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至后 冬日的银霜口比往常更加寒冷,刺骨的千年寒气从脚底的冰层中释放出来,又在空气中弥漫开。枝头霜雪凝结成冰珠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斑斓的色彩,透亮得犹如琉璃珍珠,也许是因为这天地茫茫都是一片净白,这儿的白日显得格外刺眼,犹如身处暑烈日暴晒下。而只有行走在崎岖冰霜路上的人才知道,根本感受不到阳光的丝毫温暖,有的只是刺骨的寒风凛冽。
谢云流便是走在这冬日下曲折银装冰山上的一员,此时他刚从山脚下歇脚的客栈出来,身上聚起来的那点暖意早就散了,只有怀中揣着的那壶烈酒还温热,天地间贴着腰腹就这么一点热源,酒是客栈的招牌酒,人却不是这银霜口的常来客。
银霜口位处华山后山,谢云流往日只有接了门中任务,或是需要采摘奇花异草炼丹,来过寥寥数次。每次跑一趟好几天,回华山后就一边揉搓手臂一边暗下决心再也不去了。即便如此,他今日还是骑着马从银霜口绕远路回纯阳,只因为身后数十尺外,有人从长安出来跟了他一路。
约摸又走了半个时辰的路,却不见眼前景色有所大的变化,这银霜口寒气沁骨,人和马都无法快速前行,歇脚客栈的炊烟还似在眼前。谢云流将马拴在一边的树干边,自己则从怀中取了装酒的壶囊。刚打开,腾升的热气如云雾一般就飘了出来,又忽而消散在冷冽的空气中,谢云流稍稍低头,那浓烈的烈酒气息便往鼻子里面钻,仰头喝上一口,辛辣的液体从口腔顺着喉咙直接下肚,暖和了整个肺腑,瞬时身上也腾起暖意。
再抬头,天边日暮已渐渐下斜,似是时辰不早了,谢云流目不斜视看着天边,可余光和心思都落在不远处枝丫后藏着的一缕衣角。
眼见日头又偏移了一些,谢云流便不再耽搁,翻身上马,往峡谷冰原方向行去,此时虽看着还亮堂,一旦那日头落下山峰,黑暗立马会将这片天地笼罩。
往下的山路格外陡峭险峻,谢云流只能下马牵行,坎坷一路耗了许久方小心翼翼下到谷底,人和马都惊出一身冷汗,却不曾想,刚走出不远,便听到头上下来的地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比起声响,更先让谢云流心惊肉跳的是眼前落下的小雪团,心道一声不好,甩开手里的缰绳,浑身绷紧肌肉,几个空翻,人已经跳开到几十尺开外,稍大的雪块噗噗簌簌全部掉了下来,砸在他方才下来的地方,马儿因为受到惊吓,又没有缰绳的束缚,扬起马蹄狂奔而逃。
谢云流看着马儿跑远的方向,本想运上轻功追上去,没有它自己回纯阳可要费一番气力,可身后突然传来的闷哼声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确定不会再有雪块崩下后,谢云流才循着声音的方向回到那处,先是见到一点衣角,再往前走,便见一人趴在那掉落的雪堆里面,而那人身旁还有一匹马,看样子似乎是和这人一起滚落下来的。马儿用嘴拱着雪堆里那人的背部,而趴着的人似是摔得不轻,没有反应。
谢云流走了过去,将人翻了过来,那人额头上一点嫣红朱砂,脸上因为方才的摔落,蹭了几道绯色伤痕,再低头一打量这人身上的衣物,确是跟了他一路的人,谢云流不禁脱口而出,“怎么是他?”
