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背景] 【授权转载/未完结】朝朝暮暮 下四(LOF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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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落江山 | 2025-2-9 14:50:26 | 显示全部楼层
(上篇完)





洛阳道外林木萧疏,虽已过了一年中暑气最盛的时光,逃亡之人藏身此处,仍然困热难耐。

谢云流沉默勒住马头,拍了拍鬃毛上灰土,冷冷道:“你我就在此处分别罢。”

自从确认与苏鱼里相约的酒肆是个陷阱,一路行来,谢云流沉默寡言,与平日判若两人。李重茂几次想要引着他一同骂上几句背叛之人发泄心中郁气,始终未果。行至此地,终于还是听到这句最不想听的话,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大哥难道还在为了那个死士着恼?”

谢云流冷笑,却是几日来第一次接下了话头:“我竟不知他是你养来杀的。”

李重茂早已后悔了无数次当日情急之下口无遮拦,几次婉言补救都被谢云流当作耳边风。

他从前颇不喜这江湖游侠身上远超本分的傲气,向来以气量宽广折节下交自许,总归不堕了天家子弟的尊严。如今境遇流落,竟当真不得不处处看着这人脸色过活,早已烦闷不已。此刻听他话里带刺,忍无可忍道:“不错!那又如何?我难道不是嫡母和阿姊养来杀的?”

谢云流向来有刀在手就懒得作口舌之争。况且正是人困马乏之际,身上伤口阵阵作痛,回想起往日和苏鱼里走马斗酒亲若手足时光,仍觉心寒。手握缰绳勉强稳住身躯,垂目看日光透过林叶之间落下的斑斑光点,又抬首扬鞭道:“谯王是你同胞兄长,总不会害你。”

李重茂急道:“大哥这是何意?”

谢云流心不在焉地思念着纯阳宫外清净白雪、温柔怀抱,唇边浮出一点笑意:“东都城近在眼前,我要回华山去。早晚终须一别,在此地分道不是理所当然么?”

李重茂低声重复了一句“华山”,猛地笑起来,顾忌着随时可能出现的追兵又不敢放声,一连干笑了数声道:“大哥,你以为你是什么!——你不过和我、和阿田一般,也是他们养来杀的!”

谢云流一时间不解他言下之意,反问道:“什么?”

李重茂冷笑:“临淄王、宜城、吕纯阳,还有在他们中间穿针引线的那个李忘生!”

他看谢云流一脸五雷轰顶的茫然,心中久违地一阵快意,又道:“我听说大哥和吕纯阳、李忘生都往来甚笃,想必不会不知道吕纯阳正是因为献术临淄王,得了皇祖母青眼,世上才有华山纯阳宫,有了国教掌教真人的名号。他那徒儿李忘生,是临淄王送到吕纯阳手上投桃报李的回礼,是他和宜城同父同母的同胞亲兄弟——”

谢云流厉声道:“你说什么?”



————

李忘生掩上房门,刚往外走了两步,就看见洛风背着小小木剑,一脸郑重地站在檐下:“师父,风儿也要去找谢叔叔。”

他不禁失笑,摇摇头:“风儿还小,要乖乖留在山上陪师祖师叔。”

洛风难得一脸倔强:“师祖有师叔陪。师父的病还没大好,风儿可以照顾师父。”

李忘生知晓徒儿并非师弟那样七窍玲珑的聪明孩子,这番话情真意切,却不是他自己想得出的说辞,想了想,问道:“是师祖让风儿跟着师父一起的么?”

洛风用力点头:“是。师祖还说,风儿的紫霞功也入门了,师父不能动用内力,风儿多少是个助益。”

北冥真气由一至九,合阴阳之数。洛风不过学到五,这一至五的招数有几成功力也难说得很,只能道一句聊胜于无。李忘生暗想师父骗起人来连八岁孩子也不肯放过,心头却禁不住一暖,微笑道:“这一去不知百里千里,风儿就这样想要见到谢叔叔?”

洛风仰起脑袋:“风儿不一定比师父更想,但也是很想很想见到谢叔叔的!”

李忘生笑容一凝,过了片刻,俯身挽起洛风的手,坚决地向小徒儿露出一个笑脸:“是。师父很想,很想见他。”

他握着洛风的手一路行到观外的马厩前,牵出一匹,温声道:“师父的力气不大够用。风儿自己能爬上马么?”

洛风对着马背连着用了三四次梯云纵,终于有一次稳准落上马鞍。李忘生赞了一句“风儿聪明”才踏阶上马。

扬鞭催马。不过半里,眼前便有几名持矛执戟的兵士拦在眼前:“太平公主有令,搜寻韦氏逆党,任何人不得擅离华山。”

李忘生抬起头。松风阵阵,鸟雀声惊。内力虽被何潮音以重手封住,眼力却还在。一瞥之间,已见密林中藏着六七个身法不凡的护卫,却无一人现身。

太平公主,神策军——少年微微垂目,想起那日颈缠红巾的小队长在李隆基离去后的言语。

“在下只遵七殿下号令,生杀予夺,任凭七殿下一言。”

——是“七殿下”,而非“李忘生”,是“号令”而非“护卫”。

到此仍不现身,李隆基下的是怎样的令,不问可知。

无怪这一支小队明明守在山门外,却没有起任何冲突,任凭温王的使者把信送到谢云流手中,任他下山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只因他们的职责并不当真是“保护李忘生”,而是“遵从七殿下号令”——只要发令,就是认下了“七殿下”的身份。

不管武家人还是李家人,总是爱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其实若是能安然无恙地带谢郎回到长安,始终难免要去他们面前攀扯亲情,编织颂辞,低头求一封赦令。

他心间至今这一点坚持挣扎,终究只是虚无缥缈的把戏。

说穿了,李隆基也并非怀抱恶意,更不是真的想要逼迫他什么。倘若那日的姿态再低婉柔顺一些,或许连这提点“七弟”身份的小小手段都不会有。

他只是不愿。仿佛多几分和光同尘的妥协,便不能再放纵自己亲近那个清白澄澈的人。

他只想要做李忘生。

也只想给那人一个干干净净的李忘生。



李忘生俯身给怀里的洛风掖了掖身前挡风的丝绵斗篷,轻轻地道:“五方行尽。”

与此同时一扯缰绳,马身腾跃数尺,于神策军士震天呵斥声中越过诸人头顶,纵出包围之外。

洛风从怀中钻出小小脑袋,顶着山风狠狠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小脸兴奋得通红:“师父师父,风儿的五方行尽学得好吗!”

李忘生含笑答他:“很好。风儿最聪明了。”

洛风探头张望沿途风景,随着马颈上铃声荒腔走板地信口哼着歌。

这孩子从来规矩谨严,被那人教了这些时日,也学会了这般——放浪形骸,毫无形状。

李忘生回望山巅,丝丝歉疚忽然浮出心底。

师父从前看我,也是如此么?

我带着风儿这般一去,师父要多担上多少干系,又将怎样忧心于我?


……但这个自幼只学过周全世务,超脱世情的少年,这一日终究决意拼上一生,去做一件未必能够做成的错事。



————

谢云流倚着一株桑树,连连冷笑数声,打断了李重茂第不知道多少声“大哥”。

“重茂啊重茂,再说下去可就像是挑拨了——他从来没有故意结交过我,是我去结交的他!”

却也不能怪他。谢云流侧头望身旁林木,远远见道上车马黄尘,心中一阵迷惘,又决然想道:“罢了,我同他的事,世人本就不知,也怪不得重茂误会。”

为他做的事,从来非他出言相求,都是我心甘情愿。况且元夜有以身相护同生共死的情分,不久前有一宵缠绵缱绻的光景,这一年之中多少事,桩桩件件都是真情流露,决计做不得假。

李重茂急道:“大哥声名满长安,他故作不知,才是虚情假意!”

谢云流不耐道:“他武艺并不弱于我,我做得到的事,他也做得到,舍近求远结交我做什么?”

到此时李重茂竟笑了出来:“原来大哥连这等事都想不明白!身居高位,许多事就算做得到,未必方便亲手去做。似大哥这般一身无牵绊的江湖豪侠,乃是最好使的掌中之刀。”

他看着谢云流越来越沉的脸色,一口气说下去:“临淄王一系尽是心机深沉,谋划长远之辈。宜城不在宫闱中长大,或许还有那么几分真性情在。李忘生自幼养在富贵人家,临淄王的眼皮底下。这些心机手段,重茂想得到,李忘生只有比我更熟!”

他深知谢云流性情磊落之中藏着些乖戾的种子,生恐一个失言火上浇油,着意避开了李裳秋的坏话。谢云流的脸色却更难看了几分,冷笑道:“说来说去,不过是空口白话。李忘生是相王妃巫蛊遗子——除却一个李字,你到底有何凭证?”

李重茂双手紧攥。在袖中摸索片刻,神色忽尔一喜:“倒是当真有一份凭证。”

谢云流接过他递来的一片薄纸,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忽然全身一晃。



那一日事变之后,李重茂浑身颤抖地看着李隆基站在安乐的尸体旁,对双剑滴血的李裳秋笑语:“七郎算了个好日子。”

宫廷之中的秘事,李重茂算得见多识广。这“七郎”二字,加上自李裳秋回长安以来,宫闱中隐隐约约萦绕的诡异传闻,两厢对照,竟让他猜出了李隆基口中那人的身份。他曾听苏鱼里提过谢云流对那位宜城公主颇有情意,不久后,暗卫送来从李裳秋处盗来的书信,他留了个心眼随身携带,不想今日果然用上。

“李裳秋害我阿姊安乐,又占了她的宫室……这是她不小心落在阿姊宫中的笔墨,我偶然见到,猜想是纯阳宫寄来的罪证,便随身收着……”

李重茂犹在小心措辞,余下的话谢云流却是听不到了。

笺上笔墨字迹样样熟极于心,和当日在华山上连绵数月之间递到自己面前那些情意绵绵的曲谱剑谱,一样的纸张,一样的书体。

其上只有五个字,清清楚楚,无可置疑。

“庚子夜,星陨。”



自来改朝换代往往伴着天地异象。换言之,有非常之心者,天生异象之日,是最好的动手时机。

纯阳宫是道观,李忘生是道士。占卜卦象,窥测天机,正是他本分的学问。

那一夜的事,无论纤毫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自然,永生永世也不会忘记李忘生站在山路上与他相会之时,一天星光乱落的光景。

是李忘生算出这个日子。他知道长安城今夜将有惊天动地的剧变,知道自己友人将陷生死未卜的危局,却还不动声色地在纯阳宫中与自己从容谈笑,甚至……以身相诱,共枕同衾。

七月骄阳之下,谢云流只觉得如堕冰窟。

——为什么他会在李裳秋的马车中?为什么他在安乐公主面前信口妄言脸不红,心不跳?为什么他宁愿冒险下山来寻我,也不为当日在位的国君祈福?为什么他明知我的心意,却总是忽远忽近,若即若离?

——从初次相逢起,他每一次见我,都说了谎话。



【或许是他年纪还太轻,装不到滴水不漏。

或许是他心里实在喜欢我,故作无情也装不到十二分。】

【我不但有坏心思,还会伙同我师父一起骗人,谢郎不是早就知道么?】

——他原先甚至颇为以此自得。而今想来相伴时日中一处处,一句句的破绽,竟都可以指向另一个答案。



谢云流忽然将纸条一揉一抛,凌空挥刀劈落,碎屑如蝶四散。

李重茂惊得退了一步,只听得谢云流寒声道:“李忘生是何等样人,我心中明白,不劳多言。”

那持刀的手竟破天荒地微微颤抖。李重茂看在眼中,不禁暗暗一哂,心道:“到这般田地,怎样说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却见谢云流扭过脸来,目光森冷:“人心如镜,无非自照。云流此生,不作掌中之刀!”









谢云流身形半藏在高塔影下,负手漠然看着阶前香客渐稀。往来僧侣的讲经与梵唱声中,偶尔还夹杂着几句吐属奇特的东瀛言语。

这是扬州一间佛寺,寺以塔名,唤作栖灵,香火十分繁盛。栖灵寺距扬州城码头不远,乃是东瀛来使与留学僧人在扬州城中留驻的所在,谢云流在此地借僧房住了五六日,养伤听经,囫囵记下了许多经文语句,连东瀛语都听得会了几成。

他同李重茂在洛阳城外话不投机,几乎当场就要回华山找李忘生讨个说法。是李重茂死死拉住他,说如今钦犯之身再上华山,徒然给纯阳招来许多麻烦,勉强又同行了一段路程。到得扬州,在这栖灵寺中结识了东瀛来的遣唐使藤原宇合,对方有意招揽二人同行。距离开船已无多少时日,李重茂联络到一些手下,决意随藤原宇合赴东瀛再图远策。谢云流托辞养伤孤身留在寺中,心中只是一片彷徨。

檀州无家。长安非家。天下之大,竟处处是他乡。

他本打算着平平安安送走李重茂,就回去找那人问个明白。然而击退了沿途追兵刺客与闻风而至的江湖人,顺利将李重茂交到遣唐使手中,按说重担已卸,自身却生出几分退意。

人心难测。一路行来旧友反目,知交背弃,就连当初抛下一切去救的人,也令他生出几分“是否值得”的迷惑。

——李重茂自然不该死。然而为了救这一个人,死去的人已远不止三五之数。

那些人的性命,难道便折损得分属应当么?

若说起初面对苏鱼里失约,尚能安慰自己几句“事到临头看清一个人本性”,这两月的所见所闻,却令他当真疑心起了自己结交朋友的眼光,以及,不愿放在台面上说穿的那点真意。

李重茂耗费三条死士性命将自己请下华山,隐隐想要的当是他谢云流身负这三条性命,成为第四个不得不保他到最后一刻的死士。

——只怕,我当真没有识人的眼力。



这念头一生,更大的恐慌随之溢满心底。

李忘生是何等样人——我当真明白么?

纵然李重茂所言并非全然无稽,纵然知道他口中李氏皇族子弟品行不是凭空捏造,谢云流总是不肯深信。那人本是当世名剑,为图谋一把刀自损修行,实属无理。

然而有千百个理由去信李忘生,却也找得出千百个理由不信他。谢云流心底最怕的,却正是有真凭实据不可取信的——那一晚。

他记得掌中肌肤,唇间甘甜,记得臂弯中腰肢柔韧,身前乌发轻软如云,记得身躯内里缠绵滋味,更记得帐中枕上,那一双天真无辜的眼睛。

知己相交,不在朝暮之间。他从前想一想这些事尚觉唐突亵渎,如何信那个人连情之所至的事都能信手拿来做局中筹码——就只为,绊我一夕在纯阳观中?

他不能信,也不愿信。



天色暗下去。檀香梵呗闻久亦觉烦心,他昏昏沉沉地回到僧房中,握住腰间香囊中偷藏的一双明珠。

秋日阴雨连绵,前日落过一阵,窗外才开的桂花沾了水气,甜香中带着潮湿气息,全不似长安秋气高爽。寺里年轻沙弥送了斋饭来,远远地听到钟声悠悠,又有偈子声起。

有情即解动,无情即不动,

若修不动行,同无情不动。

若能自有真,离假即心真,

自心不离假,无真何处真?

谢云流听在耳中,忽忆起从前仿佛听过相仿的句子。见那沙弥十三四岁年纪,目光清亮,似乎是个聪慧之人,心中一动,脱口问道:“小师父,什么叫做‘离道别觅道,终身不见道’?此道与道门之道,可相同否?”

沙弥合掌道:“阿弥陀佛。祖师云:‘不动是不动,无情无佛种。’若不解情,亦不知空。且须解情,方能离情。道家谓太上忘情,其理自有相同之处。”

谢云流手上一抖,一双筷子落在地上。他俯身拾起,拿袖子胡乱擦了擦,脸色已是惨白,喃喃道:“且须解情,方能离情?且须入世,方能得道?”猛地一抬头,瞪着那沙弥问道:“不动道心,究竟是何物?如何入世还能不动!”

那沙弥虽是出家人,却也正是喜好卖弄伶俐的年纪。佛经多譬喻,他左右一望,便望向窗外空庭,微笑道:“譬如秋霜结于庭中,人行其上,自留足迹。而明月在天,月华在地,看似与清霜无异,但人纵是追逐月色往来千遍百遍,亦不会留半点痕迹。”

他说出这番话,双手合十,颇感自得。一抬眼,却见眼前俊秀青年神色如狂,喜怒难辨,眼底渗出一片红色,不禁吓了一跳。

那青年涩声道:“明月在天,自然无须人迹。可是痴心妄想攀云折月的凡人,又算是什么?”

