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背景] 【完结】幽冥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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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耳白狗 | 2025-3-27 21:26:00 | 显示全部楼层
李忘生点燃魂灯之前扯了扯自己身上谢云流弄来的东瀛衣裳,还是觉得不甚利爽,转头问道,“师兄这次也还是不与我同行?”谢云流点了点头权当是回应。李忘生虽心有疑虑但终是带上玉清玄明入了虚幻之界。

这似乎是在进行一场宴会,李忘生躲在暗处看着庭院和廊道下来来往往的各色侍从,每人手里都端着盘子或者酒壶杯具往中间一个较大的房间走去,那儿应该就是酒宴所在了。

正当李忘生想着怎么混进去,蓦地就看到一队带着面具的侍卫走了过来,让他注目的是那群侍卫领着的两个人。

李忘生按住狂跳不止的心头,隐入暗处截了一个落单的侍卫并急忙换上他的衣裳和面具,等下一队侍卫出现的时候混入其中跟着进了中间的大殿。

进去之后,李忘生发现里面虽不说富丽堂皇,但也说得上是珠围翠绕了,美酒金觞,伴随着欢笑与奏乐声,却也热闹非凡。

随着队伍走到了房间右边的空处站好后,李忘生才开始寻找刚才自己见到的那两人,一抬头居然看到自己正前方面对的矮桌后端坐着的分明就是谢云流。

而自己所寻找的那两人正面对着谢云流跪趴着,李忘生只能看到这两人的背影,而谢云流似乎是已经见过这两人,面上满是怒色与不满,厉声问道,“藤原,你这是何意?”他轻轻抬头,用下巴指了指面前跪着的人。

那名叫藤原的人,似乎就是正中间上座的主人,他笑了笑道,开口居然也是中原话,“云流兄不满意?我可是寻了许久才找到如此相似之人,还一找就是一对孪生子。”说着就让那两人转过身抬头面向自己。

就是这个动作,让李忘生看清了那两人的长相,方才在外面只是匆匆一撇,光线昏暗不甚清晰,如今在这灯火通明的房内又靠的如此近,李忘生那狂跳的心似乎快要蹦出来了。

若说孪生子长得一样并不稀奇,但让李忘生如此慌张的是那孪生子居然和他长得毫无二致,若要说唯一的的不同,那便是自己额上有颗朱砂。

东瀛此前有不少官僚使者被派遣往大唐,因此能说中原官话的只有少数地位高贵之人,听着这人熟练的言语,李忘生在心里盘算着他在东瀛的地位。

藤原此时举着酒盏对谢云流说道,“此前云流兄不愿入京都任职我可以理解,你不愿住在我为你准备的豪宅中我也尊重你的选择,但听说你将我派人送去的佳酿美婢尽数退回,我想许是那些庸脂俗粉入不了你的眼。”说着他看了一眼另外一边,继续道,“所以我便找重茂兄打听了一番。”

李忘生顺着藤原的视线看去,自己面前这个揽着美妾低头喝酒的背影确实很像李重茂。

然后那藤原又继续对谢云流说道,“我这才知晓,原来云流兄在中原还有一个师弟,面如冠玉,眉清目秀,只可惜是个心思深沉的卑鄙小人。因此我特意派人潜入长安,寻了他的画像,费了好大功夫终是让我在东瀛寻到了这对孪生子。云流兄你看,像还是不像?”

谢云流此时脸色阴沉,露出不善的气息,低声问道,“有话直说!有何目的?”

那藤原邪邪一笑,阴恻恻道,“这对孪生子,就送给云流兄了!”

谢云流此时捏着酒盏的手青筋暴起,眉头也紧紧皱起,仿佛在压抑着怒火,看向对面李重茂的眼神像要燃气火花,可本应该承受这怒火的李重茂已经喝得不省人事,手上只记得扒拉身边姬妾的外裳,嘴里也尽是不堪的调笑之语。

谢云流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只能哑声道,“我对仇人没兴趣!”说着灌了一口闷酒,想要浇熄心中的那团火。

藤原听了这话先是一愣,然后神色不明地看了一眼谢云流道,“若是这样……来人,把这两个人拉出去砍了。”殿中跪趴着的两人嘴里说着一些东瀛语言,看神色和动作似是在求饶。

在侍卫已经拉起两人手臂要拖下去的时候,藤原不知为何叫停了,他看了看其中一个道,“你过来。”

右边那个听了便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到了藤原的面前之后又立马跪下。谢云流在一旁眉头深锁看着这一切,想要看看藤原还想玩什么把戏。

却只见那藤原笑得格外淫邪,一手捏着那人的下巴就开始细细打量起那张脸,还对谢云流说道,“作为男子来说,如此样貌确实如花似锦。”他眉头一皱似是在思考,然后做恍然状继续道,“我也是见过那画像的,这么凑近一看才知为何云流兄如此不喜了。”说着伸手摘了一片樱花花瓣,在指尖碾碎了就往那人额头上面抹,弄完之后复又捏着那人下巴逼迫他转头面向谢云流,继续问道,“云流兄,如此可像?”

别说谢云流眼睛微微睁大了,连醉酒的李重茂都惊得酒醒了一半,结结巴巴喊着,“李……李忘生?”,而站在他身后的李忘生更是目瞪口呆。

只是那泫然若泣的神情,怎么样都不会出现在李忘生的脸上。许是想到这儿,谢云流外露的情绪微敛。

藤原见状继续道,“我派去长安的人不仅得到了画像,还带回来一个消息。”他用拇指摩挲着掌下那人的脸颊,轻声低语道,“云流兄的师弟,似是快要接任纯阳掌门之位了。”他满意地看着这话让本心神安定的谢云流脸上再裂开一丝缝隙。

似乎是还觉得不够,藤原问道,“云流兄当真恨你那师弟?”

谢云流本就积攒了数年的怒火一下子就被点燃了,厉声道,“那卑鄙小人迷惑师父逼得我叛出纯阳,我恨他入骨!”

“好!云流兄果真至情至性之人!”藤原听了大呵一声,举起酒盏敬了谢云流一杯,后者同样回敬一杯饮尽。藤原放下酒盏啧舌道,“那我待会儿无论对这张脸做何事,云流兄都不会记恨我咯?”

这话说得蹊跷莫名,谢云流虽不解其意但还是硬着头皮道,“与我何干?”

藤原笑得下流,将手上那人拖拽到自己身边后,居然抓着那人的脑袋就往矮桌底下按,饶是被桌子挡住看不真切,光是听声音,宴会上所有的人都知道那是作甚,却没人觉着尴尬难堪,还都或高声或低语地都笑了出声,而那李重茂更是已经将身边姬妾的外衣剥了个干净。

除了谢云流。

他此时额上的青筋已经快要炸开了。

若不是提前知道那人并非李忘生,想必此时面前的桌子已经被他掀了,饶是如此,那死死按在桌上的手还是留下了数个深刻的指痕。

而此时站在大殿中央的侍卫手里还拽着另外一个,见状高声请示道,“这个如何处理?”

那藤原低低地喘着气,随手一抬打发他们道,“砍了之前赏给你们了。”

那侍卫笑着连声道谢,却被谢云流出声阻止了下来,“让他过来。”声音低沉听不出其中的情绪,但那侍卫也是知道谢云流在藤原这儿的地位,将那人拖拽了过去方离开宴席。

谢云流将一壶酒放到那人面前,示意他倒酒。那人端起酒壶的手战战巍巍差点将酒具摔在地上,这小心翼翼的动作让谢云流不自觉地皱眉摇头。

但免去了灾祸,面前这人还是非常感激谢云流的,此时靠近了一看见这人生得挺拔端正,感激之心又夹杂了几分好感。

而谢云流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只顾着仰头喝酒,也不管酒宴上淫乱的场面,似是有一道无形的结界将他与这个荒谬的世界隔开。

那东瀛人倒一杯,谢云流就喝一杯,东瀛人想要开口劝阻,告知他这酒不能多喝,却发现自己不会说中原话。

也不知道几杯下了肚,谢云流终于发现这酒不对劲了,因为他隐隐觉着身上开始发热,此时方从自己的世界超脱出来,往四周一看才发现这宴会的荒唐已经变得不可描述。

他暗暗运功想要将体内酒气排出,却哪知内力将药性催动,更是让人难耐。看了看沉溺酒色的藤原和李重茂,谢云流也懒得招呼一声,起身就要离去,刚走出两步就发觉衣角传来拖拽感,低头一看果真被那东瀛人死死抓着,面上的表情似是向他求救,那东瀛人在赌,赌面前这个中原人会因为自己这张脸救自己离开。

谢云流盯着那人看了许久,终究是心中不忍,抓起那人的袖子就带离了这荒诞之地。

藤原似醉非醉地看着谢云流离去的背影,面上露出一脸了然和不屑。

刚出大门,谢云流就被藤原的侍从拦住,那人热切地向他示好道,“藤原大人在府中准备了空屋子。”撇了撇谢云流拉着的人后,掩着嘴笑道,“说是太晚了谢大人要是不方便回去可住在府中。”说完就给那东瀛人使了个眼色。

许是被提前安排训练过,那人竟及时靠向谢云流并将他搀扶住,被酒劲和药性冲昏了头的谢云流此时确有些脚步虚浮无力头昏,想着那药效无法用内力逼出来许是只能找个清净地自己解决了,因此顺从地让那侍从领路。

李忘生站在屋内看的一清二楚,他本就被这宴会上的苟且之事弄得心中作呕,此时谢云流已经离去那他也没有继续忍受的必要,偷偷溜了出去跟在谢云流一行人背后,看着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被人搀着进了房间。

等两人进去了,那侍从居然安排了人守在门外,李忘生四处张望打探了一番,从屋子侧面一个轻蹬就飞上了屋顶,蹑手蹑脚在上面走了一会儿,估计了一下位置蹲下身揭开瓦片,此处恰好可以将屋内事物看的一清二楚。

谢云流捂着眩晕的额头被人搀着坐到了床边,刚想让这东瀛人离去,却见此人竟开始脱他的衣物,顶着这张脸行此事,谢云流不由心中燃起无名怒火,将那人双手拍开,单手捏住那人下颌看了许久。

不知是哪儿惹怒了他,谢云流竟手上用力将人径直甩开,声音低低地吼了一句,“滚!”

