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背景] 【完结】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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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耳白狗 | 2025-3-28 16:24:32 | 显示全部楼层
扬州运河上船只来往不停,热闹异常,却说那凤凰岛上,有一垂钓渔夫躺在草地上,草帽被他盖在脸上遮挡这漫天刺眼日光,一动不动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扑通”一声,是那城中的小孩在此处潜水摸鹅蛋,不多时便捧了两个大鹅蛋窜出水面带着一身湿漉上了小岛,侧头一看那将睡欲睡的人,心头起了玩意,便轻手轻脚摸了过去,走得近见人仍旧一动不动,便探头去看他脚边的鱼篓,果真满满当当全是新鲜的活鱼。

正当小孩心中惊讶看得欢喜,脑袋却被人猛地敲了一下,急忙转头,就见那原本还在地上睡觉人不知何时起身站在自己身后,竟是一点动静都没发出来。

“小孩,想要吃鱼?”这人生得好看也年轻,一身白底蓝边的衣裳,小孩从未见过,只知这人近来十天总出现在这凤凰岛上,手中的鱼篓每日都是满满当当。

小孩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心觉这人不是坏人,便笑声说道,“想吃……”

那人朗声一笑,从鱼篓中抓出一条,递了过去。小孩脸露期待,抬手想要去接,却又停了下来,低头看向自己兜里的鹅蛋,对比了一番将那个较大的递到那人手里,才将活鱼接了过去。

看着小孩挥手离去的身影,再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鹅蛋,今日也是到点收杆,走远的小孩只听得一阵风声呼啸,再回头时却不见凤凰岛那人的身影。

回到再来镇,路过那准备收摊的屠夫门口,谢云流照常送上去一条肥美的活鱼,屠夫顺势接过,将摊位上悬挂的最后一块肉递了过去,笑道,“也就是谢道长你回来了,我们才能日日吃上这鲜美的鱼肉。”

谢云流稍稍抬手示意,便往镇子后方走去,一路上遇着来往的村民,也不管熟悉不熟悉,都赠上一条,等到了那阿婆家门口,恰好就只剩下一条还在篓子里活蹦乱跳。

院子里的青石桌还是老样子,只是大树枝头的繁花早就落尽,此时葱葱郁郁满是繁茂绿叶,将院子大半遮在绿荫之下。谢云流兀自走进去,便见树下躺椅上的耄耋老人一动不动,往灶台方向的脚一顿,调转了方向走向那躺椅,又伸长了手去探查鼻尖呼吸,却突然见原本闭眼不动的人睁大了双眼看向低头俯身的谢云流。

阿婆看着自己鼻间的手指,“咦”了一声,笑着斥骂道,“老婆子我还没死呢!”

听老人说话仍旧中气十足,谢云流便松了口气,走向一边的土砖灶台,他手上利索地处理着鲜鱼,阿婆抬起眼皮斜斜一看,又哼声道,“又吃鱼啊?”

“给你做成鱼糜,刚好你牙齿没了,吃着方便。”谢云流边说手上动作不停。

阿婆听后将手上的蒲扇轻轻地摇起,闭上眼睛又踮脚用力晃动身下的椅子,“你和你师父在扬州呆的时间也不长,不知你一个不在水边长大的人,怎么这么会做鱼脍?”

谢云流眼神微闪,手上动作稍稍一顿,又匆匆忙活起来。

阿婆闭着眼也没注意到这边的异样,又开始絮絮叨叨起来,“我最爱吃的还是那山猪肉,年轻时候家里穷,幸得我那老伴儿是个猎户,十天半月的还能打回来一些,不过前些年老头儿走了,便吃的少了,不过年纪大了也咬不动了……”

“谢家小子,我虽然不是你师父那种通晓人心的仙人,但也活到这个岁数了,你这次回来显然就是心中有事儿,每日看上去清闲快活可这眉头就没松开过。”

“人这一辈子,无论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总归是要去面对的。就像我,老头死了我终究得接受,日子还得继续过,以后还要面对自个的死亡,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可怕的,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也没有翻不过的篇儿……”

阿婆的声音越来越低,手上摇着蒲扇的动作渐渐缓慢。

等她再伸懒腰起来的时候,谢云流已经离开了,灶头上火还燃着,锅里的饭菜用温水热着,一罐鱼糜粥并着一碗猪肉丸子汤,香气四溢。

谢云流回到之前住的破草屋后,给自己简单地弄了些吃食,便准备睡下。这些天他常常如此,日出垂钓日落而眠,过得简单可心却静不下来。

再来镇的房屋都很矮小,补上的窗户透进来的月光虽然没有前些日子那么明亮,却还是照亮了他久久不能合上的双眸。

那晚他逃也似得离开了长安城,独留一封书信在客栈的桌几上。

辗转反侧正想着李忘生此时是否已经回到华山,突然外头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伴着嘶鸣将他惊动,侧耳一辨,便晓得那骑马之人是往自己的屋子这边赶来,谢云流疑惑渐起,急忙起身探查,刚一开门就见得一内侍穿着的人在院外下了马,见着自己后匆忙快步赶来,中途还摔了一跤。

那内侍扶着摔伤的膝盖踉踉跄跄走到谢云流面前,喘着粗气喊道,“谢道长,我终于找着你了!”

谢云流将来人上下打量一番,总觉得十分眼熟,就听那人又自我介绍起来,“小人是临淄王府的人,名叫刑庭恩。”

“如此慌张,找我何事?”谢云流想起这人原是在潞州时候见过。

“李道长不见了!”刑庭恩不多废话,直说来意。

谢云流匆匆拉着人赶往扬州驿站,又换上快马赶回长安,只道了一句,“具体经过,你路上再说!”

却说十日前,谢云流不知如何面对李忘生,便起了逃避的心思,天蒙蒙亮就收拾了行李留书离开长安城,信中只道;“既然崔湜已死,只望师弟莫要与临淄王再有所瓜葛,早早返回纯阳,师父若是问起,便告知他老人家我去扬州小住,过些时日自当回去。”

待李忘生失魂落魄地从城外看了日出回来,一进屋子就见里头干干净净,别说满地的棋子,连里屋的行李都一件不剩,再看向床上的被褥,整整齐齐分明就没人躺过。

李忘生这才慌张起来,刚想出门去问店小二,就见李隆基与高力士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后者见房内只有李忘生一人便佯装惊讶问道,“怎的只有你一人在此?谢云流呢?”

因为心中焦急,李忘生竟忘了在这长安城内没有什么事儿能逃得出这人的眼睛,从谢云流出客栈开始便有李隆基的眼线紧随其后,眼见出了长安城看去向应是扬州方向,那盯梢的人才急匆匆赶回府中上禀,李隆基领着人赶来刚好遇上李忘生,但他终究不愿将谢云流的去向告知,而高力士更只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师兄应有要事,突然离开。”李忘生没说昨夜两人之间发生的冲突。

“既然如此,那你便搬回府中住吧,这在客栈终究事事不便。”

“这……恐怕不太合适。”李忘生婉拒。

“府邸后院与之前的宅子打通了,你可以睡在儿时所住的院子里去。”李隆基循循诱之,又解了他心中的焦虑,“谢云流又不是三岁小孩了,况且一身纯阳绝学在这中原武林鲜有对手,你不必担心。”

李忘生想着谢云流突然离去定是想要独处,自己若是毫无目的寻去,也需花费一些时间,还不如长安候着,等谢云流想通了自会回来。

如此,便点头答应下来。

搬入那老宅子后,李忘生的生活便由刑庭恩里外照顾着,不过几日,便见得李忘生匆匆出了门,直到夜间都没回来。

李隆基并非想要将人软禁,因而李忘生进出宅院或是在城内与人交往都不曾阻拦,可这次到了第二日中午都不见李忘生回来,再派人四处寻找,又见他行李等一应物件都在屋内,不像匆匆离去的样子,且李忘生也不是个会不告而别的鲁莽人。

思及此处,才想着应该是出事了,李隆基一面派人去纯阳打听,一面让刑庭恩快马加鞭来扬州寻找谢云流。

二人一路夜以继日马不停蹄,刑庭恩将连接几日发生的事儿全数说与谢云流,后者却从中品出了端倪。

“我分明留了信件,忘生怎会不知我来扬州了?莫不是李隆基悄悄没下了?”谢云流蹙眉厉声问道。

“小人出发前并未听高大人提及信件,只道是城中耳目探得您在扬州,此事攸关李道长,他应当不会有所隐瞒!”刑庭恩巧妙地忽略了谢云流对临淄王的称呼。

日夜兼程,终是赶回长安,于城门口分别时,谢云流持缰跨马,“你先回府中休息,这几日劳你奔波!”他微微点头致谢,缰绳一拽马蹄便向西市客栈踢踏而去。
回到客栈,谢云流却没去之前所住的二楼屋子,而是径直在店内寻得另一人,“请问小二哥,可还记得我师弟离开那日,是否有人来找过我?”

店小二抬眸一瞥,一眼就认了出来,“哦!谢道长,是你啊!”他挠了挠头想了会儿又回道,“那天李道长中午时候才回来,上午确实有人来找过你!”

心中猜测已成一半,谢云流一时焦急,抓住面前店小二的肩膀急忙发问,“那人是谁!”

店小二转着头看了看四周,又将谢云流拉至楼梯角落处,才低声附在他耳边说,“那天来的人是温王。”

虽然早就猜到了,但此时从他人口中印证,谢云流听了仍觉“温王”两字尤为刺耳,脑中嗡鸣不止,匆匆道谢后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温王府的朱漆大门是被人从外头用力踹开的,连带三三两两的守卫,全数被掀翻在地,个个揉着腰腹痛苦叫唤不停,谢云流手中南桓虽未出鞘,可一身戾气比剑气还要骇人,他只是动了动脚便将围上来阻拦的人又踹开十几尺。

等他大步流星地走入内院,就见迎头赶来的苏鱼里,后者急忙将他拉住,“云流兄这是为何?这儿可是温王府!”

谢云流睨了身侧的人一眼,脚步渐缓却未停下,只是问道,“李重茂人在何处?!”

苏鱼里听他唤起温王大名,心只今日必有大事发生,使了个眼色将持刀相向围住二人的侍卫全部使退,还未等他启声劝说,就听一匆忙脚步急急赶来,两人抬头看去,果然见温王李重茂提了衣摆往这边走来。

来者呼吸不畅,也是听了府中管事的禀报才赶忙出来,见到谢云流一脸不善,便问道,“云流兄今日怎么这么大火气?”

见他一脸无辜,谢云流顿时怒意更甚,又高声质问,“是不是你拿走了我留给忘生的信?!”

眼见事情败露,李重茂却不直接承认,他只低头看着地上的青砖,又喃喃道,“饶是云流兄诸多隐瞒,那李忘生也是杀人凶手……”

“既然你看过那封信了,怎会不知崔湜是死于我手!我既和他是同谋,温王知法守节,何不将我一起拿下?!”

听了这话,李重茂急忙抬头,见得院中只有自己三人,才稍稍安心,又往前行了几步,低声劝道,“云流兄说话小心,我府中并非全是心腹,莫要被旁人听了去!”

谢云流却瞧了他一眼,便梗着脖子侧头闭目,似在努力压下眉间怒火。

李重茂见他这番神色,霎时觉得委屈难忍,“我与云流兄相识于微末,你不嫌我位卑权轻,与我赤诚相待,我怎会陷你于危难,那崔湜之事你定是受了你师弟的蛊惑,只要你愿意站在我这边与那临淄王划清界限,我定能在母亲和姐姐那帮你解释清楚……”

“啰啰嗦嗦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谢云流眉头紧拧,急声打断,此时他只惦念着李忘生的安危,哪儿来的心思听这人的“宏图大愿”,他再睁眼看向李重茂时,便如看向陌生人一般,又不满问道,“我只问你一句,我师弟人在何处?!”

李重茂被那冷漠眼神震得一颤,愣在原地,如身处凛凛寒冬。

见他久不作声,谢云流愁上心头,眸间划过一丝狠厉,“我们好歹兄弟一场……”话说间,一抬手,寒光四射,剑鸣铿锵,手腕再轻轻一转,锋芒直指李重茂面门。

原本呆愣的人顿时吓得不敢动弹,千钧一发之际,幸得苏鱼里急忙上前将谢云流手中利刃推开半寸,并着恳切坦诚之言才将局势缓和下来。

“李道长此时应是困与醉蛛手中……”

马蹄仓惶,踏碎翠绿草尖将坠欲坠的剔透露珠,扰乱林间稀薄的雾岚,谢云流一路快马加鞭,脑海中不断回想在温王府中的见闻。

依苏鱼里所言,那日他将以谢云流留书落款处的一截纸张为诱饵,引着李忘生出了长安城,李裹儿协同醉蛛老怪一起设下圈套将人诱捕,却在最后被醉蛛要了过去,只说与这师兄弟二人仇怨颇深,定要携愤而报。

一想起醉蛛那令人生怖的手段和各种诡异毒药,谢云流一刻不敢耽搁,从王府中夺了一匹快马就急往城外奔去,待他到了那废弃幽窟前,也没再往山脚的入口进去,而是运起轻功,如浮云游龙,踩着悬崖峭壁翱上青天,脚下似御风而行,不多时便已经踏足山顶的洞口,他垂目蹲身,纵身一跃,径跳入无边黑暗。

等他落定在地面,忽而转眼一看,不远处的幽暗里,背对着自己的怪异背影,正是醉蛛老人。

却见那诡异背影,肌肉遒隆,皮肤泛着青色,凸起的血管如老树枯枝上的藤蔓却透着深紫,也不知这些时日修炼了什么邪魔妖道,竟比之前所见时,越发不似正常人了。

许是谢云流闯入的声响惊动了他,老怪低低怪笑一声,“谢云流,你终于来了,我可等了你许久了。”这声音嘶哑古怪,像是一把破掉的二胡奏成。

谢云流不敢轻视,气沉丹田,持剑而待,醉蛛老人又缓缓转身,忽地,谢云流就从那庞大身躯后的阴暗里见到了被锁链捆绑,悬在半空中的李忘生。

也不知被缚了多久,李忘生身上衣裳都被磨破了,冰凉寒冷的铁链与皮肉相交处竟透出丝丝血色,将雪白的道袍染红,再看他脸色煞白透着惨灰,眼眸紧闭,只有轻轻起伏的胸膛还能看出尚有一丝气息。

谢云流顿时心如火烧,连嘴角都微微地抽搐起来。醉蛛见他这幅摸样,突然放声大笑,那笑声尖厉阴森,如鬼哭狼嚎一般在幽暗洞窟中回荡开来,更添几分寒意,“谢云流!可还满意我的杰作?你心狠手辣杀我雌蛛,如今便报复在你师弟身上,让你也尝尝我的锥心之痛!”

说着醉蛛又上前几步,走出阴暗处,其脸上的狰狞表情露在天光中,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修罗恶鬼,阴森森地嘲弄,“谢云流,其实你还得感激我……常闻你与李忘生师兄弟感情笃深,那你可知他是个怪胎!”

