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
收藏本站
开启辅助访问
切换到窄版
登录
立即注册
月满云生首页
BBS
搜索
搜索
本版
帖子
用户
月满云生
»
月满云生首页
›
同人文区
›
衣上流云
›
【授权转载/未完结】朝朝暮暮 下1(LOF菱歌) ...
1
2
/ 2 页
返回列表
发新帖
[原背景]
【授权转载/未完结】朝朝暮暮 下1(LOF菱歌)
[复制链接]
冷落江山
|
2025-2-9 14:50:26
|
显示全部楼层
(上篇完)
八
洛阳道外林木萧疏,虽已过了一年中暑气最盛的时光,逃亡之人藏身此处,仍然困热难耐。
谢云流沉默勒住马头,拍了拍鬃毛上灰土,冷冷道:“你我就在此处分别罢。”
自从确认与苏鱼里相约的酒肆是个陷阱,一路行来,谢云流沉默寡言,与平日判若两人。李重茂几次想要引着他一同骂上几句背叛之人发泄心中郁气,始终未果。行至此地,终于还是听到这句最不想听的话,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大哥难道还在为了那个死士着恼?”
谢云流冷笑,却是几日来第一次接下了话头:“我竟不知他是你养来杀的。”
李重茂早已后悔了无数次当日情急之下口无遮拦,几次婉言补救都被谢云流当作耳边风。
他从前颇不喜这江湖游侠身上远超本分的傲气,向来以气量宽广折节下交自许,总归不堕了天家子弟的尊严。如今境遇流落,竟当真不得不处处看着这人脸色过活,早已烦闷不已。此刻听他话里带刺,忍无可忍道:“不错!那又如何?我难道不是嫡母和阿姊养来杀的?”
谢云流向来有刀在手就懒得作口舌之争。况且正是人困马乏之际,身上伤口阵阵作痛,回想起往日和苏鱼里走马斗酒亲若手足时光,仍觉心寒。手握缰绳勉强稳住身躯,垂目看日光透过林叶之间落下的斑斑光点,又抬首扬鞭道:“谯王是你同胞兄长,总不会害你。”
李重茂急道:“大哥这是何意?”
谢云流心不在焉地思念着纯阳宫外清净白雪、温柔怀抱,唇边浮出一点笑意:“东都城近在眼前,我要回华山去。早晚终须一别,在此地分道不是理所当然么?”
李重茂低声重复了一句“华山”,猛地笑起来,顾忌着随时可能出现的追兵又不敢放声,一连干笑了数声道:“大哥,你以为你是什么!——你不过和我、和阿田一般,也是他们养来杀的!”
谢云流一时间不解他言下之意,反问道:“什么?”
李重茂冷笑:“临淄王、宜城、吕纯阳,还有在他们中间穿针引线的那个李忘生!”
他看谢云流一脸五雷轰顶的茫然,心中久违地一阵快意,又道:“我听说大哥和吕纯阳、李忘生都往来甚笃,想必不会不知道吕纯阳正是因为献术临淄王,得了皇祖母青眼,世上才有华山纯阳宫,有了国教掌教真人的名号。他那徒儿李忘生,是临淄王送到吕纯阳手上投桃报李的回礼,是他和宜城同父同母的同胞亲兄弟——”
谢云流厉声道:“你说什么?”
————
李忘生掩上房门,刚往外走了两步,就看见洛风背着小小木剑,一脸郑重地站在檐下:“师父,风儿也要去找谢叔叔。”
他不禁失笑,摇摇头:“风儿还小,要乖乖留在山上陪师祖师叔。”
洛风难得一脸倔强:“师祖有师叔陪。师父的病还没大好,风儿可以照顾师父。”
李忘生知晓徒儿并非师弟那样七窍玲珑的聪明孩子,这番话情真意切,却不是他自己想得出的说辞,想了想,问道:“是师祖让风儿跟着师父一起的么?”
洛风用力点头:“是。师祖还说,风儿的紫霞功也入门了,师父不能动用内力,风儿多少是个助益。”
北冥真气由一至九,合阴阳之数。洛风不过学到五,这一至五的招数有几成功力也难说得很,只能道一句聊胜于无。李忘生暗想师父骗起人来连八岁孩子也不肯放过,心头却禁不住一暖,微笑道:“这一去不知百里千里,风儿就这样想要见到谢叔叔?”
洛风仰起脑袋:“风儿不一定比师父更想,但也是很想很想见到谢叔叔的!”
李忘生笑容一凝,过了片刻,俯身挽起洛风的手,坚决地向小徒儿露出一个笑脸:“是。师父很想,很想见他。”
他握着洛风的手一路行到观外的马厩前,牵出一匹,温声道:“师父的力气不大够用。风儿自己能爬上马么?”
洛风对着马背连着用了三四次梯云纵,终于有一次稳准落上马鞍。李忘生赞了一句“风儿聪明”才踏阶上马。
扬鞭催马。不过半里,眼前便有几名持矛执戟的兵士拦在眼前:“太平公主有令,搜寻韦氏逆党,任何人不得擅离华山。”
李忘生抬起头。松风阵阵,鸟雀声惊。内力虽被何潮音以重手封住,眼力却还在。一瞥之间,已见密林中藏着六七个身法不凡的护卫,却无一人现身。
太平公主,神策军——少年微微垂目,想起那日颈缠红巾的小队长在李隆基离去后的言语。
“在下只遵七殿下号令,生杀予夺,任凭七殿下一言。”
——是“七殿下”,而非“李忘生”,是“号令”而非“护卫”。
到此仍不现身,李隆基下的是怎样的令,不问可知。
无怪这一支小队明明守在山门外,却没有起任何冲突,任凭温王的使者把信送到谢云流手中,任他下山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只因他们的职责并不当真是“保护李忘生”,而是“遵从七殿下号令”——只要发令,就是认下了“七殿下”的身份。
不管武家人还是李家人,总是爱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其实若是能安然无恙地带谢郎回到长安,始终难免要去他们面前攀扯亲情,编织颂辞,低头求一封赦令。
他心间至今这一点坚持挣扎,终究只是虚无缥缈的把戏。
说穿了,李隆基也并非怀抱恶意,更不是真的想要逼迫他什么。倘若那日的姿态再低婉柔顺一些,或许连这提点“七弟”身份的小小手段都不会有。
他只是不愿。仿佛多几分和光同尘的妥协,便不能再放纵自己亲近那个清白澄澈的人。
他只想要做李忘生。
也只想给那人一个干干净净的李忘生。
李忘生俯身给怀里的洛风掖了掖身前挡风的丝绵斗篷,轻轻地道:“五方行尽。”
与此同时一扯缰绳,马身腾跃数尺,于神策军士震天呵斥声中越过诸人头顶,纵出包围之外。
洛风从怀中钻出小小脑袋,顶着山风狠狠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小脸兴奋得通红:“师父师父,风儿的五方行尽学得好吗!”
