐……甚至还有一丝怜悯。
香老板笑了起来。
这才是梅啊,受尽攀折和磋磨,却还是那样高傲。
哪怕零落成泥、碾作尘土,都不减半分的香。
“真是可惜……你们修道之人太难动情。”他指尖抚过李忘生脸侧,“昨夜瞧你那师兄废了半宿功夫,也未能让梅香泛滥,不然我还真想尝尝……”
师兄果然被发现了。
李忘生心里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信香天赐百味,香庄主亦有梨花清香,何必强求?”
香庄主话音戛然而止,他面色几度变换,好半晌才道:“我的梨花已经没了。”
李忘生瞳孔一缩,忽然意识到了香庄主随身佩戴梨花香囊的用意。
“九年前,我建了两座百花园,种了许多梨花树……花香能染透发间,却很快就散在风里。”
他面色阴晴不定,“不过没关系,很快我就有梅香了。”
他勾起李忘生发尾,拾到鼻端轻嗅:
“多年前,在长安城遇见德妃时,我以为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离梅香那么近。”
那时他还只是个无知的少年,与同伴在河边嬉戏,不慎落于水中,被德妃差人救起。那样清雅、温柔的信香,那样的贵人,他此生都再难有机会靠近。白梅清香从此烙进了他的心底,多年后他去纯阳上香,在华山香火萦绕间,他又一次嗅到了熟悉的梅香,尘封多年的记忆霎时唤起。
彼时半山告诉他,他的身体已经再承受不起腺体的频繁置换,最多再有一次,否则他身体也会撑不住反噬。
他指尖抚过李忘生颈后的腺体,那里已经有些烫手,“没想到,有天我还能拥有它。”
“……”
李忘生忍住战栗,大脑却异常清晰:
听他话中的意思,九年前,他也被人挖了腺体,失去信香,从此对信香生了执念,由此建立春苑和满庭芳,开始做信香生意。
可他字字句句,只提对梅香的执念,却不曾提及那些失控的天乾……
李忘生顿了顿,还有一人,自始至终都隐藏在幕后,却处处都是他的手笔。
“你不惜搭上所有家业,不怕为他人做了嫁衣?”
他汗湿了鬓发,眼珠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那些天乾已经引起了各方注意,昨夜春风来付之一炬,你多年苦心经营,岂不可惜?”
香庄主面露惊讶:“你竟然知道他?”
“无妨,那些天乾是之前便说好的,我们各取所需。”
“至于春风来……”
他向侍从招了招手,冰冷的刀刃在烛火下愈发晃眼:“不可惜,有你就不可惜。”
香庄主接过刀,轻轻挑开了李忘生颈后的衣裳:“说来……他本也要一同前来,方才却忽然改了主意。”
“他分明知晓要干什么,却还装模作样地在园里等着,说不忍心,”他冷笑一声,“假情假意。”
园里?哪个园?
李忘生心思急转,却瞥见香庄主身上落下的梨花瓣。
“放心,很快,”香庄主话语轻柔,刀锋却逐渐逼近:“不会疼……”

“嘭!”
屋门忽然被人踹开了。
谢云流扬剑站在门外,“原来在这。”
他故意把动静闹大,为的就是看那些下人去哪找香老板,跟着就他们就能找到这儿。
香庄主眼神一厉,刀刃便架上了李忘生颈侧:“站那别动!”
话音刚落,烛火倏忽而灭,冷风瞬息到来,香庄主只觉眼前一晃,手臂忽然一凉。
他后知后觉地捂住断处,鲜血喷溅而出。
剧痛麻痹了他的神经,他怔怔地看向被砍断的锁链,好快……他连人影都没看清。

暗室内浓郁的梅香让谢云流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从未在李忘生身上闻到这么浓郁的信香。
哪怕是前一晚。
怀人垂着头,浑身都是烫的,谢云流在心里低骂一句,掰开李忘生腕上镣铐:“还撑得住么?”
李忘生有气无力地掀开眼捷,并不看他,只是将目光投向地面,摇了摇头。
“竹筒。”他低声说。
他声音太低,以至于谢云流听不清,不得不靠近,将耳朵凑了过去,“什么?”
“竹筒里的药……”
声音沙哑极了,再不复往日的清润,却让谢云流心中一悸。
他下意识抬眼看去,却刚好与李忘生有意垂落的视线对上。
他眼框有些红,眼里湿漉漉的,像含了水一样。
情欲冲淡了他往日的平静,竟显露出几分失落的委屈。
谢云流愣在了原地,喉结无意识滚动,忽然有些干渴。
李忘生太热了,让他也跟着热了起来。
“师兄。”
忽然一声低哑的唤打断了谢云流。
李忘生黑白分明的双眸盯着谢云流,那双眼中满是克制与冷静,仿佛刚刚那一眼只是谢云流的错觉。
他又强调了一遍:“药。”
他已经知道半山给他的是什么。
他早在下山之前就已经察觉的躁动,屡屡被压制的情意,是延缓情期的药物。他寻找的东西,原来一开始就交到了他手上。
他还有事要做,不能在此耽搁。
谢云流将竹筒中的药倒给他,李忘生深深吐了口气,炙热的气息扑在谢云流手背上,惹得他浑身战栗。
李忘生仰头将药丸吞了下去,滚烫的体温很快缓了下来。
谢云流目光盯着那流畅的颈,那凸起的喉结上下一滚,谢云流忽然移开了视线。
他站起身,挡在李忘生身前,盯着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屋中:“在这儿别动,等下找间客栈歇息。”
李忘生摇摇头,“还不行。”
他撑着酸软的双腿站起身,谢云流扶了他一把,站稳后李忘生立即收回了手。
“我还有件事要做。”
谢云流看着他这干脆利落、不想过多接触的举动,心里忽然生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昨日你……”
“昨日是我失礼,给师兄赔不是。”李忘生拿出早已想好的说辞:“当时神志不清,并非是有意。”
旧事、旧人,李府的往事摆在面前,清楚的提醒着他与谢云流不同。谢云流是纯阳的雪,但他不是,他是生在深渊边上的一株草,他不堕落,可他也不干净。
他和谢云流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如今尚且还是师兄弟,他该守好自己的本分,不越雷池半步。
“你……”仿佛兜头一盆冷水浇了下来,谢云流神情出现一瞬的空白,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亲了我,你……”
李忘生垂落眼睛,“抱歉。”
心下难过不已。
他想起方才梦见的场景,昨夜那一瞬将师兄当金丝雀的想法已是罪不可赦,他却一错再错。
人各有路,没有谁该被谁困牢,这正是他离开李府,决意入道的初衷之一。
天地广阔,大道三千,师兄与他也应是如此。
师兄有着如此广阔的前路,不该被谁困住,可他却总忍不住想将师兄留在他身边,他劝了自己很多次,可他还是控制不了对师兄产生这样的念头。
麻雀是自由的生命,金丝雀只是主人的玩物,他不该、也不能这么做。
他还是离师兄远一点的好。
“李忘生……你当真如此……?”谢云流难以置信。
“是。”李忘生没有迟疑。
他态度太过坚决,坚决到好像之前所有暧昧都只是谢云流的一场错觉。
谢云流荒唐地想,难道真是自己会错了意,是自己自作多情?
李忘生拾起先前被收缴到角落的剑,抬眼看向谢云流:“师兄……我得去找一个人。”
“劳烦师兄帮我拖住眼前这些人。”
“你……”谢云流挂心他的身体,“你要找谁,我们一起。”
“不。”李忘生笑了笑,承认了自己的贪念、划出分明的界限后,他好像反而能坦然地面对师兄,“那人是专程来找我的……待那边了了后,我就回来找师兄。”