那东瀛人被甩到地上,不知发生了何事,撑着起身转头再看向谢云流的时候只听见那人盯着他一句中原话,可是他听不懂。

但屋顶上的人听了个真切,谢云流说,“他才不会如你这般下贱。”

东瀛人不懂为何这人此时如此恼怒,但他有自己的任务,若是不能完成,丢的便是性命,因此硬着头皮又要再靠过去。

还未踏出一步,谢云流的刀就出了鞘,刀刃在昏黄的烛光下泛着寒光,吓得那东瀛人寸步不敢往前,只能连连倒退到门口,趴在门缝上往外一看,外面守着的人还在,想了一下便蹲在门后的角落里蜷缩成一团捂上耳朵和眼睛,不敢看也不敢听。

谢云流此时已经躺在了榻上,因为罩了一层轻纱幔帐,李忘生在屋顶又视线受阻,看不清谢云流在做什么,但是他只是听那低低浅浅的声音便知晓下面的状况。

谢云流在自渎。

喊着他的名字。

李忘生趴在房顶上面脸上泛红,听着谢云流唤着自己的名字做这种事,让他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两个让他意乱情迷的夜晚。

冷风吹过钻进他的领口中,将李忘生莫名腾升的热度吹散,他定了定神,告诫自己此时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沉肩抬头打探了一番院内守卫的情况,只有两个在外院两个在房间门口。

李忘生没有任何犹豫从侧面下了屋顶,借着灌木和角落的黑暗隐蔽身形,贴着墙根绕到了外院,如同夜幕下的疾风,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踪迹。等外院两个守卫摸着自己脖颈上的血痕倒下的时候都未曾发现黑暗中鬼魅。

如法炮制,李忘生又迅速解决了门口的两个,等他推开门的时候,在门后蹲坐的东瀛人瞬间抬头看向了他。

此时的李忘生还身着侍卫的衣服,那人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李忘生食指抵唇的动作止住了,屋内谢云流的声音还在高高低低的传出来,李忘生皱眉看了一眼这个东瀛人,想了许久还是将人带了出去。

等关好门再转身的时候,就见到那东瀛人惊恐地看着地上的尸体,似乎是被吓得不轻,但还是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巴不发出一点声音。

若是自己独自一人李忘生进出这个宅院可以说是来去自如,但身边带了个不懂武功的人,这着实费了他一番功夫,不仅需要躲避不时出现的守卫,还走错了不少路,这院子看起来不大但弯弯绕绕很是难以找到出口。

李忘生最终选择了最简便的方法,只见他一手提起那人衣领,脚下用力一蹬带着人跳上了屋顶,从高处一看立马发现了原来外墙就在身后,于是带着人径直跳了下去到了墙边。

哪知落地没走两步就踢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借着月色仔细一看,发现居然是个人或者说是一具已经凉了的尸体。身边的东瀛人也看到了那具尸体,压抑着哭声就扑了上去,这时候李忘生才看清那尸体的面容,就是被藤原留下的那个。

此时已经满身是血躺在地上,看样子似乎是从脖子上下的刀,血淌了一地。

那东瀛人只是压着声哭了一会儿,起来的时候肩膀尚在不住的抖动,但还是坚定地走向了李忘生,兄弟的尸体让他活下去的欲望更加强烈了。

李忘生对于这人表现出的坚忍有点吃惊,但也未多在意,草木轻摇,行若空灵,一个轻跳便将人带出了宅院。

这一墙之隔后面似乎是一条街道,李忘生看了看街道两头,判定应当安全了便要再回去寻谢云流。而面前的人却将他拦住,用东瀛话说了一堆,李忘生听得连连摇头,那人便做出一个摘面具的动作。

李忘生愣了愣,片刻后抬手将脸上的面具取下。他背对着月亮,面容隐晦难辨,但那人还是看清楚了。

月光柔柔地从他的后方照了下来,让他的脸隐入黑暗,但又给他的轮廓打上一圈银白的光圈,面具下的这张脸他见过,藤原家的侍从当初拿着画像四处寻人找到他家的时候,他偷偷看过那画像一眼。

藤原家的侍卫都说他和兄弟很像画像上的人,但是他觉得是不像的,那人就像月亮一样明亮洁净,此时他真的就见到了那月亮。蓦地他想起了宴席上让他倒酒的那个男人看向自己的眼神,他看的或许就是眼前这人。

李忘生一路循着记忆回到谢云流那间屋子推门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恢复了平静,屋里的人似是躺在床榻上,身上还严严实实地盖了一床被子。

走进几步靠近床榻的时候,李忘生便发现了端倪,床上并未传出呼吸声和心跳声,他警觉转身防备但是身后的人比他还快,身后的刀更快,一道寒光迸射,已经架在了他的脖侧,只需再靠近一分便能见血。

谢云流看着面前的侍卫心下很是不爽,他知藤原一直派人监视他,但从未越界到这般,趁他入睡闯入还是第一次,他用东瀛话问了一句,但面前这人似是没有反应。

李忘生想回头,可脖子上的刀不让半寸,情急之下想起手中之物,快速将玉清玄明的遮挡揭开,剑柄挡在刀刃处。

见这人居然还敢有所动作,谢云流本是想要挥刀送人下黄泉,但眼睛比手快上半分,又或是那玉清玄明太过耀眼,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趁着他愣神的间隙,李忘生将自己的脖颈从刀下救了下来,转头便看向身后之人,此时他未戴面具,谢云流自然也是将他的脸看的一清二楚。

谢云流楞怔了一会儿,而后做了两个让李忘生不解的动作,他先是伸手试探一般地摸了摸李忘生的脸,在确认自己触及到了之后,皱着眉又用拇指抹了一下眉间的朱砂。

李忘生均未曾躲开。只是在他将手收回之后问道,“外面的尸体呢?”

此时谢云流已经确认面前这个是李忘生本人,回道,“处理了!”

同时他的表情也突然变了,没有了刚才初见李忘生时的呆滞,而是一副难以掩饰的反感与憎恶,说出的话也夹枪带棒,“玉虚真人此时不应该在华山上准备接任大典吗?怎么有空跑来这穷乡僻壤?”

李忘生不回反问,“师兄若真是如此恨我,为何还要救与我长相一样之人,不应该杀之后快吗?”

谢云流惊愕抬头,问道,“你怎知晓此事?”

李忘生并未回避,但语气中带了些许局促,回道,“我来了很久了,方才在宴会上的时候我便在了,而且……”后面的他便不再继续说下去。

这会儿谢云流才想起,方才在宴会上总觉着有一道视线盯着自己,但许是习惯了被藤原手下的人监视,他并未觉得奇怪,此时才想明白,原是李忘生。

“方才我送那人出去的时候,看到了另外那个的尸体……”李忘生此时还心有余悸,那种奇怪的感觉一直萦绕在心头,有种看到了自己死亡场景的既视感。

谢云流却冷漠说道,“今日你将他送走以为是救了他,明天他便会曝尸荒野,这地方没人能逃过藤原的手心,就好像在中原没人能躲过李家的爪牙……”

李忘生没有理会他后面那句话里的暗讽,只是问道,“难道师兄为了救他,还想将他带在身边不成?”

听了这话谢云流不怒反笑,讥讽道,“不过数年不见,你如今变得如此牙尖嘴利能言善辩,还是以前都是装的?装作一脸无辜的样子欺骗于我?”

李忘生低头不语,谢云流还想开口,两人同时听了屋外传来不小的动静,听声音似乎竟是李重茂,他结结巴巴说着什么隔着门窗不甚清晰,但声音确实越来越近。
谢云流随手匆匆推了一把李忘生道,“自己想办法离开!”话闭,自己便推开门出去拦住了李重茂一行人的脚步。

李重茂许是喝了不少酒,被几个侍妾搀扶着晃晃悠悠地走着,见到谢云流便上去与他说话,嘴里呼出阵阵浓烈酒气,“云……云流兄!我不放心你!过……过来瞧瞧。”打了个酒膈,继续揽着谢云流的肩膀用自以为很低的声音说道,“那个……那个藤原啊!居心叵测!”

