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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落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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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2-9 14:4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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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洛风在翁洲自去岁深秋磨到开春,终于磨到海上冰消,刀宗宗主的铁石心肠松动几分。又亲自磨墨捧砚,亲眼盯着师父写下一封手书,当日便要携了方轻崖启程回华山,唯恐迟得半日,师父又要改变心意。
谢云流斥他:“师父在你心中,就是这等反复无常之人?”语中却不觉带了一分笑意。
浪三归顶着刀意一旁击节赞叹:“大师兄果然是吾辈表率。”
及至洛风所乘航船启程前一刻,谢云流在寰宇殿中走了三四个来回,到底是又唤了浪三归来。
青年摆着一副恭顺规矩的架势道:“近日东海风浪频作,徒儿已命码头船只晚三刻再起锚。请问宗主,还有何事须要告知大师兄?”
谢云流看浪三归这副混不吝的模样极不痛快。但听得他口中说出“风浪频作”四字,眉头一松,左手捋须道:“海上波涛未频,往来翁洲行船多有不便。去告诉你大师兄,若有回信,命他送到扬州。”见浪三归仍杵在原处不动,叱道:“愣着作甚?”
浪三归一本正经道:“弟子愚钝。偌大扬州,楼台馆舍,师父是要大师兄一间间寻来么?”
谢云流微怔。回过神时,口中已熟练吐出一长串街巷地名来。
左伶满面讶色:“当真是宗主挑的地方?”
汤圆圆道:“那还有假?宗门上下都说扬州好花好剑,好饭好菜,谁能和宗主走这一趟,真是行了大运啦。”说着便向左伶盈盈一礼,软声道:“好师姐,你是扬州人,宗主定会带你去。到时不拘荤素酸甜,带几味新奇有趣的点心小吃回来让圆圆尝尝可好?”
左伶不耐烦道:“吃吃吃,一个个只记着吃,来日只怕饭难河的石头都要被你们踏穿。可知道暴饮暴食于练刀有碍,你若每日少吃半碗汤饭,便能多练半个时辰的刀,宗门大比时,方才能更进一步,也省得一天天教人压到头上哭鼻子。”
她挥挥手,欲待打发走小丫头,沉吟道:“那闹鬼的所在有什么可去……莫非宗主又想重拾旧业,替人画符抓鬼做道士去?”
汤圆圆咋舌:“敢说宗主要做道士,师姐你莫不是嫌命长么!”
左伶一手捏了刀柄,向她虚虚比划一道。女孩儿顺势后撤半步,听左伶续道:“宗主说的地方是个荒废许多年的旧祠堂。自我幼时起,长辈便不让我们靠近那园子。我曾带着几个玩伴乘夜攀过墙头,园子里屋宇木石早都朽败,池塘枯干,没半点人迹。园子正当中却是一棵干瘪老树,那夜云浓月淡,一错眼,便觉有个人影从树里走出来。”
她住了口。汤圆圆兴致勃勃追问道:“然后呢?师姐你们真撞上鬼了?”
左伶脸上一赧,偏过头去:“如今想来,大约只是年纪太小,疑心生鬼。什么满树花突然开了又落,多半只是月移云动误看,什么诡异笑声,更无非是风吹树梢。”
“我懂了,师姐你当时便是怕得逃了!……哎哟!”
左伶翻手用刀鞘在汤圆圆肩头敲了一记,冷笑道:“你倒是不怕,不妨你跟着宗主去走一遭,也好亲自请教他老人家,做道士时,抓鬼的本事学得如何。”
汤圆圆大声道:“我可是不惧堂门下弟子,岂有畏惧鬼神之理!”
她左右望望,见四下无人,才补上一句:“就算宗主当年学艺不精,咱们那位大师伯可货真价实做了几十年道士,更不必说他还要带着纯阳掌教来。那可是纯阳掌教,天底下最厉害的道士!抓鬼画符的本事,一定早就出神入化。咱们宗主敢约在鬼宅里见客,定是想好了有这道倚仗。宗主不怕,我自然也不怕。”
左伶扶额赞道:“小祖宗,我有绳子,嫌命长只好请你自己去吊。”
刀宗一门虽然上下皆秉着一股勇悍风气,但如汤圆圆这等连宗主也“不惧”的,终究是少数。待到谢云流动身前往扬州的一日,门内一多半弟子已然相信,宗主此行,是为了向纯阳掌教展示一番,无需什么故弄玄虚的道法,只消掌中横刀练到出神入化,什么妖、魔、鬼、怪,一招孤峰破浪便可斩尽!最好是能让那位洛风大师伯也领悟刀意,不做道士,留在观心武场,每日指点大家凝神奥义诀才好。
谢云流对门内流传的闲言碎语一无所知,只是洛风走后,每日又加了一个练刀的时辰。直到掐指算来约期将近,他才带了浪三归与左伶二人,轻装简从,乘舟重渡扬州。
孤悬海外四十年,重履此地非止一回。然而自移舟登岸,双足踏上地面,谢云流心中便漫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恰是三月,烟波盈盈浸花影。
沿水岸行出半里,他俯身望向清溪,只看见碧波中一张须发灰白面孔,长眉入鬓,凛然生威。纵然是四十年前亲友仇雠重至,还有谁能认得这张脸?
面前一棹划开水面。行舟过处,涟漪轻荡,将刀客眸中那点火光柔柔漾碎。
仿佛柳丝细雨之间,有一双比烟波更温柔的眼睛,映出年少旧容颜。
“宗主,要乘船吗?往前有一家船娘,报我家镖局的名字能打些折扣,若要尝尝时令茶点,听听新曲,我也能带宗主去几家相熟的人家。”
左伶的声音从身侧响起,谢云流猛地直起腰,沉声道:“不必。”又瞪浪三归一眼:“连伶儿也被你带偏心性,怎么,真当出海来玩的?”
浪三归手提两串糖葫芦,身旁少女正说着“三归哥哥最好了”,闻言举手:“不敢不敢。师父交待的事,徒儿从未有半分怠慢。师父先前和大师兄说的地方,方才已经打听明白了。”
谢云流挑一下半边眉毛。
浪三归便将手里剩下那串糖葫芦也塞到少女手里,向前抢了半步,道:“彼处是闹市间一间祠堂,苑中有一株琼花老树,颇有灵性,昔年花木繁盛时曾享用过数年香火。后来庭苑败落,百姓又改口呼为精怪。三年之前,有几个一刀流弟子于坊市之间生事,乱中劈断老树根芽。居民畏树灵作祟,封锁琼苑。不过刚才那位小娘子说,她就住在琼苑左近,数日前才去看过。门前封条铜锁,不知何时已然脱落。”
谢云流八风不动听着,唯有听见一刀流三字时,眉心猛地一皱。
左伶吸了口气:“宗主,咱们,要去住,那地方?”
浪三归颇为恨铁不成钢地看她一眼,续道:“那废池空苑,如今是住不得人的。隔壁有间铺子,三年前琼苑封锁后生意跟着萧条,如今正空置着。只要宗主点头,弟子稍后便和左师侄去打听借住的事宜。”偷瞧一眼谢云流的神色,拖长了犹疑的口气:“倘若,倘若宗主打定主意要住那座琼花苑,弟子也只好和师侄两人连夜和泥,补瓦修墙,又能怎样?哎,恩师有命,在所不辞……”
……当年师父看我,难道也是这副德行?
谢云流恶狠狠地想。冷声道:“不必,依你所言就是。”
刀宗弟子不论看起来是否搭调,做起事来都是一等一的利落。
不到傍晚,谢云流已在那间小院子正中坐定,打发两名后辈自去消遣。左伶是扬州本地人,只说附近街巷早都逛得腻了,不如留下练刀兼作护卫,若是能得宗主指点一二,那就更好。
暖风和煦,细雨依依。左伶在院后一棵大银杏树后练刀,谢云流坐在庭中,直直盯着面前青苔点点的一扇粉墙。纵横江湖四十年,白了头也不曾磨出几分耐性,不论在长安、扬州或是东瀛,从来是旁人等他,鲜有他等人的时候。如今虽然要等的人是洛风,谢云流还是止不住地焦躁起来。
风儿将是如何来呢?他是一人一马,带了李忘生的回信,或是在华山上淹留数日,先令馆驿传书?风儿走时心急如焚,可见拖延时日的必不是他,那就定是李忘生的错。李忘生性子向来柔缓温吞,拖泥带水,可是总不能连一封回信也要斟酌数日才写就?难道他又在算计着什么事?怎么,见我开宗立派,又值得他劳心费神谋算我这副身家?
又或者,那人将与风儿同来。他以一派掌门之尊,要下华山,必是劳师动众,前呼后拥……呵,倘真是如此,又与示威何异?真到了那时,我便拂袖而去,必不见他。
但他若轻装简从,只与风儿同来见我,到那时,我该问他一句什么话呢?
是问四十年前未及问的那一句,还是六年之前未能问的那一句?或者把那些旧事都暂撇到一旁,只问问他,如今、如今……
呵,如今怎样,见面即分晓,又有什么可问!
纵然不如他执掌国教,襟袖不染尘埃的风光,但我开宗立派以来,一一扫清往事前愆,如今门人弟子一样不在少数,总要教他知道,我离了纯阳,一样过得很好。
浪三归游历江湖多年,相貌出色,办事老道。左伶爱武成痴,功夫算得三代弟子之首,只要不开口,也是个亭亭玉立的年轻姑娘。带着这两个人,谅来李忘生也找不出几个更出色的弟子,不至于堕了我刀宗的门面……可恼!刀宗可没有那些繁文缛节惹人生厌,谈什么装点门面!
他又想,风儿如此相信李忘生,千方百计……千方百计也要令他与我见上一面。风儿向来敬重师长,这千方百计,天涯海角的寻觅,其中总该有一分半分,是出于那个人的授意。
既然如此,既然他这样拼命也要寻到我,纵然是花言巧语……听上一句也无妨。
是了,李忘生千方百计、不遗余力要见我一面,到见面之时,本就该他先开口,我只需静静听他分辩往日真情假意,又何必反复思量如何开口质问?
……那人的事,如何值得我再三思量!
细雨渐歇,灯火暗升,柳梢边不知何时挂上一勾新月。数十步外便是市坊,青石长径上马蹄声如急雨,又似应和楼台灯影,一步步踏在心头。
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无论君不归,君归芳已歇。
谢云流忽觉得意兴索然。四十年前此时此地未偿所愿,四十年后再要见到那个人,也早不知有何愿可偿。不错,倘若约的人不是洛风而是李忘生,他现下就该起身离去,回翁洲,回刀宗,连一炷香、一盏茶的时辰也绝不多等——可洛风的性子他最知道,小时是个死心眼,长大更死心眼了十倍。
连我那徒儿都做了旁人师长,做师父的更没有对徒儿失约的道理。
他如此想着,再度安抚心绪,稳稳坐回院中石凳上,临了不忘狠狠思忖:都是李忘生这奸诈小人!将我好好一个徒儿教作一个死心眼的呆子,好任他驱使,诳我入彀,陷我于这样进退两难之境!
如此惯性想完,他才觉胸中痛快了几分,抽了随身横刀放在膝上,并指抚过秋水一般刀身,长吁一口气。
刀仍在侧。
“师父,师父,宗主!”
浪三归一连叫了三声。谢云流阴着脸端起桌上枣茶,问道:“又有什么事?”
左伶露出深闺少女一般局促神情,如猛虎乍羞,谢云流差点被茶呛到。浪三归苦笑:“左伶师侄的奥义诀不见了。她放书的地方——和师父坐的这儿——只隔了几棵树。”
他伸手一指,还真不在谢云流的视野之内。然而院子横竖不过十几丈方圆,有刀宗宗主这样的绝世高手坐镇,连一只蚊子也不能轻易飞进来,何谈区区一个飞檐走壁的毛贼?况且,小毛贼要偷刀宗奥义诀,又有何用?
谢云流放下茶碗,起身走过去。那边是一张石刻的棋枰,放在依墙而建的半亭之中。粉墙约有一丈多高,隔墙便是谢云流当初念出的门户,左伶口中闹鬼的琼花苑。一墙将两户隔开,墙上无窗无门,看不见隔壁光景。
“徒儿与师侄都以内力试探过,那座苑中并无活人气息。”
刀宗不以内力精深见长,算来只有谢云流一人正经修习过玄门内功心法。丢书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本来不该宗主来管,可是在宗主本人的眼皮子底下拿走东西,与挑衅又有何异?
浪三归与左伶显然也不是不懂这道理,双双乖巧地站在谢云流面前。左伶更开口道:“失了师门心法要诀,是徒孙的错。徒孙愿每日再加练刀两个时辰!”
谢云流又好气又好笑:“犯了错还要讨赏?回去找你师父领罚,再手抄一本新的来。”
不管垂头丧气的少女,他走到石桌棋枰之前。正要运起内力探查痕迹,动作忽地一阻,抬起衣袖。
他穿的是窄袖劲装。布纹经纬之间,染了一丝细微的花木甜香。
谢云流抬起头,直直看向墙那一侧,好像真能将这一丈来高的粉墙盯出个窟窿。
2
“师弟——”
庭中练剑的少年听得呼唤声,退步折身,规规矩矩收了剑势,回过头来。
“昨日酒家那位朱娘子看着严厉,其实和善得很哪。我已讨来了那道鱼丸汤的秘方,等回了山上,师弟何时犯了馋虫,师兄亲手做给你吃。”
李忘生去岁才抽条,刚显出些成年男子的身量,现下同师兄说话都是半仰着脸,双眸亮晶晶地看人。谢云流一时间心热如火,险些张嘴就说出实情——这朱家娘子有多么难缠,打听了好几处才投其所好送上礼物,磨破嘴皮刚要到秘方,又差点被她家郎君当作登徒子打出去,可是倘若师弟次次吃到自己的手艺都能露出这样的神情,恨不得再去搅扰人家一个时辰——
然而这满脸天真仰慕神情的师弟,嘴里说出的却是天底下最讨人厌之语:“师兄,修道人不应耽于口腹之欲。况且天下水虽出一处,清浊动静却是各异。华山上鱼池养出的锦鲤,同这长江活水中江鲫,鳞、刺、肉质,处处不同。纵有秘方,恐也难成一味。”
这一趟下山,谢云流已数不清被师弟这样气了多少回,胸口那一团热烘烘的火又被迎头一盆雪水浇透,简直无力再同李忘生置气,只泄愤般伸手揉了揉师弟的肩膀,又仔细把揉乱的衣裳理好,方才叹道:“平日粗茶淡饭从不见你叫苦,怎么师兄要给你做些好吃的,你反倒挑三拣四起来。忘生,你这条舌头,到底是怎样生的?”