【四十一】
李忘生飞速向梅园奔跑。
他下山前便隐隐感到焦躁,原是情期的预兆,半山给的药已经帮他延后了情期,这两日又屡屡被下了催情药……抑情与催情种种交织,体内暴动蛰伏,若是不快快解决,一旦在此爆发燎期,后果不堪设想。
擦肩而过的人们有说有笑,谢云流失落的神情却浮现眼前。李忘生抿紧了唇,那夜是他拦住了师兄,要人别走,师兄是受了他的影响。
就如被花香吸引而来的游客,本是独行,却被暗香吸引。
他本不该在那时泄露脆弱,若不是为了安慰他,师兄也不会停留,他本不该的。
他出于一己之私,将师兄留下,索取了想要的吻,如今却推脱不认……说到底,是自己负了师兄。
“唔……对不住!”李忘生跑得太快,甚至撞到了人,连连道歉。
师兄对此没有表示厌恶,也没有太大愠怒,甚至显得十分失落……那是不是,师兄对他也是有点喜欢的?
李忘生有些高兴,却又想起自己刚刚已经亲口否认,以师兄的性子,大约也再不会和他多说,想到这里又有点难过。
悲喜交加,五味杂陈。
他希望师兄做一只自由的麻雀,这事便是一个需要纠正的错误。
——到此为止罢。

李忘生穿过空无一人的梨花园,停在梅园外。那阔别多年的故人,背影已是如此陌生。
“小公子。”阿林转过身,语调一如在前几日黑暗的洞穴。
“那天果然是你。”李忘生盯着他。
那日当着他的面把药下进他杯中,威胁他喝下;以及当初在李府见到的那个黑衣人。
阿林叹了口气:“既然是你来了,庄主大概也凶多吉少了。”
李忘生不置可否。
“你知道他腺体怎么没的么?”阿林问。
化春泥中的地坤方获自由,李忘生在香庄主提及时便想通了其中缘由:“也是信香。”
原本因信香被挖去腺体的人,转而因信香挖去了别人的腺体。
“挖他腺体的人,正是你们皇室的人。”阿林道:“他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电光石火间,李忘生想起王兄曾经在游园时说过的话——“我出阁那年,连宫里选秀也将信香纳入其中。那一年,从宫里吹出的风都是香风。”
原来……腺体交易、信香生意的源头,竟然是这里。
“你们这群人啊,一边说着冠冕堂皇的话,一边却又开了罪恶的源头。”
阿林咬牙切齿:“就像当年口口声声说要我效忠,转头却杀害了我的家人,只因一次违背了要求……”
“凭什么你们一句话便能断定别人生死?就凭这身金贵的血么?”
“这事不是你做的,小公子,我知道,”他胸膛起伏,“我给了你离开的机会,但你仍要留下,蹚这一趟浑水。”
“你也是皇室的人,你身上流着李唐一脉的血。”
他竭力冷静下来,“我会将用你的腺体制造出一个足够稳定的药方,增加地坤转化天乾的成功几率,同时也减少日后天乾失控的程度,尽可能减少伤亡。”
风吹树梢,花瓣飘扬如雪,嬉闹隔了很远,院中静默无声。
李忘生缓缓道:
“你不是从一开始,就将我算入局中了么?”


解决了一屋人,谢云流急急忙忙跑出来找李忘生。
明明昨夜还联手救人,怎么转眼师弟便与他如此生分!
找谁也不说,去哪儿也不说,什么都不告诉他,亲错了便亲错了,何至于此!
谢云流想起方才李忘生的眼神,那样冷静,那样镇定,与以前都不一样——从容平和的李忘生,谦卑恭敬的李忘生,意乱情迷的李忘生——和最后冷静盯着他的李忘生。
孰真孰假?究竟是谁在说谎?
谢云流一个走神,不小心撞到了人,那人骂骂咧咧:“赶投胎么!刚刚撞一个,这又撞一个!”
谢云流一听,连忙又回来拽住那人:“刚刚有人跑过去了么?他长什么样?去了哪儿?”
对方脸色很是不好,但看他着急,还是给他指了路:“一个穿靛青色儿的,往那边去了。”
谢云流道了谢,往百花园的方向赶,正巧遇上了从地道出来的李隆基一行人。
李隆基一见他神色便皱起眉,谢云流也没好脸色,刚要开口,忽然一阵风吹来,携了清雅悠远的梅香。
谢云流与李隆基皆是一愣。
“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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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瑟瑟 | 2024-12-10 18:57:21 | 显示全部楼层
谢云流先反应过来,拔腿就跑,李隆基紧随其后。
谢云流寻着风来的方向赶到梅园,看到李忘生将剑刺入了一人胸膛。
他还穿着下山时那身靛青,长发只在身后简单一束,树梢的纱被风吹落,披了他半身,在日光下隐约透出风流身段,却又模糊成一片朦胧。
李忘生微微偏头,向这边瞥了一眼——
谢云流从未见过李忘生这样的眼神,冰冷、高傲、毫不收敛的锐利,却让他一瞬间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李忘生,锋芒毕露的李忘生,霜刃尽出的李忘生。
他下意识唤:“忘生……”
李忘生却收回了目光,猛地抽出长剑,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没有一丝心软犹豫。
冰冷的剑光一瞬照亮了他的脸庞,那鸦羽般的眼捷已经湿透,却眨也未眨。血溅上他的衣摆,他却只是从怀中抽出手帕,低头静静地把剑擦干净。
其实已经擦不干净了。
李忘生重复着擦剑的动作,他眼睛未眨,视野却逐渐模糊。
阿林死前的话,是对他的写照,也是对他的诅咒。
“我知道你与他们不同,你这么做是为了你心中的道义。”
“你是认为我该死,所以你要杀了我。”
“可小公子,你又是个情深义重的人。今日我死了,你会为此自责一辈子。”
“这是你为你的道义付出的代价——”
“这就是你的报应。”
他只做他认为正确的事情,不惜一切代价,如此的心狠手辣,如此的冥顽不灵。
——师兄一定讨厌极了。
李忘生闭了闭眼,手帕从他掌中落下,掉落在满地的血污之中。

“我养大的人,还是像我的。”李隆基立在墙边,很是欣赏。
李唐一脉没有温顺的绵羊,只有爪子还未磨锋利的狼。
谢云流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从他身旁走过,淡淡丢下一句:“他跟你们不一样。”
他走到李忘生身边,拾起丢在地上的手帕,洁白的棉布染上了刺目的红,正是他归还给李忘生的那个。
谢云流没问这个人是谁、为什么杀他,只是折出尚且干净的地方,托起李忘生正在流血的手。
他一碰,李忘生就躲,却被谢云流抓住了手腕,擦干净手背上的血迹,“还有其他伤处么?”
李忘生顿了顿,“没事。”
“那就是还有。”谢云流一时间看不出来,伸手要去扶他,也被李忘生不着痕迹地躲开。
谢云流手停在半空,轻声问:“怪师兄来晚了?”
“……有血,”李忘生还剑入鞘,低声道:“别弄脏了你的衣裳。”
谢云流瞧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方才还锐利得像把剑一样,这会儿对上他又蔫儿了。
——孰真孰假,一目了然。

李隆基走了过来,绕过谢云流,瞧了瞧李忘生的伤势。
李忘生:“王兄,逃出山庄的那些人……”
“已经安顿好了。”李隆基知道他要说什么:“他们情况还不稳定,找了个地方暂时收留,待日后再慢慢回归平常。”
“至于另外一些人,铁证如山,他们跑不掉。”
李忘生点点头,他有些疲惫,便靠在一旁院墙边,善后都交由师兄与王兄。
红拂款款走了过来:“你是李忘生,谢云流师弟?”
李忘生:“是。”
红拂瞧着李忘生的侧脸:“你师兄当初不惜千金买一曲,坊间都传遍了。”
李忘生沉默着不说话。
“他原本到处打听,不知从哪得知了绿漪的琴,二话不说便跑了过来,一曲一曲的试,来回折腾了很多趟,最后才定下的。”
红拂莞尔一笑:“言公子对兄弟一向豪爽,郁闷了也是切磋喝酒,原来还会花心思哄人,真是头一回见。”
“……”李忘生望向院中的谢云流:“师兄为人率真,重情重义……”
他低头笑了笑:“我实在不及。”