谢云流知他喝得不少,便给那些和他一行过来的人使眼色,让他们将人带走,可喝醉的人力气出奇的大,李重茂一边挣扎一边就往屋子里面走,饶是谢云流也拦不住。

也不知李重茂是不是真的喝醉了,进了屋子径直就往床榻那边走去,果真见床榻上被子严严实实盖着一人,只留了个后脑勺在外面对着众人。

谢云流一瞧便知那是李忘生,心里正不解他这又是作何妖孽,李重茂居然大跨几步上去一把掀开床榻上的寝被。

房间众人均是倒吸一口凉气,谢云流是知道李忘生还身着侍卫衣裳到时候无法解释,而其他人则以为被下之人衣衫不整。

哪知道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被子掀开后就见到一个穿了一身亵衣的人立马坐了起来,似是被惊吓到了,脸上露出惊恐万分的神色,双手颤抖着捂住自己的脸,但眼睛又时不时从缝隙中偷望出来。

李重茂此时不知为何笑了起来,眼睛彤红的一手指着塌上人,转头就问谢云流道,“就他?!云流兄?就这种贱人?”最后那两个字他说得咬牙切齿。

不知是声音还是那两个字本身,谢云流听得觉着格外刺耳,以前李重茂也在他面前说过李忘生的不是,但从未这般指着李忘生本人如此辱骂,此时他自己都未察觉眉间的皱褶有多深刻。

李忘生假装听不懂李重茂谩骂的话语,只是将目光投向了谢云流。李重茂却不再理会他,反而转身对着谢云流道,“他都要当纯阳掌教了!云流兄!你难道忘了你是为何远走到这贫瘠之地的吗?”

忽而房内空气冷了几分,谢云流似是被惹怒了,散发出骇人的气息,神色突然一变如恶面修罗一般,上去拽着李重茂的手就将他推向了那些侍妾,并狠狠说道,“把他带走!”

李重茂脸色也变得煞白,方才谢云流面上暗沉阴森,似是将他酒都吓醒了一半,哆哆嗦嗦被人搀着就离开了。

等吱吖一声门被关上,谢云流方凝神看向李忘生,冷冷问道,“你究竟有何目的?”然后走上前去,伸手将他亵衣的衣领拨开一些,嗤笑道,“还演到如此份儿上。”

“不过是想要师兄回中原。”李忘生此时神色冷清一如往常,下了床榻低头穿着靴履。

谢云流低头看着他,李忘生方才那番怯懦的神情已经荡然无存,又是常有的那副清冷的样子,不由得讥笑道,“回中原?参加你的接任大典吗?李!掌!教!”

此时李忘生已经站在了他的对面,眉头微蹙,这让谢云流更是恼火,怒骂道,“你总是这幅无辜的样子!却屡屡将我推入深渊!谢某当然会回到中原找你和吕洞宾好好算账!”

却见李忘生走上去伸手揽住他的脖子,将脸凑过去将自己的唇瓣贴在对面的唇上,谢云流惊得浑身僵硬,只听李忘生问道,“师兄为何总是心口不一?”叹息后,垂眸道,“师兄既然如此恨我为何不将我推开,方才推开那人的时候可是非常干脆。”

谢云流眸中似有波涛翻滚,他觉得那药性似乎又上来了,哑声道,“那时候你看到了?”

李忘生点头。

谢云流喉头更加干涩,继续问道,“那你也看到我……”

话未说完,李忘生就知晓他所问何事,连忙点头。

“哼,如今知道了我对你居心不良,还想要我回中原吗?”谢云流说话的声音越贴越近,“不想我回去也拦不住,总有一天我会回到中原取回属于我的一切……”最后所有的话淹没在两人的唇齿之间。

李忘生觉得谢云流似乎是在撕咬,揽在自己身后的手也格外用力,将他肺部挤压成一团,在快要呼吸不过来时候,觉得嘴上一疼像是被咬破了一般,然后就是满口的血腥味。

等他睁眼的时候就看到一张脸慢慢从他面前远离,定睛一看,是谢云流,不过是幻境之外的谢云流,他又回到了那个破败的屋子里。

只见谢云流伸出舌尖舔过嘴角卷进去一些血迹,李忘生这才察觉到自己舌尖发疼。

谢云流侧过身,那魂灯刚才被挡了个严实,此时正好出现在李忘生的正对面,低声道,“已经搞定了,其余更多的事情就没必要继续了。”

李忘生被他这话说得脸上一红,虽不知道这人如何知晓幻境中之事,但那毕竟太过隐秘晦涩,李忘生一时不知如何询问。动了动嘴巴,觉得舌尖疼痛非常,只能抱怨道,“师兄下手太重了。”

“不疼一些你醒不过来。”谢云流坐在一旁侧头看向他,“有我一个还不够吗?”

李忘生一听面红耳赤低头不语。

谢云流却看着他继续说,“你一直怀念的不是尚在纯阳宫的我吗?为何在东瀛的谢云流都让你如此在意?”

李忘生却摇头坚定道,“每一个都是师兄你。”

蓦地谢云流就笑了起来,这笑容甚是古怪,似是喜悦但又夹杂了很多异样的情绪。

一整晚,只有海浪声和树枝燃烧的声音交替响起,两人的沉默给这个夜染上了诡异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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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耳白狗 | 2025-3-27 21:42:18 | 显示全部楼层
再次见到源明玉的时候是在回中原的码头,她似乎已经在那等了许久,身着一身白色和服素纱遮面站在海边,海风将轻纱和衣角全部吹起,单薄地似乎将被吹入海中。谢云流并未理会她,他知晓这人是来寻李忘生的,因此贴心的先登上了海船,留给两人单独谈话的机会。

源明玉警惕地看了看船上的人,然后一脸不安地对李忘生说道,“我本不该插手你的命数,但那日回去后我坐立不安,知晓遇见你两乃是天命所安排,因此连夜起了一卦,此行你回中原前途莫测,定要小心那魂魄。”说着侧头又看了一眼谢云流。

李忘生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就见谢云流并未留意这边,只是靠在桅杆上抱着他的刀看着来来往往搬运货物的船工。

李忘生知东瀛阴阳家确有一些本事,三番两次找上他必定是有所预测,因此皱眉问道,“姑娘可知是何事?”

源明玉轻轻摇头道,“卦象并不明确,但鬼魂魍魉行事必有蹊跷和漏洞,他们的思维不似常人,你若有心注意必能察觉。”

说完将手中拿了许久的一枚阴阳五行护身符赠与李忘生,道,“希望对你有所帮助。”

李忘生缓缓点头,拜谢后,便上了海船。

这一路又是十几日的行程,好在并未发生意外,可此时李忘生心中有了别样的想法,不时拿出那阴阳五行护身符出来仔细端详,谢云流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抑或是擦拭自己的佩刀,并不打扰也不阻拦。

某日李忘生又在看那护身符,突然就想了小时候刚入师门的时候学的《易经》——“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他嘴里嘟囔起来。

对面的谢云流顺口接了下去,“四象生八卦。怎么突然念起这段了?”

李忘生眨了眨眼,看向谢云流,问道,“如今七魄已经集齐,那我们此行回滃洲刻不容缓。”

谢云流垂眸点头。

“师兄可知为何七个幽魄会出现在这七个地方?”李忘生试探问道。

“衍天宗的人不是说了嘛,因为人死后他的魄体会离开肉体去往此生最难忘或者最遗憾的地方,这还是你告诉我……”

李忘生恍然道,“我差点忘了,是太微君告知我的。”

谢云流看向李忘生的眼神晦涩不明,而李忘生仍旧低头看着那阴阳五行护身符。

两人各怀心思,一路回到了滃洲。

进入滃洲之时只有莫铭和练红洗知晓此事前来迎接,这两人也是上次浪三归奉命回刀宗取绝地天通刀的时候从他口中得知,宗主人在外面,但当时并不相信,直到看到了浪三归手中的纸条方放下戒备。

最终疑惑不解的三人还一起去了谢云流闭关的地方,蹑手蹑脚靠近透过窗户看一眼,均确认谢云流人在屋内。虽有百般困扰,但两人还是让浪三归将刀带走了。

此时见到了背着绝地天通刀年轻样貌的谢云流,身边还站着貌似是纯阳李掌教的年轻人,两人在原地愣住辨认了许久。直到李忘生上前与莫铭说道,“莫少侠,带我们去师兄闭关处。”这才如梦初醒般领着二人前行,两人在前面一边走一边暗中对视,均觉得此事难办,浪三归此时为何不在!