沙弥看他神色异常,隐隐觉得可骇,合十垂首道:“若无人行过,是霜痕还是月色,原本分辨不出。”

青年沉默片刻,恨声道:“是了,白霜留迹,不过是虚情假意的伪物,月色无痕,好一片绝情忘心的大道!”

沙弥讶然道:“施主是恨他有情,还是恨他无情?”

谢云流被这一问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狠狠冷笑一声:“一样可恨!”



————

不过数日。这小沙弥只因奉师命送了几顿斋饭,就被人绑到扬州码头,命叛党谢云流束手就擒。

为首的那个他也认识,青年才俊,意气相投,在长安楼头请他喝过酒,还笑谈着有朝一日去了江南,要他狠狠地回请一顿——啊,那一日李重茂也在,还是当日的温王殿下慷慨解囊会的账。

这一日,江南的暑气尚未消尽,黑云漫天,沉沉欲雨。东海沧浪浑浊,一波波拍打着沙岸,往东瀛的船只停在码头上,四野里隐约刀兵闪烁,天光似暮。

那旧日友人长剑横在小沙弥颈间,扬声道:“谢云流,你贪图富贵,勾结叛逆,江南武林容不得你!”

谢云流刀横胸口,放声长笑。

“谢某若真是你口中的江湖败类,还会理这非亲非故的小和尚性命么?”

四周静悄悄地,只有他笑声和着长风,远远吹送出去。

这些武林人,往日不见得是一条心,今日也未必当真信了谢云流是什么叛党乱臣。

——不,到了这时候没半分异动,分明人人心中都清楚,只要一条非亲非故的性命,就拿捏得住他这个无法无天的乱臣贼子,江湖败类。

谢云流的目光缓缓扫过去。有兴奋的,有胆怯的,有从容的,有喜笑颜开的,种种神情不一。押在阵前的小沙弥双手被缚满面惧色,口唇不住蠕动,当是仍在念诵佛经。

可笑可笑。山穷水尽,命悬一线,世间何处有神佛?

他冷笑:“王子清,你既打算污谢某姓名,还想要用情义缚我?”

——小沙弥蓦地瞪大眼睛,嘴唇颤了颤,颈上现出一条血痕。

王子清喝道:“谢云流,你还不弃刀就擒,是想要再害死一条无辜性命么?”

浓云低压,水边停了风,四周闷热潮湿,更不见半点天光。

谢云流看着这旧日好友,面沉似水,一字字道:“好,我弃刀,你放了那和尚!”

言罢手腕一挥,青光闪闪的宝刀划出长长一道弧线,呛啷一声,落在地面上。

在场数十人似乎齐齐地松了一口气。谢云流不以拳脚功夫见长,丢了兵刃,便是刀俎之上的鱼肉,分而食之自是轻而易举。

其实数十人齐上,要擒住谢云流不说易如反掌,也绝非真正难事。只是乱阵之中难免先后有所折损,却是谁也不愿率先出阵,做这直撄其锋的冤大头。

就在此时,一人用古怪的汉话唤道:“且慢——”

王子清情不自禁往那方向望去,见是立在码头船只前的一个小个子东瀛使者。

只这霎眼的功夫,心口忽然一凉。

他低下头,看见胸前插着一柄短剑,剑柄尽处是白衣束袖的手腕。再往上,是青年人俊美容貌,四目相对,谢云流展颜一笑,手腕轻旋抽出剑身,一蓬鲜血飞溅,洒上灿若朝霞的笑脸,又淋淋漓漓地自他颊边流下来。

砰的一声,王子清身躯直直地倒下来,尘土飞散之间,谢云流一剑划开绑住沙弥的绳索,喝道:“别回头,跑!”

那小和尚已是心魂俱裂,再不必提醒,发足一路狂奔。身后传来凌乱急促的金铁交击声,锐器入肉的刺耳闷响,哀嚎辱骂的人声。一片混乱之中,他狂奔出里许地,被一块小石头绊住脚,身子止不住急奔之势,飞扑摔在一块青石上,晕了过去。



天色真正暗沉了,远方海上雷声隐隐。滚滚黑云之中,偏偏端正地裂开一道缝隙,令团圆的明月洒下光华来。

藤原宇合身边十数从人持着火把端立,连着叫了几次“谢君”都不得回应,在主人的示意下,一个个都噤了声观战。

谢云流肩头,手臂,后心,腿侧,小腹都受了伤,好在均非致命,只是失血过多,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渐觉晕眩难支。他挥剑出去,又刺中一人手腕,剑身斜拖,狠狠地向下一扯,那人捂着手臂退出圈子,看伤势,今后这只右手应是废了。

他亦不知自己在绝境之中竟能迸出一身万夫莫当的悍勇之气,眼见三人扑来,退了两步,后背倚上一株柳树,不避不守挥臂攻出,但听身前人连连惨叫,应是被这惊鸿般一剑刺中要害。

短剑是托匠人打造的定情信物,本非神兵利器,战到此时已属勉强。一剑刺出,剑刃断折。谢云流俯身拾起折断的剑刃,刃锋割手,痛楚醒神,却止不住心中一阵空荡:“这是……无我无剑!怎么人之将死,还是他的一招无我无剑!”

这一个念头涌出,身上便似被抽干了力气。腿上伤口剧痛,全仗身后柳树支撑身子。然而他一挥手间又伤三人,余下的江湖客本就不如先前上阵那些自重身份本领,被谢云流这般气势所慑,再无一人敢上前。交头接耳,彼此扶持着,竟尔一步步退远。

谢云流将那一段剑刃咬在口中,撕下一截衣襟权且裹了裹肩头伤处,抱伤起身。码头的东瀛人见恶战停息,藤原宇合做了个手势,持火把的一行人随他身后,缓缓向那青年走去。



这短暂平静中,却忽有一声霍喇喇、刺耳之极的兵器出手声音在数丈之内响起。天心冷月仿佛都被这一声闷响扰得躲回了云层之后,火光跃跃,在地上投下一个、或是五个、七个、十多个不住颤动的劲装人影。

这声音谢云流却毫不陌生,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淡淡地道:“倒让你捡着了这个便宜——苏无因。”

那为首的男子笑了一声:“若苏某只是苏某,今日当惜英雄,留下小谢郎君一条性命。可惜受命在外,身不由己。”

谢云流半边身子都倚在柳树干上,忍着伤处剧痛,赤手握住半截剑身,冷笑道:“谢某虽然到了穷途末路,未必不能同阁下拼出个死活。”

苏无因从容道:“惭愧。郎君全盛之时,苏某并不是对手。可惜苏某不是江湖人,不能同郎君讲江湖道义,得罪了!”

一个“了”字落地,他身后十余凌雪杀手各自链刃出手,整齐划一,十余人如一人化身,森然可怖。

谢云流甩去刃上几滴鲜血,看定苏无因咽喉,便欲一剑中宫直进,只求死前拼一个两败俱伤。



不过是几息之间的僵持,远远地,却有一阵马蹄声传来,乍听之下,仿佛那一场早该落下的暴雨终于降临。

蹄声一停,火光摇动,兵刃相对的万籁俱寂中,突兀地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

“住手……苏无因,住手!”

这声音一出,谢云流浑身都是一颤,猛地抬起头向声音来处望去,神情凄厉,像是真正看见了世上最可怖,最狰狞的鬼魅。

而那将他围住的十余名红白衣裳的杀手,竟也随着这音调并不锐利的一声呼喝,齐齐撤下兵刃。

白马轻裘,金辔雕鞍。苏无因回身相迎,马上乘客扶着他手臂下得马来,身上裹着件猩猩血色的披风,火光中容颜如玉,手中还挽了一个双髻孩童。

何其华美富丽,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谢云流白衣残破,血迹斑斑,散发立在江风之中,掌心血珠沿着折断的剑身滴向地面。

凌雪阁诸人俱自束手,看着这清雅无尘的少年满面关怀,一步步地向面前重伤垂死的要犯走去。他身后尚还跟随着六七个护卫,同苏无因的手下一般,覆面红衣,双股链刃。

他走一步,谢云流的心便冷上一分。



仍是白衣如雪,仍是梦魂相系的俊美面庞。

手中握持着半截断剑,神色傲然一如往日,初见时那惊心动魄的风流意气却已褪尽,森冷如身在地府阴司,却还不肯瞑目的新鬼。

那人面色惨白,双眼猩红,直愣愣地看着李忘生走到面前。一声谢郎还在喉间,那人却先一步开了口:“——七殿下?”

李忘生万万想不到那人竟会在此时此地说出这三个字来,浑身一震,嘴唇微颤,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一刹那,年轻道子错愕惊惶的神情落入谢云流眼中,与直言承认已没半点分别。他胸口一窒,沉沉道:“你来得……可真是时候。”

真是时候——早一分,晚一分,都做不到这般恰到好处,仙子凌波般出现在自己面前,几乎当真像是一尊慈悲为怀,救苦救难的菩萨。

——李忘生,你是身在世间,血脉天生是个玩弄人心的骗子,还是当真游心方外,不知情为何物,只是借我深情,助你修行?

是拨弄世事,铸我欲作局中刀?抑或是修心断情,大道通途,缺一味炼心丹药?

是太聪明,太无情,还是两者兼而有之?



李忘生心神翻涌,一句“我来寻你”刚到唇边,谢云流神色一振,抢先冷笑出声:“还我!”

鲜血淋漓的右手伸到面前,李忘生怔怔地从怀中取出双剑中另一柄,茫然伸手递去,低声道:“先裹伤……”

一语未竟,谢云流已从他掌中将短剑夺去,一个旋身,剑锋径自往苏无因头上劈去。

苏无因举链刃相抗,兵刃相交不过数招,链刃未损,短剑已折。

谢云流掷下手中断剑剑柄,冷然回首:“七殿下,我同你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七个字出口,李忘生脸上血色一时褪了个干净,骇然道:“谢郎,你到底——”

谢云流看也不看他,只冲口问道:“谢某这柄刀,你使得还顺手么?”

李忘生颜色微变,愕然道:“我何尝拿你当作刀剑?”

谢云流身子晃了晃,投来目光一片冰冷。李忘生原本满心忧惧,到此难免多了几分气苦,黯然想道:“我骗了他,是我的错!——可是他已为了朋友义气下山,也救了温王出宫墙,为何还要这样恨我?……难道他心里,一定该是温王坐在那个位置上么?”

正自思绪纷乱,谢云流定定看着他,眼光几乎嫌恶到了极处,却忽然唇角一弯,笑吟吟地道:“既然不是刀,那么——你淬炼你的道心,缺了我谢云流这一味心药,是也不是?”



一个人倘若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让人如沐春风般欢喜,他便一定也知道如何片言之间教人从心底结起严霜。

甚至不必恶言相加,已足够撕破那些心甘情愿自欺欺人的心头伪饰。这数尺之遥,一言一笑,昔日梦魂相牵,今日切肤刺骨。

李忘生一时只觉得心口紧紧地揪成一团,到唇边的话都无力出口,心中茫然想道:“原来……原来我从前并不是真的信了他会恨我。”

【虽苦亦甘?我看你是大言不惭!可知道人心——】

这一刻,迎上谢云流满眼锋锐如刀的恨意,少年道子终于明白何潮音那个问题。

……情之所钟,虽死无怨。

他一咬牙,咽下喉间腥甜血气,低声道:“是!若不见你,我一生也未必能知自己道心所在!”



谢云流长笑起身,一阵剧烈呛咳,侧头吐出一口血,掌中半截断剑指着李忘生额前,笑道:“好,好,好!我竟忘了……你我初识到如今,哪一次、不是谢某……自作多情!”

他笑得太过激烈,仿佛要将一生笑声用尽在这一日。断断续续的长笑声中,身形一转,径自走向站在岸边的那一行东瀛人,说了几句话,便从船头上抛下绳梯,一行人一个个登上船去。

苏无因起了爱才之心,忍不住追至岸边劝道:“谢郎君,一登海船,中原从此再也没有温王这个人,你何必再为他卖命?以你和七殿下的交情,在圣人与太子面前求一道赦令,原非难事。”

谢云流回过头,嘿嘿一笑:“谢某和姓李的能有什么交情!”

目光掠过岸上,但见李忘生挽着洛风,洛风牵衣大哭,李忘生却只是抬眼望向自己,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他生恐再多看一眼便狠不下心肠登舟,咬牙转过头去,沿着绳梯攀上船舷。藤原宇合泊船数日,本就为了等谢云流最后决断,当下唤人起锚开船,心中自然喜不自胜。



这一夜海风并不劲疾。谢云流在船头小坐片刻,要来一坛烈酒隔衣洗过身上伤处,举头望向船上主桅,眉头一皱,向船上传译道:“这船走得太慢,我去张帆。”

也不等对方去问了藤原宇合首肯,轻身跃起,牵着帆索一路攀援而上,踏上桅杆顶端,回身遥望大唐土地。山色郁郁,林木葱葱,举目间多少秀丽风物,回神想来,竟无一处不是伤心地。

此时船在海上已行出一段,夜色深沉,纵习武之人目力过人,岸上人影也早已模糊。甲板上舱门开了,藤原宇合与李重茂相携而出,两人仰头看天,用东瀛语彼此说了几句话,又相视而笑,似乎甚是欢喜。

两人话音甚轻,又是东瀛语,谢云流高踞桅杆顶端,本不该听见。但他自见李忘生后原本衰弱的身躯忽然振奋异常,宛如回光返照,耳聪目明。而他在栖灵寺中住了几日,有心无心地听了不少东瀛言语,此刻听得分明,那两人说的是:“虽然经历曲折,这柄绝世名刀终于到了你我手中,可喜可贺。”

谢云流俯身解开系帆绳索,看着白帆在足下张开,随风鼓满,船行转疾,心中一阵说不出的痛快,振衣临风,浓云间一道电光划破长空,天地明彻。

他低声道:“纵令身死道消,不教我心蒙尘!”

足尖一点,迎风向空中跃去,衣袂翻飞。

大雨倾盆,白衣堕海。







景云元年,睿宗李旦加封纯阳子吕洞宾护国封号。景云三年,禅位于太子李隆基,年号开元。

开元二年,敕封纯阳上官博玉灵虚真人号。

开元十一年,玄宗皇帝于纯阳祭天,赐清虚子于睿出入国子监无忌。

开元十六年,凌雪阁祁进奉旨赴纯阳宫,未几束发出家,号为紫虚。

十余年间国教声誉日隆,纯阳首徒玉虚子道法精深,简在帝心,天下皆知。



而那时,八岁的洛风只是紧紧捉住师父冰冷的手掌。

洛风记得那日的风很急,海浪的声音很高。东瀛人的船帆没有多久便缩成一粒米饭般的小点,之后就瞧不见了。

海那样大。比一整座华山加上长安城还要大。一片白衣裳落入海中的小小浪花,一眨眼就消失在汹涌的浪涛飞沫里,怎样瞪大眼睛都再也看不到。

阴风阵阵。骤然间一线电闪横空,照出或隐或现林立在旁十余凌雪子弟身影。手中链刃彼此顾应,乌沉沉锋芒互相交织,像是一张赤红漆黑的稀疏罗网,网不住长风,网不住沧海,而师父一身孑然,立在网中。

他听到师父低低的声音:“……沿岸……搜索。”

凌雪阁的首领从容地答应,和师父不同,声音很是平静,甚至像是在笑着:“臣——遵奉殿下号令。”



记不得过了多久。师父向他弯下腰。

很晚了,风儿。师父背你回去。

他伏在师父背上。八岁的孩童不知道何谓丧乱何谓哀恸,只知道师父的脚步越来越慢,手越来越冷。洛风依稀觉得不该去问,可他怕得太过厉害,终于还是开口。

……谢叔叔没有事的,是吧,师父?

……师父,风儿害怕。谢叔叔会回来吗?会回纯阳见我们吗?

……不回纯阳也不要紧,只要在长安,在大唐,在世间,谢叔叔总会回来,总有一天会见到,是不是,师父?

……师父说过,风儿害怕可以哭,师父……为什么不哭呢?



