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背景] 【完结】如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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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2153 | 回复11 | 2024-10-12 19:37: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原著背景,九老洞后时间线,谢云流×李忘生。

·存在大量我流人物理解和可能的OCC,谢李人均恋爱脑浓度提高200%。
·一句话概括主题:一切战术转换家。
·祝食用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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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mogrower | 2024-10-12 19:38:01 | 显示全部楼层
  【一】
  
  方轻崖披着外套站在门口,尚带血丝的双眼扫视过莫铭、浪三归和练红洗的脸,阴恻恻地问:“你们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吗?”
  
  “大约是卯时刚过一刻。”浪三归抬头望了望还闪烁着繁漫星辰的天空,一本正经答他。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方轻崖这句话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刀宗弟子的起床时间是辰时吧?”
  
  莫铭简单道:“不错。”
  
  “那你们三个叫魂一样把我喊起来做什么!”方轻崖忍无可忍地咆哮,“我特地跟左阁主告了假,打算休息一日的!”
  
  这几日谢云流不在刀宗,临走前指示宗中事务转各阁自行处置。若只是如此也没什么,谢云流大多时候不在宗中,大家也都习惯了,偏偏又赶上冬日海贼劫掠,不少刀宗弟子都去凑热闹,就带来了诸如俘虏处置、战利品分配和安抚周遭民众一系列的杂事,左伶和方轻崖日夜不休忙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才把手头事务告结。结果方轻崖挨到枕头还没两个时辰,就被三个门神硬生生吵醒,一脑门怨气比水鬼都重。
  
  “先不说这个。”练红洗倒是坦然自若,“我们有事找你帮忙。”
  
  方轻崖沉痛地抹了把脸,倒也知道能让这三位刀主齐刷刷找上门来的恐怕不是小忙,强打起精神道:“什么事?”
  
  “是这样。”浪三归轻咳一声,“我们想找你帮忙认个人。”
  
  方轻崖狐疑道:“认人?找我?”
  
  “对。”莫铭目光有点飘忽,“我们觉得他像是纯阳的人……但是不像是来寻仇的。”
  
  方轻崖眉头狠狠跳了一下:“……别说得好像纯阳来人就是来寻仇的一样!”
  
  话虽然这么说,他的睡意在听到纯阳两个字的时候就散了个干净。
  
  刀宗和纯阳的微妙关系,从刀宗成立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存在。哪怕谢云流前几日亲往纯阳宫下银霜口,在九老洞中和纯阳宫掌教李忘生互为阴阳阵眼,纯阳六子结成天道剑阵斩除月泉淮,两派弟子之间的纠葛也不可能一日之间尽作往事随风。
  
  方轻崖看得出谢云流有意修补自己与纯阳的关系,也知道谢云流无意强令他们也与纯阳和睦相处。刀宗以武立身,各证己道,谢云流虽然传授刀宗弟子心法武学,宗内却并不似纯阳那般规矩分明,除了谢云流和大小刀主,其他弟子之间连称呼都乱作一团,更不用说什么履规蹈矩、上下一心。对他们个人行止,谢云流也没有半分干预管教的意思,最多在年节寄信时附上一句“若是输了便来找我”。
  
  堂堂剑魔凶名在外,这话实在有些不讲道理的强横。所幸刀宗弟子大多心性纯质又自有傲骨,据方轻崖所知,还没有弟子当真来寻谢云流撑腰。只是如此行事,自然和纯阳那等国教名头在身的高门正派愈发格格不入了。
  
  好在纯阳宫高居华山之巅,刀宗远屹翁洲之涯,两派弟子平日行动各不相干;若是江湖相逢,便自有刀剑规矩,倒可将那盘虬经年的恩怨快刀斩乱麻。
  
  但若是有纯阳弟子找上门来,倒是不好在宗门内就地插旗了。毕竟来者是客,该有的礼仪接待还是要捡起来,总不能在纯阳跟前丢了刀宗的脸面。
  
  也难怪三个刀主会一大早跑来喊方轻崖出面,这事确实是他更擅长些。
  
  方轻崖叹了口气,压下内心细微的波澜,一面整理身上衣装又去取佩刀,一面问:“那人在哪儿?带我去见他。”
  
  莫铭沉默,练红洗眉眼不动,浪三归叹了口气,终于吐出三个字。
  
  “……寰宇殿。”
  
  方轻崖刚把刀抓在手里,闻言眉头都皱紧了:“是谁把人带去寰宇殿的?宗主不在门内,怎么能让外人随意进出!”
  
  寰宇殿是谢云流平日处理宗门事务的所在,虽然因着那一刀两断的独特设计,主打一个视野开阔漏雨通风,但总归是宗门重地,有刀宗弟子昼夜值守,尤其是现在谢云流不在殿内,被外人闯了空门,让方轻崖觉得有些不舒服。
  
  浪三归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方轻崖狐疑地瞧着他:“难道是你——”
  
  “没人带他去寰宇殿。”莫铭打断了他,简单道,“也没人看见他是怎么进去的,还是他点燃了殿内烛火,才被值守的刀宗弟子察觉。弟子们不敢轻举妄动,过来禀报了我。”
  
  方轻崖听得眉头紧锁:“能轻易避过守殿弟子眼目,毫不避讳暴露踪迹……那人武功高深?”
  
  “有这个可能。”练红洗道,“但我们远远瞧了一眼,那人内息……像是并不深厚。”
  
  方轻崖眉心紧拧:“那你们为何不将他……”当场擒下?
  
  “这就是我们来找你的原因了。”浪三归慢吞吞道,“我们都瞧见,那人阔领宽袖,黑发莲冠,手持拂尘——眉心还有一纹太极阴阳鱼。”
  
  方轻崖手里的刀当啷一声砸在了地上。
  
  “——但是那人的面容非常年轻。”浪三归顶着方轻崖目瞪口呆的表情补完了后半句,“瞧着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年纪,长相更是相当地……”
  
  浪三归足足斟酌了片刻,才道:“出尘绝世。”
  
  方轻崖的表情变成了一片空白。
  
  “所以。”练红洗一槌定音,“你得帮我们看看,这人到底是不是纯阳宫的那位——”
  
  【二】
  
  “谢云流!”
  
  紫虚真人祁进一向是纯阳宫中身法最飘逸利落的那个,当他持剑而起的时候,除了李忘生几乎没人拦得住他,此时也不例外。
  
  长剑贯气如惊雷逐星瞬息即至,几乎是一个吐纳的功夫便逼到谢云流面前。然而没人看见谢云流是怎么拔刀的,只听“叮”一声铿响,那柄长剑剑尖已经被横持刀身稳稳抵住,足足数息之后,那磅礴的气劲才自针锋相对的极静中轰然炸开,向四周席卷而去。
  
  上官博玉只来得及运气护住周身并手里茶盏,身侧茶几“咔嚓”一声,被余波搅成了碎片,同样遭殃的还有于睿身侧的花架和卓凤鸣身下的椅子——金虚子与人硬碰硬惯了,又被厅中勃发战意一激,下意识以攻代守,一拳推出卸去气浪,人巍然不动,身下椅子却惨遭波及,立时散成了一堆木条,若不是他下盘扎得稳,当场就能摔个四脚朝天。而对面原本坐着祁进的椅子被他拳风挂带,一头冲到墙角撞了个稀烂。
  
  “……”
  
  剑气厅中一片死寂。纯阳宫受万千弟子敬仰的几位真人在须臾之间铺了满地的一片狼藉里或坐或站,脸上的表情都有点精彩。
  
  而一刀逼退祁进,在主位横刀而立的谢云流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他那张出关后重返年少的脸俊逸慑人到自生光芒的地步,双眸明烈如盛阳,又分明沉着海风和孤崖经年累月的暗影,长身玉立风采卓然,但只凭他方才抵剑那一招,便将满身举重若轻的宗师气度展露无遗。
  
  正如刀宗对纯阳态度微妙一般,纯阳中人对这个出走五十年的静虚子也观感复杂,殿内一时间没人出声。祁进站在谢云流对面,虽然额头仍旧青筋直冒,但大抵是意识到自己又有些情绪失控,率先垂下剑尖,僵着面容不吭声;卓凤鸣和这个大师兄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更兼不善口舌之争,也只能看看这个师姐又看看那个师兄,没敢贸然开口。
  
  于睿端坐在原地,视线就落在谢云流身上,像是在沉吟什么,也没有说话。只有上官博玉端着无处安放的茶盏,看出他这个师妹其实双眼放空地在走神。
  
  ——难道师妹其实还没放下,被大师兄刚才说的事刺激到了?可她又看起来没有失落怅惘之意……
  
  上官博玉生性内向却心思细腻敏感,就被比银霜口冰池还冻人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只能字斟句酌着准备开口打破僵局,旋即就听见了一声冷笑。
  
  ——是谢云流。
  
  一时间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谢云流脸上,看着他面无表情张口就道:“怎么,诸位拆谢某的剑气厅拆上瘾了?”
  
  “……”
  
  其他人都明智地对这个话题保持了沉默,卓凤鸣则瞬间脸色一变,讲话都有点结巴:“我……当年那是……我不是有意,大师兄……”
  
  卓凤鸣脾气直莽,真性率情,开悟之后也对自己曾拆了剑气厅之事心存愧疚,如今被苦主当面点出此事,一时间尴尬得手足无措。谢云流却没有跟他兴师问罪的意思,目光一转,落在了欲言又止的上官博玉身上:“博玉,你有什么意见?”
  
  “呃……”上官博玉小时候被谢云流管过一段时间,对着谢云流就格外小心翼翼,“我是在想,大师兄方才所说之事干系重大,还是要听一听掌……二师兄的意思。”
  
  “掌门师兄”四个字被他硬生生拐了个弯,好在谢云流像是没听出来他的刻意回避,直截了当道:“我会亲自与他分说,今日只是先来问你们一问罢了。”
  
  “大师兄似乎笃定二师兄会应下此事?”
  
  于睿像是终于从长长的沉思中醒过神来,一双清妙美目一转,开口就问了一个算不上和善的问题。
  
  上官博玉心里一咯噔,就瞧见谢云流的脸色果然沉了几分:“你觉得他会不答应?”
  
  “不。”于睿却道,“若是大师兄亲自去提,二师兄定然会答应。”
  
  谢云流微微眯眼,等着他这个有“天下三智”之称,又和李忘生一向亲近的师妹的下文。
  
  “二师兄一向期盼大师兄回归纯阳,如今半生夙愿得偿,必然肯对大师兄处处迁就纵容。何况二师兄一向清净不争,难窥心意,哪怕心有不愿,在大师兄面前也不会诉诸于口。”于睿从容道,“大师兄是顾虑二师兄委曲求全,才会先来问询我等吧?”
  
  谢云流脸色又沉了几分,足足沉默片刻后才开口:“……不错。”
  
  上官博玉委实没想到谢云流会承认他担心委屈了李忘生,睁大了眼睛望过去,连祁进都表情难以言喻地看了谢云流一眼。于睿双手交叠在身前,笑容恬淡。
  
  “大师兄难得回归纯阳,怎好令大师兄为难?”她声线听起来有种控制过的稳,只道,“我愿助大师兄一臂之力。”
  
  这一次除了谢云流以外,其他人都露出了震惊的神情。
  
  “师姐!”祁进难以置信地叫出了声,提剑的手都有点抖,“你、你要助他?可他刚刚分明说要——”
  
  他有点说不下去了,倒是谢云流眉峰一挑。
  
  “我说,我欲与我师弟,你们的二师兄,纯阳宫掌教李忘生行婚仪之礼,共证大道。”他道,“你们若有异议,便当面讲来。剑气乏力不继,讲话也遮遮掩掩,如此瞻前顾后,还想叩问道心?”
  
  祁进手里的剑微微震动,又一次在主人勃然的怒气里发出了蜂鸣。
  
  【三】
  
  翁洲泛起海雾,寰宇殿下方的折麟阁里灯火昏明,日夜不息。两道人影于明暗间对坐,交谈声传入门外四人偷偷竖起的耳朵里。
  
  “纵七横七。”盲目的刀师坐在阴影里,神色专注地抚过膝上长剑,“这便是玉清玄明?果真好剑!”
  
  “纵九横十。”黑发道子声线温润如玉石相击,端坐在刀师对面的明光里,一臂挽着雪捧似的鹤形拂尘。从门外四个人的角度望过去,他身姿挺拔,如松如梅,是唯有经年风雪才能塑成的清稳坚韧,袍袖摇曳舒展,仿佛隔雾探来一枝玉质莹莹的花。
  
  蓬莱仙山有许多作仙人打扮的弟子,却没有一个人如他这般飘渺清和,像是一只驻足流连的白鹤,下一刻便可舒展羽翼,迎风归去。
  
  “此剑以玉钢铸就,含蕴清正道意,外冷内温,于我纯阳功法正当适宜。”
  
  门外偷窥的三位刀主齐刷刷看向方轻崖,方轻崖面色复杂至极,只摇头示意他们安静,继续听二人对话。
  
  “天元——然也。”那盲目刀师闻言颔首表达肯定,双掌将玉清玄明托回道子面前,“剑开正反双刃,应和阴阳两仪之意,又与刀颇有不同,着实有趣。只可惜这玉钢材质过软,不宜锻刀,可惜可惜。”
  
  浪三归终于忍不住低声问:“他们说的纵什么横什么,还有天元的,是什么玩意?”
  
  “这叫口弈,不置棋盘,不落棋子,只口述棋盘格数纵横,指代落子之处,无实向虚,较之对弈更耗心力。”方轻崖压着气声道,“观棋不语,噤声!”
  
  “纵十横七。”道子取回长剑,横置膝上,声音温和,“刀意锋锐强硬,若容不下柔融之物,岂非过刚易折?”
  
  “刀与剑本就不同。”盲目刀师意味深长道,“玉质虽软,经雕琢而弥坚,自可契合剑为君子之意;刀乃百兵之帅,哪怕百战而折,断刀亦有锋尖利刃,才能护欲护之人。”
  
  “……”道子垂下眼睫,看起来像是有些悲伤,“死生相济,祸福相依,岂有一味自折之理。”
  
  “若天下兵武皆达圆融之境,又哪里有诸般武学林立,异色人间?何况若去问那刀自己,说不定他是乐在其中呢。”那盲眼刀师不是别人,正是折麟阁阁主林索,连殿外几人都能听出他声音里毫不掩饰的舒畅,“纵十横……啊呀,是我败了!”
  
  “知和曰常,知常曰明。”道子喃喃着微微叹气,旋即敛了神色,朝林索颔首,“承让了。”
  
  “承让,承让!”
  
  一只蓝色鹦鹉从道子的袍袖下冒出小脑袋来,跳到他肩上熟练学舌,“师兄,承让!”
  
  “啊!”浪三归眼神极佳,一眼认了出来,“是宗主的鹦鹉!”
  
  和许多刀宗弟子一般,谢云流也有一只自己的鹦鹉。只是他平日里独来独往,行踪不定,便常年将鹦鹉寄存在宗门,与其他鹦鹉一并豢养。他的鹦鹉也与其他弟子的鹦鹉不同,除却背上一柄木质小刀之外,脖颈处一环黑羽,大约是被弟子小心翼翼地照顾惯了,常年趾高气昂地到处啄人,只在谢云流面前才安分些,而在这道子身边……似乎还格外乖巧了不少。
  
  浪三归这一嗓子脱口而出,没能压住音量,已是心知不妙,果然屋内二人齐齐回首,看向了门口处。
  
  方轻崖也终于瞧见了道子的脸,难以遏制地露出了一点震撼神色。
  
  他后知后觉地理解了浪三归说到来人长相时的迟疑——这样如明月皎皎的仙人之姿,仿佛天地间万种风情尽入他眉眼,细看却又分明是平和清朗不染尘埃的一双星眸,高远如月下高山覆雪,任谁都要担心自己描绘时词不达意。
  
  这面容与他记忆中的纯阳宫掌教李忘生自然并不相同,但无论是他手中那柄玉清玄明,还是臂弯的御赐拂尘,亦或是眉心那一环太极阴阳鱼,都毫无异议地彰显了此人身份。
  
  方轻崖察觉到他的目光已经落在了自己身上,深吸一口气率先走出,向那道身影躬身一礼。
  
  “晚辈方轻崖,”他道,“见过纯阳李掌门。”
  
  三个刀主心里不约而同地道了一句“果然”,便也上前低头抱拳,行了江湖后辈礼数。
  
  当世之人,除了纯阳宫宫主李忘生以外,再无人能有如此渺然出尘的气质。不论刀宗与纯阳关系如何,李忘生身为天道剑阵阵眼之一力破月泉淮,亦为武林称颂。刀宗上下一向恩怨分明,李忘生无论如何都当得起三位刀主一礼。
  
  “几位小友不必多礼。贫道夤夜贸然来访,多有叨扰了。”
  
  李忘生声音温和,朝几人颔首示意,
  
  “……李掌门言重了,是我等招待不周。”
  
  方轻崖下意识低头。哪怕他离开纯阳已经数年光景,对于掌门师祖的敬重也已经成了本能,不敢冒犯直视。
  
  倒是李忘生看向他,方轻崖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叹息。
  
  “我记得……你是风儿的徒弟。”他和声道,“道者万物之奥,善人之宝,亦恶之所保……你如此,静虚一脉皆是如此。”
  
  方轻崖咬紧牙关,终于一掀袍跪下,沉沉叩首。
  
  “……是轻崖戮害同门在先,忤逆叛门在后。”他哽咽道,“辜负掌门师祖一番心意……”
  
  静虚一脉在纯阳本就处境尴尬,更有神策在侧施压,令他们一举一动如履薄冰。若不是李忘生一力斡旋,又屡次暗中照拂纵容,只怕任凭天下之大,也无他们容身之所。
  
  方轻崖回首往事,纯阳上下,除去对不起那位被他打伤的同门,最愧对的便是李忘生。
  
  “往事已矣。纯阳不会是所有人道心所归之处,我早已明晰此念,你也不必过多挂怀。”
  
  方轻崖下意识抬起头,李忘生微微抬袖,有柔和如轻岚的气劲扶起他的手臂,像是慈爱长辈抚过他的发顶。
  
  “见你们能在此处安怀度日,”李忘生温和道,“我也就放心了。”
  
  方轻崖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又郑重地叩了一礼,这才站起身来,红着眼睛站在旁边不说话。
  
  那头三个刀主也松了口气。方轻崖显然是不适合继续交流的了,浪三归只能认命地上前半步道:“还请李掌门稍候片刻,我这就派人去寻宗主……”
  
  “不必了,你们宗主并不在此处。”李忘生却道,“我二人本是偕行而来,但方过晟江,他突然说另有要事,我本欲同他一道,他却坚持让我先行,还让我捎来此物——不知哪位是浪游刀主?”
  
  浪三归“啊”了一声:“宗主有东西给我?”
  
  李忘生颔首,抬手接下他肩上那只安分得不像话的鹦鹉,从鹦鹉脚上取下了一个蜡封的竹筒,朝浪三归递过来的同时笑了笑:“师兄曾向我提起过你,说你性情洒脱,心思纯粹,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浪三归正要上前接过,闻言面露震惊:“您确定宗主说的不是横冲直撞,脑子缺筋,这辈子也就跟刀过了?”
  