李忘生含笑答他:“很好。风儿最聪明了。”
洛风探头张望沿途风景,随着马颈上铃声荒腔走板地信口哼着歌。
这孩子从来规矩谨严,被那人教了这些时日,也学会了这般——放浪形骸,毫无形状。
李忘生回望山巅,丝丝歉疚忽然浮出心底。
师父从前看我,也是如此么?
我带着风儿这般一去,师父要多担上多少干系,又将怎样忧心于我?
……但这个自幼只学过周全世务,超脱世情的少年,这一日终究决意拼上一生,去做一件未必能够做成的错事。
————
谢云流倚着一株桑树,连连冷笑数声,打断了李重茂第不知道多少声“大哥”。
“重茂啊重茂,再说下去可就像是挑拨了——他从来没有故意结交过我,是我去结交的他!”
却也不能怪他。谢云流侧头望身旁林木,远远见道上车马黄尘,心中一阵迷惘,又决然想道:“罢了,我同他的事,世人本就不知,也怪不得重茂误会。”
为他做的事,从来非他出言相求,都是我心甘情愿。况且元夜有以身相护同生共死的情分,不久前有一宵缠绵缱绻的光景,这一年之中多少事,桩桩件件都是真情流露,决计做不得假。
李重茂急道:“大哥声名满长安,他故作不知,才是虚情假意!”
谢云流不耐道:“他武艺并不弱于我,我做得到的事,他也做得到,舍近求远结交我做什么?”
到此时李重茂竟笑了出来:“原来大哥连这等事都想不明白!身居高位,许多事就算做得到,未必方便亲手去做。似大哥这般一身无牵绊的江湖豪侠,乃是最好使的掌中之刀。”
他看着谢云流越来越沉的脸色,一口气说下去:“临淄王一系尽是心机深沉,谋划长远之辈。宜城不在宫闱中长大,或许还有那么几分真性情在。李忘生自幼养在富贵人家,临淄王的眼皮底下。这些心机手段,重茂想得到,李忘生只有比我更熟!”
他深知谢云流性情磊落之中藏着些乖戾的种子,生恐一个失言火上浇油,着意避开了李裳秋的坏话。谢云流的脸色却更难看了几分,冷笑道:“说来说去,不过是空口白话。李忘生是相王妃巫蛊遗子——除却一个李字,你到底有何凭证?”
李重茂双手紧攥。在袖中摸索片刻,神色忽尔一喜:“倒是当真有一份凭证。”
谢云流接过他递来的一片薄纸,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忽然全身一晃。
那一日事变之后,李重茂浑身颤抖地看着李隆基站在安乐的尸体旁,对双剑滴血的李裳秋笑语:“七郎算了个好日子。”
宫廷之中的秘事,李重茂算得见多识广。这“七郎”二字,加上自李裳秋回长安以来,宫闱中隐隐约约萦绕的诡异传闻,两厢对照,竟让他猜出了李隆基口中那人的身份。他曾听苏鱼里提过谢云流对那位宜城公主颇有情意,不久后,暗卫送来从李裳秋处盗来的书信,他留了个心眼随身携带,不想今日果然用上。
“李裳秋害我阿姊安乐,又占了她的宫室……这是她不小心落在阿姊宫中的笔墨,我偶然见到,猜想是纯阳宫寄来的罪证,便随身收着……”
李重茂犹在小心措辞,余下的话谢云流却是听不到了。
笺上笔墨字迹样样熟极于心,和当日在华山上连绵数月之间递到自己面前那些情意绵绵的曲谱剑谱,一样的纸张,一样的书体。
其上只有五个字,清清楚楚,无可置疑。
“庚子夜,星陨。”
自来改朝换代往往伴着天地异象。换言之,有非常之心者,天生异象之日,是最好的动手时机。
纯阳宫是道观,李忘生是道士。占卜卦象,窥测天机,正是他本分的学问。
那一夜的事,无论纤毫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自然,永生永世也不会忘记李忘生站在山路上与他相会之时,一天星光乱落的光景。
是李忘生算出这个日子。他知道长安城今夜将有惊天动地的剧变,知道自己友人将陷生死未卜的危局,却还不动声色地在纯阳宫中与自己从容谈笑,甚至……以身相诱,共枕同衾。
七月骄阳之下,谢云流只觉得如堕冰窟。
——为什么他会在李裳秋的马车中?为什么他在安乐公主面前信口妄言脸不红,心不跳?为什么他宁愿冒险下山来寻我,也不为当日在位的国君祈福?为什么他明知我的心意,却总是忽远忽近,若即若离?
——从初次相逢起,他每一次见我,都说了谎话。
【或许是他年纪还太轻,装不到滴水不漏。
或许是他心里实在喜欢我,故作无情也装不到十二分。】
【我不但有坏心思,还会伙同我师父一起骗人,谢郎不是早就知道么?】
——他原先甚至颇为以此自得。而今想来相伴时日中一处处,一句句的破绽,竟都可以指向另一个答案。
谢云流忽然将纸条一揉一抛,凌空挥刀劈落,碎屑如蝶四散。
李重茂惊得退了一步,只听得谢云流寒声道:“李忘生是何等样人,我心中明白,不劳多言。”
那持刀的手竟破天荒地微微颤抖。李重茂看在眼中,不禁暗暗一哂,心道:“到这般田地,怎样说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却见谢云流扭过脸来,目光森冷:“人心如镜,无非自照。云流此生,不作掌中之刀!”
九
谢云流身形半藏在高塔影下,负手漠然看着阶前香客渐稀。往来僧侣的讲经与梵唱声中,偶尔还夹杂着几句吐属奇特的东瀛言语。
这是扬州一间佛寺,寺以塔名,唤作栖灵,香火十分繁盛。栖灵寺距扬州城码头不远,乃是东瀛来使与留学僧人在扬州城中留驻的所在,谢云流在此地借僧房住了五六日,养伤听经,囫囵记下了许多经文语句,连东瀛语都听得会了几成。
他同李重茂在洛阳城外话不投机,几乎当场就要回华山找李忘生讨个说法。是李重茂死死拉住他,说如今钦犯之身再上华山,徒然给纯阳招来许多麻烦,勉强又同行了一段路程。到得扬州,在这栖灵寺中结识了东瀛来的遣唐使藤原宇合,对方有意招揽二人同行。距离开船已无多少时日,李重茂联络到一些手下,决意随藤原宇合赴东瀛再图远策。谢云流托辞养伤孤身留在寺中,心中只是一片彷徨。
檀州无家。长安非家。天下之大,竟处处是他乡。
他本打算着平平安安送走李重茂,就回去找那人问个明白。然而击退了沿途追兵刺客与闻风而至的江湖人,顺利将李重茂交到遣唐使手中,按说重担已卸,自身却生出几分退意。
人心难测。一路行来旧友反目,知交背弃,就连当初抛下一切去救的人,也令他生出几分“是否值得”的迷惑。
——李重茂自然不该死。然而为了救这一个人,死去的人已远不止三五之数。
那些人的性命,难道便折损得分属应当么?
