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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囚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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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囚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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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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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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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2 19:4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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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游背景,但IF线之假如景龙四年带李重茂远走的是李忘生。
·本文内含:致死量我流人物理解和OOC、基于端游背景的大篇幅造谣、谢李人均恋爱脑浓度提高200%、部分1cm戏份提及和大量个人xp放出。
·祝食用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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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mogrow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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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2 19:4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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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流从来都知道华山的雪夜有多冷。
长安至华山东去百里,一路纵马行来,翠河凝冰,青杉覆雪,宛如将繁华人世抛诸身外,渐次登入清净仙宫,使人有恍若隔世之感。
谢云流早就不惧华山山巅严寒,但他每每从红尘回到风雪中,心底也难免生出些冷清的凉意来。而今日他以轻功行跃在山径险道上,去迎那兜头拂面的风与雪时,周身严寒只比往日愈发无情。
他用以夜行的短衫袖口被利器搅碎了,下摆攀着利箭上火焰燎过的灰,脸颊上凝着干涸的冷血,满身都是遮掩不住的狼狈与凛冽,怎么瞧都与这云端的纯阳宫格格不入。若是谢云流走了山门,只怕连看门弟子都不敢认这是他们纯阳宫风采卓绝的大师兄。
——要是让忘生瞧见了,还不知道要把那呆子吓成什么样。
谢云流提气跃上冷滑山岩,心里冒出这个念头的同时,忍不住朝山道的尽头望了一眼。
那里黑漆漆的,没有灯火候他。
以往谢云流要偷偷下山去,除去得瞒师父瞒得死紧,还得提前知会李忘生,让他帮忙担了自己手里的事务和课业。他的好师弟每次都用那双秋水凝波似的眼睛不赞成地看他,劝他“师父说师兄要多清净修心,不许你偷偷下山的”,枉费他每次在山下挖空心思地给李忘生带礼物,李忘生倒是从来没有主动替师兄分忧的半点良心。
只是李忘生虽然总与谢云流讲道理,却敌不过谢云流缠磨着他不讲道理,每每只能应下帮师兄的忙。而李忘生也总会在谢云流雪夜从后山悄悄归来时,站在必经之路上提一盏烛灯,替他照亮最崎岖难行的那一段山路。
谢云流就总会从各种人力不能攀缘的地方冒出来,先去摸李忘生的手看他有没有冻着自己,李忘生也得先仔细检查过他有没有受伤,再两个人一起提着灯往回走。
哪怕山雪大得一张嘴就吃一团冰碴子,谢云流也一定要在路上就把自己下山行侠仗义的事情讲给李忘生听,换来李忘生眼神明亮的夸赞,他心里那点从红尘热浪里乍冷下来的凉意才会悉数散去,化作通体舒适的甘爽。
只是这一次,谢云流下山去时没有知会师父,更不曾告诉李忘生他的归期。他下山去做的也不是能令李忘生赞许的高行善举,而是一人一剑挑了禁宫三千铁骑,从重围里救走了待死的废帝李重茂。
追兵紧紧咬了他一路,如嗅到血腥气息的豺狼般穷逐不舍,直追到华山左近,轮番苦战让谢云流都有些支撑不住。谢云流在来华山的路上已经做出了决断,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回山便向师父自请离宫,带李重茂离开,绝不会牵连纯阳上下。他就是回来跟师父、师弟和风儿道个别,看一眼……就看一眼就走。
可是他才没瞧见李忘生,立时就觉得被窜起来的冷意冻麻了胸腔,狠狠吐了两口浊气才平复下来。
他下山下得匆忙,又没有传信回来,李忘生不知道他的归期,就不可能每天彻夜提着灯在山路上等他;何况此时夜已经深了,李忘生又习惯早起练剑,此时怕是已经睡下了……
谢云流心里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身形越过最后一道山崖,向下俯瞰便瞧见一片错落有致的飞檐屋顶,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纯阳宫。
李忘生的太极殿不出他所料地一片漆黑,反倒是三清主殿依旧燃着长明灯,门外却没有弟子值守。谢云流心中一紧,直觉便是师父在那里等他,便当即先往三清殿去。
殿内灯火澄明,三清像居高临下,不动如山。谢云流遥遥就看见吕洞宾在大殿之中背对着他,独自负手而立的身影,只觉眼眶一热,想也不想地从屋檐上跃下,几步赶进殿内,二话不说双膝跪地,朝吕洞宾沉沉叩首:“师父!弟子……来向师父辞行!”
吕洞宾在他闯进殿时便转过身来,定定打量他这一身狼狈锐利的大弟子,长长叹息一声:“云流,长安传信,说有人孤身闯宫,救走废帝,可是你所为?”
谢云流挺直了腰背,抬头与吕洞宾对视:“是。李隆基屠戮韦后一党犹为不足,还要对无辜之人赶尽杀绝,此等有违道义之举,弟子绝不能坐视不管!”
“……”吕洞宾望进他眼中决绝目光,掩下心中不忍,淡声道,“如此行举,与谋逆无异,新帝只怕不会善罢甘休,你今后又作何打算?”
谢云流垂首,额头重重磕上冰凉地砖,话音决绝:“弟子绝不会连累纯阳,自请离山除名,此后所行所举……与纯阳再无半分干系!”
吕洞宾在他头顶冷哼一声:“说得轻巧!如今局势动荡,相王正是磨刀霍霍,以待杀鸡儆猴之时,你空口说自己与纯阳无关,能敷衍得过谁去?”
谢云流后脊一阵发凉,咬紧牙关道:“……师父若是担忧,那弟子将重茂送走之后,便自行投官,他们要杀要剐,弟子自当一力担下,都与纯阳无——”
他话音未落,后背就被拂尘抽了一记,吕洞宾怒道:“臭小子,你是觉得为师不但护不住你,还要靠着把你交出去顶罪,才能换得纯阳上下安然无恙不成?!”
“……”谢云流不敢动弹,忍着痛老老实实道,“弟子不敢。”
但谢云流自己知道,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内心确实动摇了——若是师父为了保全纯阳,当真要把他交给朝廷处置呢?哪怕只是稍微设想一下这种可能性,谢云流都只觉胸腔被冰霜堵塞瘀阻,冷滞得他难以喘息。
吕洞宾一眼就看出他这个不省心的大弟子脑袋瓜里转的是什么念头,冷笑道:“我平日里教导你修剑修行,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你若当你师父是那等行不践心之人,只管自行离去,证你自己的道心去罢!”
修道之人不拘门派之见,只问本心向背。说道心不同,便意味着再不是同道中人,吕洞宾这话说得已是极重。谢云流虽然刚刚才要自请离山,却也不是不知好歹,大骇之下深深叩首:“弟子知错了,师父息怒!”
“哼!”吕洞宾余怒未消,“一个两个的,当真是不让为师省心!”
谢云流不敢应声,只当师父是被他气糊涂了,毕竟悄没声做下大事的只有他一个,哪儿来的第二个不省心的人呢?
那厢吕洞宾已经背手转过身去,片刻后才道:“事已至此,总要有人承担。我这便前去长安,进宫分说此事。”
谢云流猛然抬头,惊道:“师父!”
“放心,为师在天家那里还有几分薄面,此事也并非全无转圜余地。”吕洞宾没有回头,“至于你,这段时间老老实实在山上呆着,不许离山半步!”
“……”谢云流心乱如麻,片刻后才勉强道:“可是重茂他还在山下……”
“用不着你。”吕洞宾却笑了一下,意味深长道,“有人替你操心。”
谢云流一头雾水,正要追问,就听见殿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弟子抖着声音禀报:“真人,不好了,山下突然来了一群人,自称神策军属,说奉了圣人谕旨,封锁纯阳,还说……还说要让您交出叛党!”
谢云流眉头一跳,立刻按住了腰间剑柄:“怎地来得如此之快!”
“果真来了。”吕洞宾则并不意外,回身道,“云流,你去把衣服换了,到山门处拖延他们片刻。”
谢云流手里还握着剑,猝不及防地愣住了:“——我去?”
神策军围山就是为了让吕洞宾交出谢云流,让他去拖延神策军,跟送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人是你招来的,你不去,难道要为师去?”吕洞宾却气定神闲地瞥了他一眼,那目光里的意味让谢云流所有的疑问都被堵了回去,“你只管去就是。只记住了,忘生正在闭关,任何人不得打扰。”
谢云流一怔,脱口而出道:“忘生他怎么了?”
他下山之前,李忘生压根没有任何闭关征兆,怎么短短几天就……难道是练功出了岔子?
吕洞宾一幅不欲多谈的模样,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快去。谢云流心中疑窦越来越深,却也知道现在不是追着师父刨根究底的时候,只能揣着满腹担忧先回剑气厅,换了衣服又重束了道冠,再搁下他那柄已经全是豁口的长剑,转而佩上了非雾,眨眼间又是那个潇洒风流的纯阳宫大弟子。他只来得及隔着窗与雪夜遥遥望了一眼太极殿的飞檐,就跟着弟子匆匆往山门赶。
站在长街尽头遥遥往下看,已经能瞧见山底披坚执锐的甲士与镇守山门的纯阳弟子各自手持火把,在大雪里剑拔弩张地对峙。谢云流一面运起轻功跃下山路,一面借着扑面而来的冷风整理思绪。
神策围山固然是因他而起,但对方喊话却只说让纯阳交出“叛党”,却并没有指名道姓他谢云流。事实上,谢云流一路上都遮掩面容,甚至刻意掩盖了纯阳武学的痕迹,自信并未露出端倪。苏鱼里的背叛确实在谢云流的意料之外,但如果神策已经知道是谢云流救走了李重茂,大可明确要吕洞宾交出他,不会囫囵扣个“叛党”名头,更不会只封锁纯阳,却在山脚迟疑不敢稍进。
谢云流心性明慧,之前疲于奔命不得分心,此时冷静下来略一思虑,便理顺此间关节——神策追踪到华山附近便失了李重茂踪迹,便借天家口谕之名封锁纯阳,力图要活捉李重茂,却又畏惧纯阳国教名头,不敢擅自上山,其实并不能笃定是他谢云流救的人!
而神策虽然不能确信是谢云流所为,却敢找上纯阳的理由也很简单。纵观长安城上下,与李重茂交好,又能从层层重围里带着人全身而退的,非他谢云流莫属。退一万步讲,就算不是谢云流救的人,纯阳为了洗脱叛党罪名,便只能襄助神策,到时借谢云流之名引出李重茂,也同样易如反掌。
谢云流咬紧了后槽牙,只觉身上愈冷了几分。但此情此景容不得他激愤感怀,在神策军面前,绝不能暴露是自己救走了李重茂,否则连累纯阳上下,只在须臾之间!