说话间,李隆基走了过来,现场的善后已经差不多了,他同李忘生说了后续的安排和打算。他本就是因事前来,如今事已了,他得回去了。
李忘生与他道了别,也准备与谢云流回山,他方走了几步,忽然倒了下去。
李隆基冲上前,却还是晚了一步——人已经被另一个人接在怀里。
那人手毫不客气地搂上已经昏迷的李忘生的腰,弯腰一揽便将人打横抱起。
李隆基青筋直冒:“谢云流!”
谢云流瞥了他一眼,“你怎么还在这里,忘生已经和你道过别了。”
“把你的手拿开,他刚刚喊的是我。”

【四十二】
临行前,李隆基望着李忘生看了很久。
谢云流拎起缰绳,面无表情地瞧了他一眼——既然当初放了手,此时又何必假惺惺。
李隆基叹了口气。
“你我处境不同,你不明白。”
“庙堂上下多少眼睛,虎视眈眈;江湖风波未平,强敌环伺,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我怎敢离他太近。”
谢云流冷哼一声:“是怕你连累了他,还是怕他连累了你?”
满口仁义道德的骗子,苦衷都像是假慈悲。
谢云流跟李隆基这种人没什么好说,他收回目光,带着李忘生策马离开。


离长安越来越远,风也褪去繁华柔意,凛冽了起来。
谢云流将李忘生抱在怀里,在颠簸的马背上低头望了他一眼。
汗湿的发贴在面颊颈侧,衬得面色更加苍白,李忘生紧蹙着眉,脸因为怀抱的姿势不断向他怀里躲,像是十分难受。
药物延缓的最后期限已过,他的信香被全然激发了出来,平日里淡雅的冷香此刻也浓郁到缠绵,勾得谢云流在这种时候竟然有些心猿意马。
谢云流在内心唾骂自己,加快了前进的步伐。

华山雪冷,云雾缭绕。
谢云流将李忘生小心地放到床上,人依旧昏迷不醒。
宽大的衣袍遮盖住了他的身躯,不漏分毫,端方雅正,可颈侧湿透的衣襟却紧紧贴着身子,透出肉色,又是那样的欲色诱人。
正如他明明渴望,却还要那样无情。
怎么会有这样矛盾的人。
李忘生眉心蹙地更厉害,连朱砂都隐约渗出了水珠,像是难受得紧了,朱砂都要滴泪。
谢云流抹去他额头的汗,低头吻了吻眉心朱砂,便起身去桌前传讯——此时此刻,已经来不及向师父复命,他草草写了几句,唤来窗外十五。
谢云流将信系在它腿上,摸摸它的脑袋:“去给师父。”
十五蹦跶着跳出窗台,展翅高飞,今日日头甚好,日光照在雪地里,熠熠生辉,远处纯阳弟子边扫雪边打闹。
纯阳还是以往的模样。
谢云流松了口气,却忽然察觉了什么。
“铮!”
一道剑气袭来,书卷哗啦翻起,窗户猛地关上,震落檐上积雪,簌簌落下。
“……师弟。”谢云流转过身,望向对面的人。
床上的人醒了,却又没醒。
他眼捷半垂,眸中幽深无光,似乎是有些倦意,可面颊却浮现醉酒的红。
李忘生半坐在床上,手持长剑挡在身前,像是在抵御外来的敌人,攥着剑柄的手却用力到泛白——他在抵御自己。
谢云流立即下了阵法隔绝外界,以免闹出太大动静惊扰他人,而后慢慢向李忘生靠近。
“忘生。”
他唤着,脚下刚迈出一步,剑光立即杀至,谢云流微顿,面前一凉,地上便多了一道深深剑痕。
“……”
这是一点没留手。
谢云流解下腰间长剑,放至桌边,手无寸铁地向前走去。
上次燎期,他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误伤了师弟,谢云流对此一直过意不去——若非因此,李忘生不至养伤许久,此番下山也险象环生。
“忘生……”
他向前一步,剑气随即便至。
“你先把剑放下……”
茶盏嘭然炸开,卷帘承受不住,断成两截。
“……别伤了自己。”
墙角的酒坛猝然碎裂,霎时酒香弥漫,酒液流淌出来,流至谢云流脚下。
“……”谢云流低头瞧了一眼,地上酒水四洒,累累剑痕,一片狼藉。
燎期的天乾果然没有一点神志,只知攻击,六亲不认。
他当初是否也是如此?当时的李忘生……又是何感想?
只是……剑气步步紧逼,可为何他毫发无损?
谢云流抬头望向李忘生,对方面色潮红,却竭力压抑着吐息,唇抿得几乎没了血色。谢云流顿了顿,声音极为缓和:“师弟不必强忍,师兄……”
他话音未完,李忘生突然倒转剑柄,毫不犹豫在手臂划下一道。
“李忘生!”谢云流厉声道。
血顺着手臂滴落,一滴一滴落在地面。
李忘生只觉得吵。
他心里有股火烧得厉害,闷在心里,烧得他全身都热受,李忘生迫切地想要把这股充斥胸腔的火发泄出去,偏偏旁边还有个声音,步步紧逼,太吵,太聒噪。
可他毕竟不能伤人。
李忘生泄无可泄,便划开了自己的手臂。
“把剑给我!”谢云流一个箭步赶到他身边,想强行将剑夺下来。
太危险了,不行要打要砸,自残算怎么回事!
李忘生死死攥着剑不松,抢夺中伤口处更多的血涌出,淅淅沥沥滴落地面。
“!”谢云流心惊不已,一时也顾不上跟他抢了,立即从衣摆撕下布条,正欲给李忘生包扎,却忽然被拽住前襟猛地一扯,砸进了床榻。
“师、师弟……”
谢云流未来得及起身,就被人按了下去,呆滞地望着骑坐在他身上的李忘生。
对方手中长剑未松,却是收敛了锋芒负于身后,谢云流目光越过他肩头,还能瞥见一点寒芒,极亮;他左手仍旧按着谢云流的胸膛,手臂上的血迹蜿蜒流淌。
神情无悲无喜,端得是一副无情相。
“……”谢云流张了张嘴,“你……”
他刚一开口,李忘生便俯下身,吻了他。
他的吻带着一种虔诚,轻轻的,仿佛在对待什么珍宝,可按在谢云流胸膛的手却丝毫没有松劲。
他将人压在被褥间,沿着下颌吻过颈侧,右手丢了剑,微凉的手指伸进谢云流前襟。
“师、师弟,”谢云流结结巴巴道,“要不先把手包扎一下呢?”
李忘生听不懂他的话。
李忘生不在乎流血,李忘生只想吻他。

温热的鲜血顺着李忘生的指缝流淌,染湿了谢云流的外衣。
谢云流不敢挣扎,只是摸索着抚上他的手臂,想给他包扎。
然而他刚抓住对方的手腕,颈下的吻忽然停了,李忘生捉了他的双手拢在一起,别在谢云流头顶。
他好似有些恼怒,咬了一口身下人的喉结,可很快又后悔了,拿舌尖轻轻地舔。
“……”
谢云流仰高了颈,只觉喉间微痒。钳住他手腕的力道不小,可咬他要害的牙口倒轻。他还是第一次以这样受制的姿态面对于人,新奇得很。
他半眯着眼,任凭李忘生吻咬,淡淡的血腥气弥散在浓郁的白梅冷香中,谢云流无端想起那一晚李忘生埋在他肩头情动。
那时的师弟与此刻截然不同,那时的隐忍与此刻的乖张,竟是同一人——
手指过处,衣裳如水波一样推开,赤裸的胸膛暴露在空气中,微凉。李忘生低下身子,浅浅地舔舐,每一寸都未遗漏。
谢云流闷哼一声,是李忘生吮上了他的乳.首。李忘生仿佛意识不到是什么,只觉少年人劲瘦的身躯上多了一个小小的凸起,他爱怜地多舔了几次,身下胸膛的起伏便更加明显了。
衣裳凌乱地摊开,李忘生越吻越往下,攥着人的手臂就不够长了,他犹豫片刻,从袖口处撕咬下窄窄一条,将人的手捆缚在床头。
谢云流:“……?”
布条越收越紧,谢云流预感不好,他扭动着手腕,想从李忘生手心逃脱,可对方偏偏这时较起了劲,死死地攥着他,不许他跑。
谢云流不知这样下去李忘生会做到什么地步,要是真被捆上了,他哪里受得了。
他有心抗拒,李忘生却更加执拗,双方僵持不下,刚刚凝住的伤口再度撕裂,血又顺着李忘生的手臂滴了下来,滴落在谢云流脸庞。
“……”
谢云流一时不忍,李忘生却忽然松了手。
他沉默地望向身下的人,眸中沉沉如夜,黯淡无光。目光没有聚焦,可却看得谢云流头皮发麻。
李忘生慢慢靠近,轻柔地舔去他面颊上的血迹,眷恋地蹭了蹭。他也分不清什么,他只是很想一直占据面前的人,而这个人很抗拒他的占有,很抗拒他。
李忘生很难过,却也舍不得毁掉对方,他要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能让自己伤害这个人。李忘生刚直起身,忽地被攥住了手腕。
谢云流一言不发地将他手臂上的伤口包扎好,动作极其利索,随后撑起身,轻轻将李忘生拥入怀里,“别走啊。”
他下颌抵在李忘生肩头,抽掉了他身后束发的长绳,交到李忘生手里:
“你想疯,师兄陪你疯。”

