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事过后,只做了简单的清洁,昏昏欲睡的李忘生就被谢云流抱在身前,二人赤裸着前胸紧贴后背,靠坐在软枕上。
谢云流手里拿着二人披落的散发编织着什么,嘴上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李忘生只觉身上疲惫,连双眼都睁不开了,却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静听荷风细雨。
突然,耳边那人竟柔声问道,“若今时今日在你面前的是那个一无所知的谢云流,师弟也会让我这样为所欲为吗?”
李忘生顿时睡意全无,他眸光闪动垂眸思忖了许久,才郑重回道,“会吧。”察觉到搂住自己的双臂突然一紧,便急忙解释起来,“毕竟那人也是师兄,不是外人。其实,若不是有了潞州的遭遇,我定有许多办法将你留在纯阳,便不会生出如今这诸多事端,也解了我二十多年的心结。”
“但师兄你还停在遥远的东瀛,仍旧日日不得欢,夜夜不得眠。如今能与忘生一同经历这一遭,虽不知日后事情走向如何,但终究可以携手坦然面对,忘生便可以湖海不留憾恨了。”
话音刚落,谢云流手里的活儿也收了尾,李忘生侧眸看去,就见那赫然是一枚同心结。
李忘生眼眶一热,抬手抚上那精致的物件,就被谢云流牢牢一同握在手心,又听后者在耳边恳切允诺,“忘生,此生我定不再负你。”
一言将李忘生本就复杂的心绪挑弄起来,他勉力转头看向谢云流,毫不意外对上那双深邃而情意真切的双眸,“师兄的意思是?”李忘生试探问道。
“温王以后是生是死,我不再干预。”谢云流启唇缓缓吐出一句承诺。
李忘生眉间一挑,却未有预料中的欣喜,没有作声回应,只是转过身子垂下双眸复躺入那温热的怀里。
没有察觉到这些许异样,谢云流伸长了手臂取了床榻外的南桓,一阵寒光划破融融暖意,待那寒锋入鞘,两人发间各落下一缕,精巧的同心结便完整地躺在谢云流的手心里。
雨晴夜合玲珑日,万枝香袅红丝拂。
破晓的曙光揭开夜幕的面纱,将大地与人们唤醒后,昨夜雨疏风骤被一笔带过,唯留天边几颗稀落残星。
当一片温柔红光透过轩窗映入室内,早早起身穿衣收拾的两人便听得外头脚步响起,才好奇地望向门口,就有敲门声传来。
谢云流上去将门打开,就见刑庭恩领了一众侍女小厮候在外面,仔细再看,手里捧着吃食不一,“府里吩咐小人送来的早食。”话闭,又示意后头跟着人踱着步子进去将盘子在圆桌上小心摆开才离去。
正当两人不急不忙地用着早饭,那刑庭恩又去而复返,手中却多出一碗黑色药汁,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又恭恭敬敬地放在李忘生手边。
谢云流侧头看了一眼,“什么药?”
“昨日陈御医开的方子,说是与昨晚那碗是同一付,做巩固用。”
见他面色无异,又看那药与昨儿喂给李忘生的并无差别,谢云流也就没再多问。
可李忘生却只将那碗药端在手里,许久后才抬头看向身侧等着的刑庭恩,缓声问道,“昨日我二人换下的衣服在何处?”
刑庭恩先是一愣,而后躬身回道,“已经浆洗好烘干了。”
“劳烦你拿过来,我还是习惯穿道袍。”
刑庭恩听后稍稍抬头望了一眼李忘生,又不着声色的将目光撇过他手里的药碗,才垂眸应是。
李忘生侧耳辨听,待那人离去的脚步渐渐走远了,才匆匆起身走到屋子角落处,抬手把手里的药整碗倒入古松盆景里。
漆黑的药汁瞬间没入黑色泥土中,只有淡淡药味盘旋停留。
看那盆景并无异样,李忘生才放心转身,却对上谢云流惊愕的探究眼神,“师弟这是为何?”