等到了那房屋门前,两人面露难色久久没有推门,奇怪地看向李忘生道,“宗主他……有些异样。”然后又看了看旁边站着那个继续道,“比这位宗主更加奇怪……”。

谢云流却不客气,径直上前将门推开大步走了进去,李忘生紧随其后,门口二人对视一眼也低着头跟了进去。

一进门便见谢云流在塌上闭目盘膝而坐,两手心向上放置在膝盖上,呼吸平稳清浅,让人注目的是那他年轻的样貌和一头雪白的头发。只是一眼,李忘生就想到了自己刚出九老洞时的样子,当时他也是如此外貌,只是后来头发渐渐复黑,因而转头问身边那人,“师兄这是何缘故?”

谢云流目不转睛地解释道,“他与你同入天道剑阵,并将内力尽数散入阵法,月泉淮已除,不过是顺应天意尸解成仙,但似乎出了点事故,才落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莫铭和练红洗被这话惊得目瞪口呆,急忙上前问道,“听浪三归说,宗主在外似有要事,可否是已经找了解决的办法?”

谢云流闭口不言。

李忘生见两人面色着急,方取出魂灯,放到那肉身之前,转头问谢云流,“师兄,都回滃洲了还不说实话吗?”

“我何曾骗过你?”谢云流看着李忘生面色不改得说道,他眼中似有惊讶之色,但又在意料之中的模样。

“师兄,从一开始就在骗我……”李忘生咬着牙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

此时谢云流讶异之色浮上脸庞,眼珠定定地看着李忘生,等他接下来的话。

李忘生将那阴阳五行护身符拿在手中,坠子一晃一晃的吸引着人的视线,而他只是看着谢云流,说道,“道家五行相生相克,其实七情也是,一直以来我误认为七个魄体相互独立亦或者说师兄你一直在误导我让我坚信自己的判断,《黄帝内经·素问篇》中有言,七情之病还需七情治,七情既然相克那必定相生,怒生哀,恶生怒、喜生爱……”李忘生停了停,转身看向那盘膝打坐之人继续道,“我想了很久,不解师兄为何要一直阻拦我,其目的又是为何,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从一开始在华山,我未曾将太微君所言告知你之前你从未说明自己的身份,直到我毫无保留的说了,你才自己其中一魄。”

“你不过是不想让我找到第七个……”

谢云流伸手揉了揉眉心,笑道,“没想到你会猜到这么多。”他似乎是终于装不下去了,叹了口气继续道,“人有七魄,那就有三魂,天魂归天,地魂归地,而命魂则会回到故里见一见自己的亲人……我就是那道命魂。”

“师兄为何总是如此执着?”李忘生摇着头道,“时间还来得及,我们现在去找……”

话未落音,谢云流已经拔刀指向那盘坐之人,李忘生见了侧身便挡在前面,厉声道,“师兄莫要再错!”

“李忘生!执着的是你,错的也是你!当初在太极广场的时候我就不应该将那魂灯内的东西留下。”

蓦地李忘生脑中闪过在那晚的片段,难怪当时这人刀刀都是杀招,若不是吕纯阳开口阻挠……。

手中寒光一闪,玉清玄明已经出鞘,直指绝地天通刀。

谢云流皱眉问道,“你竟要做到如此程度。”

“不知为何师兄竟要做到如此程度?”此时李忘生眼眶已然泛红。

谢云流看向塌上之人,似是在谈论别人一般冷声道,“你可还记得方乾与你所说之事,他若不死,你便不能得道。”

李忘生连连摇头,“为何这又牵扯到我是否羽化之事上来了?”

“救一个命数将近之人本就是逆天而为!”谢云流厉声斥责往前一步,刀锋又近了三寸。

李忘生却只是寒着脸毫不退让。

这场对峙终究是以谢云流收刀回鞘结束,一声叹息后,谢云流似乎妥协了,走近两步说道,“我带你去找第七个……”

李忘生满脸惊喜还未开口,就被谢云流一个手刀击中后颈晕了过去,玉清玄明应声落地,而谢云流只来得及将人揽入怀里,并未有闲心管那宝剑。

莫铭与练红洗在一旁看了许久,一直尽量将自己的身形往后躲藏,此时才听到谢云流唤他们过去,“有些事还要你们去做……”

谢云流抬手摸了摸李忘生的脸颊,复又看向榻上另外一个自己,眸中深沉得犹如黑夜。

等李忘生醒来,睁眼见到的便是床帐一样的布幔悬在头顶,自己似乎是躺在哪儿的床榻上,等他揉着后脖颈缓缓起身,才发现自己似是在谢云流的住处,这房间一眼看去摆设偏爱和剑气厅如出一辙。

应是听到了他醒来的动静,莫铭从外推门而入,垂首恭敬道,“宗主说,他在停风小筑等您。”

李忘生这方想起晕倒之前的事情,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并未发现魂灯和玉清玄明,心道不妙,连忙让莫铭引路。

等走到海边,就看见一处宁静的亭台坐落在海中,那亭台建得优雅别致,与刀宗的寰宇殿劈浪裂海的风格截然不同。等走了进去,就见谢云流背对着他负手而立,似在眺望大海,而亭中石桌上摆放的恰是他的玉清玄明与那魂灯。

李忘生这次并未过多询问谢云流,径直上前就想点燃那魂灯,而谢云流恰在此时开口将他拦住道,“只要你拿起玉清玄明将一切孽缘斩断,便还有机会。”

“师兄为何一直执着于此?”李忘生又问出了心中疑惑。

“这些时日的相处,我已补足了五十年的遗憾,不再有其他奢望了。”谢云流的声音有些颤抖。

李忘生听后,眸中闪烁不定,最后坚定道,“若我还有奢望呢?”

此话一出,谢云流的心脏如擂鼓般跳动,指尖开始不自主地颤抖起来,用力掐了掐手心定住心神他才转过身。

狂风从海上呼啸而来,将谢云流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人也全部隐没在翻飞的衣裳里面,李忘生便眼睁睁看着面前原本一身黑衣的谢云流变成了小道童的模样,蓝白道袍,脆生生地开口道,“师弟,你拜入师父门下为的不就是修道成仙吗?为何此时将自己困于红尘?”那声音迷离不清,刚开始还是小孩子的声线到了后面居然开始混杂了谢云流成年后的声音。

但不变的是一声声都在质问他,为何不斩断红尘。

蓦地无垠的海面上风起云涌,一股股波涛翻涌而来,瞬时墨云笼罩了半片天空,昏暗沉闷的空气中夹杂着海水的咸湿,似乎是一场暴风雨要来临了一般。

此时面前的小道童又开始说道,“时间不多了。”

李忘生看着眼前的谢云流,亭子外面乌云的阴影将他的脸遮盖了一半,一明一暗,似是幽魂鬼魄,而那重叠的声音更显鬼魅邪气。

“时间不多了……”李忘生看着手里的魂灯对谢云流道,“师兄,若是身边没了你,就算是成仙,那么漫长的岁月我度日如年。”

海上的狂风更作,轰隆隆的声响从头上传来,似乎那道惊雷就要劈在头顶。

而那道重叠诡异的声音说,“师弟,你真是个呆子。”

蓦地李忘生觉得头痛欲裂,闭上眼睛抬手狠狠地揉了揉似乎有所缓解,突然他感觉一只手拉住了自己,于是他睁眼往那手看去,是一个成年人的手,顺着手再往上看那主人,竟是谢云流。

那是在榻上盘膝打坐人的模样,鹤发童颜,身着刀宗宗主制式的衣裳外袍。李忘生瞪大双眼看着眼前这人,许久后喑哑着声音开口问道,“师……师兄?你无事了?”

此时外面半个天的如墨乌云如烟如雾一般散去,半边响晴白日渐渐占据了天空,似乎方才的阴云密布输了这一仗正在退出战场。

谢云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道,“师弟,你听到打雷了吗?”

李忘生摇头,想要说,并未,雷电并未落下。

蓦地阳光穿透云层,斜斜的照进亭子里面,如同一根根金色的羽毛飘落下来,恰好洒在李忘生的面上,那光照闪耀刺眼,李忘生不得不抬起手臂遮挡住。

恰是这时,他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问他,“忘生,你听到打雷了吗?”

那是吕纯阳的声音。

“师父!”李忘生顾不得许多将手臂放下,就见到自己竟然是在九老洞中,哪儿有什么谢云流更没有吕纯阳。

细碎的阳光从洞顶岩石的缝隙洒落下来,柔柔地照着他的脸庞,此时已经移开了,照着地上浅浅的水潭里,将那池浅水映照得犹如镜子一般闪耀。

他转头一看,手边的茶杯中还冒着热气,突然就想了起来,今日是他出关的日子。

完成了长久的呼吸吐纳后,本想给自己泡一杯茶,等这杯茶喝完之后再出去,哪知热水刚将茶叶冲开,突觉天地通感,只能急忙将茶杯放在手边,盘膝入定。
一番迷离幻境中出来,茶还是热的。

李忘生突然想到吕洞宾之前所言。

“九老洞里的一切都是洞中阵法所推演的卦象。”

“洞中阵法依循天理运转,其中所衍生的卦象,是依循天理推演出的可能发生的未来,入阵之人不同,因此所经历的未来不同,所看到的卦象也不同……”

李忘生一边感叹自己道心不坚,一边伸手去端那茶杯,却猛然发现手指肌肤光滑肌肉饱满,匆匆下了石榻站到浅池边一看,自己果真恢复了年轻的容貌,而头上白发依旧犹如皓雪。

“幻境是假的,但不会永远是假的……”

莫不是卦象推演出的未来变成了现实?