此言一出,谢云流蓦地将目光移至醉蛛身上,却不是一脸惊讶,而是带了狠厉与杀意。

看着他毫不意外的样子,醉蛛恍然大悟,猛然捧腹而笑,漏出一口斑驳的尖齿,过了许久才停下,抬起眸子窥了一眼谢云流,嘴角扬起一抹淫邪笑意,低声讥讽,“你居然知道!中原人果然都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连这种秘密你都能知晓?哦,我想起来了,你们道教有个说法叫——炉鼎!莫不是……”

话音未落,谢云流一掌携风而至,直直往醉蛛胸前拍去,却因心头怒极,失了方寸没了章法,被后者轻易躲过,他收势回身往一侧怒目看去,“你住口!莫要胡言乱语毁我师弟清誉!”

“哼,若不是如我所言,你怎会知晓他身上有异?”醉蛛冷哼反驳。

霎时,谢云流哑口无言,虽然两次他都是意外得知那秘密,却终究于心有愧,虽不是“炉鼎”那样不堪之事,但确实与人不清不白,有过肌肤之亲。

正当谢云流脑中乱做一团,醉蛛又丢下一句震天惊雷,“他这身子可是世间难得至宝,你可知以男子纯阳之体能孕育胎灵,我亦只在五仙上古卷轴中曾窥得一例。”他脸上表情逐渐狰狞,在洞窟中来回踱步,挥舞着双手于空中划动,“我已经在他体内种下了灵蛛蛊虫,等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他便能诞下我五仙教上古圣蛛,届时蛛王复活天下亦何惧!”

醉蛛似是陷入了癫狂,头颅高昂看着头顶的方寸日光,开始幻想起日后的盛景,竟未察觉一侧的谢云流此时双瞳已经被血色侵染,阴鸷的眸光比这幽暗洞窟还要深邃,如同一张看不见边间的大网,将人吸入其中。

谢云流如一头失去理智的兽类,耳尖微微一动,捕捉到一旁醉蛛发出的动静,侧头望去却只看到满眼的猩红,还未等他辨认出来,手中利刃已经出鞘,而身子则似闪电一般劈裂苍穹划破黑暗,直接落在醉蛛面前。

这一击打得醉蛛措手不及,他脚下用力一点,身体往后撤去,几个翻身落于十几尺之外,可肩头已经被利刃穿透,一剑成魔,南桓失了往日的道骨仙风,染着霞光血色,在谢云流手中如一柄烈焰妖器,泛着冲天腥气。

捂着肩头的窟窿,醉蛛眉头紧锁,抽出腰间怪笛吹奏起来,顿时洞窟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不多时,密密麻麻的大小蜘蛛就往谢云流的方向爬去。

谢云流紧握手中利刃,蹲身横扫将大片蜘蛛尽数斩杀,又一剑一个收了其他蜘蛛的性命,那剑招带着刀势,没有过多繁复花招,全是狠绝与利落,醉蛛口中笛声不断,黑暗幽洞中的蜘蛛似潮水一般不断涌出,竟是要将谢云流拖至力竭而亡。

可已经入了魔的人似有无尽气力,手上绞杀之法亦越发利落,眼见蜘蛛渐渐变少,醉蛛眉心一皱,似是发现了端倪,他将笛声停下,待蜘蛛死尽,这洞窟中霎时陷入了死寂之中,只听谢云流在一片尸体中喘息不止。

此状正印证了醉蛛心中猜想,原是谢云流一念成魔竟不能以目辨人,只能用耳朵分辨来犯之敌,醉蛛看着满地的尸体心中愤恨至极,可又见谢云流赶尽杀绝之态甚是可怖,屏气思忖良久,终究是不能放下已经被种入蛊毒的李忘生,运气隐没了身形悄悄往谢云流身边探去。

醉蛛手中怪笛扬起风刃裹着毒液直直往谢云流背后袭去,却见谢云流猛然转身,迅速抬剑将毒刃抵挡住,再侧身沉腰,只有脸侧被划出一道口子。

谢云流只觉脸上一阵刺痛,抬手摸去,鼻尖就闻到一股血腥涌入,他将手指递至唇边,舌尖探出将指尖鲜红舔净,入喉血液如枯叶落镜湖,顷刻,眼中猩红更浓。

醉蛛抱的是一击毙命之法,眼见失手,便起了逃走的想法,等他刚踩上一旁岩石壁,那狂风般的剑气就已经落在脚边,不过一瞬,脚下的巨石就已经化作碎片。

飞在半空中的醉蛛心头一震,抬头看向越来越近的洞口,眼见即将逃出生天,就见一抹黑影将那井口大的日光遮蔽,那眼底泛着红光的墨色恶鬼不是谢云流还能是谁。

醉蛛只觉肩头一重,竟是被上面的人沉身踩回黑暗中,又重重落在地面,砸起无数碎石,他胸口一痛,一口鲜血混着肺水吐了出来,抬眼再看,那碗大亮光竟是遥不可及。

还未等醉蛛摸到落在不远处的笛子,余光处一抹利刃寒光闪过,剑锋已经扎入胸膛,他仰躺于地面上,看着踩踏在自己尸身上神情木然的人,近乎邪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满是血腥与恶臭的寂静洞窟里,蓦地响起一声蚊吟大小呼唤。

“师兄?”

一瞬间,如同天光乍破,谢云流眸中血雾如潮水一般褪去,他顿时神志清明,转头便见锁链上困着的人似是渐渐转醒。

谢云流没理会脚下已经咽气的醉蛛,满心满眼只有不远处的李忘生,收了剑急匆匆过去将人放下后,又焦急地喊了一句,“忘生!”

没有了锁链的束缚,李忘生顿时脱力躺倒在谢云流肩头,勉力睁眼看了一下身侧之人,“当真是你?”一语未尽,又昏了过去。谢云流心头一紧,颤颤巍巍伸出两根手指至他唇上探了探鼻息,察觉到微弱的呼吸后,才将一整颗心放回肚子。

不敢耽误,谢云流抱起李忘生出了洞窟后,马不停蹄地奔回长安城,如今他能寻得帮助的,唯有李隆基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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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耳白狗 | 2025-3-28 16:30:02 | 显示全部楼层
原本如诗如画的天色,突然风云骤变,乌云顷刻压顶而来,伴随着电闪雷鸣,雨水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暮色被浓云掩去,长安城内早早地陷入浓厚夜色中,街上的行人纷纷奔走寻找地方躲雨,只有一匹快马在雨幕中急行而过,践踏起无数水花。

临淄王府的守门小厮看着头顶的乌云,本想找个角落打盹偷懒,却被一整急促敲门声搅乱计划,他撇了撇嘴上前把门打开一条缝,就见一个满脸湿漉漉的人堵在门口,那人鬓间发丝一缕缕地贴在脸侧并着细细水珠从下巴滑落。

小厮看此人眼生,又见他怀中用外袍还裹着一人,辨不清模样,只当两人是寻来避雨的,就骂骂咧咧起来,“哪儿来的乡野小民,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界,临淄王府的大门也是你能敲的?”

说着就退回身子欲把门关上,只听“砰”的一声,他扶着大门的手一颤,低头就见大门被那人单脚死死抵住,小厮一时恼怒,刚想责问,就听着院内一阵急促脚步。

来人竟是刑庭恩,他走到门边见着外头之人,便抬手将那小厮推开,又领着人进了院子,“今儿一直守在这边不敢懈怠,幸好让我等到了。”他一边说一边转头吩咐那看门的小厮,“快去禀报临淄王,说谢道长和李道长回来了。”

因为之前在李忘生身边伺候,刑庭恩在李隆基面前也能说上几句话,如今在这王府中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小厮见他如此态度便知晓自己冲撞了贵客,颤颤巍巍地道歉后小跑着进去通报。

刑庭恩走在前面,后头谢云流怀中抱着昏迷不醒的李忘生紧紧跟随,绕过曲折回廊后,又走过一条狭长小巷,复穿一扇雕花小门,竟进入一处开阔院落,路过庭院的时候,谢云流瞥了一眼庭中的参天大树才进了房间。

屋内陈设简单朴素,一物一件放置的地方与李忘生在纯阳所住小屋甚是相似,想来便是他这几日所住之地。

李忘生刚被谢云流放到床上,李隆基就领着高力士进了屋子。后者越过谢云流看到床上昏迷不醒之人,焦急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怎么回事!”

“他中了南疆蛊毒。”谢云流没有详细阐述过程,只是简要言明重点。

李隆基听后也未多犹豫,招来身侧高力士吩咐道,“去把御医叫来!”眼见后者领命后将要出门,却又被李隆基高声喊住,“慢着,指名要陈玄青来!”

高力士脚下一顿,回身解释说,“陈老上月初告老了,如今住在东市平安巷中。”

却见李隆基一把拽下腰间玉坠递了过去,“让王咨令拿着我的信物去请来,若是请不来,就让他的手下把人抬过来!”

高力士双手接过玉牌后,快步出了院子。

外面的雨还在淅沥沥下个没完,不多时等高力士返回,身后还跟了不少侍女小厮,捧着干净的衣物和被褥,他先向李隆基复命,才领着众人往床边走去。

谢云流警惕探头一看,就见高力士欲将李忘生身上湿透的衣裳解开,他急忙伸手抓住后者悬在半空中的手,高力士回头对上那不善的目光,心下了然,低声解释,“力士是个阉人,原在宫中伺候娘娘公主也是无妨的,谢道长无需如此介意。”

察觉抓着自己的手力气不减,高力士长叹一声后,又劝道,“李道长这幅模样,若不及时更换衣裳,就算那蛊毒没伤着他,也会冻出病来。谢道长你自己也去将衣裳换了吧,李道长还需你照顾,别自己先倒下了。”

听此一言,谢云流才将手缓缓收回,高力士得了自由,示意身后小厮将床边帷幔放下,厚重帘幕里只留他与李忘生两人,侍女只将干净衣裳和被褥递到高力士伸出来的手上。

谢云流看了一会儿,见李隆基负手背对而立,望着外头屋檐下低落的雨帘出神,这才从桌上取了衣裳往屏风后走去。

等谢云流换了衣服出来,外头也忙活完了,等一众小厮侍女捧了换下的衣裳出门,就见一胡子花白的老叟收了雨伞,擦身往屋内走来。

来人一眼就看到了李隆基,颤颤巍巍走过去便要行礼,却被阻拦,“陈老莫要多礼了,救人如救火!”一旁的高力士上去把愣在原地的老叟搀扶起来,往床边领去。

等老叟刚坐下,高力士就从帷幔中将一只玉色手臂拿了出来,陈玄青往年也常在城中给朝中大臣的内眷看病,因而也不觉奇怪,只是等他将手覆在那脉搏上细细把探片刻后才觉出异样。

胡须轻捋几下后,陈玄青眉间褶皱越发深刻,试探性地问道,“敢问临淄王,这床上的病人可否让我一观其面色?这望闻问切……”

话音未落,就被李隆基高声打断,“力士,把床幔拉开,让陈老仔细瞧瞧。”

待那床幔拉开,陈玄青探头往里一看,就见床上昏迷之人脸色惨白,蛛丝一般的血痕从衣领处往上蔓延已经到了耳根,可最令他惊愕的乃是这人眉间的一点朱砂。

陈玄青身子猛然往后一躲,又急忙示意高力士将床幔放下,支支吾吾许久都没说话,谢云流在一旁看得着急,便开口解释,“他是中了南疆的灵蛛蛊!”

陈玄青听后,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一跺脚走到李隆基脚边径直跪下,俯首回禀道,“这位……这位郎君确是中了蛊毒,只因为这邪毒属阴,与他体内纯阳之气相冲才会昏迷不醒又身显异纹,待会儿我开个方子熬点药让他喝下将气血理顺,人就能醒来了。只是那蛊毒……”他说着抬头看了看谢云流,犹豫起来。

“他在这也无妨,你直说便是。”

得了李隆基的准许,陈玄青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才结结巴巴继续起来,“那蛊毒极为阴寒,需用极阳之物为媒介,才能将那蛊虫引出。”

“何为极阳之物?”李隆基不解发问。

“嗯……若以寻常药引论,男子的精气便是极阳之物……”

李隆基听后瞬间脸色铁青,他目眦欲裂低头望向脚边跪甫之人,后者见状欲再辩解,“但……”

“有劳陈老解释!”李隆基一声高呵将其打断,又眯起眼睛看向一旁同样脸色异常的谢云流,心中一番惊涛骇浪过后,才冷声道,“李忘生如今是生是死,就在谢道长一念之间。”

说完后,振袖挥扫冷哼一声便要出门,高力士与陈玄青急忙跟在其后,却被李隆基停步挡住,“谢道长还是个在室男子,如何解蛊毒,还需陈老慢走片刻悉心指导。”

陈玄青一张老脸顿时皱成菊花,苦着脸停在原地应了一身是,眼见前头两人出来院子,才从腰间背负的药箱中取出一个朱红漆光的瓶子转身递给谢云流,他轻咳一声掩去不适又拉着谢云流的胳膊走到屋子角落,才低声交代起来,“此时他昏迷不醒,体内蛊虫亦是蛰伏状态,待会儿他服药后便会醒来,那时方可与其行周公之礼。”

谢云流听得脸上一红,虽然在旁人眼中自己还不知人事,但只有自己和李忘生才知道,两人早就有过鱼水之欢。

陈玄青见眼前这年轻人眼神恍惚不定,便正色呵斥,“莫要胡闹,与你说正事呢!完事后,一定记得要将他体内的阳津引出,不能留在体内,那东西混着蛊虫,对他百害而无一益。他身体底子不错又有深厚内力护体,只需一次便可解毒,你……”许是觉得所言已经逾越了,老叟甩了甩衣袖,便转身出门。

院内房中一片寂静,谢云流耳边只有淅沥沥渐渐变小的雨声仍旧嘈杂不停,他低头看了看手中渐渐温热的瓶子,又望向床幔里的人影,即使帷幔厚重什么都看不清。

临淄王府中的下人训练有素,手脚甚是麻利,不一会儿便有侍女端着一碗墨黑的汤药送了过来,许是被人提点过,来人匆匆将汤药放下后就出去了,临行前还贴心的将门扉合上。

谢云流小心翼翼地端起瓷碗,又用汤勺将那看着就苦涩异常的药汁给李忘生小口小口地喂下去,喂完后,把他嘴角擦净才起身将空碗放回桌上,大抵是这王府的草药奇特,他刚放下碗回身就见李忘生已经渐渐苏醒。

“师兄?当真是你,我还以为在那洞窟中所见又是幻象。”李忘生目不转睛盯着谢云流辨认了许久。

也不知被困洞窟中时,醉蛛用了何种残酷手段折磨于他,使人陷入过多少次离奇幻境,思及此处,谢云流不由心上一阵钝痛,“我千不该万不该,留书舍你而去。过往二十载虚度光阴,以至于不惑之年都不敢回到中原直面错误,如今老天再予我一次机会,可我还是以逃避的方式处理……”他坐到床榻边,将李忘生放在被褥上的手紧紧握住。“但今时今日你被人种下蛊毒,身陷险境,纵使因当初的胁迫你对我怨恨于心,我也要问你,可否……可否委身于我?”

李忘生看着眼前这个往日孤傲自负的人,竟也委曲求全起来,心中暗叹,“我虽一直陷入昏迷,但方才你与临淄王的谈话我句句听得真切,那陈御医分明话未说完就被打断,他定有其他办法!”