【四十三】
真是舍命陪君子。
谢云流如是想到。

李忘生将他的双手捆在了床头,系得很紧,是不能轻易逃脱的程度,好像这样他才能安心。
谢云流躺平了任他摆弄,不做任何反抗。李忘生不许他反抗,他只要一有什么挣扎的迹象,李忘生头也不抬就直接压了下去。
一条细绳自然困不住谢云流,但李忘生能。经过先前那段僵持之后,谢云流知道,如果他真的奋力挣扎,李忘生真的会放他走。
他手上包扎的绷带还隐约洇着血色,谢云流断不可能在这种时候留李忘生一个人,既然如此,师弟想要,他陪一把又如何。

李忘生从胸膛一直吻到腰腹,整个身子都压在谢云流身上。他切切实实将人覆在自己身下,实打实的接触到,紧绷的身体才一点点放松下来。
被情欲烧灼已久的身体分外滚烫,他们贴得太近,稍微一动便是难耐的酥麻,几回磨蹭下来,早已起了反应。
他胀得有些难受,本能地解松了腰间系带,解开对身体的束缚。心头火越烧越旺,李忘生半跪在床上不住亲吻谢云流的身体,吻得越来越急,披散的长发自他身后滑落,发梢戳弄在谢云流赤裸的胸膛上,带来细碎的痒意。
谢云流胸膛起伏,喘息声愈发沉重,床头的细绳已经在腕间勒出了红痕,他极力克制着自己想要颠覆上下的冲动,目光向下扫去——
李忘生的衣襟已经松散了,上身尚且衣衫还在,下身已却滑落至腰胯,堪堪挂着点遮挡。
他无意间触碰到了谢云流,那一瞬过电般的快感直窜脑海,让他战栗不已。
他像是找到了情欲的关窍,便下意识靠近,与面前之人慢慢地磨,最后一点衣物在磨蹭中掉落,他也浑然不觉,只是沉迷着,亲吻着,眉梢眼角都浮现出绯色。
谢云流沉沉地望着他,眸中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欲色。
被药性刺激的李忘生禁不住这般磋磨,他忽地攥紧了谢云流两侧,在温热的肌肤之下摸到坚硬的骨,他紧紧抓住,扣在掌心,战栗着在谢云流身上泄了出来。
“……”
高潮的余韵让李忘生生不出一丝力气,他挣扎着睁大双眼,手却依然抓着谢云流的身体。
可身下的人一直没动。没有逃跑,没有抵触,只是乖乖地躺在他身下,与他依偎在一起。
李忘生手松了劲,眼角滴下泪来,像是终于得到了渴盼已久的珍宝。他指尖还酥麻着,细细抚过掌下的每一寸身体,白梅冷香紧紧缠绕着谢云流,又因为完全得到了满足,清冷的信香也变得柔和。
可冷铁一直收敛着,蛰伏着,未曾声张,以免惊扰了梅香。

谢云流手中的床头横木已经断裂数处,他轻叹一声,目光四散。这是他与师弟的屋子,处处都是他与师弟的身影。
桌边打闹,窗台养鸟,无数个日日夜夜,他们在此抄写经书,谈天论道……
而今也在此欢好。
谢云流目光微动,瞧向李忘生。
对方枕在他胸膛,一只手抱着他,另一只手到处摸索。他的心跳急促有力,周身弥漫着缠绵的信香,是情欲满足后的慵懒模样。
谢云流低低笑了一声,虽然他已经硬到发疼,但还是值的。
他动了动已经勒出血丝的手腕,等待李忘生给他解开。
可他等了半晌,李忘生也没个动静,胸前忽有湿热滑过,竟是又亲了起来。
谢云流:“……”
坏了。

身下之人的气息陡然乱了起来,冷铁的信香压制不住,泄漏了丝丝缕缕。
——像是有些惊慌失措。
丝缕的冷铁在占据绝对强势的清冷梅香面前显得弱小可怜,李忘生爱怜地抱住谢云流,吻得更珍重。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他只是轻轻一碰,连印儿都没留,手上的力道也收得更轻,他吻得很慢,尽最大耐心安抚怀中惊慌的人,却也吻得很密,不容推拒地吻过谢云流身上每一处角落。
腰腹再往下时,谢云流闭上眼睛。他几乎要压制不住自己,信香几欲暴起,可师弟正是沉迷,他又怕吓到对方。
谢云流身子绷得极紧,手腕间勒出了血线和淤青,他难耐地吐了口热气,声音已暗哑:“忘生……”
可他喊也没用,李忘生听不懂。
谢云流焦躁地动了动腿,师弟的手带着茧,指尖轻柔地抚过腰胯,可掌心的茧却时不时剐蹭着,又刺痛,又酥麻。
他已经分不清哪里是哪里,只听得耳边自己呼吸愈发急促,可师弟亲吻时的吐息却愈来愈清晰。
一直往下、往下……来到了那里。
……师弟不会……
谢云流屏住了呼吸,动也不敢动,他咽了口唾沫,抓着横木的手无意识攥紧。
梅香四溢,如雪轻柔,李忘生察觉了怀中人身体的紧绷,他安抚似的抚摸过对方突出的胯骨,指腹细细摩挲,同时一视同仁地落下一吻。
——不必害怕,他选中的人,怎么样他都喜欢。
“嘭!”
床头的木柱猝然碎裂,谢云流实在装不下去了,鲤鱼打挺一样从床上弹了起来,“等……”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李忘生抿了抿唇上沾到的水渍,似是有些不习惯,便探出舌尖扫了一遍,一直舔到干干净净。
谢云流脑海轰地一下空白,四肢百骸霎那间抽紧,汹涌的情欲猛地溅了出来。
他直直摔回了被褥间,钝钝地想:
李忘生,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唔……”
李忘生躲闪不及,莫名其妙遭了殃,乳白的液体从他面颊发梢流淌下来,李忘生伸手抹去,有些黏。
他茫然地抬起头,不知道自己是做错了什么,才遭到如此对待。
压久了的双腿有些麻,李忘生撑起身稍微活动一下,无意间踢掉了堆叠在床边的衣裳,禁步系的竹筒摔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声音不大,却一下把李忘生惊醒了。
他从情潮里短暂地清醒了片刻,茫然地看着被剥得赤身裸体的师兄,看着被毁坏的床柱和对方带着血痕的手腕,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黏腻的双手,顿时面无血色。
他不敢再看谢云流的眼睛,立即从他身上下来,拾起衣服盖住谢云流的身体。
他一边机械地披上衣衫,一边又想,他该怎么办?
他心中那些龌龊的心思……竟然就这样玷污了师兄……
他怎么能这样?
师兄对他这么好,他却强迫了师兄,他与师兄日后该如何相处?
他还有何脸面见师兄?师兄还……会想见他么?
李忘生心乱如麻,下意识想逃,他匆匆便往门口走去,忽然被谢云流从后叫住:
“站住。”
谢云流手脚还残留着酥麻的余韵,一瞥见李忘生落荒而逃的身影,就气都不打一处来:“你要去哪儿?”
他料想李忘生醒来后没那么容易承认,故而先前处处控制着分寸,没想到这人醒后竟然二话不说,提上裤子就想跑?
“你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吗?”
上次是神志不清,这次是什么?怪药性?怪燎期?
谢云流真的恼了,都到这个地步了,李忘生竟然还想一走了之?
这话落在李忘生耳里,李忘生脸色更白了。
“对不起,”他艰涩地说,“我…… ”
他想将这件事归因于情潮,就像当初谢云流燎期对他做的那样,没有感情,只是生理冲动——可他知道,他心里的那些心思已经藏不住了,就像关着笼子的猛兽,铁笼已经松散,猛兽会闯出来,上次是,这次也是,甚至还会有下一次,下下次。
他执念已生,非经年累月修心难灭,在此之前,他还是离师兄远些罢。
“我自知铸错,师兄要打要罚,忘生绝无二话……”李忘生深吸口气,话音陡然变急,“今日后我便搬出去,以后若非公务,绝不出现在师兄面前。”
他又一次道歉:“……对不起。”
他明明很喜欢师兄,很珍视他和师兄之间的情谊,步步小心……最后却被他自己全毁了。
李忘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一切太突然,错已铸成,无可挽回,身后谢云流的视线让他如芒在背,他忍不住想逃。
欲开门的手刚抬起,身后便传来冷冷的声音:
“李忘生。”
谢云流下了床,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你今日若是走出这扇门,这事往后就再也不提。”
“但我不会当做没发生过。”
李忘生瞳孔一缩。
师兄的意思是,如果他现在选择离开,师兄也不追究,但会一直记得这件事,他们之间……其实只剩最后一层表面师兄弟维系。
“师兄……想如何?”李忘生脑海一片空白,下意识道。
“我想如何?”谢云流气笑了,“不如问问你想如何?”
李忘生分明是喜欢他的,可却死活不肯承认,一碰就退避三舍。
感情不能一头沉,李忘生一而再再而三的后退,他还有个什么劲儿呢?
“李忘生,”他偏要逼他做出选择,“你想如何?”