简单检查了一下昏迷之人的脉搏和筋骨,确定没有其他伤势后,谢云流摸了摸地下的雪堆,暗道此人命大,这雪堆比他早些掉下,又恰是蓬松软和,这才让人得以无碍,抬头看了看身边的马,又低头看了看人,谢云流叹了口气,将人背到背上,又去牵了马,走出峡谷,到冰原边上寻那往日躲避风雪过夜的山洞去了。
等到了洞中,谢云流已是累得气喘吁吁,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在洞口周围捡了些柴火生起火堆,这时候他才有空打量那被他放在对面还未清醒的人。
那人身上盖了张毛毯,是他以前带过来放在山洞中的,身下只有一些干枯的稻草,和他身上的华贵衣着头饰相比较,显得格外残破,亦或说这个人与当下的环境格格不入。
谢云流看着那人微微蹙眉的脸,不由地想起这两日他下山,在长安城里发生的事情。
年初时,虽未在名剑大会中夺得御神宝剑,但那时叶孟秋许诺会赠与他一件礼物,一大早谢云流便收到了藏剑山庄快马加鞭送来的锦盒,打开一看,就见到盒中放了块奇怪的石头,周身泛着红光,随之而来的是一封信,上头叶庄主说明了此石的来历。
天外陨石,得了不过月余,想着还欠谢云流一份赠礼,就差人送了过来,同时嘱咐他,去长安寻一名叫林索的武器铸造师,他知如何将其打造成神兵宝剑。
快速把信上的字看完,谢云流也不在乎此时天色何时,将锦盒连同信件包裹起来,下了山快马加鞭就往长安方向奔去。
一入长安城,就在城楼门口被人远远地叫住了,定睛一看,居然是李重茂,谢云流本想说自己此行有要事,但见那人走过来面色忐忑的样子,嘴里的话就又吞了回去。
李重茂将他带到长安西市的一家酒楼,刚进去,就见老板迎了上来,应是晓得李重茂身份的。老板将两人领到了二楼的雅间,这才恭敬作揖行礼,又小心翼翼关门出去。
待到小二将酒水吃食上齐了,谢云流才问道,“找我何有事情?”
李重茂却是不知如何开口,过了许久方支支吾吾说道,“云流兄!我……我可能要坐上那个位置了!”,说完他又将一手食指往上。
谢云流本还在猜测,见到那动作不由得心中一惊,立马伸出手去将那手势按下,低声呵道,“隔墙有耳!”然后起身走到门边,侧耳覆在门上听着外面的动静,确定没人在外头后,才佯装无事打开门,探头看了看后,关门回身一气呵成。
此番小心动作,并未让李重茂有所警觉,却还不在意般给自己倒上一杯酒,一口饮尽后方说道,“流云兄未免太过小心……”
谢云流眼皮微微一抬,心中暗起不悦,面上却不动声色,轻声道,“此等大事,还是谨慎为好。”
对面的人对此劝告未做出回应,只是拿起桌上的酒壶,给谢云流斟满一杯,手收回去的时候,眼神就落到了桌边谢云流带来的包裹上,问道,“这是何物?”
谢云流的眼神也随他的话语移了过去,回道,“得了一块上好的陨铁,此行来长安就是为了寻一铁匠,打成剑!”,他抬手摸了摸锦盒,顺势将面前的酒杯推开几分。
此番小动作未被李重茂察觉到,只听到他语气略带兴奋地说道,“云流兄爱剑!待我日后……登上那位置!必定将天下宝剑尽数寻来赠与你!”
这话惹得谢云流眉头微蹙,轻声回道,“我道门遵循道法自然,剑人合一,属于我的剑那便是夺也夺不走,不属于我的便随它去了……”
李重茂猛地饮尽一杯,语气愤愤然道,“藏剑山庄的名剑大会我亦有所耳闻,那御神宝剑未曾夺得……”
“不必再说了!”谢云流厉声呵斥,拦下他接下来的话语,丝毫未曾顾忌这人当下或是日后的身份。
或许是这声音太突然,李重茂忽的被吓住了,一下子又变回了那个不受宠的皇子,许久后,才又怯懦说道,“云流兄你是吕洞宾唯一的弟子,日后必定是要继承纯阳掌门之位的,日后若是可以,我必封你为国师……”
此话一出,终于让谢云流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李重茂心中一动以为对他有所触动,可谢云流只是轻轻摇头道,“重茂,你心思过重……”
李重茂此时才发现方才自己给谢云流倒好的酒,他一滴未沾。本是件喜事,他终于不用做不受宠的卑微皇子了,初初听到消息时,满腹心事无人分享,刚好在城门口遇到了谢云流,哪知却是这般场景。
一时心中郁结,李重茂又愤愤独自饮酒,却还是觉得不够痛快,竟是叫来酒家老板,安排了不少歌姬舞女进来。
一时间,房内莺歌燕舞,好不热闹。
谢云流从来不习惯这种场合,见对面的李重茂已是喝的醉醺醺样,心中又惦记寻人之事,便起身拿了边上的包裹与李重茂告辞。
哪知李重茂虽已喝了不少,意识也不大清醒,但一听到谢云流要走,竟越过桌子伸手过来拽他,嘴里还不甚清晰地嘟囔着,“云流兄陪我再喝一杯!”