李忘生讷讷,“我、我”了两声,乖乖低头道:“辜负了师兄好意,是我之过。师兄愿亲自下厨,忘生是很开心的。”
“有过自然当罚,就罚你明日陪师兄去看灯。镇日里不是读书就是练剑,江南与长安又有何异?哦——我忘了,师弟是连长安城都不肯多去一趟的。可惜了,这儿的莲灯和长安的扎法不同,那些细微处的巧思,说了你也瞧不出来。”
李忘生不语,似是被这一番话说得有些窘迫,眼里却分明写着“瞧得出又待如何”的不以为然。
他二人栖身的屋宇是供奉地母娘娘的旧祠堂。当年谢云流游戏扬州作那恶少年时,也曾在众目睽睽下翻过一丈来高的院墙,亲自跳进这间传言中闹花妖的院子显示胆量。这一回,他半带炫耀地把师弟带来旧地,一进院门,就见老树芳华满枝,无风而婆娑自动。
衣襟飘飞的神女像应是前朝旧物,早褪了彩绘,头颅也损去半边。但屋中石窗石桌还有七八成完好,映着院中繁花,别有一番野趣。谢云流素来跳脱,又最爱新鲜,一时兴起,便邀师弟在此暂居。李忘生欣然应允,两人就在此处收拾家具,洒扫芜庭,就如在中条山旧时亲自打理桩桩件件家务琐事,更是一连住了好几日。
为方便干活练剑,李忘生的头发都紧紧束进冠里,练了这半日的剑也不见如何凌乱。言语间,几片飞花随风而落,缀在鸦雏色的发鬓上,谢云流欲拂又止,伸手将一缕发丝从发冠里抽出,在少年耳边比划一番,脱口却是句调笑。
“李郎十六青丝发,画带双花为谁结?”
李忘生的脸色骤然一沉。谢云流难得见他着恼,心中一喜,几句哄人的好听话儿才到唇边,就被李忘生腕间剑气阻住。
“师兄今晨练剑时,剑气削下花枝。方才花灵同我说,小子占人洞府还这样无礼,今晚就收拾行囊住出去。”
李忘生一本正经地用袖里花枝点住谢云流胸口。
“忘生要替师兄向花灵赔罪,明日,恐怕不能与师兄同游。”
谢云流笑出声来:“你这呆子,总算也会说笑话了?”
李忘生摇摇头:“不是玩笑。”
谢云流才朦朦胧胧地想起来,李忘生幼年时见到松柏草木,常常一坐就是几炷香,嘴里还念念有词。谢云流当年自诩聪慧灵巧天下第一,听不得师父说这个比自己小了三岁的师弟更有道缘,只觉得这孩子若不是个傻子,就定是在大户人家学了一肚皮心思,装神弄鬼,惹师父注目——抢我的师父,着实可恶。
现下他可知道了,李忘生只是个实心眼的呆子,既不会说谎话,也不会讲半句讨好人的言语。李忘生说能听见精灵鬼神说话,那定是真能听见。当下先规规矩矩向花树打了个稽首,接着就是拂袖一转身,懊恼道:“好啊,读经排在师兄前头,练剑排在师兄前头,现下就连一棵相识不过五六天的花树也排在师兄前头?做师兄这样没半分好处,李忘生,我不要做你师兄了!”
他这样说着,悄悄拿眼角去偷看李忘生的神情。少年一霎时茫然无措,走过来牵住师兄的衣角,试探着摇了摇:“我陪师兄去看灯,师兄……莫再生气。”
“师兄何曾生气?”
谢云流大笑回身,拈起他发上落花,望着李忘生的眼睛,一字字地说道:“师兄做这些事无非是想要见你高兴。你若是不高兴,师兄才要恼呢。”
那时候江南花发,琼枝月上,全天下心思最真诚、最好懂的少年立在他身前,衣发间染着极浅淡的落花香气,用那般——那般的眼神看他,答应陪他明日同游,听他讲市集间瞧见怎样新巧的玩意,哪家的点心做得最细腻香甜,当初教训过的谁家坏小子已经做上正经营生,还有江南与长安的花灯之间,有怎样没半点要紧的分别。
就连放在李忘生肩上的那只手都觉察得到,说出那句话,隔着衣裳传来的心跳便快了几分,教他血脉勃发,一时间险些连“师兄把心也剖给你”这样的话都要顺嘴说出来。
然而那人却真心实意要剖他的心。
谢云流冷笑一声,抬手止住浪三归:“不必跟来。”
他故意不去看那轻轻一纵就能越过的粉墙,撇下徒弟徒孙径直走出正门。沿青石巷道走出十余步,拿刀柄扣了扣门环。也不待门中有无人应和,掌中刚强内劲一吐,将两扇朽败的木门推得豁然洞开,挂在门轴上晃荡了几下。
呵,什么没有活人。带出来的这两个弟子学艺不精,回去要好好罚他们——
中庭院中树下,分明正立着一个人影。未曾束冠,乌发披散在身后,身上穿着件水色春衣,青衿长裾,并非纯阳门派服色。听得门声,便转过脸庞。
三春枯树无花。冷月照在空枝上,清辉也如覆雪。
谢云流往前一步,那偷书贼留下的香气便分明绕在鼻端。
那人不避不掩,径直凝目看着他,自发顶一路看到靴尖,又自下而上,重新停驻在他脸上。
分明一双温柔似水的眼睛,看向他的眼神却是直白又热烈。似叹似怨,如喜如嗔,转盼间更迭千端,仿佛这眼光能拥他入怀,洗却他满身血泪,再细细梳理纷乱银丝,抚平眉间深痕。谢云流几乎幻觉自己的脸颊都要被这样的眼波爱抚得烧起来,心中更是生出几分遭人轻薄的羞恼——一晃神间,却见那人唇珠微动,似要说出什么话来。
他猛地清醒过来。
莫说李忘生如今正在华山,便是他快马加鞭到了扬州,也绝不可能是这副四十年前的模样。
六年之前,他明明见过一面……时隔六载,不论那人道法如何精进,鬓边白发也只有更添。然而眼前这少年除却衣裳,身形容貌,比之当年同自己相偕前往藏剑山庄的师弟,竟没半分相异。
这个人不能,自然不能,绝不能是李忘生。
身周香气浮动,似幻如真。
谢云流恍然。竟真叫左伶说中,四十年前这观中花灵曾见过我二人一面,如今竟幻化成我那师弟的形貌,偏要于此时此地,乱我心志。
他再不迟疑,伸手握住腰间刀柄,凝力于锋,欲待一刀斩尽幻景精怪。
……他若是开口叫我师兄,冒充李忘生,蛊惑于我,我该如何对他?
……他若开口不叫师兄,方才种种,是我乱心间错认,我该如何对他?
只一念之间,千万心绪转过。眼见得那少年口唇微动,即将吐字发声,谢云流脚下猛一使力,运起驰风八步向后疾跃出去,不忘以浑厚内力狠狠关上木门。只闻一声闷响,震下檐上几片灰尘,就连门外大梅树也簌簌良久。
少年先是错愕,过了片刻,俯身拾起被武人凛冽身法划落的一横空枝,举袖掸了掸尘,斜抱入怀,缓步折回。
梅树过了花时,又未到结子季节,满树浓翠。
难得无雨。曙色微微,太阳还没冒出头来。谢云流戴着斗笠,握住横刀,坐在最粗的一根枝干上,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往院子里望。
这时辰,华山上的李忘生该出来练剑了。
可他等到日上三竿,又等到天际云来,直至穿林打叶的雨丝落了满地。浪三归早不知溜达去了哪里,左伶都收刀进了屋避雨,昨晚那精怪似的人却再没有露面。
——扬州的春雨,比不了海上暴雨一分一毫。寰宇殿当中都站得,这一点可怜细雨,如何扰得了老夫修心?
浪三归去而又返,给师侄带了些小吃,两人商量着要不要把宗主这份先吃了,宗主一早就跑得不见人多半是又发现了什么高手要去插个旗,到晚上还找不见就找不见罢。洛风师伯若现身,那咱们就去扬州擂台找他,什么,书,今早没放到师侄你面前,那肯定是没找着来路,唉,倘若真是精怪作祟,宗主没做过几天正经道士,咱们让让他哈。
谢云流听得牙根发痒,偏不能发出半点声音。
你宗主学艺时可聪明得很!画符炼丹算卦,除了喂乌龟,哪一样我都比他学得快,学得好。更别提诵经,师父都叮嘱过,到施主家,诵经的事都交给云流,忘生只管摆法器,做法事,结算赏钱适时露个脸——不对,是云流和忘生都得露个脸,次次都能多骗到几文钱,有一回,主家甚至多送了两匹绢给小郎君,不对,小道长做衣裳——
他回过神来。雨声愈密,一阵风几乎连脑袋上的斗笠都要卷跑。四面街巷无人,急雨之中,有两匹快马疾驰而来。
骑手翻身跃下马背,正要敲响面前小院的门,谢云流一按斗笠,无声无息地落在他二人面前。
“张钧,轻崖。”
他目光一扫,叫出二人名字,忍不住又往二人来处看一眼。风雨茫茫,再无半个旁人身影。张钧抹一把面上雨水,沉默拜下。方轻崖哽咽道:“师……师祖!”
少年低首欲拜,一个踉跄,几乎摔进泥水里。
谢云流浑身一冷,低声道:“为何是你们二人?风儿呢?”
///羽客藏锋和周年挂件还愿
本体非鹦非咩A游好多年,无界摸鱼人,主要靠一些多年前的刻板印象瞎编,致敬每一位理了xsj时间线还没有道心破碎能够继续创作的老师……(已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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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2-9 14:4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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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警:本章含七秀双坊主cp向;私设三智一秋除了唐怀智都有私交
//时间线和剧情都是私设魔改请不要在意这只是一篇笨蛋谈恋爱文……
//虽然大概应该不会写到但本文洛风相关是友情向
//没存稿了,希望下次标题不是(三)……
3
左伶求救一样看着在场唯一还清醒的浪三归。浪三归暗叹一口气,示意左伶和自己一同拜下:“师父,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他等着迎接一句“我没有哀”或是“哪个无知小子说老夫有哀”,届时只需接上一句“七情伤肺腑师父保重”之类的浮词套语口水话,最多再挨两顿孤锋破浪,这件事场面上便看得过去——“谢云流暴揍徒弟”总比“谢云流当众落泪”好听得多。
虽然浪三归十分怀疑谢云流这辈子到底有没有掉过眼泪,也不知道李忘生有没有这个本事开此先河。但这不祥的预感沉甸甸地压着浪游刀主,让他看着谢云流的表情,只觉得后背发凉。
谢云流当然没哭,他只是冷哼一声:“荒谬。”
“师祖,请同弟子回纯阳辩白此事!”
方轻崖的声音几乎有些凄厉。“遭逢此劫,静虚弟子再不能见容于师门。求师祖回山,轻崖和张师叔可用性命担保,师祖人在江南,绝无可能上华山刺杀掌门人!”
“好,好,好。”谢云流嗤笑一声,“李忘生这些年究竟疏懒到了何等地步,竟能被冒名顶替的刺客取了性命!”
他抬起眼,鹰隼般盯着一屋子后辈:“风儿呢?风儿为什么不亲自来向我说?”
方轻崖噎住,换张钧回答:“师兄在青岩。”
他也是个武痴,性情到底比方轻崖沉稳些,定了定神,慢慢说道:“掌门前月接到大师兄来信,言道师父有意相约于东海一会。和于师叔商议之后,打算请中原武林各派的几位名宿同来东海作证,和师父化解前怨。”
谢云流呵了一声,重重一掌拍在身侧棋枰上,将石枰拍下一角:“荒唐可笑!谁要见中原武林那些伪君子!李忘生这……这胆小如鼠的没用东西!”
张钧教这一句话打乱思路,一时说不下去,方轻崖赶忙续道:“师父回山之后,也极为高兴,主动揽下前往青岩万花谷送信的差事,故而……事发之时,不在华山。”
“风儿不在,你们两个是谁派来的?”
谢云流一寸寸自鞘中抽出长刀,指向跪在下面的两个小辈,眼底漫上一丝暗红,“是纯阳的无关人等派你们来的?还是李忘生别有什么奸计?……可笑,可笑,可笑,祸害遗千年,他怎么会死?”
张钧沉沉叹息一声。
那是洛风前往青岩万花的第二日夜晚,冲虚弟子来禀,空雾峰上有人窥伺,留下与纯阳剑法极相似又截然不同的刀意。方轻崖更察觉紫虚门下对待静虚弟子的态度重又变为生疏防备,宫中上下因谢云流将归带来的和缓气氛又忽然紧张起来。
次日,纯阳五子齐聚太极殿中,金虚子出面下令,严禁任何弟子靠近。
方轻崖随洛风回山谢罪,未及见到掌门就见阖宫山雨欲来、如临大敌的架势,心知有异。他说服来送饭的荆空儿偷放他出去,又和刚出关的张钧会合。两人合计一番,秘密潜入太极殿左近。
甫一靠近,就听见祁进声音急切:“……事到如今师姐你还要替那勾结东瀛武士的叛徒分辩!除了他,还有哪个歹人能让掌门师兄轻信近身,遭此暗算!呵呵,祁某人纵生食其肉,寝其皮,也难消此恨,谢云流若龟缩在空雾峰,我便杀上空雾峰,他躲到东瀛,我便杀去东瀛——卓凤鸣,让路!”
一片急雨般金铁交击。过得片刻,上官博玉的声音低低传来:“祁师弟,一之谓甚,其可再乎?”
方轻崖惊惶抬首,看到张钧同样难以置信的眼神。
慌乱间,两人打晕把守太极殿附近的紫虚弟子,抢了两匹马冲下山。那紫虚弟子身上还掉下一封信来,张钧在马上展信,见其上只有一行笔迹古怪的字:“东洋剑魔谢云流携东洋武士,欲暗害纯阳宫李掌教,人命关天,切勿迟延。”
张钧从袖中掏出这封被雨淋得不成样子的密信,双手颤抖着交到谢云流手中。谢云流只看一眼便丢到一旁,连着咳嗽了两三声,又冷笑:“好,好得很!”
方轻崖在刀宗时见到的谢云流宗主,虽说决计算不上亲切随和,但除却指点武学时极为严厉,其余时候对弟子几乎算得放任。可他此刻脸上神情,却宛然已是江湖传言中那狠辣阴鸷,视人性命如草芥的“剑魔”模样。方轻崖心头一震,急忙道:“本该先前往青岩禀报师父,但轻崖与万花谷有些旧怨,恐再生误会。同师叔商议过后,决意先到扬州通报师祖,请师祖示下。”
“你和浪三归写封信给风儿,让他带着剩下的静虚弟子来东海寻我。”
张钧愕然道:“师父!难道师父还要不明不白担下这一桩罪名?”
谢云流冷笑道:“老夫身上还少这一桩罪过吗?华山之上已无故人,归去作甚!”
他提刀站起,身形微微一晃。
“我在扬州还有一桩私事要了结。你们不要跟来。此事过后,便随我……回翁洲。”
四人看着谢云流离去,手中刀光如雪,又看看被他撇在案上的刀鞘。斗笠背影一身孑然,竟似无归意。
半晌,浪三归起身拍板道:“张师兄,方师侄,你们远来辛苦,先回厢房中稍作歇息。宗主平日里不是这样——”他摸摸鼻子,自觉无甚说服力,又补道,“定会将纯阳之事处理妥帖!”
张钧将信将疑地站住脚,左伶却低低道:“宗主这是要去……杀谁……?”
行至隔壁观门前,不过数十步。
谢云流觉得自己出奇地清醒。
大仇得报应称快,故人长绝应有哀,他却不觉一丝一毫“应有”的心绪。空荡荡胸中,只有一团烈火般的恼怒。
一个冒牌货就骗得了你么,李忘生?
难道你——不认得我么?
你怎能害我落入深渊,又如此坦荡,放任一个冒牌货近身?我在东瀛夜夜不寐时,你在华山,尚能高枕安眠么?你为何不忧不惧,更无半点惭愧警惕?