吕洞宾只怕也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让他立刻下山应对神策军,好避免事态发展至无可挽回之地,牵连纯阳上下。
谢云流心下打定主意,再抬眼只见对峙的人群与火光愈近,他居高临下目光一扫,刹那间面色就是一冷。
只见纯阳弟子个个对神策军怒目而视,前方有几个纯阳弟子或跪或坐,雪白道袍上血迹斑斑,俨然是受了重伤。一名弟子怒声喝问夹杂着风雪遥遥传来:“……你们捉拿叛党,与我纯阳弟子有何相干,竟要不分青红皂白,出手伤人!”
一名神策小队长骑马立在阵前,闻言嗤笑一声,扬声道:“纯阳宫大弟子谢云流擅闯禁内,携李重茂叛逃,安知不是他吕纯阳勾结谋逆,授意谢云流如此行事,你们纯阳上下,皆可作逆党论处!”
纯阳弟子一时间面面相觑,已经有脾气急的怒道:“休要胡言!谢师兄侠肝剑胆,义薄云天,绝不是那等谋逆之人!”
那小队长冷哼一声:“你们同为叛党,自会隐匿包庇于他!识相的就快些交出谢云流与李重茂,若是执迷不悟,今日便是你们纯阳宫满门覆灭之——”
他话音未落,只觉眼前明光一烁,如流星劈斩雪雾暗色,直直擦过他的颈侧,“嚓”一声插进了雪地里。他身下马匹被那毫不掩饰的杀意所惊,仰头抬蹄嘶鸣,硬生生把背上之人掀了下去。那神策小队长狼狈地砸进雪地里,晕头转向又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就瞧见一柄莹蓝色气剑插在不远处,他的头盔则滚落在地,系带切口平整,竟是被擦颈而过的一剑削断了!
谢云流袍袖翩然,提剑踏雪飞身而下,在一众纯阳弟子“谢师兄”“云流师兄”的呼喊中稳稳落在阵前,连看都没看那被他一剑逼下马去的小队长一眼,先去查看那几名受伤弟子情况,见几人都只是皮外伤,才直起身沉声吩咐:“先给他们疗伤。”
纯阳弟子们见到谢云流宛如有了主心骨,立刻就分出人手来将几名受伤弟子抬到人群之后。谢云流目如淬冰,迎着神策军阵踏前一步,冷声道:“何人伤我纯阳弟子?!”
他五官本就生得轮廓分明,俊朗而内蕴凌厉,此时立在雪中,在重重火光里面色森寒,便显露出几分令人心神俱慑的杀气。前排神策军士如梦初醒,几乎是瞬间举枪而对,后方箭手也纷纷抬弓,无数闪烁着寒光的利刃对准了谢云流。
谢云流迎着无数锋锐岿然不动,殊无惧色。场面静滞片刻,神策军中有一人策马上前,扬声道:“谢云流!你与叛党李重茂同流合污,意图谋逆,还不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谢云流便知道他才是这些神策军真正的首领,冷冷道:“谢某上无愧天,下不愧地,从未有谋逆之心,亦从未行过谋逆之举。”
谢云流在此事上并不屑于撒谎。他救人与身份无关,从头到尾都没有半分谋逆之心,只是为全自己锄强扶弱的侠义心罢了。
“黄口小儿,还敢妄言诡辩!”
“若当真是谢某行事,此时就该借机逃逸,何必于此处现身?”谢云流冷笑,“家师已亲往长安说明此事,特命我镇守山门,莫要让宵小扰了纯阳清净!”
“你!”
谢云流这话虽然刺耳至极,倒是正戳中了对方心中顾虑隐忧。纯阳国教之名虽是那位武氏女帝册封,却是李隆基代吕洞宾献典,说纯阳是李隆基一派也不为过;如今李隆基率兵入长安,正是风头极盛之时,纯阳若是一夕覆灭还则罢了,若李隆基仍旧看重纯阳,无论谢云流叛逆与否,神策都不能对纯阳轻举妄动。
那人语声压抑怒气,道:“既然你声称你并非叛党,那你素来与李重茂交好,可知晓是何人与他同逆?”
“不知。”谢云流面露不耐,“谢某方外之人,从不理会朝堂之事。”
“是么?”那神策将领却突然道,“我倒是听闻,吕纯阳座下亲传弟子,武艺卓然的并不止你一个——玉虚子李忘生何在?”
一股没来由的彻骨凉意猛然攀上了谢云流的后脊。
“我师弟正在纯阳闭关。”他一字一顿,声如淬冰,“他一向不问世事,将军若要以揣测之言污我师弟清名,莫怪谢某剑下无情!”
“那可由不得你!”那神策将领一向眼高于顶,何时被白身小辈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当众下脸,当即怒道,“众将士听令,立即上山搜查,捉拿叛党!如遇意图抗旨不尊之人,就地格杀!”
“谁敢!”
谢云流一声暴喝,周身湛蓝剑气霎时外放,涤荡天地乱雪疾旋,裹挟他白衣袍袖猎猎飞舞,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白鹤。他只一人一剑立在风雪中,却令神策一众军士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上前。
那神策将领只觉怒气冲顶,涨红了面皮,立时便一揽缰绳,要上前砍了这嚣张小子,却忽然听见一阵疾马踏雪之声由远及近,一名神策小兵策马狂奔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遥遥大喊:“报——将军!山脚下发现逆党李重茂踪迹!”
谢云流握剑的手刹那间攥得死紧,那神策将领却没顾得上看谢云流的脸色,立刻厉声发问:“人在何处?!”
“他们二人一马,沿着官道往西南方向跑了!”那小兵急促道,“其他弟兄已经追上去了!”
神策将领只略一迟疑,抓回废帝的迫切心情到底占了上风,却又不甘心就此退离纯阳,犹豫片刻便扬声吩咐:“纯阳尚有包庇嫌疑,不可轻放!三队四队驻守封锁纯阳,其余人跟我追!”
神策兵士轰然应是,而一直沉默不语的谢云流开口了。
“诸君今日伤我纯阳弟子在前,辱我师门在后,”他冷冷道,“谢某谨记在心——不敢稍忘!”
他声音不大,却沉沉地刺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连那神策将领亦是在风雪中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他甚至不敢回头看谢云流的神情,只装作未曾听闻,径自策马而去。
对峙的神策军片刻间少了大半,守山的纯阳弟子们终于敢上前,敬佩又担忧地围住了谢云流:“谢、谢师兄,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纯阳弟子大多守山清修,如谢云流这般三天两头往长安跑的才是少数,几乎都对朝堂政局一无所知。谢云流的视线扫过他们难掩忧惧的面容,想故作开朗地鼓励他们几句,一张嘴却觉得仿佛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喉头酸涩无比,只能勉强道:“没事的……”
他本想说“有我在”,可雪地上纯阳弟子的鲜红血迹还突突地扎着他的眼睛,只能转而道:“……有师父在,纯阳一定会安然无恙的。”
像是要说服自己一般,谢云流喘了口气,缓慢地重复道:“……一定会的。”
吕洞宾声名赫赫,一向是纯阳宫砥柱脊梁,几个弟子听见吕纯阳的名号,心中也生出些底气来,脸上不安都散去不少。谢云流侧身不看对面留守的神策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神策名为封锁,实为监视,谢云流自知此时绝不可能再离山去追李重茂,既然神策说他们是二人一马离去的,那应当有人照应,他便是忧心也已无能为力。何况师父离山在即,忘生又闭关,能主事的只剩下了他谢云流一个人,若是他也弃华山而去,谁来庇护这满山的纯阳弟子?
火把投下的阴影盘桓在谢云流面上,他低声吩咐:“敌首已退,神策虽然围山,想必不敢冒进。这几日不会再有香客,你们便撤回宫内巡守,莫要自乱阵脚。”
几人应是,谢云流顿了一顿,在风雪中含糊道:“……你们且带伤员慢行,我需得回山一趟,先走一步。”
几名弟子不觉有异,纷纷行礼目送谢云流纵身而去,看他白鹤一样的身影没入黑沉的夜色里。
雪下得愈发大了,絮片在谢云流眼前织作白幕,广袤天地朦胧地将他整个人罩在其间,冰冷地捂住他的口鼻。
谢云流撑着一口气,咬着牙不管不顾地向前。雪与风都是冷的,他胸腔中燃着的火却未曾止息地烧灼着,裹挟着连日奔袭的疲惫和真气衰竭的痛楚,呼啸着流淌过已经近乎麻木的四肢百骸。
然而无论谢云流纵身跃得再高,风雪依旧从天上落下来,无所不在地围困住他,要一点点地冻住他心中燃烧的火。曾经纵容谢云流仗剑来去的红尘盛世终于扯下了歌舞升平的画皮,朝他张开了血腥而狰狞的巨口。
于是当纯阳宫的灯火明幢幢地现在谢云流眼中时,一种安心的疲惫感骤然淹没了他。他凭着归巢般的本能冲开风雪与夜幕,借力踩上松枝减缓去势,落地时几乎算得上是狼狈地踉跄了两步。
平白被蹬了一脚的松树愤然朝谢云流砸下满头满身的雪雾,谢云流不得不闭眼躲过这一遭,等他再抬起头,就看清了眼前建筑高悬的牌匾——
是太极殿。
当年纯阳宫落成时,吕祖曾经让谢云流和李忘生自行挑选居所,谢云流自己不着急选,却先挤过来看李忘生。李忘生没怎么迟疑,便挑了一处靠山清净,避人而居的殿室,谢云流就一手拉住他,嚷嚷着师弟你住得这样远以后怎么找你练剑。那时李忘生立在他身侧,就瞧着他安安静静地笑,说师兄轻功卓绝,想什么时候来寻忘生都是使得的。
那时的谢云流实在是过于擅长得寸进尺,便常常扯来各种借口,溜去太极殿找李忘生,白日里是光明正大的习剑读经、处理宫务,夜里便不拘于正经事,有时是悟剑有了心得,有时是喝多了酒,有时是不乐意一个人睡——谢云流揣着那一点对师弟的隐密心意,又堂而皇之地仗着李忘生对他的纵容,成了唯一一个能在太极殿自由来去的人。
但李忘生既然闭关了,谢云流就绝不可能进去打扰,哪怕他此时心念躁动不堪,无论如何也想见一见李忘生,可他甚至没有靠近那扇门,只轻手轻脚往檐下台阶上盘膝一坐,背对着漆黑而安静的太极殿,去瞧被白雪覆盖的院子和远处寂寥的山影。
“……师弟。”谢云流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深眠的雪一般,“我……真的没想过要连累纯阳,拖累师父和你……”
“我只是要执我之剑,行我之道……”他喃喃道,“证我明心,虽死何惧,我早就知道的——可为什么,偏偏受伤的却是旁人?”