隔着方桌,眼前人醉酒的模样太过清晰,谢云流不由皱眉又往后退了一步,哪知那人扯着他衣袖的手不曾松开,却似是忘了前面还有一桌酒食,猛地再往前蹭,噼里哐当各种声音,桌上的酒壶杯子连同盘子碗筷全部扫落一地。
原本还在表演的歌舞艺人被这动静吓得全部躲到角落,也不知突然发生了什么事情,楼下的老板应是听到声音,不一会儿就推门进来了,见到屋内的情形,立马陪着笑脸过来搀扶。
“哟!李公子这是喝了多少啊!”老板一边扶着李重茂,一边招呼后面跟进来的店小二打扫地上的残渣。
而李重茂竟是用力推开了店老板,蹒跚着步伐过来又要拉着谢云流继续喝酒,“云流兄!我……我没喝醉!等我以后……”
“你喝多了!”眼见这人又要说不合时宜的话,谢云流一把将人扶着推回到老板手里,自己抬起脚就要离开。
店老板看着当下的情况,也是一头雾水和困扰。
李重茂见谢云流将要离去的背影,忽而就开始哭喊起来,“云流兄!连你也要舍弃我吗?”
这声音让门口的人停了下来,却也引来了不速之客。
“我说谁在隔壁这么大吵大闹呢?原来是你!”来人头戴宝钗,锦衣华服,未曾搭理门边的谢云流,缓步走进了屋子径直走向李重茂。
醉眼朦胧间,李重茂见到面前的人丹唇轻启,眼眸中尽是鄙夷之色,那点酒意瞬间散去,猛地打了一个哆嗦,眼眶中的珠子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呼吸也沉重了起来。
只见他喉结动了动,过了许久才轻声呼唤道,“姐姐……”
来人竟是安乐公主,李裹儿。
只见李裹儿身子未动,只是将头轻轻歪向门口,见门口道人的身影还在,轻嗤一声道,“原是纯阳子之徒。”
谢云流并未出声回应,李重茂此时酒已经醒了十分,怯懦地与安乐公主道,“打扰了姐姐的雅兴,重茂先行告退了!”说着便侧身从李裹儿身边走过,拉了门口的谢云流便要离去。
哪知道刚出屋子,就听到隔壁雅间的门被人从里头打开,还未见到人影,已经有笑声从里头传了出来。
“我还以为是谁呢!呵……原来都是自家人。”话音刚落,陆陆续续便出来了三五人,领头人一身鹅黄长袍,头顶五珠发冠,言笑殷殷,却是临淄王李隆基。
走得近了,李重茂唤了声“三哥”,欲行礼仪,却被李隆基一手拦下,眼神却是落在一旁的谢云流身上。
“谢道长好久不见,吕真人最近可安好?”
“多谢临淄王牵挂,师父一切都好。今日……”谢云流见眼下情形混乱,欲先走未上。
却被临淄王启声拦下,“今日巧了!重茂和裹儿都在,而且……”他身子微侧,继续道,“胞弟李忘生,从小便对道家黄老学说非常感兴趣,当年修建纯阳宫后,本应受天后之命上华山挂名拜入纯阳,因着从小体弱,不便前往,不然也能如重茂一般叫谢道长一声师兄。”
谢云流顺着看过去,只见临淄王身后站了一个人,身着湖蓝衣裳,头上发冠是碧玉雕刻的祥瑞仙鹤,两条坠子从上直下,晃在脸颊两侧,再看那人脸庞,夺人眼球的竟是那额头眉间的一点朱砂,看模样似是比谢云流小上两三岁,生在李家皇室,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看着眼前的人,谢云流不知为何就留在这场李家的腥风血雨里了。
几人换了最大的雅间,人人脸上挂着适当的微笑,似是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席间临淄王和安乐公主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丝毫不退让,而李重茂却是半句都插不上话。
“临淄王常年在番国,这两年倒是回的勤快了。”
“这冬至将到,回来看看我李家的人和李家的天下罢了。”
“兄长莫不是忘了,裹儿也姓李,也是这李家的人,这李家的天下也有我一份!”