谢云流握着他的手瞬间收紧,眼眸一垂闪躲起来,“我亦晓得他话中有话。”

“那师兄为何还要迁就此法?”李忘生眉头紧蹙,挣扎着起身,欲看清谢云流面上神情,“即使那陈御医不肯告知,我们快马加鞭赶回纯阳,师父定可想出办法帮我解毒。如若不成,论剑台还有子虚乌有两位前辈……”

李忘生怔怔地将手抽回,紧紧抓住膝上被帛,良久才后才讷讷道,“临淄王不过是想以此法,用我挟制你。”

听得此言,谢云流蓦地抬头看向神色慌张的李忘生,苦笑说,“我怎会不知……”

“那师兄可知……可知他为何会这么做吗?”李忘生嘴唇轻轻颤抖,哑着嗓子又问。

“方才一进这院子,我就看见了庭中那颗柿子树。当年我便是在此处与师父一起将你带走,只是时间太久我竟忘了。也忘了当年李隆基找上师父索要那本《大统典论》并非第一次见他,我第一次见他亦在这园中,他那时遥遥地站在回廊屋檐下与师父谈话。”

说完后,谢云流又笃定地望向李忘生,“你所姓之李,就是这李唐的李。”

李忘生痛苦地将双眸合上,低垂下头颅,点了点头。

“你为何从不告知我?”

“我与他毫无干系的时候,师兄都能觉得我是为了谋求纯阳道统才,才与他权贵相惠,若是知晓他是我一母同胞的阿兄,这私交一坐实,我更是百口莫辩。”李忘生轻笑一声,口中苦涩又起。

这所言句句属实,若是早些时候知道,谢云流定然会将当年的事联系到两人的兄弟关系上,如此更是无法解开误会,心中涌起的愧疚如潮水般袭来,令他无处可逃。

发颤的手却突然被李忘生抓住,“师兄既然已经知晓了真相,那便可将心放下,你无需有任何动作,等时间一到,他自会去找那御医给我解毒,不会让其他男子近我身侧,亦不会让我身亡命陨。”

谢云流却呼吸一滞,目光如注,“若我说,给你解毒不假,但我还怀有其他私心呢?”

李忘生脸上蓦地飘起一片霞光,手心下另一人的手背竟烫地吓人,他匆忙将手收回,却被谢云流猛然拽住连同二人的身子都靠近了许多。

只见谢云流将头凑近,鼻尖抵上李忘生的,眸中倒映地全是眼前之人,灼热的呼吸间交杂缠绵,“之前确实是我亵渎冒犯了你,但在藏剑山庄之时你既然已经允诺了那时的我,那如今的我可否能再讨得你一次垂青?”见李忘生没有躲避之态,便大着胆子单手托住那日渐消瘦的下颌,轻轻安抚道,“师弟莫怕……”

李忘生紧张的情绪被这一番轻言软语抚平,又感受到眼前这人的真挚之情,如同被山鸟啼鸣惊醒,胸腔里的跳动似潺潺溪水拍打石岸边,渐急渐缓。

再也顾不得什么临淄王、温王,李忘生突然侧头将微凉的唇瓣印在近在咫尺的薄唇上,又觉莽撞,羞红了脸抬手将手揽在谢云流脖颈后。

谢云流双眼顿时燃起荡动火焰,流露出喜悦的光芒,见李忘生不似在客栈时候那样抗拒和惊慌,伸长了手搂住后者的腰身,轻轻地往后一同躺入软被棉榻中。

陈玄青背着药箱出了院子的小门后,就见李隆基背对着自己站在幽深长巷中间,他额头猛地一跳,小跑着过去走到那人脚边,一言不发直直跪下。

此时李隆基亦没了方才的客气,挺着腰板一动不动,兀自说道,“十几年前你从我母亲肚子里将人救出来给了他一条活路,今日又施以援手再救他一次,也是缘分。”

方才还未见着李忘生面容的时候,陈玄青便知这人身上有异,阴阳同奏的脉象他此生就见过一回,此人又出现在临淄王身边,应当只有当年他一时心软救下的婴儿,床幔下匆匆一撇,眉间朱砂丝毫没变。

老叟轻叹一声,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沧桑,“其实也不一定要用那个法子,所谓极阳之物,世间还有龙涎香可用,寻常百姓家里自是没有,但临淄王府中……”

“这话我就当没听见,你若不说,那这就是唯一的办法!”李隆基冷声打断,又招手将高力士唤来吩咐道,“替我送陈老出府,好生搀扶着。”

高力士领命将人扶走,连同打点好的一应谢礼送上马车,等他回来后就见李隆基一步未动还站在原处,“王爷何不回屋中?此处穿堂风甚烈……”

没有理会,李隆基只抬头看着雨后星辰闪烁的墨色苍穹,“你看着天气变得可真快,方才还大雨瓢泼,此时竟都能看到这般星河璀璨的壮美景观。”他顿了顿,又问道,“力士,你可瞧得出今夜星象所指为何?”

高力士抬头稍稍一瞥,便又低下头,谦卑回道,“力士愚钝,看不出来。”

“化禄照天喜,流年现冲、合,大喜之象……也罢。”李隆基侧头望了望那扇雕花小门,眸中神色不明,低声吩咐道,“让下人把门口的灯笼换成龙凤呈祥吧,院子里头的也都换成红色,看着喜庆。”说完后又叮嘱,“找几个手脚轻些的,别弄出动静。”

才堪堪走出几步,又回身交代,“留个贴心的在这候着,随时听命。”

高力士等李隆基走远了,才将手下人全数叫来,招呼着众人轻手轻脚将门檐下和院内的灯笼换上又全数点亮。

龙灯呈祥,凤灯吐瑞,彩灯悬夜,同照红尘三千。

一切做完后,一干人等在小巷子内站成一排,高力士来来回回看了好几圈都没找到合心的,突然目光就停在一个熟悉的面容上,上前仔细看了许久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稍稍抬头却不敢直视高力士,谦恭回了一声,“小的刑庭恩。”

“原来是你……”高力士沉吟片刻,“造化如此,今夜你便在这候着,这些人都听你使唤,小心招呼着,日后能否飞黄腾达就看你自己的了。”说完头也不回地阔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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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事过后,只做了简单的清洁,昏昏欲睡的李忘生就被谢云流抱在身前,二人赤裸着前胸紧贴后背,靠坐在软枕上。

谢云流手里拿着二人披落的散发编织着什么,嘴上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李忘生只觉身上疲惫,连双眼都睁不开了,却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静听荷风细雨。

突然,耳边那人竟柔声问道,“若今时今日在你面前的是那个一无所知的谢云流,师弟也会让我这样为所欲为吗?”

李忘生顿时睡意全无,他眸光闪动垂眸思忖了许久,才郑重回道,“会吧。”察觉到搂住自己的双臂突然一紧,便急忙解释起来,“毕竟那人也是师兄,不是外人。其实,若不是有了潞州的遭遇,我定有许多办法将你留在纯阳,便不会生出如今这诸多事端,也解了我二十多年的心结。”

“但师兄你还停在遥远的东瀛,仍旧日日不得欢,夜夜不得眠。如今能与忘生一同经历这一遭,虽不知日后事情走向如何,但终究可以携手坦然面对,忘生便可以湖海不留憾恨了。”

话音刚落,谢云流手里的活儿也收了尾,李忘生侧眸看去,就见那赫然是一枚同心结。

李忘生眼眶一热,抬手抚上那精致的物件,就被谢云流牢牢一同握在手心,又听后者在耳边恳切允诺,“忘生,此生我定不再负你。”

一言将李忘生本就复杂的心绪挑弄起来,他勉力转头看向谢云流,毫不意外对上那双深邃而情意真切的双眸,“师兄的意思是?”李忘生试探问道。

“温王以后是生是死,我不再干预。”谢云流启唇缓缓吐出一句承诺。

李忘生眉间一挑,却未有预料中的欣喜,没有作声回应,只是转过身子垂下双眸复躺入那温热的怀里。

没有察觉到这些许异样,谢云流伸长了手臂取了床榻外的南桓,一阵寒光划破融融暖意,待那寒锋入鞘,两人发间各落下一缕,精巧的同心结便完整地躺在谢云流的手心里。

雨晴夜合玲珑日,万枝香袅红丝拂。

破晓的曙光揭开夜幕的面纱,将大地与人们唤醒后,昨夜雨疏风骤被一笔带过,唯留天边几颗稀落残星。

当一片温柔红光透过轩窗映入室内,早早起身穿衣收拾的两人便听得外头脚步响起,才好奇地望向门口,就有敲门声传来。

谢云流上去将门打开,就见刑庭恩领了一众侍女小厮候在外面,仔细再看,手里捧着吃食不一,“府里吩咐小人送来的早食。”话闭,又示意后头跟着人踱着步子进去将盘子在圆桌上小心摆开才离去。

正当两人不急不忙地用着早饭,那刑庭恩又去而复返,手中却多出一碗黑色药汁,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又恭恭敬敬地放在李忘生手边。

谢云流侧头看了一眼,“什么药?”

“昨日陈御医开的方子,说是与昨晚那碗是同一付,做巩固用。”

见他面色无异,又看那药与昨儿喂给李忘生的并无差别,谢云流也就没再多问。

可李忘生却只将那碗药端在手里,许久后才抬头看向身侧等着的刑庭恩,缓声问道,“昨日我二人换下的衣服在何处?”

刑庭恩先是一愣,而后躬身回道,“已经浆洗好烘干了。”

“劳烦你拿过来,我还是习惯穿道袍。”

刑庭恩听后稍稍抬头望了一眼李忘生,又不着声色的将目光撇过他手里的药碗,才垂眸应是。

李忘生侧耳辨听,待那人离去的脚步渐渐走远了,才匆匆起身走到屋子角落处,抬手把手里的药整碗倒入古松盆景里。

漆黑的药汁瞬间没入黑色泥土中,只有淡淡药味盘旋停留。

看那盆景并无异样,李忘生才放心转身,却对上谢云流惊愕的探究眼神,“师弟这是为何?”

李忘生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空碗,沉沉说道,“我信不过他……”

想到昨日李隆基所作所为,竟为了能挟制谢云流将自己的胞弟拱手送出,不可谓帝王心术,不能不防,但那人终究是李忘生的兄长,谢云流张了张嘴,一番谴责言辞终究没有说出。

等刑庭恩领着两个侍女将衣服捧着回来,就见屋中二人面色无异,桌上的药碗已经空空见了底,安心告退后,出了院子却不与那两人同路,而是去了临淄王的主院复命不提。

待二人转身去换衣裳时,就见两套衣物整整齐齐的并排放在床榻边上,谢云流兀自上前取过自己的往屏风后走去,李忘生见状等他身影已经全部被那山雀屏风挡住了,才伸手去将自己的那套衣裳揭开,果见随身的瓷瓶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

他手上一顿,低头凝视了那瓷瓶半刻,终究抖着手拿了起来,又用指尖摩挲了许久,侧头望了一眼屏风后谢云流不甚清晰的身影,咬咬牙将瓶中的红色药丸倒在手心中,这东西也不知是何种药材制成,香气久久不散,担忧谢云流待会儿会闻到这股异香,李忘生仰头毫不犹豫地将其一口吞下。

正当二人整理衣物,又听得外头“咚咚”敲门声响起,李忘生凑得近便抬步过去开门,发现来人居然是高力士。

只见高力士满脸笑意,站在门外端端正正地给李忘生作了个揖,起身后又低声敬道,“恭贺小郎君!”见李忘生面上并无不悦之态,才又朗声继续,“临淄王有请!”

此时李忘生才错愕地回头看向还在盘着发髻的谢云流,高力士立马及时补充,“临淄王只让小郎君一人前去。”这称呼首次没有避着谢云流,迎着李忘生意外的眼神,“谢真人如今不是外人……”

也不知这主仆二人有过怎样的对话,李忘生不欲深究,侧头与谢云流道,“师兄,我去去就回。”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房间,却没有往那雕花小门出去,还在这院子中转悠,绕过几个曲折回廊,竟是来到一处较为宽阔的主屋前,李忘生一眼便看出这处已经许久没有人住了,红漆斑驳,屋檐破败,虽是老旧,可还是干干净净的,只是萧条异常,苍凉凄怆。

走到那门槛处,高力士示意李忘生独自进去,他自己只在门口躬身候着,待李忘生跨入屋内,就见李隆基负手站在一处梳妆镜前,背影颀长,恍惚之间似是时光流转,见到了当年从宫中将他接出来的那个可以依靠的至亲,李忘生失神之际,低低唤出一声,“阿兄?”

闻声一惊,李隆基转身便见背光之人在几步之遥望着自己,满心的话语瞬间化作一声叹息,又抬手招呼道,“过来。”

李忘生走上前,就被李隆基按着肩膀坐在那红漆梳妆台前的矮凳上,此时透过这琉璃镜面细细打量,才发现这屋内的陈设竟似是女子闺房。

从镜中对上身前这人探究的眼神,李隆基便低声解释道,“这是母亲生前的住处……”说着抬手摸了摸那失了原色的台面,又取了上面的木梳给李忘生梳起头发。

“幼时,我们一众兄弟被幽闭于宫中,你便被圣母天后当做女孩打扮,后来得了机会可以出宫,我才坚定地让你恢复男儿身,几十年的风雨飘摇,世上谁人不说我李家阴盛阳衰,可我却从不信这些荒谬之言。”

“你中意那谢云流,我之前不让,也是为了你好,你虽与寻常男子有异,可从小我便将你当兄弟看待,才处处阻挠。昨儿事出紧急,好在有惊无险,亦遂了你的愿,之前种种你也别记怪在心。”

李隆基将那陈年往事娓娓道来,难免惹得李忘生一时心软,又柔声唤了一句“阿兄”。

李隆基听后顿时喜上眉梢,放下手中木梳后,又把桌上的一个锦盒打开,李忘生探头看去,却见里面赫然躺着一只玉镯和一柄玉簪,李隆基将那柄玉簪拿在手里,“这一套玉器是母亲留下的,那空处原是一枚戒指和一对耳坠,你两个姐姐在遁入道门的时候拿去了,这只簪子,我本想在你接任纯阳掌门的时候赠与你,但如今却也正是时候。”说着他就将李忘生头上的木簪换下。

祥云样式的玉簪清新脱俗,玉质温润如水,华光内敛却不张扬,正似李忘生本人,望着镜子中簪玉之人,李隆基喟叹道,“玉奴这小名原是母亲留给你的,今儿便舍了吧,日后只叫忘生,李忘生!”

院中绿叶葱茏,青翠叶尖的露珠渐渐被暖阳蒸发,谢云流立在庭院的大树下,稍稍抬头望着其上悬挂随着清风晃动的灯笼,他方才刚一出房门,就注意到这园中的盏盏红色琉璃宫灯,一派热烈欢欣。

谢云流指尖凝息,掐诀一算,又回忆起下山时候吕洞宾与他所言,“此卦为乾,后有屯卦六四,行地无缰,无往不利,此行需多注意你师弟……”

“卦六四爻辞:乘马班如,若求婚媾,往吉,无往不利……原来如此。”谢云流喃喃自语,忽而耳边听得李忘生回来的脚步声想起,侧头望过去刚想把自己方才的占卜结果告知,却见他并非一人回来,身后还跟了个锦衣宽袍的临淄王。

原本喜上心头的谢云流瞬间将脸上笑意收敛,将要说出口的话也硬生生吞了回去,李隆基自是注意到他这番变化,却也不在意,乐呵呵调侃道,“如今也算得上是一家人了,谢道长怎还用这幅表情看我?”