吕祖的叹息回荡在风里,纯阳弟子的鲜红血迹又恍惚间映在雪地上,将谢云流的眼瞳都染上微微的猩红。
“难道……”谢云流声音嘶哑如含血,“当真是我……”
——是我的剑,我追寻的道,只会伤人伤己?
这个被他压抑在思绪深处不敢去想的念头,在无人处的雪夜里轰然炸响。谢云流心神激荡,双手猛然收紧,腰间佩剑受主人心意所激,在鞘中发出孤注一掷的凄厉剑鸣,谢云流双目猩红,周天大穴灼痛,已然隐隐显出几分走火入魔之相。
在他身后,太极殿的窗扉在风中不断振动,终于“咔嚓”一声轻响,被惊开了一条缝隙,旋即被半折的窗销卡死,只淌出一缕暗色来。谢云流原本陷于惊魇,浑然不知外物,鼻端却先一步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合香气息。
纯阳宫常奉降真香,其味清烈醇甜,谢云流却总觉久闻腻味,鲜少在自己剑气厅焚香。李忘生一向不大在意这些,吕祖吩咐什么便用什么香,但谢云流爱往他这处跑,有次随口抱怨了一句,再来时就察觉李忘生殿中香气变了——时人以降真合香,多用蔷薇、素馨、橙花,香蜜清熏,去夙性而存贞,李忘生却舍了那些矫揉馀馨,只取松针、梅花并雪水蒸窨,再焚来便有沉静霜雪气息盈室,谢云流喜爱之余,一直觉得这味道衬极了李忘生。
此时那股气息便飘过雪夜,轻盈地掠过谢云流的周身,被他的嗅觉拢住了。仿佛在炽热熔岩间艰难行走的旅人突然坠入一汪清凉雪潭,谢云流猛然一震,神思中浸出一缕清明,旋即扩散至全身,下一刻便猛然俯身吐出一口瘀血,脸色微微发白,气息却已然平稳了许多。
忧思惊惧,伤神害身。谢云流深喘了口气,不由得微微庆幸——若不是这突然飘来的香气,他气血逆行受伤事小,走火入魔失了神智才是大麻烦。
还真是多亏了师弟。谢云流长舒了一口气,决定等李忘生出关时再给他送点好东西。那枚天涯此时戒还好好收在他床下的暗格里,这一次就再给他磨一只白玉簪子好了,就是不知道那呆子会作何反应,总不会还当成是普通师兄弟相处吧?
谢云流心里埋怨着,脸上已经带出了几分笑意。他垂头又仔细嗅了嗅那若有似无的熟悉气息,只觉心境都平和了不少,随手抹了把嘴角的残血,正打算起身帮李忘生把那扇窗户合上,就听见了一阵零落惊惶的脚步声,片刻后从院门处冒出一个熟悉的小脑袋来,看见谢云流就惊呼一声:“师父!”
谢云流看着跌跌撞撞踩着雪奔过来的洛风,心底酸软之余又生出几分感慨,伸手接住飞扑过来的小徒弟,低声道:“着急跑什么?小点声,你师叔在闭关呢,莫吵到了他。”
洛风在他怀里睁大了眼睛,不安地看向他:“可是师父,师叔他不在太极殿呀……”
“——他不在太极殿?”谢云流猛然怔住了,下意识道,“那他去哪里闭关了,空雾峰,还是九老洞?”
“师叔没有闭关呀……”洛风犹犹豫豫道,“我悄悄听见师祖和师叔说话,师叔他……好像有急事下山去了!”
谢云流一把按住了洛风的肩膀,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脸色有多可怕:“这种时候,他下山去做什么?!”
“风儿,风儿只模糊听见了几句……”洛风被他吓了一跳,不由得结巴起来,“师祖好像不许师叔下山,师叔就说,‘既然是师兄的朋友,师兄救得,忘生自然也救得……’”
洛风没能说出口的是,他那时候听见师叔讲话,和平常师叔温和平静的语气好像完全不一样。他年纪尚小,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师叔那时说话好像带着点赌气的任性……简直就像是在悄悄跟谁生气似的。
谢云流脑中一阵轰鸣。心脏中那一点温和的热意刹那间淹没在风雪中,那熟悉的沉静香气化作利刃,直插进他胸腔肺腑,割扯出鲜血淋漓的痛意来。
吕祖意味深长的“有人替你操心”,神策小兵的“他们二人一马”,谢云流上山时就已经漆黑一片的太极殿——所有碎片拼凑在一处,刺穿了谢云流所有心存侥幸与自欺欺人,化出一个令他万箭锥心的真相。
那个带走李重茂,引走神策军,替他抗下红尘里风雨恶念的人,偏偏是他一心喜欢了那么多年的师弟……谢云流无论如何也想要护他安然无虞的,李忘生。
竟然如此——怎会如此!
谢云流几乎是下意识跃身而起,握着剑就要不管不顾地往外走:“我去找他,山下太危险了,他一个人怎么应付的来,要是受伤了怎么办……我得去找他——”
“师父!”洛风被谢云流带了一个趔趄,下意识抱住了他的腿,在雪里带着哭腔喊他,“师父别走!师祖走了,师叔也不在了……山下好多坏人,风儿好怕……”
洛风的力道根本算不得大,谢云流却像是被落了定身符一般僵在了原地。
他不该走——他不能走。谢云流一旦离开华山,必定惊动神策,师父就没法跟皇家交代,师弟的行踪也会立刻暴露。更不要说还有毫无自保之力的洛风,身世敏感的博玉,和满山被无辜卷入漩涡的纯阳弟子——
他不能……不能再连累他们第二次了。
谢云流徒劳地抬头望向远处下山的方向,却只能瞧见昏云之下,满目苍白。华山的雪无处不在地充盈他周身,编制成一张飘落而下的巨网,密不透风地困死了谢云流。
洛风感觉到自己抱住的身躯在微微发抖,他茫然地抬头望过去,只看到谢云流浸在漫天风雪里的侧脸。有融化的雪滴落在洛风脸上,一瞬间的滚烫化作凉意,又被风悄无声息地抹去了。
“……好。”
不知过了多久,谢云流才轻声道。
“好。”
他又重复了一遍,身形立在呼啸的风雪中,一动也不动。
-
“……当真没问题吗?”
这家酒楼哪怕在夜晚也人声鼎沸,在烛火照拂不至的昏暗一角,李重茂在板凳上反复压了压自己的斗笠,恨不得把自己躲到桌子底下去,又小心翼翼地看向坐在对面的一袭黑色衣袍的身影,“李师、李大哥?”
对面的人闻声抬头望向了李重茂。他肩上披了一件黑色斗篷,鬓发侧梳遮住眉心,一丝不苟地没入连帽下的暗影里,只露出一双明澈温润的眼,开口时音色如玉,带着安抚人心的沉静:“不必担忧。既然是卦象所引,绝处逢生之相,此地必有机缘。”
李重茂还是心神不宁得厉害,只勉强点了点头,端起瓷杯喝了口粗茶,将那极涩的味道滚在喉头。
在华山那一夜,他战战兢兢躲在山石之间,等到的却不是谢云流,而是乘雪而来的李忘生。随即就是二人同行离山,在重重追杀围困中用六个月时间南下,终于在今天抵达了扬州。
李重茂对李忘生并不熟悉,大多时候是从谢云流嘴里听闻,知道他有个年纪小些的师弟,天赋卓绝却一心向道。他与李忘生在此之前仅有的一次见面,是他有一日约了谢云流喝酒,谢云流应约而至,身边却多了一个李忘生,说是正好与师弟一道下山采买,又接了他的邀约,便带着师弟一道来了。
李重茂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何况他也对这个每每被谢云流抱怨古板拘束,却又隐隐带着得意炫耀的师弟有几分好奇——而见面之后,他就隐隐察觉到了谢云流那种态度是从何而来。
如李忘生这样眉目清朗如皎月,行举端方温然的人,仿佛天生就该于清净避世处,与清风白雪为邻,除去眉间一点朱砂,再不必沾染任何红尘。
可李重茂没想到,李忘生竟也有甘愿沾染杀伐,在俗世里行走的一日。
最初跟着李忘生下山那几日,神策军在身后追得极紧,李忘生总有被迫出剑的时候。但他与谢云流行事又截然不同,如果说谢云流是依仗一身无双剑术纵横来去,李忘生似乎更信奉顺天而行道法自然,他并不着意伤人,多以缴械点穴为主,但真遇到死生大敌之时,他出手之利落果决甚至丝毫不逊于谢云流。
李重茂没见过谢云流推卦,纯阳宫大弟子对这些衍数命理不屑一顾,满是我剑由我不由天的豪情;但在李忘生这里,李重茂就见识了个彻底——李忘生对山下局势全然不知,找路全靠推演卦象,居然还真无一失手,几次都险之又险地带着李重茂脱出危境。李重茂从一开始的好奇到叹为观止再到看得麻木,突然就明白了谢云流从不起卦的底气从何而来。
后来追杀的神策军渐渐少了,却换上了一批身形鬼魅的杀手,李忘生应对起来也有些吃力,几次受伤之后,他便更谨慎地依仗推卦避过战斗。好在那些杀手似乎数量有限,他们一路南下,等到扬州左近时,已经有将近五日没有再见到过追兵了。
但李忘生带着李重茂趁夜色翻过城墙,堂而皇之地进了扬州城时,李重茂的内心还是难以遏制地紧张了起来。
他自知和李忘生素无交情,李忘生之所以会离山救他,只可能是为了谢云流。路上他曾经试探性地跟李忘生提起谢云流,李忘生虽然还是那幅淡然温和的模样,却总是在他提起谢云流那些仗剑行侠的往事时听得格外专注,眸光也明显柔软许多,李重茂便得以短暂地安心,知道李忘生看在谢云流的份上,大抵不会在半路就抛下他。
同时他也怀有一丝未曾说出口的侥幸。谢云流那晚之所以没来,可能是被吕洞宾困住了,才不得已拜托李忘生救他;但以谢云流的能耐,说不定已经逃离华山,追赶过来了——比起他无论如何示好都态度温和却疏离的李忘生,李重茂仍然更信任那个行事坦荡得一眼就能看穿的谢云流。
可他们已经到了扬州,事态便有不同。在李重茂看来,李忘生带他来扬州的意图已经很明显,是要送他出海避难。李重茂对于出海这件事是没有什么异议的,他知道自己如果继续呆在中原,只怕根本保不住这条小命,遑论实现他深深埋藏发酵的野心——但李重茂知道,为了实现这一切,他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人站在他这一边,譬如谢云流。
要是谢云流能彻底和纯阳决裂就好了……李重茂几乎是漫无边际地想着,就有些心虚地瞟了一眼对面的李忘生,就见对方垂眼聚神,端坐在满座喧嚣里,宛如一尊无悲无喜的神像。
李重茂低头喝茶掩饰,就见李忘生突然抬眼,神色难得透出几分凝重,低声道:“有人在用推卦追踪我们,先离开这里。”
他这话毫无预兆,让李重茂差点一口茶水呛进鼻腔,连忙跟着李忘生站起身。李忘生反手将一粒碎银压在案上,伸手拉下兜帽,便带着李重茂走出茶馆,迅速拐进了茶馆边一条阴暗小巷。
身后并无人追来,李忘生在一处偏僻地方站定,正要再起卦推演,李重茂连忙道:“去码头!云流大哥曾经跟我说过,他在扬州码头有认识的人,如果我有一天需要帮忙,只管到那里报他的名号!”