若真是如此,那回了滃洲的师兄……李忘生心头一跳,立马动身出了九老洞。可在门口守着的并非其余纯阳宫的真人,他只看到一个头上银丝缠绕融入雪色的人背对着他坐在石凳上。

李忘生放缓了脚步,此时也不再着急,走得近了就看清那人的侧脸,那居然是和他一样鹤发童颜的谢云流,而他手里还拿了一些吃食在喂着石桌上的乌龟。

李忘生走了过去,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看着他,如阵法幻境中一样,这人的容貌是尚未出走纯阳的静虚子的模样,虽在幻境中与这人朝夕相处,但再次见到,还是恍如隔世。

谢云流却不抬头看他,只是专注低头喂乌龟,时不时还用指头敲一敲那乌龟的背壳,随口说道,“你醒了?师父刚走。”

“这是怎么回事?”李忘生哑着嗓子问,刚才出来得匆忙,那杯茶水终究是没有喝下。

谢云流将手里的吃食喂完,拍了拍手里的残渣说起了他所知晓的事情。

天道除魔一战后,谢云流由莫铭护送着回了刀宗,因内力损耗过大开始了长久的闭关修养。

在这场闭关里,谢云流入了虚离幻境,经历了一番情债孽缘,皆道沧海桑田不过一须臾,世间万物不过一抔沙。

等他闭关完成准备出来的时候,恰时听见屋外守候的弟子低声嘀咕道,“今日这海上雷电真是奇怪,干打雷不下雨……”于是他便推门而出,问那弟子,“今日打了几道旱雷?”

那弟子能跟在他身边守候必定是个极为聪慧的,细细一想居然真的记得,恭敬回道,“七七四九之数,还差一道。”

谢云流听了眉间一跳,七七之数未完成,此时他又注意到弟子偷偷望向自己的眼神有些许异样,因而问道,“何故作此表情?”

那弟子被问了,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宗主……您的脸。”

谢云流这番又发现自己似是声线都有所不同,快步走入房内寻了铜镜,镜中的自己恰是鹤发童颜,回想起方才那个未尽的七七循环周期,谢云流心底泛起了个念头,正当他踱步与房内思索之时,见到了书桌上缓慢爬行的乌龟,又是那只乌龟。

于是谢云流带上乌龟就直奔纯阳,在九老洞门口看到了吕洞宾。

雪中仙气氤氲,松风鹤鸣,那仙人手持浮尘立在雪中,周身环绕淡淡金光,仙风道骨,令人心生畏惧。

谢云流强忍住眼底的泪水,走上前去跪拜磕头,这人并非世人所见山石道人,恰是吕洞宾本尊法身。

吕洞宾转头看向谢云流,见他一头银丝胜雪铺了满地,虽已知晓他之状况,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骂道,“不成气候……”手上却已经伸出将人搀了起来。

谢云流低着头闷声道,“师父说得是,弟子堪不透也放不下……不知师父唤弟子来此所谓何事?”

见他如此,吕洞宾只能摇头,将目光投向那神秘莫测的九老洞,说道,“你师弟还差一劫,我已得无极之态无法干预他之命数,因此唤你来,入他劫数,助他渡劫。”说着便领了谢云流进入九老洞。

方入其中,那洞中怪石奇树如有生命一般尽数动了起来,带起缕缕幽光,却是让出了一条一人通过的道路,顺着小道径直往前如踏异象之中,身边景象随步换形,不过寥寥数步他们便到了李忘生所在之处。

此时的李忘生已经是鹤发童颜之像,端坐在石榻之上,打坐入定并未察觉有人到来。

谢云流将李忘生看了又看,方转头问吕洞宾,“弟子如何才能入劫?”

吕洞宾看向他腰间的黑色龙鱼玉坠,沉声道,“一切都是命数,当初你得了这对玉坠,就注定了今日是你进入此劫助他。”

谢云流看向自己腰间所配之物,想起当初自己得到这对坠子后送与李忘生的种种情景,时光荏苒已是五十年,饶是如今二人都已经返老还童,却还是逃不过白发苍苍。

在李忘生边上的空处盘膝而坐,谢云流腰间玉坠蓦地发出亮光,引动李忘生腰上那块,一明一暗来回闪烁,似是在相互呼应。

谢云流入了李忘生的劫,许是有坠子的指引,他在一个雪夜的坐忘峰找到了李忘生,可就在见到李忘生的那一刻,他突然不想听从师父所言了……

或许是一个涟漪泛起,又或是一滴水落下,谢云流只感觉过了一个呼吸,便从那惶惶数日的劫难中脱身而出,许是心中有愧抑或是难以面对师父,他睁眼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起身给吕洞宾跪下,俯首磕头道,“弟子知错!”

吕洞宾并未言语,只是带着他出了九老洞。

在雪中站了许久,久到谢云流的双肩都落满了积雪,吕洞宾叹气后只留了一句话便踏祥云、乘天光腾升而去。

谢云流看了看地上的乌龟,想了一会儿,便坐在了石凳上从袖囊中掏出吃食一边喂乌龟,一边等着李忘生出来。

李忘生听完之后便发问,“所以在幻境中师兄才会一直劝我成仙为重。”
谢云流点头复又摇头,“也不尽然,我确是劝过你几次。但于睿也好、方乾也罢,还有那个源明玉,一切我之外劝你羽化证道的均是你之道心所化。而那七情之劫是你之劫难,我不过随你心向前往,并非我领你寻得。最后你能勘破七情之迷也并不是源明玉的指点,全靠你自己道心坚定。但……”  

他顿了顿,继续道“师父让我入你劫难,或许本身就是个错误。所谓天命所定,许是天命让他唤我过来。”他拿起腰间的黑色龙鱼玉坠摩挲着。

李忘生看了一阵,抬手将自己腰间那块白色的取了下来,放入谢云流手中,两块玉坠似是有引力一般贴在一块,李忘生的手还未收回,便被谢云流一把抓住。
谢云流转头直直地看着他,问道,“师弟,会怨我吗?”

李忘生反问,“怨师兄何事?”

谢云流将他指尖拽在手中摩挲,低低说道,“怨我……毁你道心,断你证道之路。”

李忘生郑重回握住他的手,轻轻摇头。

过了许久,李忘生开口问他,“师兄还未将你在劫中所遇之事告知我。”

“日后再说,时间还有很多……”

“那,师父最后留了什么话给师兄?”

“师父说,情之一字,害人害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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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耳白狗 | 2025-3-27 22:01:15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至后
冬日的银霜口比往常更加寒冷,刺骨的千年寒气从脚底的冰层中释放出来,又在空气中弥漫开。枝头霜雪凝结成冰珠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斑斓的色彩,透亮得犹如琉璃珍珠,也许是因为这天地茫茫都是一片净白,这儿的白日显得格外刺眼,犹如身处暑烈日暴晒下。而只有行走在崎岖冰霜路上的人才知道,根本感受不到阳光的丝毫温暖,有的只是刺骨的寒风凛冽。

谢云流便是走在这冬日下曲折银装冰山上的一员,此时他刚从山脚下歇脚的客栈出来,身上聚起来的那点暖意早就散了,只有怀中揣着的那壶烈酒还温热,天地间贴着腰腹就这么一点热源,酒是客栈的招牌酒,人却不是这银霜口的常来客。

银霜口位处华山后山,谢云流往日只有接了门中任务,或是需要采摘奇花异草炼丹,来过寥寥数次。每次跑一趟好几天,回华山后就一边揉搓手臂一边暗下决心再也不去了。即便如此,他今日还是骑着马从银霜口绕远路回纯阳,只因为身后数十尺外,有人从长安出来跟了他一路。

约摸又走了半个时辰的路,却不见眼前景色有所大的变化,这银霜口寒气沁骨,人和马都无法快速前行,歇脚客栈的炊烟还似在眼前。谢云流将马拴在一边的树干边,自己则从怀中取了装酒的壶囊。刚打开,腾升的热气如云雾一般就飘了出来,又忽而消散在冷冽的空气中,谢云流稍稍低头,那浓烈的烈酒气息便往鼻子里面钻,仰头喝上一口,辛辣的液体从口腔顺着喉咙直接下肚,暖和了整个肺腑,瞬时身上也腾起暖意。

再抬头,天边日暮已渐渐下斜,似是时辰不早了,谢云流目不斜视看着天边,可余光和心思都落在不远处枝丫后藏着的一缕衣角。

眼见日头又偏移了一些,谢云流便不再耽搁,翻身上马,往峡谷冰原方向行去,此时虽看着还亮堂,一旦那日头落下山峰,黑暗立马会将这片天地笼罩。

往下的山路格外陡峭险峻,谢云流只能下马牵行,坎坷一路耗了许久方小心翼翼下到谷底,人和马都惊出一身冷汗,却不曾想,刚走出不远,便听到头上下来的地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比起声响,更先让谢云流心惊肉跳的是眼前落下的小雪团,心道一声不好,甩开手里的缰绳,浑身绷紧肌肉,几个空翻,人已经跳开到几十尺开外,稍大的雪块噗噗簌簌全部掉了下来,砸在他方才下来的地方,马儿因为受到惊吓,又没有缰绳的束缚,扬起马蹄狂奔而逃。

谢云流看着马儿跑远的方向,本想运上轻功追上去,没有它自己回纯阳可要费一番气力,可身后突然传来的闷哼声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确定不会再有雪块崩下后,谢云流才循着声音的方向回到那处,先是见到一点衣角,再往前走,便见一人趴在那掉落的雪堆里面,而那人身旁还有一匹马,看样子似乎是和这人一起滚落下来的。马儿用嘴拱着雪堆里那人的背部,而趴着的人似是摔得不轻,没有反应。

谢云流走了过去,将人翻了过来,那人额头上一点嫣红朱砂,脸上因为方才的摔落,蹭了几道绯色伤痕,再低头一打量这人身上的衣物,确是跟了他一路的人,谢云流不禁脱口而出,“怎么是他?”