雨横风狂,地面青草乱覆污泥,看不出血迹尘土颜色。

越过师父肩头望去,地上有晶亮光华闪入洛风眼中,一星星璀璨烂漫,是恶战中削落剑尖,碎裂刀头。

从前的八年,还有其后的许多年中,只有这一次,李忘生一句也没有回答他。





开元元年,纯阳李忘生获敕封玉虚真人号,时年二十。深居简从,人莫之见。

这一年花朝,洛风随着李忘生去了曲江池。

春水潋滟,桃花明灼。风飘万点,旋开旋落。



开元七年,赴西湖名剑大会,负于剑圣拓跋思南。

藏剑叶孟秋见其人温润,惟神气不舒,凝悲如有所待,意其两度品剑而无所得,诚难免生憾恨,乃欲赠双剑以交结。固辞谢而归。

后七载,收次徒林语元。

至此,一十六年。



同年,东海有玄衣客仗剑平海寇十数处,复邀战于东南诸侠,覆面寡言,行止莫测,人皆呼为剑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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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山的鹦鹉 | 2025-2-12 21:41:42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喜欢这篇文,好多描写都特别细腻,敲碗许愿一个后续,好想看到两个人重逢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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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饭吃的阿笑 | 2025-3-1 17:06:5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咩咩反手就是一个暴哭!!!复婚呢???快走流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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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落江山 | 2025-3-21 17:07:20 | 显示全部楼层
(下一)
忙疯了毫无写文思路,但再不写连三次元名剑大会都赶不上了……




开元十七年二月,西湖。


正当早春,将雨未雨的天气,盈盈碧色似是从湖中一路浸上柳梢,欲染人衣。

这一年正是藏剑山庄十年一度名剑大会之期,中原江湖豪杰云集于此。西湖春日游客极盛,往来之间,倒有十之五六是带剑打马,神采飞扬的年轻俊彦。遥对着南北高峰,灵隐寺外水旁一片草木葱茏的空地上,也有七八个孩童削枝作剑,彼此挥舞为戏。

这几个孩童都未满十岁,舞动木剑时说不得什么章法套路,只是各显神通地胡乱比划而已。“剑法”虽然平平,比武之前的礼却是行得有模有样,一个穿红的道:“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另一个穿绿的便跟上一句道:“请赐教!”

十几步外,湖上清风徐徐,一叶小舟正随水飘来。湖畔桃花开得正盛,花光迎人,花下一个白衣女郎悄然凭栏而立,听着孩童笑语,叹道:“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这般心境,世间又能有几人?”

她模样似是二十许人,容色清丽,身上所着是轻盈华丽的鲛绡衣裙,鬓饰明珠,怀中抱着一柄银绡玉伞。容貌衣饰都极其出色,又不似江南寻常闺中女子以帷帽幕篱屏蔽面容,当真是如明珠之夺目。然而眉梢眼角一片哀愁神色,青春年少,踽踽独行,说不出的孤单。

她为寻一人孤身踏上中原大地,屈指已是第三个年头。适逢名剑大会,料想那人必定不会错过此等盛事,涉江前来,然而城中城外寻遍,又在西湖上一连徘徊数日,莫说是那人的踪迹,就连说得上英豪的人物也不曾见上几个。举目望向往来游人的面庞,暗想:“中原武林若是不过如此,他又何必抛家舍亲而来?”

那厢戏耍的孩童却听不见少女愁叹之声,红衣孩童笑嘻嘻地道:“我叔叔教了我几招,今日一定是我当剑魔!”

那绿衣孩童恼道:“少说大话,这局若是我胜了,往后三天都是我来当剑魔!”

女郎心中思忖:“剑魔是什么人?名号中带了个魔字,想必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不似文人雅士……为什么要扮剑魔?”

忽听身旁有人笑道:“当真是世路清平得久了,小孩儿不爱当侠士,倒是争相要做起魔头来。”

她望去,见是两个身穿黄衫的年轻剑客,看服色应是藏剑山庄新进的弟子。移开目光去看孩童比剑,两人对话却一句句传入耳中。

一人道:“是这剑魔有些邪门在身上。江南武林一个个拿剑魔名号要止小儿夜啼,止来止去,倒止出这一套家家小儿争当剑魔的顽法来。”

另一人道:“是啊,当真邪门。这三年,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门派多半被他请教过一遍——说请教过还是咱们自己往脸上贴金。说他眼界高么,小门小户武艺低微的他也不放过。说他恃强凌弱么,树大根深枝繁叶茂的他也敢惹。这等行踪诡谲,不知江湖规矩为何物的魔头,怎么偏偏这样得小孩儿欢心?”

先一人笑道:“剑魔行事虽然正邪难辨,真凭实据的恶迹其实无几。奈何这三年,江湖上各门各派的面子可被他削得不轻。如此飞扬跋扈的轻狂人,叫他一声魔,只怕他还要高兴呢!”

后一人道:“也不知这一次名剑大会,这剑魔会不会前来搅局?闻说这人别号东海剑魔,难道他是东海岛上出身?或是在海上还有几个仇家么?”

听得“东海”二字,女郎轻轻“咦”了一声,那二人却不再提此事,先一人笑道:“纯阳宫的客人前日已到了。剑魔纵然要搅局,他也得先过了玉虚子那一关!”

他二人说到酣处,那边小孩斗剑也渐渐分出高下。红衣的一剑削出,绿衣的手忙脚乱格挡,乱中一剑刺出。红衣孩童脚下一滑,左眼正迎着桃枝削出的剑尖撞去,惊呼声里,一旁观战的几个孩童里忽然有一个穿着雪青色衣裳的女童向前冲出两步,手中木剑向着绿衣孩童肩头一刺一引。她年小力弱,这一下用的却是巧劲,将那绿衣孩童的木剑带偏了几分。饶是如此,红衣孩童左边眉上仍被划出一道伤痕,直拖上眼皮,只差在毫厘之间,这只眼睛便是要盲了。

女孩儿一剑出手,随即退回原处。她不过六七岁年纪,是一众孩童之中最小的一个,出手倒是法度谨严,比起孩童之间胡乱比试,竟说得上有几分大家风范。

那藏剑弟子见孩童玩闹不曾酿成什么大祸,又随口续道:“这剑魔四处生事,倒不曾听说他扰过纯阳宫的山门。莫说华山还有仙人坐镇,这一代武林之中,能同玉虚子匹敌的也数不出几个。除非他趁着玉虚子要来西湖赴会,乘隙去纯阳宫生事。但是乘虚而入,就算胜得一阵,也说不上光彩。”

后一人笑道:“他都称剑魔了,管什么光彩不光彩?倒是那位玉虚子,这回已是第三次赴名剑大会。他年纪已不很轻啦,若被剑魔搅扰再失一局,十年之后未必还会再来。”

先一人叹道:“第一回大会,公孙大娘算是长了一辈,胜得理所当然。第二回同辈相争,决胜又遇上那位剑圣。或许那位玉虚子武艺与剑圣所差不远,只可惜命中没有得咱们庄主亲铸宝剑的缘分。”

听到剑圣之名,女郎一阵出神。蓬莱一门,乃至她自身命运,许多变故都因昔日剑圣拓跋思南与“天下第一奇男子”方干一战而起,心中不由暗想:“能与剑圣并举,这位玉虚子……又是怎样的人物?”

便听后一人笑道:“那可未必。这两年东南谁不知东海剑魔的大名?玉虚子守着他那中原腹地十年未踏江南一步,未必当真便有什么深不可测的道行。剑魔的名号可当真是这两年遍访高手,一招一式靠着自己打出来的。单听这‘剑魔’二字,比起‘剑圣’,可也差不到哪里去。”

先一人大笑道:“冬师弟,你怎么讲着讲着倒给那剑魔讲起好话来了?果然还是小孩子心性。”

二人笑谈间,只见那绿衣孩童提着木剑怒道:“你们……两个打一个,不守规矩!今日的剑魔还该我来当!”

红衣少年拿衣袖按着眉梢一道血线,闻言冷笑道:“你输了还耍赖,剑魔才不会输了耍赖!你连阿岚妹妹一招都躲不过,让你当还不如让阿岚妹妹当!”

女孩儿睁大了眼睛,“啊”的一声,连忙摆摆手,又道:“流血啦,你快去看看伤。”

那两名藏剑弟子见孩童比完了剑,没有热闹可观,携手离去,依稀听得还在谈论:“剑魔从不露脸,万一当真是个女子呢?”“虽不知真容,有人听过他说话声音,是男子无疑。”“那又为何要掩面?莫非年高德劭不好意思让人看欺负后辈……”

白衣女郎无心再看孩童嬉闹,转身正要离开,忽觉身后一寒,阴风飒飒,竟是有人趁着藏剑弟子离开,向那几名孩童出手偷袭。她不及深思,急退数尺闪到那女孩身边,才及将她抱起,便见三名黑衣人持刃袭来,锋芒所指皆是这模样温柔可喜的小女孩。女郎飘身急退,怀抱女童飞身跃上一株梨树,悄声道:“你叫阿岚么?家中大人呢?”

这会儿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梨花随着细雨片片飘落,那女童吓得浑身颤抖,惊魂稍定,勉强答道:“……叔叔去前头寺里参拜,让阿岚在这里玩一会。”

女郎正要再问,眼光一垂,陡见树下两名黑衣人手持兵刃,仰头怪喝:“快将那小丫头交出来!若不然,这里的臭小子,小丫头,一个也不能活!”

她在蓬莱岛上身份贵重,往来多是风雅士人,向来未经风雨。自踏中原以来一心一意地寻人,无亲无友,更不曾结下仇雠。此际因着一点怜弱之心唐突出手,见到这般景象,一时手足无措,心中暗暗懊悔:“无亲无故,不知根由,缘何要卷进这些纷争?”

却见岸上柳丝拂动,停在柳下的小舟中有人轻身跃出。剑随身走,身法迅捷如同水上翔鸥。

此人头上罩了顶蓑笠,一身渔家打扮,看身形是个女子,疾趋奔前,一剑穿过一名黑衣人心口,随即反身踹开,旋身再攻下一人。黑衣人有三个,她在眨眼之间连出三剑,连踢三腿。转瞬间刺客尽数横尸在地,连血也不曾溅出几滴。

那渔女用的剑较江湖人习用的长剑制式要短上几寸,转折之间看得出剑身多刚性而少柔韧,正与她这一手凌厉勇悍的剑法相称。中原武林中用剑的门派不在少数,这等轻捷狠辣的套路却从所未见。

——这些讲究,旁人未必瞧得出,那白衣女郎在梨花枝上却看得分明。树下小童吓得四散奔逃,渔女收了剑,俯身翻了翻黑衣人身上,一无所获,眉头一蹙,转身又要跃回舟上。白衣女郎心念一动,抱着阿岚跃下树来,将她好好地放在地下,便向那渔女裣衽礼道:“请问女侠,可曾见过一位姓方的年轻公子?”

渔女脚步一顿,抬起头来。笠下长发色作深红,肤色微黑,并不似寻常江南渔家女子。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明艳俏丽,神情却冷若冰霜,没半点年轻姑娘的天真活泼,扬起一双明亮眼睛向女郎一瞥,随即连珠反问道:“天下姓方的何止千万,这般找法,你要找到何时去?他是你的什么人?——你是谁?”

她语速轻快,声调却也是冷冷的。女郎不禁抬手轻抚怀中玉伞。怔了片刻,庄容道:“我姓方,双字碧玲,是东海蓬莱人氏。那位公子是我的未婚夫婿,名叫方宇轩,乃是东海侠客岛主方干的独生儿子。”

渔女讶然:“东海之事,如何要来问我?”

方碧玲向她手中剑鞘望去:“你剑意暗合东海风涛之势,踏浪身法如沙鸥游鱼,可见习于水性。故而……贸然探问。”

渔女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才道:“你眼光倒好。可惜我并没见过你说的那位方公子……”

才说了那么一句,舟中忽然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低沉冷峭,听来总有三四十岁年纪:“阿练,慢吞吞闲话什么?”

渔女悚然一惊,忙遥呼一声“弟子知错”,向着方碧玲一点头,便转身跃回船头,俯身拿起撑船的长棹。方碧玲急忙踏前一步,道:“前辈?”

那渔女的师父并不露面,隔着船篷冷冷道:“你是方艺的女儿?眼光倒还不算丢人。”

方碧玲道:“是,请前辈……”

那师父却不给她说下去的机会,沉声截道:“有这等眼力,想必凌海诀也修出了几分火候。何必大好年华,为情所困,枉教人看低了自身!”

方碧玲一愣,随即正色道:“情自心生,一往情深岂由自主?”

舟中静了片刻,忽听那师父嘿地冷笑一声,厉声道:“可笑!焉知世间自有一等无心人,任你一往情深,任你相思入骨,终归如同投石入海尽数徒劳。你纵然寻到了他剖心沥胆,也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多说无益,走罢!”

他这话如同当头棒喝一般。方碧玲登觉眼前一花,头脑中一阵晕眩。那红发渔女向她歉然一笑,举棹撑船,小船缓缓离岸,往湖心飘去。雨丝渐密,她在湖边怔怔站了半晌,好容易想出几句反驳的话儿,那小舟却早去得远了。

她回过身去,见阿岚还冒雨站在原处,看她回头,双手举到唇边比划着唤道:“谢谢大姊姊!”

只见一个蓝衣青年手中举着柄纸伞,人如离弦箭一般冲到眼前,将伞举到女童头顶,喘口气道:“还好还好,雨还不算大——”

阿岚牵住他袖子,指指方碧玲道:“风叔叔,能把伞给这位姊姊么?姊姊刚刚救了阿岚的命。”

青年一愣。方碧玲见他眉目清朗,身负长剑,瞧来是个气度不凡的潇洒江湖人,看见自己怀中玉伞时面上却露出几分惊愕之色,似是在说“这女子明明有伞,为何不用”,只觉一阵无味,指了指草地上那三具黑衣人尸首,淡淡地道:“不必。公子往后做事谨慎些,可万万不要再把小辈孩童独自抛在外头。”

蓝衣青年忙道:“是贫道的不是。”将手中纸伞递过去。方碧玲心道:“这小姑娘的叔叔怎么是个道士?他从灵隐寺来,道士也会进庙里烧香么?”心中讶然,却又暗暗着恼,拂袖推开,轻声道:“我自有伞,不劳道长费心了。”

她沿湖边小径走出几步,那蓝衣青年未再坚持,俯身抱起,温言问道:“阿岚,方才出了什么事?”

阿岚便一五一十从比剑争剑魔的事讲起,脆生生地事无巨细,一时“小郎君”“小姊姊”“漂亮的姊姊”“坏人”“厉害的姊姊”齐飞。方碧玲听在耳中,反觉得一阵寂寥之意涌上心头,脚下加快了步子,匆匆地往南面行去。

湖畔春草才生,地面湿软,耳边鸾铃轻响,不时有意气风发的游春少年从身边乘马行过。桥畔船头一处处尽是游人笑语,俪影双双。她心中怔怔地想着那渔家女师父的古怪话语,心中一时温馨,一时冰凉。

行出数里,雨越发大了,沿途游人渐稀。远远地听见有个女声说道:“东海裴先生……”一抬头间,惊觉已失魂落魄地走到了雷峰塔下。

远处岸上一条九曲桥通往湖心,直伸到湖岸这一侧,尽处有个小亭,亭中有一男一女,一立一坐,那五个字正是亭中女子所说。方碧玲心中剧震,足下一点,急展轻功凌波踏浪掠到亭外,开言便问:“失礼——二位说的可是侠客岛的裴元,裴先生么?”

亭中二人忽然被她打断说话,愕然望来。那女子约莫三十余岁年纪,紫衫双剑,风神秀雅。男子一身白衣,戴着遮雨的斗笠,笠下薄纱垂落,瞧不见面容。方碧玲忙又道:“那位裴先生身旁,有没有……有没有……”

她知晓中原人比起东海海上更重礼仪,贸然偷听兄妹私语,又无端闯入,这般行径映在那二人眼中,早已不知将她看低到了哪一步,一句话问到一半,那人名字忽地哽在喉中,说不下去。

她凌波而立,心中沮丧,内息不继,足下便觉一虚,险往湖中坠去。那白衣男子在数丈外襟袖一拂,方碧玲但觉一股柔和气劲托住自身,忙仗着家传轻功身法跃上小桥,一时怔怔地赧然无语。紫衣女子立起身来,浅浅笑道:“这一招逸尘步虚的步法好生俊俏。小妹子是从东海来的么?不急,你且进亭来慢慢说,我同阿兄定然知无不言。”

方碧玲心下一酸,举袖拭过眼角,走入亭中,低声问道:“那位裴先生的身旁,可有一位姓方的年轻公子?”