他想如何?
李忘生非常矛盾。
他既想要师兄能与他亲近,又想他们仍旧保持着师兄弟关系。
他不敢奢望师兄对他能有多喜欢,或许是出于新鲜,又或许是出于习惯。
可年少轻狂一时,之后呢?
倦了他、腻了他,落得个相看两厌?
谢云流以后是要做掌门的,如果他俩成了道侣,一旦他们道侣间发生争吵,是否会影响到纯阳?
以师兄的性子,一定会。
如果谢云流有天厌恶他,就不会再想与他共事。纯阳掌门是动不得的,李忘生自己会走。
可诺大天地,他只有纯阳了。
……他会无家可归的。
道侣是双向的,他一个人左右不了,太难预测,不如就只做一对师兄弟,不要有任何逾越,各司其职,师兄好好做纯阳掌门,自己好好辅佐,这一辈子都不要有师兄弟之外的什么。
没有过于亲密的关系,就不会产生一些难以解决的矛盾。
只做一对师兄弟就好。

只做一对师兄弟就……
没有朝夕相伴,没有秉烛夜谈,没有深夜的等候和携花归来……
只是师出同门,匆匆过客,人海中的点头之交。
只做一对师兄弟就……好了吗?

“……”
李忘生没说话,也没走,在原地站了很久。

谢云流的怒火在李忘生的沉默中越来越旺。
从春风宴后得知李忘生失踪的担忧、一间一间地找却找不到人的急迫、怕赶不及人出事的慌张、好不容易找到人却被兜头泼下的冷水,到今日百般撩拨挑逗,下了床却矢口否认……
又是这样,李忘生,你又是这样。
明明你也不想走,偏要把话说得那么绝情,撇得那么干净。
谢云流把身上仅剩的衣裳拽了下来,随手丢到地上,赤身裸体地走到李忘生身后。
李忘生听到他的靠近,整个人下意识紧绷,但没回头。他以为谢云流要斥责他什么,他甚至都想好了要用怎样无情的话妥善拒绝。
然而谢云流的手从身后伸出,穿过他垂在一旁的手臂与腰际缝隙,直接握住了他。
李忘生一惊,忙往后躲,可他一躲,就退到了谢云流怀里。
谢云流赤身裸体地拥着他,双臂将他紧紧圈住,灼热的欲望抵在他臀缝,沉沉的吐息喷洒在颈侧耳后。李忘生想逃,可谢云流这次异常粗暴,用力到几乎有些疼痛,与身后的炙热一起,让他反抗不得。
“别……师兄……”
“你那天怎么喊我的?”
“松、松手……”
“你说让我别走。”
谢云流叼着他的耳尖,把话语送进他耳朵里:“你还亲了我。”
李忘生颤抖着弯下腰,“别这样……师兄……”
“你还咬了我。”谢云流不依不饶,舌尖舔弄着他的耳廓。
“我……呜!”
身心双重逼迫之下,李忘生几乎快要崩溃。
“你知道我那时想什么吗?”
谢云流用牙齿一点点扯下他的衣衫,从颈边到肩头,松散的衣裳裹不住身,愈是挣扎愈是脱落,如同新剥下的花瓣,露出一片白净的后背,明晃晃的,带着清浅的梅香。
谢云流在他背后落下一个吻,“我就想对你这样。”
“师兄……”李忘生几乎是央求了,“不可……”
他死死按住谢云流的手,正如那一夜谢云流按住李忘生。
“为什么不可?”
谢云流像那时一样问,“你不喜欢我么?”
——你不喜欢我么?
“喜欢”像是一个禁语,道破了他的心机,宣判了他的罪名,不可说,也听不得。
李忘生发着抖在他手里泄了出来。
他腿软得撑不住身体,只得半倚着身后的谢云流,可就在此时,谢云流把手摊到他眼前。
“李忘生。”
李忘生在喘息之间听到谢云流平静的声音。
“你对我有欲望。”

一锤定音。

【四十四】
他平静地宣告这个事实,李忘生避无可避。
刹那间,被囚禁时缥缈迷乱的梦、春风宴后意乱情迷的夜、谢云流燎期时舔舐腺体的快意、连同更早以前不为人知的燎期齐齐涌来,混乱、狼狈、痛苦、挣扎和难以抵御的欢愉糅杂在一起,李忘生僵硬了许久,艰涩道:“……对不起。”
谢云流一听他这话火就直往上冒,还未开口,却听李忘生接着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忘生有些茫然的难过:“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样……才能不扰到你。”
谢云流喉头忽地堵塞。
“师兄本是逍遥于天地,来去自由,我不想成为你的牵绊。”他低低道:“你该是无拘无束的,不该被谁困住。”
谢云流本想反驳,可好不容易才撬开人的嘴,于是又忍住了,只是静静地听着。
“再者,师兄来日继任掌门,受弟子敬仰,一举一动皆系于纯阳……”
“师兄向来重情重义……我怕我会影响到你。”
“那你呢?”谢云流问。
“你不要总说我如何,你呢?”
李忘生停顿了一下:“我也同其他弟子一样敬仰师兄。”
谢云流却盯着他的侧脸:“你要这样敬仰我一辈子么?”
“我该,我不该,你怎知我不想要牵绊?你又怎知有了牵绊便会被困住?”
李忘生只是沉默。
谢云流松开了扶着李忘生的手,看着他自己站稳:“李忘生,这是你我相识的第七个年头。”
“雾霭夕阳,流水山川,是你我幼时一同走过的。”
“惊蛰小雪,花朝除夕,是你我年年一同度过的。”
“论剑雪峰的春夏秋冬,太极广场的日升月落,师父的拂尘换了几根,新来的弟子增了几人……”
“除却师父,只有你我二人最清楚。”
“师弟,你我相伴多年,若说牵绊,日日挂心可算牵绊?若说困住,下山必归可算困住?”
谢云流反问:“如此,何来牵绊?何来困住?”
“……”李忘生沉默不语,谢云流也不急着要他回答,接着道:
“找寻草药是你我同行,龙潭虎穴是你我同闯。”
“月下夺珠是你我联手,鸿门之宴是你我共赴。”
“李忘生。”谢云流沉沉地盯着他的背影:
“你敢与我出生入死,却不敢与我亲吻么?”
“……”
李忘生忽地抬头,伸手勾颈,猛地把人拽下来吻了上去。
“嘭”地一声响,门板被震得一晃。
谢云流毫不客气地将人推到门板上,一面咬着他的唇,一面剥去了他身上所有衣裳,边吻边含糊问:“忘生……你喜欢我么……”
他将手上的黏腻抹到李忘生臀间:“……喜欢师兄么?”
头一遭,实在窄得过分,李忘生疼得浑身颤抖,指尖都扣进了门板里:“喜……喜欢……
他艰难地挤出话音:“……喜欢师兄……呃!”
谢云流用了极大的耐心开拓,知他痛楚便进得更缓,听到李忘生骤然变调的尾音,眉梢一挑,低笑道:“这么浅?”
他起了坏心,靠近李忘生耳边,一边剐蹭着一边咬人耳朵:“再说一次,好师弟,再说一次你喜欢。”
李忘生趴在门板上,簌簌地抖,方才的痛楚已经渐渐消退,灼热的欢愉取而代之,战栗着蔓延他的全身。
“忘……忘生喜……喜欢师兄……”他每说几个字便要停一下,却还是又重复了一遍:“忘生……呜……喜欢师兄……”
谢云流抽出手指,从后挨近他,覆上他的手:“好忘生,师兄喜欢你。”

