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发生了什么? 谢云流也想知道。 他方从混沌中清醒过来,便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处静室当中,身下绵软,似躺在床榻之间;身上一片轻快,沉重的劲装与遮脸的面具都被卸去,只穿了轻薄的衣衫;手脚分缚,双眼被遮,无法行动亦无从视物。 一墙之隔外有清幽的风声与树叶沙沙声不住传来,安抚着他胀痛难耐的意识海,室内却是一片静谧,绑缚住他的物事也都柔韧绵软,显然是为最大限度缓解触感上的不适……种种布置贴心十足,却让他心绪越发沉郁: 这种静室,分明与凌云塔的布置十分相仿。 他果然被凌云塔的狗腿子们抓住了!
没想到自己才回中原就折戟沉沙,谢云流的面色很是难看,他抬眸“看”向被缚双手,又转向风声最小的那侧方位,沉声道:“滚出来!”
无人应答。
“怎么,几十年不见,凌云塔养的猪崽子们已经变成藏头露尾之辈了?”
依旧无人应答。 但谢云流却敏锐地捕捉到一墙之隔的外面隐约传来清浅而急促的呼吸声。他知道有人站在那里,想必正通过晶石窗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凌云塔的那些人最喜欢做这种事,打着为哨兵好的旗号,将所有人隔离在不同的静室里,观察他们,研究他们,仿佛想藉此找到哨兵与普通人之间的差别,以满足他们不可告人的龌龊心思。 他想起童年时在塔中经历过的种种,以及逃出后隐姓埋名却遇兵乱的经历,若非师父将他救出,又给了他新的身份,只怕他如今仍被困在高塔之内,如同凌雪阁那群人一般成为没有自我思想的待宰猪猡,而非后来自由散漫的静虚子。
俱往矣。 想到师父,谢云流不由沉默下来。 他早已失去了纯阳的庇护,重新成为凌云塔的通缉对象:无亲无故、身负通缉的野生哨兵。只是谢云流本以为自己已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够自如应对凌云塔的通缉,却没想到才回归中原,就被抓了过来。更没想到自己身为黑暗哨兵,居然只是看了那人一眼,就再没能压制住狂躁的意识海,导致鏖战后意识海狂化,露了行迹被抓。 简直丢人! 抓他的人显然看到了他的真面目,就是不知以何名义将他抓来,又是否认出了他的身份——若只是将他当做野生哨兵,想来还有周转余地;如若知晓他就是被通缉的谢云流…… 必须想法子尽快离开! 谢云流动了动被牢牢绑缚的手足,他现在正以“大”字形躺着,手脚都难并拢;再凝神感应体内的情形,内力亏空,并未恢复,想来失去意识的时间不长;意识海如狂风过境,图景坍塌俱成废墟;好在废墟中尚存生机,假以时日总能恢复,现在却不能妄动神识,精神体亦无法召出。 还是得先弄清敌方虚实才行。
思及此,谢云流心念一动,再度开口:“有吃的么?你们既然抓我过来,总不能将我饿死在此吧?”
一墙之隔的呼吸声微微一顿,继而消失,片刻后,轻巧的推门声响起,有人伴着清浅的食物香气走到他身旁,跟着传来细微的碗碟碰撞声,应是对方将食物摆在了他面前。 谢云流却是心中微沉:他感应不到对方的气息。 来者是个向导,而且是个很强的向导。 麻烦了。 同相对常见的哨兵异体不同,拥有向导异体的人极为少见,这类人先天识海较常人宽广,思维敏捷,冷静自持,能轻易感受他人情绪的同时也能做到极强的自我控制。强大的向导甚至能以神识干扰哨兵的五感,屏蔽周遭的存在——就如同现下,以他的实力,竟全然察觉不到对方的半点气息。 忽然手脚传来的紧绷感微松,似是被放开了活动幅度,谢云流心念一动,忙坐起身,双腿探索到边缘区域,勉强能够垂落在地;手臂则仍囿于绳索长度不够被迫支撑在身后。脚踏实地感令他心神微定,按下立刻动手的打算,沉声道: “不放开我,我要怎么吃?”
来人略一沉默,终于开口:“我喂师兄吃也是一样。”声音清冽温和,不疾不徐,却令谢云流瞬间沉了面色,不复先前沉稳,绷直脊背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李、忘、生!”
“是我。”李忘生的情绪却无太大变化,听来很是让人不爽。谢云流眉头紧蹙,正要开口,忽觉有什么凑近他脸颊,在他唇上微微一触: “本地特产的绿李,滋味甘甜,师兄尝尝?”
“……”谢云流下意识想躲,又觉这般堕了威风,利齿开合咬住了唇边之物,恨恨然咀嚼,仿佛咬的是眼前之人的血肉,“你怎么在此?” 他咽下口中食不知味的果肉,又问:“你和凌云塔合作了?” 话音刚落,唇边又传来触碰感,他偏开头不肯再吃,继续追问:“是你将我绑成这样的?!你要将我交给朝廷?!”
见他不吃,李忘生也不勉强,轻叹口气开始回答:“之前在纯阳山门见到师兄时,忘生察觉师兄气息有异,气场不稳,心生担忧,便悄然跟来。”
“虚情假意!”谢云流哼了一声,并不意外他发现自己的异常。他二人契合度极高,当年李忘生就能轻易感应到他的状况。如今多年未见,想来只会更强。 更何况,他也并未着意隐瞒。
“我未曾与凌云塔合作,更与朝廷无关。”李忘生无视了他的冷言冷语,续道,“此地是一位好友的别居,好友亦是哨兵,居所中设有静室,正适合师兄刻下的情况。”
谢云流心下微松,却又不爽:“那为何要将我绑成这样?”