他胸中那团火几乎要把头发胡子都点起来。
青砖依旧,碧瓦如昨,连细雨都像三十年前的光景。那时他愿意寻遍江南,折来最好的一枝碧桃花,只求换师弟一笑。可是他这个师弟看他折来的花,看他随花捧出的一片心,都与看墙角的青苔木石一般无二。
是了,次次都是这样。他像个孩子在兜里藏了自己舍不得吃的一块糖,从早藏到晚,今日藏到明日,好不容易送到想送的人手里,过几天,就看到那块糖化在窗台上,对方还要轻轻淡淡地说一句“我并不嗜甜”,仿佛错的是怀揣希冀的他自己。一次两次,千次百次,他早就习惯了李忘生会这样待他——那个风雪夜晚,他心中正是如此理所当然地知晓,他所怀抱的那些一饭千金的义气,抛家舍亲的决绝,在李忘生的眼里,不过是又一次可有可无,甚或……多此一举。
该是如此。李忘生并不想害他,也就不会担忧,不会惊惧。他不以他为仇,自然会轻易地放一个冒牌货近身,甚或会将他当作师兄本尊,和他好言好语地叙话。谢云流是真是假,对他来说,就像是扬州的花灯与长安的花灯,那些丝线,纸张,图案或许有分别,或许没有,却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谢云流怔怔地在门口站住,几步之间,他头脑清明,已然想清了一切关窍。滔天怒火被绵绵无尽的白雪压下去,水底浮上酸涩苦楚的沉渣。
可我不是李忘生,不能容忍他乘鹤归去,一个顶着他容貌的妖物却还留在世上。
谢云流深吸一口气,一刀劈开深掩的双门扇,大步往里面走去。
花树枝干依旧空空,怎么看也只是一株朽木,没半点能成精怪的灵性。谢云流目光一扫,看见树干近根部深深的一刀,几乎将花树从中截断,周围还有火烧的痕迹——想必就是当日一刀流作乱时留下的。
他抬手,又放下。
半晌,心中竟只有一个念头。
——他在死前,难道也不恨我吗?
这念头一生,血气经脉近乎逆行。谢云流扶住树身大口喘息,努力把走岔的内息引回原路,那念头却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
可他也没法再去找李忘生讨一个回答。
这血液声如擂鼓在耳边流动的当下,他察觉如同花枝无风自曳,一丝异样气息拂过身旁。回首间,便看见昨日那青衣少年立在面前,轻声细语地唤了一句什么,他却已被倒错经脉冲得耳不能闻,手臂也几乎不能再提起。
谢云流犹记得自己的来意,强行压住翻涌血气,将全部内劲贯于右臂,以心合刃,刃上飞光如匹练乍展,径自向眼前人斫去。
……从此之后,这张脸,我再也看不见了。
身前有道极柔和的气劲轻轻一托,谢云流抬起眼,看到那少年手上架住他这一刀的,是一本薄薄的书册。几页字纸随刃划落,依稀认得出“且自逍遥,把痴心断”的字样。
他喷出一口血,溅得眼前人满袖飞红。拼着余力向那张脸问出一句话,眼前已是一黑。
4
“这是七秀今年才采下的新茶。玉虚真人见识广博,芷青不敢卖弄,只请真人尝尝我们青萝山中一点新鲜野趣罢了。”
叶芷青笑盈盈地斟上一杯茶,双手奉到端坐的纯阳掌教面前。楚秀萧白胭陪在下首,昨日练剑兴起,晚睡了一个多时辰,此刻还有些倦意,听二位掌门交谈之际,盯着师姐的侧脸就出了神。
玉虚子李忘生千里迢迢自纯阳来到七秀,来意必然不一般。可萧白胭听了半晌,这位李真人只是絮絮问些江南物候合宜否,夏日闷热多蚊虫是否难捱,冬日湿冷如何应对,倭寇作乱可有惊扰,近年海波可还清平……之类的无聊闲话。客人不提起话头,师姐也只一句句陪他把闲话向下接。萧白胭听得不耐,自斟自饮了两杯茶,才听到对面白发道人终究开口:“师兄谢云流漂泊海外多年,近来终于得他讯息,贫道甚觉欣慰。”
来了。萧白胭想起名剑大会上那通身煞气的黑衣蒙面人,一口饮尽杯中残茶,放下茶杯端坐,听叶芷青柔声细语道:“静虚子离开纯阳之时,芷青尚未降生。昔日二位道长同赴名剑大会的风采,师父与师叔屡曾提及,芷青心向往之,恨不能身逢其会。”
李忘生微微笑了一下:“昔日师兄因误会离开纯阳山门,时隔多年,终于有了化解的机会。贫道有意邀请中原诸位同道同行,一同面见云流师兄,为当年之事做个见证。”
萧白胭背上双剑跃跃,几乎要开口说出个“好”字来,总算在师姐面前守住了口。叶芷青微垂眉眼,在这年纪足可做她父亲的道人面前摆足恭顺礼仪:“我这师妹曾在名剑大会与静虚子交手数合。师妹,据你看来,静虚子是何等样的为人?”
萧白胭答道:“其锋如人。恃才傲物,桀骜不驯。”
“师妹可愿随玉虚真人同行,做这见证?”
萧白胭听出她音调里别有一种意味,仍只答道:“绝不负师姐所托。”
她两人一搭一唱地说了两句,叶芷青又转向含笑看着二人的李忘生:“玉虚真人亲来相邀,七秀自不敢辞。但静虚子这般性情,若是言语间有失和处,请恕芷青无礼……真人欲待如何?”
李忘生不假思索道:“老道身外无物,惟有一分虚名。但纯阳一派,本就该是云流师兄所掌。只要师兄愿回山向恩师认错,贫道愿将纯阳道统与掌教之位还于师兄,以证本心。”
老道人神色淡淡,眉目间甚至蕴着一丝笑意,教萧白胭一时生出错觉,仿佛李忘生所说的不是国教掌教之位,不是天下修道人尽仰的道统传承,只像是师姐前年春夜饮下半杯梨花酒,扶醉握起自己的手作画那时,一派纯然不染的欢喜。
她忍不住又去觑师姐神色。叶芷青却收了笑容,回身指向忆盈楼,问道:“真人可知七秀坊旧名?”
李忘生道:“公孙前辈棠棣情深,令人动容。”
叶芷青道:“忆盈楼之名,恩师用了三十年。”
李忘生抚过臂间拂尘丝,默然不语。
叶芷青道:“世间同心而同艺,莫过于双生姊妹,但七秀至今分为内外二坊。恩师以楼明心,此心起于芷青未生之时——玉虚真人,七秀坊临东海,我这师妹更曾见过传言中剑魔一面。”她轻叹一声,试探着抬起眼:“恕芷青直言,静虚子的性情,与我师叔相较,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忘生静静道:“华山候未归之人,三十有九年。”
言下之意,竟是自诩待静虚子归来之心,比公孙幽忆念亲生妹子更诚。叶芷青未想到这位性情温厚的李掌教竟会当面相驳,愣了一愣:“真人经营纯阳三十九年,难道从未想过静虚子或许……”
未及说完,李忘生拂尘轻挥,阻住她下半句话:“贫道从未想过。”
叶芷青不禁苦笑。
“是了,华山在天子脚下,还能强留静虚一脉存世。七秀坊远处江南,芷青若再作明哲保身之语,倒是要教玉虚真人看得轻了。”
她向萧白胭一点头,郑重道:“东海之会,七秀必赴。”
李忘生庄容道:“多谢叶坊主成全。”
此事尘埃落定,席间的气氛便缓和下来。一名发挽双鬟的青钗弟子又端来两碟细点,叶芷青挽袖为客人布上两块水晶糕,萧白胭开口问道:“除却七秀坊,真人还请了哪些门派的前辈同行?”
李忘生道:“少林寺澄如大师,万花谷裴元先生,还有天策府的朱剑秋军师。”
萧白胭愕然:“天策府的军师?”
李忘生颔首。叶芷青眼珠微微一转,讶然道:“既是朱军师——清虚子莫非主动请缨,寄信天策府相邀?”
李忘生道:“叶坊主果然洞悉人心。”
叶芷青摇摇头,缓缓道:“既然如此,这件事多半是不成的。我现下才明白……”
七秀坊主露出一个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神色,倒是真有些像小女孩儿向长辈撒娇的模样:“若没料错,清虚姊姊是劝不住真人做这件事,因此将真人骗到扬州,要害芷青来做这恶人啦。”
萧白胭惊道:“师姐!”
叶芷青却不理会,倾身过去斟满李忘生面前的茶杯,一字字道:“李真人,你真要当着天策府将军的面,将纯阳掌教之位交给在逃叛党?”
李忘生泰然道:“是又如何?”
叶芷青微笑道:“狂悖绝伦。”
萧白胭凝了气。李忘生只静静坐在原处,既无怒色,也无失落之意:“寻真问道,欲履仙途,或可谓狂妄。师兄……不过一凡人而已。”
七秀坊主莞尔:“看来芷青想错了。莫非玉虚真人真正打算的是,挟中原五派之力,活捉剑魔,论功行赏么?”
玉虚子若有所思,淡淡笑道:“贫道倒不知自己在世人眼中竟是这般人物。”
“说笑而已。”叶芷青掩唇浅笑,“真人寄心方外,不该以名利相轻,是芷青失言。但若只是要活捉了静虚子前辈,令其人不得不长锁于华山之上,倒是好办得多。”
萧白胭面色如霜,拂袖起身,怒道:“师姐!”
她两人情深意笃,师父公孙姊妹却闹翻了几十年。坊中时有传闻,猜测两位坊主其实不睦,萧白胭仗着武艺胁迫叶芷青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语多荒谬。萧白胭能忍不知情的弟子胡乱议论,忍不下师姐也拿这件事当作笑谈。
可她素日行走江湖穿的是方便行动的七秀弟子衣衫,今日见客为示郑重,却着一身广袖披帛,纱罗层叠累赘的长裙。一拂袖间,不单拂倒了自己面前的茶杯,还将李忘生面前摆的一个瓷瓶也拂到了地上。
清脆声响里,碎瓷片溅了满地,瓶中水尽数泼在李忘生身上。香风扑面,萧白胭眼前一花,但见坐在面前的道人衣饰如故,襟上长发却如墨染成,相貌也变作了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
叶芷青道歉的言辞刚到唇边,一时惊得忘了开口。萧白胭勉强说完“失礼”二字,忍不住便道:“李真人,你的容貌……”
李忘生略一抬手,令袍服广袖顺着手腕滑落少许,瞥一眼光洁如玉的手背,不觉微叹道:“适才忘记说明,此物是万花谷花圣与贫道师弟灵虚子钻研香方,误打误撞制出来的游戏小物。只需洒上少许,揽镜自视,似有重返盛年之效。”
萧白胭怔然:“那这一整瓶……”
“此物近于幻术,并非当真返老还童的灵药。香方是无心中配出,师弟尚未能复现,世间仅有这一小瓶。适逢贫道要前往七秀拜会,东方谷主便托贫道代赠叶坊主以娱耳目,并转递琴圣口信……人生如寄,离思惘惘,琴瑟和鸣,聊以忘忧。”
他声弛气缓,妥帖地将这些冗事一句句交代完,见叶芷青犹自怔怔不语,讶然道:“叶坊主?”
叶芷青怅然,叹了口气:“原来玉虚真人少年时,竟然是这样的形貌。”
秀坊中收养的少女少年大多清俊秀美,李忘生这张脸虽颜色不俗,却也不至于教她看得失神。然而一想到片刻前白发老道的模样,胸中便难免生出几分寂寥:栖身红尘者尚多驻颜有术,方外之人,何来风鬟雾鬓,憔悴如斯?
李忘生微笑道:“是老道修为不足,未能抛却七情,故而形骸易老。并非是恩师传下的纯阳心法有所缺憾。”
萧白胭喃喃道:“七情……么?”
叶芷青向萧白胭看一眼,见师妹也正在看自己。藏在广袖下的手悄悄摸过去牵住,对这远道而来的贵客,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弦歌远去。青钗少女将一盏灯递到叶芷青手上,七秀坊主便自然而然地揽住楚秀的腰肢,半倚半抱靠在她肩上。
李忘生年长持重,孤身远来,谈的只是私事,性子也是中原各派掌门之中最中正平和的一个。饶是如此,叶芷青也只有在客人踏上回返扬州码头的小船时,才敢卸下那副精心设计、亦柔亦刚的态度,娇憨无赖地依偎到另一个人身上去。
都说江湖快意。可周旋世务,大抵如此。
女郎音调娇软,带出些见客时不会吐露的吴音:“好师妹,师姐新学了眉样,明朝给侬画来……师妹——好师妹——阿胭——”
纯阳掌门从石床上醒来。满窗细雨浓云,看不清天色,亦算不清时辰。
自内景经突破三层已有十余年,十余年来心如止水,从无梦魇之忧。许是因与师兄匆匆一面,昨夜直到天色欲晓方才能入睡,一合上眼,又有无数梦境纷至沓来,最终竟是停在前日乘船离开七秀坊之际,最后一瞥瞧见的光景。
倦意自四肢百骸间溢出。李忘生定了定神,起身梳洗。
秀坊以赔礼之名送来的衣裳很是合身。水波绫并轻容纱裁成,刺绣工丽,行动坐卧乃至习武皆轻便无碍。但穿着这样华丽的俗世衣裳,梳道髻便不大合适,何况李忘生已有许多年没有亲自梳过发,对着铜镜反复比划,仍是不得其法。
雨声中忽然有一痕刀意,闪电般横空划过。
他推门出去。劲装结束的中年刀客手扶庭中枯树,岩岩而立。
昨日也是这样的一张面孔。须发皆白,然而一双眼睛亮得异常,不论身形还是眼神,都没半分衰颓之相,更像是个性情强悍的青年。不像李忘生自己,被香客与侠士们背后叫做“老道”似乎已有许多年岁。
只一夕之间,昨日还神采焕然的师兄,现在竟分明透出几分沉沉欲死的暮意。李忘生不知发生何事,疾步走近,低声唤出昨日那人不肯听完的那一声:“师兄。”
谢云流转过脸,死死地盯住他,右手里的横刀蓦然挥出。
——师兄,究竟为何如此恨我?
谢云流这一招出得雷霆万钧,使到中途,刀意却已老了。李忘生略移半步躲过锋芒,反手挥出袖中书卷,以柔劲架住刀锋。正要开言,谢云流抬起头,一口血喷在他衣袖上,瞪着一双赤红的眼睛,字字切齿如欲泣血:“李忘生,你恨不恨我?”
