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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李】阳错 1.
将毒镖与染血的布头等物尽数处理掉后，李忘生坐回火堆旁，望着仍昏迷不醒的谢云流陷入沉思。 日前他云游至此，得知当地险山中近来常有猛兽出没，很是扰民，便循着兽踪进入山上密林。林中草木旺盛，古木几可参天，好在他艺高人胆大，并不惧林中潜藏危险，专心寻觅野兽踪迹。谁知寻觅半日，好不容易诛杀了那野兽，却发现自己迷失在密林当中，来路不见。 幸而山高可望远，察觉迷路后，李忘生攀上古木向山下眺望，正要辨明方向离山而去，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杂乱声响，似有人声呼喝。他好奇之下向着那边纵跃而去，离得近了，人声逐渐明显，他停站在树上眺望那处，原是两队人马追逐而来。前者只有一人，后追数道身影，凶神恶煞喊打喊杀，口口声声要诛杀欺师灭祖之徒。 江湖风波恶，常有械斗生。李忘生本不欲掺和其中，盘膝隐于古树树冠中打算避让一二，以免卷入他人仇怨横生枝节，不想那些人呼喝着渐行渐近，一个熟悉的名字忽然闯入耳中： “谢云流，你这欺师灭祖之辈，还不快束手就擒！” 李忘生心神一阵激荡。 这个名字他已很久没听人提起了，更何况还是冠以“欺师灭祖”的名头——某些不愉快的回忆被勾起，他一扫先前淡定打坐的模样站起身，顺着树冠缝隙向下望去。 下方不远处是一片树木稀疏的空地，正有数道身影将一人围在中央。那些人年龄参差不齐，看装束也非来自同一门派，面上却是如出一辙的凶狠，夹杂几分微妙的惧意；而中央那人执剑背对着他，一身衣袍破落不堪，污痕满布，头上却是松松盘了个道髻…… 等等，那是—— 就在此时，追在后方的那些人同时扑向那年轻人，手上杀招尽出。见状李忘生心头一凛，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是一记镇山河气劲落于对方脚下。后者反应更快，几乎在山河气劲笼罩周身的瞬间，剑指气劲各个节点，劲力吞吐间轻易将之炸作劲雨，将周遭众人尽数锁足。 人剑合一！ 李忘生呼吸一滞：如此迅捷的反应速度，难道…… 下一刻，年轻人已趁机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围攻者尽数斩于剑下，出招之狠辣，实为李忘生生平仅见。不过短短两息的功夫，树下便只剩他一个活人，那人执剑立于原地，略一平复紊乱的呼吸便抬眼向李忘生所在望来，露出隐藏在凌乱发丝下的英俊面容，以及他从未见过的、困兽般冷厉的目光。 那张脸，不是谢云流又是谁？ 师兄怎么会在这里？！ 李忘生下意识按住了头上斗笠，将斑白鬓发与沧桑面容遮掩大半。正想着要如何应对，却见谢云流身影晃了晃，向着一旁歪倒过去。 “师——” 他匆匆从树上跃下，伸手想要去扶，忽觉劲风扑面，忙顿住脚步——却是对方骤然执剑相对，剑风凛然吹过面颊，带落一缕鬓发。 那一刻，李忘生清楚感受到了对方身上散发的杀气。 斗笠被剑风吹得歪斜，摇摇晃晃似要吹落。然而未等李忘生再度去扶，却听前方“锵啷”一声，原是胸前剑尖先一步无力坠落，同时倒下的还有方才气势逼人的谢云流。 “！！” 