  “……”李忘生面不改色,“浪刀主不必过谦。我观刀主步法轻盈,吐息绵长,亦是率真脾性,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浪三归嘴角抽搐着行了个礼,上前接过信筒。他本想顺便把谢云流的鹦鹉也一起弄走,奈何那鹦鹉就跟没看见他似的,站在李忘生肩膀上左顾右盼,就是不挪窝。李忘生也由着它,收手拢袖淡然道:“我欲明日转道往扬州一行,便在此叨扰一日了。”
  
  “李掌门不必客气,莫说一日,便是多住几日也使得。”谢云流不在,林索是刀宗在场众人中年纪最大的长辈,便做主拍了板,“你们多派几个弟子,引着李掌门参观一番刀宗风貌,莫要怠慢了客人。”
  
  李忘生推辞道:“多谢林阁主好意,但实在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刀宗近日不甚太平,李掌门又因天道剑阵之故气海亏空,不能大意。”林索却坚持道,旋即看向三个刀主,“还愣着干什么,等宗主回来知道你们疏忽怠慢了李掌门,且等着被他丢去雅况岛抓小银鱼!”
  
  浪三归已经动作飞快地拆了竹筒,看完了字条。他常年外出游历,长刀常需修缮,一来二去就和林索混熟了,和他讲起话来也随意些:“岂敢岂敢,李掌门是贵客,又与宗主有旧,大家敬重还来不及呢,一定尽心尽力,妥善招待。只是宗主有令,派遣我另有要事离宗,不能陪同,还请李掌门不要见怪……说起来林阁主,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弈棋?”
  
  “小子净说蠢话,瞎子哪里学得了弈棋?”林索隔空点了点他,中气十足道,“我与李掌门下的是玲珑五子棋!”
  
  “……”
  
  几人的表情都有点呆滞,李忘生居然还八风不动地笑了笑:“林阁主盛情招待,不敢推辞。”
  
  浪三归喃喃道:“二位真是好雅兴……”
  
  方轻崖忍住捂脸的冲动,道:“那我这就去安排——”
  
  “既然如此,我来招待李掌门便是。”莫铭出声道,朝李忘生一拱手,“在下洞幽刀主莫铭,之前曾跟随宗主往华山一行,也蒙受纯阳弟子颇多招待,如今正好投桃报李……”
  
  林索闻言也觉得合适,正要点头,就听见莫铭稳声道:“也能顺便向李掌门讨教一番纯阳武学。”
  
  林索:“……”
  
  “上次在华山没来得及讨教。”莫铭补充道,“被宗主拦住了,说不许我去打扰李掌门,然后他就自己去了,居然也不带上我……”
  
  李忘生难得轻咳一声,林索头一次知道瞎了还能体验两眼一黑的感觉:“你……”
  
  “你若要向李掌门讨教武学,也不必急于这一时。”练红洗皱眉开口,林索刚心下一松,就听见她续道,“刀宗弟子辰时一刻便会集中在会心武场习武,高手过招机会难得,你不如去那里,让刀宗弟子顺便观摩学习,省得他们固步自封。”
  
  方轻崖默默背过身去,林索深吸一口气,张嘴就要骂人:“你们两个——”
  
  “林阁主。”倒是李忘生开口拦住了他,笑着看向莫铭和练红洗,神态依然温和,“纯阳弟子之中亦有一心追逐武学之人,二位刀主又是思虑澄明,心性坚一,左右今日无事,权作交流一二武学亦可。”
  
  莫铭和练红洗双目一亮。只有方轻崖露出了一个难以言喻的表情,但他看看两个刀主满脸跃跃欲试的期待,识时务又理直气壮地闭紧了嘴巴。
  
  【四】
  
  于睿说到做到,既然答应了助大师兄一臂之力,就吩咐弟子收拾剑气厅里的一片狼藉,带谢云流转道去了平日里纯阳五子议事的太极殿正厅。
  
  李忘生人虽然不在纯阳,但太极殿有弟子值守,就算他离山也并不落锁,纯阳各位真人也都习惯了,依旧来他这里商量事务。最重要的是于睿知道,某两个一碰就炸的大小炮仗哪怕打架拆了两仪门,也不会在李忘生的地方动手。
  
  毕竟来议事的不止于睿和谢云流。上官博玉小声说自己也想襄助大师兄,得了谢云流首肯,一道来了太极殿;卓凤鸣表示自己如今是代掌门,不好对门内事务一无所知,也跟了过来;祁进刚才没来得及对谢云流出第二剑就被于睿拦下,便声称要密切关注谢云流一应行事,免得他对掌门师兄不利,堂而皇之地杵在门口当门神。倒是谢云流难免回忆起一些当年被凌雪阁追杀监视的旧事,手里的刀就有些蠢蠢欲动。
  
  于睿只当没看见谢云流放在刀柄上的手,先问谢云流:“二师兄现在何处?”
  
  “他应当已经离开晟江了。”谢云流道,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人不快的事情,脸上掠过一丝不悦的阴霾,“我与他约定明日在扬州会面。”
  
  “二师兄为何不在晟江等候大师兄?”于睿敏锐发问。
  
  “……”
  
  谢云流沉默。
  
  “二师兄出关后,便应了大师兄邀约离山同游,定然不会主动提出自己先行。”于睿看着他的表情,试探道,“莫非是二师兄惹了大师兄生气?”
  
  “……”
  
  上官博玉在谢云流更深的沉默里掩饰地喝茶,卓凤鸣眼观鼻鼻观心,祁进在门口遥遥发出一声哼笑的气音,仿佛李忘生给谢云流气受这事儿比他自己打了谢云流一顿还让他开心,直挺挺扎进谢云流耳朵里。
  
  谢云流这张年轻面皮神采飞扬惯了,又没了髭须遮掩,一个没压住神色,就让于睿捕捉到几分阴沉沉的郁闷来,语气还是硬邦邦的:“他本就是这般性情,哪里来的惹不惹我。”
  
  那就是确实惹了。
  
  于睿了然。她对李忘生那性子深有感触,好像越到亲近的人跟前,他就越发地温和又谨慎,朝着他们露出最柔软的一面,又克制地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稳稳当当承接住所有人的期许。他在朝堂和江湖的风云诡谲间护住了整个纯阳宫,国教之位稳如泰山,香火鼎盛受江湖敬仰。连于睿自己都偶尔会生出错觉,好像李忘生生性便是如此稳重从容,接手掌教之位游刃有余,处理纯阳事务信手拈来——是柔水般的至情,又像是全无偏私的无情。
  
  但于睿分明记得,不是这样的。
  
  “其实二师兄也曾经有冲动的时候呢。”于睿像是随口闲话,不动声色道,“我还是听博玉师兄提起过,第二次名剑大会那时,二师兄就在场上击败了高力士,径直把他逼退到了台下,回山之后就自请在太极殿禁闭十日,修养心性。”
  
  上官博玉“啊”了一声,点了点头:“确有此事,我当时听随行的纯阳弟子说,高力士当时……言语之间对大师兄多有冒犯,二师兄闻言面色凛然,剑势中似有杀意……”
  
  谢云流的脸色从诧异到惊奇,又有点压抑不住的欢喜从心脏蔓延攀上嘴角,轻咳一声问:“……当真?”
  
  “是或不是,皆是我等道听途说。”于睿轻快而巧妙地说,“大师兄直接去向二师兄确认便是。”
  
  谢云流有点出神地垂眼盯着地板,像是想从虚空里看到那个数十年前独自跪坐在这里的李忘生一般,对于睿的话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至于婚仪之事,纯阳不禁弟子婚姻嫁娶,这些年也曾为弟子行过不少婚盟,自有典礼规程。”于睿看了一眼卓凤鸣,后者点头表示认可,“这些琐碎之事,倒是不必劳烦大师兄与二师兄费神。所以唯一的问题——”
  
  谢云流心不在焉地道:“是搞清楚他到底对我有没有那个心思。”
  
  祁进看起来很想怒骂谢云流不许对掌门师兄不敬,口头冒犯也不行。但上官博玉端着茶看过来,朝他轻轻摇了摇头,祁进深吸了一口气,当真抿住嘴别过了头去。
  
  “正是。”于睿道,“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大师兄赐教。”
  
  谢云流道:“直说。”
  
  “大师兄是想听到二师兄口中合你心意的假话……”于睿用一种冷静直白到近乎残忍的语气问,“还是想知道二师兄可能与你所愿截然不同的真心?”
  
  【五】
  
  李忘生温和询问:“可休息好了?”
  
  练红洗站在他对面,提刀的手居然有点控制不住的微微发颤。
  
  武场边缘落着一道星蓝色的圆形气场,足有二十多个刀宗弟子在里面或躺或坐地瘫着,人人都一幅累到灵魂出窍的模样,还有一大群鹦鹉在气场里蹦跳盘旋,把他们当鸟架踩来踩去,时不时蹦出来两句“死人啦!救命啊!”和刀宗弟子有气无力的安抚“别叫了祖宗,还没死呢……”
  
  莫铭也在那气场里一动不动地盘腿打坐。他是第一个上去和李忘生切磋的,被李忘生指点后就两眼发直,径直找了个角落坐下参悟招式剑意,整个人仿佛老僧入定,如果不是肩膀上站了一串高高低低的鹦鹉,简直能直接搬去少林寺当佛像。
  
  刀宗弟子平日里就切磋对练蔚然成风,如今来了一个招式和刀宗武学全然不同,又直接把刀主打自闭的高手,立刻就自来熟地挤上来求前辈教导一二。
  
  而李忘生居然来者不拒,只要求他们逐个上前,不得拥挤无序。他内力的确尚未恢复,便不动用紫霞功,招式只以太虚剑意为主,根本无需玉清玄明出鞘,身形飘逸利落,剑势圆融相生,滴水不漏,一柄拂尘就把这些尚且稚嫩的刀宗弟子打得找不到北。
  
  偏偏李忘生和谢云流授业的方式全然不同。谢云流是那种把人踹进水里学游泳的教法,往往对招时简单粗暴地挑开他们的破绽,最多讲解两句招式不到位之处,让他们在磨砺里自行开悟,学不会那就是练得不够,再加两个时辰的挥刀。
  
  相比之下,李忘生就温和而又目光独到,寥寥数语就能点出招式疏漏,还能喂招拆招,以剑势引导对方招式至自然通达,令人心境畅然之余有恍然明悟之感。刀宗弟子已经习惯了自家宗主狂风暴雨一般的操练法,如今骤然遇到一个教导如春风化雨的温柔前辈,几乎是立刻爆发了修习狂热,得了李忘生点拨就跑去找其他同门对练,若是觉得自己有所参悟,还能再排队回去找李忘生求新的指点。
  
  这么周而复始三个时辰过去,不少刀宗弟子都在李忘生润物细无声的教导里不自觉累得筋疲力尽,纷纷瘫在场边调息,李忘生却神色如常,甚至还顺手给躺了一地的刀宗弟子下了个碎星辰,帮他们行气恢复。阵法中灵气丰沛天然,又把不少鹦鹉引了过来,人和鸟叽叽喳喳地吵成一团,格外热闹。
  
  练红洗已经是第三轮来找李忘生讨教。她之前两次都被李忘生五招内点出破绽,更加专注地反复练刀,却又不得要领,本来就有些疲惫下的心浮气躁,此时更是被人群吵得眉头直跳。奈何刀宗弟子个个神经粗得跑马,见她瞪过去不但没有领会精神,还有鼓掌欢呼助威的,闹得练红洗脸色发黑,把手里的刀握得更紧了。
  
  李忘生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将拂尘拢回臂弯,略抬了声音朝还在排队的弟子们道:“时候不早,今日便到此为止罢。”
  
  周遭刀宗弟子爆发出一片依依不舍的哀嚎,连练红洗都猛地抬头:“李掌——”
  
  李忘生竖指抵唇,示意她噤声。他刻意遮掩了身份,连额头阴阳鱼都被他用术法遮掩,化作了一点朱砂,此时做来这种几乎称得上俏皮的小动作,带着一种纯然的优雅脱俗,让练红洗猛然住了口。
  
  李忘生转头和凑到他面前来的刀宗弟子们说话,先答应下午若是有空便还来武场,又应许改日定会再来刀宗,三言两语就安抚了嗷嗷待哺的人群,又阻止了想去叫醒莫铭的刀宗弟子,吩咐他们留人看护,莫要打扰,便往寰宇殿方向走。那只谢云流的鹦鹉在方才李忘生指点武学时识趣地飞去了气场里呆着,此时又坚持不懈地贴了上来,依旧钻进了他的袍袖里。
  
  练红洗跟在他身后迟疑片刻,还是开口道:“李掌门,我……”
  
  “练刀主的刀意迷惘,是心意未达通明之道,盲目练刀并无益处。”李忘生在无人处停步,打断了她的话,“若非自行开悟,心障无解。”
  
  练红洗被说中心事,神色也有点低落。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心障是什么——韩况虽然离开了刀宗,但还在给她寄信,字里行间透出的情愫只让她愈发迷惘。她曾经直愣愣地去问过谢云流,结果谢云流听完也沉默了半晌,最后翻出来一本凝神奥义诀心法给她,让她自行参悟,感受心境。
  
  谢云流往日里对待弟子的其他武学疑问,基本也就是这个“菜就多练”的态度,练红洗不疑有他,拿回去认真钻研,却很有些不得要领。
  
  虽然李忘生已经表示她是心障,但练红洗也不是一受阻就屈服的人,立刻就从怀里摸出那本奥义凝神诀的小册子,双手递到李忘生面前:“宗主的这本心诀,我始终无法参悟,还望李掌门指点一二。”
  
  刀宗门派风气开明,没什么窥探武学之类的说法,李忘生便也没推辞,接过册子开始看。前一二章显然是脱胎于纯阳心法,李忘生了然于心,信手翻阅间一目十行,练红洗站在旁边,与其说是在跟他解释,不如说是在喃喃自语:“要心武合一,内外一体,我倒是都能理解,但是第三章我总觉得难以领悟……”
  
  李忘生手下翻过一页,目光猛然定住了。练红洗困惑的声音从旁边飘过来,落下一个恰到好处的注脚。
  
  “……什么叫‘且自逍遥,把痴心断’?”
  
  【六】
  
  谢云流慢慢地挺直了腰背,空气中那根若有似无的弦缓慢地绷紧了。
  
  “哦?”他含着风雨欲来的语气慢声问,“我若要他的虚情假意如何,我若要他的真心又如何?”
  
  “若是只要虚情假意,”于睿稳稳当当地答他,“那大师兄许多年来都将二师兄当做奸诈小人,这虚情假意便见识得够多了,也不必再添婚仪这一件。”
  
  谢云流怒极反笑,目光如淬寒刃:“我与他之事,还轮不到你们置喙!”
  
  “确然如此。”于睿悠悠道,“二师兄也对我们说过,他与大师兄之间的事情,不必我们插手。”
  
  谢云流冷哼一声,脸色倒是因为李忘生的态度转好了一些。然而于睿随即续道:“所以我等也只能趁着二师兄不在时,来与大师兄讨一个准话。还要多谢大师兄邀二师兄下山同行,予我等方便呢。”
  
  “当真是伶牙俐齿。”谢云流冷笑一声,桀骜俊美眉眼间掠过毫不掩饰的怒意,“看来谢某虽然无心,你们却是早有算计——哼!”
  
  他哼得简短,嘲讽之意却比百句直白辱骂还让人难堪。上官博玉掩饰地喝茶,卓凤鸣如坐针毡,连祁进都有点不自在地挪了下姿势。
  
  “毕竟大师兄行踪不定,我等也只能出此下策,以有心算无心了。”于睿不愧天下三智之名,硬是顶着谢云流的威压坐住了,“若是大师兄的确想要二师兄的真心……那总要让我等看一看大师兄的真心才是。”
  
  她看向谢云流,终于微微一笑。
  
  “当年大师兄做过的那些事情,二师兄心疼大师兄,总不舍得和大师兄计较。”她和声道,“只是我等也会心疼二师兄,便只能瞒着二师兄,和大师兄计较上一次。”
  
  谢云流扫视过厅中每个人的眼睛,片刻后眉梢一挑。
  
  “哦?”他道,“说来听听,你们欲要如何与谢某计较?”
  
  “道法自然,不求胜败,只求凭心而为。”
  
  于睿翩然起身,祁进侧身而让,门外踏进一位面容清丽的年轻坤道,显然是等候已久,朝着谢云流恭敬行礼:“玉虚大弟子林语元,见过大师伯。”
  
  于睿施施然道:“大师兄既然以刀剑为道,我五人便以纯阳星野剑阵,探一探大师兄的真意。”
  
  上官博玉和卓凤鸣也同样起身,沉默地立在谢云流面前。祁进依旧站在门口,手掌已经放在了剑柄上,意味不言而喻。
  
  “不知大师兄……”于睿朝谢云流微微一笑,“可愿赐教?”
  
  谢云流目光炯明如刀,一个个打量过去。上官博玉从他记忆里的小孩子长成了眉眼圆润的大胖墩,与他记忆里畏缩自卑的模样仍有重叠,却又分明有哪里不一样了;卓凤鸣见他看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下脑袋,满脸写着憨正中直,目光却清明坦率;于睿立在他面前,眉眼中分明闪烁着狡黠的明光,看得谢云流有些微妙的不爽;林语元恭恭敬敬地垂首而立,仪态端正,看不出什么端倪来。至于祁进……这厮不看也罢!
  
  这么一圈打量下来,谢云流摩挲刀柄,再开口时声音居然卸了不少怒气,化作一种藏蕴战意的平和。
  
  “想打我一顿给他出气?好得很。”他慢声道,“那就让我看看,李忘生教出来的纯阳——到底有几分长进!”
  