李忘生茫然,手上内劲轻吐,隔空扶住谢云流身形,如实道:“曾恨过。”
那人便像是心愿得偿般笑了一下,通身杀气顷刻间散了个干净,安安稳稳地向他臂间倒下去。
5
……师兄这模样,倒是有些乖巧。
李忘生把人放到石床上,丝毫不知自己心中刚刚转过的念头足以吓哭隔壁那几位晚辈多少次。他将谢云流右手里的横刀抽出来放到墙边,左手却无论如何都扳不开。试了两次,也就任他握着自己手腕,坐在床边,盯着师兄的脸定定地出了一回神。
手底下的经脉凌乱不堪,真气倒错,距离走火入魔只有一线。李忘生试着注入少许内力为他导引,但谢云流的内劲本来与他同出一源,分别这些年来,不知道又用了怎样的练气法门,一遇纯阳真气,便如一滴水落入沸腾油锅,顷刻间炸得翻江倒海,火树银花。
李忘生不敢造次,只有安心等着师兄清醒——好在这本来是他最擅长做的一件事。
一钩眉月悄悄穿透雨云,跃上柳梢。李忘生半侧过身去,轻弹指风点燃桌上蜡烛。等了这许久,师兄走岔的内劲虽不见回归正途,脉搏却没半点微弱之相,乱得堪称强健有力。他便也安下心,捻起一缕谢云流雪白的长须,在指间搓了一搓。
李忘生出身潞州,长在长安脚下,其时还是平生第一次踏足江南。那些吴侬软语,娇呖莺声,比师父讲经难解何止千百倍。他像是被脂香粉腻的桃花水浸着,偏生全然不谙水性,只能携着师兄的手,一步步寻摸前路。幸好师兄这传译官尽职尽责,听来什么都会一字字一句句给他译成官话,再加上些添油加醋的解说。李忘生只好一路都专心看着师兄眉飞色舞的神情,揣摩这一句又掺了几斤几两的佐料。
……谢云流拿手指蘸了茶水,在桌案上慢慢写字。师兄的笔墨向来飘逸洒脱,锋芒外显,但这样子一笔笔用指头画字,笔划便显出些圆圆的稚气。李忘生歪头看着师兄的指尖,笔画繁复,画了许久许久。待师兄划下最后长长的一笔,拿帕子擦拭手指,他端正地坐好,将目光移回字上,才瞧出是一个“欢”字。
师兄学什么都快。李忘生深知此事,因此连艳羡的心情都早已淡了。可每次看到师兄露出些本领——譬如从前在扬州只待了不到一载,十多年后竟还能讲起一口像模像样的吴语,骗得酒楼上唱曲的小娘子专给他们师兄弟二人一连唱了几曲,还不肯收钱——仍是禁不住要在心中赞叹几声。
他自是明白,那份赞叹的心思之中,也夹杂着一丝极浅极淡,无人可以言说的烦恼。可是彼时,尚未修成玉虚真人的李忘生并分不清这份烦扰究竟是因己身修行不足生出嫉妒,还是看见那双未语先笑的眼睛对人一顾一盼,心头便有如飞雪临池,飞雪无痕迹,寒池暗生漪。
“师弟,师弟——忘生?”
师兄又笑吟吟地叫他,拿出一副珍而重之的神情看他。李忘生忽然认真地有些着起恼来,不看师兄,也不看唱曲的美貌娘子,遮幔的锦绣屏风,只将眼神落到窗外急急流逝的运河水上。谢云流一连叫了好几声师弟,问他曲子是否好听,要不要师兄解说,李忘生只是望着斜阳里渔舟来往,平声静气地答他:“忘生听不明白。”
他听得谢云流轻轻叹了口气。伸手过来拢住他一缕头发,细细在指尖捻顺了,又温和地说道:“是了,师弟的缘法在八极之上,本来不必明白。”
那天之后,师兄再邀他出去游玩,他便尽数推拒,留在暂居的这所小院中习剑。所谓勤能补拙,师兄练一朝,我便练十天,来日定能不被这些外物所扰,移了心性。
而那首曲子,在七秀坊之中,不期然却又听到了。
他那时明明正同师兄置着没半点道理的气,没仔细看过酒楼上小娘子的模样,更没用心听她唱的是些什么词句。他不是师兄,没有过目不忘,入耳能吟的能耐。然而水云坊里弦声才动,几个音节如珠玉迸落,他便知道,这是许多年前在江南听过的那首曲子。
如今的玉虚子就连东瀛人发音古怪的话语都能听懂七八成,自然也听得懂这一首曲中并不偏僻的吴声。怜欢敢唤名,念欢不呼字。连唤欢复欢,两誓不相弃。
那时候,师兄到底想要说什么呢?
李忘生静静地想了一想,便又将这念头抛入三十九年逝水中去了。
窗外的风大了些,烛影摇动。谢云流的眼皮似乎颤动了一下。李忘生倾身过去看时,刀客倏然睁开眼睛,定定看着他。他声音沙哑,气息不稳,急促地问道:“你死过一次吗,师弟?”
李忘生从他手中抽出被攥得快要失去知觉的手腕,不动声色地揉了揉。
开元六年的花朝前夜,李忘生自觉内伤将愈,安排好山上外门弟子的一应事宜,给洛风和上官博玉布置了足够他们钻研好几日的功课,命他们照顾好于睿,自己将要闭一个三日三夜的短关。
他未能破境。九死一生醒时,竟是云游的师父提前归来,如幼时一般轻轻拍着他脊背安抚。
那时他应当不曾落泪,师兄曾经说过绝不会再让他伤心,上次哭泣还是八岁时听说柿子树上不会结柿饼——吕岩叹息,低声道:“我所忧者,正在于此。忘生,你道心未明,不可执念。道非身外,勿失本心。”
“弟子愚钝,不能解,不能参悟,不能……原谅。”
吕祖喟然:“云流……本来也无须你的原谅。”
李忘生唯有沉默。
吕祖伸手轻轻摩挲少年发顶,良久温颜道:“忘生,你记着。你对云流可怨,可恨,可杀,自然也可思忆于他。”
那时候神魂欲裂的痛楚,早已经像是隔了千山万水。然而听到师兄这样问,李忘生便不免分神想了一想。
原来我那时愤激无理,几欲弃世的心思……师兄竟然是知道的。
李忘生低低地应了一声,几乎有些庆幸。若那时便与师兄重逢,或许会不顾一切责问于他,或许也同中原各派,神策军使一样,口不择言地叫他逆党叛徒……幸好如今我修行有成,也已通晓世务,以心比心,明了师兄半世飘零的不易。
谢云流以一臂支起身子,想要坐起。无奈此刻力有不逮,摔回石床上连着呛咳了三两声,李忘生忙从旁边端了茶递过去,一时没想到那杯茶摆了半日,早已冷得透了。谢云流喝了一口,咳得更急。李忘生急忙又伸手以内劲相温,谢云流直直看着他的脸,将他指尖连同茶杯往掌中一扣,也不去喝,慢慢调了大半炷香的息。
虽然行动仍旧不便,但刀客白日里那天地同归的死气已经退去,一双眼睛亮得竟有几分像是当年。李忘生心中一松,听他问道:“你是想要见我一面,才从华山到这里来的么?”
才说出一个“是”字,谢云流猛地一合身向他扑来。李忘生下意识地去接他手里的茶杯,不防被一把搂住,和衣摔在石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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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2-9 14:4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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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就三吧……
xsj你行行好长点草吧真的会肝死人的喂(吐血
6
谢云流睁开眼睛时,正看到红烛的火焰在风中摇晃。月光透过空荡荡的窗框,照亮斜坐窗边那人一半身形。烛火明明灭灭,他埋在月影中的半边脸庞也随之忽浓忽淡,忽近忽远。
下一刻,那张唯有梦里能见到的脸庞便向自己凑过来。
谢云流暗运一口气。内息走岔,周身经脉无一处不痛得如同针刺,没有半点再当作梦境的余地。
他在心中急急将前事都过了一遍,想起自己本是提刀来斩妖除魔的。但失去意识之前,他分明听到那个人说了一句“恨”。在此之后,又从自己手中抽走横刀,半扶半抱地将自己带进厢房。那个人一举一动这样自然纯熟,不像花妖和他将要迷惑的侠客,更不像分别多年的师……仇人。
花妖又怎样会恨他呢?会恨他的,只有那个接下自己的邀约,又被冒充自己的刺客所害死的人罢。
那人的影子映在墙上,随着烛光明暗不定。谢云流立刻便想得明白了。
魂魄远来,日夕千里,依附在花灵的身上,才有了躯壳。
他颤抖着向那个人问出话来:“你死过一次吗,师弟?”
那人沉默许久,轻轻地应了他一声。
谢云流心神激动,想要坐起身来,内息却岔得更厉害,狼狈摔回床上。那人殷殷递过来半杯茶,谢云流啜饮一口,果然是记忆中的手艺,又咸又苦还早已冷透。但那人伸手过来,融融暖意顺着指尖流到他掌心,谢云流又觉得再痛些也无妨了。
他将散逸到各处经脉中的内息重新聚起。这份功夫最是细致,谢云流弃修内功已久,做来更是费神。调息了约有半盏茶光景,四肢终于又凝出一点力气,忙忙开口:“你是想要见我一面,才从华山到这里来的么?”
那个长着十六岁李忘生容貌的人静静答他:“是。”
谢云流一时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心情。回过神时,已将这半晌聚出的力气尽数用出来,一把将那少年搂进怀里,跟着便气力不继,两人一起摔回冷硬石床上。
少年清瘦的骨节重重磕上他肋骨,谢云流百忙中分出一缕神思恶狠狠地想道,做了鬼你还要害我,李忘生——便心满意足地闭上眼,沉沉睡了去。
张钧同方轻崖不眠不休地赶了几日路,一沾上床就睡得人事不省,留下刀宗的师叔师侄两位应付宗主一夜不归的窘况。浪三归打算先照宗主的话,给洛风递信,令他尽快把静虚弟子带回刀宗。左伶性子却更直截些——她道:“倘若华山那些道人不肯放师伯师叔,师兄师弟们走呢?师叔,咱们索性上华山瞧上一瞧,让方师兄他们带信给师父和莫刀主,带了人在路上接应。那些道士若为难咱们静虚弟子,正好拿他们试试刀去。”
“咱们静虚弟子”六个字听得浪三归头大如斗,但“咱们孤客弟子”似乎更加不成话。撇开这些细枝末节,左伶说得倒不算错。照洛风先前在刀宗的说法,静虚一脉在华山处境艰难,常倚靠掌门人的庇护,如今沾上的偏偏正是这位掌门人的性命公案。就连浪三归都忍不住想要把宗主从扬州不知道何处挖出来问上一问,如何觉得纯阳就会轻轻易易放了静虚弟子离开?这千斤的担子,难道都要压到洛大师兄头上?
——依宗主的做派,多半最后还是得要带着我等杀到华山上,强抢民咩。
但是左师侄啊,你在扬州镖局打遍天下无敌手,难道想要我浪某带着你两人挑了纯阳国教?浪某人要是真有这样的能耐,这刀宗早就随我姓了浪。你观他现今仍旧姓谢,可见真要打上华山,也是少不得我们谢宗主本人到场的。
左伶居然真教他这套言辞唬住,连连称是,浪三归不禁自己抹了把汗。
这是个春日扬州罕有的晴朗天气。风和日暖,两人就拉开架势在院子里演习起刀法来。寒光飒飒,刀气纵横,练到酣处,全没察觉周遭的气氛和前日相比,有什么异样。
后来左伶想道,一刀流就像是黄梅天厢房角落里扫出来的虫子,发现一只便有千只万只在后头等着。
浪三归则想,倘若天策府和凌雪阁能有一刀流这般的行动力、战损率、卧底率和四处伸手的能耐,朝廷早就连东瀛都扫平了。而这样有能耐的一刀流竟仍会在东瀛本土折戟,也实在是——天外有天。
数十名东瀛武士高低错落地站在院墙上、小巷中。态度恭顺,整齐划一地喊着倭语。左伶手按刀上,浪三归左手放在背后,向她摇了一摇。
投鼠忌器。浪三归搜索枯肠总算寻摸出一个合适的词儿。倘若不能在几招内制住敌酋,陷入苦战,就要变成市坊之内,两伙拿着刀的恶客火并——扬州寻常居民可分不出刀宗和一刀流有甚分别,到时这笔账,终归还是要算到剑魔头上。
他一路看过去,这群人服色一模一样,武艺看起来也都在伯仲之间。左伶忽踏前一步,给他打个眼色,浪三归顺她目光看去,果见门前一人腰上的纹样同其余略有分别。当下故作吊儿郎当地笑了一声,慢悠悠往门外走去,笑道:“这可不是求见师父的阵势啊——***!”
他看准那名头领的破绽,正要拔刀,那头领忽“嘿嘿”笑了一声,以蹩脚中原话道:“大师范呢?属下们有要事要向大师范禀报,请你们让他出来一见吧。”
随他出声,便有几名一刀流弟子出列护在他身前。浪三归暗暗心惊,自忖自己以一敌十尚可全身而退,但哪怕再加上一个左伶,要将他们斩草除根而不损民生,却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
就在此时,隔墙响起一个威严沉郁的声音:“滚出去。”
随声起处,窗间陡地劈出一刀,寒光灼日,朗朗天光竟为之一暗。
院墙上林立的东瀛武士并没正撄其锋,数丈之外,已教这一刀的气势所遏,惨呼声此起彼伏,一个个摔下墙去。浪三归乘势追跃过院墙,一声“宗主”才要喊出,险些踩在中庭一具武士的脑袋上。他连忙回头喊了一声:“师侄当心!这儿绊脚玩意多,莫要伤了脚!”
左伶跟着跃过,喜道:“宗主原来就在此地!那就不必担心了——”
窗内却无人答话,一刀过后,转归寂静。
那群东瀛人却也硬气,不退反进,弹指之间,又有一重阴冷的毒气迫近,这一次却连人影都无。浪三归见识过些东瀛忍者刺客的手段,心内一跳,想起隔壁厢房里躺着的两名纯阳弟子,暗叫一声不好。
那名首领仍摆着恭敬的架势,大声叫唤了几句话,左伶低声道:“浪师叔,他们说的是什么?”
浪三归没正经学过倭语,但追逐谢云流行踪时,同那些一刀流弟子也打过不少交道,皱着眉头辨认道:“中原武林……什么,加害……什么什么……大师范,罪恶……什么什么,什么,纯阳宫。”
当此际,一个青衣少年无声无息掠出,身法如劲风激荡飞雪,极轻盈地落到浪三归与左伶身前。浪游刀主腰间一轻,横刀已被那人夺在手中,刀气回转,上挑、斜掠、横劈转折,使出的竟是三招形神兼备的行云势。
顷刻之间,虚空之中数名作东瀛忍者装扮的人显露身形,手里剑同毒菱纷纷打来,少年腰身微折,行云第三势较寻常使得缓了几分,刀光过处,飞蝗一样的暗器尽数被打落在地。
浪三归虽不知这少年身份,但看行径是友非敌,见他使完这三招行云势,又从第一招重新使起,似乎不太熟悉本派招数,忙唤道:“断云势!”
少年身形一凝,头也不回地问道:“断云势——怎样使?”
也不知怎地,他两人一问一答,总有几息之隙,这群东瀛武士忍者竟都呆然立在原地,状似疯魔一般挥动手中武器,却没一个趁机攻上前。浪三归暗叫侥幸,连忙道:“左足抢前,踏地跃起,以刀身近柄处着力斫出,左手……”
话未说完,那少年就喝了一声“好”,身形陡地拔起,横刀下斫,正是断云势的起手。人未落地,左手先握上刀柄,寒光一展,顺势转作沧浪三叠。三叠刀势连绵不绝,那少年使出时,不但气劲柔和绵长,似无穷尽;招数变换之际,足下另有一套纵跃趋踏、移星转斗的步法,令滔滔不绝的三叠浪势化作飞瀑流泉三叠奇峰,刀意亦一变而为险锐高峻,与沧浪之水相比,是全然不同的难窥深浅。
待得这一记沧浪三叠刀意使尽,周遭只余那首领一人还勉强立在原地。不待浪三归再提点,少年径自一步决云势抢上前,左掌换了小擒拿手,将小头领的手腕一翻一锁,夺下掌中兵刃,右手横刀向后一掷,道:“还你!”