李重茂在一旁听得额冒冷汗,方才与谢云流许诺的那些豪气竟是半分不剩。
谢云流耳朵听着那李家兄妹的唇枪舌剑,眼睛却落在临淄王身边低头无声吃饭的人身上。
暗暗数着,那盘鱼脍夹到第五次了,似是喜爱吃鱼。
哪知这席上唯一的乐趣却被临淄王打断,“谢道长,不知你纯阳宫有何见解?”
谢云流被这突然发问惊醒,思忖片刻后才沉声道,“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也,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也。”
李裹儿听了冷哼出声,“神神叨叨,和你师父一模一样。”
李忘生此时却放下了筷子,轻声道,“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兄长,谢道长的意思是,纯阳宫站在天道那边。”
谢云流眉头一挑,对面前这人的兴趣又多了三分。
一场闹剧没持续多久便散了,谢云流看着大街上临淄王远去的马车,脑海里又回想起那人方才说的话。
“天之道……人之道……有意思。”喃喃自语完后,匆匆找人打探林索的踪迹去了。
哪知这林索竟是长安名人,只是随意拦了路过的小贩,便知晓这人店铺的位置。
寻到长安大街,只见那铁匠铺子就在巷子里头两三步的位置,掀开门帘进去就看到熟悉的湖蓝身影也在店中,此时正在柜前与店家说着什么,但只是那挺拔的背影,谢云流也认出这是方才刚分别不久的李忘生。又惊又喜之下,不由脱口而出,“你怎么也在此处?”
这话让面前的李忘生疑惑回头,连同店家也将目光移到谢云流身上,霎时如烈日当空,被瞧之人面红耳赤。
却又见李忘生怀里抱了一长条锦盒,里头似是还放了一物件,走进一看,才发现那竟然是一柄宝剑。
剑身上千锤百炼的打了鎏金暗纹,似天边流云,随着身形的移动,那祥云像是慢慢腾升化形,剑锋薄似蝉翼,冷若冰雪,引得谢云流频频侧目。
店家见状笑问道,“二位可是认识?”
“不认识。”谢云流道。
“认识。”李忘生道。
店家听了笑着摇头,李忘生侧头看了一眼谢云流,面上表情略显僵硬,手上已经将剑盒盖上,又从怀里掏出一袋银钱放到柜上,头也不回的出了店门。
谢云流的目光随着那离去的人影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再也看不到了,才会回头询问面前店家,“请问你家可由一名铸剑师傅,名叫林索。”
“我就是。”店家面带微笑回道。
“如此便好!”谢云流将方才之事抛至脑后,把手里提了半日的包裹放到柜上,刚打开那锦盒,林索已经赞叹出声。
“这是!天外陨铁!你……你是何处得来?”林索的声音略显颤抖。
“藏剑山庄叶孟秋庄主所赠,也是他推荐我来寻你,说此物只有在你手中才能打造成神兵。”
“你要何种武器?”林索伸出手想要抚摸那块陨铁,却一直隔空探查,并未直接触摸,处处透露出这块陨铁的珍贵。
谢云流想要一把剑,但并未想过要什么样式的,于是说道,“我是用剑的,但……”
林索将目光从陨铁上移开,上下打量了一下谢云流,道,“一柄剑,你用!唔……若是信得过,交给我即可,必定给你一把满意的宝剑!”
看着眼前男子坚定的目光,谢云流不止为何产生了莫名的信任,将面前的锦盒连同陨铁往前一推,郑重道,“那便有劳了!”
“你可想过,给这把剑取个名字?”林索突然问道。
“未曾……”谢云流低头看着陨铁想了一会儿,突然福至心灵道,“就叫非雾吧!”