谢云流虽为人直率,凭着一身武学说话也不爱绕弯子,但终究不再是那个二十啷当的青葱少年,加之如今与李忘生的关系又进一步,因此心中再如何不待见这个居心叵测、善于权术之人,此时态度也稍稍缓和几分,可一开口仍旧只围绕在李忘生身上。

“师弟身上这次的劫难虽因我而起,但他终归是在临淄王府中丢了的,还望你念着亲情,以后莫要再让他身陷险境了。”

李隆基静静地凝视了一会儿谢云流,轻笑道,“我亦正有此意……”话音刚落,高力士便从外头走进,低声回禀,“马车已经备好了。”

“阿兄要出门吗?”李忘生不解地看了一眼高力士,又将目光移至李隆基面上。后者却只缓缓摇头,“马车是给你们准备的。”

这一言更是没头没尾,李忘生转头与谢云流对视一眼,复问,“这是何意思?”

“今日你们便启程离开长安回纯阳吧!”李隆基望着李忘生解释说,“现今局势已定,你的身份早已暴露,在长安逗留反而不安全。”说着又看向一旁的谢云流。
谢云流从他眼神中读出了隐隐担忧,立马心领神会地应答,“那边劳烦临淄王了,我们立刻出发!”他抬手轻拽李忘生手肘,竟被后者轻轻躲开。

就见李忘生低头踌躇了片刻,才抬头迎上李隆基不满的眼神,又声色问道,“崔湜已死,之前临淄王许诺我的可还算数?”

李隆基深深望了他一眼,“我还是那时候的回答。”

此言一出,李忘生只觉自己被人戏弄了一番,璀眸一瞪扬起眉毛就欲当场辩驳,却被一旁垂首等待了许久的高力士尖声打断,“各大节度使的兵队马上就要进城了,再不走来不及了!”

迫在眉睫,李隆基心急如焚,又给谢云流使了个眼色,后者便拉着李忘生强行将他拉着离去。

李忘生虽心有不满,愤怒异常,但理智告诉他此时不是与李隆基争论的时候,和谢云流两人并着高力士一同走到门口时,就听得身后之人高声又吩咐道,“力士,传话给王将军,以后长安城的大门给我看牢了,不要让不相干的人轻易闯入!”

这话虽未指名道姓,但这“不相干之人”却实实在在地是说给谢云流与李忘生二人听的,三人脚下步子一顿,高力士敛气屏息转身领命后,才与心思各异的二人一同出了宅子。

出来一看,才发现竟不是临淄王府的大门,而是这处宅院的门邸。斑驳的朱漆大门并着陈旧落了厚厚灰尘的灯笼,匾额上隐隐可见李府两个大字,门口的马车还是临淄王府的双骑大马雕花阔室,在这萧条的大门就只是停留片刻,都显得格格不入。

上了马车后,车轮滚滚前行,李忘生蓦地抬手掀开绢帘,急急探头看向越行越远的老宅,此番场景倒像极了数年前那天,谢云流也是在这条路上,与吕洞宾一道将他领走。

那时年幼的人被两双温热的手牵着,行走在宽阔而寂寥的大路上,极力隐忍着没掉下眼泪,却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紧闭的大门如同一把利刃,将他坎坷崎岖的一生划出一道分水岭。

稚嫩的孩童停住了步子,怯怯地哽咽了两声,直到身侧的人紧紧握了一下他的小手,柔声安慰,“师弟莫怕,以后我和师父就是你的亲人了……”

时光流转,谢云流再一次将温暖的手心覆在他的手上,“师弟,我们回家。”

马车行至城门口,才见今日进出盘查地给外仔细,两边来往的人群竟已经排起长龙,因为是临淄王府的马车又有高力士在前面驾车,一行三人顺利地被守城官兵放行了。

出了城门,又往一边的桥上飞驰而过,马车内的人忽而听得一阵铁蹄并着整齐的脚步声往城内走去,二人从帘子缝隙往外一瞧,又见另一边的桥梁上戎装在身的军马与自己背道而驰,往城内赶去,似有急事。

虽与李隆基各有所求,但这阵仗还是令李忘生心生担忧,在城外分别只是,三人立于高山险路上,又见从四面八方有军马大队极行而来,便拉着将要回城的高力士询问,“这些兵马是谁的人?”

高力士轻叹一声,“不是临淄王的手下……”他虽未直接说明,但此时朝中只有两方对峙,不是临淄王的人,那便只能是韦后一党……

看着高力士回程的伶仃背影,李忘生似是看到了那个走在帝王之路上的茕茕孑立之人。

长安往纯阳的路上,谢云流坐在前头赶着马车,李忘生掀起门帘坐在其后方,眼神沉重眉头紧蹙,满是不安与焦虑。

察觉到他的忧虑,谢云流手中扬鞭渐缓,马车行得慢了些,“忘生,你无需担心,之前没有我们掺和其中,他照样登上帝位。”

李忘生点头点头,“是我多虑了。之前未和他直接相认,又没亲眼见得这大雨将至前的密布乌云,便也没有那么多顾虑,如今关系近了,反倒平白生出不必要的牵挂来。”他抬眼看了看谢云流的侧脸,又不动声色地摸了摸头上的云样玉簪。

山中一日不觉长,闲时看花静听雨。

在纯阳的闲暇时光如流水一般,潺潺而走,不等过客。谢云流陈如他自己说说,不再牵扯庙堂之事,连下山都不曾有过,似是刻意在回避那个山河翻覆的日子一般,日日勤于练剑夜夜打坐悟道,反倒是苦了一众弟子,每日都被他盯着习武练剑,不过武学倒是精进不少。

令纯阳上下惊愕的不止是这个下山后收了心性的静虚子,还有他与李忘生之间的关系,先前还刻意回避躲着不见,此番竟如胶似漆起来,谢云流对李忘生的好毫不遮掩,惹得大家连连感叹二人兄弟情深,直道羡慕。

李忘生却因心虚的缘故,每每和谢云流呆在一块时总怕被旁人瞧出是非端倪。

旁人眼拙,自是无法分辨,但这华山上还有个半仙吕洞宾,这位可不是什么有眼无珠之人。

光阳似箭,许是这日子过得太平,又有心回避,连谢云流都忘了变故是在哪天发生的了,直到这日他于太极广场教导弟子纯阳三招,有山门的守卫弟子过来禀报,说山下有人寻他,这才想起,竟是今日。

本欲让这弟子随口直接将人打发走,但谢云流思忖片刻后终究又觉得此事由己而生,那便只能在自己手里结束,下到山门口一看,来人果然不出所料,正是苏鱼里。

等了许久,才见谢云流款款而来,苏鱼里喜出望外,急忙迎上去说出来意,“云流兄,天下大乱了!”

“临淄王与安乐公主起兵发动变乱,日前我便想写信向你求助,但温王多番阻拦,只说那日争端后你二人情断义绝。但今日我得了消息,御林军已经归顺了临淄王,今夜便要攻入宫中,只怕他命在旦夕,之前交好的各方豪杰都避讳再三连面都不肯露,想来还愿意出手相救的只有云流兄你了!我也便厚着脸皮上山求助。”

解不开理还乱,谢云流此时心中如乱线缠绕,挣扎不定。李重茂终究与他一同流落在外二十载,也算得上患难弟兄,可一旦想起李忘生受过的折磨,他又觉假若自己去救了那人便是对李忘生的背叛。

苏鱼里见他面色苦闷,却没有立马开口拒绝,就知有戏,因而又开口劝说,“那时温王得了你留下的信件,已知你与崔湜之死有关,但他从未想过将此事告知安乐公主和韦后……”

此话一出,谢云流惊愕抬眸,刚想说话,身后便传来洛风急促的呼喊,回头便见这半大孩童脚下生风,踩着楼梯往下飞奔而来,“师父!快……快回山上!师叔晕倒了!”

谢云流将喘息不定的洛风堪堪扶住,又急忙问道,“忘生怎么了?!”

苏鱼里见来报信的道童面色焦急,“既然云流兄门中有事,那便先去忙,我会在这等到天黑!”他往后退出一步,坚定说道。

谢云流并未过多理会,带着洛风运起轻功往山上宫殿轻踏而去,一路上洛风又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了谢云流。

“师父你刚刚离去,师叔便过来太极广场替你指导大家,他与一名弟子过招时,也不知是分神了还是怎么?竟被人一招剑气直接破了罩门,当场倒地晕了过了!大家手忙脚乱的把师叔抬回房后,又让掌门师祖看过,是师祖让我来找你回去的……”

谢云流听他将事情说完,隐隐觉出不对劲,落地后刚跨入房间,就见一侧站着一人垂首蹙眉,似是满心懊悔,那人余光瞥见谢云流身影,侧头只望了一眼,长叹一口气后又把脑袋深深垂下。

还未等谢云流质询出声,吕洞宾便托着拂尘从里屋缓步走出,见状,谢云流与那弟子齐声问道,“怎么样了?”

吕洞宾的眼神在二人之间来回转悠,许久后对那弟子道,“你和风儿先退下吧,我和云流有话说。”

那弟子往前半步,欲再问李忘生状况,就被洛风拽着衣角往门外带去。

等这屋内只留下师徒二人,吕洞宾倏地冷了脸,又厉声呵道,“云流,你跪下!”

方才惴惴不安的心情化作实体,谢云流顺从直直跪下,收起以往在吕洞宾面前的嬉皮笑脸,虽不知身前仙风道骨的师父是怎么发现的,但总归逃不过那点私事,没等吕洞宾发问,他自己就先开口呈情而表,“弟子与师弟,本就情投意合。”

见徒弟此时都还未有悔改之意,吕洞宾眉头一皱,高声斥责,“你可知道是你师弟是什么身份?”

“弟子知道,他是李唐皇室血脉,是李隆基的亲弟弟……”

吕洞宾闻言怒气更甚,“既然你连这隐秘之事都知道,那可否告知师父,忘生他身子虽呈异态,但体内并无完整胞宫为何会孕子?”

听了这话,谢云流顿时抬头看向吕洞宾,他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双眼睁大,眉头又拧成一团,似是被震住了一样,愣在原地。

“师父?你说什么?”

吕洞宾见他面色不假,当真不知此事其中缘由,长叹一口气解释道,“这孩子并无胞宫保护,在忘生腹中受到威胁后将他一身内力全部吸走裹于周身做遁甲护住自己,因此忘生才会突然失了内力被人一剑刺破罩门。可是……按照他的体质并无可能受孕,你二人在山下究竟有何遭遇?”

三言两语间全是纷杂的讯息,谢云流一时怎么都捋不清,见状吕洞宾抬脚就往外走去,“看来你也被蒙在鼓里,进去看看忘生吧,此事看来只有他自己晓得。”

整理了一下复杂的心情,谢云流轻声推门而入,便见李忘生此时已经醒来,躺在床榻上睁眼静静地望着屋顶。

许是听到开门声,李忘生侧头看到谢云流的身影,低声唤了一句,“师兄。”停顿一下后,又继续道,“方才你与师父的交谈我都听到了。”他语气淡漠,似乎这惊天动地的事情与自己毫无关系。

谢云流踱步过去坐在床边,又把他放在被褥上微凉的手握在手心里,犹豫了许久才问道,“怎么回事?”

“师兄可还记得阿萨辛?他与我一样……”

谢云流立刻明白过来,“他给你的那颗药丸?”

“对。”李忘生点头称是。

“为何一定要冒这个险?即便想要个孩子,也应该提前知会我一声,而且我们还有风儿,你无需这般大费周章以身涉险。”

“我也不知那药丸竟是这种作用。”说着李忘生拉着谢云流的手一同摸了摸那平坦的腹部,又笑着说,“当真有师兄的风采,还这么小便能将我一身内力尽数夺去。”

蹙眉望向那处,谢云流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方才听弟子们说,有人在山门处找你,来人可是苏鱼里?”李忘生蓦然问道。

谢云流眼神闪躲恍惚,点头称是,“他还在原地没走。”

“他也算有心了,师兄不如就费心和他去一趟长安吧……”李忘生看着谢云流愁容不减的侧脸柔声劝道。

此言将谢云流惊得眉间猛跳,“忘生?!”他侧头对上李忘生平静的双眸,心中更起慌乱,“我却有过此心,但我此前已经答应过你……”

“温王从始至终从未有害你之心,他针对的只有李家可能与他争夺帝位之人——除了临淄王,便是与临淄王一条绳上的我。凡事皆有因果一切皆是定数,他命不该绝于宫中,此前我已经造下杀孽无数,若师兄念及我与他之间的矛盾,明知他今夜命途多舛还袖手旁观,那亦是我的罪孽,诚然师兄也因此失了本心。”

“待金戈收兵,温王的死讯传上华山,师兄听了难免悔恨,饶是再如何论道苦修,心中也起了一丝憾恨,缠缚其中久久不能脱身……”李忘生将目光移开看向窗外的险峰飞鹤,这何尝不是他静坐二十年而修不得道心的缘故,心怀一憾心念一人,再怎么努力堪透都是徒劳。

江湖世人皆言纯阳玉虚子,身立飘渺之巅,不染红尘俗世,淡看云舒云卷,连吕洞宾都赞他温润如玉,可其心中幻象却怎么都无法挥剑斩破,以至道心不凝,所思所念不过是谢云流可以回归华山,而今一番如梦化蝶,身似浮云再经一次缘生缘灭,只将师兄留在华山,这是李忘生所行之道。

又说纯阳静虚子,天资聪颖,却误入迷途,远走东瀛,心魔渐起,何论道心,抛却那鲁莽行事之风,便是他所行之道。

二人虽在吕洞宾身前修习多年,却怎么都不能如这位仙尊一般,一梦黄粱,忘情弃爱,遁入无情道门,那便堕入红尘,所修有情道亦是道。

谢云流听李忘生叹息间亦是回想那月宫中惊鸿一瞥的泛白鬓角,“假若我去了,便是重蹈覆辙……”他垂眸看了看床榻上之人的腹部,笃定道,“这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将你丢下。”

李忘生听后只觉心中熨帖,这温软之词若是旁人说只当是花言巧语,可从谢云流这般信守承诺之人口中说出,却是山盟海誓。他笑了笑,挣扎着在谢云流的搀扶下起了身,伸手摸向枕侧,再抽回时便见一柄云样玉簪静躺手心。“师兄带着这物件一同前往,只需给我阿兄看,就说我李家子弟受荼害多年,让他为后世子孙积福添寿,得饶人处且饶人。”

谢云流将那玉簪接过,端详了许久,才想起这物件是那天早上李忘生见过李隆基后,才出现在他发端的,瞬间便想明白了事情脉络。他抖着嗓子,怔怔地望向李忘生,“难怪那日替你解毒后,你仍旧痴缠于我,后来定是又瞒着我吃下那颗药丸,原来早就算定了今天,你以身涉险逆天孕子,为的不过是让我今日可以情义两全!”