女子向身旁男子望去,见兄长摇头,歉然向方碧玲道:“并不曾见过。”

方碧玲胸中顿觉一空,黯然道:“当真不曾见过么?他……他惯穿白衣,气宇风度同别个不同,若是一见,定然难忘……”

她心中凄楚,开言几如哀求。那女子看看她怀中所抱玉伞,又向兄长望一眼,忽然道:“小妹子,外头下着雨,你为何不撑伞呢?”

方碧玲手臂一紧,低声道:“这是……要送他的东西。”

女子叹道:“不为蔽雨,持伞何为?小妹子何必为了身外之物,轻忽了自身?”目光落在她面上,分明是初见,神色却是深深悯然,复又问道:“你寻了那位方公子多久?”

方碧玲答道:“两年有余,未见踪迹。”

女子神情渐寒,问道:“已寻了两年,若是你寻不到他,若他不想见你,另抱琵琶,若你寻来寻去,他早已不在此世,小妹子便要这么一直寻下去么?”

方碧玲茫然想道:“自来中原,三教九流、雅俗善恶诸般人等都遇上过许多,为何今日见到的前辈开口仿佛尽是弦外有音?……闻弦歌而知雅意,我是听不明白了,倘若那位舟中的前辈到此,想必另有一番高论。”

想到“闻弦歌而知雅意”,遥忆起与方宇轩初遇,屈指算来竟已是七年前旧事。七年来从未能当面问一句那人心意如何,心下黯然,只是点了点头。

那紫衣女子道:“花好月圆,白头偕老,世间百不存一。为这百中无一的美满团圆,小妹子,你也情愿剖心沥胆去求么?”

数年来满腔心事无人倾诉,又被那小舟上古怪的前辈无端端地教训过一场,听得这般言语,方碧玲一时间百感交集,低声道:“前辈若是见过他,便明白了。他……自然是值得的。”

她这么一句出口,亭中忽地一静。紫衣女子颜色微变,过得片时,却是她那兄长温声开言:“檀越莫要伤怀。情本无深浅,心中以为值得,便是值得。其间是非,本来无须我等外人评断。”

自入亭来,白衣男子始终未发一语,方碧玲只道他性情冷淡。不想他一开口,虽看不清容貌,言语间自有一股温柔诚挚的气度,比起方家自家的长辈竟还要更显亲近慈和。方碧玲垂首握住胸口衣裳,道:“我明白!”

紫衣女子倏然回头,脱口道:“阿兄,已然二十年了!”

方碧玲抬眼瞧清那人身形,心中忽地一震。江湖上白衣少侠——连她苦寻不得的那位方宇轩在内,自来白衣上总归要饰金纹绣,装饰少得几分便显不吉。眼前这人却只一侧袖上绣了一只白鹤,一抹轻云,除那鹤顶带了一分朱色,乍然望去通身雪白,几如缟素。

男子摇了摇头,轻轻地说道:“还不到十九年……十一娘,你数错了。”

斜风细雨卷着落花飘入亭中,飘散湖上。那人声音语调都十分平和,并不见半点愁苦。落在方碧玲这听者耳中,春寒料峭,水风吹动她身上被春雨打湿的衣裙,一时只觉得悠悠天地间,前路尚还有无穷无尽的寂寞凄凉。




努力不讲剑魔哥笑话day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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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落江山 | 2025-6-18 11:16:28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一娘一咬嘴唇,道:“阿兄,这位小妹子是个痴心人,不该是这般劝法。”

她轻轻一笑,向着方碧玲扬声道:“天下男儿,无非是玩物罢了!无事召几个娱目遣兴,兴致尽了便打发得远远的,方是正理!”

方碧玲从未听过这等狂悖之语,偏这一言竟出自面前温文秀雅的年长女子口中,惊得身子一晃。胸中百结愁绪被这一语劈得无以为继,满心迷惘,转眼望向亭外。雨脚密密打在湖上,涟漪倏而漾起,倏而散去。远远宝石山山形如睡,清灵秀丽。

十一娘温声道:“……小妹子,外头风雨这样大,你切莫忘了为自己撑伞。”

方碧玲不由得想道:“东海弹丸之地,不足以容他鹏图远志。中原之大,我眼中却合该只有一个方宇轩么?……”

……游历中原两载,人世扰攘,见过多少无味脸孔,却竟不曾有一眼细看过眼前秀水灵峰。


女郎恍恍惚惚地走出亭子,从怀中取出那柄被她严实护住的玉伞。鲛绡衣裙染了雨迹,不复轻盈,她盯着洁白明净的轻绡伞面怔怔地看了一会儿,面上慢慢浮出一丝苦笑,张伞飘然离去。

李裳秋远远望去,见几条青绿色的游鱼绣在莹白伞面上。细雨霏霏,伞上游鱼便随她步幅如在白浪之中游跃不止,灵动甚于活物。伞面不知何物所织,伞上千针万线,更不能知其中倾注心意几何。

回过头来,兄长正倚栏而立,向遍植杨柳桃花的长堤边望去。山如黛,雨如烟,时近清明,正是一年当中春色最好的时候。悄立片刻,才听他轻声道:“阿兄是修道人,见性明心,断然不会自苦。不过是清明将近,偶然触景伤春……”

李裳秋抢道:“阿兄欺我!人寿百年,年年有春日。哪一年才不肯触景生情?”

她这般说,李忘生轻叹一声,道:“再过十年……下一回名剑大会,命门下后起之秀的弟子前来,也就是了。”

李裳秋道:“以阿兄的剑法,今年定不会空手而归,本就无须再来。阿兄心中不肯放下,身在华山东海又有什么分别?”

李忘生避无可避,只得叹息道:“十一娘,‘天下男儿,无非玩物’……这句话,十九年前……阿兄也曾听见过。”

李裳秋蹙眉道:“阿兄莫要强词夺理。她千错万错,这句话何错之有?岂能与……相提并论?”

李忘生接道:“千错万错,也能记得她一十九年,何况是……他。”

终于提及那人,他语气竟轻快了几分,倒教李裳秋心中一阵不安。

十九年前李忘生自扬州归来,未及上得华山便在长安病倒数月。兄长为人最能自持,纵有万千心事,也惟有病势最沉重的几日里,向她这同胞妹子吐露过只言片语。李裳秋惊骇悲伤之余,曾暗暗向当日同行的苏无因打听过详情,心觉坠海之人断无生理,兄长修道有成,这一点荒唐痴迷的情意久后自消。

日升月沉,寒来暑往。便连兄长自己也未曾再提起过“谢云流”三字,她眼中却分明辨得相思侵人,甚于风露。才要开言,李忘生抬手止住她,平静道:“风儿也到了收徒的年纪……这些掷果簪花,争名夺彩的事,终究是少年人做来才觉好看。”




阿岚说到“小船里厉害的姊姊飞出来,杀了坏人”,举起木剑摆个一剑穿心的架势、洛风不由懊丧道:“是叔叔的不好。这几个月太平无事,我竟轻忽大意,低估了那些人无孔不入的本事。”

他俯身抱起阿岚,令她在肩头伞下坐稳,听她说道:“风叔叔没有不好!……阿岚要是再大得几岁,能将洛叔叔的太虚剑意都学到家,就再也不怕那些坏人追来了。”

洛风听她说得天真,笑道:“太虚剑意练起来辛苦得很,那些人对付起来也没那么容易,就是风叔叔自己也在他们手下吃过亏……咳。”见阿岚闷闷不乐,急忙又宽慰道:“可是咱们阿岚聪明有悟性!风叔叔像阿岚这么大的时候,因为太笨,师长训得我哭都哭不出。”

阿岚“啊”了一声,讶然道:“玉虚真人……那么凶?”

洛风悻悻道:“不是师父,是一位很厉害的前辈……”说到此处,忽地灵机一动,道:“待这次名剑大会过后,风叔叔带阿岚,阿耶阿娘去千岛湖玩上几天,好好散散心,寻一寻有没有阿岚喜欢的花草。还能打几头鹿,做些脯腊——这也是风叔叔独门的手艺,尝过的都说好!”

阿岚反倒是小大人一般叹了口气:“唉!要是早听阿娘的话,跟着纯阳宫的真人们专心学剑,不摆弄花花草草,阿岚的剑法一定还要好得多。”

洛风沿栖霞山一路缓缓行去,笑道:“阿岚记得上官叔叔么?他从前每到练剑的时辰,定有八百个躲懒分神的法子。师祖和师父都不爱教训人,当初那位教我们武艺的前辈气急起来把他和剑在空屋里锁了一个时辰,一开门,他在地上睡得香甜,梦话还直喊着要果子……是以么,习剑只在于一颗心诚与不诚,纵使不看花草,每日多出来的几个时辰,可也未必就会拿来练剑啊。”

他同谷云天、裴兰香夫妇幼时便即相识,连同上官博玉,四人早年尽是兄弟姊妹地按着年齿相呼。到得后来纯阳子又收了幼徒于睿,年纪虽小,辈分却比洛风还要高。裴兰香这幼女谷之岚还在襁褓中时便随父母上纯阳求过香火,自幼叫惯了“洛风叔叔”“上官叔叔”“于睿姊姊”,好在她虽然跟着洛风学剑,却未正式拜入纯阳门下,谷家亦非江湖中人,也就随她依着年岁含混称呼。

阿岚听得乐不可支,笑了半晌才道:“阿娘说,风叔叔是从来不躲懒的,叫阿岚好好跟着风叔叔学。”

洛风故意“唉”一声,道:“那到底还是因为风叔叔天分寻常,只好靠苦练补拙。像是我师父那样,既有天分,又下苦功,那才难呢。”

阿岚问道:“玉虚真人这么厉害,那么他是天下第一吗?比剑魔还要厉害么?”

她天真烂漫,出言无心,一时却问得洛风无言以对,半晌才答道:“风叔叔还不曾亲眼见过那位剑魔的本事,阿岚怎会想起将他和师父做比较?“

阿岚道:”今日听藏剑山庄的两位叔叔说的。他们说,剑魔这次十有八九要来名剑大会生事,还好,有玉虚真人在……“

洛风不禁笑道:“藏剑的弟子倒会想。哪里有客人替主人出手教训敌人的道理!”

阿岚微露失望之色,问道:“那风叔叔的师父是不会和剑魔比剑了么?”

洛风实不知这“剑魔”名头在江南孩童间已传到何等惊世骇俗的地步,随意摆手道:“我师父早些年生过一场大病,伤了元气。剑魔若当真敢来,也该是风叔叔先向他请教几招,怎可让师父出手?”

天上雨势越发大起来,洛风不好冒雨赶路,见道旁有家酒楼,带着阿岚进去找张酒桌坐下,要了两三样点心。阿岚拿起一块水晶糕,忽然问道:“那要是阿岚做个厉害的大夫,让风叔叔的师父当上天下第一,是不是今后坏人就不敢来害阿岚的阿耶阿娘了?”

洛风心中暗暗叹道:“天下第一归天下第一,人心险恶归人心险恶。我纯阳剑法本就是天下第一,可纵然十年之前师父便剑法大成,胜过拓跋剑圣……难道便能令师父从此无忧了么?”却不忍拂了女孩儿一片天真,笑道:“是啊,阿岚喜欢花花草草,或许日后当真能做个厉害的大夫。其实奇花异草的学问可深得很,能救人,也能伤人,厉害之处不下于刀剑。总有一日,阿岚自己便护得住阿耶阿娘,教恶人闻风丧胆……”

阿岚咬一口水晶糕,鼓着腮帮子,似乎专心思索洛风话语,邻桌忽地有人赞道:“有见地!店家,打一壶若下,送到那位少侠席上去。”

洛风一惊,同阿岚一大一小齐齐转过头,见旁边席上一人独坐,面前两个茶杯,一碟果子,瞧来是候人不至。一眼望去,见那人一身青白纱衫,墨发漆瞳,年纪比自己似还小了几岁,手边并无显眼兵刃,倒是颇有几分从容闲适的风度。

两人惊愕望来,那青年坦然笑道:“江湖人士不到伤病缠身便不知求医问药,无病无灾时向来不将医者放在眼中。少侠方才一言,自然值得一壶好酒。”

他神情磊落,洛风听阿岚说了先前那一番刺杀的事,却不敢贸然接这萍水相逢的一杯酒,只是庄重问道:“先生是医者?”

青年一颔首,笑道:“侠士是来观剑的?”从碟里拣了个果子递给阿岚。他态度亲近,洛风更觉心疑,急忙咳嗽两声,阿岚会意,反向洛风身后躲了躲,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望那青年,极是好奇。洛风拍拍她脑袋,假作不见那青年双眉拧起的不愉神色,道:“恩师执帖赴会,贫道不过是随侍而已。”

他此言一出,那青年的眉头倒是舒展开来,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又向他身后的阿岚一瞥,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道:“李真人经脉沉积旧疴,洛道长身带新伤赴会,无怪要敬重医者——”起身接了店伙手中酒壶,自斟了半杯,举杯道:“这杯酒,不请也罢!”

洛风冷声道:“先生究竟是何人!”

他被这陌生青年一口叫破身份,也不甘就此认输,心念急转道:“是了,先生这么说,想必是亲自替恩师诊视过。恩师先前在叶庄主处,叶庄主请来的医者,必定是为叶家小娘子诊病的——盛神针,孙药王……看先生的年纪,是医圣的高徒罢!”

一言既出,见那青年忍俊不禁地坐回原处,凭几大笑。阿岚被他这么一笑,莫名其妙地也跟着笑出了声。女孩儿无邪笑容同那青年清朗眉眼一映,两张面庞一大一小,洛风望去,无端竟觉得有几分肖似。

还未及理清思绪,那青年勉强止住笑,抬头道:“洛道长机敏,是裴某失敬了——侠客岛医圣门下裴元,午前才见过李真人,听来几句洛道长的事。李真人还道改日让在下看看洛道长的伤势,我还当道长久居剑庐养伤,原来却在此处冒雨行路。”

洛风赧然道:“学艺不精,游历江湖还要累师父担忧,是贫道之过。”怔了怔,又问道:“裴先生方才所言,恩师……还安好否?”

裴元总算将那果子塞进阿岚手里,看她双手捧了果子小口小口咬下,面上不觉现出几分笑意。擦了擦手,端茶喝一口,方道:“李真人的脉案,先时曾在师父处看过。比起当初,如今当算得十分安好了。只是……”笑容微敛,瞥了洛风一眼,淡淡地道:“裴某向来以为道家自有养生之术,最是无须医者忧心。但李真人肝腑之间有一缕胶结不化的郁气,如今已现于发肤,久后恐成沉疴。道长既是李真人首徒,何不侍奉膝下,时时宽慰师长,反倒要在外给自己招出一身伤病来?”

裴元这话说得着实不轻,洛风有口难言,半晌苦笑道:“先生说得是,贫道受教了。”




李裳秋一抬眼,见斗笠下几缕鬓丝落在兄长肩头,心中一酸。

从前竭力避祸求生之时,又何尝想过,等来了能得堂堂正正以本来面目并肩而立的一日,彼此形容,竟已全然不似一胞双生。

生恐李忘生瞧出她神色有异,勉强笑道:“若不是为纯阳声名所累,倒不如让洛师侄来登这擂台。”

李忘生道:“风儿眼下正在藏剑山庄做客。只是去岁受过些伤,仍须调养。”

李裳秋叹道:“我听说了……阿兄不久之前还去见过……那位,向他讨了一道赦令,他便顺势又派了个凌雪阁的弟子上纯阳出家,还逼得洛师侄携着裴夫人一家远走江南,暂图避祸。”

李忘生道:“原来如此,十一娘误会了。谷长史原是风儿多年旧友,素来持身清正,我也只是劝圣人谨慎行事,再作详查。祁师弟束发出家是他聆听师父点化过后的本心,并非出自君命。”

李裳秋道:“那洛师侄呢?他是阿兄长徒,岂有因着吕仙人收了个小弟子便回避的道理?”