蓦地,林索哈哈大笑道,“方才离去那位李公子,他的剑叫非烟……非烟非雾,你两当真不认识?”话闭,投过去的探究目光分外暧昧。
谢云流被人看得手足无措,只得喃喃低语道,“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待到第二日谢云流返程回纯阳,刚出长安三里路,便发现身后有人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也不知是不是仇家,他常在长安行走,认识不少江湖侠客,但也结下不少仇怨,未免将祸端带回纯阳宫,直接往华山走的路就变成了从银霜口绕行。
山洞中,谢云流拾起地上的几根干枯树枝,将面前的火堆生得又旺了几分,那边躺着的李忘生似是渐渐转醒了,呢喃低语几句,伸手揉了揉身上的疼痛才睁开眼睛,这一睁眼,就看到隔着火焰,影影绰绰如烟雾一般晃动的谢云流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李忘生脸上一红,知晓自己跟踪的事情被当事人知晓了,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强行坐起身子,微微附身全当作揖,轻声道,“多谢道长搭救!”
谢云流将这道谢尽数收下,也不谦虚回礼,却直接问道,“你从长安跟了我一路了,有何居心?莫不是李公子想要和我回华山?”突然停顿一下,也不知想到何处,后又复道“拜入我师父门下,当我师弟?”
被这一番调侃之言弄得浑身不自在的李忘生,此时才发现自己多年习得的学识,在此人面前竟是半点都说不出,只得木讷回道,“此路并非道长一人之路,我没有道理走不得。”他原不是这种强词夺理之人,因此话说得非常没有底气。
对面的谢云流却不接茬,继续幽幽说道,“我虽是个方外道士,但昨日席间所发生的事情却还是看的一清二楚,你虽未多言,但想必你是站在临淄王那边的。”
李忘生眉尖一挑,听他将事情挑明,便不再闪烁言辞,直接应对道,“谢道长既然将局势尽收眼底,便也知晓,纯阳宫与我兄长渊源颇深,吕真人必定是支持他的。”
这话却被谢云流急声打断,只听得他低沉的声音否定了李忘生方才的言论,“纯阳只会站在天道一方,我道门从来是乱世出世,盛世归隐。若是纯阳真掺和进李家的争斗,想必这天下已经快要大乱了……”
沉默了许久,李忘生低着头似是思考了良久,又诚恳道,“忘生惭愧!”
谢云流却不甚在意,将往面前的火堆中又丢了些树枝,才摇着头道,“你本是李家的人,心向着血亲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无需自觉惭愧。”
本来话到此处该是结束了,但谢云流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蓦地又开口,“方才为了救你,我的马都跑掉了,明日先送你去路口的客栈,你想必有办法回长安,但是你的马得归我,不然我回不去华山!至于……你跟踪我的目的,我不再计较。”
李忘生听后,缓缓点头同意,看着却并非自愿。
隔着篝火,两人并未再多交谈,不一会儿都拢着衣服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谢云流忽而被一阵呢喃低语声吵醒,警觉睁眼,才发现竟是对面的李忘生在说梦话,那声音含含糊糊得,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将面前快要燃烬篝火再生旺起来,谢云流听得那人的梦呓似带痛苦之意,便低声喊了几句想要把人叫醒,“李公子?李……李忘生?”
叫了好几句,那人都未醒来,谢云流便起身走了过去,走得近了仔细一看,才心中暗道不妙,睡梦中的人脸颊通红,似有发热表症,于是伸手在人额上一探,的确热得不正常。
可挨得近了,似是一股暗幽梅香从这人体热上散发出来,本以为是宫中皇子吟风弄月的喜好,但越发浓郁的香气和荡漾的心神,让谢云流脑中警铃大震。
他不敢置信一般睁大了双眼看着躺在他伸手可及处的人,心道难怪昨日一见他便觉得不对劲,竟是这个原因。
道说天地分阴阳,天为阴,地为阳,却非世人常说的男女阴阳之说,这世间极少数人分为乾坤阴阳之体,谢云流之所以知晓,是因为他便是难得的天乾之体,年幼时吕洞宾从乱世中将他拾得,也有这特殊体质的缘故。
后来的岁月里,吕洞宾便给他解释了道门的乾坤阴阳之说,最后还叹息道,可惜他入门下许久,吕洞宾也未曾寻到这世上还有其他乾坤体质之人,便是寻到了也不一定是个地坤,谢云流日后便只能与他修习无情道了。
但今日,谢云流却是见到了一个地坤,此人居然还因为和自己呆在洞中许久陷入了情热。
谢云流伸手拍了拍那人的脸颊,想把人叫醒,那人却蹭着冰凉的手靠了过来,似乎还不够一般用脸颊磨蹭了一番。
谢云流从小入道门,修的便是清心寡欲,如此刺激哪儿受得了,何况此人还是个地坤,蓦地被这一蹭,欲火被勾得燃遍全身,低头见那人蹙眉迷离的模样,心中忽而又燃起一阵怒火,直道此事不简单。
退后两步到自己方才所躺之地,再回来手里已经持了随身佩剑,还未想清楚当下是何种情况,剑身已经死死抵在李忘生的脖颈处。
李忘生是被逐渐困难的呼吸憋醒的,初睁眼就是谢云流略带怒气的脸,双眼微微透着血红,此时还意识还未回笼,挣扎着去摸脖颈处想看看是什么东西压着让自己如此难受,却摸到一柄利刃横在上头。
霎时冷汗透了整个背部,不知为何睡前还和和气气的人,突然如此待他,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李忘生只能哑着嗓子低呼道,“谢道长!这又是为何?”