说着谢云流竟难得哽咽起来,“我谢某何德何能?”话闭,他俯身上前,将面前单薄的身子牢牢抱住,却得那人双手回拥,又听耳边李忘生轻笑浅语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师兄言重了。若是真有感于忘生之心,那就早去早回,归来时帮我带捎带上一份西市的馄饨。

谢云流立马应好,又扶着李忘生缓缓躺下,在他眉间落下一吻后,安抚道,“你若累了就睡吧,等醒来后师兄就回来了……”

李忘生莞尔一笑,闭上眼睛。

听得人呼吸平稳后,谢云流才悄然起身轻步出门,待那门扉一关,床上本应沉睡之人竟又睁开了双眼,却不似方才那般淡然无波,双眸中凝着化不开的墨色浓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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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耳白狗 | 2025-3-28 16:38:56 | 显示全部楼层
谢云流踏着逍遥游来到山门处时,便见苏鱼里将要离去的潇漠背影,立于门口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快步向前启声将人喊住。

听得身后传来似是谢云流的声音,苏鱼里蓦地停住脚步,大喜回望果见一人,身着玄色短打背负三尺青锋踏日月尘埃而来,脸上覆了同色面衣,只漏出一双深邃淡漠的眉眼。

“云流兄?”苏鱼里疑惑喊出其名字。

待那人再走近一些,苏鱼里仔细辨认那清澈双瞳后,才确认来者确是谢云流,一时喜出望外,“果然是你!还需是云流兄这般重情重义之人,才不会见死不救,只是……你为何做这幅着装?”

“我不能让人认出来,这事儿一旦有异数,决不能因我牵扯到纯阳上下。”不甚清楚的声音从黑色面衣后传来,说罢,谢云流又眯起双眼凝了一眼苏鱼里,“假若……我是说假如当真把温王就出来了,苏兄觉得我们可去何处躲藏追捕?”

苏鱼里面色立马僵住,结结巴巴了许久不敢接话,可谢云流是他亲自请下山的,且单枪匹马闯入大明宫这种险事都让人家做了,他此时再不表态似乎显得非常不合情理,说得难听点,那便如他口中的那些背信弃义之辈一样了,咬了咬牙后跟,“若此事能成,云流兄可携温王一同往长安东市双合镖局躲避几日,我自当安排你两出城……”

蓦地,谢云流竟因这话轻笑出声,“呵!玩笑话而已,苏兄不必当真,若真能将人带出,我与他便是朝廷要犯,你镖局上下连同家中人口几十人,我怎会贸然前往,让你引火烧身呢?”

苏鱼里被人看出心中忧虑,不由脸上一红,欲开口解释一二,谢云流却已快步往山下走去,只说,“时间不等人,莫要再耽误了。”

崇山峻岭流云似海,此行便如身临无崖之渊,但谢云流终究是坚定前往。

挨夜时分,长安城内守卫森严,戎装士兵来来往往,今夜的宵禁比往常似是更加严厉,城内百姓早已沉沉睡去,偶有听得火烧残垣或惊呼求救声隐隐传来,也只能当做大梦一场,无人敢推门查看,都待着明日天光破晓,山河翻覆,再看这江山是谁家之天下。

脚踩梯云纵,无视城楼飞檐上的硝烟四起,谢云流悄声躲过急弓战箭,如同一抹幽暗魄影轻松潜入宫内,此行却比上一次更加顺利,没有走太多岔路,直接往含元殿寻去。

急奔于琉璃瓦顶,随处可见漫天火光并着兵刃相接的声响,同一道道催命符咒一样,将谢云流拉入回忆的无尽深渊,他敛气凝息手中横刀紧握,冰凉触感令他难得灵台留得一丝清澈。

推开紧闭的宫殿大门,谢云流踏步而入,背着冲天烽火,果见李重茂颓坐在空旷大殿中的冰凉地砖上。

待这墨色身影走到跟前挡住视线,李重茂才意外抬头看向来者,那双眸子淡漠无波,身上沾染的硝烟气息还未散尽,“云流兄!”李重茂立刻认出这玄色面衣下的脸是何人,“我就知道你不会置我不顾,临淄王起兵叛乱,母后败了……我这个皇帝当不成了!”

谢云流蹲下身子与他平视,眼前这个失魂落魄少年青涩的脸庞,突然就与在东瀛日日寻欢作乐不知进取,却又野心勃勃的废帝交织重叠,令他一时恍惚不知岁月几何。

“云流兄!”李重茂急忙抬手拉住谢云流的胳膊,如拽住了救命浮木一般死死不肯放手,“临淄王收买了御林军与守城左千牛卫,王咨令甚至为了投靠他把自己上峰的头颅献上,潞州与滁州的府兵现在全都在长安城外!母后与安乐不知去向生死未卜,云流兄……我完了!”

他面露灰败之相,声音颤抖满是胆怯与瑟缩。

突然,谢云流反手将其孱弱手腕抓住,冷冷呵道,“你可还想活命?”

李重茂原本惨淡无光的眼中瞬间燃起了希望的火花,他微微睁大双眼,又探身往前几分,急切问道,“云流兄可有办法?你武功卓越定能将我救出去是不是!还是?还是你师弟有法子?一定是的……”他低头喃喃自语,“你可知他是临淄王的亲弟弟?!对!只要他愿意开口帮我向临淄王求情,我一定可以活下来!这王位和天下我不要也罢!”

说话之间,大殿外传来整齐脚步与盔甲碰撞的铿锵响动,谢云流警惕侧头一望,果见不少戎装士兵手持弓箭利刃往此处赶来。

眼见谢云流不理会自己,李重茂顺着他的视线一同看去,也见不远处催命的寒光铎铎,心中又急又怕,“云流兄……”

一时警铃大作,谢云流转头蹙眉看向面前不知死活之人,又抬手死死捏住那人下颌,冷声告诫,“待会儿别喊我名字,若是让人知道了我是谁,我的刀会比李隆基更快了断你的小命!”

谢云流身上杀意如刀剑出鞘,幽深眼底一闪而过的寒芒,令李重茂汗毛炸立。

当临淄王身着银色盔甲身披朱红披风,带领御林军的大批人马如入无人之境,闯入含元殿之时,未见废帝前,首先引人注目的竟是一身着玄色夜行服马尾高悬的挺拔背影,再低头才见到这人脚边瘫坐在地的废帝李重茂,后者也不知怎地,竟神色惊惧,抖着肩膀瑟缩成一团。

与李隆基错开一步领头的将军正是王咨令,见此异状,理所当然认为这神出鬼没出现在此处的黑衣人是来救李重茂的,他大呵一声,“前方何人!莫要与这废帝再做无谓反抗!来人,与我一同上前将二人拿下!”

“慢着!”李隆基衣袍轻挥,抬手启声阻拦,方才惊鸿一瞥,那人手中所持三尺兵刃,正是他此前赠与谢云流的“断水流”。

在众人惊愕不解的眼神中,黑衣人缓缓转身,虽已做了伪装,但李隆基还是一眼辨认出来,又听一道嘶哑沧桑的声音从面衣后传来,“临淄王可否借一步说话?”
既已只这人是谢云流,虽此刻他站在李重茂身侧与自己对立而望,但李隆基并未生出丝毫怯意,此计谋划多年,刀山火海都走过来了,何惧含元殿这区区几步之遥!

李隆基嗤笑出声,握紧了手中利刃便欲前往,却被一旁的王咨令连忙拉住,“临淄王!谨防有诈!”

“放宽心。”说着,李隆基推开那人的手,挺直腰板独自走了过去。

见状,黑衣人低头看了一眼脚边默不作声的李重茂,许是察觉到这道锐利目光,李重茂从怔楞中回神,抬头就对上一道警告眼神。

二人一同走到大殿中的圆柱边,离大门处与李重茂都不远不近,不会让他们将声音听了去,却也能看清各方动作。

那边王咨令仍旧戒备不减,手中长枪被其捏得滋滋作响,一旁高力士见了侧眸劝道,“王将军与其担心临淄王,不若多注意一下温王动向,不要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逃走抑或是自尽了。他是死是活,临淄王还未发话……”

王咨令虽是武将,但终归常年在长安值守,为人灵活多变,听高力士这么一提点,便吩咐手下将大门窗户全部看牢,自己又警惕看着李重茂的一举一动。

朱漆圆柱边二人一站定,李隆基就低声骂道,“之前警告过,不让你们再入长安,你倒好,此夜此时竟还敢只身一人潜入含元殿!真当我不知你之前与李重茂交好?未曾想你居然会为他做到这个地步,江湖义气不是这么个用法!若你不甚被抓或是暴露了身份,众目昭彰几十双眼睛看着我如何保你?到时候受难的不止你一人,还将牵连你身后的人!”

“我知道……”谢云流淡淡回道。

他怎会不知?李隆基方才一字一句所言他几乎全部亲身经历,只是那时候下令满城追捕他又迁怒纯阳宫的,亦是眼前盛怒之人,思及此处,谢云流突然危险地眯起双眼,抬首看向言之凿凿要“保下”他的人。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出现!”

谢云流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师弟让我来的……”

李隆基听后啐了口,“胡说八道,他巴不得你远离朝堂纷争,怎会是他让你来的?”

“啧……”谢云流忍着冲动没翻出白眼,又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那个玉簪,见到此物,李隆基瞬间眼前一亮,抬手就想从谢云流手中接过,却被他不动声色躲开。
李隆基的手悬在半空尴尬不已,又握成拳头反问,“当真是他让你来的?”

“嗯。”谢云流低声应答,神色却有几分怪异,“他让我带句话给你——李家子弟受荼害多年,望你为后世子孙积福添寿,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话没头没尾,虽似李忘生行事作风,但李隆基不觉他能对李重茂会有过多血脉情谊,转头看了一眼那颓废之人,狠声厉语道,“让我放了他?”

“对。”谢云流顺着他的目光也瞧了过去,只见那颓败的背影愈发无力起来。

“哼!”李隆基收回眼神,不再关注那结局已经注定的输家,“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凭什么?我李隆基看上去是那般心慈手软之人吗?”

谢云流这会儿眼神更加古怪,对面咫尺之人自是瞧了出来,“积福添寿?可是他出了什么事儿?!”李隆基急忙发问。

“是……”谢云流低声回应,想了想又摇头说,“不是 !”最后窘迫道出实情,“他,有孕了。”

谢云流眼神飘忽不定,不知落在何处,总归不敢直视李隆基。

却说李隆基听后如被闪电击中,愣在原定,忽地又猛然暴起,提溜着谢云流的衣领又全身发力将人死死压在柱壁上。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让候在一旁的众人看得一惊,王咨令见状提起手中长枪便要冲过去,却被高力士挥袖轻拂,以柔化刚,“着什么急?没见着临淄王占了上风吗?”

李隆基凑近几分瞪着谢云流,手中紧拽的衣领都似发出裂帛悲鸣,“那时我让人送去的避子药他不是全喝了吗!怎还会如此?!”

听后,谢云流也难以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之人,身上抵压的气力虽似重若山石,但全是蛮力,只需用巧劲儿便能推开,但他并没有这么做,而是直接面对那盛怒容颜反声责问,“你居然让他吃那种药!”

按吕洞宾所言,李忘生身虽有异态,但并不会孕子,可谢云流仍旧有些不敢相信,分明是一母同胞。

李隆基眯起双眼讥笑,“不然呢?他是我亲弟弟,本应该堂堂正正地活在宫中坐拥荣华富贵,可却因为生来没有名分,只能躲进道门勉求一线生机,此前十余年已是不易,难道我还要眼睁睁看着他像个怪物一般大着肚子被世人围观辱笑?抑或是躲在华山深处不知名的山洞中苟且度日?!”

这话如一阵惊雷将谢云流警醒,他原本紧握在身侧的拳头瞬间松开,肩头也卸了力气,“你说得没错,原就不该如此,若不是为了我,他便不会把那碗药倒掉,又服下药丸强行结珠。”

——假若不是这一番庄周梦蝶离奇遭遇,他还是那个温润如水的玉虚子,不日将承接纯阳道统,身居国教掌门,受人敬仰,日后自也会得道羽化,流芳百世。受万世香火。

“你说什么?!什么药丸?!”

谢云流将阿萨辛与药丸的事简要说了出来,“世间竟还有与他一样的人?!”李隆基低头呢喃,也不知怎地,眸光闪动,突然大笑出声,又低语道,“不亏是我弟弟,竟然能将我二人同时算计在内!”

“此话何解?!”

李隆基阴恻恻地笑着又说,“我只问你,假如不是他那时身中奇蛊,你会不远万里赶回长安,又突破人伦与他行欢好之事吗?”

“不会……”谢云流坦诚回答,那时他本就神昏意乱,坐立不安。“那时是你暗示陈御医隐下其他解蛊之法,忘生也知情,他原本想要回纯阳……”

“那是因为他料定我会楸准时机,利用这个契机将你从李重茂的身侧铲除!他就是这样,一步一步把人心算到极致。”

谢云流浅蹙眉头,“这些不过是猜测!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且他从不知那南疆奇蛊的存在,连我常年行走江湖都闻所未闻,更何况他常年在山中清修!”

“你不在长安的那几日,他虽住在我府中,可并未大门不迈!”李隆基不紧不慢地说着,“你可知醉蛛是怎么与李裹儿搭上关系,又替她炼制奇毒谋害先皇的吗?是崔湜!”

“崔湜奉命替她满大唐找寻焦尾琴不过是个幌子!实则背地里去南疆寻找天下至毒。那几日忘生出门所见的并非其他人,而是崔湜的遗孀!那醉蛛老怪与崔湜相识已久,你猜崔湜的发妻所知内情能有几分?!”

“即便如此,那也只是见面而已,你的密探想来也未曾听到他二人交谈言辞!说这么多,从头到尾都是你的臆测!”谢云流出言再维护。

“无需证据!他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我自是了解他的。他身上流的是我李家的血!我姑姑太平、李裹儿、连那个懦弱无能的李重茂都非良善之辈,他有此城府并不奇怪。”

谢云流对上那阴鸷的眼神,正色纠正道,“他只与你生活了不到十年,往后的日子伴在他身侧的是我和师父,我亦比你更加清楚他是怎样的人,温良淳厚,克己复礼,即便是你李家血脉但也并非如你所说那样心思叵测。”

李隆基蓦地一怔,确如谢云流所言,李忘生与自己分别多年,这些年顾忌太多,从未有过联系,只有年末时候与吕洞宾匆匆会面才能听得只言片语,自己看着长到半大的孩童如今到底是哪样心性,他并不知道,一时疑惑渐起,喃喃自语起来,“难道真是我想多了?”

他侧头遥遥望了一眼李重茂,最后下定决心,“你带话回去,让他安心养身,莫要牵挂太多。”说着走出几步,高声道,“韦后与李裹儿虽已做俘,但废帝李重茂与其二人谋害先皇一事是否知情还不能妄下定论,先收入地牢,待日后查明再做判决。”

说着又转头看向谢云流,揶揄道,“你既能只身闯入,想必也有办法出去,自己小心……不要被人擒了去。”

“区区大明宫……”谢云流浅笑与那人擦身而过,大步走去。

——饶是当年三千御林军都没能将他拦下。

刚走出几步,志得意满之人突然就停了下来,转身又回到李隆基面前,问道,“你身上可带了银钱?”他看着这人上下着装,似在打量有何值钱物件。“他想吃西市的馄饨,我来的匆忙换了衣裳没带荷包……”

李隆基此时一身遒劲戎装,身无分文,恰得高力士走了过来,拱手吁请,“还是让力士送他出去吧,今夜宫内人多眼杂,别误伤了。”话闭又抿笑看向谢云流,“我身上还有几个铜板……”

于是,在一众将领士兵讶异的眼神中,二人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含元殿,翩然而去。

出宫路上,二人不急不缓徐徐而行,均见路边桥上持枪而待的各路兵马已经将这大明宫控在掌中,再仔细瞧这些士兵身上的戎装,竟各有不同,想来应当是不同府州派来的,一场豪赌换得半生富贵荣华。

前头领路的高力士只低着头一味往前,竟也无人上前阻拦,稍有几个见了谢云流一身蒙头盖面异样打扮的心生好奇侧目打量,忽又瞧见那领路之人的模样,便也不再过来询问。

畅通无阻地出了宫门后,谢云流才发现宫外的防守更加严密周详,虽无冲天火光但气氛格外压抑冷峻,黑暗处似藏了道道冰冷目光盯着这空无一人的寂寥街道。

一路往西市走去,谢云流本还担心如此状况,那摆摊的老汉儿会不会没有支起小摊,等走过西市大门,远远就瞧见豆大烛光将那阴冷角落照出方寸暖意。

解开面衣,一夜间等到这处才露出真容之人,快步走向那简陋小摊,却见白发老叟坐在矮凳上面向星点炭火打着盹,不小的鼾声从他鼻间传来,谢云流低声喊了一句,“老板?!”