李忘生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空碗,沉沉说道,“我信不过他……”
想到昨日李隆基所作所为,竟为了能挟制谢云流将自己的胞弟拱手送出,不可谓帝王心术,不能不防,但那人终究是李忘生的兄长,谢云流张了张嘴,一番谴责言辞终究没有说出。
等刑庭恩领着两个侍女将衣服捧着回来,就见屋中二人面色无异,桌上的药碗已经空空见了底,安心告退后,出了院子却不与那两人同路,而是去了临淄王的主院复命不提。
待二人转身去换衣裳时,就见两套衣物整整齐齐的并排放在床榻边上,谢云流兀自上前取过自己的往屏风后走去,李忘生见状等他身影已经全部被那山雀屏风挡住了,才伸手去将自己的那套衣裳揭开,果见随身的瓷瓶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
他手上一顿,低头凝视了那瓷瓶半刻,终究抖着手拿了起来,又用指尖摩挲了许久,侧头望了一眼屏风后谢云流不甚清晰的身影,咬咬牙将瓶中的红色药丸倒在手心中,这东西也不知是何种药材制成,香气久久不散,担忧谢云流待会儿会闻到这股异香,李忘生仰头毫不犹豫地将其一口吞下。
正当二人整理衣物,又听得外头“咚咚”敲门声响起,李忘生凑得近便抬步过去开门,发现来人居然是高力士。
只见高力士满脸笑意,站在门外端端正正地给李忘生作了个揖,起身后又低声敬道,“恭贺小郎君!”见李忘生面上并无不悦之态,才又朗声继续,“临淄王有请!”
此时李忘生才错愕地回头看向还在盘着发髻的谢云流,高力士立马及时补充,“临淄王只让小郎君一人前去。”这称呼首次没有避着谢云流,迎着李忘生意外的眼神,“谢真人如今不是外人……”
也不知这主仆二人有过怎样的对话,李忘生不欲深究,侧头与谢云流道,“师兄,我去去就回。”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房间,却没有往那雕花小门出去,还在这院子中转悠,绕过几个曲折回廊,竟是来到一处较为宽阔的主屋前,李忘生一眼便看出这处已经许久没有人住了,红漆斑驳,屋檐破败,虽是老旧,可还是干干净净的,只是萧条异常,苍凉凄怆。
走到那门槛处,高力士示意李忘生独自进去,他自己只在门口躬身候着,待李忘生跨入屋内,就见李隆基负手站在一处梳妆镜前,背影颀长,恍惚之间似是时光流转,见到了当年从宫中将他接出来的那个可以依靠的至亲,李忘生失神之际,低低唤出一声,“阿兄?”
闻声一惊,李隆基转身便见背光之人在几步之遥望着自己,满心的话语瞬间化作一声叹息,又抬手招呼道,“过来。”
李忘生走上前,就被李隆基按着肩膀坐在那红漆梳妆台前的矮凳上,此时透过这琉璃镜面细细打量,才发现这屋内的陈设竟似是女子闺房。
从镜中对上身前这人探究的眼神,李隆基便低声解释道,“这是母亲生前的住处……”说着抬手摸了摸那失了原色的台面,又取了上面的木梳给李忘生梳起头发。
“幼时,我们一众兄弟被幽闭于宫中,你便被圣母天后当做女孩打扮,后来得了机会可以出宫,我才坚定地让你恢复男儿身,几十年的风雨飘摇,世上谁人不说我李家阴盛阳衰,可我却从不信这些荒谬之言。”
“你中意那谢云流,我之前不让,也是为了你好,你虽与寻常男子有异,可从小我便将你当兄弟看待,才处处阻挠。昨儿事出紧急,好在有惊无险,亦遂了你的愿,之前种种你也别记怪在心。”
李隆基将那陈年往事娓娓道来,难免惹得李忘生一时心软,又柔声唤了一句“阿兄”。
李隆基听后顿时喜上眉梢,放下手中木梳后,又把桌上的一个锦盒打开,李忘生探头看去,却见里面赫然躺着一只玉镯和一柄玉簪,李隆基将那柄玉簪拿在手里,“这一套玉器是母亲留下的,那空处原是一枚戒指和一对耳坠,你两个姐姐在遁入道门的时候拿去了,这只簪子,我本想在你接任纯阳掌门的时候赠与你,但如今却也正是时候。”说着他就将李忘生头上的木簪换下。
祥云样式的玉簪清新脱俗,玉质温润如水,华光内敛却不张扬,正似李忘生本人,望着镜子中簪玉之人,李隆基喟叹道,“玉奴这小名原是母亲留给你的,今儿便舍了吧,日后只叫忘生,李忘生!”