  【七】
  
  练红洗还是头一次看见李忘生脸上露出如此复杂的神情。
  
  从在刀宗见到他开始,李忘生就始终是那么一幅清淡温和而游刃有余的模样。跟林索下五子棋也好,跟刀宗弟子过招指点也好,分明都是极其世俗搅扰的事,却让他做得不染一丝尘埃,仿佛飘然而至的仙人,明明身在红尘,红尘却挽留不住他,只遗世间惊鸿一瞥。
  
  ——但他看到这本书时的表情却又如此鲜明。就像是谢云流曾经怀抱着最深切而混乱的恨与爱写下的那些字句破纸而出,将他牵绊在了人世间。
  
  练红洗望着李忘生,他的手指微微摩挲书页,认真地把第三章又读了一遍,才沉默着抬起头,遥遥望向了不远处飞檐立瓦的寰宇殿。他的表情分明还是平静的,却让只是旁观的练红洗都在胸腔中泛起闷闷的痛意。
  
  “……这一章不适合你。”在她探究分明前,李忘生开口道,他腔调缓慢,气息蕴得很长,像是一声无言的叹息,“今日我已然见过刀宗武学,略有心得,便为你补写一篇,你自行参悟,切记莫要强求。”
  
  练红洗愣了一下,当即行礼:“多谢李掌门!让您如此费心,真不知该如何回报……”
  
  她讲话直来直往,李忘生便合上了手里的小册子:“那就烦请练刀主割爱,将这本凝神奥义诀留给我吧。”
  
  他说得认真,全然不似玩笑话,就让练红洗一个迟疑:“但这是我们宗主的……”
  
  “我自去向他分说。”李忘生终于笑了笑,“不知何处有纸笔?我这便将心法写下予你。”
  
  练红洗的心神立刻被吸引走了,毫不犹豫道:“寰宇殿中就有,李掌门请随我来。”
  
  【八】
  
  纯阳的星野剑阵,谢云流在离开华山之前也曾经演练过。那时他与李忘生一道琢磨推演,还迫不及待催促师父抓紧再收三个徒弟,好让他们能同门起阵,尚且满怀跳脱的谢云流拍胸脯保证,自己为剑阵阵眼掌剑人那日,定要将师弟师妹们护得滴水不漏。
  
  然而经年荏苒,师父收的徒弟再不必他谢云流来做阵眼,便已经能够自行运转星野剑阵了。
  
  今日起阵的阵眼是卓凤鸣——祁进原本自告奋勇跃跃欲试,但被其他人不容商榷地否决了。上官博玉武学不算出众,于睿身法飘逸,但内力比不上卓凤鸣深厚,而星野剑阵阵眼需要以身为内力枢纽,更不可能让林语元一个三代弟子对抗谢云流这样当世顶尖的高手。
  
  后山崖巅覆雪千重,天晴地阔之间,众人按位站定,卓凤鸣法剑砸地,蓝色阴阳阵法波纹一样闪烁荡漾,先天八卦随剑势展开,方寸间拘束天地万物生死流转,唯周天星辰恒定不移。
  
  “离震,雷火丰!”
  
  卓凤鸣暴躁脾性已有收敛,战意却不曾稍退,一声重喝已是杀卦落阵,重剑剑身瞬间闪烁起雷光,如天罚降世,将整座剑阵映成一片烁目的白紫。
  
  谢云流持刀起势,身形如疾风又似流火,悍然直撞进那一片星野剑阵里面去,竟似比卓凤鸣还莽烈几分。
  
  星野剑阵集众人之力,谢云流甫一入阵,便觉沉厚真气迎面,如山岳巍峨兜头压来。卓凤鸣重剑裹挟雷霆之威,起手便是一记重劈。
  
  卓凤鸣入门时便以巨力见长,在纯阳经年日久勤勉修习,与少时更不可同日而语,此时再身为星野剑阵阵眼,更是如虎添翼。谢云流却半点没有退避的意思,一掌拍上刀身,硬碰硬与他对了一招。
  
  磅礴内息刹那席卷剑阵,硬生生将四方众人逼退数步,卓凤鸣去势已竭,当即折握剑柄转腕横扫,谢云流回身一让,反手便抓了他续招破绽,一套流云势间刀光疾如骤雨回还,几可蔽日遮星。
  
  刀宗功法本就脱胎于谢云流破解纯阳剑法所思,在谢云流手中更显威力,刀刀皆是出其不意的刁钻。卓凤鸣掐诀巽位走坤,那巨剑简直如臂指使,举重若轻,原本轻灵不失飘逸的太虚剑意在他手中大开大合,动静相生,凭借星野剑阵之威,瞬息间便与谢云流缠斗了数十招,刀剑相碰如急雨惊风,声碎玉鸣。
  
  最难得的是,谢云流能清楚地感受到他剑中道心——清正守拙,大繁至简,凛然而不嗜杀,哪怕是谢云流也生出几分赞许之意来,暗道此子不愧是李忘生挑选的代掌门,果然道心明定,很有过人之处。
  
  而阵中其余四人也在观察谢云流。他们之中唯一与离山前的谢云流有接触的上官博玉,都与谢云流没来得及相处太久,如今数十年过去,见面次数寥寥,谁也不敢说真正了解这个言语凶恶却屡屡相助的大师兄。而与谢云流伴身而行的那些浮名,无论是东瀛剑魔还是刀宗宗主,都似乎已经与纯阳的本源心道大相径庭。哪怕谢云流与李忘生携手撑起天道剑阵阵眼,与他们并肩起阵过,他们也终归觉得看不透谢云流。
  
  但此时他们面前的谢云流刀意果决凌厉,击排空而遏流云,本是极重杀伐的孤绝锋刃,却分明不是一味杀戮的凶恶暴虐,在刀下亦有向死而生的玄妙真意。
  
  如谢云流这样心武合一的大宗师,本就不必看他的所言,只需看他的刀。在场的纯阳四子何等人物,自然瞧得出那黑白纵横的刀气间蕴藏的弥坚道心。
  
  几人一面掐诀持阵,一面交换目光。就在此时,原本正与卓凤鸣拆招的谢云流忽然截势变招,长刀鬼魅般越过了卓凤鸣重剑横铺而起的剑气,直刺、斜挑、横断,一气呵成,疾如流星——
  
  化两仪,生阴阳,乾坤借法,天地无极!
  
  谢云流以刀为剑,赫然变化出一招太虚剑意,直扑卓凤鸣胸口!
  
  在场之人皆是心神一震。有那么一瞬间,他们都瞧见了那个李忘生口中惊才绝艳,意气风发的纯阳大师兄。
  
  一剑开天,卓凤鸣猝不及防,被他一截刀气扑在胸口,气脉内力一阻,周天八卦已是难以为继。立在乾卦的上官博玉当即捏诀赋生息,意图救回位于阵眼的卓凤鸣,然而他掐诀未成,谢云流已经一点刀锋动如疾雪回转,刹那间逼到了他眼前。
  
  上官博玉动作一滞,便知晓时机已失,阵气将溃。他知道谢云流不会伤他,便卸了周身气劲准备开口,不料下一秒异变陡生——
  
  坤位站着的正是李忘生的弟子林语元,她虽然在李忘生身边耳濡目染多年,并不敌视谢云流,待静虚一脉也友善有加,但对谢云流尚且不如上官博玉这般下意识的信任,见他长刀直向上官博玉而去,情急之下想也不想地跃身运气,一记两仪化形拍向了谢云流。
  
  谢云流长刀堪堪悬停在上官博玉面前,就察觉了身后疾来的剑气。
  
  他流落东瀛多年,早就养成了绝顶的警惕敏锐,更何况以林语元的身手远远伤不到他,若要闪避更是轻而易举。但谢云流偏偏注意到了上官博玉看向他身后时露出的眼神,就猛地晃了一下神,脑子里冒出了一个让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念头,硬是让他的身体反应慢了半拍——
  
  众目睽睽之下,谢云流就被林语元一剑拍在了左肩上。
  
  谢云流身形晃都没晃一下,只脸色当场就黑了。他衣袖一甩,林语元就被他的护体内劲震退了三步。她看见上官博玉不闪不避就已经知道自己误会了,当即反手提剑,恭恭敬敬深揖行礼:“是语元莽撞,还请大师伯责罚。”
  
  她认错认得一板一眼,一看就是李忘生教出来的规矩。谢云流本就不会与后辈计较,闻言只哼了一声收刀回鞘,目光已经钉在了上官博玉身上:“切磋而已,何来这许多虚礼!”
  
  上官博玉被他盯得发麻,求助地看了一眼于睿,于睿像是完全没看见他的眼神似的,双手结印给卓凤鸣引了一道聚气诀,后者摸了摸被谢云流刀气顶过的胸口,憨直地惊喜道:“不疼了,多谢师姐!”
  
  上官博玉没了法子,只能轻咳一声吩咐:“大师兄肩上伤势不重,也总需要上药……语元,你去丹房里取活络膏来,要红色那盒。”
  
  林语元垂着头应是,飞快地跑走了。谢云流也没拦着他支走林语元,只冷飕飕道:“博玉,来。”
  
  上官博玉臊眉搭眼地跟着谢云流走开去,谢云流找了处背风的山崖站定,上官博玉站在他身后半步,听见谢云流半点不做遮掩,张口就是单刀直入:“你心仪那个玉虚弟子?”
  
  上官博玉一张脸红了又白,迟疑良久。谢云流也不催他,就负手俯瞰山间流霞,许久后才听见上官博玉低声道:“……是。”
  
  谢云流毫不迟疑地又是一刀:“但你心有忧虑,不愿面对。”
  
  上官博玉几乎要苦笑了:“大师兄……”
  
  谢云流冷哼一声。上官博玉的身世他也心里有数,知道对方从小便是如此优柔寡断,但还是忍不住道:“我看她对你也并非全然无心,为何如此瞻前顾后?”
  
  “何必让她平白遭论非议。”上官博玉叹气道,“让大师兄见笑了。”
  
  谢云流一直看不得他顾影自怜的性子,闻言气不打一处来,斥道:“连自己真心都不敢直面,如何磨砺道心,精进武学?!”
  
  这还是他在上官博玉小时候责备他的说辞,时隔数十年一张口,倒是流畅得如同昨日。然而此时的谢云流尚且不知道上官博玉敢回赠吕祖“上梁”剑的往事,也就没想到他这个内向自敛的三师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任他揉圆捏扁的小胖子了——
  
  “大师兄性情直爽,尚且许多年不回纯阳,不见恩师与二师兄。”上官博玉慢吞吞道,“博玉自然是比不得大师兄的。”
  
  “……”
  
  谢云流猝不及防地被上官博玉翻了旧账,足足愣了好几息,大怒:“你还理直气壮起来了?!”
  
  “博玉不敢。”上官博玉低眉顺眼,“大师兄息怒。”
  
  谢云流下意识抬起手,上官博玉立刻闭上了眼。当年上官博玉犯错的时候,还在纯阳的谢云流总会仗着个子高,在他头顶上弹脑瓜崩,还一本正经管这叫灌顶,这么多弹几次,迟早给他弹开窍。
  
  虽然谢云流每每克制着力道,就算疼也就疼那么一小会儿,算不上什么心理阴影,但上官博玉一瞧见谢云流的起手式,就几乎是下意识顺从地闭眼,等着大师兄再给他来一下。
  
  然而疼痛迟迟没有落下。上官博玉偷偷睁眼去看,就见谢云流表情复杂,似怀念又似怅惘,手还举在半空,堪堪悬在上官博玉的额头处。
  
  ——他曾经信手就能摸到发顶的小豆丁,如今已经长成了各种意义上的大人,能够和他并肩而立,再不能让他一伸手就弹出个脑瓜崩了。
  
  纯阳未能见证他披身渡过的风霜,他又何尝不是错过了纯阳的五十年?
  
  谢云流难得有些晃神,旋即就见上官博玉有了动作——他朝着谢云流的方向低下头,还记得把头顶道冠让了一下谢云流的手,把发顶送到了谢云流面前。
  
  这个姿态其实是有点曲折且滑稽的,谢云流也就真的笑了一声,胸中刚刚萌发出的那一点酸涩随着这口笑气散了个干净,旋即恶狠狠地屈指弹了他一下。
  
  上官博玉“哎呦”了一声,愁眉苦脸地捂住了脑袋。谢云流把手背到身后,冷哼一声:“你心中已有计较,便不必我多费口舌——别好的不学学坏的!”
  
  他这话说得,倒好像不知道那“坏的”里也有他自己一份一样。上官博玉垂着脑袋应是,却又忍不住弯起嘴角。故人如晤,这么一来一回的功夫,那五十年的隔阂倒像是无形间消弭了许多,唯余旧时岁月悠然长。
  
  那边于睿的声音便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大师兄,有弟子来报,说有个自称刀宗浪游刀主的年轻人,来纯阳寻大师兄,大师兄可要一见?”
  
  浪三归来了?谢云流一挑眉,便朝着其他三人的方向走了过去:“让他过来见我。”
  
  于睿便侧首去吩咐那传信弟子,又问:“天色已晚,大师兄可要用过晚膳再走?”
  
  “不必了,我再过一个时辰就走。”谢云流道,“我与忘生约了明日在扬州见面,他说不定此时已经到了扬州,总不能让他等我太久。”
  
  于睿笑道:“二师兄确实不常离山,还请大师兄多照顾一二。”
  
  几人方才还在阵法中刀剑相向,此时却能心平气和地站在一道说话,气氛反倒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融洽几分。就仿佛只是普通同门师兄弟姐妹间痛快切磋过一场,就又能笑着谈天说地,同道而行。
  
  谢云流就露出了一个“这还用你说”的表情:“当年我带他下山的时候,哪次不是我跑前跑后替他操心?要是没我陪着,他自己绝不会去逛街,就在房间里打坐背经,连门都不出半步,我给他买什么他就乖乖吃什么……”
  
  他的炫耀之意几乎毫不掩饰,给祁进听得眉头直跳,刚刚和缓下来的脸色又有阴沉的趋势。好在这时弟子引着浪三归过来,总算掐断了新一轮战火的苗头。
  
  浪三归江湖经验丰富,礼仪姿态做得足,老老实实跟纯阳各位真人见礼,才跟着谢云流走到一边,低声道:“宗主,您吩咐的事情我已经查到了——晟江那个说书人确实是徐从初授意,拿着编好的剧本每日说书。后来徐从初身死,但是他靠着讲那些内容赚打赏钱,每日也能养家糊口,便索性以此为业,就这么继续讲了下去。”
  
  谢云流“唔”了一声,简单道:“我知道了,做得不错。”
  
  浪三归没从他们宗主这张年轻面皮上看出什么多余的情绪来,试探着发问:“宗主可是和李掌门约好了明日在扬州会面?可还需要莫铭从旁护卫?”
  
  “……”谢云流猛然侧头看他,“你怎么知道我明日要和他在扬州见面?”
  
  这安排是他和李忘生在晟江定下的,给浪三归的传信也并未提及此事……谢云流的目光一利,手已经按上了腰间刀柄。
  
  浪三归悚然一惊,当即道:“是李掌门去刀宗时告诉我的!”
  
  谢云流一滞,露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神色:“李忘生去了刀宗?谁带他去的?!”
  
  “没人带李掌门去啊。”浪三归诧异道,“他一个人,大概卯时到的,还带着您那只鹦鹉……我们还以为是您安排他来刀宗先玩一天,再转道去扬州……”
  
  谢云流深吸了一口气。
  
  林语元带着活络伤药折返回来的时候,正听见于睿像是忍着笑意的劝说:“既然已经知道了二师兄的所在,大师兄也不必急于一时……”
  
  祁进就直白得多:“……说得好像多了解掌门师兄一样,连掌门师兄去扬州前会去刀宗看看都不知道……”
  
  然后就是谢云流带着咬牙切齿的声音。
  
  “……现在就走。”他说,“我倒要看看,他背着我偷偷去刀宗做什么!”
  
  【九】
  
  李忘生在刀宗还真没干什么。
  
  从寰宇殿借来纸笔给练红洗补了新的第三章之后,李忘生顺理成章地把已经按捺不住的练红洗劝走去自行修炼体悟,自己在刀宗四处转了转。
  
  他这一转就是一个下午,还是方轻崖带着结束冥想的莫铭一路找过来的时候,就看见李忘生正独自站在听风小筑里,遥遥眺望海面与天空中风流转过的痕迹。
  
  翁洲今日是个难得的晴朗天气,流云弥散,晚霞漫天,将天空和海面都映作一片柔软的霞红,给李忘生周身也镀上一层起伏流转的暖光,像是海风给他一个温柔而安宁的拥抱。
  
  两个人一时间有些犹豫不前,还是李忘生先发现了他们,回头看了过来。
  
  他眸光如水映澜,像是完全没什么异样,问询地侧过脸来。方轻崖便收拾起了情绪,上前行礼:“林阁主吩咐设宴招待师叔祖,不知师叔祖可愿赏光?”
  
  方轻崖换称呼换得自然,李忘生平和一笑:“我已辟谷多年,请代我谢过林阁主好意。”
  
  “还请师叔祖莫要推辞。”方轻崖正色道,“翁洲特产一种小银鱼,肉质细嫩清甜,捕捞不易,连宗主品尝后都多有夸赞,师叔祖就当是品鉴一二也好。”
  
  方轻崖只是实话实说,却恰好引了李忘生难得的意动。李忘生喜欢吃鱼,谢云流是知晓的,当年他下山游历时,没少专门给李忘生带各类新鲜鱼回来,还要亲自下厨操刀做给李忘生吃。若要真论起来,李忘生只是坐享其成,谢云流才算得上是品鱼大师,能让他都出言夸赞的,想必确实是鲜美难得。
  
  “沅九他们找了不少刀宗弟子,在雅况岛捞小银鱼捞了一下午呢。”莫铭补充道,“大家都想出一份力,就当是谢过李掌门上午的指点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再推辞就显得不近人情,李忘生摇头笑了:“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大家如此盛情,我就却之不恭了。”
  
  设宴的地方安排在了海食湾,从岛上延展出去的木制平台立在海浪之上,明月之下灯火烁燃,在海面上映出一片连绵的光,正中央一张圆桌上赫然摆放着沅九的得意之作魔主大天鲲,独桌上各色餐食五花八门,有新鲜切就薄如蝉翼的生冷鱼片,也有热气腾腾奶白如玉的鱼汤,香气和热气混成热热闹闹的红尘味道,悉数氤氲在徐徐海风里。
  
  李忘生的座席设在东面贵宾客位,除去人不在的浪三归,其他刀主和阁主悉数到场,连林索都被左伶一路扶了过来——他原本担心这些个刀主和阁主不会说话冷了场子,但没料到许多刀宗弟子结束训练,都来阿九食肆买饭,有不少人上午被李忘生指点过,此时路过瞧见李忘生,就都自来熟地围上来打招呼,还有热情地要把自己刚买的饭食分给李忘生尝尝的,别说是冷场了,连半点拘束都瞧不见。
  
  李忘生吃一筷子鱼肉的功夫,桌上能多堆出来三样新鲜吃食,实在是有些无奈——他在纯阳主持宴会时,纯阳弟子大多端正守礼,都是规规矩矩入席用膳,连随意走动的都没有,更别说窜上前来跟掌门分吃的了。
  
  在林索爆发赶人之前,他先婉拒了连白面饼子都要给他撕一半的几个刀宗弟子,然后略抬了声音表示诸位可落座同食,不必拘束。
  
  这下宴会变成了聚会,刀宗弟子们彻底放飞自我,原本规整摆放的席位之间立刻被人群填满了,有和刀主阁主们相熟的就去蹭桌子,也有干脆就席地而坐三两成群的,刀宗可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这一套,瞬间就吵闹得堪比集市,有个别胆子大的还蠢蠢欲动想去坐李忘生旁边,奈何李忘生虽然没说什么,谢云流那只鹦鹉可是大发神威,昂首挺胸地站在李忘生的桌子上,谁敢坐过来它就飞过去用翅膀抽人,硬是把李忘生周身五尺赶得空无一人,又被李忘生喂了好几条鱼肉,尾巴简直要翘上天。
  
  修道之人不贪口舌之欲,李忘生很快搁下筷子,刀宗弟子们则熟练地掏出了酒坛——他们好歹是没敢来灌李忘生,但是几个阁主和刀主就遭了殃。刀宗这几位刀主和阁主经历禀性各异,在喝酒这事上也截然不同,林索、左伶和费大谷都算能喝的,见李忘生并不介意,开始熟练地和刀宗弟子拼酒,练红洗喝了十几杯之后很有自知之明地不喝了,谁来劝酒就瞪谁,萧孟和方轻崖一杯倒,很快就一左一右歪在练红洗旁边睡得人事不省,莫铭正襟危坐来者不拒,但从他涣散的目光来看,大约是已经醉深了。
  
  李忘生静静坐在喧闹的人群之外,突然问:“你们宗主也会这样同你们喝酒么?”
  