李重茂是存了自己的思量,想着去码头一试,或许能借机联系上谢云流;李忘生这一路行来,虽然也见识了不少人心险恶,但因为他没有暴露身份的缘故,遇到的也都是江湖上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只觉得若是师兄的朋友,说不定会有办法带李重茂离开,略一沉吟就颔首道:“也好。”
事不宜迟,两个人借着夜色遮掩向西,在扬州背巷中穿行。十二月的扬州已然寒意森森,海风裹卷湿狭冷气直刺进人骨头里,仰头只见天色晦暗,无月无星。
就在这与华山截然不同的冷气之中,一道寒锐剑气悄无声息地划破黑暗,朝二人直冲而去。李忘生几乎是霎时停步折身,左手掐诀变幻,右手长剑脱鞘而出,瞬息间落下一道镇山河气场,“铿”一声隔住了那道剑气。
李重茂猛然后退了两步,又不敢离开镇山河的范围,连忙先藏到了李忘生身后,再悄悄探出头去瞧对面的人。
只见拐角处缓步走出一道身披白色罩袍的修长身形,兜帽被深深压低了,只能瞧见一节挺翘鼻梁,几乎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和下巴。
李重茂见对面只有一个人,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又去看李忘生,却发现李忘生怔怔盯着那白袍之人,持剑的手居然在几不可见地微微发抖。
李重茂一愣,就听见对面的白袍人开口了。他并没有刻意改变声线,只是道:“忘生。”
李忘生没有立即出声,倒是李重茂失声叫道:“云流大哥!”
罩袍兜帽被微微掀起一些,露出谢云流那张俊逸慑人的脸。他眸光沉沉,潦草地冲李重茂点了下头,旋即又看向了李忘生,声调平静:“师弟,跟我回去。”
李忘生垂首静立,看不出半点他乡遇师兄的喜悦感,片刻后才开口道:“待处置完温王之事,忘生自会折返华山。”
足足片刻寂静之后,谢云流发出了一声冷笑。
“怎么?”谢云流冷冷道,“下山才几个月,连师兄都不叫了?”
连李重茂都察觉出这两个人之间暗潮涌动的氛围,躲在旁边不敢插话。李忘生无声地呼出一口白气,握剑的手缓缓地稳住了。
“师兄。”他微微抬头,与谢云流的眼睛对视,“你该留在华山上陪师父。”
“待此间事了,我自然会带你回华山。”谢云流手隐在斗篷之下,没有半点让步的意思,“重茂的事我已有安排,不用你操心了。”
不知是被谢云流话里哪个词触动,李忘生目光微微一闪:“师兄打算如何安排温王之事?”
他态度似有缓和,谢云流的语气也随之软了些:“我会送他出海,在东海寻处岛屿让他暂居,其他的徐徐图之便是。”
李忘生沉默了下来。呼啸天地之间的风慢了,像是某种漆黑寒意阴沉沉地垂落,笼在了二人周身。
李重茂在一旁噤若寒蝉,谢云流与李忘生嘴里说着他的事,可谁都没有多看他一眼,这对师兄弟之间仿佛天然便有一种隔绝他人的气场,令人无论如何也插不上话。
但长时间的奔逃已经让李重茂培养出了对危险高度的警觉性,哪怕李忘生一路护着他南下,李重茂仍然下意识地想要从李忘生身后出来,趁人不备地挪到谢云流身后去。
然而李忘生微微抬臂,长剑横举,径直拦住了李重茂的动作。李重茂被他骇了一跳,猛然停步,李忘生却没看他,而是直直望着对面因为他这个动作眉眼下压的谢云流。
“既然师兄执意如此——”
李忘生定定看着谢云流,轻声道,“请恕忘生不能从命。”
最后一丝风也止息了,昏黄的天与晦暗的海同时静默。谢云流站在这片静默里,骤然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音。
“好——好得很。”他道,脸上那种因为强行克制情绪而显得生硬的平静极迅速地,像融雪似地化了。他身上白袍无风自动,仿佛从山巅之上坠落下的崩雪一般剧烈激荡起来,露出一双被暴怒烧灼得明亮的眼。
“李忘生。”他一字一顿道,“我再问最后一遍,你当真不同我回华山?”
李忘生的回答是踏前半步,剑尖垂地斜挑,刹那间烁出一片雪一样的光——那是他们在太极广场无数次切磋时的起手式。
“师兄,”李忘生平静道,“请。”
第一片雪花从天空中倾落下来,被乍然惊起的剑刃斩碎了。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从小巷中先后纵身而起,宛如激烈碰撞的阴阳两仪,在夜空中交击出急雨般的剑光。
李重茂目瞪口呆地看着瞬息间已经交起手来的二人,整个人刹那间陷入被抛弃的恐惧中,下意识往前追了两步,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他身后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穿了一身码头短工的粗布短衫,朝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李公子?谢小兄弟交代过,让我带你先上船。”
李重茂绝处逢生般地松了口气,又有点迟疑地看向在空中如鹤形翩然决绝的一双人影:“可他们——”
男人已经一把拉过他,扯着人往反方向走去,语气里带着漫不经心的揶揄:“快走吧,左不过是人家师兄弟之间的私事,你又掺和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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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剑又一次在半空相击,荡开一晕残雪。李忘生借力后撤,身形逍遥纵跃,足尖一旋立在高船桅杆顶上。
昏晦天海一色,给人以混沌倒错之感。雪片愈发密集地铺在天地之间,让李忘生不由得有一瞬间心生恍惚,仿佛他还只是身在华山,在太极广场的雪夜里与师兄试剑。
但下一刻有剑光斫雪而来,劈开混沌直逼到他面前,伴着谢云流的厉喝:“对敌之时还敢走神!”
李忘生神智一清,刹那间反手横剑格挑,谢云流的剑锋险之又险地擦过他鬓侧,剑气凝如实质,直接切开了李忘生用以遮蔽的兜帽。
狂风瞬间顺着那半截裂口直掀而入,将李忘生的兜帽撕扯下吹飞了出去,凉意直擦过李忘生的耳侧,他当即运气后撤,却已经晚了一步——谢云流目光几乎是立刻定在了他鬓边,那一抹雪一样的白色刺得他双眼生痛,一股怒火从他胸膛直窜上天灵盖,几乎要把他残余的理智燃烧殆尽。
“你——”谢云流落在桅杆的另一侧,死死盯着黑衣蔽身却依旧卓然如玉的李忘生,几乎是从咬紧的齿缝里迸出字句来,“你竟然……甘愿为他自损至此——!”
李忘生面上掠过一丝茫然,但谢云流面色森寒如铁,已然不由分说一剑逼来,迫使李忘生不得不提剑迎上。风雪愈急,桅杆短狭湿滑,二人身形腾跃如鹤,瞬息间又是数十招交错,谢云流如同被彻底激怒一般,剑势如流云急雨,李忘生被他一点点逼退到桅杆尽头,持续数月的奔袭终于迫使他动作迟缓了少许,谢云流的剑光已经斜刺而至,发力横挑,直逼他侧腕。
纵使露了一瞬间的破绽,李忘生也只消穿剑回身,去刺谢云流左肋,逼谢云流撤身回防,便可化解此招。
然而李忘生没有向谢云流刺出那一剑。他眼中映出谢云流的剑光,只是反手以剑锋迎上。二人剑气相接的一瞬间,李忘生只觉右臂腕眼一麻,长剑刹那间脱手而出,化作一道流光坠落,消失在黑暗里。
连谢云流都没想到自己能一击即中,动作就是一顿,李忘生撤剑回防本就势竭,又因为手中失剑毁了力道均衡,瞬间半身悬空,自桅杆上歪倒下去。谢云流眼瞳巨震,想也不想地踏前一步就去抓李忘生,却只徒劳地拉住他飞扬衣袖的一角,又流沙一般地从他指尖滑脱了——
李忘生如一只折翼的鹤从枝上落下,眼前飞雪尽皆倾倒。他闭上眼,只觉后背一痛,便沉沉撞入了昏晦的海水之中。无数细小气泡如雪一般飘扬在他身侧,化作月光一样的白。一切嘈杂声响在耳畔远去了,空荡荡的胸腔传来窒息的压迫感,骤然卸力之下的疲惫却包裹周身,危险的宁静感拉扯着李忘生,引他落向更深的海底。
“……师兄……”
李忘生徒劳地微微张口,未尽的话语在水中化作沉默的气泡,在他眼中涌动着破碎了。
——原来我真的……留不住你……
下一个瞬间,他眼前的水浪被撕裂了,一道他再熟悉不过的人影从虚假的月光中直扑到他面前,死死勒住了他的腰身,把他抓在了怀里。黑与白的衣袍在水中如鱼缠尾,化成一道圆融的太极。
李忘生有些失神地望着谢云流近在咫尺的脸,刚想抬手去碰触,就被猛然扣住了后脑。下一刻,李忘生就被谢云流堪称凶狠地堵住了嘴唇,毫无防备地被渡过来一大口气,胸腔中的憋闷感为之一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李忘生几乎是完全呆住了,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后颈就是一痛,意识彻底坠入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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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流抱着李忘生一步步踩过浅滩上岸,在砾石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深痕。他和李忘生一样浑身湿透,额前发缕都不复往日嚣张,紧贴着侧脸半遮住他双眼,透出几分孤注一掷的阴沉决绝来。
岸上有人影朝他奔过来,赫然是之前在背巷里带走李重茂的码头汉子,看到二人情状骇了一跳:“谢小兄弟,你们这是……”
“无碍,龟息功罢了。”谢云流稳稳抱着气息封闭的李忘生,一面运气暖住他身上温度,一面朝那汉子颔首,“今日之事有劳了。”
“谢小兄弟说的哪里话,当年若不是你仗义相助,我和我那兄弟只怕早就死在海寇手里了。”那汉子道,“就是那位李公子坚持要离开前再见你一面,你看这……”
谢云流微微垂眼,看向了在他怀里安然昏睡的人。李忘生的束发被海水冲散了,此时完完整整地露出眉心朱砂和两鬓细碎白发,双目紧闭,雪一样的脖颈没入黑色罩袍里,像是被他捉在怀里的小仙人。
“不必了。”谢云流注视着李忘生无知无觉的脸,淡声道,“你转告他,若是他还想认我这个兄弟,这辈子就莫要再踏足中原。”
“好。”那汉子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忍不住关切道,“这下雪天可冷得很,谢小兄弟要不要去我那里,烤烤火换身衣裳再走?”