院中绿叶葱茏,青翠叶尖的露珠渐渐被暖阳蒸发,谢云流立在庭院的大树下,稍稍抬头望着其上悬挂随着清风晃动的灯笼,他方才刚一出房门,就注意到这园中的盏盏红色琉璃宫灯,一派热烈欢欣。
谢云流指尖凝息,掐诀一算,又回忆起下山时候吕洞宾与他所言,“此卦为乾,后有屯卦六四,行地无缰,无往不利,此行需多注意你师弟……”
“卦六四爻辞:乘马班如,若求婚媾,往吉,无往不利……原来如此。”谢云流喃喃自语,忽而耳边听得李忘生回来的脚步声想起,侧头望过去刚想把自己方才的占卜结果告知,却见他并非一人回来,身后还跟了个锦衣宽袍的临淄王。
原本喜上心头的谢云流瞬间将脸上笑意收敛,将要说出口的话也硬生生吞了回去,李隆基自是注意到他这番变化,却也不在意,乐呵呵调侃道,“如今也算得上是一家人了,谢道长怎还用这幅表情看我?”
谢云流虽为人直率,凭着一身武学说话也不爱绕弯子,但终究不再是那个二十啷当的青葱少年,加之如今与李忘生的关系又进一步,因此心中再如何不待见这个居心叵测、善于权术之人,此时态度也稍稍缓和几分,可一开口仍旧只围绕在李忘生身上。
“师弟身上这次的劫难虽因我而起,但他终归是在临淄王府中丢了的,还望你念着亲情,以后莫要再让他身陷险境了。”
李隆基静静地凝视了一会儿谢云流,轻笑道,“我亦正有此意……”话音刚落,高力士便从外头走进,低声回禀,“马车已经备好了。”
“阿兄要出门吗?”李忘生不解地看了一眼高力士,又将目光移至李隆基面上。后者却只缓缓摇头,“马车是给你们准备的。”
这一言更是没头没尾,李忘生转头与谢云流对视一眼,复问,“这是何意思?”
“今日你们便启程离开长安回纯阳吧!”李隆基望着李忘生解释说,“现今局势已定,你的身份早已暴露,在长安逗留反而不安全。”说着又看向一旁的谢云流。 谢云流从他眼神中读出了隐隐担忧,立马心领神会地应答,“那边劳烦临淄王了,我们立刻出发!”他抬手轻拽李忘生手肘,竟被后者轻轻躲开。
就见李忘生低头踌躇了片刻,才抬头迎上李隆基不满的眼神,又声色问道,“崔湜已死,之前临淄王许诺我的可还算数?”
李隆基深深望了他一眼,“我还是那时候的回答。”
此言一出,李忘生只觉自己被人戏弄了一番,璀眸一瞪扬起眉毛就欲当场辩驳,却被一旁垂首等待了许久的高力士尖声打断,“各大节度使的兵队马上就要进城了,再不走来不及了!”
迫在眉睫,李隆基心急如焚,又给谢云流使了个眼色,后者便拉着李忘生强行将他拉着离去。
李忘生虽心有不满,愤怒异常,但理智告诉他此时不是与李隆基争论的时候,和谢云流两人并着高力士一同走到门口时,就听得身后之人高声又吩咐道,“力士,传话给王将军,以后长安城的大门给我看牢了,不要让不相干的人轻易闯入!”