李忘生道:“风儿那日正巧在谷家做客,正逢谷长史与他夫人辞官远游,风儿顺道同行。他自幼鲜少下得华山,正可乘此看看天下风光。”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李裳秋辩他不过,怅然道:“当年初入长安,阿兄说阆苑琼楼险于水火,不比世外修道,清静逍遥。如今十一娘飘然湖海,阿兄为何还在金笼玉锁之中呢?”

李忘生神色微沉,答道:“我心自安。”

李裳秋便知兄长性情如旧,既不言苦楚,便是劝无可劝。悄然暗想道:“若有一日能得忘记一个人的法子,定要让师叔与阿兄都知道才好。”

她漫游江湖,习剑观花,亦已十年有余,从未染得半缕情丝。今日一席话间偶然提起十九年前亲手诛杀的李裹儿,心底无端泛起一丝不知是恨是怜的滋味,怔了一会,想不明白,也便随她去了。

正自出神,亭外的雨声淅淅沥沥,雨势似是减了几分,李忘生忽道:“十一娘若无事,且先回罢。我答允了叶家少庄主,代他扫一扫名剑会场左近的魑魅。”

李裳秋精神一振,道:“自然随阿兄同去。”取了伞自九曲桥中走出,问道:“藏剑山庄偌大家业,为何自家场地,竟要客人来清扫?”

李忘生在她身前几步,玉清玄明剑穗上垂下一双白玉蓝晶,亦是见惯的旧物。二人同往名剑大会场地行去,但听李忘生道:“叶家小妹自幼多病,前日稍觉健旺,随二少庄主到这一带湖畔赏花,不意受鬼魅惊吓,夜难安枕。今日那位医圣高足裴先生,本就是叶少庄主为叶家小妹诊病请到庄上来的贵客。我既在座,这捉鬼的差事又岂能置身事外。”说着淡淡一笑。

李裳秋微恼道:“这等琐事,命师侄或是睿儿去做也就罢了。区区几个孤魂野鬼,又何劳阿兄出手?莫非叶庄主消息闭塞,不知阿兄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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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落江山 | 2025-6-18 11:16:44 | 显示全部楼层
名剑大会尚有数日之期,会场外只有几名闲散弟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洒扫。这一带筑成年月算不得久远,因着观者众多,青石地面磨得比别处还要光滑油润。

携剑一路行过繁华所在,踏上一条两山之间的小径,山道蜿蜒,行不几步便有荒草蔓枝阻路。二人仗着轻功越过,愈走愈是荒凉。

山径尽处,李忘生先一步驻足。群山环抱之中赫然见得一片平旷地面,显是人力费心修整而来,比之富丽恢弘的藏剑山庄亦不遑多让。

李裳秋往那本该是雕梁画栋的所在望去,但见满目断壁残垣、残梁焦土,瓦砾堆间一丛丛野花才露头便因雨败落,黯然不见生机。四下森森,果真满是阴冷鬼魅之气。饶是她剑法不凡,又久历江湖,仍不觉周身一阵阵涌出寒意。

一转眼,李忘生已取了玉清玄明在手,淡淡道:“叶庄主敢以三尺青锋引天下英雄入彀,自然不会是消息闭塞之辈。十一娘,你久居江南,可知道西湖除却藏剑山庄之外,尚有一座梅庄?”

李裳秋稍一思量,恍然道:“梅庄?第一次到西湖时,似乎确曾听过这等名字,那是二十年前之事……”

李忘生凝目这一片焦土之上,片刻答道:“此处便是梅庄故址。”

他踏过遍地瓦砾砖石,自向断壁颓垣之间行去,一面缓缓为李裳秋解释:“梅庄主人当年卷入温王之事,家业一夕倾覆。梅庄主与叶庄主当年交情匪浅,叶家却能全身而退。以叶庄主这般谨慎为人,定然不敢将寻常江湖人士引来此地。”

说到温王,语气微微一顿。李裳秋愕然道:“莫非——不是鬼魅?”

李忘生道:“叶姑娘或许是当真受了惊吓。但梅庄旧址这一带想必确有异动,叶庄主心有不安,这才令少庄主引我到此处一探。想来他也并不是为求捉妖除魔,只是要阿兄走上一遭,必要之时能替他做个见证。”

李裳秋怔了一怔。梅氏既与温王牵扯,她心中自然对这一门无甚好感,然而眼前风物触目惊心,又难以开口说出一句“逆党该死”。愣了半晌,扯开话头道:“叶少庄主那等人物,能着意引阿兄入局……倒也是人不可貌相。”

李忘生微笑道:“少庄主是一心求剑之人。无非身当其位,不可不谙世务。”

李裳秋叹息一声,怅然道:“人生在世,千般身不由己……但恨不得一阵天外劲风,荡清这无穷无尽的世务。”

李忘生足下不由得一滞,耳边仿佛又响起青年人清朗的笑声。

他匆忙敛了心神,却听身后李裳秋一声惊呼:“阿兄,这砖石上有血迹!”

乱石上一大片褐色痕迹隐约印出一个人形,连日阴雨洗脱不去。雨打枯枝,周遭一阵簌簌声响,李裳秋心中发寒,心中反复念了几遍是人非鬼,到底忍不住,挥手一记剑破虚空打在血石旁的砖墙上。

那墙本就朽坏多年,被这一剑打出老大一个豁口,墙后土坡上一个黑衣人滚落下来,闷声坠地。

李裳秋又惊呼一声,手上又是一剑击出。那黑衣人连着挨了两剑,一动不动,亦无血流出,竟是早已断气。李忘生摇了摇头,走过去俯身查看那黑衣人尸身。李裳秋惊魂甫定,收起双剑,问道:“是……是梅氏的鬼么?”

李忘生无奈道:“或许与梅氏有关,可惜不是鬼,只是新死之人。”看一眼尸首掌中,面色转沉:“兵刃古怪……似是东瀛来人。”

李裳秋喃喃道:“东瀛?”走近过来,道:“这两处伤口是我打的,致命伤……”

李忘生道:“在胸口,一剑穿心,没有第二招。”长身立起,又道:“地上血迹已被雨水洗去,身下亦无残留血痕。下雨之时血尚未干,此人死去至多不过三个时辰。”

李裳秋凛然道:“东瀛忍者潜藏在禁地之中,定然有所图谋。”

李忘生叹道:“此等宵小未必能作大恶,但叶家在明处,暗箭难防,暂且先沿途细细搜寻一番,看看还有无潜藏恶徒。”

李裳秋舒了口气,勉强笑道:“早知是这等苦差事,阿兄也不提醒我将徒儿侍女一同带上——依阿兄所见,这杀人者用的是何门何派的剑术?”

李忘生道:“未曾见过这样的剑术。”

李裳秋笑道:“天下竟有阿兄也不认识的剑术?”

李忘生道:“天下武功,无非是人所创,为人所传,阿兄也不能尽知。”

一言出口,自己却是一怔,随即暗暗自嘲道:“天地之大,沧海遗珠不知凡几……今时今日,我竟还存着那点妄念么?”

生恐胞妹瞧出一刹那间的动摇,匆忙背转身去,循山庄旧径前行。


既知东瀛恶客已有人先来一步诛杀,李忘生便不再遮掩行迹,挥袖召来气剑,一路大开大阖地扫过去。庄子荒废多年,一砖一木之下等闲便藏着血肉朽败的白骨,行不得几步,尚未坏尽的厅堂屋舍之中又跌出一具东瀛忍者尸身。

他二人剑法各得吕洞宾与公孙幽真传,不论何等当世高手亲临,都有一战之力。但人在暗,己在明,却又不是只倚仗剑术之利便能安心。

李忘生心念纷乱,出手反倒越发谨严有度。足下步罡踏斗,数丈方圆内六合独尊扫过,纵是鸟雀亦无所遁形。一片鸦鸣鹊噪、萧萧风声里,李裳秋疾步赶上,问道:“阿兄为何走得这么急?论轻功,纯阳宫可未必及得上忆盈楼。”

李忘生在塌了半片的厅堂檐下止步,手中玉清玄明斜垂,指向窗下忍者尸身胸前伤口,轻声道:“江湖新秀辈出。这些年久居中原,只怕阿兄确是见识短浅了。”

李裳秋道:“阿兄还在想这剑招来路?”

李忘生道:“这几人的死状全然相同。十一娘,你只用右手单剑,试试一剑穿心的手法。”

李裳秋依言检视死者伤口,依着剑伤的走势挺剑刺出,不由得“啊”了一声,道:“这剑招一出,半身都是空门,好生无理。”

李忘生缓缓道:“不错。这等剑招,除非是另有一人替他回护防守……”停了一瞬,随即毫不迟疑续道:“或是这一剑当真能快到巅毫,快到对手找不出半分可乘之机,便即毙命。”

他这样一说,李裳秋心下稍安,笑道:“如此说来,这杀人者要么精于隐匿,暴起伤人,要么倚仗招式诡谲,一招毙命,无需后着……遇上内力深厚之人,一剑不能致命,便算不得什么强敌。”

猛听得一阵扑棱棱振翅声响,随即一个古怪声音大声叫道:“大言不惭,大言不惭!”

这声音甚是诡怪,声出之际,不远处一棵柳树枝条亦是飒飒地一阵摇摆。李裳秋剑在手中,当即便要攻出。

李忘生低喝道:“十一娘!”不及阻挡,双剑上雷光已现。

却听得一声惊呼,一团白影从柳树枝上直直落下。这一下摔得凑巧,李裳秋一记剑心通明竟打了个空,讶然道:“怎么……是个小孩儿?”

那孩子哼哼唧唧地从地上爬起来,头上沾满了乱草枯叶,一身碎布条也似的衣裳,乍看倒像是个小乞儿。一只鹦鹉飞来,停在少年肩上,张口叫道:“丢人现眼!回去再练!”

李裳秋看这少年十二三岁年纪,衣衫虽然褴褛,但面目俊秀,眼神明亮,对着两个持剑的大人并无半分惧色,心下一松,柔声问道:“你是谁家的小郎君,怎地跑到这里来玩?这庄子危险得很,还是快快回去罢。”

少年从旁边枝叶堆里拾起一顶斗笠,拍了拍,浑不在意地扣到头上,答道:“我的鹦鹉飞跑啦!追着它一路乱走,不小心便走到这地方,迷了路,一时走不出去。”仰头看向李裳秋,神色颇为好奇,问道:“你们是江湖上的剑侠?方才那一招是什么?我想学,能教给我么?”

这少年态度颇有些散漫无礼,但生得俊俏,语气又诚恳,倒显得山野天然,一派皆是率真讨喜。李裳秋笑道:“我门下不收男弟子,若是个小娘子,倒能教你一招半式。”转头向李忘生笑道:“怎样?记得阿兄素来喜欢心思跳脱不落凡俗的苗子,不然,阿兄来教这位小郎君几招剑法?”

少年面露喜色,问道:“当真?我做梦都想学剑法,做侠客!”

隔着斗笠下轻纱,李忘生目光闪了一闪,剑尖忽地抬起,剑身颤动,连着向少年额前,胸口,小腹点了三点。那少年向后一跌,“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姿势狼狈,却总算避过了这三下剑气。

少年肩头鹦鹉腾身飞起,双爪向剑上抓去。李忘生襟袖一拂,鹦鹉被内劲罡风吹出一丈有余,徐徐将玉清玄明收回鞘中,伸手扶起那少年,问道:“听少侠口音,是檀州人氏?随何人到藏剑山庄来?学剑几年了?”

这一剑未动真力,却轻易试出少年身上颇有几分武艺底子,躲开李裳秋那一剑也未必是福大命大。如此一来,“追逐鹦鹉进了荒园”之语,自是不可尽信。那鹦鹉气鼓鼓地飞回少年斗笠上停住,挥翅对着斗笠拍击了两下,唤道:“出招吧!请赐教!”

少年脸不红心不跳地揪过鹦鹉,捏住它的喙狠狠警告一句:“给我等着!”抬起头,立时又是一副坦坦荡荡的神气:“不错,我是檀州人氏!寻着一位用剑的侠客到江南来,要拜他做师父。可惜到了这儿,还没寻到师父的踪迹,鹦鹉又飞丢了。唉,真是命途多舛,坎卦为水……”

这当儿连李裳秋也觉出不对来,心道:“我也糊涂了!阿兄的……那个人,不就是檀州出身么!”打量着少年面貌,忽地心上掠过一个念头,脱口问道:“小郎君,你姓什么?”

少年答道:“我姓浪,浪三归。”压了压斗笠帽檐,又抬头,露齿一笑:“姊姊唤我小浪就好。”

李裳秋听得这个名字,一时不知是失落还是庆幸,随即又被小浪那笑容逗得忍俊不禁,笑道:“姊姊?”

小浪煞有介事道:“我家阿姊凶得很,还是姊姊亲切。”

李裳秋笑道:“你耶娘同阿姊住在何处?小小年纪就敢闯这等险地,姊姊要送你回去受几顿教训。”

小浪道:“阿耶阿娘在扬州水边捕鱼为业,阿姊随人出海养家。”

李裳秋问道:“你是檀州人氏,父母为何到了扬州?”

小浪叹了口气,似模似样地说道:“我阿耶在檀州家中误杀耕牛,被捉进牢里。正巧有位剑客路过,见我一家可怜,便出手将阿耶从牢里劫了出来。”

李裳秋道:“越狱的罪名可比误宰耕牛大得多啦。是了,你一家迁来扬州,也是情非得已……你这位恩人做事的手段,可不大周全。”

小浪“嗐”了一声,满不在意地笑道:“要是在乎罪名,哪有如今一家团圆的日子?姊姊武艺这么好,总不能行走江湖,仗义出手前还要先掂量一下罪名罢。”

侠以武犯禁,李裳秋虽抛了公主身份行走江湖,毕竟金枝玉叶,又是公孙大娘的弟子,世间一多半罪名禁令沾不到她身上。闻言一怔,随即向李忘生望去,心道:“小孩儿可想不到,姊姊虽做不到,此处却当真有一个从不行差踏错的高手在。”

李忘生袖手檐下听着二人一问一答,半晌默然不语。此时见妹妹投来目光,怔了一怔,问道:“少侠要寻的那位剑客,是……什么模样的人物?”

小浪对上他,只觉这位白衣剑客看似温和,却不如女侠那般亲切随意,心中暗暗警觉。稍一寻思,便答道:“那位侠客是东海来人,身旁带着一只大鸟。用剑时和大鸟合击,厉害得很。我正是仰慕那位大侠,才养了这只鹦鹉,日日同它习练那位大侠传来的招式——”

李忘生点一点头,说道:“东海蓬莱的凌海诀之中,有这等与海雕合击的招数。怪不得此地死者,都是那般的……一剑穿心。”

他语声平淡,又轻轻地道:“原来如此……本该如此。”

见李裳秋也是一副恍然神色,小浪心虚地转了转眼珠,赶忙问道:“姊姊知道如何出去吗?这鬼地方,我可不想再待了。”

李裳秋道:“你在这废墟上,可还见到有活人么?”

小浪连连摇头道:“我寻了好久,把这庄上都跑遍啦,半个活人也没有!”