李忘生匆忙上前扶住了他，沉甸身体入怀，才发现对方已然晕厥过去，炙热体温如火般透过衣衫传递过来，烫得李忘生心神俱颤。 他发热了。 2. 谢云流是在一股焦大于香的烤肉味中醒来的。 这味道着实熟悉，几乎铭刻在骨子里，以至于他尚未清醒，先一步呢喃出声： ——火大了，远些。 然而出口的只是些无意义的破碎语句，反倒将干哑的喉咙撕扯得更加难受。疼痛感迅速唤回了他的理智，下一刻，谢云流警觉睁眼，仓促起身，身上伤口因此被扯痛，他却恍若未觉，只将锐利的目光先一步扫向不远处的身影。 是个头戴斗笠的男子。 那人显然也是习武之人，腰背挺直，呼吸绵长，此刻正坐在火堆旁一手持棍，另一手并指为刃，以气劲削去木棍尖端穿着的烤肉上焦煳的肉皮。焦肉落入火堆，燃烧的油脂顿时爆出一阵火光与焦香，显然将他弄醒的气味便是来源于此。 这是……？ 察觉到谢云流醒来，那人身影一动，顺手将木棍手持端插在地上，起身走到他旁边：“醒了？感觉如何？” 他声音低沉，略有些沧桑，语调平和中透着明显的关切意味。谢云流却眉头微蹙，并未放下戒心，而是边试图看到对方隐藏在斗笠下的面容，边以眼角余光打量四周情形。然而那人斗笠压的太低，周遭黑暗，他又背对着火堆，更瞧不分明，于是心底戒备更甚，面上却只不动声色地抱了抱拳： “阁下救了我？多谢。” “不必。”那人——李忘生任由他打量，解下身上水囊递过去，“喝点水吧！” 谢云流哑声谢过他，接了水囊却并未第一时间启塞，而是不动声色整理着方才所见的线索。 这会儿已然日落月升，从月相上看应是戌时左右；他仍在野林当中，身下垫了厚厚草垛与自己的破烂外衫，上身赤裸，细致包了绷带，显然外伤被很好地处理过；周遭除了眼前人外只有虫鸣鸟叫，他只需戒备对方——最重要的是，剑就在身边，触手可及，他的内力也恢复不少，随时可以一搏…… 思及此，谢云流终于勉强松懈一二，视线落在水囊上时忽然一顿，才在对方的催促下将塞子拔出，谨慎地抿了抿。 并无异味，应是无毒。 毒—— 谢云流忽然抬手按向左肩，他先前中了追兵毒镖，全赖纯阳清正内功勉强压制。先前会晕倒，也是因体力不支毒性反扑。如今暗暗运功，那毒却已消失不见，难道…… 看到他的动作，李忘生温声开口：“你所中之毒已解，此刻可有不适？” 谢云流抬眼看来，薄唇紧抿，却还是颔首道：“阁下多番相助，在下无以为报，若……” “无妨。且先养好伤罢！”李忘生说着顿了一顿，又斟酌开口，“那些追杀你的人是何来头？我见毒镖上毒性甚剧，想来并非名门正派所为。” “名门正派？或许吧。” 谢云流嗤笑一声，言语间激愤难平：“一群跳梁小丑而已。” “那些人……为何围攻你？” “……恩怨情仇，钱权名利，无非其一罢了。” “原来如此。”李忘生微微一叹，不由缄默。 3. 两人在火堆旁相对而坐，一个继续烤肉，一个暗自运功，打眼望去，一派风恬浪静，然而平静的外表下，各自心念电转，复杂难言。 李忘生悄悄瞥了眼阖目运功的谢云流，满腔疑惑翻滚汹涌：他不过是趁着接任掌门前外出云游，怎会忽然遇见遭逢追杀的师兄？ 最重要的是，年龄形貌也对不上。 替谢云流疗伤的时候，李忘生曾仔细打量过对方。眼前人虽然比他印象中黑瘦憔悴许多，面容却分明还是二十上下。可李忘生如今已四十有二，师兄大他三岁，无论如何都不该是这般年轻面容。 更何况还被一群中原武林人士喊着“欺师灭祖”追杀至此。 早在当年事变后不久，纯阳就澄清了静虚子叛门离去一事，这些年来虽无法阻止旁人私下议论，明面上正道众人却很少提及静虚的存在——更何况师兄自扬州东渡后，就此音讯全无，莫说寻常江湖人，就连朝廷都无法找到他，怎会突然出现在这荒郊野岭当中？ 