谢云流怒目相对,低斥问道,“你此行跟我过来,究竟有何目的?”手上持剑越发用力往下压,李忘生瞬时觉得难以呼吸,脸上胀成一片红色。
“没……没有任何目的!”艰难吐出一句。“还狡辩!”谢云流蓦地炸起,俯下身与人脸对脸一字一句继续道,“你莫不是还想说,不知道自己是个地坤?!” 听到最后两字,李忘生头皮都炸开了,惊恐代替了方才的不解,身上也不知从哪儿来的气力,两手推着脖颈上的剑一用力,连同身上的人全部推开几尺。
谢云流未曾想防备,被人一把推开倒在一边,却见李忘生挣扎着想要撑坐站起,却突然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得了自由的人因被人察觉了身份,自知不是谢云流的对手,欲立马逃离此地,可刚起身一股暖流就从股间淌了出来,亵裤中的湿热触感令李忘生恨不得当场自尽。 也是这一下,他才从各种复杂情绪中拨出意识,感觉到身体上异样的变化。
李忘生初次来情潮,恰是在纯阳宫建成一个月前,彼时他还只是个普通的皇家子弟,和所有人一样,直到那月反复无常的高烧,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
后来翻遍杂籍才在一本《西经密要》中晓得,这世间还有地坤一说。李忘生情潮过后,依据《密要》中所载月月服用太医制成的药丸,也是因此,一月后纯阳宫建成,依着这奇怪的体质,李忘生没能和其他皇子一起去到纯阳挂名拜师。
这事儿并不是秘密,但大明宫内也无人敢用这事儿嚼舌根,李忘生将自己团在一起抱拢,忽而想到了一人,但又不敢承认。
谢云流在一旁看了半日,见人面上表情从无助到震惊,已然知晓他也是被设计在内,暗自计较一番后,也有了答案,但他并未如同李忘生那般有诸多顾忌,于是张口说道,“你这次跟踪我……是临淄王安排的!”
“不可能!”李忘生偏头看向谢云流高声说道,蜷缩的身子也不自觉抖了一下,不知是太过激动还是害怕。
他说的是“不可能”,而不是“不是”。并未否认临淄王安排他跟踪的猜测,而是无法接受其背后有所设计的事实。
谢云流把剑往边上一丢,大喇喇坐在地上,继续道,“也只有他了,与纯阳交好,必定是从我师父口里知晓我是天乾,又是你的胞兄,自然也晓得你是地坤……” 李忘生盯着他的嘴唇,听完他将这事实体无完肤地剥开,虽已经有了同样的答案,可心中仍旧无法相信,面前人天乾的信香阵阵传来,令他感到无比恐惧,于是挣扎起身就要离开这避寒的山洞。
还未走出半步,就被身后扑身而来的谢云流拉住了,“你要去哪儿!出去立马会冻死在外头!”
李忘生本就脚步不稳,被人一拉扯,原本蓄起的力气卸了一半,直直往后坐去,可他身后是谢云流,体重往人身上一压,连同谢云流一起倒在了稻草堆里。
游客,本帖隐藏的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2 才可浏览,您当前积分为 0 等身上的情热褪去,谢云流从宽大杂乱的衣袍中看到李忘生漏出的半张脸,双眼微睁似睡非睡。
灼热的呼吸吐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心中那点混帐心思又起来了,逗弄着人的耳垂不让李忘生睡去,“你随我回纯阳吧,我让师父收你当二弟子,日后你便我是我师弟了。”
李忘生却未曾搭理,如梦呓一般说道,“假若……假若我原是知晓临淄王安排我来的目的,师兄你当如何?”