这话虽未指名道姓,但这“不相干之人”却实实在在地是说给谢云流与李忘生二人听的,三人脚下步子一顿,高力士敛气屏息转身领命后,才与心思各异的二人一同出了宅子。
出来一看,才发现竟不是临淄王府的大门,而是这处宅院的门邸。斑驳的朱漆大门并着陈旧落了厚厚灰尘的灯笼,匾额上隐隐可见李府两个大字,门口的马车还是临淄王府的双骑大马雕花阔室,在这萧条的大门就只是停留片刻,都显得格格不入。
上了马车后,车轮滚滚前行,李忘生蓦地抬手掀开绢帘,急急探头看向越行越远的老宅,此番场景倒像极了数年前那天,谢云流也是在这条路上,与吕洞宾一道将他领走。
那时年幼的人被两双温热的手牵着,行走在宽阔而寂寥的大路上,极力隐忍着没掉下眼泪,却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紧闭的大门如同一把利刃,将他坎坷崎岖的一生划出一道分水岭。
稚嫩的孩童停住了步子,怯怯地哽咽了两声,直到身侧的人紧紧握了一下他的小手,柔声安慰,“师弟莫怕,以后我和师父就是你的亲人了……”
时光流转,谢云流再一次将温暖的手心覆在他的手上,“师弟,我们回家。”
马车行至城门口,才见今日进出盘查地给外仔细,两边来往的人群竟已经排起长龙,因为是临淄王府的马车又有高力士在前面驾车,一行三人顺利地被守城官兵放行了。
出了城门,又往一边的桥上飞驰而过,马车内的人忽而听得一阵铁蹄并着整齐的脚步声往城内走去,二人从帘子缝隙往外一瞧,又见另一边的桥梁上戎装在身的军马与自己背道而驰,往城内赶去,似有急事。
虽与李隆基各有所求,但这阵仗还是令李忘生心生担忧,在城外分别只是,三人立于高山险路上,又见从四面八方有军马大队极行而来,便拉着将要回城的高力士询问,“这些兵马是谁的人?”
高力士轻叹一声,“不是临淄王的手下……”他虽未直接说明,但此时朝中只有两方对峙,不是临淄王的人,那便只能是韦后一党……
看着高力士回程的伶仃背影,李忘生似是看到了那个走在帝王之路上的茕茕孑立之人。
长安往纯阳的路上,谢云流坐在前头赶着马车,李忘生掀起门帘坐在其后方,眼神沉重眉头紧蹙,满是不安与焦虑。
察觉到他的忧虑,谢云流手中扬鞭渐缓,马车行得慢了些,“忘生,你无需担心,之前没有我们掺和其中,他照样登上帝位。”
李忘生点头点头,“是我多虑了。之前未和他直接相认,又没亲眼见得这大雨将至前的密布乌云,便也没有那么多顾虑,如今关系近了,反倒平白生出不必要的牵挂来。”他抬眼看了看谢云流的侧脸,又不动声色地摸了摸头上的云样玉簪。
山中一日不觉长,闲时看花静听雨。
在纯阳的闲暇时光如流水一般,潺潺而走,不等过客。谢云流陈如他自己说说,不再牵扯庙堂之事,连下山都不曾有过,似是刻意在回避那个山河翻覆的日子一般,日日勤于练剑夜夜打坐悟道,反倒是苦了一众弟子,每日都被他盯着习武练剑,不过武学倒是精进不少。
令纯阳上下惊愕的不止是这个下山后收了心性的静虚子,还有他与李忘生之间的关系,先前还刻意回避躲着不见,此番竟如胶似漆起来,谢云流对李忘生的好毫不遮掩,惹得大家连连感叹二人兄弟情深,直道羡慕。
李忘生却因心虚的缘故,每每和谢云流呆在一块时总怕被旁人瞧出是非端倪。
旁人眼拙,自是无法分辨,但这华山上还有个半仙吕洞宾,这位可不是什么有眼无珠之人。
光阳似箭,许是这日子过得太平,又有心回避,连谢云流都忘了变故是在哪天发生的了,直到这日他于太极广场教导弟子纯阳三招,有山门的守卫弟子过来禀报,说山下有人寻他,这才想起,竟是今日。
本欲让这弟子随口直接将人打发走,但谢云流思忖片刻后终究又觉得此事由己而生,那便只能在自己手里结束,下到山门口一看,来人果然不出所料,正是苏鱼里。
等了许久,才见谢云流款款而来,苏鱼里喜出望外,急忙迎上去说出来意,“云流兄,天下大乱了!”
“临淄王与安乐公主起兵发动变乱,日前我便想写信向你求助,但温王多番阻拦,只说那日争端后你二人情断义绝。但今日我得了消息,御林军已经归顺了临淄王,今夜便要攻入宫中,只怕他命在旦夕,之前交好的各方豪杰都避讳再三连面都不肯露,想来还愿意出手相救的只有云流兄你了!我也便厚着脸皮上山求助。”
解不开理还乱,谢云流此时心中如乱线缠绕,挣扎不定。李重茂终究与他一同流落在外二十载,也算得上患难弟兄,可一旦想起李忘生受过的折磨,他又觉假若自己去救了那人便是对李忘生的背叛。
苏鱼里见他面色苦闷,却没有立马开口拒绝,就知有戏,因而又开口劝说,“那时温王得了你留下的信件,已知你与崔湜之死有关,但他从未想过将此事告知安乐公主和韦后……”
此话一出,谢云流惊愕抬眸,刚想说话,身后便传来洛风急促的呼喊,回头便见这半大孩童脚下生风,踩着楼梯往下飞奔而来,“师父!快……快回山上!师叔晕倒了!”