李忘生点点头,道:“既如此,多留无益。寻一寻正门出路,带浪少侠离这险地也好。”


檐外雨势减小,三人便即动身。虽则梅庄道路荒废难辨,架构朝向与世间山庄总归大同小异。身旁多了小浪这个陌生少年,李忘生索性不再费神寻路,以强横剑气开道,自废墟之中清出一条路径来。

李裳秋携着浪三归在后,沿途只作随意闲聊,问起父母出身,家中之事,乃至于耕地捕鱼之法,见他一概对答如流,终于信了先前所言是实非虚。

少年望着前路上剑气纵横,口中作答,面上情不自禁地露出欣羡之色。李裳秋看在眼中,心道:“倒当真是个醉心剑术的小武痴。”

走出废墟,又越过一座小丘,西湖柳岸相去不过二三里。李裳秋笑道:“可惜,可惜,小浪少侠你若是个女娃儿,姊姊也想收你为徒——”

浪三归身上莫名一凉,急忙道:“多谢姊姊!我这就回家去,不叫耶娘担心……”

埋头走出两步,后颈一紧,教李裳秋提溜回来,笑吟吟地道:“稍等,姊姊要带你去拜见一下藏剑山庄的庄主。”

她虽然对浪三归身份已无疑虑,但叶英所托是查探梅庄左近的异动。有叶婧衣安危这一层名义在,总须将这孩子带回去让叶家过一过眼。又笑道:“你只如先前一般对答,藏剑庄主不是不讲理的人,一会儿便放你回去。”

浪三归被她拎住后颈动弹不得,听她又向李忘生道:“这一边的闲事只管放心交给十一娘,阿兄方才内力消耗不轻,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名剑大会只在三日之后,阿兄切莫再要劳累。”

李忘生知她一片关切之心,点点头,见李裳秋带着浪三归运起轻功向藏剑山庄行去,四合无人,回头又向梅庄旧址望了一眼,默然转身,仍向湖畔行去。


他向来喜静,闭关时数月不与外人接语,亦能安然自若。只这一日间隐隐地心绪生波,一时竟是半刻也不愿独处寂寂山野,茫茫天地之中。

走出二三里,悄然汇入湖畔人流。是时小雨微风,更增游兴,沿湖畔缓步前行,偶然有游春的知交爱侣几声细语,几声欢笑飘入耳中,心中方始得了几分身离鬼域,重返人间之感。水风拂面,一双燕子在柳丝间穿梭飞舞。李忘生驻足仰望禽鸟嬉戏,暗思如何将这身法化入轻身功夫之中。

忽然间双燕惊飞,便听风中一阵笛音,遥遥隔水送来。

那笛音穿金裂石,凄切无已,三月芳菲的春日,因这一声横笛,满湖只如遍结秋霜。

十六岁时,曾在相王府中听人临水吹笛,含情含笑。十七岁上,曾在华山观里与人琴笛偕奏,心意暗通。到如今寒夜梦回,时时仍有缠绵欲语的曲调如情人絮语,醒时依稀绕枕。

此时此刻,李忘生却陡地明白,长笛本不是花前月下娱人的乐器,一声一泣,皆是关山难越的悲音。

一步步循声寻去,走到一处游人寥落的水湾旁。岸上两行垂柳,柳外芦叶初萌青青一片,波上一叶渔舟。船头上孤零零地摆了一根钓竿,钓线垂入水中,也不知舱中渔人在否。

李忘生怔怔地站在柳树下,怔怔抬眼越过小舟,望向湖上万顷烟波。雨势转疾,凄清笛声中湖山一片白茫茫似醉如梦。

良久良久,他也只是向前踏出一步。

一曲奏罢,笛声止歇。那雨却没半点减小的意思,岸上白衣的道士依旧立在原处。白雨如帘,隔得他身形朦胧如幻。

舱中走出一个披蓑戴笠的渔女,跃上岸边,打开一柄纸伞,双手奉上,脆生生地道:“春雨伤身。道长若是忘记带伞,请用这柄。”

李忘生接过伞柄,低声道:“多谢。”

他接了伞在手,却不移步。那渔女也不回船上,只将斗笠掀起几分睁大眼睛望他,全不掩好奇之色。李忘生将目光自满湖烟水上转回,温声道:“你……”

只说了一个字,踌躇许久,改口问道:“……明日檀越还在此处么?贫道好将这伞物归原主。”

那渔女似是松了口气,连忙应道:“正是,我们这几日都在此处船上!”

她说完这句话,便匆匆跃回船头,拔棹移舟。小舟划过半个圈子,缓缓驶远。船尾空荡,吹笛之人当已回入舱中。

湖面上影影绰绰映出玉虚子素衣执伞身影。李忘生垂目望去,隐然望见十九年凝滞光阴流动,急雨之中水波摇乱,衣上云影欲飞,鹤翅乍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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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酒 | 2025-6-25 09:25:2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宿命般的重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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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xpxinhao | 2025-7-13 22:06:5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真好看,等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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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落江山 | 2025-8-1 21:46:53 | 显示全部楼层
为了不断在缺德的地方努力写长了一点……



少年步履轻快地踏过石径。“咦”地一声,望向寺前平日总有孩童嬉闹的那一片空地,抓了抓头发,又向前赶去。穿过一条静僻小道,足下发力直奔湖畔,脑袋上忽地一沉,多了一顶斗笠。

一回头间,红发渔女自林间闪出,面色不善:“师父让你盯着东瀛人的巢穴,你怎么一日一夜都没回报,又溜到哪里戏耍去了?这点儿定性都没有,还练什么武?”

浪三归忙道:“师姐冤枉!——我昨日可是被忆盈楼的女侠,藏剑的少庄主,还有纯阳宫来的女冠道长一同拷问了一顿,强留在藏剑山庄里住了一夜才放我出来!唉,师姐没见着,纯阳宫那位道长同师姐的年纪也差不多,问起话来可着实刁钻,若不是我,一定被她问出师父行藏来……”

练红洗不耐道:“后头甩干净了么?这样问法,后面必定有眼线跟着你。”

浪三归笑道:“我办事,师姐还不放心?有两个藏剑小弟子悄悄跟我出门走了几步,看我从灵隐寺里走了一遭,规规矩矩拜佛,捐了香油钱,就自己回去了。我一路留心,再无别个。再说么,要是当真有匿影藏形不露半分气息的高人来寻师父的晦气,我这点儿道行定然捉不着他,可是师父能同他打上一架,兴许还觉得痛快,打的痛快了才不会罚我,师姐说,是也不是?”

他口中说着,也随练红洗跃上身畔松枝,两人在树枝上纵跃奔行一段,隐去行踪。浪三归又问道:“可是我不明白,师父向来做事横蛮霸——”练红洗瞪他一眼,浪三归当即改口道:“光明磊落得很,踢馆留名从没怕过什么人。怎么到了这西湖藏剑的地界上料理几个杂碎,还算是帮他们做了件好事,反倒要躲躲藏藏,不留名号?”

练红洗道:“师父做事自然有师父的道理,不用你问。况且那些人行踪诡谲,至今不知他们图谋何事。师父骂骂他们也就罢了,你那点本事要把他们当作杂碎,未免轻敌。”

浪三归道:“可我听藏剑那些人言下之意,一来二去是在推测‘剑魔’同那些刺客是同伙,要名剑大会上下盯紧些,以防剑魔偷袭夺剑。我又不好公然承认自己是剑魔弟子,替师父辩解。只怕他们摸不清剑魔的底细,到时当真有什么风吹草动,统统要记在师父头上……”

练红洗一掀眉毛,冷然道:“怕什么?昨日只在这灵隐寺前,有几个凌雪楼的刺客对孩童出手,师父便命我去收拾了一番,也不曾刻意隐没行藏。横竖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事,无非是你剑法没练到家,江湖经验又少,才镇日都是这一副瞻前顾后的德行。”

浪三归难以置信道:“我才大半日不在身边,你们又招惹上一个凌雪楼?”

练红洗铮地抽剑出鞘,叱道:“凌雪楼又如何,谁还不是个逃犯么?——倒是你,怎么还能教人捉去拷问?藏剑山庄还有这等能人?”

浪三归急忙道:“不是藏剑,是位忆盈楼的前辈女侠,还有个一身白的剑客,听他们口气,像是纯阳宫来的道人。”

练红洗若有所思,举手比划道:“是不是一个一身白衣服,戴着斗笠,瞧不见脸,约莫这——么高的剑客?”

浪三归道:“师姐也见过他?我在东瀛人巢穴里被他逮了个正着,险些没有蒙混过去,这才折腾到今日。好在藏剑山庄的饭菜可真不错,给疑犯也……”

练红洗道:“只记得吃!这人古怪得很,昨日雨那样大,师父在船上吹笛子,他就站在岸上听,也不寻个地方避雨。师父不吹了,他也不走。他不走,师父便一直瞪着我,最后命我送把伞给那个道士,还要告知那个道士,这几日我们都在此处,让他改日来还……一字也不准有误。”

她眨了眨眼,思索一会,叹道:“师父连头也没回一次,那人又是那样的打扮,也不知你们怎么都瞧得出那竟然是个道士。”

浪三归喜道:“原来是师父的老相识!那我被他看破行藏,也算是在情理之中,不是我的轻身功夫还没修炼到家。”

练红洗摇头道:“我也不知是老相识还是老仇人,师父连他的名字都不肯提,提起脸色便难看得很。今日我一早来寻师父,师父才打了架回来,张口便命我去捉拿浪三归那擅离职守的小子,狠狠教训一顿,不然不要回来。”说着瞪了浪三归一眼,“你若在仇家面前给师父丢了人,这一顿罚可就够你生受的了。”

浪三归忙忙赔笑:“咱们这就去寻师父,求师姐替我美言几句,我去藏剑的厨房偷几个小菜给师姐尝!”

才要迈步,练红洗一手扯住他后颈:“别去!师父说这几日你同我就老老实实借宿,他近日都要在船上休息。”

她清了清嗓子,沉着声音学道:“浪三归那小子闲得发慌就去找块地方练剑,再不济就去找个人比划几招。别来烦我!”

浪三归嚷道:“师父真是惯会给自己找不痛快,一个檀州人,怎么睡得惯江南的小船!又潮又冷,不怕老来风湿——”

话音未落,教师姐拿剑柄敲了脑袋。







小舟一叶,一如昨日般伶仃系在柳下。

李忘生唤了一声“檀越”,听舟中寂然无声,等得片刻,又唤一声“搅扰了”,迈步踏上船头。他轻身功夫卓绝,船身只是微微一沉,并无分毫摇动。掀帘步入舱中,墨黑船帘垂落,便将日光尽数隔在船舱之外,舱内昏暗一片。船舱壁上的窗户也被竹帘密密遮住,一线微光,全然瞧不清内里光景。

静寂中,纵是玉虚子步法卓绝,踏雪无痕,落足处仍有空空的回响在船板上荡开。

那渔女……定然不在此处。

李忘生定了定神,俯身小心将纸伞靠在舱壁上放好。壁上挂了一顶竹篾编成的斗笠,手掌触到斗笠边缘,当即觉出有一道裂痕,裂处边缘锋利,乃是锐器留下的新伤。心中微动,才握上玉清玄明剑柄,便听见角落中嗡然一阵金声振响。

——大凡宝刀名剑饮血不久,英雄之气尚未平,常啸吟于鞘中。

玉清玄明性极温润,闻得啸鸣之际却于主人掌底跃跃,依约应和。



一闪念间,角落中一团黑影陡地暴起,迎面袭来。

其人身法如电,力道更是大得异乎寻常。帷帽被撞落在地,身畔一张几案上杯碗纷纷跌落,或闷响,或碎裂。

兔起鹘落,不过几息功夫,李忘生内劲已凝上指尖,一念之间强敛真气。那人却并无半分顾惜之意,直逼得李忘生连退数步,脊背抵上窗边舱壁,几乎跌坐在地。那人径自欺身压上,劲健双臂死死拥住他肩头,血气挟着锐意直将两人半个身子都包裹在内。

这般默默地在暗室中相拥片刻,那人一言不发,只将脸埋在李忘生颈边,气息急促。

李忘生一惊过后,便暗自调息宁定心神。心思几转,终于下定决心,缓缓抬手去解外袍的衣带。不防那人忽地松开手臂,双手一挣,凶狠扯开他领口,随即重重咬了下去,宛如困兽。



这点痛楚比不过刀剑入体,更远不如昔年内伤之苦,酷烈处却似火烧身。

李忘生一时间竟不知痛从何处所生,是肩头,是胸口?

他闭目强忍,不欲露出悲音。未想《坐忘经》已有所成,护体内力反激,那人分毫不避,掌中一道强横气劲正面相抗。两股内力相击,窗上竹篾哗然散落声里,肩头那股劲力忽尔一松。

船舱外有几尾湖鱼游过,尾鳍激得湖水一波波拍击船板,同耳畔血脉流动的声息错落交融。

半晌,那人竟再无半分动作,直似硬生生被人定在原地。

道子惶然抬眼,但见浓云外寒白如水的日色漫入窄窗,教人气息都为之一窒。咫尺外一双鹰隼般锋利的眼睛。四目相对,那人急急低下头去,不肯与他对视。

即使在舱中,那人竟也蒙着面。

他……是何等在意容貌的人。

李忘生怔怔低下头去,便见那人掌中握着一束自他肩头落下的长发,乍望去,竟似是被窗外日光染作素白。

不必风刀霜剑。十九年骄阳似火,一般能教人白头。

他伸手自那人掌心将发丝抽出。白发散开,露出那人掌中几处陈旧伤痕,中心一道极深极长,将掌纹上命数情丝尽皆断绝。



料峭春阴,水气微寒。水风吹过,几缕湿意粘在颈后,机伶伶一阵刺骨冰凉。袖底一寸肌肤分不清是薄汗,是若有似无的冷雨。

片刻之前,那一人身上温热似是醒时刹那眼前残留梦影,倏忽而散。

李忘生默然垂目,合手握住那人冰凉手掌,那人却久久不再动一下,似是厌憎已极,连多看上一眼亦觉嫌恶。

他何尝是这般冷淡的人?

……地狱门中爬回来的人,自然是冷的。

原来他活着。原来他未死。

若得以身相代,换那人归来此世,纵然问上千次万次,那一个答案绝无更移。

可是千次万次的心甘情愿,竟也抑不住此时此刻浮出心中的念头。

他既尚在人世,这一十九年之间,定然是他……不愿见我。



那夜别时之语,清清楚楚地又传到李忘生耳畔。

——我同你道不同,不相为谋!



……若无昔日那一段荒唐情愫,我与他无非萍水相逢,一别两宽,再无半点干系。

……不错,他为何定要来见我?剑折弦断,何物如故?到如今,还有何凭?

一霎时血热如沸,一霎时意冷如冰。蓦然间一丝腥甜到了唇边,李忘生茫茫然惊醒,方觉压制多年的内伤隐隐竟有发作之象。

他按住胸中真气,望向那人眉心愁纹深壑,心中忽掠过一丝快慰。

……我这一生,一日也不曾尝过他这般风霜飘零的苦楚。今日识得一二,也算不曾……虚度。







——他竟然,不推不拒。

谢云流一手死死握住剑柄,好容易压下胸中翻涌的戾气,怒意未消,暗想:“当初我爱他敬他,不愿有半分唐突。早知此生缘不过一载,我该日日夜夜不下华山,教他这十九年都离不了我——不,纵然终归无情,也要教他这一生……都忘不了我。”

想到此处,戾气又生,一抬眼,却见李忘生衣裳教他扯得散乱,清瘦肩头,素白肌肤上一枚咬痕沁出暗红血色,直是触目惊心。

这般情形,李忘生神情犹自一片淡漠,目光亦是空荡荡无喜无悲,仿佛望着极远处悠然出神。

白发拂衣,日光泻地,只映出他眼角有淡淡光华闪过,仿佛泪痕。

眼中见得这般光景,谢云流眼前一白,满心悲愤一时尽数转作自伤自怜,心中狠狠道:“那又如何!只怕他连我这不自量力的痴人都早已忘了罢!纵然饮他心血,餐他骨肉,将这些年的刀剑风霜一一报在他身上,我又如何——如何能令他明白?”

一时间心灰意冷,抬手要去替他掩上衣襟,手指触到肩上伤处,李忘生身子微微一晃,揽衣起身,匆匆抚平衣裳系上衣带,抽身掀帘,竟是径直踏出船舱,登岸离去。

谢云流愣愣翻过手掌看了一眼,剑茧厚重,那人养尊处优,想来连这也觉得粗糙,不禁更觉气苦,暗想:“我如何能以一指之力伤你!你、你又何至避我至此!”

怔了片刻,起身拾起适才间打翻的船舱中几案杯碗,又忍不住举目望向窗外。

白衣道人立在岸边柳下绾了发,理好衣冠,又是一副出尘谪仙的光景,飘然而去。直行到道路尽头,青山之外,他竟是一次也不曾回过头来。



少顷,岸上响起却是浪三归的声音:“师父在么?徒儿有事要禀报。”

谢云流冷声道:“说。”

浪三归道:“师姐察觉有纯阳弟子悄悄跟着咱们,请师父当心行迹……”

还未说完,舱内便是一声冷笑:“纯阳的事,与你有何干系?”

练红洗抱剑而立,给浪三归递个眼神,意思便是:“看罢,师父昨日起便是这副模样。”

浪三归苦了脸道:“可是我的鹦鹉被纯阳的道长扣下了,请师父做主……”

谢云流冷声道:“什么道长?我从来不认得什么道士!”

浪三归看练红洗,练红洗仰天看云。过了几息,又听师父厉声道:“——我不想他!”







洛风一踏进门,便听一声喜孜孜的呼唤:“师侄,快来瞧这个,它怎么还会跟人吵架呢!”