浪三归惊疑不定地将刀接在手中,听那少年冷冷道:“尔等若是再扰扬州,刀宗弟子定不轻饶。”手腕一抖,小头领便踉跄跪下地去。浪三归侧目一望,知他这两条手臂的经脉已是尽废了。
那青衣少年刀交右手,脚下仍踏着奇诡飘忽的步子在庭中游走。那步法与刀宗所学的游风飘踪有七八成相似,却又似是而非,一柄横刀提在手中连点带刺,须臾之间,那些个东瀛人或肩或胸,或臂或腕,上身要害总有一处被刺中。左伶两眼看得发直,直看到少年戳翻最后一人,挥手将这长刀丢回到小头领脸侧,才像如梦初醒,一敲自己脑门,露出个像要顿悟的神情。
那少年丢了刀,转向浪三归沉静地点一点头:“方才多谢少侠借兵刃一用。”
态度语气并没什么无礼之处,但以他的年纪而言,多少显得有些疏远倨傲了。浪三归正苦思所学有什么撑门面的话可以在此刻一说,一旁似欲顿悟的左伶却突然开口:“浪师叔,还好这趟出门,你带的不是那条咸鱼。”
浪三归眼前一黑。
等他和左伶两人连丢带踹地把这些废了武艺的东瀛刺客弄出门,已出了一身大汗。青衣少年袖手站在庭中树下,脚边断裂青砖上还染着东瀛武士的血迹,不发一言地看他们两个忙活。发带上绣的鹦鹉经日光一照,泛出些金线的色泽,肩上披着一件墨色云肩。难为他方才挥刀对敌,追跃闪避宛如飘风惊电,这件云肩竟没半点歪斜松脱,牢牢地拥在他肩上。
浪三归打量几眼,确认这云肩以鸦羽缀成,正是自家宗主顶着九夏炎阳也不肯离身之物,心中有了些猜测,上步就是一个抱拳:“这位师兄——师弟?请问如何称呼?”
少年闻言微微一笑,略一思索,答道:“敝姓李,族中排行第十六。”
他不接这师兄师弟的话茬,也没江湖儿女见面通名的爽朗,倒叫浪三归一哽。左伶赶忙应道:“原来是李十六师叔,方才多谢你仗义拔刀相助……”
还没等那位李十六郎回话,半晌没声息的窗里冷不丁便飘出谢宗主冷森森的声音:“头发乱了。”
李十六郎一抚发鬓,随意道:“哪里乱了。”
谢宗主道:“就是乱了。坐过来,我替你重新梳。”
顿了一顿,又道:“拿那小子的兵器做什么?难道我没有刀么?”
最后这一句音调极其古怪。浪三归只觉得耳熟,打了个冷颤一把拉住左伶道:“宗主无事就好,我们去寻扬州捕快料理一下这些倭人,免生后患——李兄改日再来找你讨教武艺啊!”
他挟着左伶一气冲出半里路,左伶好容易挣脱出来,一张俏脸上满是寒霜,怒道:“浪师叔!那招行云势我有许多不解之处,正要向李师叔请教。你自己不想今日讨教武艺也就罢了,为何要拖着我一起?”
浪三归这会总算想起宗主那句话的熟悉感从何而来。昔日赴鬼市时,不慎招惹桃花一朵,那位娇滴滴的大姑娘追着他一路杀到翁洲岛,每逢追上便反反复复哀怨吟唱——“浪三归,浪三归!你怎么不看我一眼,去拿一块破铁啊!”
其气口声调,一咏三叹,正与宗主若合符节。
天不怕地不怕的浪游刀主脸色惨白,恍恍惚惚地道:“左师侄,你师叔我怕是撞见鬼了。”
7
“此等宵小,无需令师兄的刀染血。”
谢云流倚在石床上,听师弟温言安抚,仍旧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哼了一声。
李忘生掩上门,走近床边坐下,垂目道:“废去他们武艺,师兄可会觉得太过狠辣?”
谢云流眉头紧锁:“可杀。”
李忘生瞳色微沉,极快地瞥了谢云流一眼,又垂目下去:“第一刀为何不杀?”
谢云流恼道:“砍伤了庭中树可怎么办!”
李忘生万没想到会听见这样一个理由,不觉失笑:“师兄这样大的人了,还怕向花灵赔罪么?”
这句话极似从前亲密时的语调。话音落下,两人俱是一怔,各自移开目光。
谢云流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悻悻道:“你助我行功一夜,损耗甚巨,若再用你的内力使出整招孤锋破浪,斩杀东瀛武士,我谢云流成了什么人——”
李忘生截下他话头:“原来那一招名唤孤锋破浪,倒是正合师兄如今风采。”
谢云流冷笑:“何必说这些欺心言语,我如今又有什么风采!”
他心中一阵焦躁。李忘生也变了,满口虚情假意的客套话,换作从前,就该说这样的刀法不留余地,于人于己都无益,有失道门圆融真意,才会落到今日地步——但一想到方才师弟用自己创的招式退敌,用横刀放三才化生五方行尽,肩头披着自己的衣物,直如整个人都被自己拢在怀中——那点焦躁便悉数化作胸口一点淡淡热意。
美中不足者,是师弟拿的是浪三归那小子的刀。谢云流打定了回去罚弟子一顿的主意,默然片刻,又问:“为何用刀宗招数?”
李忘生和缓道:“我观师兄近年行止,似有为刀宗扬名,震慑江海之意。”
他一面说着,往谢云流双腿上看了一眼。谢云流闭一闭眼,叹道:“罢了,这些烦心事不必多说——我腿上经脉尚未疏通,你坐过来罢。”
少年在他身前盘膝坐下。乌黑长发缠在云肩的鸦羽中,光艳丰盈,谢云流捞了两把才尽数抓到手中。他不言不语,惯握刀的双手将师弟墨缎般长发由根自梢细细地捋过一遍,这才慢吞吞地给他拢好鬓丝,梳成发髻,再将金线满绣的发带绾上。
这样的姿势,只要一伸手就能将人拥入怀抱。谢云流心中天人交战,怔了一会,将师弟的肩往外轻轻一推,道:“梳好了,转过来让师兄瞧瞧。”
李忘生便依言转过头看他。
他在梦中见过这样的角度,这样的神情不知有多少次,却从没有一次靠得这样近过。谢云流心乱如麻地转开目光,心里又恼恨起来。
事到如今,还避什么呢——他暗自咒骂一句,终究把那句在心底压了几十年的话说出口:“忘生,你真好看。”
这样的距离是不会错认的。他看见李忘生脸上分明有一瞬似是哀伤的神情,却一扬唇角,向他露出个温和无缺的微笑:“忘生已老了。师兄见到我如今真正模样,或许便不会……”
谢云流才觉得自己失言,胸中一恸,匆忙按住李忘生下半句话:“若能见到你真正的模样,我——”
师弟就算化作白骨,若能这样一笑,我——他一时无法想下去,涩然道:“你这样……还有多久?”
……掌心里吻着刀茧的嘴唇却是温软湿润,不带半点九泉下的寒气。
谢云流心里亦喜亦悲,还混着些不可言说的意乱情迷,不防李忘生一手将他推开,起身端正衣裳,背过身去:“或许半年,或许一月,或许就这几日——总不会是天长地久的。”
谢云流心里的千言万语,教这一句话便又轻描淡写地堵了回去。一个枯坐,一个倚窗,半晌,只有檐下燕子哑哑地叫了几声。
放在四十年前,他是决计想不到还有一天对着师弟会无话可说的。然而见面之前想要问的话,事到如今——事到如今,倘若只有这几日,又还有什么值得说的呢。
可谢云流也清楚师弟的性子。若是自己不开口,李忘生决计不会先张口同自己搭话。我这个师弟,我这个师弟……片刻之间,他已从“神如老叟”到“口蜜腹剑”又到“貌似无辜”地走完一遭,尚未决定这次该用哪一物起兴,李忘生忽然又回身过来:“师兄的弟子都好生出色。纵然你我不现身,那位浪刀主与左姑娘也定能料理得了局面。”
谢云流被“你我”二字安抚好了些,顺嘴说道:“我的徒弟,你也要管?”
李忘生侧过脸,淡淡道:“师兄对朋友、弟子一向是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忘生不敢不管。”
尾音微微拖长,转折间带出些似有若无的冷意。听在谢云流耳中,像是讥刺,又像质问。他心中发苦,想也不想地便道:“我在火里水里,不都是拜你之赐么?”
李忘生的发梢一颤。
谢云流猛地闭上眼睛。明知道李忘生此刻脸上必然是一副自己从没见过,今后也未必再见得到的生动神情,可一时之间竟然不敢去看。过了片刻,悄悄睁开眼,李忘生已经又背过身去,语调也已平和如常:“《洞灵真经》有云:同道者相爱,同艺者相嫉……师兄心中,原来一直是这样想我。”
谢云流厉声道:“我何曾这样想!”
李忘生不答。谢云流怔怔看着他披散背后的乌黑长发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良久,听他轻声说道:“师兄……可还愿回纯阳?”
谢云流涩声道:“我还要回纯阳作甚?”
李忘生倏地转过脸来,正色道:“恩师与风儿这些年来一直思念于你,盼你能回到恩师膝下,团圆再聚……”
谢云流哑声:“那你呢!”
李忘生缓缓道:“我此生道心已得证,除却师兄这一件事,别无遗憾。”
谢云流心中一片昏茫,探手过去握住他指尖,只觉触手冰凉:“——忘生,你,你难道不想着报仇么?”
说到报仇,谢云流忽然精神一振。惊闻噩耗,乍悲乍喜到如今,竟然忘了世上还有这样的一件要紧事好做。他心中立时紧锣密鼓地开始筹划该当如何动手去追查,如何带他到李忘生面前来挫骨扬灰,双目紧盯着师弟神情,目光灼灼,生怕他说出一个不字,就此杳杳散去。
李忘生看他一眼,莫名轻笑一声,声调竟柔和了些:“这仇要怎样报?倾纯阳上下出动,举枷提锁,捉拿东瀛剑魔回山么?”
谢云流低声道:“那些事不是我做的!但你若要恨,便恨我好了。”
李忘生一寸寸从他掌中抽出手指。晴光洒在那张神清骨秀的脸上,如悲似悯。
“天地人心,不若流云……师兄,我早已不恨了。”
那八个字说出口,谢云流如同当胸被印了一掌,耳边回响着四十年前山风呼啸,腥甜血气又泛到唇边。
他从前以为天底下最伤人的话莫过“事已至此,总要有人承担”,现今才知道,原来时候不对,身份不对,就连爱语也是一样的摧心折肝。
幼年的师弟,少年的师弟,如今的师弟,六年之前白了头发的师弟……诸般景象纷纷掠过眼前,谢云流浑身一阵冰冷、一阵火热。他虚空一握,没能再握住李忘生的手,只捉住一端染着香气的衣袖,心尖骤然一跳,隐隐觉得有什么事并不对劲。
不及细思,后心灵台穴忽然一麻,身子不由自主地跌下去。
李忘生一手托住他后背,稳稳将师兄放好。站起身,摘下肩上鸦羽氅衣替谢云流盖上,柔声道:“师兄,你内伤未愈,心绪不稳,还是请在此地安心睡一觉的好——忘生去替你寻些吃的来。”
……李忘生,你总是如此!——就算是死了,也不肯让我有片刻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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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落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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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2-9 14:4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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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知自己做错什么,令师兄这样厌憎。
运河、逝水、夕阳、渔舟——纯阳宫主站在船头,手握长棹。云衣白发经江风扬起,与漫天芦花揉成一色,眼眸澄净如墨色琉璃,其间并不曾映出一人一物。
他见过妖冶妩媚的艳鬼,也见过怨恨缠心的厉鬼。从前还会画符诵经开解,如今这些功课早都抛却,无论生前还有何等爱恨嗔痴未解,他只管一刀劈散,尽归虚空。
——所以,世间当真有无牵无挂的鬼么?
这是他的梦。谁也不能在他的梦里不理会他。
于是李忘生开口。
师兄思念的是我,还是春江上的那个少年?又或只是思念昔年春光,不论身旁所伴何人,都无非为这四十年前的春光聊作妆点?
江风中香气浓烈。他向前一步步逼去,直至跨上船头。
——我要如何回答,才能让你明白?你想要听什么,才愿在我身旁多留一刻?
那个人便缓缓飘起。
红颜枯骨,不过转瞬。
江水翻涌如墨。墨琉璃般眼瞳由清澈变为空洞。伸出的手臂,飞舞的发丝,臂间的拂尘,一根根幻化作碧荧荧枝条,织成满缀琼英的庞大罗网,阴冷地在他面前张开。
他反倒笑了。
那些素白的花朵也像温柔的笑眼,千万朵,千万只含笑的眼睛,在罗网上婉娈地摇曳起来。
连绵阴雨过后,日头一照,柳絮便争先逐人飞舞。乱落在粼粼春水上,白蒙蒙一片,似深山冰封寒池之上,又积起一层新雪。
李忘生问溪边钓叟买下两尾刚上钩的鲫鱼,依竹林中樵子指点,挖出两枚鲜笋,借湖上船家的炉灶请人烹好,又打了一角酒,包了几枚乳饼,慢悠悠提着往回走,一面走一面自省——先前总以为三春繁花与华山飞雪看去并没什么不同,现下方觉“行万里路”确然是有些意趣的。
鱼鲜活,笋子脆嫩。卖乳饼的小娘子舌灿莲花讲自家点心的好处,说得李忘生也有些意动,从两枚改为四枚。小娘子收完四枚乳饼的零钱,红着脸竟一气包了六枚。
他接过乳饼从容道谢,足踏满阶飞絮缓步前行,听着市集之间扰攘人声,心中却在思量另一件事。
东海之约,叶芷青慨然应允,东方宇轩是故交。事涉废帝,朱剑秋虽未必应约,但澄如接信便是得玄正首肯,只要这几位掌门愿露面,师兄的身份便算在江湖朝堂都过了明路。师兄若应允回山,神策之围自有雷霆手段可解。倘若不愿,也可再同风儿商议,静虚与刀宗,下一步棋该如何走。
李忘生将山上的静虚弟子们的性情根骨、向道之心、习武之能,一个个依次在心中衡量,又重新替他们推演起后路。潜心修道者自应留在纯阳,心性单纯、专注武学之子,或可随师兄前往翁洲,稳妥起见,亦须择定数名有计略,能思度的沉稳弟子相随。
尚未重见谢云流时,他心中盘算的还是三十九年前那些事。师兄回来自然要接任掌教之位,自己则安心同风儿辅佐于他。但亲眼见到如今风霜满鬓的师兄,还有他身边那两位与纯阳弟子全然不同,通明澄澈、心无挂碍的青年和少女,李忘生终于愿意醒悟,自己与师兄之间三十九年,天涯杳杳,人事茫茫,并非挥手可以拂去的尘埃。
这也并不比从前更加艰难。外物无非事在人为四字,最令他为难的还是……师兄。
师兄从前就是纵情任性之人,重逢以来,或许因身负内伤失于自制,其言其行有诸多不可解处,似狂如痴,打得李忘生竟有些措手不及。
但无可疑问,师兄依旧眷恋这副虚幻旧容。与昔日一般……心迷红尘。
他几乎不愿从那片刻柔情缱绻中挣开。但假的便是假的,错了便是错了。
谢云流可以永远做少年心性的谢云流。合该如此。
李忘生却不可以。
开元二十二年冬天,十九岁的林语元穿着新絮的棉袍,脸蛋埋在厚厚的领子里,裹得像枚圆子坐在李忘生膝旁,神色专注地盯着师父绣着流云瑞鹤纹样的衣摆看了一会,又低下头去摆弄自己的衣襟。
她平素是个活泼爽朗的性子,从不做小儿女的无谓情态。李忘生觉得徒儿这模样十分新鲜,抱着杯热茶静静观察——少女煞有介事地做了无数小动作,开口果然不负这些个铺垫:“师父,语元想要上官师叔当道侣。”
开言之前倒是犹豫不决。说完这第一句话,林语元立时变得气势如虹,定是早就准备好了一大篇底稿,引经据典,胡言乱语,志在必得要将长于论辩的师父砸趴下。
玉虚首徒从《南华经》讲到《思玄赋》,又一路鬼扯到《湘夫人》,玉虚子终于忍不下去,一拂尘打断“思公子兮不敢言”,问道:“这些话该去同你上官师叔讲,为何要来说与为师?”