  他声音不大,几乎淹没在欢乐的人声里,只有几个离得近的刀宗弟子听见了,一时间都露出了个有点茫然的表情,有个反应快些的就答他:“宗主不常在宗门,平日里也没怎么见过他喝酒……不过逢年过节,宗门宴饮时也是会喝的!”
  
  其他弟子纷纷点头,有人就开口补充:“大家都没见宗主喝醉过,记得有一年年节时浪刀主说想试探宗主酒量,就带了十好几个弟子去轮番敬宗主酒,结果全被宗主喝趴下了,还被宗主丢去武场加训了一个月……”
  
  李忘生不语,倒是刀宗弟子后知后觉,都开始议论起来。
  
  “原来宗主这么能喝!下回出任务给宗主带点好酒回来!”
  
  “咱们宗主要喝什么好酒,直接差人去买就是了,轮得着喝你那一钱三两的黄汤?”
  
  “你懂什么,酒不在好坏,全在心意!只要别事后又被宗主说杂念太多不专心练武,被孤锋破浪从武场抽到寰宇殿就好……”
  
  “要我说,肯定是你们酒量太差,没让宗主喝痛快才挨的打!”
  
  “浪刀主跟着宗主那么久,肯定知道宗主能不能喝的吧,他还拉着你们去跟宗主拼酒,真不是故意坑你们?”
  
  “不至于吧——大家都把浪刀主当兄弟的——他不能这么不厚道哇——”
  
  “你别说,这事儿我还真问过浪刀主。”有个刀宗弟子高举起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他跟我说没别的意思,就是他偶尔会觉得,宗主看起来太寂寞了。”
  
  李忘生抚摸鹦鹉的手微微一顿。
  
  “所以他说要找人陪宗主喝酒,跟人一起喝酒就不寂寞了。”那弟子道,“结果宗主喝完酒揍他揍得最狠,浪刀主后来也不提这事儿了……”
  
  说着他自己也有点困惑地挠了挠头:“可是宗主刀法都已经那么厉害了,怎么会寂寞呢?可能……是浪刀主看错了吧?”
  
  这个话题对于刀宗弟子们而言显然太超纲了,一时间都不由得冥思苦想起来。
  
  李忘生独自坐在海风里,目光越过喧闹和灯火,看向了悬在峭壁边的那一轮月亮。翁洲的月比华山的像是更遥远些,朦胧地被星星簇拥着,铺下的辉光又是明亮的,落在仿佛没有尽头的海上,像是洒了一地荒芜的白雪。
  
  ——这就是师兄曾经看到过的景色吗?他在望着这一切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
  
  刀宗弟子们实在想不出结论来,就熟练地跳过这个问题,嚷嚷着准备继续喝。然后他们听到李忘生开口了。
  
  那个飘渺得如同仙人的道子低声问:“……有酒吗?”
  
  【十】
  
  “宗主——宗主。”浪三归绞尽脑汁地劝,“你先冷静一下,我觉得事情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话音未落,就看见李忘生端起酒杯,面不改色地仰头干了。他神色端正,喝起酒来也不见洒脱随意,反而带着一种决绝的肃穆,不像是喝酒,倒像是在什么大典上执仪敬天。
  
  但从他身边横七竖八躺了满地的刀宗弟子来看,显然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而在李忘生周围还能坐着的人里,林索第一个拍桌子叫好,声音里带着浓烈的醺然:“好——李掌门,痛快!”
  
  左伶已经整个人歪到了练红洗身上,显然是喝上了头,举着酒坛喊:“痛——快!来——!再给李掌门满、满上!”
  
  练红洗脸都黑了:“你使唤谁呢?”
  
  莫铭端端正正坐在旁边,闻言利落地提起酒坛给李忘生满上,又转手给自己满上,仰脖喝了个干净,又规规矩矩地坐好了。如果忽略他身体摇晃幅度已经越来越大的事实,他看起来简直就是个专心给倒酒陪喝酒的好酒伴。
  
  李忘生目光清明如水,脸色甚至不带半分潮红,在月光下浸着玉一样的白,莫铭给他满上,他也就端起酒杯,朝还坐着的几个人平和颔首:“请。”
  
  浪三归:“……”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追着宗主从华山一路狂奔到翁洲,好不容易在海边找着了人,居然会看见这样一幕——那个看起来不染一尘的纯阳掌教李忘生,居然在跟刀宗的人喝酒;不但在喝酒,居然能喝趴了一地的人,他自己还跟没事人一样?!
  
  而浪三归甚至没时间掐自己一把看看是不是自己在做梦——因为谢云流死死盯着李忘生,一身黑气已经快凝成实质了。
  
  “喝!”左伶提着酒坛子摇摇晃晃,练红洗嫌弃地伸手稳住她的身体,“反正、宗主不在!咱们今天——不醉不归!”
  
  “可惜了宗主不在。”林索说话有点大舌头,任由左伶倒一半洒一半地给他斟满了,显然也已经醉意上涌,“好久没……喝得这么痛快。李掌门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李忘生笑了笑没说话,只端起了酒杯,垂眼欲饮时忽然一顿,盯着酒杯里荡漾的水面看了一会儿,谢云流就看见他抬起左手,速度很快地掐算了一卦。
  
  谢云流知道李忘生算卦是很准的。他从小就对这些仿佛冥冥中束缚命运的周易八卦不喜,有事想算的时候就去缠磨李忘生给他起卦,诸如明日是否宜出行,擂台打架能不能赢,从山下偷提回来的酒埋在哪里不会被师父发现,李忘生都能卜个八九不离十——当然最后一个除外,吕洞宾不管是推卦还是洞察力都远远胜过他们两个,最关键的是他了解谢云流这个一天不搞事就会死的好大儿,于是那次不但谢云流被罚了禁闭,李忘生也被他带累,少见地被罚抄了三十遍《周易》,还被吕洞宾严厉要求往后不得随意起卦。
  
  “毛头小子还想妄窥天意!”吕洞宾当时是这么训他们的,“也不怕适得其反,伤人害己!”
  
  从那以后,谢云流就几乎再也没见过李忘生起卦。只是看他如今熟练掐算的模样,只怕已经在天道机宜和人力所及之间寻到了平衡之处。
  
  ——又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又是他错过的李忘生!
  
  谢云流满腔自己都觉得悲哀又荒唐的怒火,几乎想要拂袖而去的时候,就看见李忘生左手一顿,精准无误地抬眼看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谢云流站在山崖的阴影里,李忘生却依然一眼就瞧见了他。二人目光相对,李忘生顿了一顿,才搁下酒杯。
  
  他开口道:“师兄。”
  
  练红洗一刹那就静止了,林索思绪慢了半拍,也静止了。左伶已经醉得有点发晕,还在直着胳膊晃酒坛:“啊——?什么师兄?李掌门、嗝,还有哪个师兄?让他来一起喝酒呀——”
  
  谢云流阴沉着脸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低眉顺眼的浪三归。他避过睡了一地的刀宗弟子,一步步走到几个人跟前,也因此看清了李忘生的模样——
  
  目光清明,脸色玉白,身姿端正,还能认得出他来,确实是没醉。
  
  他再看向旁边的几个人,还在张牙舞爪的左伶立刻被练红洗暴力按住了,林索背对他若无其事,悄悄伸长胳膊把酒坛子往桌子底下藏,莫铭则像是终于摇晃过了某个平衡的临界点,噗通一声仰躺在地面上,一个眨眼就安详地醉睡了过去。
  
  谢云流盯住李忘生,开口却是先吩咐浪三归和练红洗:“把这些人都弄回去,明日早起加训二十圈。”
  
  他声音里像是风雨欲来的平静,浪三归和练红洗不敢异议,立刻就要先把左伶和林索扶走。林索还没彻底醉死,就老老实实被浪三归扶了起来,左伶就没那么听话了,在练红洗胳膊里晃荡起来,指着李忘生大叫:“酒——酒还没喝呜——”
  
  练红洗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和大逆不道的手,旋即被左伶一挣,差点把人带酒坛子一起砸在地上。李忘生对上左伶醉得理直气壮的目光,又看了一眼自己手里还满着的酒杯,略一思索就抬起手臂,打算信守承诺,喝完最后一杯。
  
  谢云流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劈手把酒杯夺了过去,在李忘生吃惊的目光里昂头一饮而尽,“咚”地一声把空酒杯往桌上一放,不耐烦道:“把她带走。”
  
  李忘生欲言又止,左伶居然也真的安静了,也不知道是觉得他俩谁喝了酒都无所谓,还是被谢云流身上无形的杀气震慑住,像八爪鱼一样往练红洗身上一扒,直接睡了过去。练红洗和浪三归不敢怠慢,一人扛起一个,运起轻功起身就跑。
  
  李忘生眨了眨眼,一双眼瞳清明得像是水洗过一样:“师——”
  
  他甚至一个词都没说完整,谢云流就一把捞过他的腰,运气扶摇而起,二人袍袖舒展,须臾间如同两只比翼双飞的白鹤,攀跃到了半空。
  
  李忘生被他按在怀里,整个人都僵住了:“师兄……这是要去哪儿,忘生自己也可以——”
  
  谢云流深吸一口气,不耐烦道:“风大,别说话。”
  
  他的脑海里有一万个问题在盘旋,争先恐后地要从他的喉咙里挣扎出来,他想问你到底喝了多少酒什么时候学会的喝酒跟谁一起喝过有没有在其他人跟前醉过你都没和我喝过这么多酒——
  
  但李忘生安安静静地呆在他怀里,闻言真的没再开口,只伸出手轻轻地攀上了他的肩膀,把鼻尖抵上了他的侧颈。
  
  谢云流冲天的怒火就突然消散了一些。
  
  刀宗的双人轻功当然是谢云流设计的。江湖上私下都管这套搂腰又对刀的门派轻功叫眉来眼去情意绵绵刀,谢云流从来不屑于否认——他确实是想着他和李忘生练剑时候的姿态设计出来的动作,但对用这套双人轻功的刀宗弟子们嗤之以鼻。如果是他和李忘生,对刀可以更快,姿势会更凌厉,回旋会更默契……李忘生在白色刀气和雪花里袍袖飘摇的样子,一定会很好看。
  
  但如今人真的在他怀里了,谢云流就又不舍得撒手和他演练轻功了,只欲盖弥彰地紧了紧揽住李忘生的胳膊,在月下飞渡过山间长湖,落在了一处山崖上。
  
  骂人这事是很讲究一鼓作气的,否则就会再而衰三而竭。谢云流拽着李忘生的手腕,对上李忘生清得像月色一样的目光,一脑子的责问像是被风吹干了,干巴巴地问:“……你感觉怎么样?”
  
  “感觉尚可。”
  
  李忘生诚恳地答他:“忘生有内景经护体,尚未觉得有哪里不适。”
  
  谢云流:“……”
  
  怪不得李忘生能以一己之力喝翻一堆人,内景经可以暂时压制住经脉酒气运行,能保识台清明血脉疏络,以他如今内景经四层的功力,喝再多再烈的酒都奈何不了他,简直与赌场出千无异。这要是让陪他喝到人事不省的刀宗其他人知道,非得气吐血不可。
  
  归根结底,哪有人会一边运转坐忘经一边喝酒的,练功练不好,喝酒又喝不痛快,吃饱了没事干吗!
  
  关心则乱的谢云流脑内跌宕起伏,李忘生看着他,思索着问:“我还是头一次这样饮酒,莫非不是这么个喝法?”
  
  “……”
  
  谢云流顺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答他:“没什么问题,以后要是还有人灌你酒,就这么喝。”
  
  李忘生:“……”
  
  李忘生顺从地应他:“好,我听师兄的。”
  
  谢云流心底淤积的怒气就散了大半,然后他听见李忘生问:“师兄不是说有事先行,怎么突然来了刀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谢云流的脸又有点阴:“这话不该我问你么?瞒着我一声不吭跑来刀宗做什么?难道你说要来,我还会拦着你不成?”
  
  李忘生就叹了口气,抬起了被谢云流握住的那只手,从袖兜里掏出了一只睡得四仰八叉的鹦鹉,脖子上赫然一圈黑色绒毛,看得谢云流眉头一跳。
  
  “师兄临走时叮嘱忘生,将这鹦鹉和信筒一并交给晟江驻守的刀宗弟子,让他们送回刀宗交给浪刀主。”李忘生道,“只是这鹦鹉似乎……不太亲近陌生人,我担心师兄交代浪刀主之事不好耽搁,便索性带着它往刀宗一行。”
  
  李忘生说得委婉,但意思已经很明确了——这只鹦鹉黏着李忘生不放,不愿意跟刀宗弟子走,李忘生就把它和字条一起捎了回来。
  
  “……”
  
  谢云流瞪着那只鹦鹉,只觉当初自己出发时带上它想着逗师弟开心,简直是大错特错。
  
  “师兄不必担忧。”李忘生却误会了他的眼神,解释道,“方才一个没看住,让它钻到酒杯里吸了好几口酒,约莫是醉了,林阁主看过,说不妨事的,醒了就好。”
  
  “……”
  
  谢云流暗暗咬牙,把这鹦鹉从李忘生手里接了过来胡乱揣好,准备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好好饿几天调教一下,旋即就听见李忘生开口了。
  
  “倒是师兄做什么去了?”李忘生又问了一遍,话音里是显而易见的关切,“我方才……在师兄左肩闻到了伤药的气味。”
  
  谢云流脸色一顿。
  
  他肩上只是被剑气刮带的淤红,自行修养一日连痕迹都留不下,谢云流原本不以为意,结果上官博玉很是愧疚的样子,一定要亲自给他上药,后来于睿和卓凤鸣听见了也过来劝,连祁进都开口说了一句“让掌门师兄瞧见定要说我等欺负了你,还连药都不给你上”,他就没再坚持。
  
  但这事儿不好坦诚跟李忘生交代——说他闯了他们师弟师妹的星野剑阵,李忘生肯定要刨根究底问个清楚,谢云流总不能说我想跟你合籍他们不同意,那他这张脸还要是不要?
  
  “……不必在意。”谢云流沉稳道,“只是小伤罢了。”
  
  “师兄。”李忘生深深望着他,“这药是博玉炼制的断续膏,里面夹杂了一味只有华山可采的雪离草,可消淤化涩,气味与别的药膏都不相同。”
  
  谢云流:“……”
  
  他很想说这你都能闻得出来真不是在瞎编诓我,又想起来在九老洞对阵月泉淮的时候,李忘生在交错乱舞的内力狂风里不但能闻到酒味,还能精准定位到膻中穴,刚才李忘生已经在他肩膀上趴了好一会儿,大概还真不是信口开河。
  
  “这药膏博玉未曾交给过旁人,师兄是回了纯阳?”李忘生从谢云流的沉默里得到了答案,“纯阳上下能伤到师兄的人寥寥无几,但他们不会对师兄出手……”
  
  谢云流嘴绷得像蚌壳,听着李忘生慢慢道:“就算是祁师弟,独自一人也伤不到师兄……他们起了星野剑阵?”
  
  谢云流:“……”
  
  “就算他们四个一道,星野剑阵也是五缺其一。”李忘生拉过他的手探他的脉,叹气道,“剩下那一个是谁?”
  
  谢云流被他温凉的指尖握住手腕,有那么一瞬间嘴比大脑快,脱口而出道:“还不是你的宝贝大徒弟。”
  
  话音刚落他就后悔了。这实在不太像话,简直就像他在师弟师妹师侄跟前受了委屈,要和李忘生告小状一样。可是他有什么委屈呢?星野剑阵被他破了,起阵之人多少要被阵力反噬,内力阻涩一阵子,他还给了卓凤鸣胸口一刀气,要认真论起来的话,可说不好谁伤得更重。何况这么多年了,他受过比这重的伤不知凡几,吃过的委屈也没在别人跟前漏出过半个字——可他偏偏就在李忘生的眼神里脱口而出了。
  
  谢云流还没想好怎么补救,李忘生就已经微微垂下眼睫,神色带了几分凛然。
  
  “也只能是语元了。”他慢慢道,“师兄本就气海空虚,还强动内力,好在师兄经脉稳实,才不至于伤了根基……不敬尊长,同门械斗,趁人之危,恃意伤人。不管是是册封过的真人,还是我的徒弟,都没有脱于责外的道理。待我回华山,当依律罚之。”
  
  “只是切磋而已,那么认真做什么?”谢云流没忍住在他的话里生出几分窃喜,还要嘴硬抬一回杠,“而且按你同门械斗趁人之危的罪名,是不是连我也要一道罚?”
  
  李忘生有些意外地看了谢云流一眼:“我怎么会罚师兄?师兄自然是不同的。”
  
  他声音不大,却让谢云流在月色里猛然愣住了。
  
  自他从东瀛归来,二人重逢之后,他还是头一次从李忘生嘴里听到类似于偏袒的情绪。宫中神武那时,李忘生口口声声要化解他与纯阳误会,一幅公事公办的掌门人模样,让他格外不痛快,更不用说之后洛风意外身死,二人不欢而散;烛龙殿人多口杂,他和李忘生也不过得了寥寥数句交谈机会,李忘生第一句朝他开口还是请他救那些不相干的江湖侠客,端的是舍身取义云淡风轻,给他气得抽身便走,甚至没来得及探听李忘生伤情。后来他杀上华山与李忘生交手,才察觉对方仿似道基受损,震惊之余再也不能对他出手,只能放下狠话狼狈逃离,心中怒火却越来越盛——李忘生为了庇护祁进,不惜撑着病体也要和他刀剑相向,他这个师兄,在李忘生那里当真是半点偏爱都分不来的!
  
  于是他打定主意非要跟李忘生刨根究底,咄咄逼人道:“那你倒是说说,我哪里与他们不同?”
  
  “师兄不会主动出手,必定是他们先行起阵。”李忘生平和道,“纯阳一向禁止携怨私斗,但也没有连还手都一起罚的道理。”
  
  这话说得没错,但并不是谢云流想听的:“那若是我挑衅在先呢?你还坚持只罚他们?”
  
  李忘生一顿,叹道:“若是师兄故意在先,自然也有违纯阳宫规。只是师兄是师父座下大弟子,如今又是一宗之主,自然只有师父罚得了你。”
  
  谢云流听得不痛快,踏前半步逼到李忘生面前去:“仅此而已?”
  
  “……”李忘生在他迫近的影子里垂下眼,反问,“师兄想听我说什么?”
  