浅眠的摊主立刻惊醒睁眼,呼噜一声后熟练问道,“客官可是需要来碗馄饨?”

“对。”谢云流低头想了片刻,又补充说,“两碗吧……”

老汉儿低头将手搓热后,麻利地忙活起来,鲜肉与手擀的饺皮在他手里快速变成馄饨的模样,又掉入煮沸的滚水中,等待的时间里,似是没有注意到光亮外站立等候的另一人,兀自与眼前的谢云流攀谈起来。

“今儿也不知怎么了,往常夜间巡逻的军爷都不过来坐会儿,他们以前常常半夜过来吃上一碗馄饨,我能挣上不少银钱呢……”老叟叹息一声,又继续道,“连往日那个打更的更夫今儿都只匆匆与我打了招呼就离开了,也不知今晚他换班回去后,守着他归去的发妻吃什么,以往总是从我这带一碗馄饨回去的……”

“唉,如今世道不好,看来今晚除开客人你这两碗馄饨钱,又挣不到几个铜板了……”说完他咧开嘴笑了笑,眼角岁月雕刻的皱纹更加深刻几分,“和客官你说这些做什么!人老了……莫怪,莫怪!”

盯着铁锅中翻滚的馄饨,谢云流如梦初醒,“敢问老板,可有什么物件可以装着这些馄饨,我好方便带走。”

“巧了不是!”摊主半蹲身子从摊位下摸索一阵,拿出一个粗灰瓦罐举在半空中给谢云流看,“这是那更夫往日给他媳妇儿带馄饨的罐子,放在我这,今儿他没来便给你用了!”说着抓了一把葱绿丢入其中,又从锅中舀了清汤进去,只待那馄饨熟了。

“莫不是小哥你家里也有夫人在等你回去吧?”摊主嘿嘿一笑,抬头这才看清谢云流的样貌,立刻脑中就回想起前些日子这人原是在他这吃过一次馄饨,当时还身着浅色道袍,思及此处,摊主立刻窘迫不已,连忙道歉,“对不住了小道长,原来是你啊!你这一身黑衣老汉我没瞧出来,你看我这嘴上没把门的……冒犯了!”

谢云流却不开口否认,只说“无妨”,抬手从摊主手中接过套了麻绳的粗瓦罐,又轻轻掂量了一下分量,竟也牢固结实。

那摊主手上一空,又咧嘴笑着望向谢云流,眼巴巴等他给钱,后者却转头看向不远处的高力士。

那隐在暗处的人缓步过来,眼神只落在谢云流手中提着的破旧瓦罐上,眉头微蹙,似乎不是很满意。

“劳烦高大人了!”谢云流启声催促。

高力士长吁一口,解下腰间匕首,又勉力将镶在手柄上的两枚珠子扣了下来,待他摊开手将珠子递了过去,另外二人才看清,在昏暗灯火里,熠熠闪烁拇指大小的圆形物件分明就是夜明珠。

见得这稀世之宝,摊主才擦了擦惺忪的睡眼打量起这后来之人,只见他气度不凡不似寻常人家,出手又如此阔绰,在这夜间能随意出入各大坊市的定然身份显贵。

摊主连连摆手,“这位大人!老汉儿家两碗馄饨,连带那个破瓦罐一起都不值一个夜明珠,您还一次给两个!”他伸出粗糙手指,往前颤颤巍巍地比划了二字。

高力士会心一笑,淡淡回道,“这些时日城中动乱,打扰了你做生意,这两颗珠子你就收下,聊做家用补贴。况且家中小主人爱吃你这馄饨,是你的福气,往后若是馋了少不得还要光临,你可别把这摊子关了。”

那摊主也不知他所说的小主人是谁,想来定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于是抖着双手接过那宝贵的夜明珠,又连忙俯身道谢,“老汉儿这摊子以后还在这墙角,若是家里人想吃随时来即可!”

待二人去到朱雀大街城楼门下,谢云流远远又瞧见墙角处一抹幽暗人影身旁似乎还伴着一匹马,等走得近了才发现这人居然是刑庭恩,也不知一路上高力士是如何传出消息回去,又安排人在这等候的。

刑庭恩见到谢云流与高力士,也不做声,只是躬身作揖后就离去了。

高力士上前摸了摸那乖巧待在原地的骏马,兀自说道,“这是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驹,日行八百里不在话下,从长安去往纯阳,不等天亮就能抵达,谢真人快快出发吧。”那骏马在他手中被摸地鲁鲁作响,“馄饨不能久放,皮糊掉口感就差了。”

闻言,谢云流上前翻身上马,手中提着的瓦罐丝毫未动,连一滴汤水都没洒出,他将缰绳绕在另一只手腕里,俯视着高力士,又轻笑道,“真人此种称呼担不起,高大人还是一如往日就行。”

高力士听了也不反驳,“言轻了,谢道长今日含元殿一行当真惊天动地,又如清风拂岗,力士佩服。”他低头稍稍颔首略表敬意,“但无论如何,还请记住,小郎君做了什么不重要,他是为了谁做才重要。”

谢云流立刻警戒地握紧了手中缰绳,方才离得挺远这人应该不会听见,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人比李隆基还早些看出李忘生的步步谋划,但对李隆基忠心耿耿之人居然没有告知而是瞒了下来……

“从前谢某眼拙,竟没有看出高大人是个心思玲珑的妙人!”谢云流稍稍俯身,低言感叹。

“小谢道长谬赞了……”高力士仰头直直迎上那略带警告的眼神,却丝毫不露胆怯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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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耳白狗 | 2025-3-28 16:43:18 | 显示全部楼层
李忘生睁着双眼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了大半宿,直到天边已经渐渐亮起光色,山鹤低鸣声从窗户外传到枕侧,才撑不住沉重眼皮睡了过去。

心中揣着事的人怎敢睡地深沉,待他醒来的时候,突然就觉手中抓了个温润的物件,拿起送到惺忪睡眼前一看,才发现竟是那柄云样玉簪。

此时又闻见房间内似有隐隐幽幽的食物香味,他侧头欲一探究竟,先映入眼眸的竟是床榻边上趴睡的谢云流。

那人眼底泛青,发梢还沾了些许土色灰尘,眉眼放松睡得深沉又惬意,连下巴处的胡渣都冒出不少,也不知在这沉沉夜色中如何快马踏破千山风雪,才及时赶回这并不遥远的安心之处,与人共酣一梦。

李忘生眼睫轻颤,心中激动难言,又异常餍足,红着眼眶就探手去摸谢云流的侧脸,生怕只是自己的大梦一场,待他触及到那温热的体温后,才将心放下,又用拇指抵在那下颌处摩挲一阵。

谢云流早就在这微凉指尖抚上脸颊的时候就醒了,许久后抓着这不安分的手用脸侧蹭了蹭,才睁眼看向李忘生问道,“饿了吗?”

房内的圆桌上,一盏红泥小火炉静静而立,炉中隐约透着炭火的红光,时起时灭,恰好能将上面放置的瓦罐保持在温热状态。没等李忘生回答,谢云流已经起身往桌边走去,只见他取了一旁的青瓷小碗,从瓦罐中盛了一半出来,又端着回身。

李忘生抬手欲从谢云流手中接过小碗,却被后者猛地往后一退躲开了,李忘生见状莞尔一笑,“不过一碗馄饨而已,我还没到端不住它的时候,这日子还有好些个月,师兄若此事便惯着我,往后我要是提出更过分的要求,恐怕你得厌烦了。”

谢云流将手背在碗壁上贴了一下,觉那温度确实不烫,才小心递了过去,让李忘生自己端上,“绝对不会。”

李忘生抿笑不语,只低头吃着碗中食物。

伴着山间清风与鹤鸣,谢云流只觉眼前垂眸之人顺从温厚,与李隆基口中所言心思深沉之人毫不相干。在他心中,师弟从来都是个榆木脑袋,耿直木讷,唯一一次让他觉得此人心思叵测还是之前误解他蛊惑师父设计将自己逼出纯阳,但这一误会早就解开。

如此良顺之人,当真会那样老谋深算步步为营吗?临行前,高力士的话蓦然在谢云流脑中回响起来。

——也罢,就算他苦心孤诣,但此时此刻这孤山险峰上的闲静时光并不假。

察觉到谢云流灼热的目光,李忘生将馄饨快速吃完,又抬眼看向他,轻声问道,“师兄为何如此看我?”

谢云流浅笑解释说,“难得见你一而再再而三对一样食物如此着迷。”

听人戏言,李忘生耳尖蓦地飘起一丝绯色,以前他克己复礼,从未这般馋嘴过。

谢云流却从他手中接过空碗,“还要不要再吃点?”

李忘生连忙摇头,“君子贵在坚定而不执着。”

尾音刚落,一道人影就推门窜入房内,来者又把手中药碗放在桌上,凑在瓦罐上咋咋呼呼喊道,“师叔吃饱了,那剩下的就是我的了!好香啊,让我看看是什么好吃的?”

来人竟是给李忘生送药的洛风。

半大道童双膝跪在凳上双手撑着圆桌上,努力探着身子往瓦罐里面瞧着,显然已经垂涎三尺。看到自家弟子如此模样,谢云流不由嘴角抽搐,呵了一句,“没一点正行!这调皮样也不知从哪儿学的?”

那边洛风竟也不怕烫,已经拿了汤勺就这瓦罐直接舀着里面的馄饨吃起来了,听谢云流这么一说,一双大眼珠圆溜溜地转了一圈,又怯怯地落在谢云流身上,貌似在暗示什么。

“嘿?!”谢云流嗤笑一声,从那古灵精怪的表情中早就看出这徒弟在嘲弄自己,转头欲和李忘生说道两句,一转头就见后者竟也盯着自己一动不动。

“我才不像他那个熊样!”谢云流长手一指洛风,愤鸣不平。

“风儿只需开开心心长大便是难得,师兄不用过多约束。”

听了这话,洛风丢下勺子,又抹了抹嘴巴,像离弦之箭冲到李忘生怀中,又搂着后者的腰身,低笑撒娇,“还是师叔最疼我!”

李忘生抬手摸了摸洛风的头,眼中满是怜爱和心疼。

谢云流自是知道李忘生所言为何,他离开纯阳时洛风正是如今年岁,在扬州码头急奔而来迎风哭泣的样子,如挥不散的心魔一样,每每午夜梦回都能见到,在他心头烙下一个血淋淋的伤疤。

不久后,长安变动的消息就传上了华山,只是这次纯阳置身事外,未被波及,又过了一些时日,待李隆基被封为太子的消息再度传遍大江南北之时,已是半月之后。

太极殿内香火袅袅,阳光斑驳透过雕花纱窗落在殿内供奉的老君塑像脚边,仿佛这神佛漫步人间而来。

新晋的大唐太子如今却不在长安城内,而是在这天宫中与吕洞宾执子对弈,他心神不定,目光游移,除了考虑与人对弈的章法外,全部心思都落在一侧坐着沉默不语的李忘生身上。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原是谢云流用托盘端了清粥并着几个小菜走了进来,李隆基侧头一看那清淡食物,猛地额头青筋一跳,顾忌现在的身份与多年教养才没开口叱骂出声,“就吃这么点?”他眉间紧蹙,面露不悦。

“师弟近几日胃口不好,见不得荤腥……”谢云流端着那清粥在手中轻轻舀动,等察觉没方才那么烫手了才送到李忘生手中,看着那日渐消瘦的手腕,谢云流心中难免也渐起担忧。

李隆基手中棋子未落,而是拿捏把玩了许久,吕洞宾也不催促,兀自合眸调息,指尖棋子如有生命一般穿梭不定,又听李隆基不经意说道,“那就随我一同回长安。”

这话从李隆基山上见着李忘生第一面就开始说了,也不知提了多少次,都被李忘生婉言拒绝。李隆基只当他有了身子,性格才会如此执拗,因而想方设法在纯阳逗留了大半日多番劝说,又把吕洞宾请了出来下棋拖延时间,只盼着找准时机将人带走。

此次李忘生仍旧执念不改,“长安城内人多眼杂,我不方便出现。”

“哼!”李隆基冷冷哼笑,“纯阳宫里人也不少,你此时还能随处走动只是因为肚子还未起来,等再过些月份,你要躲去何处?”

谢云流立马将垂眸不语的人揽入在身侧,又转头看向方才质问之人,“果然是当上太子的人,地位高了脾气躁了说话也大声起来了!”

“我……”李隆基被人这么一怼,刚想开口解释,却被一旁静坐许久的吕洞宾开口打断了。“忘生,你就下山去吧……”半仙道人双眸微睁,似不动神塑一般俯视人间众生。

“师父?……”此言一出,谢云流和李忘生齐齐转头看向说话之人,面上是掩不住的讶异和吃惊。

“长安城中名医聚集,宫里还有这世间难得的药材,对你恢复内力大有好处。”吕洞宾神色淡漠,盯着棋局,“而且只是过去小住半年,让云流随你一同也方便照顾,等身上轻了再一起回山就是。您说是吧,太子……”

被人点名,李隆基讥笑出声,颔首轻晃,嘴上却没反驳,“吕真人既然已经将事情安排妥帖,我照办就是!”

“您才是太子,老道不过提个建议。只是如今这长安上下均听太子调度,总不能连我大徒弟多个人吃住的小事都无法成全吧!呵呵!”吕洞宾轻抚长须,笑得精神烁烁。

“小事一桩,吕真人大可放心!”李隆基盯着那洞察世事的双眸,手上棋子却已经落定。“承让了……”

“此子即落,响彻九天,勘定乾坤。太子果然棋高一着,老道佩服!”