林语元看天看地看窗前雪,若无其事捋着领口毛锋,道:“总要先教师父知晓,世间情为何物……”
李忘生不觉轻笑出声。
师父笑得实在开怀,林语元不小心便跟着笑了。师徒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这么无端端地相对而笑了一阵,少女那一片必死的决心被卸去了大半,委屈道:“师父眼中,语元的心事便如此可笑么……”
李忘生和和气气从她手里拿回被拨弄成一团乱丝的拂尘:“不可笑,师父不会阻拦。”
他想一想,郑重道:“语元,你同博玉师弟若是两情相悦,能够同途证道……师父便告诉你,方才在笑什么。”
少女的眸子亮起来。李忘生看着她颊上如同朝霞映雪染了颜色,心神微分,想起一双顾盼神飞、未语先笑的眼睛,顶着女弟子面上讶异神色,禁不住又展颜一笑。
十年之后,李忘生在老君宫与上官博玉谈玄,起身时,偶然看到以镇纸压住的数张丹方一角,露出一张徒儿笔迹的诗笺。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上官博玉对母亲复杂怨怼的心思,纯阳宫中,无人会比林语元更懂。语元为何要抄写上官昭容的诗句相赠,博玉又为何留存,做师长的本不必知道。
他们两人的纠葛,在玉虚与灵虚门下都不算是秘密。三代弟子之间私下传言,都说林语元大师姐的性情同淡泊温厚的掌门并不相像,这样倔强又痴情的性子,倒更像是传闻中密林别院里,一位不可说的前辈。
再没有人知道她曾有过一个局促忸怩,未开言便晕生双颊的冬天。
洛风出发去寇岛寻觅剑魔踪迹前一日,来太极殿寻掌门人辞行。对坐喝了几杯茶,惯例一番叮嘱,这些年两人都寄望又失望过太多次,许多言语已无需再提。
眼看要到林语元每日去照料太华龟的时辰,李忘生心血来潮,随口问道:“语元与我,当真半点也不像么?”
这话起得实在有些无稽。洛风愣住,一时不解其意。李忘生自己也觉得这一问好没来由,笑了笑,正要随意说几句揭过,洛风忽道:“师妹自然是像的。不过……风儿更像罢。”
李忘生莞尔,抬手给自己续上茶:“还是不像的好——风儿像我,谁像师兄呢?”
洛风怔怔然改口:“风儿说错了,还是师妹最像师叔。……没人能像师父的。”
但玉虚首徒终究未能如愿将师叔变成道侣。也就终究未能够听到师父那一日未说出口的话——玉虚子这一生,唯一一次在生死之间走过一遭的心劫,到底是为了什么。
9
李忘生放下手里提的糕饼同酒壶,从停在树枝上的白鸽脚上解下一个竹筒,放它飞远,重新拿了酒食走进屋去。看见师兄还好端端地躺在榻上睡着,还在自省的心便安稳落回原处,将另一只手里提着的那口炖着鲜鱼的锅子放到小炉上,生起火来。
——是我不好,当年从来都没有留心过师兄的饮食喜好,处处让师兄纵着我来。现下只好照着当年师兄预备的饮食依葫芦画瓢地学着准备些,日后万万不可再如此。
那睡着的人却不似醒着的这样安稳。李忘生才刚展开竹筒里的信笺,看了几个字,睡在那里的谢云流忽然厉声喝道:“李忘生,我不原谅你,你也不准原谅我!”
李忘生急忙回过头:“师兄?”
喊完这一声,谢云流又突然安静下来。脸颊惨白,嘴唇失了血色,眼角却是红的。李忘生心下了然——师兄这副模样,多半不是心魔,便是梦魇了。
要处理梦魇,他从前极有经验。先将自己当作局外人,平心静气地看梦魇幻境演完,再从一幕幕荒唐无稽的戏里捋出脉络,问己之心,所求为何?所欲为何?所困为何?
从前李忘生所求的事情单纯至极。师兄回来,一同承欢师父膝下。现下师兄待自己的态度同当年差相仿佛,并没半分江湖传言里乖戾狠辣的模样,回返纯阳,也已大有转圜余地。
这素愿将偿的当下。李忘生,你此刻心中所求,又是什么呢?
谢云流于清风日影之间悠悠醒转。起身走到石案前端坐那人身后,冷不防抽出他腕间毛笔,随手丢进墨池。
信笺开头刚写上三点水,不知道是要写给谁的。罢了,他也并不在意——自身后将少年清瘦的肩膀整个圈进怀里,声调清朗如昔时。
“李忘生,你要怎样害我,尽管说出来罢!”
怀里的身躯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显是全然僵住了。哼,早该如此——“我虽不知你有何图谋,又待怎样花言巧语哄骗于我,谢某悉听尊便,绝不回避!”
李忘生总算出了声:“……师兄?”
灶上的锅子冒出鲜香,酒壶还温着,气味甜蜜又呛烈。这一间荒废了许多年的斗室,床上没有被褥纱帐,窗上没有糊一片纸,通风漏雨,只窗前的破旧花瓶里插着一枝有叶无花的老梅。谢云流收紧手臂,忽地便想,在此处长长久久地过上一段日子,管他三日、三月还是百年,何尝不好——
他胸前一震,被李忘生一记九转真气推开数尺。少年左手掐了个剑诀回身,神色惊疑不定。
“师兄莫非梦魇未醒?腿上的经脉已好了么?”
谢云流坦然:“谢某清醒得很!你是我师弟李忘生,绝不会错认。”
李忘生眉头一蹙:“那为何——”
他迎着李忘生清亮的眼睛,傲然笑道:“我不过是要告诉李忘生一句话。不论你从前骗了我多少事,今后又要害我到何等地步——我待你之心,纵然过了四十年,也是一样!”
当真好笑,纯阳宫主原来还能有这样呆呆傻傻的表情——过了片刻,李忘生抚额,幽幽叹道:“师兄——你可真是……”
谢云流冷哼一声:“我要如何,便如何,不劳指摘!”
李忘生猛地向旁边空荡的山墙挪了一步,整个人隐进影里,仿佛檐下枝叶间漏进的那点日光要灼伤了他。
青衣少年眉目低垂,衣衫微微颤抖,怔怔立了许久,才抬起眼睛,递出一个万般无可奈何的眼神,轻声道:“师兄的血……过了这么多年,竟还是这样烫。”
谢云流将衣袖一捋,把半条手臂伸到他眼前,磊落道:“烫不烫的事,你要尝一口么?”
李忘生抿唇恼道:“师兄又闹!”伸手推开。
他没半分防备,周身空门大开,谢云流手掌一翻,食指中指浅浅搭住他左手腕,立即勾腕疾翻,锁住剑诀手势。左掌顺势切到师弟胁下,曲臂回挟着一提,随即左膝微屈,在他腰侧穴位上虚抵一记。
这一招尚有好几个变式用来应付各派武学,李忘生正自神思不属,仓促间只及使出半招凭虚御风,便教他锁了腰身,轻轻一扯,拉着跌进怀中。
谢云流揽住师弟,就势往后一仰,倚坐回石床边,倾身到他耳边低笑道:“这一招是我刀宗擒拿手的套路,名唤‘留客雨’,李掌教可记住了?”
李忘生不答,双眸微阖,片刻手肘向后一撞,借势旋身,左手翻绞去锁师兄手腕,右掌化刀势疾劈,手中虽然无刀,使的却是先前对付东瀛武士用过的一招决云势。
瞬息之间,两人贴身连拆数招,用的都是刀宗的近身缠斗招式。这般打法,谢云流自是比李忘生精熟得多,不出十招便又剪住师弟一双手腕,肩头倚着肩头将他抵在墙边,挑眉道:“李掌教若想要学刀宗的招式,谢某可以一招一式亲自教你,何必向本门弟子偷学,作那梁上君子呢?”
李忘生淡淡道:“谢宗主招数精妙,十招有九招半克制纯阳武学,贫道自然要先求一个知己知彼,方能安心。”指尖轻扣,一记太极无极拍在谢云流胁下。
谢云流不运真气硬接了这一招,只觉得轻飘飘的不痛不痒,倒像在心上抚了一下,沉声道:“李掌教可想过,谢某为何要修这门克制纯阳武学的功夫?”
李忘生眼睫颤了颤,乘他说话之时气劲一松,挣脱出来。双臂攀上肩头,不答反问:“既如此,谢宗主将这门功夫轻易露于人前,难道就不怕贫道领悟其中奥义,反过来擒拿了你么?”
片言之间,呼吸相接。谢云流见他气息一丝不乱,轻纱半掩的颈间却沁出一片淡红,顿时气急道:“你灶上煨的是什么?再闹下去要烧干了!”
李忘生“啊”了一声,如梦初醒般放开手,匆忙理了理衣衫:“春笋鲫鱼汤。师兄放心,是江上船家烹调好的,我只管热一热。”
谢云流恨铁不成钢地戳他眉心:“呆子,你撒一把盐进去,就算是你做的不好么?——东瀛一年有三百天除了鱼就是萝卜,翁洲一年有三百六十天喝鱼汤,快拿走,你师兄现下一眼都见不得这个。”
李忘生思量片刻,问道:“近来江湖上颇流行一道叫做炼狱水煮鱼的菜色,师兄要尝尝么?”
谢云流佯恼:“怎么又是鱼,李忘生,你果然只顾自己口舌快活!”
李忘生无奈道:“师兄想要吃什么?”
谢云流当真想了一想,脸色忽转黯然,闷闷道:“羊肉锅。”
这合该是长安城东、华山之上,三冬夜里师徒围炉御寒的菜色,在江南春日里冒出这三个字,纯是一味的无理取闹。李忘生却也只是顺着他的话头温言道:“紫虚门下邓师侄的羊肉做得极好,滋味清鲜,无半分膻腥恶气,师兄回山之后可以一尝。”
谢云流一掀眉毛:“紫虚是何人?”
李忘生讶然道:“紫虚子祁进,师父所收第五弟子,风儿难道不曾向师兄提起?——唔,风儿何时做事这样疏漏了?”
谢云流不禁有些心虚,一抬手将李忘生揽入怀中,下颏搁到他肩上去:“风儿应是说起过。但我向来懒得关心这些不相干外人之事,想必是漏听了。”
李忘生颔首,语气悠然:“无妨。来日方长,待师兄回山,尽有许多时日与师弟师妹们相处,博玉也长得很大了——祁师弟为人刚烈纯粹,习剑之心亦勤勉,与师兄应会投缘。”
谢云流终于不耐道:“左一个回山,右一个回山,李忘生,你心中只有这一件事么?莫说你如今不能离开扬州,便是谢某真回了华山,都未必赶得上你的葬仪!”
李忘生音调一滞:“……师兄说什么?”
谢云流恨犹未消,逐字逐句地重复道:“便是谢某真回了华山,都未必赶得上你的葬仪!”
掌下那截腰肢,蓦地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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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坏神女洗脑了请自行避雷……
10
李忘生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虽然竭力装出一副平淡口气,谢云流却听得出吐息之间渗出些低低的颤抖:“师兄……都知道了?”
谢云流不禁嗤笑一声:“自然知道了。大丈夫生于天地,何惧鬼神?你不必怕我会对你怎样。”
李忘生垂下眼,缓缓又问:“既如此,师兄知道该向何人报仇了么?”
他问得倒是平淡。谢云流当即接不下去,梗着脖子反问:“你有什么头绪?但凡有一点线索,东至东瀛,西至波斯,我自有法子将他找出来!”
李忘生道:“忘生只知道此人手持一柄横刀,自称东瀛剑魔,刀法……”
他从谢云流身旁站起,拿了放在墙边那柄横刀,平抬到胸前,一抹一撩,刀身回抱胸口,倏然脚步转折,鬼魅般反手一刺,迅疾如闪。还刀入鞘,续道:“忘生未能细瞧,事后推想,大致该是如此。”
谢云流的脸色已变得铁青,低喝道:“鬼影小次郎!——就凭他那点三脚猫的本事,竟能——竟能——李忘生,你这些年的功夫都抛到哪里去了?”
李忘生避开他的目光,竟尔笑了一笑,道:“那人上华山时,自称东瀛剑魔——师兄以为,这四个字,还不够么?”
谢云流心中气苦,连着冷笑数声,一掌拍在床边:“我只当你做了这许多年的掌教,总该长出些心眼。原来这样浅薄的谎就能蒙蔽于你——”
李忘生俯身按住他的手,冷然道:“师兄错了!想要蒙蔽人心,不必讲半句假话,也办得到。”
谢云流一怔,脱口道:“谢某不是你华山上那些徒子徒孙,来日无多,你不必含沙射影,同我讲这些空泛的道理!”
李忘生便依着他的话沉默了。谢云流匆忙反手抓住那只要抽开的手,急道:“师兄没有那个意思,你不准又擅自误解于我!”
李忘生不答,只抬起眼睛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出陌生的刚强冷峭。谢云流刹那间想道,是了,这才是他真正做了掌门的样子——那人便又眨一眨眼,将另一只手合上来:“并未误解。忘生只是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谢云流恶狠狠将李忘生扯回身旁,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搂他肩膀,闷声道:“你又明白了些什么?”
李忘生轻轻叹了口气:“当年贪于读书习剑,实在错得太多。若是早知道师兄如此……我理该一直陪在师兄身边的。”
谢云流听他语调,总疑心这不是好话,又委实不能信李忘生会有拐弯抹角言语刺人的本事,只得先把这念头暂且先放到一旁,起身道:“你如今好好在师兄身边陪着,也还不算太迟。”一面去灶旁找了两个旧碗出来,打水洗净了,盛出一碗鱼汤递过去。李忘生双手托碗抬头看他:“师兄当真不吃?”