  谢云流眉头往下一压,伸手就托住了他的侧脸,强迫他抬起头来。李忘生一惊就要后退,被谢云流用另一只手拽住了手腕,又拉回了自己跟前。
  
  “李忘生。”谢云流贴近过去,看着李忘生微微颤动的眼睫,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烧,“你知不知道,你一有事瞒着人的时候就垂着眼睛不敢看人……还会脸红?”
  
  就因为这个缘故,小的时候他从来不拉着李忘生在师父跟前撒谎,没想到数十年过去,李忘生还是这幅旧时模样。
  
  “……”李忘生不得不抬眼,目光虚虚落在谢云流的脸上,又低声服软似地喊他,“师兄……”
  
  他已经是有点顺从示弱的姿态,却正好被谢云流咬住破绽穷追猛打,掌心拢着他温凉的脸颊,带着点逼迫的姿态:“大道无情,道不存私,为何又犹豫迟疑不愿开口啊——李掌门?”
  
  谢云流是铁了心要逗弄他这一本正经的师弟,这一声李掌门被他念得低沉又意味深长,把个好端端的敬称填满了糖液似的内馅,亲密而绵实地烫进人耳朵里。
  
  李忘生的眼睫猛地抖了一下,缓慢归于平静。谢云流听见李忘生长长地叹了口气,终于抬起头来和他对视。
  
  “师兄说的是。”李忘生看着谢云流,平心静气道,“是忘生不愿责罚师兄,存了私心。”
  
  谢云流猝不及防地被他一句“私心”戳进心窝子里,从后脊直蹿起一股酥麻的刺痛感来,轻而易举便让他的理智摇摇欲坠,这种几乎失控的感觉让他第一反应便是否认,下意识口不择言道:“你——你又用这种好听话来哄我……莫非你已经能面不改色地骗人了?不,不对,你还在运转内景经,气血自然平和,是不会脸红的!”
  
  李忘生沉吟道:“师兄不信,那我不运转内景心经便是。”
  
  他抬起手,握上了谢云流正托住他脸颊的那只手腕,向下移了两寸,谢云流的手指便抚过他的颌线,搭在了他的颈脉上。
  
  这是人体最要命的要害处,也是内景经运气流转的必经之路。谢云流能察觉到指下气脉的流动逐渐平稳,化作微微跳动的,毫不设防的脉搏。
  
  对于他们这样武学造诣登峰造极的宗师而言,绝不暴露死穴几乎已经成为刻入血脉的本能。但李忘生实在太镇静了,一双眼瞳如潭水映出清凌月色,于波澜定处映出他的身影。
  
  谢云流迎上他的眼睛,足足几息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是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凡持刀剑之人,手必须要快,要稳,要如同心境一般毫不动摇——但他在李忘生跟前,每一次都难以遏制地被对方牵动情绪。在九老洞如此,在宫中神武和烛龙殿如此……在他还没有离开的那个纯阳也是如此。
  
  “……”谢云流用掌心贴着李忘生的脸,低声道,“那你在晟江……为何……”
  
  他顿了一顿,反倒是李忘生双眸微张,面露恍然:“师兄听见了?”
  
  “……”
  
  谢云流默认,就听见李忘生笑了一下,脸颊在他的掌心微颤,蹭得他心里一痒。李忘生一向平和的语调里都带了几分笑意:“师兄这听人说话听一半的毛病,可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谢云流:“……”
  
  他难得被李忘生调侃一次,表情很是精彩,索性破罐子破摔,坦诚道:“我听见你跟那个周墨说,法不循私……道不容情。”
  
  那时他们在晟江茶楼二楼雅间小坐,正巧遇上说书人在楼下讲四海流云传,提到了谢云流的名字。李忘生自然没听过,谢云流虽然往来过路晟江,但也鲜少驻足,更别说坐在茶馆听说书了,两个人就一面喝茶,一面支起窗户闲听。结果说书人讲完了第一节,谢云流的脸已经黑了个彻底,提着刀就要下楼以理服人,被李忘生好说歹说劝住了,心口又有了别的不痛快——那些说李忘生的词,话里话外无非就是贬损李忘生,说他谢云流和李忘生不是一路人,李忘生怎么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难道他对于和自己不是同道人这件事,就没有任何介怀么?
  
  谢云流从小就知道李忘生是个修道的好苗子,更知道大道无形无名无情如水,容不下分毫的私心。李忘生也像水,静和流深,至柔至坚,可他不能容忍有一天李忘生当真得道,待他一如待旁人般温和妥帖,再叫他师兄便和其他什么王兄张兄一般无二,独自做一个超脱凡俗的圣人。
  
  后来谢云流成了逆师叛徒,苛责加身,风霜刀剑来去。他不怕李忘生怨恨他责骂他,也不惧李忘生还要杀他,可李忘生偏偏成了他最恨的模样——正道魁首也好,锁链加身也罢,他像是一汪波澜不惊的雪潭,盛着满身剔透的月光,连眉间沾染人间颜色的朱砂都化作了太上无情的阴阳,待人被他惑了心神附身去捞,便只余满手空荡的寒凉。
  
  谢云流一直堪不破这样静如深潭的李忘生,更不敢想半生飘零久,故人心意可如旧。他口不择言地责骂,乃至与他刀剑相向,徒劳地想撕扯开他静水一样的神情,去寻找五十年前那个旧雪里李忘生的影子,粗暴而执着地讨要一个不拘于爱恨的心意。
  
  偏偏谢云流的孤锋刀意可断流水,但水总会平静地愈合,或奔涌或止息,仍旧泽被万物,仍旧不曾偏私他一人。
  
  谢云流早就分辨不清自己是何时对李忘生动了心。他和李忘生相伴的八年岁月,在他流亡东瀛时含着恨意和痛意一寸寸反复品过,爱恨边界早已模糊。他笃信道法自然,心道剑道,他也知道自己虽然将刀术臻至大成,道心却几乎毫无寸进,因为他仍然困惑,仍然迷惘,仍然念不得、忘不了、放不下。他身在逍遥红尘纵横来去,心却仍然困于方寸,不得自然。
  
  于是九老洞天道剑阵,天意通达,谢云流终于得以在生死关头归于本心自然,替李忘生挡下月泉淮三剑。眉心破障,困惑自解,他从未有如此迫切地想要知道李忘生的道,想知道李忘生对他,是否也有如他对李忘生一般的心意。
  
  谢云流从不是得过且过的凡夫俗子。他要握最好的刀剑,要做举世无双天下皆敌的孤客,还要至情无情圣人唯一的爱和偏私。他邀李忘生下山,李忘生应了,要带李忘生去扬州,李忘生也跟他来了,可李忘生坐在他旁边安静喝茶的时候,他又寻不到时机问了。
  
  于是他借口找那说书人换个故事讲,在李忘生担忧的目光里下了楼,顺便在楼下挑了几样清淡可口的点心,准备带回去给李忘生吃。然而他甫一踏上二楼,就察觉他和李忘生的雅间里出现了一道陌生的气息,他凝神屏息,就听见了那不速之客和李忘生的对话。
  
  那人道:“……玉虚真人以为,何为道法?”
  
  谢云流就听见李忘生淡而平稳的声音:“法不徇私,道不容情。”
  
  而后就是长久的沉默。谢云流木然地站在那沉默里,直到那不速之客叹气起身告辞,他才下意识避闪到楼梯后,看到李忘生送对方到门口,回身又招呼小二收拾残茶。他又独自站了一会儿,才往雅间里走。李忘生见谢云流回来,便和他讲刚才天下商会的会长周墨来访,谢云流心绪扰乱得一阵阵发凉,没心思听他细说缘由,便借口有急事要办,和李忘生约好了明日扬州再见,又把鹦鹉托付给了他,出了茶楼就直奔华山。
  
  他不信李忘生真的会修成无情本心,本想去后山叩问师父,但未寻到师父踪迹,却惊动了巡山弟子,还把其余四位正在齐聚议事的真人齐刷刷引了来。在于睿问出“大师兄折返华山所为何事”时,谢云流原本可以很轻易地遮掩过去——但他突然就不想这么做了。
  
  他已经骗自己骗得够久,又何必用他自己都看不上的那一套糊弄旁人?
  
  于是谢云流在四个师弟师妹的面前冷冷道:“我心仪李忘生,欲与他行合籍之礼,尔等若有异议,只管说来。”
  
  【十一】
  
  李忘生一只手还握着谢云流贴在他脸颊上的手腕,另一手抬了起来,像是想摸一摸谢云流左肩受伤的位置,又克制地收了回去。
  
  “周会长是来询问为灾民祈福之事。”李忘生道,“之前……晟江并沿海一代许多百姓无辜丧命,周会长意欲举办祈福大典,告慰逝者,安抚民心,想请纯阳宫出面主持仪礼。”
  
  谢云流目光一动。既然周墨专程找上门来,而不是派人去纯阳递帖,大抵是想请李忘生亲自来的意思了。
  
  “我既已出关,便应下此事,一个月后我会亲来主仪。”果不其然,李忘生道,“江湖朝堂恩怨往事,与黎民百姓并不相干;可高居庙堂者刀刃相对时,也总是无辜弱者遭戮在先。纯阳及其他各派虽竭力救护,但终归无术回天。如今风波平息,我也只能略尽绵薄之力,以慰生者之心罢了。”
  
  谢云流心情有些复杂。他当年不惜逆天而行救走李重茂,也是他认定了李重茂本就是李唐皇室残酷斗争的牺牲品,若是他对朋友束手旁观见死不救,便是违了自己的本心,哪怕换来众叛亲离,哪怕李重茂最终走上歧路,谢云流与他恩断义绝,也未曾后悔过当年之事。他唯一的怨怼和愤怒,便是师父和师弟竟也不能理解他的道心。
  
  但如今被李忘生以理所当然的口吻道来的,却与他数十年前践行至今之事不谋而合。
  
  谢云流啊谢云流,他不无讽刺地想,你还真是……犯糊涂犯得彻底。
  
  “但周会长的态度……却委实有些古怪。”李忘生沉吟道,“商人逐利,他有资民之心已是难得,但他突然问我,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么天生地养而为人,顺天而行,何错之有。”
  
  谢云流眉头一拧:“怎么,他也要以万物为刍狗,行不仁之举不成?”
  
  “……”李忘生沉吟着摇了摇头,“周会长不像是那等人,但他这般问询,绝非毫无缘由。不知师兄可听说过……九天?”
  
  谢云流的神色彻底沉了下去。在敖龙岛从他刀下救走月泉淮的神秘黑衣人,那些他在中原奔走时曾经隐隐窥见的灰线,有什么庞大的阴霾从空中俯下身来,在中原投下悚然的暗影。
  
  九天乱八荒,那传说中有改天换地之能的九个人,以天地为架,众生为棋,便妄自以天为名,代天而行,不知有多少尸山血海人世惨剧,原本要算在他们头上。
  
  李忘生见谢云流神色,便知道他对此并非一无所知,微微叹息:“所以我与他说,天道有常,人道有循。若以末微人力行天之事,亦需遵从道法二字。若有违逆,自有天意谴之。”
  
  谢云流扬眉,明白了他听见那两句话的缘由。
  
  是周墨追问“何为道法”,李忘生才答他“法不徇私,道不容情。”
  
  ——如果人要代替天来行事,就必须如同无情天道一般,不徇私心,不容私情,否则便只是利用手中力量追逐私利,与天意背道而驰,只会自取灭亡。
  
  李忘生这话是劝诫,也是不动声色的警告。也难怪周墨沉默许久,才起身告辞而去。
  
  谢云流暗自松了口气,脸色终于和缓了不少。李忘生见他神情变化,也笑了笑:“师兄疑惑已解,如今可不生气了?”
  
  “……”谢云流轻咳一声,“尚可。”
  
  李忘生便晃了晃自己被他握住的手腕,准备发力抽回来,一面关切道:“今日师兄奔波劳碌,多有疲累,时间也不早了,不妨回去休息——”
  
  谢云流却不容置疑地拉紧了李忘生的手腕,甚至把他往自己跟前拽了半步,几乎要他贴到自己怀里,更是顺势用掌根托起李忘生的下颌,手指几乎插进他整齐梳拢的发间,指缝轻轻揉了下他柔软的耳垂。
  
  李忘生被扣在谢云流怀里被迫和他对视,谢云流满意地看见他玉白的面颊上蔓延起一丝红晕,一向八风不动的纯阳掌教开口时是难得犹疑:“……师兄这是何意?”
  
  “当然是话还没问完。”谢云流的鼻尖若有似无地贴了过来,他用视线缠住了李忘生的眼睛,看着李忘生脸上的霞色更深了一层,“师弟……忘生,你刚才说对师兄的私心,是什么样的私心?”
  
  “……”
  
  李忘生避无可避,在他掌心上抿紧了嘴唇不说话。谢云流看见他连耳尖都红了,心里隐密的笃定迎风暴涨,决心今夜非要从他师弟这里掏出真心话来不可,低声在他耳畔添火:“师弟,你的心跳得好快。”
  
  李忘生下意识就要往后挣,谢云流却当机立断松开手腕,眼疾手快地一把按住了他的后腰,而后得寸进尺地揽了上来,李忘生常年被宽袖长袍遮掩的修长腰身被谢云流紧密地勾在臂弯里,仿佛生来便是这般契合。他们二人身形相仿,一旦胸腹紧贴,目光就只能挣脱不掉地彼此对视,连呼吸都亲密可闻。
  
  这已经根本不是寻常师兄弟之间所应该贴近的距离,甚至彼此都能听见对方濒临失控的心跳。谢云流和李忘生都是经历过半生风浪的人,月泉淮崩于前都能面不改色,此时却仿佛双双变回了旧时光里手足无措又小心翼翼的一对少年,在翁洲的月色里心事喧嚣地沉默。
  
  最终还是李忘生先妥协了,他一向拒绝不了他的师兄,感觉被谢云流贴在他脸上的灼热掌心烫得全身发热,闭上眼又睁开,眼睛里浮着月色一样的水光,终于认命地道:“……你是忘生的大师兄,忘生自然对师兄是有私心的。”
  
  谢云流压根没有任他敷衍过去的意思,紧盯着他道:“只是师兄弟之间的私心?”
  
  “……”
  
  李忘生说不出话,脸上桃花一样的粉开到了脖颈上,连眉心朱砂都像是含着羞更艳丽了几分。谢云流简直要错觉自己的掌心拢住了一朵清丽柔软的花。
  
  谢云流忽然就想起景龙三年的一个夜晚,他离开华山去长安赴一场夜宴,席间主人家挑灯观花,明烛高燃间映红罗洒金盏,群花琳琅争艳,魏紫倾国姚黄妩媚,丹棠醉客夜昙盈香,当真是千万重盛世红尘开绽。谢云流乘兴而归时已经含了九分醉意,径直从李忘生寝屋的窗户撞进去,要跟师弟好好炫耀一番自己所见的繁花盛景。
  
  被他吵醒的李忘生不得不披衣起身,先扶着谢云流坐下,又怕吵醒睡在里间的洛风,便不点燃灯火,只借着窗外月色压着声响打了水,内力暖热了湿帕子给他擦脸。谢云流靠着墙坐在他床榻上,撑手的地方还带着李忘生的体温,因醉意而迷蒙的双眼被温热而柔和地盖住,片刻后手帕挪开了,视线由昏晦转明,谢云流就看清了月光下李忘生的脸。
  
  因为要替他擦脸的缘故,李忘生贴得很近,入睡前放下的长发并未束起,从他侧颈垂落,缠绵地倾在谢云流的胸膛上。月色恰到好处地映出他玉白的面庞与微垂的清绝眉眼,又在暗影里流泻出丝丝缕缕的万种风情,直直撞进谢云流的眼里。
  
  于是那些花啊灯啊酒啊的,就被小谢道长忘了个一干二净。他身随意动,脑子里还在犯痴,手已经主动伸了过去,捧住了李忘生的侧脸,捧住了这世间他最欢喜最心悦的一朵花。
  
  如今的谢云流早已不记得自己醉过多少次,也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醉过了。可他偏偏想起了那个晚上,窗外月色恰到好处,明亮得能让他看见李忘生的眼睛,又昏暗得足够用醉意遮掩起一切不合时宜的心动——
  
  一如此时的月色和此时的李忘生。
  
  谢云流终于放纵了年少的自己,说出了和当年的小谢道长一模一样的话。
  
  “忘生。”他在回忆和现实里低声说,“你真好看。”
  
  李忘生像是被他这话烫了一下似的,眼睛里浮上一层朦胧雾气,定定望着谢云流英俊的眉眼,终于开口。
  
  “……不是。”他声音低得像是耳语,但谢云流听得见,“不只是……师兄弟之间的私心。”
  
  谢云流几乎屏住了呼吸,一双意气风发的眼眸灼亮得慑人,看得李忘生停顿了一下,极为艰难地又开口。
  
  “我……”他说,“忘生……对师兄……”
  
  他的声音突兀地止住了。下一瞬,谢云流的掌心一空,嘴角被一股柔软温热的暖意擦了过去,像是一朵羞涩而柔软的花瓣,轻飘飘地掠过他的侧脸。
  
  ——而后李忘生一头磕在了他的肩膀上,身体瞬间卸去力道,软绵绵地就要往下滑,被谢云流下意识地一把抱紧了,足足懵了两息才托起李忘生双眸紧闭的脸,震惊得无以复加地叫他:“师弟!忘生!”
  
  李忘生伏在他肩膀上,双目紧闭,满面潮红,呼吸均匀,人事不省。心情大起大落的谢云流就没有他这么安逸,抖着手去按他的心跳,又去摸他的脉搏,一片空白的大脑逐渐恢复运转,谢云流搭着李忘生的手腕,脸上终于浮现出了咬牙切齿的神情。
  
  双关郁瘀,脉象悬急,典型的醉酒症状。李忘生为了取信于他,没有再运转内景心经,被压制的酒气便重新活跃进了血脉,直接把人放倒了。谢云流看他跟自己说了这么久的话都没有异常,还以为是酒气已经被他散干净了,也完全没放在心上——怎么偏偏就在这个时候!
  
  谢云流盯着李忘生无知无觉的睡脸,简直想痛骂李忘生你是不是故意的你倒下的时候甚至记得避开了左肩你这个话说一半的卑鄙小人——
  
  但他的嘴角和脸颊,被李忘生倒下时吻过的地方还在丝丝缕缕地发麻,像是被月光晒得越来越热,旧日回忆却愈发鲜明。
  
  那个晚上,谢云流像登徒子一样摸着师弟的脸说完那句话,就朦朦胧胧地一歪头睡了过去。在他做的梦里,他听见了一声柔软而无奈的叹息,帕子的湿热触感扫过脖颈和侧脸,而后外袍被人脱掉,他的身体被放平了,被温暖地包裹住了——
  
  而后有什么比帕子更热、更温柔的东西,浸染着夜色和月色,轻轻地贴了一下他的嘴角。
  
  那朵被旧时的谢云流遗忘在醉梦里的花,在同样的月色下又回到了他的怀里。
  
  谢云流深吸一口气,克制着亲了亲李忘生的眉心,而后认命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呆子。”他恨恨道,“明天——等你醒了——等你休息好了,一定好好跟你算账。”
  
  山崖上一双鹤影掠过静湖,身形便消失在了旧时长月里。
  
  【十二】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浪三归难得迟疑道,“你看错了?”
  