谢云流一摇头:“我自有去处。记住了,你今夜一直在客船上,从未见过谢某或是旁人。若是船上多了个偷渡之人,与你也并无干系。”
“谢小兄弟放心,这种小事我自省得。”那汉子爽朗一笑,朝谢云流抱拳一揖,“山高水长,再见不知何年何岁,谢小兄弟千万珍重。”
谢云流勉强挑了下嘴角,朝他颔首示意,旋即抱着李忘生再不留恋地转身提气纵跃,转瞬间便消失在了扬州的夜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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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忘生睁开眼时,思绪还有些空荡荡的茫然。
数月昼夜不息的奔袭实在磨人心神,他已经有许久没有全心放松地睡上一场好觉,以至于梦里全是光怪陆离的斑斓光影,在他睁眼时仍然依依不舍地在他视野里盘踞片刻,才泡沫一样地消散。李忘生静心凝气,闭目复睁,这才得以看清自己身处何方。
他似乎正置身于一座山洞之中,洞顶高挑昏暗,不远处燃着一盏影影绰绰的纱罩立灯,隐约照亮了附近石壁。李忘生身下是一面石床,上面铺着柔软棉垫,身上则盖着绸被,显然是被精心挑选准备过,床头还燃着碳盆,让李忘生整个人都陷在一片温暖柔软的云里。
李忘生有些诧异。他分明记得自己是在扬州码头坠入海中,在昏迷前看到了师兄……是师兄救下了他?可这里又是何处,师兄又去了哪里?
李忘生心下一紧,便准备坐起身来查看一下四周。可他刚一挪动手臂,整个人就僵住了。
“醒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谢云流从李忘生面前的黑暗里转了出来。他左手持一盏油灯,右手则提着一个饭盒,正对上李忘生茫然望过来的目光。
李忘生看着谢云流,有些迟疑地唤他:“……师兄?”
谢云流微微一顿,若无其事地缓步走了过来,在李忘生的目光里把手里灯盏和饭盒摆在了床头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从鼻腔里哼笑一声:“怎么,睡醒就不认得人了?”
“忘生怎么会不认得师兄。”李忘生微微松了口气,又问,“这是什么地方?”
谢云流从食盒里取出一碗粥,用手背试了试瓷碗温度,随口应道:“自然是华山。”
“……”
“怎么,不信?”谢云流搁下粥碗,又拿出白瓷调羹来,“你落水后我以龟息功助你封闭气息,结果你身体损耗太大,原本三日你便能自行醒转,如今却花了整整十日,连我带你回山都无知无觉——师兄说了要带你回华山,就绝不会食言。”
李忘生默然了片刻,从衾被里探出右手,定定望向了谢云流。
“那么,师兄,”他道,“这又是何意?”
谢云流端着粥侧身垂眼,视线从李忘生玉白修长的指尖一路向下,落到他劲瘦的手腕上——
那里赫然扣着一只足有三指宽的精铁锁环,连着一条寒光闪烁的锁链,另一端深深嵌入石壁,随着李忘生伸出手去,不为所动地绷直了。
“……”
谢云流没有立即开口,只一手端着粥碗,另手探过去握住李忘生的手腕,拇指在锁环边缘摩挲了一下。那精铁锁环内里贴心地垫了一层短绒布,只把李忘生束缚得挣脱不得,却并不会磨伤他的手腕。
李忘生有些茫然地被谢云流抓住,旋即就被谢云流摸得微微抖了一下。谢云流常年习剑,关节分明的手指覆着薄茧,带着热度生砺地磨过他的皮肤,蹭出几分微麻的痒意来。
旋即李忘生眼前一暗,是谢云流就着握住他手的姿势,背着光俯下身来。二人几乎鼻尖相触,连彼此呼吸都清晰可闻,李忘生望着谢云流那张近在咫尺却俊逸慑人的面容,有一瞬间的失神,旋即听见谢云流缓声道:“自然是因为……我有话要与你说。”
李忘生下意识垂眼,避过了谢云流的眼睛:“……忘生自当洗耳恭听,只是能否先将忘生放开?”
“不能。”谢云流道,语气带着理所应当的坦然,像是全然不觉得将师弟拷在床上有什么不妥,“若是不锁住你,你再偷偷下山去,我找不见人怎么办?”
“……师兄说笑了。”李忘生被谢云流理直气壮的姿态镇了一下,只能努力镇定着与他解释,“忘生离山时未能提前知会师兄,是忘生的不是,只是当时事态紧急,我也已经禀报师父,而且——”
他未尽的话被谢云流突然捏住他下巴的动作打断了。谢云流半托起他下颌,拇指摩挲了一下,旋即加了三分力道捏住了他的下巴,制住了李忘生一惊之下后仰的动作,沉黑眼瞳锁在他面容上。
“李忘生。”他道,“我要与你说的事,你当真不知?”
床边烛火噼啪一晃,在二人眼中摇曳出水一样的微光。片刻之后,李忘生嘴唇微微一动。
“……忘生愚钝。”他低声道,不闪不避地望着谢云流,“还请师兄明示。”
谢云流发出了一丝笑音,眼底却没什么笑意:“想知道?那就先吃饭,下山几个月,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了,一摸全是骨头!”
“……”
谢云流此时的姿态与扬州码头暴怒的模样大相径庭,却让李忘生本能地觉得更危险。但他还没来得及组织语言反驳,就见谢云流屈腿坐上床,而后一伸臂把他从被褥里捞了出来,李忘生只来得及低呼一声,整个人已经斜靠在了谢云流怀里。
华山独有的霜雪气息混杂着谢云流身上的热意劈头盖脸地拢过来,肆无忌惮地勾缠在李忘生鼻端。在李忘生记忆里,从他十五岁之后,两个人就再也没有这般亲密接触过,下意识就要挣扎起来,偏偏手腕上锁链将他右臂扯得悬空,全然无法借力,只能堪堪维持着整个人贴在谢云流胸膛上的姿势,被烫得脸颊微红:“师兄——”
“别乱动,你身上有伤。”谢云流却顺理成章地扶住了他侧腰,在李忘生还想开口时堵死了他接下来的话,“再多话就把你另一只手也拷起来。乖乖吃饭。”
“……”
李忘生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不触谢云流显而易见的的逆鳞,在谢云流舀了一勺粥递到唇畔时顺从张嘴含住了。粥是金丝白米粥,软糯南瓜丝丝散进雪白米粥里,清香里和着轻甜,入口温度正当适宜,李忘生已经许久未曾尝过这样熟悉的的味道,一时间只觉五脏六腑都熨帖至极,在谢云流注视里乖乖咽了下去,又抬头去看谢云流。
谢云流被他这近在咫尺的一眼看得差点要默念清静经,掩饰般地凶道:“你还真敢喝,就不怕我给你下药?”
李忘生目光澄明地看着他:“忘生相信师兄。”
“……”谢云流捏紧了瓷勺,又舀了一勺粥喂过去,面无表情堵住那张让他又爱又恨的嘴,“花言巧语,吃饭!”
李忘生于是顺从地被他喂粥。谢云流深谙李忘生在饮食上的挑剔,知道他离山后很可能长久辟谷,多用反而积食伤胃,便刻意控制了食量,一碗粥很快见了底。李忘生看着谢云流把粥碗放回去,又从食盒下层取出了绷带和伤药,终于忍不住道:“师兄还是先放开我,我自己来——”
谢云流以行动做出了回答——他伸手扣住李忘生的肩背,轻而易举地将他向下压在了床榻上,另手已经摸了下去,掀开了李忘生的里衣。
“师兄!”
李忘生一向清和平稳的声线都多了几分慌乱,屈膝就要撑起身体躲闪,却被谢云流手掌下滑按住了后腰,右手又被制住,整个人都陷在被褥里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谢云流伸手撕开了他腰间的绷带。
谢云流一眼就认出那是链剑的伤口,在后腰上割出一道足有三寸长的痕迹,还在微微渗出鲜红的血,衬得那节劲瘦修长的玉白腰身都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脆弱。谢云流目光沉沉地盯着那道伤口,又抬头去瞧李忘生,他心心念念的师弟此刻半张脸被埋在锦绣堆里,挣扎之下长发散了满肩,只露出眉心朱砂和一双惊惶里带着悲伤的眼睛。
明明他日夜肖想的人就躺在他身下轻衫半解,谢云流却只觉被他那眼神狠狠捏了一把,刺得他胸腔闷痛——而后他听见李忘生开口了。
“为什么?”他声音甚至带了几分颤抖,“你在恨我,师兄……为什么?”