所以替眼前人疗伤过后，李忘生悄然卜了一卦，卦象颇为玄妙：身在局中，命运交叠，他竟似时光回退，误入旧时旧景当中。 而眼前人，也非东渡归来的师兄，而是——旧时人。 从谢云流身上找见的路引证实了他的猜测：那路引是个伪造的身份，其上最新纪录赫然便是太极元年，纸质簇新，显然才更换不久。 太极元年，睿宗的第二个年号，壬子年四月后便废止——眼前的师兄，竟是护送温王逃亡在外、尚未前往扬州踏上东渡之船的谢云流。 此番境遇着实怪异，李忘生不知因由，只能坦然面对。且能再见一别数十年的师兄——即便是很久以前的师兄，足以令他心生幸喜，心悸难言。 更何况这个时期…… 某个压在心底许久的念头开始蠢蠢欲动，李忘生心不在焉转动着手中烤肉，眼角余光透过斗笠的缝隙看向身边人，见他专心坐在树下运功调息，面色在火光下苍白一片，眸光微暗。 谢云流身上的伤口远比肉眼所见多得多。 褪去外衣后，那些隐藏在衣物下的累累伤痕再无遮掩，尽数映入眼帘。他身上大小伤口不计其数，新伤叠旧伤，看起来惨不忍睹。而导致他发热晕厥的毒镖更是泛着蓝光，显然涂有剧毒——若非李忘生如今内景经已修至三重境界，足以为谢云流运功疗伤，祛除毒素，单是这毒都要去了师兄半条命。 原来当年师兄面对的，竟是如此艰险之境吗？ 当初谢云流出走后，纯阳亦是内外交困：师父重伤，弟子人心惶惶，李忘生作为亲传弟子，只得留在山上稳定人心。待师父终于从圣人那里求来解决之法，解了纯阳围山之困，他再带着风儿去寻师兄时，只来得及瞧见对方登船远渡，再未回还。 此事成了李忘生毕生憾事，耿耿于怀至今，眼下猝不及防得见当年的师兄，一时之间，李忘生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翻面。” 耳边忽然响起低沉的提示音，李忘生骤然回神，茫然道：“什么？” “要焦了。” 谢云流并未睁眼，仍维持着打坐之姿，“火急需多转，不然又要焦。” 李忘生恍然，忙转动手上木棍，将尖端烤肉翻了个面，看着隐现暗色的烤肉，庆幸道：“幸亏师……阁下提醒，不然又要浪费食材了。” 谢云流睁眼瞥向他，视线落在他直愣愣捅入火堆的烤肉上，无声叹了口气：“离火远些，效果更好。” 李忘生依言照做。 “远了，再近些。” “盐巴提前抹上。” “可洒香草。” “……” 随着他的指挥，余下大半野兔终于顺利烤好，香味四散。李忘生将之分割成小块，先尝了一块确定味道尚可，才将余下的尽数用洗好的荷叶包起送到谢云流面前：“尝尝看，味道如何？” 他于庖厨之道着实不擅长，从前在家有厨子，拜师后有师父和师兄，再后来建了纯阳宫，自有饭堂厨师，加上他诸事繁忙，更无暇亲自下厨，是以至今手艺毫无长进，寥寥几次下厨都惨淡收场，平白浪费食材，自此绝了自己做饭的心思。 只是如今出门在外，师兄又重伤，急需果腹，他不行也得上了。 谢云流略一沉默，伸手接过荷叶包，捻了一块兔肉入口。 “尚可。”他说。 托着荷叶的手却悄然蜷起，微微颤抖起来。 4. 大半只野兔对他们这等习武之人而言，也就堪堪果腹，即便配上野果菌子也不过吃个半饱。然而谢云流对此却很满意，将余下碎骨丢入火堆，一边用湿布擦拭手掌，一边道： “有劳。” 李忘生知晓他没吃饱，轻叹口气：“是我准备不周。” 入夜猎物难寻，他又不能将昏迷不醒的谢云流独自留在此处，没敢走远，仓促间也只寻到这么一只野兔。 “已经很好了。”谢云流倒是颇为满足，“奔波在外，有物果腹已足够，更何况是熟食。” 李忘生心头顿时一酸。 师兄这段时间带着温王四处躲避追兵，的确有诸般不便。莫说是生火做饭，恐怕连找个合适的藏身地安然休息都难。 还有这一身旧伤叠新伤，足见此行何其艰难。 只是——师兄此刻独自在此，温王又在何处？ 为何留师兄独自应对追兵？ 李忘生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你在外……多久了？” 谢云流擦拭的动作一顿，抬眼看他，然而隔着斗笠，只能瞧见绷紧的下颌线，眉头微蹙：“一载有余。” 果然是这个时期。 李忘生目光微闪，又问： “只你一人？”言罢补救道，“我、我是说……” “你很好奇？” 李忘生诚实点头。 “好奇可不是什么好事。”谢云流嗤笑一声，“当心就此丢了性命。” 李忘生沉默。 谢云流却回答了他前一个问题：“有人背叛，引来追兵。我让同伴先走，留下断后。”说着顿了顿，双眸微眯，语气仿佛意有所指，“亲人可以放弃我，朋友可以背叛我，短短两年，倒叫我尝遍世事寒凉，呵……” “师门呢？”李忘生脱口道，“不曾想过求助师门吗？” “……”谢云流面色一冷，霍然抬眼，“我为何不求助师门，你会不知？” 话音未落，人已合身扑来，猛地将李忘生扑倒在地，一把掀开了他被撞歪的斗笠，露出其下遮掩的清俊脸庞： “分明是你蛊惑师父放弃我在先，藏头露尾跟踪在后——李忘生，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四目相对，一个眸色沉沉，心思难言；一个满含怒意，复又愕然——谢云流一把扯住李忘生凌乱鬓发，目光逡巡在对方脸上，火光映衬下，下首之人眼角细纹与鬓边白发被镀上一层暖橘色光芒，却仿如利刃，刺目至极。 片刻静寂后，他不敢置信望向对方沉郁双眸，声线微颤：“你——”怎地苍老至此？！ 李忘生轻叹一声，忽略掉被他扯痛的鬓角，抬手在他无伤的右臂上轻拍：“师兄且先放开我吧！” 5. “所以，你来自二十四年后？” “是。” “你并非来寻我，只是路过。” “……” “当年你也没寻过我。” 见眼前人沉默，谢云流还有何不明白的，惨笑道：“李忘生啊李忘生，你果然——道心坚定。” 李忘生终于不再沉默：“此番境遇虽奇，但得以见到师兄，足见天命。”他抬眼看向身侧之人，神色郑重，“既然天命如此，那么，师兄且同我回返纯阳，向师父谢罪吧！” 谢云流猛地绷直脊背：“回纯阳？” “当年你误伤师父，虽然师父并未介怀，但毕竟是错。”李忘生静静看他，星眸中满是执着，“你欠他老人家一声道歉，于情于理，都该去见见他。” 谢云流双眸微闪，显已意动，然而思量片刻，还是咬紧了后槽牙：“不行。” “为何？” “……我尚有要事未完，断无中途放弃之理。” 要事？ 李忘生几乎立刻想到行踪不明的温王，又想到正是因他之故，师兄才踏上前往东瀛的船，一别数十年，心底怒意再现：“追兵俱被你吸引而来，想来他此刻安全得很，师兄又何必执着？” 谢云流闭了闭眼，站起身来：“不必多言。你本不属于此，既然二十年前不曾寻我，如今也不必寻。”顿了一顿，垂在身侧的手攥紧，深吸口气迈步向前，“现下天色已晚，趁着追兵尚未追来，我先行一步，以免横生枝节。就此——” “别过”二字尚未出口，他脚步一顿，不敢置信侧目望去——竟是李忘生骤然出手，点住了他的穴道。 “师父说得对，师兄性子偏执，认定之事轻易不肯更改。” 伴着细微脚步声响，李忘生自他后方绕至身侧，语气沉闷，隐有不甘，“但忘生如今既有机缘来此，就断不能让师兄走了过去老路，就此远离故土。” “你——”谢云流对李忘生并未设防，万万没想到他竟会出手偷袭，咬牙怒道：“李忘生！放开我！” “除非师兄同意与我回纯阳。” “……不行！”谢云流咬紧牙关，吐出来的仍是这两个字。 “那就休怪忘生得罪了。” 说话间李忘生已走到谢云流面前，略一沉默后，俯身将他背起，辨明方向后，坚定地向山下走去。 “李忘生！” 被对方轻松背起后，谢云流才霍然惊觉，如今的李忘生身量竟已与他相仿，从前稚嫩的肩膀如今已然长开，竟能稳稳背起他了。 他一时沉默下来。 眼前的青年——或者说，眼前的男子，早已不是他记忆中的少年模样，他成长了，甚至比他还要年长，经历过更多，也许他不该继续将他当作那个需要照顾的师弟看待。 “忘生。” 思量过后，谢云流终于不再坚持，咬牙道，“放我下来，我不能和你回去。” 李忘生充耳不闻，依旧步履坚定。 我救人之时，就知道我回不去了。 先前所为种种，必然连累纯阳。唯有我就此离开，叛出师门，纯阳上下才得以保全。 “师父说得对，此事需得有人承担，断不可因我一人连累纯阳上下。所以——” 李忘生的脚步忽然顿住。 “师父没说过这话。” 他深吸口气，侧目看向谢云流，呼吸急促：“师父是要亲自前往朝廷为你顶罪，而非将你交给朝廷！” 谢云流倏然怔住，喃喃道：“你说什么？！” 李忘生却在转念间明了他那日究竟为何宁愿打伤师父也要离开，怒意上涌，忽然将人撂下推至一旁的树干之上，欺身上前双眸微红瞪向他：“谢云流！师父他老人家一腔拳拳爱护之心，所思所想都是如何助你脱罪，你怎可如此误会他？！” 谢云流本就动弹不得，被他这一推，后背撞上斑驳古木，一阵闷痛，力道之大甚至将他周身经脉都震得隐隐作痛。他却顾不得分毫，面上神色全是茫然，急急反问：“你所言为真？” 李忘生咬紧后槽牙：“我又何时骗过你？” “不，你骗过的。” 谢云流却在听到这句话后回过神来，深吸口气，“重茂送来的求救信，可是你藏起来的？” “……是我。” “政变之事，可是你主动隐瞒我的？” 李忘生呼吸微促：“不错。” “既然如此，你又有何脸面，说不曾骗我？” 李忘生一把攥紧他的手腕：“谢云流！” 谢云流凝神看他，语调愈沉：“所以你又如何解释当初瞒我之事？” “……我的确无从解释。” 在他连番质问下，李忘生沉默片刻，终于从愠怒中回过神来，语气疲惫：“之所以瞒着你，是因为我有私心。” 谢云流心头一跳：“什么私心？” 李忘生不答，只默默看着他。那目光平静悠远，似在看他，又似乎在透过他看向他们曾经相处的时光。 谢云流却从他这反应中察觉到什么，急声追问：“忘生，你究竟……” 话音未落，忽觉唇上一热，余下话语随之消逝，只余满腔震惊。 李忘生吻了他。 6. “我十六岁生日那夜，师兄酒醉，与我同榻而眠，我却心神不净，梦见……云雨巫山。” 双唇一触即分，李忘生微微后撤，只与他相隔寸许，呼吸相闻。 “那日之后，我思量许久，仍旧茫然。直到温王送信前来，我下意识做出隐瞒之举，方知私心何为。再后来，师兄迟迟不归，私心酝酿久了，便……” 他望进谢云流满是不敢置信的双眸，自嘲地笑了笑，缓缓站直身体：“但那都是以前的事啦！如今我所思所想，不过是带师兄回返纯阳。师父天命将至，若师兄一直都在，掌教之位自当交予你，他老人家也不必忧心多年，耽搁修炼。” 