谢云流一手拿个乳饼坐下,到他碗里夹起一筷笋子,半真半假地笑道:“留心小刺——又不是你亲手做的,我才不要吃。”
李忘生在碗沿抿了抿,闻言瞥他一眼:“若是亲手做了,师兄怕是又要说我害你。”
谢云流哼一声:“你害我的法子多得很,用不着这样麻烦自己。”
李忘生眼睫一闪,便又回去慢吞吞喝他的鱼汤。吃完一餐,李忘生收拾碗筷,谢云流拿去井边洗了。日头西斜,两人坐在树下看着晚霞褪去,月上柳梢。少年身上的香气被晚风一吹,静静笼罩庭院,谢云流忽便想,该买两盏花灯悬在门口——
他又朦朦胧胧地觉出些异样。
经过一日一夜,大悲大喜的狂乱心绪已然平复。天上月,心中事,眼前人,处处与四十年前相仿,那一丝异色便分外浮现出来。
可是相隔四十年,谢云流也分不清,当年的花香,与今日月下的幽香,是否当真……全然相同?
李忘生忽转过头,用和昔年一样的神情望向他,嘴角却噙着那时没有的悠然笑意。谢云流心头一跳,低声道:“这些年,你倒是比从前多了许多笑容,想来——”以国教之尊,受朝廷供养,养尊处优——
他及时止住后半句话。李忘生只是凝视他眉心,淡淡道:“师兄却很少笑了。”
说完便站起身,向屋里走去,走出几步,忽又回头道:“——是了,自然又是忘生害的。”
谢云流疾步追上去:“你生气了?”
李忘生弹指点亮桌上红烛,一面回话:“做师弟的不敢生气。无非又是在思量奸计,下一步该如何加害于师兄而已。”
谢云流一把拉住他手臂,逼他转过半个身,倚在案上同自己对视:“谢某早就说过,你只管来害我无妨——要怎样才能在世间多留几日,你大可直说!”
李忘生抬手轻拂过谢云流孤峭眉峰,哑然笑道:“师兄一直担忧我有所图谋,原来说的是这件事么?”
谢云流低头道:“魂魄存世,有碍于活人……从前学的那些,你师兄尚且没有忘干净。”
李忘生闭了闭眼,不置可否:“是么?我倒记得,画符捉鬼并非师兄所长。”
谢云流道:“我有什么学不会的!不过是不耐烦去记——不准笑!从前那些以血饲鬼,以生魂供养亡灵的案子,师兄不都是同你一起处置的么?”
李忘生低声道:“师兄,你先放开。”
他从谢云流怀里挣出来,转头去看窗外新月。红烛在身旁轻轻爆开一寸灯花。
原本只想着,倘若唐突讲破真相,师兄这样好面子的人,怕是一时负气,又要逃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之前的心血难免尽废。最好还是能旁敲侧击,让师兄自己想明白——然而师兄纵性痴情的脾气,过了三十九年,不但没减半分,竟比当年还要教人目眩神迷。
这三十九年的谋定后动,思虑周详,在谢云流面前没半点效用。李忘生稍稍定神,回头迎上谢云流热切目光,尽力找回平日气势,答道:“那么师兄定然也不曾忘记,生魂供养一案,作恶多端,杀伤多少无辜人命——”
谢云流怒道:“你把师兄当成什么人了!我一人一魂,难道供养不了你么!”
李忘生抬手掩目,叹道:“百余人生魂不过养了一条鬼魂三年。师兄纵能为万人敌,也只有三魂七魄,一条性命,何必故作痴妄言语?”
谢云流森然笑了两声:“不错,万人也未能取去你师兄性命,你何不试上一试,一人是否取得走?当年你未能让我死,今日也未必会死!”
李忘生深吸一口气,几乎按不住怒意:“不论当年还是今日,我从未害过师兄,骗过师兄,师兄为何定要逼迫于我!”
谢云流冷笑道:“事已至此,你还不肯松口,好,好,好!——李忘生,既然从前你并未亏欠于我,谢云流恨了你四十年,这笔账不能白算,现下你害回来便是!”
李忘生定定看着他。三十九年磨尽了静虚子眼中多情笑意,可天上明月,身旁烛火,全不及眼前这一双狂妄痴迷的眸子,直亮到人心底。休说是江南春水,就算是落雁峰上千年的冰雪,也能教他一个眼神看得破冰化冻,沸作烟云。
心中却不合时宜地想起几日之前,七秀叶芷青的那一句话。
“……活捉了静虚子前辈,令其人不得不长锁于华山之上,倒是好办。”
他将这句话在心头转了几转,如沸的心境忽尔平静下来,眼帘微垂,缓缓开口:“性命心神,从今后只能系于一人之身,师兄愿意么?”
谢云流不假思索道:“从来如此。”
李忘生垂目盯着烛火,重又问道:“任我驱策,惟命是从……师兄也愿意么?”
谢云流双眉一轩,冷然道:“你果然尚有图谋——那又如何?倘若你逆理违天,我还怕博一个同死么!”
李忘生徐徐抬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向面前这个人灼灼双目:“既然如此,同生共死,同衾共穴,今后再无反悔余地——这一句话,忘生是否不必问了?”
谢云流冷冷道:“我此生并不知什么叫做反悔,什么叫做余地。你究竟在犹豫什么?”
他这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话音落下,仿佛才听懂李忘生这一句话的意思,冷哼一声扭过脸去,耳根竟红了一片。
李忘生在案前坐下,提笔蘸了些朱砂,轻笑道:“确有一道符箓能够以师兄元神供养于我。然则须要师兄亲笔绘成,才有效力。忘生老来易忘,依稀记得师兄离山之前,似乎尚未学成。”
谢云流恼道:“我已答允,你不必再激我!只管画出来,我再描一份给你就是!”
李忘生便落笔如风,在纸上勾画起一道繁复的符箓来,谢云流抱臂倚在一旁,凝目看着。
这符箓的用处自然不是以元神养鬼,而是李忘生所说的第二句——任凭驱策,惟命是从。若要生效,条件极为苛刻,不但须画符之人亲自注入法力,还须亲口立誓,更须心甘情愿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送到旁人手里,但凡有一点不情愿,便是一纸徒有其形的空书。
世间痴心人虽多,所求无非两情相悦,岂有自剖心肝与他人的?因此这道符效力虽强,其实可说并无半点用处。
与其让师兄受旁人欺骗利用,倒还不如受我之欺,任我差遣——李忘生挟着一点淡淡怨气画到结末,心头蓦地一酸。
——师兄心思澄澈,世人欺他至诚,累他飘泊,辱他清名。如此不公世路,难道还要再添一个害他骗他的李忘生?
他落下最后一笔,不等朱砂干透就将黄纸一揉,抬手丢入茶炉,翩然起身道:“师兄见谅,我反悔了。”
谢云流冷笑道:“不愧是李掌教,当真反复无常,可惜——是了,事隔四十年,你忘了师兄的本事,也属寻常。”走过去提起朱毫,不假思索便要落笔。
——师兄与我不同,从来是过目不忘的。
李忘生心念如电,指尖九转真气一推,将盛放朱砂的小匣打下桌,泼落一地新血。
谢云流停下笔,回头低声道:“忘生,我说过,并不知道什么叫做反悔。”
他咬破右手指尖,随即在黄纸上纵横勾画起来。
……师兄的笔墨向来飘逸洒脱,锋芒外显,但这样子一笔笔用指头画字,笔划便显出些圆圆的稚气来。
……李郎十六青丝发,画带双花为谁结?
——门前有路轻离别,唯恐归来旧香灭。
五十五岁的纯阳掌教怔怔地看着刀宗宗主以指尖新血一笔笔画完符箓,吹了吹,递到自己手中。他抬手将纸符放在烛火上烧化,将纸灰分置两碗,提起下午买来的那壶酒,倒进碗中略一晃动,递了一碗到谢云流手中。
谢云流端起酒碗欲饮,李忘生忽地唤了一声:“慢着。”端起自己面前那碗酒,曲臂从谢云流臂间绕过,缓缓低下头。烧灼般两道目光射来,他不再抬头,只觉得对面那人望了许久,才同他一般低颈,两人分别一饮而尽。
新月如钩,红烛高烧。酒是市井间寻常粗酿,甘甜挂在唇齿之间,辛辣沿着喉管一路流到胸口。谢云流自小惯会偷饮,飘泊半世,自诩千杯不醉,此刻也觉得一把火从心底烧上来。将酒碗往桌上一搁,反身就将师弟压在只铺了鸦羽氅衣的石床上,问道:“你愿意了?”
李忘生抬眼看他。清浅笑意在落着月光的漆黑眼瞳里摇动:“这句话该是我问师兄。云天修为,沧浪身躯,付与三尺孤坟之下土木形骸,师兄竟也愿意么?”
谢云流只是嗤笑一声:“你死之前,怎么不问我愿不愿意?”
李忘生温顺道:“是我错了。那么……师兄愿意见忘生死么?”
谢云流张口结舌,终于狠狠一口咬下去:“不愿意。”
///研究空雾峰时间线结果翻出一句“谢师叔祖”搞得我本不存在的道心又破碎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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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2-9 14:4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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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啦!看看能不能完整发出来
///结尾有一点点友情向洛风/裴元不打tag了……
11
那人那时的模样,谢云流曾想象过无数次。
或羞怯,或欢喜,又或惊惶推拒,愧悔交加,甚或眼含讥讽,口吐蛊惑。
……若有一亲芳泽之日,我必极尽温柔以待,绝不教师弟受半点痛楚。
师弟清寂自持,唯有尽我所能体贴细致,令寒川冰消,玉池融雪,春水润箫。
……若有重见那卑鄙小人之日,我必将数十年切骨之恨,悉数报于他肌肤之上。
那小人狡狯多端,必又用言语蛊惑于我,定要令他……不能言语,难以狡辩,无力呼痛!……
现下他得偿所愿,从前错失的那些爱恨恣意,合该要那人一一亲身尝过——
李忘生极温顺地随他动作。手掌与指尖只细微转侧,那副柔韧身躯便随之屈折舒展,如心使臂,如腕驭锋,连气息都不见乱上几丝。
分明这样契合,谢云流只觉失落,又有些挫败——师弟何曾如此予取予求过?这许多年,哪一次张口,不被他硌上一硌?
他略带恼恨地俯首去颈侧,低声道:“你当真半点也不怕?怎么……毫不生疏?”
便听李忘生诧异回他:“师兄何出此言?当初《素女经》不是师兄从师父那儿偷出来的么?”
牙关在单薄肩头上一磕。谢云流吸一口吹梅嚼蕊的冷香,又心满意足地抹抹撞得发痛的齿根。
好好好,合该是这样的味道。
他得寸进尺,又贴在颈边道:“你可当心不要出声,这隔壁,有刀宗的徒儿,还有纯阳的——”
腰侧忽地一凉。李忘生随手抽开他衣带,露出贴身小衣,语调平静:“是张钧与轻崖?无妨,刀宗与静虚弟子算来都是师兄的徒子徒孙,倒是师兄要当心些。”
谢云流抬起脸,只觉那神情仿佛是在认真地调笑,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想得多了——师弟这样的木头,做了鬼也是实心的鬼。索性抵着他的额头,且不理腰下褪落的衣裳,伸手去拆上身那些细碎繁复的罗带。
李忘生比他直截些,刀宗的衣裳也没什么可以磨蹭的余地,腰带一宽便容易对付得很。谢云流手上才解到一半,自己身上外袍里衣已被卸了个干净。
他那好师弟停了手,就拿着一双眼睛安安静静看他的眉目脸庞,指腹掌心温温柔柔触碰他胸腹上伤痕。这般箭在弦上的境况,还是笨手笨脚,没半点旖旎意味。
他心里嗤笑一声。到底是艳鬼,怎么还敢不要我的温养?和从前一样地不解风情——道一句:“明日替你补好!”便心安理得将那麻烦的衣带结一把扯断。
唇齿印颈,当真到了下口的时候,又犹疑问道:“花月之身,也会留痕么?”
李忘生低眉忍笑,只诚实答道:“忘生不知。”
他便将手腕放到李忘生唇畔,贴着他耳边道:“你若不愿出声,就咬着这里。”一手径直抚了下去。
师兄离山之后,李忘生梦到过他许多次。亦有许多年不再做梦。
梦觉之时,固然想不到还能再有这般亲近的时候,想不到是在这斗室残烛,荒窗冷月之下,更想不到师兄的手掌与梦中一样火热,亦急迫,亦温柔。
师兄当真半点也没变过,不,握刀的茧子与习剑自然并不尽相同,原来、刀茧是这样——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一时未能忍住,匆忙咬住嘴唇调息。谢云流便停了动作,凑过来拿额头蹭蹭他眉心,低声道:“疼了?”
李忘生答他:“向来与师兄一同锻炼气力,打熬筋骨,这点痛不算什么。”
谢云流哼一声,手上加了几分力,逼得李忘生气息不稳,急促喘息几声,终于重重一口咬在腕上,方满意道:“不痛?那你为何颤得这样厉害?”
一点新鲜血味沁上舌尖,李忘生只是抬起眼看他。那爱怜怨怼混杂,偏生千般珍重的神情里,依稀辨得出三十九年前眉目风流模样。
爱欲所生忧惧,早在三十九年间随山风飞雪化尽。
直到后背被石床隔着桀骜不驯的鸦羽抵得生疼,师兄又将下颏压在他肩上,白发磨蹭着颈边,恼人地痒。躯壳之内那一段不属自身的热意比脏腑都要更鲜明,而师兄却还在喃喃叹息:“颤得这样厉害,真该让你出声听听……”
他抵不住那热意,抚上冰冷石床,如冬日盘坐仰天池上清心。谢云流却一把掐住他手腕,发肤如炽,血脉跃跃,不容置疑地与他相接。
千里寒冰,寸寸碎裂。
数十年纷繁芜杂难以言说的情思自水底浮起,千头万绪顺着那个人手上刀茧,胸口伤痕,腰间锋刃,毫不讲理地欺入他曾以为无缺无憾的身心里。
原来我竟还是害怕的。
原来我还会这样气恼,这样无措,这样痛楚,这样……欢喜。
他吮去谢云流腕上血珠,缓了唇齿。厮磨缱绻的间隙,尚能活动的一只手自颈间沿长须一路抚上汗湿的苍苍鬓角,忽又轻轻地唤了一声“师兄”。
……师兄,我想见你再笑一笑。
雨后复晴,最是春日草木滋长时。枯朽老树根底,一点浅绿新枝暗暗地探出头来。
李忘生点一点半卷的嫩叶,微笑道:“这回又要走啦。过些日子除尽了坏人,我同师兄再来看你。”
听得身后门声一响,他直起腰,动作微滞,回头唤道:“师兄醒了?”
谢云流披了件旧道袍,背着手不冷不热道:“还当你今日有力气练剑了。不练剑还要这样早起,旁人可忍不了你。”
相处几日,李忘生已习惯了师兄如今这别扭性情,正色道:“这几日都未曾正经练剑,师兄虽然天赋卓绝,也不该如此散漫倦怠。”见谢云流脸色微沉,伸手一拢身上宽大宗主外袍,从容续道:“日日这般总归不成体统,先前师兄说要替我补好衣裳,有劳了。”
谢云流冷哼一声:“昨日还说师兄穿这身更好看。好啊,果然又是花言巧语。”
李忘生微笑道:“我倒是宁愿见师兄一直穿道家服色。只是倘若师兄的爱徒再误闯进来,以为忘生又篡夺了刀宗宗主之位,才真是罪莫大焉。”
谢云流不答,目光落在李忘生头发上,神色莫名。李忘生垂目,但见散落发丝之中不知何时混了零星数点银色,不禁一怔。
香药效力随时日消退,先前是十六七岁少年模样,如今已似二十许青年。却早不记得自己二十岁时,鬓边是否霜华已生。
他背身顶着谢云流目光僵硬地将几缕素丝掩好,听到师兄声音幽幽从身后传来:“罢了,师弟,我也不怪你,事到如今还想着把师兄往外推……”终究忍不住开口怼道:“只是早起了半个时辰!”