若说起初面对苏鱼里失约,尚能安慰自己几句“事到临头看清一个人本性”,这两月的所见所闻,却令他当真疑心起了自己结交朋友的眼光,以及,不愿放在台面上说穿的那点真意。
李重茂耗费三条死士性命将自己请下华山,隐隐想要的当是他谢云流身负这三条性命,成为第四个不得不保他到最后一刻的死士。
——只怕,我当真没有识人的眼力。
这念头一生,更大的恐慌随之溢满心底。
李忘生是何等样人——我当真明白么?
纵然李重茂所言并非全然无稽,纵然知道他口中李氏皇族子弟品行不是凭空捏造,谢云流总是不肯深信。那人本是当世名剑,为图谋一把刀自损修行,实属无理。
然而有千百个理由去信李忘生,却也找得出千百个理由不信他。谢云流心底最怕的,却正是有真凭实据不可取信的——那一晚。
他记得掌中肌肤,唇间甘甜,记得臂弯中腰肢柔韧,身前乌发轻软如云,记得身躯内里缠绵滋味,更记得帐中枕上,那一双天真无辜的眼睛。
知己相交,不在朝暮之间。他从前想一想这些事尚觉唐突亵渎,如何信那个人连情之所至的事都能信手拿来做局中筹码——就只为,绊我一夕在纯阳观中?
他不能信,也不愿信。
天色暗下去。檀香梵呗闻久亦觉烦心,他昏昏沉沉地回到僧房中,握住腰间香囊中偷藏的一双明珠。
秋日阴雨连绵,前日落过一阵,窗外才开的桂花沾了水气,甜香中带着潮湿气息,全不似长安秋气高爽。寺里年轻沙弥送了斋饭来,远远地听到钟声悠悠,又有偈子声起。
有情即解动,无情即不动,
若修不动行,同无情不动。
若能自有真,离假即心真,
自心不离假,无真何处真?
谢云流听在耳中,忽忆起从前仿佛听过相仿的句子。见那沙弥十三四岁年纪,目光清亮,似乎是个聪慧之人,心中一动,脱口问道:“小师父,什么叫做‘离道别觅道,终身不见道’?此道与道门之道,可相同否?”
沙弥合掌道:“阿弥陀佛。祖师云:‘不动是不动,无情无佛种。’若不解情,亦不知空。且须解情,方能离情。道家谓太上忘情,其理自有相同之处。”
谢云流手上一抖,一双筷子落在地上。他俯身拾起,拿袖子胡乱擦了擦,脸色已是惨白,喃喃道:“且须解情,方能离情?且须入世,方能得道?”猛地一抬头,瞪着那沙弥问道:“不动道心,究竟是何物?如何入世还能不动!”
那沙弥虽是出家人,却也正是喜好卖弄伶俐的年纪。佛经多譬喻,他左右一望,便望向窗外空庭,微笑道:“譬如秋霜结于庭中,人行其上,自留足迹。而明月在天,月华在地,看似与清霜无异,但人纵是追逐月色往来千遍百遍,亦不会留半点痕迹。”
他说出这番话,双手合十,颇感自得。一抬眼,却见眼前俊秀青年神色如狂,喜怒难辨,眼底渗出一片红色,不禁吓了一跳。
那青年涩声道:“明月在天,自然无须人迹。可是痴心妄想攀云折月的凡人,又算是什么?”
沙弥看他神色异常,隐隐觉得可骇,合十垂首道:“若无人行过,是霜痕还是月色,原本分辨不出。”
青年沉默片刻,恨声道:“是了,白霜留迹,不过是虚情假意的伪物,月色无痕,好一片绝情忘心的大道!”
沙弥讶然道:“施主是恨他有情,还是恨他无情?”
谢云流被这一问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狠狠冷笑一声:“一样可恨!”
————
不过数日。这小沙弥只因奉师命送了几顿斋饭,就被人绑到扬州码头,命叛党谢云流束手就擒。
为首的那个他也认识,青年才俊,意气相投,在长安楼头请他喝过酒,还笑谈着有朝一日去了江南,要他狠狠地回请一顿——啊,那一日李重茂也在,还是当日的温王殿下慷慨解囊会的账。
这一日,江南的暑气尚未消尽,黑云漫天,沉沉欲雨。东海沧浪浑浊,一波波拍打着沙岸,往东瀛的船只停在码头上,四野里隐约刀兵闪烁,天光似暮。
那旧日友人长剑横在小沙弥颈间,扬声道:“谢云流,你贪图富贵,勾结叛逆,江南武林容不得你!”
谢云流刀横胸口,放声长笑。
“谢某若真是你口中的江湖败类,还会理这非亲非故的小和尚性命么?”
四周静悄悄地,只有他笑声和着长风,远远吹送出去。
这些武林人,往日不见得是一条心,今日也未必当真信了谢云流是什么叛党乱臣。
——不,到了这时候没半分异动,分明人人心中都清楚,只要一条非亲非故的性命,就拿捏得住他这个无法无天的乱臣贼子,江湖败类。
谢云流的目光缓缓扫过去。有兴奋的,有胆怯的,有从容的,有喜笑颜开的,种种神情不一。押在阵前的小沙弥双手被缚满面惧色,口唇不住蠕动,当是仍在念诵佛经。
可笑可笑。山穷水尽,命悬一线,世间何处有神佛?
他冷笑:“王子清,你既打算污谢某姓名,还想要用情义缚我?”
——小沙弥蓦地瞪大眼睛,嘴唇颤了颤,颈上现出一条血痕。
王子清喝道:“谢云流,你还不弃刀就擒,是想要再害死一条无辜性命么?”
浓云低压,水边停了风,四周闷热潮湿,更不见半点天光。
谢云流看着这旧日好友,面沉似水,一字字道:“好,我弃刀,你放了那和尚!”
言罢手腕一挥,青光闪闪的宝刀划出长长一道弧线,呛啷一声,落在地面上。
在场数十人似乎齐齐地松了一口气。谢云流不以拳脚功夫见长,丢了兵刃,便是刀俎之上的鱼肉,分而食之自是轻而易举。
其实数十人齐上,要擒住谢云流不说易如反掌,也绝非真正难事。只是乱阵之中难免先后有所折损,却是谁也不愿率先出阵,做这直撄其锋的冤大头。
就在此时,一人用古怪的汉话唤道:“且慢——”
王子清情不自禁往那方向望去,见是立在码头船只前的一个小个子东瀛使者。
只这霎眼的功夫,心口忽然一凉。
他低下头,看见胸前插着一柄短剑,剑柄尽处是白衣束袖的手腕。再往上,是青年人俊美容貌,四目相对,谢云流展颜一笑,手腕轻旋抽出剑身,一蓬鲜血飞溅,洒上灿若朝霞的笑脸,又淋淋漓漓地自他颊边流下来。
砰的一声,王子清身躯直直地倒下来,尘土飞散之间,谢云流一剑划开绑住沙弥的绳索,喝道:“别回头,跑!”