谢云流的呼吸逐渐急促，眸光如刀，死死盯着他。 李忘生侧目避开他的视线，续道：“好在如今一切未晚，尚有转圜余地。忘生别无所求，只想将师兄带回纯阳，于愿足矣。”至于其他，却是不敢再想了。 “所以，即便师兄再多不愿，我也定要将你带回纯阳。” 谢云流从方才起就一直沉浸在震惊当中，直到听见这句话才霍然惊觉：“于愿足矣是何意？” 李忘生星眸中满是释然：“若师兄早早回返，忘生或许便不会心生执念，以至魔怔难消。师兄自可放心回返，那些无谓情思，时日久了自会忘却，绝不困扰师兄半分。” 言罢他不再开口，而是转过身去，要将谢云流再度背起。却不想甫一转身，就听身后之人呼吸骤然变得粗重，继而后背忽然传来巨力推动，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谁准许你忘却的？！” 谢云流本想将人推倒，然而强行冲破穴道本就伤上加伤，又忽略了他如今与李忘生有二十余年的实力差距，一推之下不但没将人按倒，反而整个人趴在了对方背上。他也不介意此举露怯，干脆顺势将人揽入怀中紧紧搂住，一口咬在他后颈，含含糊糊怒道： “招惹了我又想离开？李忘生，你休想！” “师兄！” 后颈要害被狠狠咬住，针扎般的痛感随之传来，李忘生却全然未觉般，只顾抓住他手腕探脉，察觉掌下脉搏紊乱一片时更是又急又怒，侧头看他：“你怎能强行运功冲开穴道？！”虽然他顾忌谢云流的伤势，没敢用更多内力封锁穴脉，可就这般强行冲开，对身体的损伤着实太大了！ 谢云流磨了磨牙，任由他扣住自己的手腕，却仍不肯松手，反而觑准机会强行将人压倒在地：“我之行止，不劳关心！” 李忘生又气又急，又担心他的伤势，挣扎着转过头看他，一手仍扣着他脉门：“你的伤……” “不管它！”谢云流双眼泛红，死死瞪着他，“李忘生，你若敢忘，休想我同你回纯阳！” 李忘生却是双眸一亮，“你同意与我回去了？” “你心心念念只有此事吗？！” 他此言一出，谢云流怒意更炽，死死按着他肩膀，“李忘生，你究竟——”将你我之间的感情置于何地？！ 他忽然急促喘了数息，强行咽下几欲脱口而出的话语，目光却克制不住逡巡在李忘生面上。月色之下，那些眼角细纹并不明显，却始终提醒着他两人之间相隔的时光，而那双眼中分明透出的惊愕更是刺伤了他——怎么，他就那么迫不及待想要摆脱自己？！ 相隔二十多年，却只得了个“执念”“忘却”，这让他如何接受？ 不，绝不！ ——我绝不与你两清！ 心念一动，谢云流更用力将李忘生压制住，抬手便要依样画葫芦去点他穴道。不想手指方动，已被李忘生先一步察觉，内力一震将他自身上震落，同时手指飞速拂过他周身要穴，将他再度制住，跟着腰间用力，竟将谢云流压制在身下，长腿一迈骑坐在他腰间。 “师兄，你如今可不是我的对手。” 将人压制住后，李忘生垂眸看着谢云流不甘的面色，面上也隐隐浮现愠怒之色，“无论如何，此行你都要随我回纯阳，我决不允许你重蹈覆辙，如从前那般一走数十年！” “好，好，好！” 再度被制，谢云流怒极反笑，“你可真是我的好师弟！就这般迫不及待想了却与我之间的因果？” ——我偏不叫你如意！ 怒火攻心之下，谢云流再度运功，拼着重伤也要挣脱桎梏。然而这一次，李忘生却并未给他这个机会。而是迎着谢云流震怒的神色，俯下身吻住了那双隐含血气的唇。 7. 性为命根，命为性蒂。 