  “我没有。”练红洗冷着脸,“我不可能看错。”
  
  其他人在荒滩上或坐或站,在海浪的声音里沉默。练红洗在被谢云流救下前专擅采珠,能在广袤昏暗海底寻到珠蚌,眼力是决计不会差的。
  
  “就算你这么说,”浪三归据理力争,“宗主和李掌门可能只是在研讨武学,他们刚刚合力击败月泉淮,有所感悟交流是正常的。”
  
  “什么交流能在房间里这么久不出来,中间只有宗主出来让人送了一次热水?”练红洗沉声道,“从那天晚上喝完酒,宗主把李掌门抱……带走以后,已经过去整整一天一夜了!”
  
  “宗主当时琢磨纯阳别册的时候,不也是闭关参悟了好久?”浪三归反驳,“而且送热水怎么了,练完刀不都得冲澡么?”
  
  练红洗没说话,浪三归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咱们宗主和李掌门好歹也是同门师兄弟,两个大男人一起洗个澡又没什么关系……”
  
  萧孟梦游一样喃喃道:“同门师兄弟会用温柔语气问对方腰疼不疼吗?”
  
  浪三归气得抓头发:“都说了别听莫铭那小子瞎说,他哪儿听过宗主温柔语气什么样啊?”
  
  “我听过。”
  
  莫铭毫不客气道:“在九老洞外面,宗主提到李掌门的时候。”
  
  “……”
  
  “其实我也觉得宗主对李掌门说话和对我们说话不太一样。”莫铭抬头,目光看向了辽远海面,“……总让我想起母亲说到洞幽刀时的语气。”
  
  在场众人都是知道莫铭的身世和他母亲对那柄洞幽刀倾尽一生的怀念的,一时间都有点说不出别的话来。
  
  “……”练红洗突然道,“不对,不是切磋。”
  
  浪三归深吸一口气:“只是宗主肩膀后面有跟指印一样的红痕而已,切磋打到肩膀很正常,你不要说得好像一定就是——”
  
  “当时我和莫铭提着热水进屋,莫铭是背对着进门的,所以他没看到。”练红洗没理他,“虽然当时宗主正在披外衣,但我不会看错,那红痕的位置不在后肩任何一个经脉穴位上,绝不是对招会选择的位置。”
  
  浪三归道:“那可能是李掌门故意避开了要害啊!”
  
  “那是你昨天没跟李掌门演武过。”练红洗皱着眉道,“李掌门出手收放自如,力道控制极为精妙,能做到拂人穴位而不伤人,绝不会打偏。”
  
  浪三归问询地看向莫铭,莫铭缓慢地点了点头。
  
  “……那也可能是被宗主避开了嘛!”浪三归强撑着道,“咱们宗主又不会站着不动让李掌门打——”
  
  “我都说了那伤在背后,背后!”练红洗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浪三归,几乎要当场给他揪到武场去让他脑子清醒一点,“你避让攻击会让自己露出空门大开的后背吗?刚入门的弟子都不会犯这种错!”
  
  浪三归脸上也浮现出梦游一样的表情,闭嘴了。
  
  “——所以。”萧孟恍惚地开口,“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宗主和李掌门在宗主的住所里单独呆了一天一夜,现在还没出来,宗主中间出来叫了一次热水,练刀主和莫刀主进去送水的时候,练刀主进门看见了宗主肩膀上的红印,莫刀主出门听见了宗主问李掌门‘腰还疼吗’……”
  
  “李掌门还反问‘这话不该我问师兄吗’,所以他们做了什么彼此都会腰疼的事情……”一直没开口的左伶喃喃道,“宗主难道真的把李掌门……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我们不会被宗主灭口吧?!”
  
  “想什么呢,宗主不是那种会灭口的人。”练红洗立刻道,“现在的问题是,纯阳那两位真人就在寰宇殿等着见宗主和李掌门,得想抓紧个对策出来。”
  
  萧孟迟疑道:“为什么不去宗主居所喊宗主和李掌门过来?”
  
  “……”练红洗面无表情地转向了莫铭,“你负责守卫宗主,你去喊。”
  
  “我不去。”莫铭拒绝得飞快,“要是打扰了宗主和李掌门,我会被宗主活埋在海之丸里的。你们想去自己去。”
  
  “……”
  
  “方轻崖已经去接待了,应该还能再拖一会儿。”左伶理智地跳过了这个危险话题,“不如就说宗主和李掌门一起闭关去了……”
  
  “要是他们误以为李掌门是受伤被迫闭关,在刀宗动手抢人怎么办?”练红洗烦躁道,“要不干脆就坦诚说开,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睡了又怎么了!”
  
  “可是李掌门是道门中人。”莫铭的提问振聋发聩,“道士是不是跟和尚一样不能嫁娶啊?”
  
  “……”
  
  刀宗众人陷入了可怕的沉默,然后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在场唯一曾经身为纯阳弟子的萧孟。后者无奈地举起了双手:“纯阳虽然不禁弟子嫁娶,但讲求道法自然,清净修心,终身不谈嫁娶的并不在少数……”
  
  “李掌门看着确实挺清心寡欲的……”左伶震惊道,“所以是宗主强迫了李掌门?!”
  
  “宗主绝不是强人所难之人!”练红洗啪地锤了下地面。
  
  “那难道是李掌门强迫了宗——”
  
  “怎么可能!”浪三归感觉再听他们胡说八道下去自己要走火入魔了,“我都说了不可能!宗主和李掌门绝不会——”
  
  “什么不可能?”
  
  这横插进来的一声仿似平地里起惊雷,刹那间把几个人劈在了原地,连起身行礼都忘了。
  
  于是正路过海滨往寰宇殿去,遥遥听见他们讲话才过来顺口询问的谢云流疑惑地转了回来,目光扫过他们脸上凝固的惊恐表情,片刻后眉梢一扬。
  
  “——什么不可能?”他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莫铭,你来说。”
  
  【十三】
  
  “师兄的脉象倒确实比往日凝实些许。”于睿手指搭在李忘生腕上,足足半柱香才收回手,换了上官博玉来搭脉,话音里止不住透出担忧,“话虽如此,二位师兄都气海空虚,贸然运气彼此梳理经脉,若是行气中途难以为继,怕是易遭反噬,好在如今并无大碍。”
  
  “你大师兄与我都心里有数,哪里竟至自损地步。”李忘生失笑,看着上官博玉收回手,脸上神色也放松了,这才笑问,“这回可放心了?”
  
  于睿就笑道:“还不是师兄与大师兄说要去扬州,我特意吩咐留驻扬州的纯阳弟子接待,却等了两日不见人,我等只能来刀宗一询,祁师弟和语元可是还在扬州到处找人呢。”
  
  李忘生也笑了:“只是为寻我而来?”
  
  “……”
  
  二人脸上都露出些赧然来,上官博玉先开口:“我等确实是想来刀宗一观……也,也是要先行一步,向掌门师兄请罪来的。”
  
  “正是。卓师弟身兼代掌门之务,不好离山,特地让我等代他前来,一并谢罪领罚。”于睿乖巧道。
  
  李忘生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两个师弟师妹,叹了口气。
  
  “若是初入门弟子,尚且情有可原,你们几个便只能是明知故犯。”他道,“且说说看,为何要对你们大师兄动手?”
  
  “……”
  
  灵虚真人和清虚真人低眉顺眼,一幅不欲作辩驳的模样。李忘生停了停,慢慢道:“你二人如此讳莫如深,莫非……缘由与我相关?”
  
  上官博玉隐在袍袖中的手一紧,于睿轻咳一声,豁出脸去踏前半步,双手拉住了李忘生的衣袖摇晃,低声喊:“师兄,睿儿知错啦,等会儿大师兄来了,睿儿和博玉师兄会跟他道歉的……”
  
  这就是求李忘生不要追根究底的意思,上官博玉实在不擅长撒娇,只闷着脑袋点头。李忘生往年没少被她这般缠磨,终于叹了口气。
  
  “罢了,我知道你们行事自有分寸,既然不愿与我分说,我便不多过问。”他道,“只你们身负纯阳武学,出剑应为护生而非戮杀,更需常念佑持之心,不可因一己私念而肆意妄为。”
  
  这回连于睿都低下头来,二人应声:“师兄教诲得是。”
  
  李忘生神色便柔和下来,伸手拍了拍于睿的手背。
  
  “虽已知错,罚不可免。”李忘生平和道,“你们五人各自往华山后山冰崖取石刻碑,雕铭南华经、冲虚经、太上感应篇,不得假手他人,不得动用内力,一旬为限,我会亲自验看。”
  
  抄经可以静心,不动用内力的琢碑则更磨练体魄耐性,对于他们而言是惩处更是修习,成碑还可以给门内弟子参详经文,可以说是一箭双雕。
  
  于睿和上官博玉不敢推辞,恭声应是,暗中交换了一个苦笑的眼神。
  
  他们纯阳四子相较起来,最不擅长体力活的是于睿,其次便是上官博玉,这次事情又是于睿主谋,上官博玉从旁协助,林语元比他们还多加一个不敬尊长的罪名,在刻碑时比他们更艰难不少。李忘生对他们脾性再清楚不过,一出手就罚得轻重分明,让二人认罚之余唯有敬服。
  
  “等祁师弟和语元到了,你们自可向他们传达。”李忘生道,“方小友说去请你们大师兄,却久久不回,怕是被琐事牵绊,你们二人也是初来翁洲,不好随意走动,便随我——”
  
  “有什么不好随意的,刀宗没那么多规矩。”
  
  谢云流声音先至,人已经大步走进了殿里,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来,方轻崖和萧孟跟在他身后,齐刷刷一幅魂不守舍的表情,行礼的动作都带着僵硬麻木,让殿内几人不约而同地多看了二人一眼。
  
  谢云流也察觉了,却冷哼一声并不多言,点了下头当作回应了跟他行礼的于睿和上官博玉,径直走到李忘生跟前,端起他手边的茶喝了一口,随口问:“在聊什么?”
  
  “二师兄因为我等冒犯大师兄之事,罚我们抄经刻碑呢。”于睿立刻道,“还未向大师兄请罪——”
  
  “免了。”谢云流道,“挨完罚就回去好好精进武学,我一个月后再来与你们切磋,若是再如此不堪一击,就让你们二师兄再罚你们一回。”
  
  于睿悚然,连上官博玉都抬起头来,露出了久违的被谢云流吊打的惊恐神色。李忘生在师弟师妹求助的眼神里沉吟片刻,道:“世途多艰,武学修习自然也不能懈怠。大师兄如愿相助,自然再好不过。”
  
  他分明没拒绝谢云流,谢云流眉头却拧了一下。于睿和上官博玉表情都有点绝望,但李忘生旋即道:“只是年关将近,诸位真人都事务繁忙,只怕不能让大师兄尽兴,倒不如以三月为期,大师兄以为如何?”
  
  “……”谢云流硬梆梆道,“你叫我什么?”
  
  李忘生愣了一下:“大师兄?”
  
  谢云流也不说话,手里端着茶盏直勾勾地盯着李忘生。他这话神来一笔,连于睿和上官博玉都有点莫名,更遑论方轻崖和萧孟,只有李忘生和他对视片刻,脸上就带上了有点哑然失笑的无奈。
  
  “……师兄。”他应着谢云流的心意,忍笑道,“是忘生错了,师兄以为三月之期如何?”
  
  谢云流这才哼了一声,搁下了茶盏:“听你安排,若是宽限时日还不能进益,便罪加一等。”
  
  李忘生朝满脸复杂的于睿和上官博玉递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侧头忍笑问谢云流:“方才师兄不在,博玉和睿儿已经与我说明来意,想在刀宗观游一日……怎么不见几位刀主?”
  
  方轻崖和萧孟立刻把脑袋低了下去,果不其然听见谢云流冷哼一声:“一个个整日里胡思乱想,杂念萦心,如何精进?!被我罚去观心武场面壁了!”
  
  “……”
  
  李忘生迟疑了一下,于睿目光一动,便转向方轻崖和萧孟:“既然如此,便有劳二位小友带我和博玉师兄在刀宗游览一二,不知可方便么?”
  
  她虽然看着方轻崖和萧孟,问的却是谢云流。谢云流果然道:“你们随意去逛,想去哪里,让他们带路就是。”
  
  这个“你们”显然不包括李忘生,于睿和上官博玉便识趣起身告辞,跟着方轻崖和萧孟离开了。
  
  殿中只余他们二人,李忘生便略倾了上身,仰头关切地看谢云流:“气怒伤身,我看那几位刀主性情淳正,就算偶有乱思,多加开导就是,师兄何必如此动气?”
  
  谢云流平日里积威深重,哪怕心怀怒意也不形于色,倒是被李忘生一眼瞧了出来。
  
  谢云流深吸一口气,在李忘生跟前不再克制神情,露出了个带着点啼笑皆非的怒色来:“那是你不知晓他们在背后胡乱议论了什么……真是胆大包天!”
  
  李忘生望着他笑道:“还能比师兄更胆大包天不成?”
  
  “……”谢云流噎了一下,忍不住也笑了,横步拦到他面前,俯下身按住了李忘生肩膀,极近地去瞧他眼睛,“好你个李忘生,都敢取笑师兄了?!”
  
  李忘生见他眉间积淤怒气散开,便笑着从善如流:“是忘生失言,师兄莫怪。”
  
  谢云流盯着他,突然问:“你就不想知道他们议论了些什么?”
  
  他这个姿势再踏前一步,就能把人整个拢进怀里——清醒着堂而皇之地把李忘生抱住,而不必借口酒意或月色欲盖弥彰。
  
  那夜他满脑子都是李忘生没说完的半句话和那个吻,心跳如擂鼓又难以置信,把喝醉的李忘生抱回自己住所,便渡气助他压制体内酒气,免得李忘生第二天醒来头痛,一探之下便发觉李忘生体内旧伤沉疴未愈,就索性用内力帮他滋养经脉。
  
  李忘生初时昏昏沉沉,谢云流就自己盘腿打坐,把他整个拢进怀里,前心与他后背相抵,与他十指相扣运气。约莫半柱香的功夫,酒气被重新压制的李忘生就醒了,他本不欲劳累师兄,但拗不过谢云流坚持,只能二人相对打坐,运行彼此流转体内真气,梳理经脉。
  
  运气梳理经脉需得全神贯注,稍有不慎便可能反受其害,谢云流根本不敢让自己分神想李忘生醉昏前那未尽的半句话,强迫自己持心守正,两个人运功运了五个时辰,结束时天色已然大亮,两个人都面露疲态,尤其是李忘生有些经脉末梢沉淤枯竭,被内劲疏拢时该是疼痛的,他忍着一声不吭,此时面色都有些发白,更让谢云流不舍得这时候逼问他那一吻的真意,两人便拆了发冠脱了外袍,胡乱对付着同榻而眠了。
  
  算起来二人已经足有五十年没有在一张床上睡过觉,谢云流在李忘生身边躺下时还心绪翻涌,本以为自己会胡思乱想难以入睡,谁知在久违的宁静感中一闭眼便是一场好眠。
  
  等他醒来时,内榻被褥早已凉透,李忘生已经起身了,没惊动谢云流。
  
  甚至没惊动谢云流——年少时他们在华山同榻而眠,谢云流总是赖床,习惯早起的李忘生便逐步练出来一套起身时绝不会吵醒谢云流的功夫。但后来谢云流遭受追杀远渡东瀛,想要他命的人不知凡几,谢云流几乎是夜夜枕刀待旦,绝不容许他人近身,哪怕他后来在翁洲开宗立派,也能在十步之内察觉旁人气息。可李忘生就像是也专门精进了这套功夫似的,能从这样的谢云流身边起身不吵醒他,连谢云流都觉得不可思议起来。
  
  李忘生是早起打坐呼吸吐纳去了,回来时带回了一封传书,上官博玉和于睿托付万花天工木鸽捎来的信先一步找到了李忘生,阐明了他们要乘船来刀宗之事,两人就起身洗漱整装,准备去迎接自己的师弟师妹们。
  
  他们还如旧时一般自然分工,谢云流倒不必再如往日时自己打水了,就出门叫了弟子送水来,回屋看李忘生收拾他们二人的衣物,一时间就有些恍惚。
  
  就好像他还是当年华山上的纯阳宫大师兄,怀抱着对李忘生的隐秘心思看师弟为他忙碌来去,心里浮着暗自笃定的窃喜。可后来发生过那么多事情,谢云流以为自己早该从旧日的事情里清醒过来,可他此时看着还在熟练整理床榻的李忘生,心里还是忍不住会浮起那种年少时候才有的胡思乱想来。
  
  但是他那两个师弟师妹马上就要到刀宗,显然不是和李忘生说这种话的时候,谢云流不得不又忍耐了下去。练红洗和莫铭送完热水就离开了,他和李忘生两个人分别洗漱,换好了衣服准备出门的时候,他下意识一摸沉甸甸的袖兜,从里头掏出来一只仍旧睡得两脚朝天的鹦鹉。
  
  于是俩人不得不分头行事,李忘生先去寰宇殿找上官博玉和于睿,谢云流就得把这只睡觉时间长得不像话的鹦鹉还到饲养居去,吩咐弟子看看它到底是什么毛病,顺便让他们好好管教这只无法无天的小东西。
  
  然后路过海滨去寰宇殿的谢云流就听见了浪三归那一句高亢的“我都说了不可能”。
  
  谢云流想起来莫铭老老实实复述的那些实在不像话的议论,在海边时头顶坦荡晴天朗朗白日,他只觉得荒谬;可此时在场的没了不相干的人,话题里跟他阴阳相合颠鸾倒凤的另一个人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眉间凝着清心静欲的太极,垂着眼睫认认真真地思忖:“能把师兄气成这样,诸位刀主议论的事情,莫非与师兄相关?但他们定然不会背后诋毁师兄……难道是涉及了忘生与纯阳?”
  
  ——李忘生,你猜别人的心思倒是准得很,怎么不见你来猜一猜我的心思?
  
  谢云流暗暗咬牙,胸腔如有火焰炙烤,让他一直以来苦苦压抑的情绪隐隐有燎原之势,就愈发看不得李忘生这幅置身事外,只留他一个人乱心扰性的模样。
  
  “你猜得不错。”他盯着李忘生的眼睛道,“他们见你我回屋后久久不出,便以为你我是在行阴阳交合之事,才不敢来打扰。”
  
  “……”
  
  李忘生露出了一个称得上是错愕的神情,而后便化作一点啼笑皆非的无奈含在眼里,随即他摇了摇头,连那点无奈也像是被眼波化去了。
  
  “怪不得那时他们来送水,离开时步伐不似来时沉稳……”李忘生甚至笑了一下,“师兄收的这几个孩子,不止刀法凌厉,心思也颇走偏锋……只是我自认与师兄平日相处并无逾矩之处,为何会让他们误会至此?”
  