简单检查了一下昏迷之人的脉搏和筋骨,确定没有其他伤势后,谢云流摸了摸地下的雪堆,暗道此人命大,这雪堆比他早些掉下,又恰是蓬松软和,这才让人得以无碍,抬头看了看身边的马,又低头看了看人,谢云流叹了口气,将人背到背上,又去牵了马,走出峡谷,到冰原边上寻那往日躲避风雪过夜的山洞去了。

等到了洞中,谢云流已是累得气喘吁吁,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在洞口周围捡了些柴火生起火堆,这时候他才有空打量那被他放在对面还未清醒的人。

那人身上盖了张毛毯,是他以前带过来放在山洞中的,身下只有一些干枯的稻草,和他身上的华贵衣着头饰相比较,显得格外残破,亦或说这个人与当下的环境格格不入。

谢云流看着那人微微蹙眉的脸,不由地想起这两日他下山,在长安城里发生的事情。

年初时,虽未在名剑大会中夺得御神宝剑,但那时叶孟秋许诺会赠与他一件礼物,一大早谢云流便收到了藏剑山庄快马加鞭送来的锦盒,打开一看,就见到盒中放了块奇怪的石头,周身泛着红光,随之而来的是一封信,上头叶庄主说明了此石的来历。

天外陨石,得了不过月余,想着还欠谢云流一份赠礼,就差人送了过来,同时嘱咐他,去长安寻一名叫林索的武器铸造师,他知如何将其打造成神兵宝剑。

快速把信上的字看完,谢云流也不在乎此时天色何时,将锦盒连同信件包裹起来,下了山快马加鞭就往长安方向奔去。

一入长安城,就在城楼门口被人远远地叫住了,定睛一看,居然是李重茂,谢云流本想说自己此行有要事,但见那人走过来面色忐忑的样子,嘴里的话就又吞了回去。

李重茂将他带到长安西市的一家酒楼,刚进去,就见老板迎了上来,应是晓得李重茂身份的。老板将两人领到了二楼的雅间,这才恭敬作揖行礼,又小心翼翼关门出去。

待到小二将酒水吃食上齐了,谢云流才问道,“找我何有事情?”

李重茂却是不知如何开口,过了许久方支支吾吾说道,“云流兄!我……我可能要坐上那个位置了!”,说完他又将一手食指往上。

谢云流本还在猜测,见到那动作不由得心中一惊,立马伸出手去将那手势按下,低声呵道,“隔墙有耳!”然后起身走到门边,侧耳覆在门上听着外面的动静,确定没人在外头后,才佯装无事打开门,探头看了看后,关门回身一气呵成。

此番小心动作,并未让李重茂有所警觉,却还不在意般给自己倒上一杯酒,一口饮尽后方说道,“流云兄未免太过小心……”

谢云流眼皮微微一抬,心中暗起不悦,面上却不动声色,轻声道,“此等大事,还是谨慎为好。”

对面的人对此劝告未做出回应,只是拿起桌上的酒壶,给谢云流斟满一杯,手收回去的时候,眼神就落到了桌边谢云流带来的包裹上,问道,“这是何物?”

谢云流的眼神也随他的话语移了过去,回道,“得了一块上好的陨铁,此行来长安就是为了寻一铁匠,打成剑!”,他抬手摸了摸锦盒,顺势将面前的酒杯推开几分。

此番小动作未被李重茂察觉到,只听到他语气略带兴奋地说道,“云流兄爱剑!待我日后……登上那位置!必定将天下宝剑尽数寻来赠与你!”

这话惹得谢云流眉头微蹙,轻声回道,“我道门遵循道法自然,剑人合一,属于我的剑那便是夺也夺不走,不属于我的便随它去了……”

李重茂猛地饮尽一杯,语气愤愤然道,“藏剑山庄的名剑大会我亦有所耳闻,那御神宝剑未曾夺得……”

“不必再说了!”谢云流厉声呵斥,拦下他接下来的话语,丝毫未曾顾忌这人当下或是日后的身份。

或许是这声音太突然,李重茂忽的被吓住了,一下子又变回了那个不受宠的皇子,许久后,才又怯懦说道,“云流兄你是吕洞宾唯一的弟子,日后必定是要继承纯阳掌门之位的,日后若是可以,我必封你为国师……”

此话一出,终于让谢云流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李重茂心中一动以为对他有所触动,可谢云流只是轻轻摇头道,“重茂,你心思过重……”

李重茂此时才发现方才自己给谢云流倒好的酒,他一滴未沾。本是件喜事,他终于不用做不受宠的卑微皇子了,初初听到消息时,满腹心事无人分享,刚好在城门口遇到了谢云流,哪知却是这般场景。

一时心中郁结,李重茂又愤愤独自饮酒,却还是觉得不够痛快,竟是叫来酒家老板,安排了不少歌姬舞女进来。

一时间,房内莺歌燕舞,好不热闹。

谢云流从来不习惯这种场合,见对面的李重茂已是喝的醉醺醺样,心中又惦记寻人之事,便起身拿了边上的包裹与李重茂告辞。

哪知李重茂虽已喝了不少,意识也不大清醒,但一听到谢云流要走,竟越过桌子伸手过来拽他,嘴里还不甚清晰地嘟囔着,“云流兄陪我再喝一杯!”

隔着方桌,眼前人醉酒的模样太过清晰,谢云流不由皱眉又往后退了一步,哪知那人扯着他衣袖的手不曾松开,却似是忘了前面还有一桌酒食,猛地再往前蹭,噼里哐当各种声音,桌上的酒壶杯子连同盘子碗筷全部扫落一地。

原本还在表演的歌舞艺人被这动静吓得全部躲到角落,也不知突然发生了什么事情,楼下的老板应是听到声音,不一会儿就推门进来了,见到屋内的情形,立马陪着笑脸过来搀扶。

“哟!李公子这是喝了多少啊!”老板一边扶着李重茂,一边招呼后面跟进来的店小二打扫地上的残渣。

而李重茂竟是用力推开了店老板,蹒跚着步伐过来又要拉着谢云流继续喝酒,“云流兄!我……我没喝醉!等我以后……”

“你喝多了!”眼见这人又要说不合时宜的话,谢云流一把将人扶着推回到老板手里,自己抬起脚就要离开。

店老板看着当下的情况,也是一头雾水和困扰。

李重茂见谢云流将要离去的背影,忽而就开始哭喊起来,“云流兄!连你也要舍弃我吗?”

这声音让门口的人停了下来,却也引来了不速之客。

“我说谁在隔壁这么大吵大闹呢?原来是你!”来人头戴宝钗,锦衣华服,未曾搭理门边的谢云流,缓步走进了屋子径直走向李重茂。

醉眼朦胧间,李重茂见到面前的人丹唇轻启,眼眸中尽是鄙夷之色,那点酒意瞬间散去,猛地打了一个哆嗦,眼眶中的珠子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呼吸也沉重了起来。

只见他喉结动了动,过了许久才轻声呼唤道,“姐姐……”

来人竟是安乐公主,李裹儿。

只见李裹儿身子未动,只是将头轻轻歪向门口,见门口道人的身影还在,轻嗤一声道,“原是纯阳子之徒。”

谢云流并未出声回应,李重茂此时酒已经醒了十分,怯懦地与安乐公主道,“打扰了姐姐的雅兴,重茂先行告退了!”说着便侧身从李裹儿身边走过,拉了门口的谢云流便要离去。

哪知道刚出屋子,就听到隔壁雅间的门被人从里头打开,还未见到人影,已经有笑声从里头传了出来。

“我还以为是谁呢!呵……原来都是自家人。”话音刚落,陆陆续续便出来了三五人,领头人一身鹅黄长袍,头顶五珠发冠,言笑殷殷,却是临淄王李隆基。

走得近了,李重茂唤了声“三哥”,欲行礼仪,却被李隆基一手拦下,眼神却是落在一旁的谢云流身上。

“谢道长好久不见,吕真人最近可安好?”