纯阳今日天朗气清,风和日丽,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不少弟子趁着空闲的功夫,跑回居舍晾晒被子。
路过大师兄与二师兄的居舍时,却见外面厚厚罩了数层禁制,无法靠近,禁制隔绝了里面的动静,听不见也看不太清。
或许是两位师兄又在琢磨什么新招式,怕误伤了大家罢。弟子们想。
弟子们三三两两抱着被褥走远了,居舍一片又安静下来,阳光静静洒在雪地上,折射出明亮的光。
然而仅仅相隔数尺,光华流转的禁制之内,却是梅香四溢,声响不断。
门板砰砰作响,不断震动,隐约有急促喘息从里面传来。
谢云流抱着李忘生的腰,从后断断续续的亲吻他的耳垂,怀里的人不知何时又失去了神志,只是凭着本能在他的顶弄下喘息呻吟,谢云流没有栓门,人已经不会再逃。
白梅冷香浓郁到化为实质,如烟似雾一般,充盈在整间屋中,萦绕在李忘生与谢云流身上。
谢云流掌下还握着李忘生的腰,眼前却像隔了层纱,看不真切。泛滥的信香将李忘生遮得隐隐约约,云雾迷蒙,只得见那片雪白的脊背上,乌黑的发丝如梅枝蜿蜒。
“忘生……师弟……”谢云流描摹着那新生的梅树,从中挑起一枝,在尾端轻吻。
李忘生回应不了他,他只能发出一些无意识的轻哼,也理解不了谢云流此刻所思所想,却会因谢云流慢下的动作而不满,他绞得更紧了些,却恰逢谢云流进到最深,李忘生难忍地扬起头,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
“师弟,”谢云流抚上他胸膛,将人扣向自己,摩挲他高仰的颈项,在颈侧吻出痕迹:“你真好看。”
李忘生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在对方退出的间隙喘了口气,微张的唇便闯入了不速之客,修长的指挑逗着他的舌,在口中翻搅:“唔!”
涎水自唇角溢出,却只能空咽,他想将作怪的双指拿开,手还未抬起便被抓住,被带着按在了自己胸前乳首上。
“呃!”
李忘生合不拢嘴也合不拢腿,胸前还被胡乱揉搓,三方刺激之下,他实在承受不了,便生出些抗拒。
李忘生在谢云流怀中挣扎着扭动身躯,意图摆脱谢云流的限制,想要恢复自己的掌控权,谢云流自然察觉,他低笑着蹭开李忘生颈后的发:“干什么?”
舌尖轻轻舔过那未完全长好的腺体,在疤痕上来回舔舐:“你不喜欢么?”
敏感之处被这样撩拨,李忘生浑身战栗,挣扎的力气顿时小了许多,谢云流却在此时松开了他,一捞膝弯将人抱起,扔上了床榻。
被褥厚软,摔得并不疼,李忘生方获自由,便要立即爬起,却被后跟上的谢云流抓住脚踝,直接扯到床边。
李忘生本能便要用另只脚将人踹开,却仿佛被对方预料到,刚沾上肩头便被钳住了腕,对方似乎有无穷之力,李忘生再怎么用劲,也再寸进不得。
对方抓着他的脚腕,一点点将他双腿掰开,李忘生不服输,还要再挣扎,对方却在此时压了下来,骤然撞进了最深。
“啊!”
从腰眼深处泛出酸意,李忘生一下失了力气,可紧接着,对方狂风暴雨一样的袭击便接连而至,丝毫不给他喘息之机。
谢云流一次又一次撞到最深,又重又急,次次碾着李忘生最受不得的点过去,让他再聚不起反抗之力。他牢牢钳住李忘生不安挣动的脚腕,将人死死定在自己身下,不停啄吻着李忘生的面颊,看那张向来平静的面容上泛起情欲,向来无情的人也终于生出春情。
李忘生腰肢酸软,难以聚力,却仍旧颤抖着手臂,圈住了身上人的脖颈。他竭力抬起头,舌尖挑开谢云流的双唇,侵入对方口中;双腿不再挣动,而是夹紧对方的腰;身后亦是不断吞吃,又缠又绞。李忘生被谢云流撞到呻吟不止,却也将谢云流逼到喘息不停。
白梅冷香似雪飘落,冷铁寒气如风浩荡,风雪交加之下,火热的躯体交融,急切而深重。
谁也别想走,谁也别想逃。