谢云流将喘息不定的洛风堪堪扶住,又急忙问道,“忘生怎么了?!”
苏鱼里见来报信的道童面色焦急,“既然云流兄门中有事,那便先去忙,我会在这等到天黑!”他往后退出一步,坚定说道。
谢云流并未过多理会,带着洛风运起轻功往山上宫殿轻踏而去,一路上洛风又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了谢云流。
“师父你刚刚离去,师叔便过来太极广场替你指导大家,他与一名弟子过招时,也不知是分神了还是怎么?竟被人一招剑气直接破了罩门,当场倒地晕了过了!大家手忙脚乱的把师叔抬回房后,又让掌门师祖看过,是师祖让我来找你回去的……”
谢云流听他将事情说完,隐隐觉出不对劲,落地后刚跨入房间,就见一侧站着一人垂首蹙眉,似是满心懊悔,那人余光瞥见谢云流身影,侧头只望了一眼,长叹一口气后又把脑袋深深垂下。
还未等谢云流质询出声,吕洞宾便托着拂尘从里屋缓步走出,见状,谢云流与那弟子齐声问道,“怎么样了?”
吕洞宾的眼神在二人之间来回转悠,许久后对那弟子道,“你和风儿先退下吧,我和云流有话说。”
那弟子往前半步,欲再问李忘生状况,就被洛风拽着衣角往门外带去。
等这屋内只留下师徒二人,吕洞宾倏地冷了脸,又厉声呵道,“云流,你跪下!”
方才惴惴不安的心情化作实体,谢云流顺从直直跪下,收起以往在吕洞宾面前的嬉皮笑脸,虽不知身前仙风道骨的师父是怎么发现的,但总归逃不过那点私事,没等吕洞宾发问,他自己就先开口呈情而表,“弟子与师弟,本就情投意合。”
见徒弟此时都还未有悔改之意,吕洞宾眉头一皱,高声斥责,“你可知道是你师弟是什么身份?”
“弟子知道,他是李唐皇室血脉,是李隆基的亲弟弟……”
吕洞宾闻言怒气更甚,“既然你连这隐秘之事都知道,那可否告知师父,忘生他身子虽呈异态,但体内并无完整胞宫为何会孕子?”
听了这话,谢云流顿时抬头看向吕洞宾,他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双眼睁大,眉头又拧成一团,似是被震住了一样,愣在原地。
“师父?你说什么?”
吕洞宾见他面色不假,当真不知此事其中缘由,长叹一口气解释道,“这孩子并无胞宫保护,在忘生腹中受到威胁后将他一身内力全部吸走裹于周身做遁甲护住自己,因此忘生才会突然失了内力被人一剑刺破罩门。可是……按照他的体质并无可能受孕,你二人在山下究竟有何遭遇?”
三言两语间全是纷杂的讯息,谢云流一时怎么都捋不清,见状吕洞宾抬脚就往外走去,“看来你也被蒙在鼓里,进去看看忘生吧,此事看来只有他自己晓得。”
整理了一下复杂的心情,谢云流轻声推门而入,便见李忘生此时已经醒来,躺在床榻上睁眼静静地望着屋顶。
许是听到开门声,李忘生侧头看到谢云流的身影,低声唤了一句,“师兄。”停顿一下后,又继续道,“方才你与师父的交谈我都听到了。”他语气淡漠,似乎这惊天动地的事情与自己毫无关系。
谢云流踱步过去坐在床边,又把他放在被褥上微凉的手握在手心里,犹豫了许久才问道,“怎么回事?”
“师兄可还记得阿萨辛?他与我一样……”
谢云流立刻明白过来,“他给你的那颗药丸?”