那小和尚已是心魂俱裂,再不必提醒,发足一路狂奔。身后传来凌乱急促的金铁交击声,锐器入肉的刺耳闷响,哀嚎辱骂的人声。一片混乱之中,他狂奔出里许地,被一块小石头绊住脚,身子止不住急奔之势,飞扑摔在一块青石上,晕了过去。
天色真正暗沉了,远方海上雷声隐隐。滚滚黑云之中,偏偏端正地裂开一道缝隙,令团圆的明月洒下光华来。
藤原宇合身边十数从人持着火把端立,连着叫了几次“谢君”都不得回应,在主人的示意下,一个个都噤了声观战。
谢云流肩头,手臂,后心,腿侧,小腹都受了伤,好在均非致命,只是失血过多,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渐觉晕眩难支。他挥剑出去,又刺中一人手腕,剑身斜拖,狠狠地向下一扯,那人捂着手臂退出圈子,看伤势,今后这只右手应是废了。
他亦不知自己在绝境之中竟能迸出一身万夫莫当的悍勇之气,眼见三人扑来,退了两步,后背倚上一株柳树,不避不守挥臂攻出,但听身前人连连惨叫,应是被这惊鸿般一剑刺中要害。
短剑是托匠人打造的定情信物,本非神兵利器,战到此时已属勉强。一剑刺出,剑刃断折。谢云流俯身拾起折断的剑刃,刃锋割手,痛楚醒神,却止不住心中一阵空荡:“这是……无我无剑!怎么人之将死,还是他的一招无我无剑!”
这一个念头涌出,身上便似被抽干了力气。腿上伤口剧痛,全仗身后柳树支撑身子。然而他一挥手间又伤三人,余下的江湖客本就不如先前上阵那些自重身份本领,被谢云流这般气势所慑,再无一人敢上前。交头接耳,彼此扶持着,竟尔一步步退远。
谢云流将那一段剑刃咬在口中,撕下一截衣襟权且裹了裹肩头伤处,抱伤起身。码头的东瀛人见恶战停息,藤原宇合做了个手势,持火把的一行人随他身后,缓缓向那青年走去。
这短暂平静中,却忽有一声霍喇喇、刺耳之极的兵器出手声音在数丈之内响起。天心冷月仿佛都被这一声闷响扰得躲回了云层之后,火光跃跃,在地上投下一个、或是五个、七个、十多个不住颤动的劲装人影。
这声音谢云流却毫不陌生,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淡淡地道:“倒让你捡着了这个便宜——苏无因。”
那为首的男子笑了一声:“若苏某只是苏某,今日当惜英雄,留下小谢郎君一条性命。可惜受命在外,身不由己。”
谢云流半边身子都倚在柳树干上,忍着伤处剧痛,赤手握住半截剑身,冷笑道:“谢某虽然到了穷途末路,未必不能同阁下拼出个死活。”
苏无因从容道:“惭愧。郎君全盛之时,苏某并不是对手。可惜苏某不是江湖人,不能同郎君讲江湖道义,得罪了!”
一个“了”字落地,他身后十余凌雪杀手各自链刃出手,整齐划一,十余人如一人化身,森然可怖。
谢云流甩去刃上几滴鲜血,看定苏无因咽喉,便欲一剑中宫直进,只求死前拼一个两败俱伤。
不过是几息之间的僵持,远远地,却有一阵马蹄声传来,乍听之下,仿佛那一场早该落下的暴雨终于降临。
蹄声一停,火光摇动,兵刃相对的万籁俱寂中,突兀地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
“住手……苏无因,住手!”
这声音一出,谢云流浑身都是一颤,猛地抬起头向声音来处望去,神情凄厉,像是真正看见了世上最可怖,最狰狞的鬼魅。
而那将他围住的十余名红白衣裳的杀手,竟也随着这音调并不锐利的一声呼喝,齐齐撤下兵刃。
白马轻裘,金辔雕鞍。苏无因回身相迎,马上乘客扶着他手臂下得马来,身上裹着件猩猩血色的披风,火光中容颜如玉,手中还挽了一个双髻孩童。
何其华美富丽,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谢云流白衣残破,血迹斑斑,散发立在江风之中,掌心血珠沿着折断的剑身滴向地面。
凌雪阁诸人俱自束手,看着这清雅无尘的少年满面关怀,一步步地向面前重伤垂死的要犯走去。他身后尚还跟随着六七个护卫,同苏无因的手下一般,覆面红衣,双股链刃。
他走一步,谢云流的心便冷上一分。
仍是白衣如雪,仍是梦魂相系的俊美面庞。
手中握持着半截断剑,神色傲然一如往日,初见时那惊心动魄的风流意气却已褪尽,森冷如身在地府阴司,却还不肯瞑目的新鬼。
那人面色惨白,双眼猩红,直愣愣地看着李忘生走到面前。一声谢郎还在喉间,那人却先一步开了口:“——七殿下?”
李忘生万万想不到那人竟会在此时此地说出这三个字来,浑身一震,嘴唇微颤,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一刹那,年轻道子错愕惊惶的神情落入谢云流眼中,与直言承认已没半点分别。他胸口一窒,沉沉道:“你来得……可真是时候。”
真是时候——早一分,晚一分,都做不到这般恰到好处,仙子凌波般出现在自己面前,几乎当真像是一尊慈悲为怀,救苦救难的菩萨。
——李忘生,你是身在世间,血脉天生是个玩弄人心的骗子,还是当真游心方外,不知情为何物,只是借我深情,助你修行?
是拨弄世事,铸我欲作局中刀?抑或是修心断情,大道通途,缺一味炼心丹药?
是太聪明,太无情,还是两者兼而有之?
李忘生心神翻涌,一句“我来寻你”刚到唇边,谢云流神色一振,抢先冷笑出声:“还我!”
鲜血淋漓的右手伸到面前,李忘生怔怔地从怀中取出双剑中另一柄,茫然伸手递去,低声道:“先裹伤……”
一语未竟,谢云流已从他掌中将短剑夺去,一个旋身,剑锋径自往苏无因头上劈去。
苏无因举链刃相抗,兵刃相交不过数招,链刃未损,短剑已折。
谢云流掷下手中断剑剑柄,冷然回首:“七殿下,我同你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七个字出口,李忘生脸上血色一时褪了个干净,骇然道:“谢郎,你到底——”
谢云流看也不看他,只冲口问道:“谢某这柄刀,你使得还顺手么?”