“多谢临淄王牵挂,师父一切都好。今日……”谢云流见眼下情形混乱,欲先走未上。

却被临淄王启声拦下,“今日巧了!重茂和裹儿都在,而且……”他身子微侧,继续道,“胞弟李忘生,从小便对道家黄老学说非常感兴趣,当年修建纯阳宫后,本应受天后之命上华山挂名拜入纯阳,因着从小体弱,不便前往,不然也能如重茂一般叫谢道长一声师兄。”

谢云流顺着看过去,只见临淄王身后站了一个人,身着湖蓝衣裳,头上发冠是碧玉雕刻的祥瑞仙鹤,两条坠子从上直下,晃在脸颊两侧,再看那人脸庞,夺人眼球的竟是那额头眉间的一点朱砂,看模样似是比谢云流小上两三岁,生在李家皇室,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看着眼前的人,谢云流不知为何就留在这场李家的腥风血雨里了。

几人换了最大的雅间,人人脸上挂着适当的微笑,似是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席间临淄王和安乐公主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丝毫不退让,而李重茂却是半句都插不上话。

“临淄王常年在番国,这两年倒是回的勤快了。”

“这冬至将到,回来看看我李家的人和李家的天下罢了。”

“兄长莫不是忘了,裹儿也姓李,也是这李家的人,这李家的天下也有我一份!”

李重茂在一旁听得额冒冷汗,方才与谢云流许诺的那些豪气竟是半分不剩。

谢云流耳朵听着那李家兄妹的唇枪舌剑,眼睛却落在临淄王身边低头无声吃饭的人身上。

暗暗数着,那盘鱼脍夹到第五次了,似是喜爱吃鱼。

哪知这席上唯一的乐趣却被临淄王打断,“谢道长,不知你纯阳宫有何见解?”

谢云流被这突然发问惊醒,思忖片刻后才沉声道,“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也,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也。”

李裹儿听了冷哼出声,“神神叨叨,和你师父一模一样。”

李忘生此时却放下了筷子,轻声道,“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兄长,谢道长的意思是,纯阳宫站在天道那边。”

谢云流眉头一挑,对面前这人的兴趣又多了三分。

一场闹剧没持续多久便散了,谢云流看着大街上临淄王远去的马车,脑海里又回想起那人方才说的话。

“天之道……人之道……有意思。”喃喃自语完后,匆匆找人打探林索的踪迹去了。

哪知这林索竟是长安名人,只是随意拦了路过的小贩,便知晓这人店铺的位置。

寻到长安大街,只见那铁匠铺子就在巷子里头两三步的位置,掀开门帘进去就看到熟悉的湖蓝身影也在店中,此时正在柜前与店家说着什么,但只是那挺拔的背影,谢云流也认出这是方才刚分别不久的李忘生。又惊又喜之下,不由脱口而出,“你怎么也在此处?”

这话让面前的李忘生疑惑回头,连同店家也将目光移到谢云流身上,霎时如烈日当空,被瞧之人面红耳赤。

却又见李忘生怀里抱了一长条锦盒,里头似是还放了一物件,走进一看,才发现那竟然是一柄宝剑。

剑身上千锤百炼的打了鎏金暗纹,似天边流云,随着身形的移动,那祥云像是慢慢腾升化形,剑锋薄似蝉翼,冷若冰雪,引得谢云流频频侧目。

店家见状笑问道,“二位可是认识?”

“不认识。”谢云流道。

“认识。”李忘生道。

店家听了笑着摇头,李忘生侧头看了一眼谢云流,面上表情略显僵硬,手上已经将剑盒盖上,又从怀里掏出一袋银钱放到柜上,头也不回的出了店门。

谢云流的目光随着那离去的人影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再也看不到了,才会回头询问面前店家,“请问你家可由一名铸剑师傅,名叫林索。”

“我就是。”店家面带微笑回道。

“如此便好!”谢云流将方才之事抛至脑后,把手里提了半日的包裹放到柜上,刚打开那锦盒,林索已经赞叹出声。

“这是!天外陨铁!你……你是何处得来?”林索的声音略显颤抖。

“藏剑山庄叶孟秋庄主所赠,也是他推荐我来寻你,说此物只有在你手中才能打造成神兵。”

“你要何种武器?”林索伸出手想要抚摸那块陨铁,却一直隔空探查,并未直接触摸,处处透露出这块陨铁的珍贵。

谢云流想要一把剑,但并未想过要什么样式的,于是说道,“我是用剑的,但……”

林索将目光从陨铁上移开,上下打量了一下谢云流,道,“一柄剑,你用!唔……若是信得过,交给我即可,必定给你一把满意的宝剑!”

看着眼前男子坚定的目光,谢云流不止为何产生了莫名的信任,将面前的锦盒连同陨铁往前一推,郑重道,“那便有劳了!”

“你可想过,给这把剑取个名字?”林索突然问道。

“未曾……”谢云流低头看着陨铁想了一会儿,突然福至心灵道,“就叫非雾吧!”

蓦地,林索哈哈大笑道,“方才离去那位李公子,他的剑叫非烟……非烟非雾,你两当真不认识?”话闭,投过去的探究目光分外暧昧。

谢云流被人看得手足无措,只得喃喃低语道,“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待到第二日谢云流返程回纯阳,刚出长安三里路,便发现身后有人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也不知是不是仇家,他常在长安行走,认识不少江湖侠客,但也结下不少仇怨,未免将祸端带回纯阳宫,直接往华山走的路就变成了从银霜口绕行。

山洞中,谢云流拾起地上的几根干枯树枝,将面前的火堆生得又旺了几分,那边躺着的李忘生似是渐渐转醒了,呢喃低语几句,伸手揉了揉身上的疼痛才睁开眼睛,这一睁眼,就看到隔着火焰,影影绰绰如烟雾一般晃动的谢云流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李忘生脸上一红,知晓自己跟踪的事情被当事人知晓了,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强行坐起身子,微微附身全当作揖,轻声道,“多谢道长搭救!”

谢云流将这道谢尽数收下,也不谦虚回礼,却直接问道,“你从长安跟了我一路了,有何居心?莫不是李公子想要和我回华山?”突然停顿一下,也不知想到何处,后又复道“拜入我师父门下,当我师弟?”

被这一番调侃之言弄得浑身不自在的李忘生,此时才发现自己多年习得的学识,在此人面前竟是半点都说不出,只得木讷回道,“此路并非道长一人之路,我没有道理走不得。”他原不是这种强词夺理之人,因此话说得非常没有底气。

对面的谢云流却不接茬,继续幽幽说道,“我虽是个方外道士,但昨日席间所发生的事情却还是看的一清二楚,你虽未多言,但想必你是站在临淄王那边的。”

李忘生眉尖一挑,听他将事情挑明,便不再闪烁言辞,直接应对道,“谢道长既然将局势尽收眼底,便也知晓,纯阳宫与我兄长渊源颇深,吕真人必定是支持他的。”

这话却被谢云流急声打断,只听得他低沉的声音否定了李忘生方才的言论,“纯阳只会站在天道一方,我道门从来是乱世出世,盛世归隐。若是纯阳真掺和进李家的争斗,想必这天下已经快要大乱了……”

沉默了许久,李忘生低着头似是思考了良久,又诚恳道,“忘生惭愧!”

谢云流却不甚在意,将往面前的火堆中又丢了些树枝,才摇着头道,“你本是李家的人,心向着血亲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无需自觉惭愧。”

本来话到此处该是结束了,但谢云流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蓦地又开口,“方才为了救你,我的马都跑掉了,明日先送你去路口的客栈,你想必有办法回长安,但是你的马得归我,不然我回不去华山!至于……你跟踪我的目的,我不再计较。”

李忘生听后,缓缓点头同意,看着却并非自愿。

隔着篝火,两人并未再多交谈,不一会儿都拢着衣服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谢云流忽而被一阵呢喃低语声吵醒,警觉睁眼,才发现竟是对面的李忘生在说梦话,那声音含含糊糊得,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将面前快要燃烬篝火再生旺起来,谢云流听得那人的梦呓似带痛苦之意,便低声喊了几句想要把人叫醒,“李公子?李……李忘生?”