  他坦荡的态度刺得谢云流眼疼心口更疼,想也不想地抓紧了李忘生的肩膀:“你倒是问心无愧起来了!那天晚上在山崖上,你可是亲近于我,承认过对我的私心的,难道你打算矢口否认不成?!”
  
  谢云流原本并不是个刨根究底的人,他性如流云,行事随意随心,鲜少有执念之事。他喜欢名刀宝剑,第四次名剑大会夺来的残雪却鲜少使出;他憎恶朋友背叛,却也能轻易放过苏鱼里。可唯独对李忘生,他存着一份连自己都隐隐心惊的偏执入骨,五十年时光都未能消磨殆尽。
  
  他本就压抑得辛苦,可李忘生偏偏又来撩拨他,说些什么对师兄有私心的混账话,还一转脸就说自己行事并无逾矩之处——真是该死的并无逾矩之处!
  
  谢云流这厢气得冒烟,就见李忘生神色诧异地望着他:“忘生绝无此意,若要否认对师兄的心意,便与自绝道心无异,忘生自不可能如此行事,只近而持礼,亲不逾矩,在他人面前更不好放纵肆意,岂非——”
  
  “等等!”谢云流被他左一句“心意”哄得胸腔发麻,又被他右一句“道心”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赶紧叫停了李忘生长篇大论的趋势,在大起大落间直击重点,“你对我心意如何,与你道心有什么相干?”
  
  “……”李忘生垂眼,看了看谢云流的手臂,“此事说来话长,师兄若有心知晓,不妨坐下听忘生慢慢道来?”
  
  谢云流这才发觉自己正隔着几案按着李忘生肩膀,二话不说直接跨过几案,贴着李忘生身边坐下,目光焦灼地紧盯着他。
  
  李忘生端坐如松,沉吟片刻,才徐徐道:“师兄可还记得,师父曾分别在你我十五岁那年垂问,欲寻何种道心?”
  
  这已然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谢云流却毫无迟疑地笃定:“自然记得。我十五岁那年,答的是‘道心自在’,而你十五岁那年,答的是——”
  
  “‘道心清净’。”李忘生接上了他的后半句话,轻轻叹了口气,“师父对师兄的回答面露赞许,对我却颔首之余面怀忧色。后来师父云游前曾向我坦言,他担心我寻不到自己的道心。”
  
  谢云流面色凝重起来。纯阳真人曾亲口说过,李忘生是生有道缘之人,可若是寻不到道心,便定然与道途失之交臂,若是执着于此,极有可能误踏歧途,走火入魔。
  
  “我初时不能明悟,也是日后才明白,师父的担忧从何而来。”李忘生却平静道,“仙山本在红尘里,不遍历人间纷扰,经历世情,又如何勘破杂念,归于清净?不知生,焉知死,不谙动,何以静?”
  
  谢云流自然知道李忘生的意思,久避人世修出来的清净,可能只是因为未曾见识过红尘滋味,并不是真正的清净;只有遍历人世侵扰,自纷乱中坚定本心修得的,才是能真正称为道心所向的清净。
  
  若按照原本吕祖的安排,大约是会等李忘生再修炼些时日,在江湖上有了自保之力,就让他外出云游,体悟世情;只可惜谢云流出事远走,纯阳宫一应杂务便牵绊住了李忘生,将他下山的机会都剥夺了去,也难怪吕祖会担忧李忘生的道心。
  
  谢云流舌根泛苦,心绪难宁。他一面心疼李忘生那时的迷茫自困,一面又只怕李忘生下一句便说他已经看淡世情,臻于天道无情之境,但总归心底又存了一丝希冀——他说对我心意尚存,是否还未到最糟糕的地步?
  
  “师兄尚未归来时,我曾独自在刀宗四处转了转。”李忘生却话锋一转,谈起了仿若毫不相干的话题,“居住在西面寒冰洞里的,可是雨卓承与楚霞影?”
  
  谢云流沉默片刻,才道:“不错。”
  
  人是他从白帝水宫救回刀宗的,此时再否认也没有意义。
  
  “雨卓承是睿儿的徒弟,曾是我们五人都属意的……下一任纯阳掌门。”李忘生道,“他天资聪颖,为人端正,剑术卓绝……很像当年的师兄。”
  
  谢云流哼了一声,显然对李忘生把自己和旁人相提并论不太满意,但按捺着没发作,等他的下文。
  
  “但他与楚霞影同行,背离浩气盟之时,也是我亲自发下掌门令,传讯纯阳弟子诛杀楚霞影,抓捕雨卓承,并吩咐睿儿亲自处理此事。”李忘生的声音听不出多余的情绪,却让谢云流心底漫上细碎痛意,“睿儿领命离去后,我便想起师兄,自知以师兄的性子,若是知晓此事,定是要会斥责我行事狠毒,为浮名不惜残戮后辈,无情卑鄙至极。”
  
  “……”谢云流喉头如哽,只能伸手从李忘生的袍袖下探进去,一点点掰开他攥紧的拳,把那微凉的手指暖在自己的掌心里。
  
  “但我不悔。”李忘生没看他,轻声道,“彼时武林邪道势盛,浩气盟成立本就是扬江湖正气,中原六派同仇敌忾,人心所向。雨卓承被我推举入浩气盟,又被谢渊属意为下一任浩气盟盟主,却公然背离浩气盟叛逃,若我不立即下令追捕,不但浩气盟上下将与纯阳离心,其他正派亦难与纯阳为伍,纯阳弟子行走江湖,便比今日要为难千倍万倍。”
  
  谢云流默然。他忆起洛风和方轻崖与他说过的静虚一脉处境,已然是李忘生全力回护之下的结果。若是在雨卓承之事上处置不当,纯阳在江湖中的境地只会比静虚一脉更为艰辛。
  
  “我那时才终于明悟师父真意。”李忘生终于笑了一下,“红尘不是所谓俗事缠心,权势财帛……是取舍,是得失,是世事终难两全。”
  
  “忘生愧受纯阳掌门一职,哪怕竭尽全力,亦有难以转圜,无可挽回之事。”李忘生目光微微闪烁,“初时我尚觉愤懑无力,甚至心生迷障……但我渐渐懂得,人力终有不可及之处。能护得纯阳上下安然无虞,于乱世红尘中守一方清净,令天下寻道之人入其门,得其法,心有归处,便是顺应我之本心。”
  
  “但对师兄……”李忘生顿了一下,侧头看向谢云流,轻声道,“唯独对师兄,我无论如何也舍不下。”
  
  “那人登基之初,有师父声名在外,居中斡旋,对纯阳尚且宽待。”李忘生低声道,他并未明指,谢云流却心知肚明他说的是李隆基,“但后来,他愈发刚愎多疑……许多人都劝过我,说静虚一脉隐患重重,迟早会为纯阳招祸,不如为静虚弟子改换道篆,哪怕记到其他真人名下也好。”
  
  谢云流屏住了呼吸。
  
  “……是我不愿。”李忘生低声道,“我总觉得,只要静虚一脉弟子还在纯阳,师兄就还是纯阳静虚子,就总还有能回到纯阳的一日。”
  
  “师兄离山后,我难以入眠,便常常起卦。大约是被天意所噬,以致两鬓生白。”李忘生语气轻描淡写,却听得谢云流酸楚难忍,“我窥见师兄命途艰险,支离破碎,痛心之余却无能为力——我留不住师兄,难道连一脉虚名,都还留不住么?”
  
  “师兄应该比我明白,凡道心者,盈九而阙一。”李忘生认真地看着谢云流,“我见天地清净,见山水清净,见众生清净,唯独见师兄……总有执念盈心,不得清净。”
  
  “只因师兄是我道心里三千红尘,是我……情之所钟。”
  
  谢云流足足顿了几息,才后知后觉地想,李忘生那天晚上……究竟喝的是什么酒?
  
  他明明只喝了李忘生手里那一杯,此时却整个人都像是醉了一样地轻飘飘的,像是被清风明月盈满胸怀,涤荡起他心上霜雪尘埃。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那当年……我杀上华山之时,你为何宁愿与我刀剑相向,也不愿交出祁进那小子?”
  
  李忘生深深望着他:“师兄那时来者不善,我便猜想师兄怕是生了误会……风儿身故,我痛心至极。祁师弟固然有错,但他毕竟是无心之失,师兄若是冲动之下再犯杀孽,待知晓真相之时,定然也是会难过的。”
  
  世人只道“剑魔”谢云流在中原多行杀戮之事,他亦自认心肠冷硬如铁,从不屑于自证,偏偏李忘生一厢情愿地信他师兄不行恶事,要从他手下救下他所误会之人,不让谢云流的剑道沾染无辜血债。
  
  谢云流心情舒缓不少,紧接着追问:“那你在烛龙殿,为何拼着自己道基受损也不开口向我求救?就这般不愿跟我服软?”
  
  李忘生平和道:“师兄那时对我误会至深,我却不知该如何剖白心意,才能让师兄信我。那醉蛛老人性情扭曲,最喜以言语攻讦他人痛处,我便以蛛群噬咬之苦向师兄自证,总能让师兄信我几分。”
  
  “……”谢云流只觉喉头如哽,胸腔震痛,闷声道,“那在宫中神武,我邀你单独相见,你为何要带那许多无关人等赴会?”
  
  李忘生微微叹了口气,垂下了眼睫。
  
  “我那时只想在中原武林面前为师兄正名,自认我虽然对师兄存了别样心思,但与师兄一向行事坦荡,无不可对外人道。”他轻声道,“只是我未曾想到……师兄竟那般恨我。”
  
  谢云流只觉胸腔像是被豁开了一个大口子,空荡荡的痛意顺着血脉流淌到四肢百骸,却偏偏让他厚颜无耻地从那伤口里品出一丝甜来。
  
  他们二人是如此截然不同。那些无望的日日夜夜,谢云流将爱翻转矫饰作恨意,喧嚷得人尽皆知;李忘生则将爱包裹埋藏到心底,连痛苦都比旁人更寂静。可正宛如阴阳二仪相逆相悖,却又有恒一的道贯穿始终一般,他们终将彼此探知心意,阴阳流转,大道同一。
  
  谢云流不管不顾地倾身向前,紧紧抱住了李忘生。
  
  “忘生。”谢云流把脑袋埋在李忘生的脖颈处,闷声道,“谢云流就是这么一个心性游移、迷惘偏激、不知好歹的混账。”
  
  “我的确恨过你,可爱慕你的心意……也一如旧年,从未改变。”他近乎自暴自弃道,“哪怕如此,你对我……可还……”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谢云流,竟也有犹豫踟蹰,不敢叩问对方心意是否如旧的一日。然后他身体一暖,是李忘生抬起双臂,紧紧回抱住了他。
  
  “师兄就是师兄。”他轻声道,“就算师兄是混账……也是忘生一直喜欢的混账。”
  
  如此不讲道理,如此命中注定。
  
  谢云流从李忘生颈窝里抬起眼,握着他的腰不放。他眼眶有些错觉似的微微发红,却盯着李忘生不放:“真的?”
  
  李忘生心就软了一下:“是真的,忘生没有骗师兄。”
  
  谢云流执拗地瞧他:“那你亲我一下。”
  
  “……”
  
  李忘生短暂地迟疑了一下,就认命地倾身靠近,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轻轻在谢云流的嘴角贴了一贴,旋即抬起眼,像是小时候刚刚被师兄教过一招剑法或是一篇经文那样,脸颊泛着桃花一样的红,水一样的眼睛询问地瞧着谢云流。
  
  谢云流深吸一口气,一把握住了李忘生的腰。
  
  “——不对。”他收紧手臂,终于把自己日夜肖想过的人按在怀里,哑声道,“师兄教你。闭眼。”
  
  李忘生顺从地闭上了双眼,任由谢云流凶狠而深重地吻住了他。
  
  【十四】
  
  浪三归和练红洗一步一挪到武场的时候,谢云流正站在场边,目光如炬地注视刀宗弟子练武。他负手而立,身形挺拔,片刻后右手屈指一弹,浪三归和练红洗只瞧见一道气劲闪过,场中一个动作不标准的刀宗弟子如同被巨力砸中后背,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下盘根基如此松散,如何制敌?”谢云流声音不大,却极威肃,“自行加训十圈!”
  
  那刀宗弟子羞愧地大声应是,立刻又一板一眼地开始挥刀。谢云流这才回过头,扫了一眼浪三归和练红洗扭曲的站姿,从鼻腔里呵笑出声:“如何,可有感悟?”
  
  浪三归垂头耷脑:“……打坐久了,腰疼。”
  
  练红洗默默点头。除了发言中规中矩没有踩线,得以逃过一劫的萧孟,其他几个思维跑偏的刀主和阁主都被谢云流罚去观心武场,要求他们打坐静思,面壁三个时辰。他们平日习刀也练腰力,但是从未长时间练习过打坐,并且这种生理性的酸痛,委实和习武与否没什么关系——三个时辰坐下来,再在他们跟前提到腰疼这两个字,已经激不起他们一丝一毫的绮念了。
  
  谢云流不置可否,又问:“其他人呢?”
  
  “左伶她还在面壁。”练红洗道,左伶因为格外地出言不逊,加上那天晚上灌李忘生酒被谢云流抓了现行,比其他人都多加了一个时辰,“我们过来路上遇见了华山两位真人,想看看舟山有无天生地长的炼药灵物,莫铭就让方轻崖和萧孟去忙,自己带他们去雅况岛了。”
  
  谢云流倒是不意外,能让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博玉师弟亲自跑来舟山,只能是他想来找新鲜的炼丹材料:“你去告诉莫铭,博玉如果有想要的东西,只管让他拿走。”
  
  说话间,谢云流像是脑后长了眼睛似的,又屈指弹出一道真气,精准击中了另一名弟子的手腕:“凝神运气,出刀也敢懈怠!”
  
  练红洗领命而去,谢云流淡声吩咐浪三归:“傍晚还有两人会来,你去看看四间客房收拾出来了没有,再找沅九问问晚宴准备的如何了,若是忙不过来,就找无事的刀宗弟子搭把手。”
  
  浪三归应是,正转身准备去办,就瞧见武场入口道路尽头处,李忘生正一面和几个刀宗弟子说着什么,一面往这边来。
  
  李忘生不知为何没再穿他那套宽领便服,而是换成了一件素白宽袖高领长袍,领口、袖边和裙角都用银线织着大幅祥云暗纹,走动起来有如拂月生光,宛如仙人临世。
  
  浪三归脚步迟疑了一下,还在犹豫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已经有另一道身影从他旁边掠了过去。
  
  浪三归目瞪口呆地看着仿佛移形换影到李忘生跟前的谢云流,遥遥听见了他们二人的对话。
  
  “师弟。”
  
  “师兄?怎么候在这里,可是等急了?是忘生来迟……”
  
  “没什么,路过武场顺便指点弟子武学而已……你们几个不去习武,是闲得无事可做?”
  
  “师兄——唉,是我请他们引路去湖边的,师兄莫要责怪他们。”
  
  “哼,一个个跑得倒是挺快。带路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人?还有个小子刚才偷偷摸你袖子,真当我没瞧见?”
  
  “他只是好奇我袖口纹样,而且他有问询在先,并不是偷摸……师兄不是说要带忘生去湖边赏霞?”
  
  “你倒是惯会做好人,怎么不见你心疼一下你师兄?”
  
  “师兄莫要说笑了……”
  
  浪三归扭头就走。
  
  面壁打坐三个时辰的惨痛教训还在他腰上叫嚣,绝对不能再对自家宗主和纯阳掌门的关系有任何多余的想法。没错,他们一定是纯粹的,单纯的,没有任何多余情感的——
  
  【十五】
  
  莫铭坚定道:“师兄弟关系。”
  
  答得太快反而显得有鬼,上官博玉和于睿对视一眼,于睿试探道:“……大师兄和二师兄自然是师兄弟关系,但你就没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其他的——”
  
  “没有,绝对没有。”练红洗腰挺得更僵了,神色视死如归,“天色不早,二位真人不如先去吃饭?”
  
  这话题转移得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于睿就顺应笑道:“我是无妨,倒不知博玉师兄可满意了?”
  
  上官博玉道:“收获颇丰,还要多谢练刀主和莫刀主相助。”
  
  “真人客气了。”练红洗低头,看了看脚下摆着的鱼篓,里头填满了各式各样的鱼,都是她和莫铭一个下海一个上天,从大鱼和海鸥嘴里抢回来的,“不过这些好像都是寻常可见的鱼,都是我们经常捕来吃的,不像是什么珍稀药材的样子……”
  
  上官博玉笑了,他手里单独提着一个小鱼篓,里头传出鱼尾拍打的欢快声音:“能入药炼丹之物从不拘于天材地宝,今日练刀主捕来的鱼类,有些可辅佐激发药性,有些可与常见草药佐为疗药或剧毒,还有些本身便是少见主材,正好拿几条回去,容我慢慢研究。”
  
  上官博玉生性内敛温和,只在提及药性时话多一些。他从鱼篓里随手拎出一条鱼来给练红洗看:“譬如此鱼名为葛离,味咸平,无毒,入手太阴、足太阴经,疗折伤、肺瘘,益气补血,固精助阳……”
  
  于睿轻咳一声打断了他,莫铭听天书一样听了半天,艰难理解道:“……所以,这鱼吃了能疗补气血?”
  
  上官博玉摇头道:“凡事满溢则缺,少食即可,多用无益。”
  
  练红洗于是专门多瞧了那鱼几眼,认真把它的样子记了下来,准备等会儿去找沅九,让他用这种鱼做道菜,给气海亏空的宗主和李掌门补补身子。
  
  如果是寻常时候,于睿和上官博玉能看出练红洗的意图来,定然会婉言劝阻一二。但偏偏他们两个各怀心事,四人表面上一派祥和地打道回府,各自忙碌去了。
  
  【十六】
  
  祁进和林语元是天将落黑时到的翁洲,正好赶上开宴。这一次的夜宴摆在了寰宇殿侧殿,谢云流和李忘生并排坐在上首,纯阳几位真人和刀宗的几位刀主和阁主按次序分列两侧,俨然是个正经的宴会模样。
  
  这一次宴会没有上酒,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甚至在谢云流挪坐到李忘生身边,举着筷子坚持盯到李忘生不得不张口接了那片薄如蝉翼的鲜美鱼片的时候,于睿亲眼看见祁进捏筷子的手都爆出青筋来,居然还能隐忍地别过脸去一言不发。于是一顿饭居然算得上是宾主尽欢——虽然吃完饭以后,除了谢云流以外的所有人都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趁着谢云流被几个刀宗阁主围住询问刀宗事务,祁进和林语元这才找到机会上前来,亲自向李忘生请罪。李忘生温和颔首应了,把对于睿和上官博玉的教诲和处置也与他们讲了一遍,二人亦是心服口服领罚。只是祁进敏锐地感觉,李忘生似乎有些神思飘渺,像是在考虑什么事情。
  
  祁进在李忘生面前并不矫饰自己的想法,在李忘生叮嘱到“刀宗与华山风貌迥异,莫要与人起冲突”时,终于忍不住突兀发问:“师兄,你与那谢——”
  
  祁进还是没能在李忘生跟前把合籍这个字眼说出口,只能含糊道:“……大师兄之事,你已经决定了么?”
  