不说倒好,谢云流立时便恼道:“早起既不练剑,为何不在房中看书写经,再陪师兄睡半个时辰,非要跑到外头一眼瞧不见的地方——”
李忘生只好祭出绝招:“忘生可不敢穿着这身服色外出,只能一直守着一隅之地,不能与师兄同游,可惜可惜。”
还好。只要说到同游二字,师兄一向无有不依,立时又好言好语地叮嘱道:“你好好等着,师兄去买针线,片刻便回,回来带鲈脍给你尝。”
李忘生刚说半句“不吃也无妨”就被谢云流狠狠瞪上一眼,当下收声恭送谢宗主出门,总算松得一口气,跃起折一截枯枝在手,腰身转侧之际格外小心,缓缓比划几式。
他着实有些无奈。连日不论怎样旁敲侧击提点,师兄都死死抱着一句“不知你我来日几何,提什么旁人之事扫兴”不肯放手。说到刀宗门派事务、徒儿教导,也只得一句“这么大的人还不知轻重缓急,不懂自行处理事务,养他们作甚”,教李忘生几乎怀疑平日是自己对纯阳弟子管束太多。
但于睿信中提及东瀛刺客来袭,两名静虚弟子私逃下山,她一己之力拦不住怒火攻心的祁师弟,只得将掌门早已下山的实情告知几位同门,依二人先前所议,留卓凤鸣和上官博玉在山上处理事务,她与祁进携静虚玉虚两脉弟子同来。
心算脚程与时日,不论如何留恋不舍,也已不能再与师兄在此处再情意绵绵地拖下去。
琼花树新枝摇曳,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李忘生收起剑势,温声道:“今后必定是要常来的,绝不骗你。”
又轻声叹息:“往后师兄若再责怪我欺骗于他,做师弟的只好低头认罪,如何是好?”
“……你说,他从来不曾责怪我?”
12
方轻崖捂住脑袋,绕着石桌连着急转三个圈子:“那要如何是好?”
左伶不耐烦道:“那不是你们道士的吃饭家伙么?我和浪师叔都亲眼瞧见,宗主同那个……花妖,很是亲密的样子。”
浪三归抱刀萧瑟道:“你们是没见到——不,还是不要见的好。”
张钧问道:“所以到底为何二位如此确信,那人不是师父收下的新徒弟,而是妖魅化身呢?”
浪三归抱头哀叹:“张师兄,你同师父相处时日不长,怕是不知道他的做派。师父若是收到天赋卓绝的弟子,不出三天定要把他拉上武场让我们挨个上去见识,昭告天下,绝无可能将他偷藏身边这——么久还不拿出来。”
说到兴起处,浪三归已是凄然欲绝:“当初到底为什么不让师姐走这趟差事!要是她在,一定带着左师侄天天上门找新同门讨教,被宗主抽也能做两个明白鬼,我也不必陷在这样进退两难的境地里……”
张钧迟疑道:“洛风师兄倒是未说过,师父教门下弟子是这般光景。”
方轻崖拍桌:“这个我倒是听师父说起过——师父说他天赋不算上佳,学剑时常被师祖训得哭出来,只好去找掌门师叔祖安慰。”
左伶怅然,满眼神往道:“若是宗主也能这样教我就好了。”
张钧与方轻崖顿时肃然起敬。左伶续道:“浪师叔非说宗主对这个人,不是,花妖,十分之腻歪,天下绝不会有活人能让宗主变成那副可怕的样子……”
方轻崖抬手:“且慢且慢,你们说的这个花妖,他到底是男是女,长什么模样?”
浪三归迟疑道:“长得……没留心。总之是个男人。”
左伶毫不迟疑道:“刀法很好!”
方轻崖欲言又止,张钧起身道:“若世间真有能够迷惑师父的妖魅,我们两个也未必就能降伏。但事已至此,不得不去看上一看了。轻崖随我去,若是日暮时还未归,浪师兄与左师侄请立即回赴刀宗,千万不要再留。”
两人取剑出门。才刚踏出巷口半步,迎面对上一张煞气腾腾,修罗一般的俊朗面庞,身旁女冠容姿清雅绝尘,身后跟着十余名蓝白服色的道子,或喜或忧,有的已脱口唤道:“张钧师兄!”
张钧眼前一黑。早该想到,这地址是洛风师兄留下,他们能寻到,纯阳来人也能寻到——可怎么偏偏派来的还是这一位!
方轻崖急退数步,立时就想纵跃远遁而去,然而祁进长剑业已出鞘,剑气比怒斥声来得还要更快一步:“击伤同门在先,私逃下山在后,纯阳容不得你这等叛门逆徒存世!”
于睿飘步上前,拂尘出手稍阻祁进剑势,急声道:“祁师弟,咱们有正事要做,清理门户的事回山再议!”
她给素天白使个眼色,后者会意,赶忙发令:“张师弟,方师侄,你们触犯门规私逃,赶快缴剑就擒,随我等回山向掌门人请罪!”
方轻崖被七星剑气所限动弹不得,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该束手就擒,拼死一搏,还是大喊几声浪三归与左伶快跑——祁进的脾气,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替纯阳清理门户清到刀宗门口去——竟半点没想到“掌门人”三字有什么不对。正犹豫间,身侧墙上一人挟刀势跃下,方轻崖顿觉浑身桎梏一松,再看时,刀剑未交,祁进被刀风震退半步,脸色青白,提剑指向挡在张钧方轻崖二人面前,那一位身披道袍的刀客,冷声道:“贫道教训本门犯徒,请道友让开!”
谢云流嘿嘿冷笑一声:“静虚门下,还轮不到他人教训!”
他此言一出,纯阳弟子阵中蓦然一静。于睿失声道:“大师兄?”
祁进脸色骤黯,喝道:“什么大师兄?他是东瀛剑魔谢云流!这贼子欺师灭祖,还敢上华山逞凶,且先接我一剑!”
谢云流将左手食盒往方轻崖手上一塞,反手仗刀架开来剑。方轻崖头次知道大树底下乘凉是什么滋味,不禁感慨万千,麻溜地抱着食盒拉上张钧躲到谢云流身后门中观战。
谢云流既不想应付叫师兄攀亲的,也不想理会叫剑魔寻仇的。鱼脍不能久置,只想赶紧把这群人打发走回去午饭。那些一刀两断的杀招自然不能乱用,只一记剑飞惊天阻断对方剑势,冷冷道:“我同纯阳已无干系,同你们更没什么可说,速速离去,否则莫怪谢某刀下无情!”
祁进愈发怒火中烧,也不管身旁何时多了一人,怒喝一声:“刀下无情?先瞧瞧祁某之剑利否!”
他出手一向只顾攻敌,不顾自身安危,凭着一股有去无回的气势,纵是以少敌多,以弱对强,往往也能以些许小伤抢得上风。谢云流又目中无人,鏖战时还有空分了心思,扬眉向他身旁道:“你出来做甚么,师兄打发了他们就行——”
祁进看得这一瞬破绽,挺剑疾刺。身旁那人沉声道:“住手!”
谢云流一怔,手中横刀竟递不出去,祁进一剑已递到谢云流咽喉处,劲力剑风却似全打中虚空,无形无着,一个踉跄,眼见谢云流脚下不知何时多了个蓝莹莹的气场,惊诧道:“掌门师兄?”
李忘生面沉如水看着二人,素白中衣外只披了鸦羽大氅,正要开口,谢云流踏前一步将他往身后一罩,冷笑道:“忘生,这就是你嘴里那位勤勉纯粹的好师弟?好得很啊!”
却听祁进愣愣道:“掌门师兄为何这副形貌——我知道了,是上官师兄的丹药!”
他握紧长剑,心中越想越气,冲口而出:“掌门师兄何必为了这叛徒做到如此地步!此人暗上华山刺杀掌门,要不是师兄吉人天相先行一步,就真要遭了他的毒手!”
谢云流像是被什么定在原地,极缓极缓地转过头:“——丹药?”
“张钧,方轻崖,屡犯门规。暂留扬州重修观宇,重塑地母与三清像。”
李忘生接过素天白斟来的一杯蒙顶山茶,转眸向谢云流望了一眼:“静虚门下弟子,奖惩理该由大师兄斟酌。大师兄若有异议,请讲无妨。”
几人坐在道观正厅中,随行的三代弟子各自侍立一侧。
厅内气氛古怪之极,祁进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几次看着师姐眼神欲言又止。李忘生青年容貌,散发素衣,偏偏泰然高坐,一身纯阳掌教的正统高人架势。谢云流手上的刀甚至不曾还鞘,横抱怀中,瞧来随时能依着寰宇殿样式给此处来一次重建,令那两名不幸静虚弟子余生都得留在扬州算命化缘。于睿拂尘轻挥,秋波流盼,将三人神情尽皆收入眼底,支颐若有所思。
谢云流沉默到方轻崖开始盘算把自己卖给茶馆女老板能不能赎买师叔几年自由身,终于开口:“要将谢某绑回长安,李掌教还真是狠得下心,舍得出手。”
李忘生抿一口茶,淡淡道:“此话怎讲?”
谢云流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冷笑道:“清虚子的计谋,灵虚子的药物,玉虚子的人。真不愧天下三智,国教掌门!美人关,英雄冢,谢某人认栽便是!只是难为李掌教这些时日虚与委蛇,当真委屈了你——其实不必做到这等地步,谢某早已是万劫不复之身,何必还要苦心孤诣陷我在温柔乡中呢?”
这一下连于睿的神色都精彩了起来。纯阳弟子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浪三归和左伶木呆呆地站在廊下眼观鼻鼻观心,两人脸上都写着“这样的剧情是我们刀宗配拥有的吗”。
李忘生赶在祁进拔剑起身之前开口:“贫道愚钝,惟记得谢宗主曾应允,埋骨冢中,绝无后悔。”
谢云流一窒,冷笑道:“当年倒不知你有这样的好记性!”
李忘生平静道:“忘生虽无过目不忘之能,但师兄训导,自然是句句谨记于心,不敢或忘。”
谢云流神情稍缓,于睿心中一喜,正待说几句话解开当下这水泼不进的局面,忽听隔墙一道熟悉的清朗声音唤道:“澄如大师,萧女侠,裴先生,请随我来。”
谢云流上一瞬刚平复的脸色顷刻间重归阴沉,手腕一抖便欲提刀冲出。李忘生疾唤道:“师兄,莫要再犯大错!”
谢云流只觉得腕上一紧,拔刀出鞘的十成力竟然硬生生化于空中,怒极欲笑。
洛风引着数名武林前辈走进院中时,就看见紫虚子手提长剑,剑尖不住颤抖,面色铁青。
白发刀客声音又提高了一截,吐音清晰异常,无一字能够误听:“李掌教,你先前所提合籍结侣之事,谢某同意了。——这喜帖,要从纯阳发,还是就近命刀宗弟子投放呢?”
洛风一个踉跄。
而厅内,纯阳掌教仍只安定坐着,颜色不变。
“婚姻大事,贫道不敢自专。还请谢宗主随贫道回山见过恩师,当面禀明。敢问谢宗主,将请何人为媒,许何物为聘?”
趁着大师兄被掌门师兄噎得说不出话的当儿,于睿眼疾手快地挥起拂尘拦在祁进面前,朗声道:“《诗》有云,燕尔新婚,如兄如弟,可见兄弟新婚,合于古训,祁师弟,你我还是不要阻拦的好。”
祁进“啊?”了一声,一手拄剑,愣愣地思索片刻,又难以置信地发出一声“……啊???”
13
洛风垂手道:“一切起因,皆是风儿办事疏忽,又未能约束同门弟子,请掌门师叔责罚。”
李忘生想了一想,说道:“当罚。便罚你为师父舞一支剑,看看别来武学进益,可好?”
纯阳剑法非为乐舞而创,座上有师弟,有徒弟,还有七秀万花的晚辈。素来通情达理的师叔忽作此语,洛风微愣,随即恍然,躬身应道:“是。”
那已是许多许多年前的事了。
洛风记得那是个寒意深重的冬天。师父单人匹马自长安归来,带来一瓶山下折回的红梅花,一盒长安城里的新样果子,一坛西域的葡萄酒。山上那一天的雪也好大。师父的游兴竟还未尽,定要拉着师叔和自己上论剑峰看雪,要师叔尝尝他从西域人手里赢回,最最地道的葡萄美酒。
到了地方,两个大人还没喝上几杯,师父又把那瓶抱在怀中奔波几十里的红梅花撇在一旁,去折了被雪压得快要垂到师叔发髻上的一段松枝,在席间以枝作剑,即兴舞了一曲。
或许因为师父在山下饮了酒,那天难得是师父先醉,倚在师叔膝旁且吟且唱,闹了好久终于睡着。师叔的脸颊也被葡萄酒染得红了,解下挡雪的斗篷给师父盖上,又拆了果子分给洛风,笑说师兄醉了不记事,这回一个也不要给他留。
后来师叔代授武艺时,洛风偶然提起那一天的事。几日后,师叔将那支剑舞改为一套十六招的剑法授予洛风,神色柔和:“风儿年轻,多记着些。”
洛风花了半个多月才将这套剑法记住,却不明白师叔言下之意。
那时候师叔还未满二十岁。十岁的风儿和十九岁的师叔像是两辈人,等师叔百岁之后,风儿也已经是九十多岁的老头子啦。
师叔倘若忘了,风儿又能够多记几年呢?
师叔的头发,不到九年已尽白了。
十九岁之后的某一日,洛风坐在紫霄宫外的松下喂鹤观雪,忽然间福至心灵地明白。师叔那时怕的,并不是忘记。
——怪不得师父总是说我没有天分。
这本不是一套用来实战的剑术。洛风自学成之后从没有拿它对过敌,也没有再教过其他静虚弟子。
这是只存于师父、师叔与我之间,不可留的往日。
但天涯虽远,人寿虽暂。这世间有许多话,许多事,有人或许无心地说了,或许有心却从未说出口。而听到的那一人,终其一生却都是不会失落的。
蓝衣道子身随剑走,矫如云鹤。容貌秀雅的玄衣青年击节数记,自腰间抽出骨笛应和。
横笛清越,奏的是一支江南的清商曲。剑舞清逸,纵横间荡开雪岭云端无穷寒气。
裴元的笛艺莫说在万花谷,就算在今日座中也算不得第一流,二人更未曾事先演练,节律只有六七分能相合。然而在座但凡稍识音律者都听得出,那笛音剑意遥相顾应,仿佛隔着沈沈年月,重重山海,依然彼此酬答。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以为1w字能解决的这点伪女鬼搞笑文学居然写了4w……中间还病了一场拖更非常抱歉
感谢大家一路的评论等有空就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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