“……”
交错的喘息逐渐趋同,谢云流敏锐地察觉到怀中人忽然僵硬。
他没有退出来,就着漫出的浊液一同留在李忘生体内,李忘生醒了,他也就这样呆着,等李忘生开口。
他这个师弟,很少会要他做什么——他好像什么都会自己做好,他为别人做很多,却极少会求助别人什么。
好像他根本不需要。
他对纯阳每一位弟子都尽心尽力,无私地给予,宽广的胸怀,活脱脱一尊人间圣像,可当谢云流燎期醒来找他时,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李忘生对所有人都好,却又把所有人都拒之于外,把自己藏了起来。
谢云流本以为他也是如此:下山的邀请被拒绝了无数次,故意的逗弄撩拨也总是被正色或沉默着一笔带过,就连上次李忘生亲了他,却还要特意告诉他是无心,并非有意。
可分明不是。
李忘生平静、冷淡、克制,可他也不安、痛苦、纠结——
他迷茫、慌乱、不知所措,他恐惧、忧虑、犹豫不决……他不敢面对、不肯承认——他脆弱的源头,是因为自己。
他像是泥塑的圣人,端坐在雪山之上,被世事一笔一笔雕刻出无情相,可待外壳同雪水融尽,里面还是一颗跳动的人心。
“……”李忘生埋头趴在谢云流胸膛,久久没有说话。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谢云流彻底闯入的时候,那巨大的压迫和重重的侵占摄取了他全部心神,李忘生几乎想逃。
可他没有。
谢云流对他有渴望,他也渴望着谢云流。
李忘生知道谢云流很快就会退出去,他不知这场情事如何,只能从浑身酸痛和饱胀的肚腹判断,师兄大概还算尽兴。
“难受么?”
问话从上方响起,是情事后略带沙哑的声音。
李忘生没出声,小幅度地摇头。
他喉咙干渴,甚至有些疼,之前怕是……喊了太久。
李忘生将头埋得更深。
到底是和师兄走到了这一步。他不知道自己方才喊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总归床笫之间……师兄应当不会怪罪。
他忽然想起在开始之前,谢云流说过喜欢,心跳便控制不住地加速。
就在这时,一只手抚上他头顶,稍作停留,继而顺到脑后。
“你可说了喜欢我的,我当真了。”
谢云流摩挲着李忘生柔顺的长发,“不能不认啊。”
他话说得温柔,却有一点点小委屈。
“……”李忘生终于哑声道:“没有不认。”
他动了动,浑身上下都是酸的,身后脱离而出,入口没了堵塞,留存的液体便缓缓淌出,李忘生难以合拢,便只能任由它半敞着流。
他不自在地抿唇,被谢云流瞧见了:“若是不喜,我给你弄出来。”
“……不用。”李忘生还记得师兄的手指是怎样一点点进去的,仅是想想又生出麻意,“这样就好。”
谢云流轻叹一声,吻上他的发顶:“别勉强。”
他视线扫过李忘生手臂上血迹斑斑的布条:“你不喜欢,与我直说。”
谢云流有点后悔,之前李忘生缠他缠得太紧,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抵触,他也是情欲冲昏了头,一次又一次,弄得满满当当,师弟自然觉得不舒服。
他安抚地拍了拍李忘生,便要向下探去,却被急急抓住了手:
“别!师兄!”
“……”谢云流手停在半空,低头看着李忘生。
李忘生一接触到他的目光,便有些躲:“没有不喜欢……”
谢云流没说话。
“……”李忘生硬着头皮又迎上谢云流的视线:“只是太满了……”
他咬牙撑起身子,带着谢云流的手摸向自己的肚腹:“真的。”
满满一肚子,他含都含不住,从他的身体里缓缓流出,又弄脏了师兄的小腹。
谢云流目光缓缓下移,停在他轻微鼓起的小腹。李忘生随着他的目光低头,却瞧见谢云流腕间淤青未散,霎时想起自己之前把师兄绑起来还骑在身下,不由有些羞愧:“抱歉师兄,我之前绑了你。”
他揉揉谢云流的腕子,“我不是故意……”
“我是故意的。”谢云流道。
他收回目光,半撑起身,正视着忘生,“师弟,你太小瞧师兄了。”
“没有师兄的允许,你做不到。”
李忘生:“我……”
“你方才醒来沉默不语,在想什么?”谢云流问。
李忘生犹豫地看着他,攥紧了手。
谢云流自他手中抽出腕,扶起李忘生那只受伤的手臂,低声道:“我教你习剑,与你切磋,不是让你自伤的。”
李忘生下意识顺着他的手看去,却被谢云流瞥了一眼:“想好怎么说了么?”
“……”李忘生停了片刻,慢慢地说:“我在想,若是师兄与我相扶一生,该如何;若是师兄与我半道分离,又该如何。”
谢云流拆换布条的手一顿。
狰狞的伤口长长一道,李忘生当时是一点没留手。
谢云流从一旁的柜中摸来伤药,亏得他常磕碰,伤药就放在床旁边:“你当如何?”
“若是师兄我与相扶一生,自当尽心尽力辅佐。若是师兄与我半道分离……”
先前思虑了许久,只是一直难以接受,此刻面对师兄,李忘生却忽然看开了:
“便祝你我各自安好,天高海阔。”
即便他们有一日分开,走上各自的道,也希望师兄一切都好。
如此,即便他孤独终老,也算有所慰藉了。
“……”谢云流将干净的布条缠好打结,心里恨不得将这人就狠狠系在这里,手上却是没敢多使一点力。
这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
“李忘生,你其实没有多喜欢我是不是?”谢云流没好气道。
李忘生一愣,慌忙解释:“不是!我喜欢的!我真的很喜欢!我只是……”
谢云流长长叹了口气:“别人都是恨不得拴起来,你倒好,一个劲儿想着往外推。”
他越说越委屈,“你不喜欢我,我是没人要的烂白菜。我要回土里重新长一遍,看能不能长成条鱼。”
李忘生愣了愣,心里的那点不安突然烟消云散。
“师兄。”他唤了一声。
谢云流恶声恶气地问,“干嘛。”
“我喜欢你。”
李忘生望着他,郑重道。
“我想长长久久地与你相伴。”
倘若有朝一日要回土里,我与你一起。

【四十五】
早在上元节前,李忘生便总是心躁,睡不太好。
下山一趟又见长安,故人、旧事纷至沓来,李忘生的梦里便时常梦见那座无法离开的府邸。
那像一座冰冷的囚牢,沉闷,压抑,周围的人日复一日做着重复的事,不敢越雷池半步。
李忘生沉默地坐在梅园树下,任凭雪积年累月,逐渐将自己埋没。
那座府邸的尽头,忽然有一束光照了进来。
李忘生抬眼,便见这诺大的府邸瞬间成了空旷,房屋、墙壁都成了虚幻的雾,慢慢被日光驱散,尽头处,大门打开了,一位老者带着一个少年站在门前。
少年欢快地喊着:师弟!
他走入门中,径直向李忘生奔跑而来——
师弟!
他脚下踏过的土地生出绿草,他奔跑过的连廊纷纷瓦解,他带着新鲜、灿烂的阳光,一路照亮了这座死气沉沉的府邸,他笑着跑着,跑到了李忘生面前。
李忘生坐在雪堆里,仰望这个少年,梅花如雪飘下,落了他满身。
跟我走吧,少年朝他伸出手,往后,我就是你师兄了。
朱红的高墙轰然倒塌。
尘烟弥漫之中,藤蔓疯长,草色潮水一样涌现,呼啸的风吹散所有断壁残垣,日光洒了进来,照进这座多年不见天日的府邸。
李忘生静静地看着谢云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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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瑟瑟 | 2024-12-10 18:57:44 | 显示全部楼层
他撑起自己僵硬的双腿,站起身,向对方伸出了手:
“师兄。”
一株白梅通天而起,根系蜿蜒,枝干蓬勃,在枝头开出了无数雪一样的花。
谢云流拉着李忘生的手,带着他一步一步走出这片废墟,走出这座囚禁的监牢。
他们身后,花落如雪。

日头暖暖地晒在身上,李忘生睁开了眼。
窗外阳光明媚,几只鸟儿在枝头盘旋。
李忘生瞧见了十五。
他打开窗,将手伸了出去,唤了一声,最高处的一只鸟便飞了下来,扑腾着落到他手上。
“师弟。”
门开了,谢云流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你睡了一天了,饿了没?”他将饭菜端出来,“来吃点儿。”
李忘生披衣坐在窗下,手里捧着鲜艳的鸟儿。日头照在他垂落的发上,匀了一层碎金,他逗弄着蹦跶的十五,抬头冲谢云流笑了笑。
“好。”

“师父说,这药已经是做好的了,就是得想法子把药方弄出来。”
谢云流边走边道,“里面确实有一味不曾得知的草药,也不知半山是从哪里找来的。”
李忘生轻叹一声,停在了师雨云门前。
门开了,师雨云惊喜地瞧着谢李二人:“二位师兄,你们出关了?”
李忘生与谢云流对视一眼,谢云流咳了一声,“是,刚出关,有劳挂念。”
李忘生温声道:“这个给你。”
他将师雨云下山前托他带的药拿了出来,递给师雨云。
“老板他……还好么?”师雨云犹豫道。
李忘生安静一瞬,谢云流问:“是你给他写的符箓么?”
“是,”师雨云不明所以,“我每次下山都会去他那儿买药,他来山上上香时也会顺带看看我,算熟识了。”
他望着谢云流和李忘生的神情,忽然预感不好:“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关店了。”李忘生轻声说。
师雨云一怔。
谢云流将半山枕下的锦囊拿了出来,“嗐,长安店铺租金太贵,他搬去别处了,临走前还给了这个。你与他既是熟识,你收着罢。”
那间小屋连同整个化春泥都已经被烧成灰烬,这大概是他唯一的遗物。
师雨云下意识接过,打开里面空空如也,只是个未绣完的香囊。
他摩挲着那熟悉的针脚,忽然觉得有些异样。
谢云流见他神情不对,“怎么了?”
师雨云将锦囊从里翻了过来,仔细瞧内层的线痕:“有暗层。”
他转身跑进屋,拿出剪子小心拆开。
谢云流与李忘生也跟了进来。
窗台放着盏灯,已经熄灭,师雨云却没点,借着天光拆出了夹层一角,他睁大了眼。
藏在其中的暗层绣着密密麻麻的线痕字迹,写满了各种药材和用量。
“……是药方。”
师雨云怔怔地坐在原地,目光缓缓移向窗外。
雪山依旧,香火依旧,诵经声从渺远的大殿传来,飘然世外。
而窗台一角,灯已熄灭,再未燃起。