  李忘生倒是微微怔了一下,多看了祁进一眼,才叹息道:“你已然知道了?是,我心意已决。”
  
  祁进心情复杂地顿了顿,终于点了点头:“既然是师兄之意,我等自当襄助,惟愿师兄心愿得偿罢了。”
  
  林语元站在旁边,虽然因为听到了师父的私事有点脸红,但也坚定点头:“师父若有吩咐,弟子定当全力以赴!”
  
  李忘生失笑道:“哪里还需要你们做什么,顺其自然就——”
  
  他话还没说完,后背就是一沉,整个人已经落在了一个温暖怀抱里。谢云流从背后拥住他腰身,堂而皇之地亲了一口他侧脸,声线满是压抑不住的欣悦:“该有的仪式还是要有的,虽然不必大操大办,但总要禀告师父,再请一些江湖朋友见证,倒是可以在舟山——”
  
  祁进原本下意识别过头去,闻言眉头一跳,也顾不上什么非礼勿视了,当即出声打断:“当然应该设在华山,哪里有在舟山举办典仪的道理!”
  
  “祁师弟说的是。”于睿和上官博玉不知何时也走到近前,于睿率先出声赞同,“大师兄虽然另建刀宗,但仍是师父门下,毋庸置疑的纯阳宫大弟子,要与二师兄合籍,仪礼自然应该在华山举办。届时邀请刀宗诸位到场观礼便是。”
  
  谢云流“唔”了一声,抱着一动不动的李忘生不甚在意道:“罢了,左不过是些虚礼,你们安排便是。”
  
  上官博玉看了于睿一眼,圆脸上满是欣慰笑意:“我这就传信卓师弟,让他现在开始准备——”
  
  “……且慢。”
  
  李忘生终于开口说了两个字,掐断了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同时回过头,用一种古怪里带着恍然的表情深深看了谢云流一眼。
  
  谢云流被他看得一怔,但李忘生已经回过头去,视线扫过周围一圈师弟师妹,再开口时声线居然还是稳的。
  
  “什么合籍?”他一字一顿地问,“我与祁师弟说的,是我已经上书当今陛下,恢复大师兄御赐道篆一事。”
  
  “……”
  
  场面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每个人的表情都凝固了。李忘生顿了顿,终于忍不住闭了下眼,耳根有点发红。
  
  “——至于合籍之事……”李忘生显然在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心平气和一点,“我还是头一次听闻,似乎……并无人向我提及此事?”
  
  谢云流放在他腰间的胳膊都僵住了,几个真人纷纷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李忘生的表情。
  
  “你们是何时商议——”他话音微顿,语气里带上了恍悟,“……星野剑阵那时?”
  
  “……”
  
  祁进默默回忆了一下自己刚才和李忘生的对话,猛然大惊失色:“师兄!我没有再联系姬——姬台首,不知晓你上书之事——”
  
  李忘生不掩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身体就猛然一轻,谢云流一言不发地抱紧了他的腰身,骤然运气腾空而起,瞬间跃出殿外朝着远处而去。
  
  祁进在原地沉默了几息,瞬间怒喝:“谢云流——掌门师兄还未应允,不许对师兄不敬——!”
  
  他的声音还缭绕在殿中,二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了,留下几位真人站在原地,一脸复杂地互相对视,都有点说不出话来。
  
  “那,那个……”
  
  一道声音弱弱地插了进来,浪三归两眼发直地站在他们背后,练红洗和莫铭站得略远,三个人脸上表情不约而同地写满了震撼和自我怀疑。
  
  浪三归深吸一口气,问:“……举办婚仪,也是纯阳师兄弟关系的一部分吗?”
  
  “……”
  
  【十六】
  
  李忘生几乎是脚刚刚沾地,就被谢云流推着压在了墙上。他们二人身后的房门无风自动,砰一声关紧了,寂静的黑暗就垂落下来,裹住了贴在一处的两个人。
  
  “……忘生。”谢云流难得生出几分心虚感,抵过去和他额头相贴,在黑暗里看他的眼睛,“我……我不是有意瞒你,只是没找到机会与你说……”
  
  李忘生叹了口气,摸索着攀上他肩膀:“忘生没有生气,师兄不必道歉。何况道篆之事,忘生也未曾与师兄知会……”
  
  纯阳身为国教,真人登录道篆都是需要与朝廷报备的,当年谢云流被视为逆党叛离纯阳,虽然吕洞宾未曾将他在纯阳宫的道篆销毁,李忘生也仍然将他视为纯阳静虚子,但在皇室籍册里,谢云流已然不再是纯阳中人。
  
  虽然朝政几经更迭,李隆基也已不在其位,但此事阻力仍然可想而知。可李忘生就是执拗地去做了,像是想把谢云流曾经失去过的东西都挨个补还给他一样。
  
  谢云流紧紧抱着他,忍不住亲了一下他的嘴唇:“我知道,我……我也没有生气。”
  
  他虽然瞧不上李唐皇室,但李忘生待他的心意他不会不知,这让他胸腔都是酸甜的,忍不住追问:“那……刚才说的婚仪一事……”
  
  李忘生也有点结巴起来:“……婚、婚仪,是说师兄和……我吗?”
  
  “……除了你还能有谁?”谢云流好气又好笑,含住他的下唇轻轻咬了一口,“只有你——都是你,师弟,忘生,我想与你执礼合籍,得天地共证,风月同许,做道门眷侣,俗世夫妻,往后生死都在一处,让世人都知晓,谢云流和李忘生是天造地设,举世无双的一对……”
  
  谢云流越说越觉得自己讲话颠三倒四,像是心里压抑许久的念头再也遏制不住,毫无章法地往外乱跳,要争先恐后地给李忘生听似的,有点懊恼地顿了一下,就感觉李忘生把手摸索着贴上了他的侧脸,轻轻叹了口气。
  
  “我本以为……我虽然心悦师兄,便不必用这种念头牵绊师兄,能看师兄如流云自在,已是心满意足。”李忘生低声道,“可听见师兄这样说,我竟还是……开心极了。看来……忘生还是修行不到家……”
  
  他讲话全然不似在其他人面前温和端正,有些磕磕绊绊,却听得谢云流满心情愫都要溢出来,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修什么修,不许修。要是谢云流再犯浑不回去,你只管带着人找上门,打他一顿然后把人绑回去,让他再也不敢随便跑出去……”
  
  李忘生稍微一想象他话里场面就忍不住笑,轻轻把额头抵在他肩膀上:“师兄那里来的这许多古怪念头……未免太不像话了……”
  
  谢云流就顺势贴上他耳朵,轻轻咬了他耳垂一下,声音暗哑吹进他耳中:“这才哪儿到哪儿……你师兄还有的是不像话的念头,只怕把我的好师弟吓跑了……”
  
  李忘生紧抿住嘴唇,把眼睛藏在谢云流颈窝里不应声。他上午已经领教过了,谢云流在欺负他这件事上的悟性和进境堪称一日千里,李忘生好不容易在他从青涩到缠绵的亲吻里回神,衣襟已经被揉皱得不成样子,衣带都散了一半,谢云流的手已经摸进去贴在他腰上,掌心烫得他心尖微颤——
  
  于是李忘生坚定地抵住了谢云流的胸膛,表示自己要回屋换衣服,并且在谢云流倚着屏风表示要不要师兄帮你脱的时候送了他一个情意绵绵的九转,直接把人推出了房门。
  
  而谢云流显然不会在同一件事上失误两次,他已经迅速地扣住了李忘生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气息灼热地从他耳畔吻到侧脸,再侵入他唇齿之间,以不容抗拒的强硬姿态堵死了李忘生所有的挣扎。
  
  李忘生就被他亲得喘不过气,脸颊和脖颈都被热意氤氲出清艳的粉,连眼睫都湿漉漉的,浑身都烫得像是要烧起来,陌生的失控感让他整个人贴在谢云流怀里,茫然无措地任由谢云流肆意施为。
  
  谢云流的状态没比他好上多少,眼底都隐隐泛起压抑的猩红,从李忘生的眼角吮吻到眉心,克制着揉他那把不盈一握的腰身,残存的理智在心火里炙烤,他贴着李忘生的鼻尖,嗓音沉哑得能把人烧着:“师弟……忘生,我想要你……给师兄好不好?”
  
  李忘生抓住他衣襟的手指都在微微发抖。他看着谢云流英俊得摄人心魄的眉眼,像是面对一个绮丽却惑人的深渊。李忘生几乎完全无法思考,只能凭着本能抚上谢云流的侧脸,而后闭着眼贴上谢云流的嘴唇,不轻不重地咬了他一口。
  
  谢云流脑子里名为理智的弦啪一声绷断了。
  
  【十七】
  
  三日后。
  
  寰宇殿侧殿映入夕阳的斜光,谢云流和李忘生一人一张长案,分别占据了侧殿的东西两侧。
  
  谢云流一腿屈起,一掌支颊,像是全神贯注地在看手里的账册,萧孟站在他旁边,正在流畅地汇报:“……上月武场修缮费用四千一百八十余两,尚且在可负担范围内,只是刀宗弟子练武损坏长刀一百二十把,刀铺那边一时难以供应,长此以往可能会耽误弟子习武进度……”
  
  李忘生坐在殿内另一端,端坐身姿挺拔,端着茶盏低声吩咐立在旁侧的于睿:“……卓师弟虽然早些年曾任代掌门之职,但纯阳诸事繁杂,又年关将至,总不好全让他一人承担,你们也莫要在外逗留太久。今早藏剑山庄叶大庄主传信,邀我往藏剑山庄一叙,如今我身在扬州左近,倒正好上门拜访,也好决定明年纯阳定制神兵的样式……”
  
  “师弟——”谢云流隔着老远拖长了音调,打断了李忘生的话,“你来刀宗才几日,就这么着急要走?”
  
  萧孟立刻很有眼色地停了下来,李忘生持盏的手丝毫不动,稳声道:“师兄言重了,忘生只在藏剑山庄小住两日,自会折返刀宗。”
  
  “那我与你同去。”谢云流当即道,“正好向他们订购一批长刀,给我刀宗弟子练武消耗之用。”
  
  李忘生没有立即说话,于睿却感觉他像是瞬间绷紧了一下,才道:“师兄——”
  
  谢云流就笑了,朝着李忘生挑了下眉。别说于睿,就连萧孟都是头一次见到谢云流如此眉眼舒展,毫无块垒的笑意,是一朝夙愿得偿的意气风发。
  
  “怎么,师弟?”他一手执卷一手支颊,含着点笑意问,“你早上才答应了要在刀宗多住些时日,难道你要言而无信么?”
  
  李忘生定定看着他轻快神色,目光不自觉就柔和了下来,终于叹气道:“……忘生并无背约之意,师兄说笑了。”
  
  于睿若有所思,转向了谢云流的方向:“说到年关将至,不知大师兄今年是否要回纯阳参加团圆宴?”
  
  谢云流还没开口,李忘生就淡声道:“师兄今年回纯阳过年,记得传信卓师弟让他准备一应事宜。”
  
  萧孟一怔,连谢云流脸色都有些诧异,李忘生已经抬头看了他一眼,缓声道:“——毕竟师兄答应过我,凡事无有不应的。”
  
  “……”谢云流脸色变幻,终于慢吞吞问,“你说的是前日那时……”
  
  李忘生慢慢道:“是昨日。”
  
  谢云流:“……”
  
  这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打哑谜,只让旁人听得云里雾里。于睿就笑道:“二师兄每年都给大师兄备着年节仪礼,卓师弟怎么会忘记呢。”
  
  谢云流摇晃手里书页的动作微微一顿,立刻抬头看向了李忘生,李忘生垂着眼睛慢慢地喝茶,并不看他。谢云流就转头看了一眼萧孟,问:“还有其他事情吗?”
  
  “没有了,宗主。”萧孟极有眼色地立即行礼道,“那我先去安排其他事宜。”
  
  谢云流挥手示意她自去。于睿便也起身道:“我去给卓师弟和叶大庄主传讯,也好早做准备。”
  
  李忘生温和道:“有劳师妹了。”
  
  于睿便也行礼,和萧孟一前一后出了侧殿。
  
  几乎同时,谢云流就从几案后起身,几步走到了李忘生身边坐下,贴过去低声叫他:“师弟,腰还疼吗?师兄再给你揉揉?”
  
  李忘生耳根应声就红了,叹气道,“……忘生无碍的,师兄还是专注些——”
  
  “真没事了?”谢云流被他耳垂那点嫣红晃得心动,“那今天晚上——”
  
  李忘生急促道:“师兄!”
  
  谢云流盯着李忘生的眼睛,只觉师弟眼波如水含嗔动人,胸腔躁动得厉害。
  
  他俩在房里胡天闹地了三天,李忘生一开始青涩又紧张,但对谢云流又是信赖依从的,在他怀里乖得不像话,师兄要什么都答应,这就助长了谢云流的嚣张气焰,李忘生被压着欺负了一整天,终于受不住讨饶,奈何谢云流食髓知味神魂颠倒,一面抱着人好师弟好忘生地哄,说些再给一次师兄什么都答应你的浑话(“李忘生居然那种时候还能分神惦记着是前日还是昨日,他心里到底有没有我?”谢云流暗忖),一面又情难自禁地把人欺负得更狠,直闹腾到深夜,两个人才终于躺在一处,十指相扣地睡了过去。
  
  谢云流压了压脑子里心猿意马的念头,决定先说正事:“忘生,今年年关……”
  
  李忘生蓦然抬眼看他:“师兄不愿回纯阳?”
  
  “不——不是。”谢云流被他的眼神看得一怔,“我是想说,过年时候我想带刀宗这些弟子一道去华山,他们大多没有家人,总不好让他们在年节还守着刀宗。”
  
  李忘生轻轻松了一口气,别过脸去:“这自然无妨,师兄做主知会一声卓师弟就是。”
  
  谢云流却伸出手,双手捧着他脸颊把他面容正过来,与他对视:“你觉得我会拒绝你?”
  
  “……”
  
  李忘生抿了下嘴唇,谢云流以为他又要沉默以对,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却听见他开口道:“师兄当年也曾答应过,每年花朝节都陪忘生下山去看。”
  
  谢云流:“……”
  
  李忘生慢慢道:“师兄也曾经说过,每年都要给师父和我包羊肉饺子,一道守岁。”
  
  谢云流:“…………”
  
  李忘生缓声道:“师兄还说过——”
  
  “师弟,忘生!”谢云流当场认输,蹭过去贴住他额头不放,“我今年——不,以后一定每年都陪你过年,过花朝节,长长久久地在一处,绝不食言!”
  
  李忘生没忍住笑了一下,也伸手环住他肩背,低声道:“师兄当年还曾经说过,要带忘生一道看过这红尘人世,山河盛景……不知可还算数么?”
  
  “……”谢云流心里甜得能淌出蜜来,抱住他的腰低声问,“自然随时都算数。师弟这回怎么不忙着练你的剑,管你的纯阳宫了?”
  
  “纯阳有师弟师妹们在,已然能独当一面,不必我过多忧心。”李忘生认认真真道,“至于练剑,忘生夜间晚睡两个时辰便是。”
  
  谢云流面无表情地掐了一把手下纤细腰身:“你晚上去练剑,那我怎么办?”
  
  “师兄可以与我一道习剑——”李忘生看着谢云流的眼睛,在目光交汇间突然就懂了谢云流的意思,脸颊又漫上霞色来,叹气道,“师兄又胡闹。”
  
  “分明是你先招的我。”谢云流就凑近了盯着他,“你要怎么补偿师兄?”
  
  “……”这话实在算得上胡搅蛮缠,偏偏李忘生总不能拒绝他师兄的歪理,虽然连脖颈都泛了红,但还是乖乖凑了过去。
  
  二人气息交融的前一瞬,李忘生突然睁开眼,一把按住了谢云流的肩膀。谢云流的动作也一僵,两个人对视一眼,李忘生眼神飘忽,谢云流深吸一口气,脸色森然地摸上了腰间刀柄。
  
  【十八】
  
  “快跑啊——”
  
  浪三归一嗓子嚎叫,惊起了寰宇殿外一群飞鸟:“宗主要开杀招啦——”
  
  “剑——冲——阴——阳——”
  
  “我都说了你们不要凑那么近听墙角!”萧孟带头冲出了寰宇殿,一面在满地剑气刀意里闪躲一面惨叫,“你们连宗主的太虚剑意都气出来了!”
  
  “宗主!我是被他们胁迫的!我真的是来汇报事务的!”左伶在一片混乱里撕心裂肺,“我不想再打坐四个时辰了!”
  
  莫铭长刀出鞘,和谢云流的剑意正面相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练红洗一面踩着游风步疾奔,一面回头怒骂:“别废话了,快过来帮忙!”
  
  “师叔祖——师叔祖救命啊——”方轻崖的声音淹没在人群里格外响亮。
  
  “……”
  
  “师叔!你化三清下错人了!”浪三归一面上蹿下跳,一面没忘记无比丝滑地改了称呼,“你别插到宗主脚底下去啊!”
  
  站在场外的纯阳众人:“……”
  
  祁进眉心下压,正打算表达一番对这等鸡飞狗跳场面的不屑,就猛然拔剑出鞘,隔开了直冲他面门而来的一道刀气,大怒:“谢云流!竟然做出趁乱偷袭这等卑鄙行径,出来与我堂堂正正打上一场!”
  
  林语元大惊失色,提剑就追了过去:“师叔慎行,莫要误伤了师父!”
  
  上官博玉立刻也拔了剑:“语元……师侄,当心!”
  
  于睿看着满场缤纷的刀剑光芒烟花似地闪烁成一片,悠悠给自己下了个置身事外的镇山河。一只蓝羽黑颈的鹦鹉从天空中俯冲而下,落在镇山河气场里歪歪脑袋,在爆竹般鼎沸的声音里仰天长鸣。
  
  “——过年啦,过年啦!新年好,新年好!”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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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的饭 | 2024-10-12 20:39:2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每次看完都会感慨,真的太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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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流云 | 2024-10-22 10:36:1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好香的饭!最后一幕大家吵吵闹闹的好幸福,啊多好啊呜呜呜,看得哈特软软!太太好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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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一清 | 2024-10-23 04:57:4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老师另一篇九老洞后背景的《一念》还会补吗qaq翻遍了老师wblof凹3也没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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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mogrower | 2024-10-24 16:02:4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子一清 发表于 2024-10-23 04:57
老师另一篇九老洞后背景的《一念》还会补吗qaq翻遍了老师wblof凹3也没找到

会的会的,我修订完就发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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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草低 | 2024-11-26 00:53:2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好温馨的结尾啊,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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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ngjia426 | 2024-12-1 10:42:1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哦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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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酒青 | 2024-12-1 13:33:49 | 显示全部楼层
哈哈哈哈哈哈纯阳四子并林语元在刀宗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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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leardish | 2025-3-20 15:33:5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得心酸酸软软甜甜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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