苍山依旧,青草换新,世事如棋,善弈者谋势。

长安那所僻静的院子依旧给他们留着,只是门户和李忘生住的院子都修葺了一番,原本斑驳的朱漆大门重新上了清漆,院中荒芜的墙角与庭院里的杂草都被除去,因着不是播撒的时节,便装饰了不少盆栽花卉。只是那去过一次的主院不知有没有修缮过,李忘生总不敢过去瞧上一瞧。

留在这院子里照顾的还是刑庭恩,伴着一些面熟的侍女小厮。

自从住进来后,李忘生便极少出门,从纯阳带来的书籍典册不多时就被他看完了,李隆基听闻后让人从宫里拿了不少秘册给他打发时间。

日子倒也清闲,最让二人在意的其实还在这院中,那扇通往临淄王府的小门被提前用青砖砌好了,重新粉刷的墙面格外明显,偶尔午后醒来在谢云流的陪伴下,于院中散步时,李忘生总会停下脚步在不远处看上许久,但从不说话。

大概是因为从小习武的缘故,又加之每日早课从未落下,李忘生的身子一直不怎么明显,衣裳又穿得宽敞,在院中里外照顾的下人大多不知情况,只有刑庭恩一人知晓内情,另外一个就是早晚都来给李忘生把脉的陈玄青。

刚开始两人见了他总称呼陈御医,被老叟吹眉瞪眼说道了几次后,便老老实实喊他大夫。这陈大夫把脉时候总会偷偷抬眼打量站在一旁的谢云流,被人发现后又窘迫不已咳嗽遮掩,一副小老头的模样,但下次指定还会偷看。

李忘生的胃口愈发好起来了,谢云流常常出门去给他买爱吃的零嘴,东市西市各处小摊食肆都没落下,在这住的日子出入也是脱下穿了十几年的道袍,只做常服打扮。

街坊邻居头一次见他从大门走出的时候,纷纷投去好奇的目光,有胆大的高声将人喊住,“小哥可是这府中人?我在这住了许久,听闻这家宅院废弃许多年了,怎么突然间又住进人了?”那人抬手指向大门上“李府”二字牌匾询问。

——莫非是什么山精野怪?当然这诡异的猜想并未说出。

谢云流顺着他的手指往那金色镶边的匾额上看去,“家里这些年在外地谋生,近来时日才回长安,也不打算令置家产,便将老房子修葺后住下。”

那人嘿嘿一笑,“原来小哥你也是李家人啊!”

谢云流不置可否,大步离去。

方才那街坊回家后,与家中老人又说起这李府家人里回来的事,才被提点到其背后的经年往事并非那么简单。

谢云流出门后,李隆基刚好过来,走入院中就见李忘生瘫睡在躺椅上晒太阳,面上盖着一本《水经注》,庭中的柿子树叶片渐渐泛黄,在柔和的阳光下显得金光闪烁,透过树叶落下的斑驳阳光格外温暖。

最近天气渐渐变凉,难得今日天气转好,阳光充足。

李隆基进来后也不直接喊他,而是让高力士从房中搬了一把椅子出来,这秋日的闲暇时光,难得二人有机会单独坐在一起。

“今日这么早就下朝了?”李忘生一动不动,连脸上的书册都未移开半分,便已知晓来者何人。

“嗯,最近朝中事宜均走上正轨,没有那么多繁杂事需要我亲力亲为了。”李隆基听了也不意外,从李忘生手边的果盘中挑了一块嫣红的果脯放入口中,又觉酸涩难耐,脸上五官皱成一团,最后还是高力士托着帕子才让他吐在手中。

咽下一口酸涩的唾沫,李隆基看着身边日渐丰腴之人,又把目光落在那稍稍凸起的腹部,正色问道,“还有几个月?”

“陈大夫说大概是明年开春时节。”李忘生懒洋洋地回答。

沉吟片刻后,李隆基又说,“届时吕洞宾会入宫做年节法事,到时候你二人便顺路同他一起回纯阳吧。”

“二人?!”李忘生听后,蓦地起身,将脸上盖着的书册扫落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又掀起不少落叶。

“对,他得留在宫里。”李隆基望向他的肚子,轻轻地说道,“纯阳没有他立足之地……无论是你亦或者其他人,都没法在他长大的路上与他解释清楚,为何他的母亲是个男子,还是你要对所有人说他也是纯阳捡来的弃婴?况且,日后你必登掌门一位,这个隐患不能留在身边。”

久久没有说话,李忘生垂眸沉思,李隆基所言句句不假,令他无法反驳。

料峭秋风吹来,将满园的暖意吹散,原本暖洋洋地身子突然察觉一股寒意,好似幼年时住在宫中的日子,一眼就能望到边际的湛蓝天空和永远都望不到边的宫墙。
李忘生侧头看了看空荡荡地院门,等着另一人能早些回来。

又或许,冷的从来不是秋天也不是长安城,而是人心。
……

光阴百代,万物逆旅。

又见暖阳高悬,春风拂面,扬州城外的再来镇最近来了个年轻的大夫,也不知是谁家公子少爷,长得标志白净,衣着显贵,手里却有几分真本事,这几日做义诊从不收病人钱财。

再来镇上的大娘在子女的搀扶下千恩万谢提了几包草药从那处破旧院子走出来,又见外墙上搭着的手脚架上还有泥瓦匠在修葺院墙,墙角落处丢着刚从大门上拆下来的匾额,依稀可以辨认出最后似乎是个“观”字。

这时,一辆马车与一行人擦肩而过,又急忙停下,那上头赶车的青年言笑殷殷,“老乡,劳烦问一句,这里面可是那小神医所在?”大娘听了连忙点头,高高举起手里的草药包,“他还真的几分本事呢!”

道谢后,青年便把马车停在院门口的空地上,又与马车内的人说道,“师父,就是这里了!”

遮帘微动,不多时就从里面下来一人,头上却还带着墨色轻纱幕篱,看不清容貌,只是一身玄白相间的道破格外洒沓,并着腰间佩戴的三尺青锋,竟是个世外侠客。

这人走在前头领了青年人一同入了院子,却径直往那正殿走去,再看这正殿中居然还立有三清神像,被擦拭得干干净净不染尘埃,只是颜料早就脱落斑驳,显得有些灰败。

紧随其后的年轻人进到屋内就见这处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四处张望几圈后,又朗声喊道,“小神医在吗?!”

话音刚落,大殿侧面就有人回应,青年侧头看去,那侧面满满一墙装药的抽屉,角落又放了不少大小不一的麻布袋子,那人是从布袋后面钻出来的,额上一点红色血痣像是被人用毛笔沾了朱砂点缀而成,他瞪大了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你是在找我吗?”

青年人看这人样貌甚是眼熟,忽又见他发端挂着不知什么药材的残渣,模样甚是滑稽,一时忍俊不禁,反问道,“那你是小神医吗?”

那人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撇着嘴说,“算不得,但是我会看病,这儿的人才这么叫我……”说着从药材堆里把自己抽出来,又轻轻地掸去身上的灰尘,提着衣摆往青年人身边冲去,“你身体可有不适之处?”说罢竟欲伸手去摸那年轻人的手腕。

常年习武之人的命门哪能轻易被人把住,饶是已经知晓这人只是想给自己把脉,但年轻人还是不动声色把手往身后一背,轻易躲开后,侧头示意小神医看向另一处,“不是我,是我师父!”

小神医这才见到这大殿中居然还有第三人,那人负手立与正中央,微微抬首,似是从这幕篱的缝隙中望向面前的三清神像。

见他一动不动,小神医立马朗声吆喝道,“过来坐下吧。”言闭,自己便走到边上的一个小桌后入座。

方才一直一声不吭的人这时才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墨纱遮盖这人神情不甚清楚,小神医只觉着那灼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许久后,才见那人缓步走来,又把手放在脉枕之上。

见状,小神医立马将指尖覆了上去,又轻声问,“身体何处不适?”

对面那人却仍旧默不作声,许久后其身后的青年才说,“我师父……并未有不适之处,只是年纪上来了,恐有异样,途径扬州听闻这镇上有一神医,便顺道过来看看!”

那小神医立马瞪大了眼睛看向青年,又仔细辨别了一下手中的脉象,良久后,才不敢置信地怯笑说,“这位兄台,你看上去大概二十多岁,他是你师父?那不得有四五十了?可我观其脉象最多三十!”

听了这话,青年差点笑出声,“当真没有一点问题吗?”

“不浮不沉、不快不慢、不大不小、从容和缓!非常正常!”他又狐疑地皱起鼻子,“你们莫不是来作弄我的吧?”

那头戴幕篱之人将手收回,又侧头对身后掩嘴窃笑的青年说,“风儿,别闹了。”其声音嘶哑低沉,确实不似年轻人。

小神医听了这说话声,竟有些怀疑起自己的医术来,恰逢清风浮动,那墨色纱幔被轻轻吹动,浮光掠影之际,小神医便稍稍低下头,欲一窥这纱幔的真实面貌与年龄,却不察被人发觉侧头躲过,只瞧得半截下巴与单薄的嘴唇。

那人躲开窥探后,又低声与身边的青年说,“风儿走吧,别让你师叔等久了。”

待两人缓步出门走到马车边上,院中竟有一人影急匆匆闯了出来,高声将二人喊住,却不是方才的小神医,来者径直走向戴着幕篱之人,欲躬身作揖,却被那人抬手拦住,“不必多礼,刑大人!”

这两鬓渐白之人,居然是刑庭恩。“谢真人别来无恙。”他低声问候,眼神却落在那马车的帘帐上。

见状,谢云流抬手在木栏杆上轻敲两下,对里面的人说,“忘生,故人相逢。”

帘帐轻动,先是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缝隙处伸出,而后轻帐被人掀起,露出一抹玉色面盘,这人额上一抹浅色太极图,正是李忘生,他嘴角含笑,望着马车外的刑庭恩,感叹道,“好久不见。”

记忆中的面容一如既往,刑庭恩立马红了眼眶,怯怯抬头望前仰着脖子凑了几分,哽咽唤了一句“小郎君……”

“刑大人如今身居高位,若是在宫中碰见,我们依照规矩还需向你行礼呢……”

刑庭恩将眼角的泪痕拭去,怀念地说起往事,“当年若不是小郎君仁慈,将我从高大人手里保下,此时哪儿有什么刑大人,何况我已经辞官了……”

他侧头望了望身后院落的大门,又继续道,“上月陈大夫过世后,小主子就和上头那位说起要出宫的事情,那人竟难得应允了。小主子又听着扬州近来瘟疫肆虐,就想过来行医施药,我担心他一人年轻气盛不知世故,便辞了官跟随在身边……”

话说间,就见门口他口中的人窜了出来,手里还提了什么物件,面上甚是焦急,见状李忘生急忙将帘子放下,又往后坐回软榻上。

小神医提着东西走了过来,喘着粗气,“幸好你们还没走,近来扬州瘟疫横行,甚是古怪,你们最好多加防备,不要久留。”说着他将手里的草药递了过去,“这是我自己配的除瘴丹,你们回去后在房中点燃,关上门窗熏半个时辰,自能免疫这些瘴气毒雾。”

谢云流轻声道谢后,接了过去。

小神医的目光却好奇地落在还在轻轻晃动的帘帐上,忽地又见刑庭恩眼眶发红,才忐忑追问,“刑大哥,你怎么也在这?眼睛还红了?”

“遇着故人,想起来年轻时候的事情,难免心生感慨……”

“故人?”小神医看了看面色各异的两师徒,“你和他们是朋友?难怪我听他们口音不似当地人,原也是长安人士!”

此时身处室外,阳光耀眼,幕篱墨纱内,谢云流垂眸便见这人腰间悬挂一枚如冰似水的玉牌和破旧荷包,那布料和针脚都无比熟悉,分明就是装了他与李忘生头发的那个,又见那玉牌清澈光洁,上面隐隐似刻有一字,谢云流看的不甚清楚抬手便去触碰,欲拿在手里仔细观瞧。

小神医察觉后,立马往后躲开,警惕地望向谢云流,“你要干什么?”

见状,刑庭恩就从中调和道,“给人看看也无妨……”

小神医蓦地摇了摇头,“不行!”

“对不住,是我冒昧了。”谢云流轻声致歉,又问,“我只是觉得好奇,为何你衣着不凡,却随身带着这么一个破旧荷包?”

“这是我爹娘留给我的……”小神医撇了撇嘴巴。

“那这玉牌呢?”谢云流继续问道。

小神医将玉牌拿起,摩挲了一阵,“这是我大伯送我的,他说上面这字是我爹的姓……”说着,手握玉牌往前递到谢云流面前,此时后者才将那字迹看清,分明就是一个“谢”字。

这时,马车内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小神医突然就想起方才惊鸿一瞥之人,又急忙问道,“他是你什么人?”

——他刚才明明见到确实有人,但为何这半日时光都不做声,竟似乎是在躲着自己?

“他是我师弟。”谢云流淡淡回道。

因着还需去码头赶时间,一行人也未多停留,渐行渐远之际,洛风匆匆探头回望一眼,才想起这小神医面容竟有三分像谢云流年轻时候。

待那马车身影消失在灌木丛林后,刑庭恩还站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去。

“是许久没见的朋友吗?”小神医见他面有愁色,欲开解一番。

“很久。”刑庭恩将目光收回,落在小神医脸上,“从你出生开始就没见过了……你觉着方才那人怎样?”

“嗯……感觉说不上来的熟悉?”他也不知为何,总觉得和那头戴幕篱的人认识了很久,但却更想见见那马车里面的人。

“他也姓谢。”刑庭恩抿嘴轻笑。

“难怪,保不定以前我们还是一家人呢!”小神医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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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耳白狗 | 2025-3-28 16:48:08 | 显示全部楼层
马车一路往再来镇外驶去,谢云流从上了马车便把头上幕篱摘下,又拉住李忘生的手将人揽入怀中,“既然已经来了,为何补去看看,他比去年又长高了不少。”

“从来都未见过,多看这一眼也不会生出变化。”李忘生淡漠回道,“倒是师兄,也不知从何知晓了他出宫的消息,趁着此次赴约名剑大会,骗我过来会面,我倒是真以为师兄你身体不舒服,要来寻访名医。”

“难得李隆基大发善心,将人放出宫外,你也不需和以前那样避讳,这扬州天高皇帝远,虽不能相认,但见上一面也是无妨的。”

“没必要,他是我一念私欲造下的孽债,不见反而没有牵挂,圣人待他很好,未缺衣少食,甚至有些溺爱了。虽从小只能在宫中长大,就如我出生就在李家没有身份,博玉幼时就要被送到纯阳,我们这种人生来就是错误,往后余生都只是在纠正这个错误。”

谢云流听后手上一紧,将人肩头的衣裳都捏出细密皱褶,“他不是你一个人背负的债,还有我与你一起。其实……当年若将人强行留在纯阳,也并非不可!”

听言,李忘生突然发出一声轻笑,从那人怀中挣脱起身,“师兄贪心不足了,世间何来圆满之事。能得你一人留在纯阳已是不易,月圆总需月缺易,他能闲鹤归林,已是造化。可比这世间其他人活得惬意多了,此番又有刑庭恩随身照料,想来也不会遇上太多坎坷。”

“那时圣上想尽办法让他归入李家祖籍,这十几年我虽未与他见面,但也晓得圣人将当年少了我的尽数补偿在这孩子身上,又能拜陈大夫为师,学得一手杏林妙术……”

这话毫不掺假,谢云流常往长安,偶得时间便能在角落看上一眼,回去说与李忘生听,他却总是避而不谈。初时谢云流只当师弟病了,后来才懂得什么叫做不见才不思,可终究心疼,几次谈心欲将其心结解开,都无果而终。

这次得了刑庭恩的信件,得知他二人来到扬州,才设法把李忘生骗来,哪知还是没能见面。

谢云流也明晓顺其自然的道理,就不再过多纠结,于是转移了话题,“此次名剑大会,师弟可有把握?”

“尽力而为。”

“师父下山前曾找过我,说年节时候在宫中李隆基与他提起过让你接任掌门之事,师父问我意见。”谢云流一边观察着李忘生的表情,一边缓缓说道。

“那师兄是怎么回答的?”