谢云流垂下眼睛一言不发,手下利落地用棉帕拭去渗出的残血,再撒上伤药,用绷带环住那节腰身,细致地缠裹起来。李忘生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就算被药粉痛得身体微颤,目光也仍然死死落在他面上。
谢云流就在这目光里站起身,将脏污的绷带和伤药随意搁在了食盒下层,而后回转身来,毫不留情地掀过李忘生的肩膀,面对面地把人压在了床上。
“我为什么不能恨你,李忘生?”他盯着李忘生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我不知道你和师父是怎么提前布置好这一切的,等我回到华山,师父与我相谈在先,遣我去应对神策在后,其实都是为了让你有时间找到重茂,趁机带他离开。而后师父去往长安替我应对朝廷,你下山替我应对追兵,留我在华山上应对那些不成气候的神策——”
谢云流手指收紧,近乎咆哮地怒声诘问。
“把我一个人困在纯阳宫,什么也做不成,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像个懦夫一样,眼睁睁看着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两个人为我置身险境,九死一生!”
“……”
李忘生望着谢云流,足足片刻后才道:“……师父算通天地,卦开阴阳,又与临淄王有旧,并未至如此险恶地步——”
“那你呢!”谢云流怒喝,“那你呢,李忘生!你知不知道那些追杀你的人是什么来路?他们是李隆基麾下的精锐,不见血就绝不松口的豺狼!你以为你能隐藏踪迹,可知道他们早就在扬州城外布下了杀阵,就等着你自投罗网,有去无回!你知不知道,这几个月我有多害怕下一刻就忽然收到你的死讯,更害怕你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死在我一辈子都找不到的地方,让我再也见不到你一眼!”
李忘生一时怔住了。谢云流死死抓着他肩膀,眼眶通红如入魔一般,明明李忘生被他压制在身下,可谢云流才更像是走投无路,发出濒死般悲鸣的那个人。
——怪不得他与李重茂来到扬州左近那数日都没有遇到袭击,竟是谢云流先一步赶到,替他清除了那些他未曾察觉的危机。
“……是忘生学艺不精。”李忘生怔怔道,“多谢师兄相助,师父他……可还安好么?”
谢云流粗重的鼻息回荡在李忘生耳侧,让他心底也生出难过来。但谢云流旋即狠狠闭了下眼,再睁开时,那种火山迸发般的暴怒已经悉数冷却了,留下满地余热的残灰。
——没关系。他冷冷地想。反正现在李忘生已经在他身下,逃不掉了。
“师父正在华山闭关。归根结底,相救李重茂,连累纯阳之事,是我欠了考虑,便该我来承担后果。”谢云流语气裹着余怒道,“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多管闲事。”
李忘生微微叹了口气,朝谢云流伸出没被禁锢的那只手,在半空中顿了一顿,又克制着转而搭上了他的手臂。
“是忘生愚钝了。”他道,“师兄行的是侠义之事,证的是逍遥道心,本就不论是非得失。只是也请师兄下次行事前……多顾念着些纯阳与师父,还有……风儿。”
他念出风儿时微微停了片刻,像是刻意隐去了什么。谢云流撑在他身上沉默许久,才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李忘生就知道他这是应了,不由得眉目舒展,露了个笑意——是那种让谢云流心中冰寒都悉数化去的笑意。
——他明明笑得这样好看……像是眼里心里都只有我一般。
谢云流心里转过这个念头,不由得伸出手去,抚上了李忘生鬓边丝缕白发。那些白发其实不算显眼,极细的几缕混在黑发里,如果不是谢云流眼力卓然,只怕还发现不得。
“师兄……”被谢云流这样盯着,李忘生有些局促地偏了下头,“很……难看吗?”
“……不。”谢云流微微闭了下眼。其实是好看的,像是鬓边落雪,平白给李忘生添上几分飘然欲仙的空灵气来。但他一想到这白发的来由就满腔酸涩,忍不住道,“这是怎么弄的,中毒还是……”
“是推卦所致。”李忘生给出了一个谢云流意料之中的答案,“擅窥天命,为天道所谴罢了。”
谢云流口中发苦,忍不住道:“是啊,重茂他好歹也登过宝座,算得上真龙天子,他的命盘岂是寻常人能够窥测的,你不惜自损也要替他推演,当真是对自己狠得下心!”
李忘生眼底浮起了和码头那时一般无二的茫然,然而谢云流陷在自己的思绪里,语气愈发酸了:“你是什么时候对他有意的?我记得你们见面只有之前他邀我喝酒,我带你去那一次,难道是那之后你们又瞒着我私相授受?还是说你们早在之前就见过面,只不过是当着我的面佯装不熟——”
“师兄?”李忘生脸上的茫然神色越来越重,听谢云流越说越没谱,连忙出声打断了他,“我与温王的确只见过那一面,再见已是华山之上,除此之外再无交集,哪里会有师兄说的那些……”
“那你为何要替他演卦,还要为他与我刀剑相向!”谢云流听他矢口否认,只觉又要被刻意欺瞒,一时间怒气上涌,口不择言道,“重茂他早有家室妻儿,你就算心悦于他,也注定与他殊途!再说我哪里比不上他——”
“师兄!”
李忘生放在他手臂上的手猛然一紧,止住了谢云流的话头。他一瞬不瞬地望着谢云流,眼底纷杂情绪翻涌,震惊又难以置信地微微颤抖,猛然大声反问:“难道师兄奔赴百里救走温王,也是因为心悦温王吗?!”
“当然不是!”谢云流当场面露嫌弃,“我只是想救自己的朋友罢了,什么心悦之人,与此全不相干!”
“那如果温王与师兄素不相识呢?”李忘生死死盯着他,语气几乎算得上咄咄逼人,“师兄可会见死不救?”
“萍水相逢素不相识又如何,若是路见不平,自当拔刀相助!”谢云流想也不想道。
“那师兄为何偏要将忘生行举认作是对温王的私情?!”李忘生一向平和的眼瞳如燃明火,少见激烈地反驳他,“师兄侠肝义胆,能为萍水相逢之人仗义相助,却要把我当作是因一己私情才肆意妄为的人么?!”
“那你为何要替我下山?!”谢云流死死抓住了他的肩膀,厉声逼问,“不论身手高低,江湖经验也是我比你丰富,就算你我非要有一人应对朝廷追兵,本就该我去担当此事,为什么你非要带走李重茂,替我身处险境?!”
“……”
李忘生胸腔起伏,深深注视着谢云流,眼底激烈的情绪缓缓平复,化作一片悲伤的空洞。谢云流隐隐心惊,想要仔细辨认,李忘生却闭眼转过头去,语气冷静了许多,只道:“……师兄身为纯阳宫首徒,多为师父倚重,亦是下一任掌门人候选,若是身份暴露,难免牵连纯阳。忘生久居山中,江湖上少有相识,就算身份暴露,只消将责任归揽于我一人,也不致连累满门上下。”
谢云流胸膛像是被悉数冰结,沉甸甸地坠出闷痛来,盯着李忘生的侧脸哑声道:“……仅此而已?”
李忘生没有动:“旁的细枝末节,不提也罢。”
“……”
谢云流咬牙,只觉心里憋着一股没来由的无名火,可还没等他理顺了开口,就见李忘生闭着眼,用没被他拷住的左手在床榻上摸索片刻,旋即猛然掀起身上被褥的一角,蒙住了自己的脑袋。
谢云流:“……”
在他们二人年纪尚小,还能挤一张床睡觉的时候,谢云流总是精力旺盛喜欢深夜闹人的那个,每每李忘生困得不行,却又被谢云流闹腾的时候,就会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表达一种无声的不满。
谢云流好气又想笑,那股怒火如被戳破的水囊一样散了,隔着被子盯着难得闹脾气的师弟,身体却仿佛存了继续招惹师弟的本能一般,嘴比脑子先动:“李重茂已经出海,此生都难回返中原,你大约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话一出口就感觉要糟,果不其然李忘生一把掀开了被子,脸颊微红眼眶也微红,胸膛剧烈起伏地瞪着他:“……出去。”
谢云流愣了一下,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说你给我出去!”李忘生猛然拔高了音量,气得声线都有些抖,“我不想看见你!”
“……”
谢云流开天辟地头一遭要被师弟赶出去,足足愣了片刻才不敢置信地问:“……你赶我走?”
李忘生唰一下又拉起被子蒙住头,一幅拒绝搭理人的架势。谢云流膝盖还压着被褥,差点被他这一下扯得歪下石床去,盯着被子下暧昧隆起的人形咬牙切齿。
他费尽心思才把李忘生绑到这处偏僻山洞里,本来就是存了恶劣念头,想着李忘生既然放着他好好的师弟不做偏要下山去,那不如让他来做自己的道侣,怎么反而自己要被他撵出去!简直是——
-
简直是岂有此理!
谢云流盘膝撑头坐在山洞外头,看着山间纷飞的夜雪气得面色扭曲。
明明替昏迷的李忘生擦洗和换衣服的时候,他还有一堆对师弟想入非非的念头,如今师弟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他拷在床上,谢云流满脑子却只剩下了李忘生那个悲伤又空洞的目光。
人都被你绑来了,你装什么正人君子?谢云流在内心狠狠唾弃自己。心上人在床上等着你为所欲为,这都能忍住还是男人吗?!
——可忘生他,看起来真的很难过。
谢云流长长叹了一口气,换了只手撑住自己的下巴,目光虚无地落在夜色里。
他已经知道李重茂之事是自己误会了,但他总觉得李忘生的眼神之下,仿佛隐藏了更多更深的、被他错过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呢?
谢云流这几个月在纯阳宫闭门不出,纵使月余之后吕祖便从长安归来,神策的围山却持续了整整三个月,直到李重茂被封温王,对他的追杀由明转暗,神策失去借口,才悻悻退去。几个月来,谢云流除去练剑和宫务,满心思绪几乎全吊在了李忘生身上。他曾经反复思量过李忘生下山的缘由,除了琢磨出“师弟可能心悦李重茂”这个差点让他走火入魔的念头,别的却再不敢深想——
毕竟,如果李忘生当真是为了保住他才下山亲赴险境,生死不知,谢云流又该如何自处?
可方才李忘生不同寻常的反应,让谢云流心中又生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期待来。明明他在扬州码头再见到李忘生时,就已经强迫自己狠下心来,李忘生是恨他也好,只把他当师兄也好,他偏要强求,哪怕要用他不齿的卑劣手段恃强凌弱,也要把李忘生留在他身边——以普通师兄弟之外的,更亲密的身份。
——可李忘生不同寻常的那个反应,又让谢云流不得不在意。如果当真是他……又误会了什么呢?