叫了好几句,那人都未醒来,谢云流便起身走了过去,走得近了仔细一看,才心中暗道不妙,睡梦中的人脸颊通红,似有发热表症,于是伸手在人额上一探,的确热得不正常。

可挨得近了,似是一股暗幽梅香从这人体热上散发出来,本以为是宫中皇子吟风弄月的喜好,但越发浓郁的香气和荡漾的心神,让谢云流脑中警铃大震。

他不敢置信一般睁大了双眼看着躺在他伸手可及处的人,心道难怪昨日一见他便觉得不对劲,竟是这个原因。

道说天地分阴阳,天为阴,地为阳,却非世人常说的男女阴阳之说,这世间极少数人分为乾坤阴阳之体,谢云流之所以知晓,是因为他便是难得的天乾之体,年幼时吕洞宾从乱世中将他拾得,也有这特殊体质的缘故。

后来的岁月里,吕洞宾便给他解释了道门的乾坤阴阳之说,最后还叹息道,可惜他入门下许久,吕洞宾也未曾寻到这世上还有其他乾坤体质之人,便是寻到了也不一定是个地坤,谢云流日后便只能与他修习无情道了。

但今日,谢云流却是见到了一个地坤,此人居然还因为和自己呆在洞中许久陷入了情热。

谢云流伸手拍了拍那人的脸颊,想把人叫醒,那人却蹭着冰凉的手靠了过来,似乎还不够一般用脸颊磨蹭了一番。

谢云流从小入道门,修的便是清心寡欲,如此刺激哪儿受得了,何况此人还是个地坤,蓦地被这一蹭,欲火被勾得燃遍全身,低头见那人蹙眉迷离的模样,心中忽而又燃起一阵怒火,直道此事不简单。

退后两步到自己方才所躺之地,再回来手里已经持了随身佩剑,还未想清楚当下是何种情况,剑身已经死死抵在李忘生的脖颈处。

李忘生是被逐渐困难的呼吸憋醒的,初睁眼就是谢云流略带怒气的脸,双眼微微透着血红,此时还意识还未回笼,挣扎着去摸脖颈处想看看是什么东西压着让自己如此难受,却摸到一柄利刃横在上头。

霎时冷汗透了整个背部,不知为何睡前还和和气气的人,突然如此待他,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李忘生只能哑着嗓子低呼道,“谢道长!这又是为何?”

谢云流怒目相对,低斥问道,“你此行跟我过来,究竟有何目的?”手上持剑越发用力往下压,李忘生瞬时觉得难以呼吸,脸上胀成一片红色。

“没……没有任何目的!”艰难吐出一句。“还狡辩!”谢云流蓦地炸起,俯下身与人脸对脸一字一句继续道,“你莫不是还想说,不知道自己是个地坤?!”
听到最后两字,李忘生头皮都炸开了,惊恐代替了方才的不解,身上也不知从哪儿来的气力,两手推着脖颈上的剑一用力,连同身上的人全部推开几尺。

谢云流未曾想防备,被人一把推开倒在一边,却见李忘生挣扎着想要撑坐站起,却突然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得了自由的人因被人察觉了身份,自知不是谢云流的对手,欲立马逃离此地,可刚起身一股暖流就从股间淌了出来,亵裤中的湿热触感令李忘生恨不得当场自尽。
也是这一下,他才从各种复杂情绪中拨出意识,感觉到身体上异样的变化。

李忘生初次来情潮,恰是在纯阳宫建成一个月前,彼时他还只是个普通的皇家子弟,和所有人一样,直到那月反复无常的高烧,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

后来翻遍杂籍才在一本《西经密要》中晓得,这世间还有地坤一说。李忘生情潮过后,依据《密要》中所载月月服用太医制成的药丸,也是因此,一月后纯阳宫建成,依着这奇怪的体质,李忘生没能和其他皇子一起去到纯阳挂名拜师。

这事儿并不是秘密,但大明宫内也无人敢用这事儿嚼舌根,李忘生将自己团在一起抱拢,忽而想到了一人,但又不敢承认。

谢云流在一旁看了半日,见人面上表情从无助到震惊,已然知晓他也是被设计在内,暗自计较一番后,也有了答案,但他并未如同李忘生那般有诸多顾忌,于是张口说道,“你这次跟踪我……是临淄王安排的!”

“不可能!”李忘生偏头看向谢云流高声说道,蜷缩的身子也不自觉抖了一下,不知是太过激动还是害怕。

他说的是“不可能”,而不是“不是”。并未否认临淄王安排他跟踪的猜测,而是无法接受其背后有所设计的事实。

谢云流把剑往边上一丢,大喇喇坐在地上,继续道,“也只有他了,与纯阳交好,必定是从我师父口里知晓我是天乾,又是你的胞兄,自然也晓得你是地坤……”
李忘生盯着他的嘴唇,听完他将这事实体无完肤地剥开,虽已经有了同样的答案,可心中仍旧无法相信,面前人天乾的信香阵阵传来,令他感到无比恐惧,于是挣扎起身就要离开这避寒的山洞。

还未走出半步,就被身后扑身而来的谢云流拉住了,“你要去哪儿!出去立马会冻死在外头!”

李忘生本就脚步不稳,被人一拉扯,原本蓄起的力气卸了一半,直直往后坐去,可他身后是谢云流,体重往人身上一压,连同谢云流一起倒在了稻草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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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身上的情热褪去,谢云流从宽大杂乱的衣袍中看到李忘生漏出的半张脸,双眼微睁似睡非睡。

灼热的呼吸吐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心中那点混帐心思又起来了,逗弄着人的耳垂不让李忘生睡去,“你随我回纯阳吧,我让师父收你当二弟子,日后你便我是我师弟了。”

李忘生却未曾搭理,如梦呓一般说道,“假若……假若我原是知晓临淄王安排我来的目的,师兄你当如何?”

谢云流玩弄着耳垂的手一顿,而后伸到那人脑后,将人整个揽入怀中,凑在李忘生耳边低语道,“那我也会把你带回纯阳,后山有许多山洞,我随意找个地方将你锁在里面,谁也发现不了……”

这略带威胁的玩笑话,未曾让李忘生有所惧怕,只是又兀自说着,“师兄可知昨儿是什么日子?是冬至。”

那声音嗡嗡地从怀里传出来,谢云流听得不甚清楚,于是又问了一次。

“是冬至,师兄,早些回纯阳去吧。”李忘生又说了一次。

忽而谢云流便听到外头似是打雷一般的震天响动,抬头望了望,却不敢相信真有冬雷震震。

冬至?

再低头,怀里那股梅香却如同轻烟一样散开,哪儿有什么李忘生的身影。

待他环顾四周,便发现自己仍旧在滃洲刀宗的住处,偏头一看,一边的花瓶中正插着一只梅枝,上头已经绽开一朵浅色寒梅。

谢云流抚了抚额头,这才想起事情的经过。

梅花。

那是从银霜口不远万里带回来的。

那日从九老洞中诛杀月泉淮后出来,满场各方人马依旧忙得不可开交,他手持掩日神剑站在一处,心思却全都落在远处的李忘生身上,直到有一同作战的少侠过来探查他的伤势,方收回眼神。

谢云流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掩日神剑,心知此物应该交于纯阳处理,可方才那声师弟已经用尽了他毕生的勇气,此时虽有借口,但却不知如何上去搭讪,这时候方知晓近乡情怯所言非虚。

将神剑交于仍在等他回话的少侠,“这掩日神剑……你帮我交给纯阳的李掌门,是了,是交于李掌门……”

谢云流兀自将那陌生又疏离的称呼重复了一遍,没有在意眼前少侠异常的眼光,等人接过掩日神剑走向李忘生的时候,他便也跟随着将目光移了过去,却听到走出不远的人低声说道,“明明在洞中还叫李掌门师弟来着……这又端着什么傲娇架子?”

被小辈戳穿了心思,谢云流轻咳出声,唤过身边的莫铭,便要在场的刀宗弟子护送他一同回滃洲,等走出数十尺,再回首,李忘生已经端了掩日神剑独自站在原地,微微抬头看着九老洞门前那参天的千年古梅,寒风渐起,吹动他花白的须发,如同纷飞的肆意雪花,再往前几步绕过转角,就连衣角也看不到了。

以谢云流为首的刀宗一行人匆匆走下九老洞所在山峰,却见领头的人步子越发缓慢,只见谢云流走到一旁崖涧边上,那儿有一株两人高的梅花,枝丫上不知是谁挂了几串灯笼,这青天白日的也未点亮,却另有一番野趣。

谢云流站在梅树前,学着方才李忘生的样子,抬头看了许久却也只能看到漫天的白雪和点点梅花,可他却不愿意移开步子,似乎只有做着同样的事情,他便能感知到李忘生的所思所想,过了许久,终究化成一声叹息,他堪不透也悟不出。

转身想要离去,肩头的衣带却被梅枝勾住,本想动手拨开,身后莫铭手里的刀已经出鞘,手起刀落,那梅枝应声而落,谢云流俯身将梅枝拾起,看了许久,最终跋山涉水带回了刀宗,随手插在自己常常打坐的蒲团边的花瓶里。

闭关修养的日子过得很快,不知此时岁月几何?

却因这绽放的一缕梅香,引动心绪,进了虚离幻境。

门口突然传来守卫弟子的低声交谈,说着似是雷声之类的,再看向身边的梅花,谢云流心觉事情并非如此简单,起身欲往门外询问,未曾见到因为他的动作,一片花瓣颤动落下,滑入他的广袖中,隐没不见踪迹。


冬至至后日初长,远在剑南思洛阳。
青袍白马有何意,金谷铜驼非故乡。
梅花欲开不自觉,棣萼一别永相望。
愁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咏转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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虾米米 | 2025-3-27 23:28:2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流流哥变成了阴湿男鬼(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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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 | 2025-4-22 01:25:0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完了,太好看了我夸爆……天哪最后梅花的出现太妙了,一个字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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