月色之下，两道身影如阴阳交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纯阳的性命双修之法，疗伤素来卓有奇效。随着内力往复，亏损的内力得以补充，而原本激荡的情绪也在这场酣畅淋漓的情事中发泄出大半。余下的不甘则来源于些许身不由主的愤懑——虽然李忘生很快解开了他的穴道，也任由他反客为主掌控了主动权，但——个中滋味，着实难言。 尤其到了最后，李忘生竟还犹有余韵，仗着内力较他深厚硬生生将晴事扭转为双修，尽管他作为既得利益者，仍觉很是不爽。谢云流带着满腔不甘抱元守一，入定之前还在想，待他伤愈，定要狠狠找回今日失去的场子。 8. 然而李忘生不见了。 谢云流自野林中清醒时，天色已明，篝火将熄，与他春风一度之人却杳无踪迹。昨夜种种仿佛南柯一梦，梦醒过后，仍是他茕茕独立，孤翼只影。 他不敢置信地四下寻觅许久，始终没能瞧见李忘生的身影，倒是与寻来的李重茂等人撞了个正着，一同出现的还有后续寻来的追兵。谢云流无奈之下，只得护着他们杀出重围，且行且走，想要再回那座孤山已不可能。 他心底原本含着期望，那人既然是从二十四年后归来，定是知晓自己后续行程，说不得便能寻来。然而直到他在形势所逼下于扬州与昔日故旧割袍断义，登上前往东瀛的船只，也再未瞧见李忘生的身影：无论是如今的他，还是二十年后的他。 ——他骗了我。 望着渐行渐远的扬州码头、中原大地，谢云流心底期待终于全盘落空。那夜种种回想起来越发虚假，他甚至分辨不清那人口中“私心”，究竟是否他所猜想那样。 抑或者，那些种种，都只是他想骗自己回归纯阳的借口。 分明回归纯阳，对他而言如斯渺茫。 在东瀛的第一年，谢云流不曾想通。 第五年，依旧不曾想通。 及至十年、二十年……那一夜的记忆越发缥缈，心底恨意却在日复一日的反复思索中渐渐萌生，越发茁壮。 第二十七年，他终于抛开一切，选择回返中原。 他要去寻那人辩个清楚。 尾声 收到谢云流宫中神武遗迹会面的邀约时，李忘生心里终于有了尘埃落定之感。 当年他阴错阳差之下，误入二十余年前的时间线中，却在一夜过后又回到了正常时间内。心有所感之下，匆忙回返纯向师父咨询个中原因。 吕洞宾掐指一算，并未多言，只说此乃他二人机缘所致，不必挂怀。后将掌教之位交予他手，飘然离开，自去历劫。李忘生留守纯阳，每每忆起当日种种，心底皆是百感交集。 人生一字，情之难终。 他有预感，他只消留在纯阳，定能等到流云回归。 却没料到这一等，又是十余年过去。 期间谢云流曾乔装回归过一次，却只匆匆取了剑贴离开。李忘生近乡情怯，除却递出剑贴外，竟连一句话都没能说出——他不知那日之事谢云流是否还记得，抑或者，当初他所遇所见，都与真正的师兄全不相干，不过是他南柯一梦……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兄离开。 再之后，他也曾多次乔装下山，却始终与师兄缘悭一面。 直到今日。 他定要在大庭广众下，为师兄洗脱污名！ “……这些年来我时常思量此事，以至两鬓生霜，只盼有一日能与师兄说个分明。” 望着面上满是怒意的谢云流，李忘生轻吸口气，按下心底羞意，柔声道，“师父也为此难过得紧。” ——所以师兄，百川入海，何时复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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