谢云流一时间又有些坐不住了,当即从地上站起身,转身就往里走。这山洞是他寻到的一处秘地,入口难寻,进洞通路曲折,隔绝了外间寒气,内里甚至还有一道温泉,但谢云流还是专门备置了炭盆并被褥,此时一面往里走,一面又担心李忘生受伤,少了内力护体会不会被冻着。他甫一拐过转角,就看到了柔和灯火里侧卧的人影。
李忘生背对着谢云流,呼吸平稳绵长,蜷在他布置好的被褥里睡着了。他睡相一直稳重到乖巧的地步,捆住他手腕的锁链松松垂在床沿,谢云流不由得放轻了脚步,走到床边坐下,看着李忘生明显清瘦许多的面庞,忍不住伸出手去,将李忘生微乱的发丝拢在了耳后。
“算了,”他低声道,“今天就先放过你,明天——明天一定让你……”
他的话语在摇曳的烛光里顿住了。片刻之后,谢云流轻手轻脚地脱了外袍上床,隔着被子侧身抱住了无知无觉的李忘生,又在他头顶上落下了一吻,才心满意足地闭眼,在熟悉的霜雪气息里安然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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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山山门长阶覆雪,谢云流沿着山路向上,身前入目皆是皑皑白雪,流霭蔽林,身后却是火光漫卷,兵戈震天,纯阳弟子的鲜血浸透了霜雪,紧随着谢云流侵袭而上。谢云流却回不得头,只能一步一步地继续向前。纯阳宫高耸的宫门逐渐出现在他视野里,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前,雪白衣袍随风漫卷,飘然若仙。
忘生。谢云流徒劳地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快走……
然而他仍然在一步步向上,带着身后铺天盖地的血煞靠近李忘生。李忘生回转过身来,神色模糊不清,静静站在原地凝望着他。一支燃着火的箭从谢云流身侧掠过,在他目眦欲裂的注视里,径直没入了李忘生的胸膛。
谢云流猛然惊醒了。
他眼前是一片昏黑的山洞,怀里却有一道温热的呼吸。他喘息未定,下意识低头,对上了李忘生宁静的睡脸。
这并不是谢云流第一次做类似的噩梦,却是第一次惊醒后看到李忘生就安然无恙地在他身侧。谢云流几乎是不管不顾地收紧了怀抱,直到李忘生有些不舒服地挣动了一下,才如梦初醒般地松了手,看着李忘生闭眼沉睡的模样,激烈心跳缓慢平复,梦中那般剧烈痛楚的余韵却挥之不去。
原来是他太自以为是,总觉得李忘生会守在华山等他一辈子。可命途真的将失去李忘生的可能摆到他面前,谢云流才惊觉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
——所以自己必须困住他,像困住一捧雪一样,把他放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
谢云流反反复复念着,心里却空荡得厉害,终于忍不住低下头,吻了下李忘生额间朱砂,胸腔却惴惴不安地愈发鼓噪。他按捺着如擂鼓的心跳,目光顺着怀里人笔挺鼻梁向下,支起身靠近过去,做贼似地低下头,亲了亲李忘生的唇。
与其说是亲吻,只不过是谢云流在李忘生唇上贴了一贴,就觉得身上像是点了一把火,烧得他口干舌燥,只有李忘生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嘴唇能解他的渴。偏偏风流倜傥名满京城的纯阳大弟子在这事上毫无经验,全凭本能地在他唇上辗转厮磨片刻,一颗心就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连忙抬头平复急促呼吸,低头看着依旧紧闭双眼的李忘生,一时间又是渴求又是满足,忍不住低声道:“……这可是道侣之间……夫妻之间才能做的事,你以后就是……”
谢云流本想说李忘生以后就是自己的道侣了,可话还没出口,他自己就像是先被这念头点着了似的,张口结舌地红起脸来,赶紧抬起头,又有点理直气壮地把下巴搁在李忘生发顶,这才松了口气,微微出神。
山洞遮蔽天日,不见明晦,分辨不出时辰,就算胸腔还在咚咚震响,但身体本能已经提醒谢云流该起身了——吕祖闭关未出,他要带着内门弟子晨练,给李忘生带早饭,然后去处理宫务。就算他的本心和晨起的身体都蠢蠢欲动地想要做些什么,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
谢云流深吸一口气,以惊人的毅力强迫自己离开这方温柔乡,猛然起身快速穿衣,临走前没忘记帮睡得面色通红的李忘生掖好了被角,轻声快步出了山洞,才迎着风雪跃身而起,脸上挂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朝太极广场的方向去。
清凉风雪迎面而来,谢云流就遥遥看见了镇岳宫前立着一道仙风道骨的身影。谢云流吃了一惊,连忙从半空中跃下,两步赶到人近前,叫道:“师父!您怎么出关了,可是身体有恙?”
吕洞宾听见他声音,还没来得及摆开慈祥笑意,就见他这好大徒弟张口就是一句有恙,当下横眉怒目,回头就是一拂尘抽了过去:“逆徒!整日里就不盼着为师点好么!”
这一拂尘看似柔而无骨,却根根玄意,裹挟万千变化气劲破空而来。谢云流脚下步法一转,身形如云化雾,险而又险地避过了这一击,嘴上忙不迭告饶:“徒儿绝无此意,只是见师父提前出关,担忧师父罢了!”
“油嘴滑舌。”吕祖见他姿态灵动更胜从前,显见修行未曾懈怠,面露满意神色,转腕收拢拂尘归于臂弯,“不必忧心,所谓祸兮福之所伏,为师此番虽有所损耗,却也借此一窥天道之界,心境亦有进益。”
“徒儿恭贺师父!”谢云流见吕祖中气十足的模样,也放下心来,旋即肃容又深深行礼,“此番皆是我行事草率,险些酿成大祸,还请师父责罚。”
吕祖一去长安月余,归来时有御驾车辇相送,谢云流却一见吕祖,便察觉吕祖周身气弱形微,损耗极大,震怒之下便要拦住那些人问个明白,却被吕祖喝止,带他去了内室,简短将内情与他分说。
因着苏鱼里告密,谢云流救出废帝一事经凌雪探子传入李隆基耳中,只是李重茂在华山附近失去踪迹,却又与谢云流无关。李隆基作出宽怀模样,只与吕祖讨要三卦,便可将谢云流涉逆之事一笔勾销。
吕祖思量一日,应下此事。这三卦究竟卜算何物,吕祖对谢云流也未曾多言,仅仅只言片语便听得谢云流隐隐心惊。于吕祖这般修道之人,擅窥天道只会反噬更深,故而吕祖回山之后,只简单交代谢云流自己要闭关静修,期间纯阳上下一律闭宫谢客,一应宫务交由谢云流处置,便自往后山去了。
谢云流也是等纯阳内外局势稳定,才花重金向隐元会购来凌雪阁动向,钻研数日寻出最可能是追杀废帝那一支,趁着吕祖不在偷偷离山,赶到扬州化解凌雪阁布局,救下了李忘生。
吕祖闭关前并未责罚谢云流,此时见他主动请罚,全然不似往日能逃则逃的模样,不由得欣慰捻须:“你经此一事,游移心性倒当真稳重许多,甚好。你如今统领宫务,便不急于领罚,为师自有安排。”
谢云流垂首应是,旋即便听见吕祖问:“这段时日可有忘生的消息?”
纵然早预料到吕祖会有此一问,谢云流隐在袍袖中的手仍旧悄然攥紧了:“徒儿向隐元会打探消息,忘生似乎曾与……温王出现在扬州码头。”
“扬州?忘生意欲安排温王出海?”吕祖略微沉吟,“也好,温王远避海外,自此不问世事,或可保他一生安宁,你师弟亦能早日回返华山。”
谢云流实在不知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只能勉强点了下头。吕祖瞥他一眼,便哼笑一声:“你小子,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可知那天晚上,忘生来与我说了些什么?”
谢云流目光一动。洛风那晚只听见了李忘生那一句话,他心中反复推演过无数吕祖与李忘生对话的前言后语,没想到这么快就能从吕祖处得到答案:“说了……什么?”
“此事关涉你自身命盘机缘,原本不该告知于你。只是为师昨夜观星象而有所得,或许大道三千,与你分说一二也无妨。”
广场上空无一人,视野开阔,倒不惧有人偷听。吕祖拢袖而立,目光遥递天际:“那日我吩咐忘生去九老洞中,寻钟不期取两坛好酒来,忘生一向勤谨,那日早早离去,却深夜方归,来见我时神色萧索,两鬓却是生白。”
谢云流心中狠狠一动,只听吕祖道:“忘生与我言说,他在九老洞中偶遇天道机缘,演卦时如坠梦隙,得以短暂窥见命途一角,醒来时所见尽忘,却唯独记得一件事——”
吕祖目光落在满面怔然的谢云流面上:“绝不能让你出海。”
谢云流胸膛狠狠一痛,终于明白了为何扬州码头上,李忘生听见他说回华山便有所松动,却在听到他说要送李重茂出海时决绝出手阻拦。
——忘生是看到了什么,才如此惧怕他从此远渡重洋,再不回首?
“如此窥探天机之事,忘生能强求留存一念,已是殊为难得,以致为天道所责,鬓生白发。”吕祖却只当是他被内情所慑,微微一叹,“几乎同时,你带温王出逃之事传至华山,忘生当即恳请我,务必要留下你,他则要替你下山,送温王离开中原故土。”
谢云流整个人几乎在原地凝作一道雕像,听见吕祖缓慢道:“我不允他行此冒险之举,他只道——”
“既然是师兄的朋友,师兄救得,忘生自然也救得。”
李忘生跪在他面前,素来平静的眼瞳在烛火里褪却柔和,露出从不曾弯折的坚韧。
“我惊觉若是不许,他怕是会有入执之忧,便赠他一幅白龟甲助他推卦,允他离山。”吕祖道,“他离去约莫半柱香功夫,你便归来向我请罪。大约是天意如此,令你二人那夜不得相见,自此别离。”
谢云流眼眶发红,只觉百般滋味齐上心头,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由爱生忧,由忧生惧,由惧生怖,由怖生恨。”吕祖看着谢云流长叹一声,“你会如此,你师弟当日恐怕也是如此。好在他心境稳重,虽然鲜少离山,想来也不致生出祸事,你也莫要迁怒于他。”
若要照往日,谢云流少不得要狡辩两句“心境平和得跟小老头似的有什么好”,但如今他只深深垂首:“师父教训的是。”
吕祖颔首,随意朝他一挥袖:“忘生虽然鲜少离山,却并非愚钝莽撞之人,定能平安归来,多虑无益。快到晨习时辰了,走,让为师看看这段时间你教导的弟子进度如何。”
谢云流应是,心下却焦躁起来——他还惦记着给李忘生带饭,如今师父横插一脚,饿着师弟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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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吕祖出关虽然引发了纯阳弟子们一片欢欣雀跃,吕祖本人却并未久待,简单关照众人两句,便准时放众人去用早膳。谢云流也得以脱身,先去取了他专门叮嘱厨房做的枸杞粥和山药糕,便赶忙往山洞赶。
李忘生果然已经醒了,此刻正身着里衣,在床上盘腿运功呼吸吐纳,长发无风自动,宛如谪仙。谢云流下意识放轻了脚步,但李忘生已经睁眼看了过来,看见是谢云流面色微松,又一言不发地垂下眼去。
谢云流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他跟李忘生还在冷战——但从吕祖那里听闻前因后果,得知李忘生鬓边白发是为他而生,谢云流就一点气都生不起来了。
反正从小到大他和李忘生闹了脾气,总得他先放下身段去哄师弟,倒也算得上轻车熟路。谢云流酝酿着把食盒先放下,就听见李忘生开口了。
“……师兄。”他道,不太自然地顿了顿,“师父他……还在闭关么?”