李忘生颜色微变,愕然道:“我何尝拿你当作刀剑?”
谢云流身子晃了晃,投来目光一片冰冷。李忘生原本满心忧惧,到此难免多了几分气苦,黯然想道:“我骗了他,是我的错!——可是他已为了朋友义气下山,也救了温王出宫墙,为何还要这样恨我?……难道他心里,一定该是温王坐在那个位置上么?”
正自思绪纷乱,谢云流定定看着他,眼光几乎嫌恶到了极处,却忽然唇角一弯,笑吟吟地道:“既然不是刀,那么——你淬炼你的道心,缺了我谢云流这一味心药,是也不是?”
一个人倘若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让人如沐春风般欢喜,他便一定也知道如何片言之间教人从心底结起严霜。
甚至不必恶言相加,已足够撕破那些心甘情愿自欺欺人的心头伪饰。这数尺之遥,一言一笑,昔日梦魂相牵,今日切肤刺骨。
李忘生一时只觉得心口紧紧地揪成一团,到唇边的话都无力出口,心中茫然想道:“原来……原来我从前并不是真的信了他会恨我。”
【虽苦亦甘?我看你是大言不惭!可知道人心——】
这一刻,迎上谢云流满眼锋锐如刀的恨意,少年道子终于明白何潮音那个问题。
……情之所钟,虽死无怨。
他一咬牙,咽下喉间腥甜血气,低声道:“是!若不见你,我一生也未必能知自己道心所在!”
谢云流长笑起身,一阵剧烈呛咳,侧头吐出一口血,掌中半截断剑指着李忘生额前,笑道:“好,好,好!我竟忘了……你我初识到如今,哪一次、不是谢某……自作多情!”
他笑得太过激烈,仿佛要将一生笑声用尽在这一日。断断续续的长笑声中,身形一转,径自走向站在岸边的那一行东瀛人,说了几句话,便从船头上抛下绳梯,一行人一个个登上船去。
苏无因起了爱才之心,忍不住追至岸边劝道:“谢郎君,一登海船,中原从此再也没有温王这个人,你何必再为他卖命?以你和七殿下的交情,在圣人与太子面前求一道赦令,原非难事。”
谢云流回过头,嘿嘿一笑:“谢某和姓李的能有什么交情!”
目光掠过岸上,但见李忘生挽着洛风,洛风牵衣大哭,李忘生却只是抬眼望向自己,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他生恐再多看一眼便狠不下心肠登舟,咬牙转过头去,沿着绳梯攀上船舷。藤原宇合泊船数日,本就为了等谢云流最后决断,当下唤人起锚开船,心中自然喜不自胜。
这一夜海风并不劲疾。谢云流在船头小坐片刻,要来一坛烈酒隔衣洗过身上伤处,举头望向船上主桅,眉头一皱,向船上传译道:“这船走得太慢,我去张帆。”
也不等对方去问了藤原宇合首肯,轻身跃起,牵着帆索一路攀援而上,踏上桅杆顶端,回身遥望大唐土地。山色郁郁,林木葱葱,举目间多少秀丽风物,回神想来,竟无一处不是伤心地。
此时船在海上已行出一段,夜色深沉,纵习武之人目力过人,岸上人影也早已模糊。甲板上舱门开了,藤原宇合与李重茂相携而出,两人仰头看天,用东瀛语彼此说了几句话,又相视而笑,似乎甚是欢喜。
两人话音甚轻,又是东瀛语,谢云流高踞桅杆顶端,本不该听见。但他自见李忘生后原本衰弱的身躯忽然振奋异常,宛如回光返照,耳聪目明。而他在栖灵寺中住了几日,有心无心地听了不少东瀛言语,此刻听得分明,那两人说的是:“虽然经历曲折,这柄绝世名刀终于到了你我手中,可喜可贺。”
谢云流俯身解开系帆绳索,看着白帆在足下张开,随风鼓满,船行转疾,心中一阵说不出的痛快,振衣临风,浓云间一道电光划破长空,天地明彻。
他低声道:“纵令身死道消,不教我心蒙尘!”
足尖一点,迎风向空中跃去,衣袂翻飞。
大雨倾盆,白衣堕海。
景云元年,睿宗李旦加封纯阳子吕洞宾护国封号。景云三年,禅位于太子李隆基,年号开元。
开元二年,敕封纯阳上官博玉灵虚真人号。
开元十一年,玄宗皇帝于纯阳祭天,赐清虚子于睿出入国子监无忌。
开元十六年,凌雪阁祁进奉旨赴纯阳宫,未几束发出家,号为紫虚。
十余年间国教声誉日隆,纯阳首徒玉虚子道法精深,简在帝心,天下皆知。
而那时,八岁的洛风只是紧紧捉住师父冰冷的手掌。
洛风记得那日的风很急,海浪的声音很高。东瀛人的船帆没有多久便缩成一粒米饭般的小点,之后就瞧不见了。
海那样大。比一整座华山加上长安城还要大。一片白衣裳落入海中的小小浪花,一眨眼就消失在汹涌的浪涛飞沫里,怎样瞪大眼睛都再也看不到。
阴风阵阵。骤然间一线电闪横空,照出或隐或现林立在旁十余凌雪子弟身影。手中链刃彼此顾应,乌沉沉锋芒互相交织,像是一张赤红漆黑的稀疏罗网,网不住长风,网不住沧海,而师父一身孑然,立在网中。
他听到师父低低的声音:“……沿岸……搜索。”
凌雪阁的首领从容地答应,和师父不同,声音很是平静,甚至像是在笑着:“臣——遵奉殿下号令。”
记不得过了多久。师父向他弯下腰。
很晚了,风儿。师父背你回去。
他伏在师父背上。八岁的孩童不知道何谓丧乱何谓哀恸,只知道师父的脚步越来越慢,手越来越冷。洛风依稀觉得不该去问,可他怕得太过厉害,终于还是开口。
……谢叔叔没有事的,是吧,师父?
……师父,风儿害怕。谢叔叔会回来吗?会回纯阳见我们吗?
……不回纯阳也不要紧,只要在长安,在大唐,在世间,谢叔叔总会回来,总有一天会见到,是不是,师父?
……师父说过,风儿害怕可以哭,师父……为什么不哭呢?