谢云流玩弄着耳垂的手一顿,而后伸到那人脑后,将人整个揽入怀中,凑在李忘生耳边低语道,“那我也会把你带回纯阳,后山有许多山洞,我随意找个地方将你锁在里面,谁也发现不了……”
这略带威胁的玩笑话,未曾让李忘生有所惧怕,只是又兀自说着,“师兄可知昨儿是什么日子?是冬至。”
那声音嗡嗡地从怀里传出来,谢云流听得不甚清楚,于是又问了一次。
“是冬至,师兄,早些回纯阳去吧。”李忘生又说了一次。
忽而谢云流便听到外头似是打雷一般的震天响动,抬头望了望,却不敢相信真有冬雷震震。
冬至?
再低头,怀里那股梅香却如同轻烟一样散开,哪儿有什么李忘生的身影。
待他环顾四周,便发现自己仍旧在滃洲刀宗的住处,偏头一看,一边的花瓶中正插着一只梅枝,上头已经绽开一朵浅色寒梅。
谢云流抚了抚额头,这才想起事情的经过。
梅花。
那是从银霜口不远万里带回来的。
那日从九老洞中诛杀月泉淮后出来,满场各方人马依旧忙得不可开交,他手持掩日神剑站在一处,心思却全都落在远处的李忘生身上,直到有一同作战的少侠过来探查他的伤势,方收回眼神。
谢云流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掩日神剑,心知此物应该交于纯阳处理,可方才那声师弟已经用尽了他毕生的勇气,此时虽有借口,但却不知如何上去搭讪,这时候方知晓近乡情怯所言非虚。
将神剑交于仍在等他回话的少侠,“这掩日神剑……你帮我交给纯阳的李掌门,是了,是交于李掌门……”
谢云流兀自将那陌生又疏离的称呼重复了一遍,没有在意眼前少侠异常的眼光,等人接过掩日神剑走向李忘生的时候,他便也跟随着将目光移了过去,却听到走出不远的人低声说道,“明明在洞中还叫李掌门师弟来着……这又端着什么傲娇架子?”
被小辈戳穿了心思,谢云流轻咳出声,唤过身边的莫铭,便要在场的刀宗弟子护送他一同回滃洲,等走出数十尺,再回首,李忘生已经端了掩日神剑独自站在原地,微微抬头看着九老洞门前那参天的千年古梅,寒风渐起,吹动他花白的须发,如同纷飞的肆意雪花,再往前几步绕过转角,就连衣角也看不到了。
以谢云流为首的刀宗一行人匆匆走下九老洞所在山峰,却见领头的人步子越发缓慢,只见谢云流走到一旁崖涧边上,那儿有一株两人高的梅花,枝丫上不知是谁挂了几串灯笼,这青天白日的也未点亮,却另有一番野趣。
谢云流站在梅树前,学着方才李忘生的样子,抬头看了许久却也只能看到漫天的白雪和点点梅花,可他却不愿意移开步子,似乎只有做着同样的事情,他便能感知到李忘生的所思所想,过了许久,终究化成一声叹息,他堪不透也悟不出。
转身想要离去,肩头的衣带却被梅枝勾住,本想动手拨开,身后莫铭手里的刀已经出鞘,手起刀落,那梅枝应声而落,谢云流俯身将梅枝拾起,看了许久,最终跋山涉水带回了刀宗,随手插在自己常常打坐的蒲团边的花瓶里。
闭关修养的日子过得很快,不知此时岁月几何?
却因这绽放的一缕梅香,引动心绪,进了虚离幻境。
门口突然传来守卫弟子的低声交谈,说着似是雷声之类的,再看向身边的梅花,谢云流心觉事情并非如此简单,起身欲往门外询问,未曾见到因为他的动作,一片花瓣颤动落下,滑入他的广袖中,隐没不见踪迹。
冬至至后日初长,远在剑南思洛阳。 青袍白马有何意,金谷铜驼非故乡。 梅花欲开不自觉,棣萼一别永相望。 愁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咏转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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