·
一月后。
谢云流风尘仆仆进门,带起的风让烛火都摇晃几分。
李忘生用手挡了一下,放下笔,回头问:“如何?成了么?”
谢云流将外衣解下,笑了一声:“成了。”
半月前,师雨云带他们去了长安郊外的一处偏僻之地,那是药铺老板曾经与他提过的小菜园。
“他说等我下次下山,带我来看。”师雨云望着满园的草药,轻轻道。
他将锦囊所绣药方誊抄了一份,其中包含了各种腺体治愈相关的药方,也包括缓解情期的用药。
李忘生将自己先前服药时半山的叮嘱、以及服用过药后的种种反应写了下来,留做参考指引,如今根据药方和菜园中的草药顺利做出了药丸,情期的问题便迎刃而解。
谢云流走过来抱住他,下颌在他肩窝里蹭了蹭:“写完了么?”
“还差最后一点儿。”
“师弟,你帮我的也抄抄罢?”一提到那些毁坏的书,谢云流就蔫了:“我已经抄了一个月了,实在是太——多——了。”
“可师父说了,不许我帮你抄,”李忘生无奈地笑,“师父每日都盯着呢。”
谢云流长长叹了口气,“罢了。”
他翻出换洗的衣物,去屋外烧水。

屋内很快白雾弥漫,热气腾腾,李忘生心无旁骛地将最后一笔写完,吹干墨,才察觉屋里已没了水声。
“师兄?”
别是又睡着了罢?
李忘生回头一瞧,谢云流果真枕着手臂就趴着睡了。
他这月余每日抄书都抄到很晚,想来是累了。
李忘生轻轻走了过去,推了推谢云流裸露在外的手臂:“师兄……”
他话没说完,一只手忽然抓了上来,带着湿润的水汽,一把将他拖入水里。
“唔!”
李忘生还未呛到水,便被人吻住了唇。
火热的手在水下解了他的衣带,沿着他周身巡游穿梭。
李忘生在水中喘不上气,胡乱地抓着桶壁,却被谢云流扣住了带离,放在他身上。
李忘生攀着谢云流的双肩冒出水面,大口地喘着气,浸湿的素衣紧紧将他裹缠,水珠顺着发丝滴下,一滴一滴落入水面。
“忘生……”谢云流缱绻地唤着,亲吻他的额头,指尖摩挲过他修长的颈,一点一点吻至眉心。
那朱砂沾了水,正是鲜艳欲滴。
“你瞧我抄了这么多,手都抄出茧了。”
他举起手在李忘生面前晃了晃,眸中笑意映着烛火,“好师弟——”
“你不可怜可怜我么?”
“……”
李忘生弹指熄灭烛火,吻了上去。

檐上花枝悄然开放,云影遮掩下散发幽香。
天高云淡,万籁俱寂。
今夜无风无雪,星疏月明。

(完)

【番外一】
李忘生不知道,在他沉沉入睡之时,谢云流看了他很久。
整整三天两夜,李忘生醒时便闹,不准谢云流离开半步,直到折腾到精疲力尽,才会短暂睡去,睡也睡不安稳,一醒又要抓人,谢云流被他缠得没办法,房门都出不去。
谢云流从来不知道李忘生竟也这么黏人。
李忘生安静得像个雪人,只身伫立在热闹欢快之外,远远地望着。
他一直都在,却也从不靠近。
他望向人群的目光中,有多少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渴望呢?
“师弟……”
谢云流拨开他垂落的发,李忘生连睡着眉都蹙得很紧,想来是不舒服的。
他意识苏醒后没多久就撑不住了,谢云流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半天没听见声,一看人已经睡着了。
燎期不记事,李忘生大概都不知道这几天发生了什么。
谢云流等着他问,等着逗他说原来师弟也这么缠人,可是他没问。
他什么都没问,他没问他们都做了些什么、怎么做的,他甚至没问他们做了多久、如今什么时辰,李忘生清醒时和燎期判若两人,他一醒,好像又成了那个远远站在人外,疏离又温和的雪人。
于是谢云流又忐忑地确认,好在雪人也是承认的,这次师弟没有反悔。
可他还是忧虑。
忧虑什么呢?师父和他都在,诺大纯阳宫,成百上千弟子,还有什么好怕的?
谢云流将他蹙紧的眉心慢慢揉开,连那颗朱砂都皱了。
抚平后,看着舒服多了。
谢云流看着看着,也睡了过去。

他梦到了一株巨大的梅树。
青山远远,层云霭霭,天地静寂,唯有这一株通天古树近在眼前。
谢云流站在树下,目光却忍不住被吸引。
枝头坐了个白发仙人,一直遥望远方。
像是在看,又像是在等。
这人长得和李忘生不太一样,但谢云流知道,那就是李忘生。
于是他遥遥呼喊:“师弟——”
白发仙人被惊动,转过头来,垂荡半空的发梢微晃。
神情平静而哀伤。
谢云流愣住了。
白发仙人望着他,轻轻垂下眼捷。
谢云流忽然感觉头顶似有凉意,他抬头,却见片片晶莹无声而落,天上下了雪。
他怔怔地看着白发仙人,突然意识到,那是他的眼泪。
“你怎么哭了?”
谢云流下意识向他走近。
“是我伤你的心了吗?”
谢云流越走越快,声音也愈发急切:
“我喜欢你的,你别难过。”
可等谢云流到了树根下,再一抬头,只有悠悠梅花伴雪而落,仙人已不见踪影。

谢云流醒了。
李忘生还在睡着,他眉目先前被谢云流舒展开,此时睡得安稳平和,呼吸匀长。
谢云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在他眉心落了个吻,而后轻手轻脚下了床,去准备吃的。
虽然中间偶有进食,但到底没吃上一顿正经的饭,师弟该饿坏了。

谢云流走出了居舍,却没撤掉防护。
他身上还带着浓郁的白梅冷香,风一路吹,都未散干净。
他做了很多清淡的、李忘生爱吃的,将他们一一装进食盒。
期间碰到有人来问,还未靠近便因天乾的白梅冷香变了脸色。
大师兄,你与二师兄打起来了?他们问。
我倒是期望。谢云流想。
有什么事,与他痛快打上一场,也好过闷在心里自伤,什么都不讲。
可是他师弟就爱这样,他便陪着一点点引,慢慢地磨。
总会磨到他愿意开口的。

他再度走近居舍时,阵法已经消失了,空气中还隐隐残留着清雅的梅香。
李忘生已经醒了。
谢云流打开门,提着食盒走了进去。
“你睡了一天了,饿了没?”
他将热气腾腾的饭菜一一端出来,将碗筷递给李忘生:“来吃点儿。”
李忘生刚睡醒,衣裳还未顾得整理,领口微敞,露出零星吻痕。
他仅披了件外衫,长发慵懒地垂落身侧,发梢荡在半空中,轻微晃动。
明媚的日光照在他乌黑的发上,温暖和煦,发丝间都闪着柔和的光。

和梦里不一样。
不是白发苍苍,没有哀伤。
谢云流坐到他身边,瞧他逗弄着十五 ,抬头冲自己笑了笑。
于是谢云流也回以一笑。

——不一样,也不会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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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酒青 | 2024-12-11 22:46:40 | 显示全部楼层
wwww前两天刚准备在牢福特追着看的今天就发现论坛有搬运了!感恩太太的饭!感恩搬运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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