“彼时师兄意识海暴动,意识全无陷入狂化,为防止师兄伤人或自伤,只能出此下策,还请师兄见谅。”
谢云流嗤笑:“你这话也就骗骗三岁稚儿!若只如此,如今我已清醒,怎不见你给我松绑?定是还包藏祸心!”
“……或许。”李忘生竟未否认,反而认同道:“否则师兄说走就走,忘生也要头疼。”
谢云流眉头微蹙,隐藏在蒙眼布下的视线倏然变得犀利。
“三十年前,忘生阻拦不及,叫师兄匆匆离去;三十年后终于再见,师兄得了剑帖,又一言不发转身离开。”李忘生的声音终于不再平静,添了几分难言的沉郁,“事不过三,忘生自知身法不及师兄,若不如此行事,只怕师兄才醒转就要离开,你我师兄弟再见就不知是何时了。”
谢云流顿时沉默:李忘生的确了解他,一旦他恢复意识,第一反应的确是离开,说不得还要顺手轰了这困住他的囚笼。 但—— “解开,我不会跑!” 既已知晓来者是谁,他自不会轻言离去。
面前之人的呼吸微乱,片刻后,才有温热气息靠近,解开了他面上的蒙眼白布: “室内光源昏暗,师兄可放心睁眼。”
谢云流依言睁开双眼,室内光线果如其言,昏黄朦胧,将可视物。而视野前方,一身古朴道袍、两鬓俱都斑白的青年道子正静静站在面前,眸色复杂地看向他。 他霍地闭目偏头,深吸口气才再度睁眼,重又对上那双如玉双眸。 ——那日匆匆这两鬓斑白时尚且心悸,如今再见,仍觉难耐。 他克制着不再去看对方,而是环视周遭,他此刻正置身于一间不大的屋子内,屋中空荡一片,除了他身下的床榻之外,别无他物,显然是间专门的静室。 这样的静室看似空荡,建造用料却都是特殊的矿石灵木,坚固又隔音,绝非寻常人家所能负担。 李忘生口中的朋友……是谁?
“怎么,忘生当真如此面目可憎,令师兄厌恶吗?” 见他迟迟不语,李忘生轻叹口气,收手攥紧掌中布条:“果然先前并非忘生的错觉,师兄不想见我。”
谢云流回过神来,冷笑道:“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也未见你多期待我归来。”
李忘生眼中浮现几分叹惋:“忘生一直在等师兄回归,然而三十年了,师兄却始终杳无音讯,连封信都不肯送回纯阳。”
“送信?然后等你将我的下落告知朝廷,再出卖我一次吗?”
李忘生一怔:“师兄何出此言?”
“当年之事岂非如此?”见他一派无辜模样,谢云流心头怒意又起,仍被束缚着的手臂绷紧,眼中俱是灼然之色,“若非你蛊惑师父,欲要拿我送往朝廷顶罪,我何至于叛下华山,远走东瀛?”
“我何时……?”李忘生瞳孔剧震,倏然反应过来:“当年——师兄居然是这么认为的?难怪、难怪你会出手打伤师父,又匆匆离去不肯回返……” 他这些年一直思量此事,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师兄为何会一夕之间态度大变,对恩师下此辣手,又多年不肯与纯阳联络。此刻方知,原来从一开始,师兄就错听了他与师父的密议!当即急道: “师兄,你误会了!当年我与师父密议的是如何为你寻找脱难之法,并非将你交给朝廷!”
“误会?说得轻巧!”谢云流哪里肯信?想起当年之事,脑海中顿时剧痛无比,眼中又弥散开红意,连声质问,“你藏匿重茂求助信是假的?‘事已至此,总要有人承担’是假的?亦或者,持剑下山拦我,以致追兵追来是假的?还是事后宣称我为纯阳叛徒、令江湖武林唾骂追杀我是假的?”
“我和恩师从不曾想过放弃师兄!藏匿信件是我不对,但——”李忘生急急解释,却在对上谢云流猩红的双眸时倏然一顿,惊道,“师兄!”
谢云流已然头痛欲裂,眼前金星乱冒,尽是破碎残影;耳中嗡鸣不断,脑海中一片喧嚣,听到李忘生的惊呼,却已顾不上回怼,咬紧牙关死死压住暴起伤人的冲动: 不能、绝不能……
忽然滚烫的额心处贴上一抹温凉,耳边传来似远实近的急促安抚:“师兄,平心静气,你意识海又暴动了!切勿抗拒,我这就为你重建精神图景——”
“不需要!”谢云流自齿缝间挤出拒绝,呼吸急促,“我好得很,不必你来多事!”
“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李忘生心底也生出怒意,哨兵意识海狂化何等危险,岂容耽搁?匆匆道了句,“师兄如有怒意,事后找我报仇亦可,且先缓了刻下之危再说不迟!” 话音未落,冰冷却温和的神识已释放开来,轻易跨过几乎不存在的屏障,将两人包裹在其中,微微一顿后,便毫不犹豫冲入了谢云流的意识海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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