雨横风狂,地面青草乱覆污泥,看不出血迹尘土颜色。
越过师父肩头望去,地上有晶亮光华闪入洛风眼中,一星星璀璨烂漫,是恶战中削落剑尖,碎裂刀头。
从前的八年,还有其后的许多年中,只有这一次,李忘生一句也没有回答他。
开元元年,纯阳李忘生获敕封玉虚真人号,时年二十。深居简从,人莫之见。
这一年花朝,洛风随着李忘生去了曲江池。
春水潋滟,桃花明灼。风飘万点,旋开旋落。
开元七年,赴西湖名剑大会,负于剑圣拓跋思南。
藏剑叶孟秋见其人温润,惟神气不舒,凝悲如有所待,意其两度品剑而无所得,诚难免生憾恨,乃欲赠双剑以交结。固辞谢而归。
后七载,收次徒林语元。
至此,一十六年。
同年,东海有玄衣客仗剑平海寇十数处,复邀战于东南诸侠,覆面寡言,行止莫测,人皆呼为剑魔。
回复
支持
2
反对
0
使用道具
举报
舟山的鹦鹉
|
2025-2-12 21:41:42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喜欢这篇文,好多描写都特别细腻,敲碗许愿一个后续,好想看到两个人重逢的场景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找饭吃的阿笑
|
2025-3-1 17:06:5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咩咩反手就是一个暴哭!!!复婚呢???快走流程啊!!!!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冷落江山
|
2025-3-21 17:07:20
|
显示全部楼层
(下一)
忙疯了毫无写文思路,但再不写连三次元名剑大会都赶不上了……
开元十七年二月,西湖。
正当早春,将雨未雨的天气,盈盈碧色似是从湖中一路浸上柳梢,欲染人衣。
这一年正是藏剑山庄十年一度名剑大会之期,中原江湖豪杰云集于此。西湖春日游客极盛,往来之间,倒有十之五六是带剑打马,神采飞扬的年轻俊彦。遥对着南北高峰,灵隐寺外水旁一片草木葱茏的空地上,也有七八个孩童削枝作剑,彼此挥舞为戏。
这几个孩童都未满十岁,舞动木剑时说不得什么章法套路,只是各显神通地胡乱比划而已。“剑法”虽然平平,比武之前的礼却是行得有模有样,一个穿红的道:“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另一个穿绿的便跟上一句道:“请赐教!”
十几步外,湖上清风徐徐,一叶小舟正随水飘来。湖畔桃花开得正盛,花光迎人,花下一个白衣女郎悄然凭栏而立,听着孩童笑语,叹道:“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这般心境,世间又能有几人?”
她模样似是二十许人,容色清丽,身上所着是轻盈华丽的鲛绡衣裙,鬓饰明珠,怀中抱着一柄银绡玉伞。容貌衣饰都极其出色,又不似江南寻常闺中女子以帷帽幕篱屏蔽面容,当真是如明珠之夺目。然而眉梢眼角一片哀愁神色,青春年少,踽踽独行,说不出的孤单。
她为寻一人孤身踏上中原大地,屈指已是第三个年头。适逢名剑大会,料想那人必定不会错过此等盛事,涉江前来,然而城中城外寻遍,又在西湖上一连徘徊数日,莫说是那人的踪迹,就连说得上英豪的人物也不曾见上几个。举目望向往来游人的面庞,暗想:“中原武林若是不过如此,他又何必抛家舍亲而来?”
那厢戏耍的孩童却听不见少女愁叹之声,红衣孩童笑嘻嘻地道:“我叔叔教了我几招,今日一定是我当剑魔!”
那绿衣孩童恼道:“少说大话,这局若是我胜了,往后三天都是我来当剑魔!”
女郎心中思忖:“剑魔是什么人?名号中带了个魔字,想必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不似文人雅士……为什么要扮剑魔?”
忽听身旁有人笑道:“当真是世路清平得久了,小孩儿不爱当侠士,倒是争相要做起魔头来。”
她望去,见是两个身穿黄衫的年轻剑客,看服色应是藏剑山庄新进的弟子。移开目光去看孩童比剑,两人对话却一句句传入耳中。
一人道:“是这剑魔有些邪门在身上。江南武林一个个拿剑魔名号要止小儿夜啼,止来止去,倒止出这一套家家小儿争当剑魔的顽法来。”
另一人道:“是啊,当真邪门。这三年,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门派多半被他请教过一遍——说请教过还是咱们自己往脸上贴金。说他眼界高么,小门小户武艺低微的他也不放过。说他恃强凌弱么,树大根深枝繁叶茂的他也敢惹。这等行踪诡谲,不知江湖规矩为何物的魔头,怎么偏偏这样得小孩儿欢心?”
先一人笑道:“剑魔行事虽然正邪难辨,真凭实据的恶迹其实无几。奈何这三年,江湖上各门各派的面子可被他削得不轻。如此飞扬跋扈的轻狂人,叫他一声魔,只怕他还要高兴呢!”
后一人道:“也不知这一次名剑大会,这剑魔会不会前来搅局?闻说这人别号东海剑魔,难道他是东海岛上出身?或是在海上还有几个仇家么?”
听得“东海”二字,女郎轻轻“咦”了一声,那二人却不再提此事,先一人笑道:“纯阳宫的客人前日已到了。剑魔纵然要搅局,他也得先过了玉虚子那一关!”
他二人说到酣处,那边小孩斗剑也渐渐分出高下。红衣的一剑削出,绿衣的手忙脚乱格挡,乱中一剑刺出。红衣孩童脚下一滑,左眼正迎着桃枝削出的剑尖撞去,惊呼声里,一旁观战的几个孩童里忽然有一个穿着雪青色衣裳的女童向前冲出两步,手中木剑向着绿衣孩童肩头一刺一引。她年小力弱,这一下用的却是巧劲,将那绿衣孩童的木剑带偏了几分。饶是如此,红衣孩童左边眉上仍被划出一道伤痕,直拖上眼皮,只差在毫厘之间,这只眼睛便是要盲了。
女孩儿一剑出手,随即退回原处。她不过六七岁年纪,是一众孩童之中最小的一个,出手倒是法度谨严,比起孩童之间胡乱比试,竟说得上有几分大家风范。
那藏剑弟子见孩童玩闹不曾酿成什么大祸,又随口续道:“这剑魔四处生事,倒不曾听说他扰过纯阳宫的山门。莫说华山还有仙人坐镇,这一代武林之中,能同玉虚子匹敌的也数不出几个。除非他趁着玉虚子要来西湖赴会,乘隙去纯阳宫生事。但是乘虚而入,就算胜得一阵,也说不上光彩。”
后一人笑道:“他都称剑魔了,管什么光彩不光彩?倒是那位玉虚子,这回已是第三次赴名剑大会。他年纪已不很轻啦,若被剑魔搅扰再失一局,十年之后未必还会再来。”
先一人叹道:“第一回大会,公孙大娘算是长了一辈,胜得理所当然。第二回同辈相争,决胜又遇上那位剑圣。或许那位玉虚子武艺与剑圣所差不远,只可惜命中没有得咱们庄主亲铸宝剑的缘分。”
听到剑圣之名,女郎一阵出神。蓬莱一门,乃至她自身命运,许多变故都因昔日剑圣拓跋思南与“天下第一奇男子”方干一战而起,心中不由暗想:“能与剑圣并举,这位玉虚子……又是怎样的人物?”