少女煞有介事背着手,围着一只鸟架转了个圈子。架上停着只色彩斑斓的鹦鹉,一叠声地叫道:“你算什么英雄!再战!”

洛风不禁啼笑皆非,向室内望了望,问道:“师父出去了么?”

于睿道:“大师兄一早出去,没过午就回来了。午饭也没吃就去静室里闭关,现下还没出来。到了晚膳时师兄要是再不出来,须记得去劝劝他,比剑之期近在眉睫,这一回与会人士中虽没有什么劲敌,也不可任着师兄这样废寝忘食。”

洛风惭愧道:“这些天俗务缠身,辛苦小师叔照料师父起居。”

于睿道:“不辛苦!可是师侄你又叫错了名号,师叔我现下可不是‘小师叔’,是两个小师弟的师姐了。”

洛风正色道:“是,于师叔。”

于睿笑道:“师父收一个徒弟,小师叔这三字就要换个人。若是等到师侄七八十岁,师父还在往山上添小师叔,岂不显得你这师侄做得很呆?”

洛风笑道:“那就都叫过去,多显年轻。”

于睿眸子盈盈一转,笑道:“——师侄今日得了空?谷家那边无事了么?”

洛风笑道:“这件事,就算师叔也猜不着。昨日我在酒楼上结识了东海来的裴先生,他同阿岚一见便亲近得很,今日特地上谷家拜访。结果裴家阿姊认出他是自己失散多年的亲生弟弟,且医术之外,一身武艺也高明得很。有裴先生坐镇,想来谷家安危不必忧心,我自该回来尽纯阳弟子之责。”

一面说着,从袖里取出一张药方,苦笑道:“师叔请看——裴先生教训了我一通,还送我一份药方,命我好好留意师父衣食起居,喜怒哀乐……唉,我这徒弟做得也着实有些差劲。”

于睿一目十行地扫过,见药方上无非是些温补养生之物,除却配伍精妙,也算不得多么出奇。底下却以医者龙飞凤舞的笔法写了四个大字——切!忌!七!情!

少女一时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师兄他有什么七情要忌呀!”

不等洛风回答,又自笑道:“罢了罢了,此事问师侄你也是问道于盲。那位裴先生既然是药王的弟子,辈分高,年纪大,必有他的道理,切切不可对他失了敬意。”

洛风叹道:“师叔,这又不是书上会写的事情。”

他不欲再深谈下去,瞥了一眼架上鹦鹉,携着于睿走到一旁茶室之中,关门坐定,方才悄声道:“师父命我去查的事,已查清了。梅家主人现今在灵隐寺中出家为僧,遗下一女,改名换姓留在叶家少庄主身旁。叶家对梅氏确已竭力相救,不曾袖手旁观。”

于睿沉吟道:“昨日忆盈楼的李裳秋前辈捉了个少年来给叶二庄主审问,便是外头那只鹦鹉的主人。我恰巧在座,探了探两边的口风。叶家似乎以为那股窥伺山庄的势力与近来甚嚣尘上的东海剑魔有关,想借着那少年探清剑魔行踪。想来,当是担忧剑魔同梅家的旧人有所牵扯,趁机对藏剑山庄不利。”

洛风失笑道:“所以师叔便把这鹦鹉当作人质扣了下来?”

于睿笑道:“那少年人年纪不大,人却很是有几分老江湖的架势,口口声声要把剑魔的出身往东海蓬莱上引,想必是他的后辈弟子之流。我瞧哪,门下一个弟子都这么精明老成,想必剑魔更是心机深沉,恐怕藏剑弟子轻易教他甩脱——”说着格地一笑,“便向他借了这鹦鹉来玩耍几日,又命祁师弟悄悄跟随,莫要失了踪迹。”

洛风一怔:“祁……小师叔?让他去么?”

于睿笑道:“不打紧。师侄一走,祁师弟在思过崖一连待了几个月,抄了几十本经书,如今性子已教师父磨平了不少。况且这一回我可是特意借了大师兄的名义叮嘱他,只准跟踪查探,出天大的事也不准插手。须知这件事多半是藏剑山庄的私事,咱们查清是非曲直,不教人蒙蔽即可,若是贸然出手,难免要累得纯阳涉入其中。师侄且放心,这其间的轻重关窍,祁师弟自然能省得。”

洛风稍一迟疑,低声道:“师叔恐怕不知,昨日我去灵隐寺中的功夫,阿岚便被凌雪楼来人盯上……”

于睿“啊呀”一声,洛风忙道:“好在有几位好心侠士相救,化险为夷。我担心的是,这其中若还有凌雪中人牵扯,祁师叔……怕是不大好做。”

于睿绞着拂尘丝思索一会,正色道:“那也无妨。听江南的传言,那剑魔行事无法无天,同凌雪楼总不可能还是同伙。”

她拿起茶壶调味,加水,放到风炉上,缓缓扇风,沉吟道:“等茶煮好,咱们就去给师兄送饭……不过,依我看,师兄这一次多半也愿听我的计策。”

洛风笑道:“师叔有计策了么?”

于睿道:“一动不如一静,纯阳身处局外,查清了剑魔踪迹也无需刻意对付他。待他现身出手,咱们审时度势,后发制人便是。况且剑魔到此,所为必定是叶庄主那柄神兵‘碎星’,迟不过名剑大会当日,剑魔必定现身。”

洛风并不长于计略谋断等诸般事务,对才过及笄却智计百出的小师叔尤为信赖。闻言在心中想了一想,便点头应道:“就依师叔所说。”

说完正事,两人都松了一口气。于睿翻着手中一卷地形图册,信口道:“师兄爱河鲜,又在潞州生长,我听说本地的名菜是醋烹草鱼,想来该合师兄的口味,托了叶二庄主晚上送一道来尝尝。”

洛风道:“醋鱼么?我吃着倒还好,谷兄他们一家子见一次便要长吁短叹忆长安一回。”

二人正自闲谈,听得门外有人呼唤,原是藏剑山庄送餐的弟子。当下于睿取了食盒,洛风叩响内室门扉,不多时李忘生推门而出,已换下了那一身素白便装。

三人坐下用膳,于睿同洛风将计谋与利害一一说了。李忘生静静听着,不置可否,尝了两筷河鲜便只低头吃饭。天色渐沉,室中点起灯烛。洛风心中总觉不安,借灯火偷偷打量。不知是不是因前日裴元所言先入为主,师父面色似乎较平日苍白几分,眉头不展,确是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

他三两下扒光碗里的饭,搁下碗,酝酿着要问。刚说出“师父”两字,李忘生放下筷子,一眼瞥来:“风儿,左颊。”

洛风忙抹去脸上醋鱼的酱汁,见于睿低下头,肩膀一阵颤抖,不禁悻悻。再要开口时,身后双门霍一声被人推开。

少年横剑而立,桃花脸上腾腾煞气。洛风一转头,连忙起身让座:“小师叔,我去盛碗饭来。”

祁进横眉立目地道:“什么时候了还忙着吃饭!——师兄恕罪,是说我自己,不是说师兄师姐师侄!”

于睿叹道:“师姐才赞你性子好了许多,怎地一回来就又是这个样子?”

李忘生抬手止住二人:“进儿且说,出什么事了?”

祁进道:“废帝余孽梅氏余党勾结东瀛人夜袭藏剑山庄,蓄意搅乱名剑大会。我才查到剑魔居处,便见剑魔现身,也往名剑大会场地去了!”

李忘生与于睿对视一眼,又听祁进急声道:“师姐命我不准妄动,我遵师姐命令,回来报信——大师兄,纯阳断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三双眼睛一同望向玉虚子。李忘生立起身来,缓缓道:“事关废帝,纯阳确不可袖手旁观。”

于睿轻声道:“大师兄!”

李忘生不答,目视祁进,问道:“此事或还有凌雪阁中人插手,进儿,你要同去么?”

祁进急道:“那更加要去!”

于睿低叹一声,俯身抄起碗筷,又扭头笑道:“祁师弟,你辟谷的功夫没练到家,来把这碟子醋鱼吃干净,师姐才准你动身。”

洛风在李忘生身边陪伴多年,深悉师父性情,连忙奔进内室去取了莲冠羽衣服侍师父换上。祁进被于睿押着不情不愿地吃了三筷鱼,两口饭,四人便各自取剑,急急向西南的名剑大会会场行去。





藏剑山庄对名剑大会极为看重,年年增设修筑。由山庄至名剑大会的会场,一路湖山道上都点缀了琉璃灯火,入夜一盏盏点起,辉煌如元夕。再向远去,遥望见灯烛火把越来越多,数里之外光华如昼。

洛风持剑护在师父身侧,行到三潭印月附近,忽听女童稚嫩声音唤道:“风叔叔!睿姊姊!——啊,是李叔叔!”

洛风正要答应,心念一动,侧身半步遮住祁进身形。祁进低声道:“是谷家么?……放心罢!”足尖一点,抢到前方,汇入纷纷人潮中。洛风心下稍安,转头见于睿已同阿岚笑吟吟地讲起了话。目光一转,望见裴元携着阿岚含笑向诸人点头,身旁还有个白衣青年人,腰间别着一支花俏又嶙峋的奇形兵刃,倒是无损闲雅秀逸的风采。

裴元微笑道:“玉虚真人,清虚真人,洛道长。”借着灯烛看清李忘生面容,双眉忽然一轩,脸色顿时沉了几分。洛风无端迎上一道谴责目光,心下愕然,听李忘生从容道:“裴先生。这位是……”

那青年笑道:“裴贤弟几时结识了纯阳宫的真人?这等有幸,还不替愚兄引荐一番?”

裴元收回目光,冷然道:“我倒不知方……你何时还用得上旁人引荐。”

青年笑道:“我知今夜这场热闹贤弟想要看上一看,却怕连累了贤侄女。有愚兄在,定让贤弟安心能看上这一场热闹,这还不值得一场引荐么?”

裴元摇头道:“闹出这样的事,今夜做医生的还想要歇息不成?……罢了,和你做口舌之争,是我无聊。”转头向纯阳诸子道,“这是裴某旧友,复姓东方,双名宇轩,平生只好游历山川,结交朋友,虽说散漫,也算性情磊落,是个可交之人。”

东方宇轩听裴元念叨自己姓名,神色倒是一喜,躬身笑道:“宇轩仰慕纯阳诸位真人已久,得见风采,平生之幸。”

李忘生回礼道:“不敢。既然是裴先生友人,想必东方公子亦是东海佳客。”

东方宇轩笑意微敛:“正是。中原山川壮丽,名士风流,远胜东海偏居一隅。在下一路行来目睹中原武学广博精深,深感心折。”说着拔出腰间那奇形兵刃,一路前行,一面便演示比划起来。

洛风这才瞧出那兵刃原是一支形状古怪的打穴笔,听东方宇轩侃侃而谈,细听之下,只觉此人同自己年纪相仿,不但吐属风雅,妙趣横生,连阿岚都听得入神,对中原武林各门各派的武艺所知更是绝非泛泛,不由得暗自心惊,想道:“东海出身的无名闲人竟有这等眼界,莫非中原武林也是坐井观天了么?……那东海剑魔,又是何等的人物?”

一转眼间,又见师父凝神静听,神色颇有些玩味,一时好胜心起,忽地拔剑掠出,跃上一块山石,居高挥出几剑,定住四名东瀛装束的忍者。与他们缠斗的藏剑弟子乘势将人制住,齐声道:“多谢道长!”

东方宇轩赞道:“好一招人剑合一!”

洛风跃回李忘生身边,问道:“东方公子看来,这些人用的是什么招式?”

东方宇轩笑道:“这是东瀛忍术中一个新创的分支,名为雾隐流,顾名思义,难缠之处不在招式精妙,而在身法诡谲。”笔尖轻点,又道,“那几位藏剑山庄的子弟所使的一式醉月极佳,醉酒花间,明月相邀。伤而不杀,方见得此地东道主人的风范。”

裴元掏出几瓶药丸塞到藏剑弟子手中,皱眉道:“方……东方兄,你也做些实事。”

说到此处,前方传来祁进一声怒喝,东方宇轩挥笔凌空点出。祁进迎战的那对手身形一凝,便被一剑横贯胸口,跌落尘埃。再看时,那人颈缠红巾,俨然凌雪楼刺客的装束。祁进自己似是吓了一跳,提剑怔怔不语。见同门几人行来,低声道:“罪过!”疾步又向前冲去。

李忘生缓缓开口道:“贫道观东方公子手中铁笔甚是凶戾,出则非伤则死,不宜妄动。”

东方宇轩讶然道:“玉虚真人好眼力!此笔名断鬼,是异国之物,在下正愁降伏它不得,想要在藏剑山庄觅一件趁手的兵器,好将此笔束之高阁。”

李忘生道:“驳杂毕竟不如精深。贫道闻得世间亦有弃剑用刀,心法相冲伤及经脉,乃至神智混乱、心性大变之人。此道凶险,公子何不仍用趁手的兵刃应敌?”

东方宇轩神色变幻,且行且挥笔,同洛风两人一路分扫混杂的东瀛来客与凌雪杀手,口中答道:“我已决意永不再用旧日兵刃,并无此虞,道长是多虑了。”

洛风心下纳罕,尚未想明二人话中的机锋。于睿扬手布下一个化三清,叹道:“师侄,你算着些内力损耗。这般打下去,拖到两炷香之外,可就再也不是东方公子的对手了。”

洛风擦了把汗,笑道:“不怕!用不了一炷香,咱们就能进名剑大会的会场。那儿地方窄人多,不难打!”



行至会场畔,李忘生蓦地驻足。洛风停步随他目光望去,但见火光烛天,剑台下不知多少人影来去。东方宇轩道:“嗯!这一片是东瀛刺客,这一片是藏剑布防的弟子,这一片是凌雪楼——怎地这些人全不交战?”

于睿讶道:“那是剑魔?——凌雪楼的人,当真是冲着剑魔来的!”

祁进拄剑而立,一路战来内力空虚,面上脱了色,回头唤道:“师姐,你这回算错了!那些东瀛人同剑魔并非一路!”

更不必祁进多言。除却观战者,台下混战的少说也有百余人众。说是混战,那黄衣、黑衣、红衣,轻剑、重剑、手里剑、钢刀、链刃,是敌非友的百余人,起落穿梭不定,手中兵刃竟然尽数指向人丛中一人身影。

于睿举目辨认,不由惊道:“怎会如此?”

玄衣、墨发、鸦氅、寒剑,分明覆面,百千人中却无一人有他醒目。剑光笼身,亦不见什么变幻奥妙的步法,只一径踏过兵戈丛中,缓缓向剑台前行,所过处斫水截山,直如闲庭信步。

连裴元也忍不住赞道:“能将东瀛、藏剑、凌雪一口气尽数得罪到这般地步,这剑魔果真是个人物。”



当此时,剑台顶端却忽然现出一个人影,凝然端立,语声沉静:“贵客远来,藏剑山庄有失远迎。”

话音落处,身周剑影漫天,有如金雨。剑影之下有二人身形显露出来,各自穿红披金,高鼻深目,显非中原人士。二人皆手持双刀,其中一人腰间却绑了一柄长剑,赫然竟是这次名剑大会的彩头“碎星”。

东方宇轩将断鬼束回腰间,指向台上道:“这是西域明教的焚影圣诀么?惭愧,在下来中原时日尚浅,也未曾到过西域,对这一门武学所知不多,不知玉虚真人可有见教?”

洛风看向李忘生,见师父将目光从台下移开,凝望剑台上片刻,答道:“这门套路汉字写作‘御暗烬灭令’,是明教教主倚仗一己聪慧创出的套路,其间有诸多臆想无理之处,若要大成,除却千锤百炼,还需些机缘成就。不过……这二位武功根底深厚,在明教中应是法王一流。用这门武学想是只求夺剑脱身,不为克敌取胜,那么便堪称合宜。”

洛风听他平静点评,心中一阵焦急,暗道:“可恶!这两人趁乱来抢碎星剑,可知这碎星剑本该是师父的!有本事便来光明正大比剑,使这般鬼蜮伎俩,得了剑又有什么光彩!”

便听身前祁进怒道:“好哇,明教也欺人太甚!当我们纯阳宫无人了么?”

李忘生轻喝:“进儿!”