“你怎么不问师父怎么回李隆基的?”谢云流轻笑反问。“师父心中原定之人本就是你,与我谈话只让我不要在意。”

李忘生眼中闪过一次惊愕。

“我与李隆基生来八字不合,想想若是我坐上师父那个位置,不仅要随时应诏入宫,还需在年节时候去给他祈福祭天……”谢云流猛地摇了摇头,不敢多想。

大抵也是想起那个画面,李忘生不由笑出声。

“纯阳看似逍遥方外,但只有我们身在其中之人才知,这江湖各大门派中,入世最深的莫非纯阳,深处这临渊之道与朝堂周旋的重任,只有师弟你才能担当。”

“假如师兄有意为之,未必不可!”李忘生笃定说道。

“师弟你可饶了我吧!”说着,谢云流又抬手抚上李忘生的鬓角。

“怎么了?”李忘生投去疑惑的眼神,却没躲开,“近几日师兄总是用这般眼神看我。”

“那时身在东瀛,但幽魂游历蟾宫,见你两鬓生白不似年华……”谢云流叹息道,“如今又倒了同样年岁,可还是年少模样,师兄心底欢喜……”

“师兄又胡说了,那孩子都年近弱冠,我怎还可能如从前模样?”李忘生佯装嗔怒,又看向谢云流细细端详,抬手在他眼角轻轻抚摸,“师兄这儿都生出纹路了……”

“岁月蹉跎,时光易老,只要师弟芳华永驻就行。”谢云流将那手拽住,又把嘴凑在李忘生耳尖轻声道,“方才那孩子把脉说我年轻着呢,你说是还不是?”

呼吸滚烫,李忘生突然就红了耳尖,也不知想到何处去了。

马车走得缓慢,春日正好,马车两侧的帘子被掀开,仍由这漫好春景映入车内,一路去往扬州城,忽而路边一尊高耸的石雕引起二人的注目,又见石雕前方三两红衣女子持兵刃而立,又有不少村民跪拜在前焚香祷告。

“红衣教的人?”李忘生笃定低语。

“对。这几年他们行事愈发乖张,门下教徒也扩张迅速。”说着拿起手边的草药包闻了闻,“也不知这扬州突如其来的瘟疫与她们有没有关系?”

马车未曾停留,一路前驶,突然又热闹异常,见着鳞次栉比的小摊和树梢枝头随风舞动的彩笺,这才想起,原又到一年花朝节。

“师父师叔!快到码头了,我已经看到藏剑的接引人了!”洛风在马车前高声喊道。

时光流转,满天飞花,洋洋洒洒,下了马车后,二人立在一旁看洛风与那边年轻的藏剑弟子攀谈甚欢,又见满城彩笺一如当年,远处的桂花树似也繁茂了不少。

“师弟当年许了什么愿望?可有实现?”

“山河岁月长,静待一人归。师兄呢?”

“不负春光好,愿得一人心。”

江南烟雨再起。
轻云漫卷天边白,
遮断青山入画来。


番外一
雪夜无声,长安城内的百姓早早地都回了家,天地间瞬间一片洁白,只留下李府门口两道深深的车辙。

李隆基过来有一会儿了,和谢云流一同站在回廊下焦急等待,没说一句话,也不知后者站了多久了。院子里忙成一团,陈大夫和稳婆早就进去了,这银装素裹的天地间,静谧而纯粹。

不久,李隆基便在高力士的催促下进了屋子,只留得谢云流一人还站在原地对着一堆炭火,偶得细风路过,点点红光如萤火虫腾升炸开,谢云流却毫无心思观赏。
书房内略显暖和,可这炉子升起仍时间不长,李隆基身上裘袍未解,取了桌上的纸笔开始涂涂写写,松弛一下紧张的情绪。

约莫到了后半夜,院外传来雪堆被踩踏的声响,李隆基一抬头就看见眉间鬓角都沾染了雪花的高力士急匆匆地迈入大门,他身子微俯面上尽是喜悦,“是个男孩!”又见其身后跟着的乳娘怀中抱着一团貂绒被褥,稳稳当当地也行了个礼。

李隆基将手里的毛笔随手一掷,落在宣纸上炸开一团墨色荷叶,又见他急忙走上前去,低头一看那貂绒内,果真包着一初生婴儿,皱巴巴地脸盘也不知像谁,只有眉心一点朱红,令李隆基无端心生喜爱。

“谢云流看过这孩子没?”

“没有,门一从里面打开,谢道长就急忙跑进去看小郎君了,还未曾见过孩子。”高力士如实回答。

“把他叫过来,见见孩子吧……”李隆基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孩子,许是觉得天气凉寒,又退开几步让乳娘把貂绒裹严实。

过了许久,谢云流才踏雪而来,他步入屋内后,径直往乳娘身边走去,那孩子似有感应一般在貂绒内挣扎了几下,将小节手臂伸了出来。

见状,谢云流欲伸手摸一摸,又觉自己刚才冰天雪地外进屋,恐冻着他。大约过了一盏茶时间,李隆基才启声让稳婆把孩子抱走。

谢云流这时才将目光移向李隆基,“太子找我何事,总不能只是让我来看孩子吧……”

闻言,李隆基轻笑摇头,“看孩子自然是最重要的,毕竟等忘生身子好点能下床了,你们便要一同回纯阳。”

“这话是何意?”谢云流眉头微蹙,眼神漏出些许不善意味。

“他没告诉你?”李隆基走了几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一些,又轻声道,“这孩子会留在宫中。”

蓦地,谢云流双眼瞪圆,“他没说……”

“这样。那我便与你说清楚吧……”李隆基双手一背,盯着谢云流的脸娓娓道来,“这孩子本就是他一时糊涂酿成的后果,我不能见忘生后半辈子白白被此拖累。
这世间人心之恶远比你我想象的要多,你之前所说的阿萨辛与红衣教我已派人打听过了,他之苦难和迷途断断不能发生在忘生身上。”

谢云流怎会不知这世间人心难测,蜚短流长,又回想起阿萨辛所入歧路,何尝不是这世上逾常窥探之心所致,思及此处他也有些理解李隆基方才所言。“可这孩子也不是不能呆在纯阳……”,以纯阳之力只是护着一个孩童,谈何难事。

“没错,孩子也可在纯阳长大,和上官博玉一样?”李隆基轻声讥笑。

听得他提及博玉,谢云流警惕又起,“你怎么知道?”

“这世间哪儿有不透风的墙?”李隆基轻轻摇头,“但假如是在长安,是在宫内,我自可保证无人敢多言无人敢置喙。”

“你会如此好心?”

“他是我李家的孩子。我怎会对他不好?只是……”李隆基沉吟片刻,“日后若有所求,看在这孩子叫我一声伯父的份上,还请你不吝援手。”

谢云流突然哼笑出声,“果然!”

“我知你谢云流生性自由散漫,一贯看不起这朝堂世族之辈,之前李重茂能与你交好,也是他手上无权能伴你闲云野鹤游玩山水,但这江湖的安稳从来得看朝堂,天下若是动荡,饶是世外桃源亦无可避。”

“太子殿下当真如此自信能将这万里山河治理好?”谢云流正色问道。

听后,李隆基快步行至案桌后,将方才所写字卷高高扬起,却见上头龙飞凤舞写着,“三阳丽景早芳辰,四序佳园物候新。梅花百树障去路,何愁不赏万年春。”

谢云流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意气风发的李隆基,往日心中只当他是追捕自己的罪魁祸首,再进一步也不过是李忘生的胞兄,今日才初窥其野心与壮志。

“那你可千万莫要忘了今日所说!”谢云流不动声色的轻抚腰间佩剑,而后甩袖走人。

与其擦身而过进屋之人是高力士,“宫里的玉器师傅已经到府中了。”

李隆基将手里的宣纸轻轻放到桌上,又伸手展平,头也不抬地说道,“取我私库中的那块羊脂玉出来。”

“那刻个什么好?”高力士继续求问。

李隆基手上动作一顿,想了许久,轻叹一声,“刻个‘谢’字吧。”

高力士惊愕探头,又紧忙低头将表情隐藏,应了声“好”后退下了。

屋内的炭火已经燃烧得熊烈壮阔,大雪却仍旧没停,且看来年瑞雪兆丰年。



番外二
谢云流今日寻了李忘生许久,直到暮色时分,听身侧路过的弟子交谈才知人在飞仙阁。

一路找过去,进门果然见人在屋内,穿了一身素白的道袍,平日里规规矩矩的发髻被解开,只用同色的道巾缠成一束放在身侧。

此刻日落西山,屋内灯火通明,这飞仙阁原是纯阳放置长明灯的所在,往常轮班值守蓄灯油的弟子不在,也不知怎的今日竟是李忘生在此。

又看他手提铜制油桶,另一手执长柄油勺,小心翼翼的往每个闪烁的长明灯中添加灯油,衣角迤逦了一地,明亮的油灯将他面容照得反光泛白,一时看不清表情。
见状,谢云流也不说话,只从门后拿出另一套添油的工具,从另一面墙开始忙活起来,想着若是早些弄完便能早些回去。

等屋内所有长明灯的灯油都添过一遍后,谢云流刚把油桶放回门口,就开口问道,“今儿怎么来这了?”

李忘生默不作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自己却又转身去大殿角落的柜子处翻找什么。

谢云流怀着疑惑将信件打开,只稍一眼便惊呼出声,“西城县主殁了?”

此时李忘生已经转身,手里拿了新的灯盏,又见他缓步走到大殿中的蒲团上坐下,“对,今晚她的棺椁回长安。”说着指尖拿着棉线开始捻灯芯。

“那时我大病一场,阿姊从终南山来探病,我本是不愿相见的,后来想着终须有人搭桥引线,便顺着她的话让其告知阿兄我回心转意,不日他果真携高力士一同上山……”

“幼时阿姊待我极好,因着牙口不好,我便不太嗜甜,那清甜可口的桂花糕往往只有她亲手做的我才吃上几个。”

谢云流坐在他对面的蒲团上一边静静听着,一边手中信件翻叠不停一目十行。

“她那时和我说,若是身死道消,只求能魂归太极躯归黄土,可她重病之时却托人带信回长安给阿兄,只说‘人之将死,愿将那孩子归于名下,届时灵柩回长安之时,就是那孩子认祖归宗之日’。”

说话间,李忘生手中灯芯已经捻好,他取了身侧的剪子绞断,又将灯芯用桐油浸没,才继续起来。

“她常年清修,从未有过红尘俗念,哪知身死后竟还要为我操心至此……”李忘生抖着手划起一根火柴,颤颤巍巍地将灯芯点燃,却仍由那柴火在手中燃尽,不觉丝毫疼痛。

空气中弥漫起一丝硝烟与木材燃烧的气味,把满屋的桐油气掩盖,对面的谢云流已经读完了所有的信纸,他抬头看去,就见李忘生双眼婆娑,含不住的泪水滚出,沿着消瘦的下巴低落在他手上,那大拇指上不知何时多出一个玉扳指,看玉色似和他头上的云样玉簪同出一块料子。

谢云流转头望了望天色,只见弦月刚刚爬上屋顶,他心念一动,“此时若是赶往长安,还可见她最后一面!”

“什么意思?!”

谢云流伸手将他面上泪水拭干,又抓着手腕把人拉起,“与其空坐在此,不如往前多走一步,你我都知憾恨难解是何滋味,既是如此又何必迟疑?”

听后李忘生如梦初醒,郑重点头后,与谢云流一同运着轻功往山下驿站奔去,那匹日行八百里的西域宝驹一直就留在纯阳。

长安城外狼嚎不止,护送灵柩的队伍延绵数里,最前面的引魂幡招摇注目,不远处的山顶上,李忘生下了马,往悬崖边怔怔走了几步就被后面的谢云流伸手拦住,再往前就是万丈深渊了。

李忘生却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幽魂队伍中的漆黑棺椁,最终双膝跪在原地,深深地朝那处叩首磕头。

忽然,这蝉鸣凄切的夜间突然挂起一阵清风,引魂幡飘摇翻动,久久未停。
番外三
谢云流原是不愿随吕洞宾一同进宫的,但常年伴在其身侧的持宝弟子今日身体不适,又不能让李忘生随同,便只能自己勉强前来。

吕洞宾还在与李隆基在大殿内交谈,谢云流不喜看着那虚情假意的画面,就到殿外的祭坛边上监工,一切法度器具均摆好后,他又上去仔细清点了一番。

等他清点完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案桌下传来一阵响动将他的脚步叫停。

谢云流疑惑地侧耳一听,果真辨得黄布遮盖的案桌下传来一阵微弱的呼吸,他心头一紧,手已摸上腰间利刃,待他大步上前,一把将桌布掀开时,对上的确是一双明亮无邪的圆溜大眼。

“你……你是谁家小孩?”

谢云流环顾四周看了看空旷的广场,不见任何人影,手中早就松开了利刃,一把拍在脑门上,“在这宫里的孩子,除了李隆基的还能是谁的!”

那小团子大约一岁多,也不怕人,见了他只痴痴地咬着指头笑,又黏黏糊糊地喊,“抱……”说着,一双短短的手已经向谢云流张开。

谢云流犹豫片刻,伸手把这满脸脏兮兮的小孩从桌子底下抱了出来,放到案桌上坐下,又皱着鼻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听了还是傻笑,低着头往兜里掏了一会儿拿出一块东西往谢云流嘴边塞,“甜!”

谢云流见他可爱,也不嫌弃那饴糖被脏兮兮的手摸过,张嘴就叼了进去。

此时不远处一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看那打扮似是宫中侍女,“小主子!你怎么爬这儿来了!”这人说着又从腰间解下帕子,把小孩的脏手和脸擦干净。

这是谢云流才看清那团子原来生的甚是白净,只是眉间的朱红一点,让他愣在了原地。

他张了张嘴,却哑口无言,一时竟不知怎么叫这孩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宫婢将人抱走。

番外四
第二届名剑大会的时候,谢云流携李忘生如约而至,但终究还是棋差一招败给了拓跋思南,那时初出江湖的少年已经长成了青年,一柄巨剑舞得呼呼作响。

比试之后,谢云流依旧在台下抓住了将剑帖卖掉换成黄金的陆危楼。

时隔十年,再度把酒言欢,幸得三人无一缺席。

“你就那么缺钱?!”谢云流坐在岸边,对着满湖春水讥笑。

“你不懂,成立一门一派,处处都需花钱!”陆危楼摇了摇头,叹息道。

“哼,我是不懂,但也不想懂。”

“嘿嘿,谢云流,你身手虽然不及拓跋,但假以时日自有一番建树,就当真没有开宗立派,将一身武学传承下去的想法?”陆危楼侧头睨笑。

听后,李忘生也侧目好奇地看向谢云流。

谢云流沉吟片刻,“我静虚门下弟子已经不少……至于其他武学,日后之事日后再说!但你陆危楼能做到的事情,我未尝不能做到!”

陆危楼眉毛一挑,悄悄用余光瞟了一眼李忘生,轻声叹道,“没错……”

一壶温酒下了肚,陆危楼颤颤巍巍地扶着树干站起身,指着潋滟湖光提议道,“春光无限好,二位何不与我一同泛舟湖上?”

谢云流与李忘生对视一眼,齐声婉拒,“陆兄独自泛舟,自当另有野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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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山的鹦鹉 | 2025-3-29 18:41:11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太太搬运,又可以完整的再看一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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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risaki | 2025-4-7 13:02:4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口气看完!太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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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 | 2025-4-15 23:48:3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吃好吃,但是最后没有相认好遗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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