便听后一人笑道:“那可未必。这两年东南谁不知东海剑魔的大名?玉虚子守着他那中原腹地十年未踏江南一步,未必当真便有什么深不可测的道行。剑魔的名号可当真是这两年遍访高手,一招一式靠着自己打出来的。单听这‘剑魔’二字,比起‘剑圣’,可也差不到哪里去。”
先一人大笑道:“冬师弟,你怎么讲着讲着倒给那剑魔讲起好话来了?果然还是小孩子心性。”
二人笑谈间,只见那绿衣孩童提着木剑怒道:“你们……两个打一个,不守规矩!今日的剑魔还该我来当!”
红衣少年拿衣袖按着眉梢一道血线,闻言冷笑道:“你输了还耍赖,剑魔才不会输了耍赖!你连阿岚妹妹一招都躲不过,让你当还不如让阿岚妹妹当!”
女孩儿睁大了眼睛,“啊”的一声,连忙摆摆手,又道:“流血啦,你快去看看伤。”
那两名藏剑弟子见孩童比完了剑,没有热闹可观,携手离去,依稀听得还在谈论:“剑魔从不露脸,万一当真是个女子呢?”“虽不知真容,有人听过他说话声音,是男子无疑。”“那又为何要掩面?莫非年高德劭不好意思让人看欺负后辈……”
白衣女郎无心再看孩童嬉闹,转身正要离开,忽觉身后一寒,阴风飒飒,竟是有人趁着藏剑弟子离开,向那几名孩童出手偷袭。她不及深思,急退数尺闪到那女孩身边,才及将她抱起,便见三名黑衣人持刃袭来,锋芒所指皆是这模样温柔可喜的小女孩。女郎飘身急退,怀抱女童飞身跃上一株梨树,悄声道:“你叫阿岚么?家中大人呢?”
这会儿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梨花随着细雨片片飘落,那女童吓得浑身颤抖,惊魂稍定,勉强答道:“……叔叔去前头寺里参拜,让阿岚在这里玩一会。”
女郎正要再问,眼光一垂,陡见树下两名黑衣人手持兵刃,仰头怪喝:“快将那小丫头交出来!若不然,这里的臭小子,小丫头,一个也不能活!”
她在蓬莱岛上身份贵重,往来多是风雅士人,向来未经风雨。自踏中原以来一心一意地寻人,无亲无友,更不曾结下仇雠。此际因着一点怜弱之心唐突出手,见到这般景象,一时手足无措,心中暗暗懊悔:“无亲无故,不知根由,缘何要卷进这些纷争?”
却见岸上柳丝拂动,停在柳下的小舟中有人轻身跃出。剑随身走,身法迅捷如同水上翔鸥。
此人头上罩了顶蓑笠,一身渔家打扮,看身形是个女子,疾趋奔前,一剑穿过一名黑衣人心口,随即反身踹开,旋身再攻下一人。黑衣人有三个,她在眨眼之间连出三剑,连踢三腿。转瞬间刺客尽数横尸在地,连血也不曾溅出几滴。
那渔女用的剑较江湖人习用的长剑制式要短上几寸,转折之间看得出剑身多刚性而少柔韧,正与她这一手凌厉勇悍的剑法相称。中原武林中用剑的门派不在少数,这等轻捷狠辣的套路却从所未见。
——这些讲究,旁人未必瞧得出,那白衣女郎在梨花枝上却看得分明。树下小童吓得四散奔逃,渔女收了剑,俯身翻了翻黑衣人身上,一无所获,眉头一蹙,转身又要跃回舟上。白衣女郎心念一动,抱着阿岚跃下树来,将她好好地放在地下,便向那渔女裣衽礼道:“请问女侠,可曾见过一位姓方的年轻公子?”
渔女脚步一顿,抬起头来。笠下长发色作深红,肤色微黑,并不似寻常江南渔家女子。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明艳俏丽,神情却冷若冰霜,没半点年轻姑娘的天真活泼,扬起一双明亮眼睛向女郎一瞥,随即连珠反问道:“天下姓方的何止千万,这般找法,你要找到何时去?他是你的什么人?——你是谁?”
她语速轻快,声调却也是冷冷的。女郎不禁抬手轻抚怀中玉伞。怔了片刻,庄容道:“我姓方,双字碧玲,是东海蓬莱人氏。那位公子是我的未婚夫婿,名叫方宇轩,乃是东海侠客岛主方干的独生儿子。”
渔女讶然:“东海之事,如何要来问我?”
方碧玲向她手中剑鞘望去:“你剑意暗合东海风涛之势,踏浪身法如沙鸥游鱼,可见习于水性。故而……贸然探问。”
渔女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才道:“你眼光倒好。可惜我并没见过你说的那位方公子……”
才说了那么一句,舟中忽然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低沉冷峭,听来总有三四十岁年纪:“阿练,慢吞吞闲话什么?”
渔女悚然一惊,忙遥呼一声“弟子知错”,向着方碧玲一点头,便转身跃回船头,俯身拿起撑船的长棹。方碧玲急忙踏前一步,道:“前辈?”
那渔女的师父并不露面,隔着船篷冷冷道:“你是方艺的女儿?眼光倒还不算丢人。”
方碧玲道:“是,请前辈……”
那师父却不给她说下去的机会,沉声截道:“有这等眼力,想必凌海诀也修出了几分火候。何必大好年华,为情所困,枉教人看低了自身!”
方碧玲一愣,随即正色道:“情自心生,一往情深岂由自主?”
舟中静了片刻,忽听那师父嘿地冷笑一声,厉声道:“可笑!焉知世间自有一等无心人,任你一往情深,任你相思入骨,终归如同投石入海尽数徒劳。你纵然寻到了他剖心沥胆,也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多说无益,走罢!”
他这话如同当头棒喝一般。方碧玲登觉眼前一花,头脑中一阵晕眩。那红发渔女向她歉然一笑,举棹撑船,小船缓缓离岸,往湖心飘去。雨丝渐密,她在湖边怔怔站了半晌,好容易想出几句反驳的话儿,那小舟却早去得远了。
她回过身去,见阿岚还冒雨站在原处,看她回头,双手举到唇边比划着唤道:“谢谢大姊姊!”