“对。”李忘生点头称是。
“为何一定要冒这个险?即便想要个孩子,也应该提前知会我一声,而且我们还有风儿,你无需这般大费周章以身涉险。”
“我也不知那药丸竟是这种作用。”说着李忘生拉着谢云流的手一同摸了摸那平坦的腹部,又笑着说,“当真有师兄的风采,还这么小便能将我一身内力尽数夺去。”
蹙眉望向那处,谢云流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方才听弟子们说,有人在山门处找你,来人可是苏鱼里?”李忘生蓦然问道。
谢云流眼神闪躲恍惚,点头称是,“他还在原地没走。”
“他也算有心了,师兄不如就费心和他去一趟长安吧……”李忘生看着谢云流愁容不减的侧脸柔声劝道。
此言将谢云流惊得眉间猛跳,“忘生?!”他侧头对上李忘生平静的双眸,心中更起慌乱,“我却有过此心,但我此前已经答应过你……”
“温王从始至终从未有害你之心,他针对的只有李家可能与他争夺帝位之人——除了临淄王,便是与临淄王一条绳上的我。凡事皆有因果一切皆是定数,他命不该绝于宫中,此前我已经造下杀孽无数,若师兄念及我与他之间的矛盾,明知他今夜命途多舛还袖手旁观,那亦是我的罪孽,诚然师兄也因此失了本心。”
“待金戈收兵,温王的死讯传上华山,师兄听了难免悔恨,饶是再如何论道苦修,心中也起了一丝憾恨,缠缚其中久久不能脱身……”李忘生将目光移开看向窗外的险峰飞鹤,这何尝不是他静坐二十年而修不得道心的缘故,心怀一憾心念一人,再怎么努力堪透都是徒劳。
江湖世人皆言纯阳玉虚子,身立飘渺之巅,不染红尘俗世,淡看云舒云卷,连吕洞宾都赞他温润如玉,可其心中幻象却怎么都无法挥剑斩破,以至道心不凝,所思所念不过是谢云流可以回归华山,而今一番如梦化蝶,身似浮云再经一次缘生缘灭,只将师兄留在华山,这是李忘生所行之道。
又说纯阳静虚子,天资聪颖,却误入迷途,远走东瀛,心魔渐起,何论道心,抛却那鲁莽行事之风,便是他所行之道。
二人虽在吕洞宾身前修习多年,却怎么都不能如这位仙尊一般,一梦黄粱,忘情弃爱,遁入无情道门,那便堕入红尘,所修有情道亦是道。
谢云流听李忘生叹息间亦是回想那月宫中惊鸿一瞥的泛白鬓角,“假若我去了,便是重蹈覆辙……”他垂眸看了看床榻上之人的腹部,笃定道,“这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将你丢下。”
李忘生听后只觉心中熨帖,这温软之词若是旁人说只当是花言巧语,可从谢云流这般信守承诺之人口中说出,却是山盟海誓。他笑了笑,挣扎着在谢云流的搀扶下起了身,伸手摸向枕侧,再抽回时便见一柄云样玉簪静躺手心。“师兄带着这物件一同前往,只需给我阿兄看,就说我李家子弟受荼害多年,让他为后世子孙积福添寿,得饶人处且饶人。”
谢云流将那玉簪接过,端详了许久,才想起这物件是那天早上李忘生见过李隆基后,才出现在他发端的,瞬间便想明白了事情脉络。他抖着嗓子,怔怔地望向李忘生,“难怪那日替你解毒后,你仍旧痴缠于我,后来定是又瞒着我吃下那颗药丸,原来早就算定了今天,你以身涉险逆天孕子,为的不过是让我今日可以情义两全!”
说着谢云流竟难得哽咽起来,“我谢某何德何能?”话闭,他俯身上前,将面前单薄的身子牢牢抱住,却得那人双手回拥,又听耳边李忘生轻笑浅语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师兄言重了。若是真有感于忘生之心,那就早去早回,归来时帮我带捎带上一份西市的馄饨。
谢云流立马应好,又扶着李忘生缓缓躺下,在他眉间落下一吻后,安抚道,“你若累了就睡吧,等醒来后师兄就回来了……”
李忘生莞尔一笑,闭上眼睛。
听得人呼吸平稳后,谢云流才悄然起身轻步出门,待那门扉一关,床上本应沉睡之人竟又睁开了双眼,却不似方才那般淡然无波,双眸中凝着化不开的墨色浓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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