自祁进入门以来,洛风与他两人间因着谷家之事尴尬未消,彼此总是避让几分,较旁人更为多礼。听得这一席话,忍不住心中便想:“小师叔是个直爽人!”

东方宇轩从容插话:“敢问台上那一位又是……”

李忘生道:“藏剑山庄少庄主,叶英公子。”

东方宇轩击节叹道:“久闻藏剑少庄主端正朴拙,不是夙慧之子。今日让我见得这等剑术,这等丰仪,不知是传言失真,还是中原世家行事向来过谦。若是后者,未免……过犹不及。”

李忘生道:“叶孟秋庄主毕生四季剑法造诣未必能有叶少庄主此刻之高。或许并非过谦,是他当真未能看得出。”

东方宇轩不知想起什么,闻言冷笑一声:“老家主么?那倒是合情合理。”

其时叶英独自立于剑台顶端,明教那二人已被端凝剑意逼到剑台边缘。却听台下一声马嘶,马上老者厉声道:“英儿住手!”

叶英愕然,一怔之下收了剑。叶孟秋喝道:“成何体统,快下台来!”

叶英迟疑片刻,应道:“孩儿遵命。”垂首缓步下台。

剑台上那一双法王夺得宝剑,彼此以波斯语呼喊,神采飞扬,只衬得那片刻之前还风仪绝代的青年身形萧索无已。

东方宇轩“嘿嘿”冷笑两声,道:“瞧来中原世家之主的见识也就不过如此。铸剑只图扬名中原,今夜东瀛、剑魔、明教,还有他亲生儿子凑出好一场热闹,明日便要传得天下皆知。这位叶老庄主想来是觉得这一回的谈资已然足够,索性便让明教的不速之客夺了剑去,往后中原武林中这碎星剑便是个无人不晓、无人能见的绝世神兵,远胜过规规矩矩的比剑夺彩。”广袖一拂,指点群豪,“且看台下这千百人,谁还能记得凭真才实学,碎星剑本该是玉虚真人得去?”

他低声诋毁叶孟秋,遥见叶英抬起头来,向人群中露出歉然神色。洛风同仇敌忾,按剑道:“东方公子见识不凡!”

李忘生却不答。但听那明教法王在台上以生涩汉话大声笑道:“叶庄主慷慨!”二人齐齐一躬身,身形便于暗尘之中散去。



这一场藏剑公子独战明教二法王的热闹总算消停。众人缓过神来,方才惊觉台下混战比台上结束得更早。一地人形服色各异,或伤或残,或昏迷不醒,残兵断刃各处散落,一霎时火光摇摇,四野俱静。

这景象落入眼中,洛风心神剧震,只觉一记利刃划过心弦,忙忙去看师父的脸色。

李忘生阖目,又睁开,勉强一笑。

笑意未散,便听风声劲疾,剑气横空。爆裂声响中,才消散的身形忽然又自台上出现,二位法王各挥兵刃,布出应敌阵势,不免却显出几分狼狈。口中喊了几句波斯语,又以汉话问道:“你是何人?”

玄衣人招先发,人后至。仗剑掠上台顶,不应不答,起手便是一套抢攻,剑光如同惊涛骇浪,招招俱是进手,凌厉无伦,数招间便将二人逼到高台边摇摇欲坠,只将四柄弯刀挥舞作一片银光,胡乱护住周身要害。



变起顷刻,无人能料。东方宇轩回过神来,忙评道:“四季剑法,君子风仪,这位……剑魔前辈的剑法,倒是和叶家四季剑法,没半点相同之处。”

洛风仰头眺望,只见那人虽半掩着面容,但目如寒电,眉间尽是孤傲之色,遍地火光映得他一身剽悍气势,锋芒盛极,竟是全然压过了容貌。

于睿不由得吸了口气,低低道:“叶庄主容止不凡,剑魔……原来也这么好看。”

祁进提剑走到李忘生身边,悄声道:“大师兄。我看那剑魔的剑法虽然从所未见,内中有几招和本门天道剑势似乎有共通之理。虽无真气指引,张狂过甚,但是这等用法师父师兄都不曾教过,我也定想不出本门剑招还能有这等使法。”

他神情忸怩了一瞬,又问道:“师兄,这剑招用法,我能学上一学么?”

李忘生冷声道:“不准学。”

此言一出,不止祁进,连洛风都是一呆。听李忘生冷冷道:“纯阳剑法刚柔并济。进儿,风儿,你二人的火候要学他,须知道惟兵者,不祥之器,刚则折。”

他负手眺望台上,神色漠然,轻轻地道:“他若不用这等打法,那二位法王原也不是他的对手。如今……三十招内,必有破绽。”

裴元应道:“可惜世间剑术能望此人项背的万中无一,不自量力要学人有进无退的倒是大有人在。嘿嘿,凭空给天下医者添了许多烦恼。”

洛风与他识得两日,知裴元性情如此,言者无心,祁进却涨红了面皮,哼了一声,自行走开,两眼仍旧眨也不眨地望向剑台。

说话间,台上局势已然生变。果如李忘生所说,明教那一双法王勉强扛过起手抢攻,阴阳双刃攻守相济,二人如同一心,剑魔出招的章法便现出几分凌乱。洛风只觉心口怦怦乱跳,暗道:“剑魔前辈若是输了怎么办?……不,前辈定不会输!”

他默诵一遍坐忘心诀凝神静气,仰头再望,见剑魔回剑自守,避开阴阳双刃锋芒,对方出一招便退一步,转眼间连退三四步,重回剑台当中,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不对!”

东方宇轩讶道:“洛道长也看出了么?……这位剑魔前辈不愿与他们兵刃相交,每逢刀剑将要交击,他便要变招避过。明教二位想是已瞧出了这个破绽,如此下去,胜负难料啊。”

洛风看着台上三条人影攻守如电,心中忽地想起这日早些时候,谷家暂居的小院之中,裴元当作奇闻轶事所说的一席话来。



其时裴元才与裴兰香相认不久,裴兰香悲喜交集,连声道:“海涛无情,从未听过有生还之人。阿元这番奇遇,阿姊真是做梦也想不出,这般奇事,就是千年也未必能出得了一桩。”说着落下泪来。

裴元当着谷云天同洛风的面不好痛哭失声,扶住姊姊,勉强笑道:“其实这等事也不算极其罕有。阿元幼年时,便曾经亲眼见过一回海中活下来的人。”

谷云天顾惜妻子,忙顺着话头问道:“这等奇事竟然还有第二桩么?阿元可否详细讲讲?”

裴元替几人倒了茶,给阿岚拿了点心,方徐徐道:“那是阿元四五岁时的事。当日师父带着阿元离了侠客岛,在翁洲群岛上漫游,沿途替渔民义诊。那日是个午后,我同师父在一个小岛海滩上晒太阳,看渔家晒咸鱼,忽然听到不远地方许多人喊叫,师父带我赶过去,原来是渔网里捞上来一个人,浑身是伤,怀中抱着一截浮木,木头上嵌着两截折断的剑刃,就这么在海上飘了几日几夜。”

“那人的运气当真不错,恰巧碰上师父能替他救治。命数也硬得很,落海漂流这么久,身上还受了不止一处要人命的重伤,缝合之时一直高烧不退,师父一直担忧他醒不过来,或是勉强转醒也难免神志不清,烧成个傻子。非但如此,他手臂手掌处处是伤,师父原说纵能抢下一条性命,此生也决计不能再练武。想不到此人着实横硬无理,才能起身就去找渔村里铁匠将那两截断剑重新铸成一柄长剑,因是断剑重铸,比寻常剑身要短一些。他也不挑剔,就这么拿在手上,一日日地对海练剑。”

“为了治这人,师父在那岛上又多住了三个月。三月间这人一句话也不曾说过,村中孩童连我在内都道那人受伤太重,或是失了记忆,或是哑了。到第三个月上,那人还是一句话都不说。我如今都还记得,那人对大人小孩人人都凶得很,村中除了师父谁也不敢靠近。可是他在海边练的剑法很是好看,村中大家日日都去偷瞧。”

谷云天笑道:“瞧来阿元小时候倒是活泼的性子。可惜年纪尚小,看不出这哑巴剑术是否精妙。”

裴元摆手道:“不是哑巴。过了三月,师父带他和我同回侠客岛。那时侠客岛的方岛主成亲已有十年,私心仰慕中原风物,有意前往。元夫人却不愿他为了这一点念头抛舍家业,日日争吵不休,几乎闹到尽人皆知的地步。有一晚岛主在问心居独宿,借酒长叹,世间竟有这等卑鄙短视之人,身心如槁木死灰,无聊无趣之极,自己甘心像泥塑木雕般过一生也就罢了,竟然还要为了一己私念,强要将不世男儿困在一隅之地。”

谷云天听得面色不豫,忿然道:“怎会有人这样说自己妻子?”

裴元笑道:“是了,那人也不知怎地正好路过,听得岛主这一句话,跳窗进来破口便骂:‘谁准你骂她?’——这便是那人三个月来开口讲的第一句话。我等也是因此方知,此人原来能说会道,只是太久不曾开口,说话有些生涩。好在骂得几句口齿便愈来愈伶俐,方岛主又喝了点酒,当下便被激得同他动起手来。”

听到此处,裴兰香破涕为笑:“这人怎地这般不讲道理?方岛主虽然言语无稽,毕竟是夫妻间私事,与他有什么相干?”

裴元道:“阿姊说得有理,或许这人未曾听全,误会了什么也未可知。方岛主自然也是莫名其妙。两人这么没来由地打了一场,自然是方岛主胜了。不打不相识,竟还打出几分交情。可是胜一个重伤初愈,剑法好像胡来一般的岛外人,胜得还不怎么痛快,方岛主心高气傲,倒是加倍地不快起来,又愈发觉得中原武学精妙奇异,深不可测。过了些日子,终究不辞而别,一人悄悄离岛去了中原。”

裴兰香问道;“那个人呢?还留在侠客岛上么?”

裴元道:“他在侠客岛上住了一年多,走得比方岛主还早些。师父也曾问过他将往何处,他说侠客岛上人多烦扰,要寻个清静处练武。是留东海,还是回返中原,此后的事我再不能知。”

“不过此人千真万确实有其事。他同方岛主比武这一场始末,阿元能知道得这样详细,还是因方岛主与他都不知点到即止,各自受了点小伤去找师父诊治,惹得师父好奇,找方岛主身边的人打听清楚,连同岛主说夫人的那几句言语都悄悄问了来。唉,当初还当做笑谈,岛主和夫人闹到后来那般地步, 却是当日何人都无法预料了。”

洛风好奇道:“这么说来,那人在侠客岛住了一年多,岛上人都不知他的姓名么?”

裴元道:“他说天涯孤客,尽抛前尘。大人怎么叫我不知,岛上孩子嫌这八个字难念,倒是给他取了个名号,叫做‘别惹我’。”



洛风想到此处,忙从身旁拿了个火把过来高高举起,仰望高台顶端,一心想要分辨出那柄剑的长短尺寸。

却听东方宇轩同于睿齐声惊呼,剑魔一着守势不慎,半身空门大开,法王的弯刀当即鬼魅般斩到。二人配合有如一体,左右俱无可避之处,前方是刀,身后是数丈高台边缘。眼见除却撤剑认输,或是以身躯硬抗强攻代守,拼着废了一条手臂换一二分保命之机,已是决计走投无路。

刀将及身,剑魔身法骤变,一矮身错开弯刀来势,抢进身前三步以内,剑光暴涨挑断束带,碎星剑凌空飞起。不待落下,人已疾跃而起,左手一抄,将碎星接于掌中,顺势运剑下劈,一剑斩中另一人手臂。右手短剑划了半圈归入鞘内,左手收剑又是一抛,空中挽出一个剑花,身形一转,大氅随风飘起,露出修长劲健的腰身,回手接住剑柄,仗剑在台上站定。

他腕底剑法一味狠辣利落,自上台来从未使过任何繁复虚招,这一下双剑换手的手法却甚是花俏。碎星剑柄以金银宝石错嵌而成,经了剑魔这空中一抛一接一转,火光中剑影流丽万端,直教使剑人身姿都显出几分风流华美,台下各派弟子情不自禁地叫道:“好!”

纯阳弟子这一边,叫的却又是另一声“好”。诸人看得分明,就在那一刀将中未中之际,剑魔身边忽然隐约有卦象流光闪烁,同碎星剑芒交映,华美之外更添清绝——自是有人在间不容发的一瞬,在剑魔足底落下一记镇山河。

东方宇轩不由得长叹一声:“可惜,可惜!谁能想到剑魔连伤这许多人,以一敌二还有余力!”

若非如此,那山河剑诀便是唯一能救命的招数。可他如今稳稳站在台上,碎星也夺到手中,分毫未借旁人之力,反倒令这一下时机计算卓绝的镇山河成了画蛇添足。

剑魔握了碎星在手,大氅飘落,回身下望,目光扫过台下无数英豪,唇间迸出一声极冷峻的讥笑。

笑声分明传至台下诸人耳中。不远处,一个女子声音低低道:“……是他?”

东方宇轩本来谈笑风生,听得这声音,笑容忽尔一僵。

剑魔提起碎星,剑尖指地。数丈内真气猝然爆裂,两名法王一个举刃向天,一个双刀相错,身形如被钉在原处,面色惊惶。

玄衣人眉梢低压,森然笑道:“天下皆敌,能奈我何?用不着旁人假惺惺相助!”



于睿怀中阿岚惊声叫道:“风叔叔!怎么剑魔也会人剑合一!”

洛风眼望高台顶端,茫然道:“我不知道!那时……风儿也不曾学到人剑合一……”

裴元失笑:“这是什么话?难道剑魔前辈的剑法还是洛道长所授不成?——东方兄,你这是怎么了?”

东方宇轩匆匆转回脸来,往一旁挪了挪,抚胸道:“无事,无事……这是比到哪儿了?”

裴元一指:“喏,东方兄自己用眼观瞧就是。”



剑魔从法王手底夺过碎星剑鞘,砰砰两脚将那两名法王踢下剑台,将长剑往鞘中一插,擎剑冷笑道:“叫你们教主有些自知之明,技不如人,趁早打道回府!”

两名法王从数丈高台上摔下。饶是二人武艺高强,摔不成重伤,也龇牙咧嘴地全失了风度。

叶英垂目侍立父亲身边,见状眉目微动,似有不忍之意。

东方宇轩悄声道:“于道长,我同你打个赌,叶老庄主定是又要将这碎星剑拿去做下一个顺水人情。”

于睿悄声笑道:“你赌这个,我赌什么?”

祁进瞪他二人一眼,恨铁不成钢般狠狠一跺脚。

众目睽睽之下,叶孟秋一时神色讪讪:“既然决出胜负,碎星便赠予……这位侠……”



想是天意也不让叶孟秋痛快揭过这一页。

话未说完,羽衣凌风,一人飘身上台,长剑出鞘,平平向那玄衣剑魔指定。

于睿惊得妙目圆睁,祁进愣愣地道:“这老……老庄主,竟然将大师兄也惹怒了?”

洛风紧握剑柄,低低道:“不是!”

他说得甚轻,那二人都不曾听见,犹自惊异。东方宇轩一旁叹道:“果然,玉虚真人这等正当壮年又名满天下的绝世高手,定然不会一味地谦退忍让,没有半分争强好胜的心思。”



十年前那一场名剑大会,剑圣拓跋思南剑法惊世,红尘一脉的王遗风亦是位见者无不称赞的倜傥少年。相较之下,纯阳玉虚子年岁稍长,性情又温和恬退,一胜一败间虽不失风度,在江湖人眼中,比之那二位风流豪侠的人物似乎颇有不如。

此际人立高台之巅,眉目间挟了三分怒色,剑光凛凛,衣发皆似雪,直似画中人一步踏入尘寰。

十年弹指。满江湖的英雄豪杰直到此日才得惊觉,这一位淡漠无争,清修避世的道士,顾盼之间其实蕴藏绝代风华。

剑魔双目从腕至臂,由臂至肩一寸寸望去,停在右肩上久久不动,似乎要将那处盯出个窟窿来。

玉虚子迎着他如箭目光端立,肩平颈直,由剑至衣周身更无一丝颤动:“纯阳李忘生,持剑帖赴会,请谢施主赐教。”




为什么不管时间线在哪里最后都变成打喵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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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酒 | 2025-8-2 20:55:2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老陆: 那我问你(不是)
断在这里更加抓心挠肝了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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