只见一个蓝衣青年手中举着柄纸伞,人如离弦箭一般冲到眼前,将伞举到女童头顶,喘口气道:“还好还好,雨还不算大——”
阿岚牵住他袖子,指指方碧玲道:“风叔叔,能把伞给这位姊姊么?姊姊刚刚救了阿岚的命。”
青年一愣。方碧玲见他眉目清朗,身负长剑,瞧来是个气度不凡的潇洒江湖人,看见自己怀中玉伞时面上却露出几分惊愕之色,似是在说“这女子明明有伞,为何不用”,只觉一阵无味,指了指草地上那三具黑衣人尸首,淡淡地道:“不必。公子往后做事谨慎些,可万万不要再把小辈孩童独自抛在外头。”
蓝衣青年忙道:“是贫道的不是。”将手中纸伞递过去。方碧玲心道:“这小姑娘的叔叔怎么是个道士?他从灵隐寺来,道士也会进庙里烧香么?”心中讶然,却又暗暗着恼,拂袖推开,轻声道:“我自有伞,不劳道长费心了。”
她沿湖边小径走出几步,那蓝衣青年未再坚持,俯身抱起,温言问道:“阿岚,方才出了什么事?”
阿岚便一五一十从比剑争剑魔的事讲起,脆生生地事无巨细,一时“小郎君”“小姊姊”“漂亮的姊姊”“坏人”“厉害的姊姊”齐飞。方碧玲听在耳中,反觉得一阵寂寥之意涌上心头,脚下加快了步子,匆匆地往南面行去。
湖畔春草才生,地面湿软,耳边鸾铃轻响,不时有意气风发的游春少年从身边乘马行过。桥畔船头一处处尽是游人笑语,俪影双双。她心中怔怔地想着那渔家女师父的古怪话语,心中一时温馨,一时冰凉。
行出数里,雨越发大了,沿途游人渐稀。远远地听见有个女声说道:“东海裴先生……”一抬头间,惊觉已失魂落魄地走到了雷峰塔下。
远处岸上一条九曲桥通往湖心,直伸到湖岸这一侧,尽处有个小亭,亭中有一男一女,一立一坐,那五个字正是亭中女子所说。方碧玲心中剧震,足下一点,急展轻功凌波踏浪掠到亭外,开言便问:“失礼——二位说的可是侠客岛的裴元,裴先生么?”
亭中二人忽然被她打断说话,愕然望来。那女子约莫三十余岁年纪,紫衫双剑,风神秀雅。男子一身白衣,戴着遮雨的斗笠,笠下薄纱垂落,瞧不见面容。方碧玲忙又道:“那位裴先生身旁,有没有……有没有……”
她知晓中原人比起东海海上更重礼仪,贸然偷听兄妹私语,又无端闯入,这般行径映在那二人眼中,早已不知将她看低到了哪一步,一句话问到一半,那人名字忽地哽在喉中,说不下去。
她凌波而立,心中沮丧,内息不继,足下便觉一虚,险往湖中坠去。那白衣男子在数丈外襟袖一拂,方碧玲但觉一股柔和气劲托住自身,忙仗着家传轻功身法跃上小桥,一时怔怔地赧然无语。紫衣女子立起身来,浅浅笑道:“这一招逸尘步虚的步法好生俊俏。小妹子是从东海来的么?不急,你且进亭来慢慢说,我同阿兄定然知无不言。”
方碧玲心下一酸,举袖拭过眼角,走入亭中,低声问道:“那位裴先生的身旁,可有一位姓方的年轻公子?”
女子向身旁男子望去,见兄长摇头,歉然向方碧玲道:“并不曾见过。”
方碧玲胸中顿觉一空,黯然道:“当真不曾见过么?他……他惯穿白衣,气宇风度同别个不同,若是一见,定然难忘……”
她心中凄楚,开言几如哀求。那女子看看她怀中所抱玉伞,又向兄长望一眼,忽然道:“小妹子,外头下着雨,你为何不撑伞呢?”
方碧玲手臂一紧,低声道:“这是……要送他的东西。”
女子叹道:“不为蔽雨,持伞何为?小妹子何必为了身外之物,轻忽了自身?”目光落在她面上,分明是初见,神色却是深深悯然,复又问道:“你寻了那位方公子多久?”
方碧玲答道:“两年有余,未见踪迹。”
女子神情渐寒,问道:“已寻了两年,若是你寻不到他,若他不想见你,另抱琵琶,若你寻来寻去,他早已不在此世,小妹子便要这么一直寻下去么?”
方碧玲茫然想道:“自来中原,三教九流、雅俗善恶诸般人等都遇上过许多,为何今日见到的前辈开口仿佛尽是弦外有音?……闻弦歌而知雅意,我是听不明白了,倘若那位舟中的前辈到此,想必另有一番高论。”
想到“闻弦歌而知雅意”,遥忆起与方宇轩初遇,屈指算来竟已是七年前旧事。七年来从未能当面问一句那人心意如何,心下黯然,只是点了点头。
那紫衣女子道:“花好月圆,白头偕老,世间百不存一。为这百中无一的美满团圆,小妹子,你也情愿剖心沥胆去求么?”
数年来满腔心事无人倾诉,又被那小舟上古怪的前辈无端端地教训过一场,听得这般言语,方碧玲一时间百感交集,低声道:“前辈若是见过他,便明白了。他……自然是值得的。”
她这么一句出口,亭中忽地一静。紫衣女子颜色微变,过得片时,却是她那兄长温声开言:“檀越莫要伤怀。情本无深浅,心中以为值得,便是值得。其间是非,本来无须我等外人评断。”
自入亭来,白衣男子始终未发一语,方碧玲只道他性情冷淡。不想他一开口,虽看不清容貌,言语间自有一股温柔诚挚的气度,比起方家自家的长辈竟还要更显亲近慈和。方碧玲垂首握住胸口衣裳,道:“我明白!”
紫衣女子倏然回头,脱口道:“阿兄,已然二十年了!”
方碧玲抬眼瞧清那人身形,心中忽地一震。江湖上白衣少侠——连她苦寻不得的那位方宇轩在内,自来白衣上总归要饰金纹绣,装饰少得几分便显不吉。眼前这人却只一侧袖上绣了一只白鹤,一抹轻云,除那鹤顶带了一分朱色,乍然望去通身雪白,几如缟素。
男子摇了摇头,轻轻地说道:“还不到十九年……十一娘,你数错了。”
斜风细雨卷着落花飘入亭中,飘散湖上。那人声音语调都十分平和,并不见半点愁苦。落在方碧玲这听者耳中,春寒料峭,水风吹动她身上被春雨打湿的衣裙,一时只觉得悠悠天地间,前路尚还有无穷无尽的寂寞凄凉。
努力不讲剑魔哥笑话day1
回复
支持
1
反对
0
使用道具
举报
1
2
/ 2 页
返回列表
发新帖
高级模式
B
Color
Image
Link
Quote
Code
Smilies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发表回复
回帖后跳转到最后一页
回复楼主
返回列表
衣上流云
眉边春雪
金风玉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