谢云流动作一停,心中生出一丝警觉来——早上吕祖刚刚出关,李忘生就突然问起师父,难道是他们有什么能互相感应的法宝?
但这个念头旋即被他否决了。若是吕祖感应到李忘生就在华山,绝不可能如此心平气和地只询问他忘生的消息,早该杀来山中寻人了。
“师父今早已经出关了。”知道李忘生也担心师父,谢云流倒是没刻意隐瞒,“放心,师父没有大碍,反倒像是得了机缘,道法又有精进了。”
见李忘生神色放松下来,谢云流顿了一顿,突然道:“你莫非是要想办法通知师父,让他救你出去?”
李忘生抬头看了他一眼,平淡道:“以师父之能,大抵容不得师兄在他眼皮底下瞒天过海。”
“总要试上一试。”谢云流一哼,把食盒捞到腿上打开,“饿不饿?过来吃点东西。”
李忘生默了默,顺着锁链的方向挪坐到谢云流身边:“忘生还不饿,师兄用过了吗?”
“未曾。”谢云流随口道,“师父带着我指点弟子,我又急着给你送饭来,哪里有空闲先吃?”
李忘生抿唇:“师兄辛苦了……想来这段时日,也是师兄在操劳宫务罢。”
谢云流脸上当即浮现一言难尽的痛苦表情:“说得好像山上有其他人能帮我一样——外门弟子固然能襄助一二,我却不好把事情全推给他们,那些账簿当真是比师父讲经还玄杂百倍,及不上练剑痛快!”
他说得夸张,李忘生忍不住笑了下:“师兄还是早日习惯的好,待师兄接任纯阳掌教之职,要应付的可比这些繁杂得多。”
谢云流把饭菜一一端出来,忍不住唉声叹气:“掌教有什么好?师父惯会推事,就算出关也帮不上忙,只有忘生你——”
他话音一顿。
这对话实在自然得过于流畅,就仿佛李忘生并没有被他困在山洞之中,二人只是在一个寻常上午,在太极殿内边处理宫务边随意交流,全无隔阂,从未分别。
李忘生却像是对谢云流突兀的沉默毫无觉察,垂下眼去报出了三个外门弟子的姓名:“这几人或有家学传承,或有此间天赋,都于理账管事颇有心得,师兄若是为难,不妨寻他们分担一二——但有需要师兄决断之时,还得师兄拿定主意,莫要躲懒。”
谢云流到底是没忍住,侧转身直盯着他道:“你就不怕我掌控纯阳之后,一辈子把你困在这里?”
“……”
李忘生微微一怔,沉吟着垂下眼去。谢云流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他从来都知道李忘生有多出色,只是李忘生性情沉静,鲜少下山,又有谢云流风头极盛在前,便总有人以为纯阳宫二弟子天赋寻常,籍籍无名——之前用这等话贬低李忘生,意图讨好谢云流的人被谢云流毫不留情地揍了一顿,他从来都知道李忘生有多么华彩内蕴,也期待着师弟与自己并肩而立的一日,却没想到如今反而是他要将师弟的光芒困在自己掌心。
——毕竟李忘生这么好,往后肯定会有很多人喜欢他;就算那些人都比不过自己,也难免会有巧言令色之辈,若是骗了师弟走可怎么好?果然还是把他缚在自己身边,让他眼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明明早就已经下定了这样的决心,可为什么——他还是会觉得心疼?
谢云流尚在茫然出神,就听见李忘生有些语气犹疑,低声询问:“……那忘生可还能从观微阁借阅典籍,自行修读体悟?上次借阅的典籍,忘生还未读完……”
“……”谢云流脑中思绪一梗,足足片刻后才道,“倒也不是不行,你想看什么,我带给你便是——等等,你不会在书上涂写暗语,寻人求救吧?”
李忘生眉头微蹙,不赞成地看他:“怎能在借书上乱涂乱画?上次师兄在灵宝毕法上涂画,就被师父罚抄了三遍,怎么还——”
谢云流捏起一块山药小方,一把塞过去堵住他的嘴,强作镇定道:“我早就不在书上画乌龟了!快吃饭!”
李忘生被他一块糕点贴上嘴唇,下意识张口接了,堪堪含住谢云流的指尖。谢云流只觉手指被裹住了,旋即被什么东西柔软濡湿地舔了一下,抿走了他捏着的糕点。
谢云流看着目光清澈无辜的李忘生,只觉那一下像是舔在他心尖上似的,整个人都要轰地烧起来,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抽回手,下意识把盘子往李忘生怀里一推,一张嘴就差点咬到舌头:“我……你、你先吃!”
李忘生接住盘子,看了看糕点又看了看眼神飘忽的谢云流,迟疑片刻也捏起一块,有样学样地递到谢云流嘴边:“师兄也吃。”
谢云流本想很有骨气地拒绝,但被李忘生如蕴天光的双眼注视着,那些推拒的话便压根吐不出口,只能憋屈着张嘴也吃掉了李忘生喂来的糕点,泄愤似地在李忘生抽离指尖时一合齿关,咬了他一口。
他刻意压制了力道,李忘生没觉得疼痛,只是被惊了一跳,手指便滑了出来,李忘生保持着举手的姿势,与谢云流对视,都不约而同地怔住了。洞中燃着的炭盆已经熄了,两个人却都只觉得热意漫上脸颊,一个抬头一个低眼,都欲盖弥彰地错开了视线。李忘生端着盘子,片刻后才低声道:“……师兄,你……带筷子了吗?”
“啊,啊!”谢云流如梦初醒,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当然带了的……喏,给你。”
李忘生从谢云流手里接过筷子,两个人坐在床边,谁也没有再开口,在古怪又粘稠的沉默氛围里一人一块地分食了山药小方,李忘生又被谢云流盯着喝完了一整碗粥,谢云流匆匆忙忙收拾完餐具,丢下一句“我晚上再来看你”,就头也不敢回地提着饭盒疾步而去。
谢云流走得太急,自然没有瞧见李忘生抬起来像是要挽留他的手。但李忘生到底什么都没说出口,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谢云流身影消失的方向,就慢慢垂下眼,无声地蜷起了手指。
谢云流闷着头冲出山洞,才觉得脸上灼人的热度退了些,又有些失魂落魄地慢下脚步,提着饭盒立在雪里。
他所有自以为是的决心,都在李忘生跟前分崩离析。他控制不住对李忘生的体贴,控制不住对李忘生的心软,也控制不住对李忘生的……爱意。谢云流甚至怀疑,不出三天时间,他就会晕头转向地……心甘情愿地放李忘生离开,还他以自由。
可谢云流又在贪恋把李忘生像这样藏起来,独占李忘生的一切的模样。就算李忘生只是为了降低他的警惕心而假意顺从,谢云流也会如饮鸩止渴般沉醉于这样虚假的甜蜜之中。
——那就这样吧。谢云流清醒地想,在他被李忘生彻底蛊惑之前,就让这样的时光维持得久一些……再久一些吧。
时过午后,原本略微透晴的天空被层层乌云笼罩了,明明是白日,天地却晦暗得有如昏暮,寒风烈得人立不住脚,旋即便是铺天盖地的雪。
吕祖一直未曾露面,原本安排的剑术课是上不成了,谢云流便安排众弟子各自回房温习经书,又去洛风和博玉那处查看了情况,这才冒着大雪,急急往李忘生那处赶。
不知为何,离那山洞越近,谢云流心中隐隐的担忧就愈发浓厚,像是心里也刮了一场荒芜的雪似的——
那种不安在看到山洞前背对他的人影时,彻底落到了实处。谢云流的嘴角缓慢地绷紧了,他缓慢地压下身形,顶着风雪落在了那人身后。
吕洞宾站在洞口前,衣袖随狂风飘舞,杂乱纷雪却无一近身,径直拦在谢云流去路之上,满是风雨欲来的威压。
“孽障!”
吕祖没有回头,却以音声藏蕴内力掀开风雪呜咽,如重锤砸在谢云流肩上:“还不跪下!”
谢云流一言不发,只朝吕祖直挺挺跪落,双膝深深砸进雪地里。吕祖的声音在狂风中异常明晰,一字字落在他耳中。
“我知你性情游移不定,便自幼教导你持正守礼。你虽不喜诸多拘束,亦常有从心所欲之举,却从不逾矩,我便不多拘束,同样授你武功,令你以剑意立道,明求自然本心——不是为了让你恃强行凶,犯下此等大错!”
话到最后,吕祖已是疾言厉色,哪怕是谢云流闯禁那晚,都没有见过师父如此勃然大怒的模样。
谢云流跪在风雪中,没有用内力护体,雪片迅速在他头肩上染开霜白,后背却挺得笔直,如一杆不屈向上的松。
“忘生坚韧自持,与你性情相异,又常常规劝你诸多行径,纵使你不喜他,他也终归是你的师弟,与你一道长大,有相伴相守之分,他待你更是一片赤诚,为护你命途不惜自损!”吕祖显然痛怒交加,昂首长叹,“可你!你非但不顾念师兄弟情分,竟还自恃武功,欺瞒为师,将他囚困在此,折辱于他!如此卑劣行径,怎堪为兄为长!若你是外门弟子,早该被废去功法,逐出门去!”
“……”谢云流跪在雪中一动不动,几乎化作一尊无色雕像。
“你是我座下首徒,亦是被我看护长大,我知你明心性直,便疏忽大意,未曾多加约束管教,致使忘生横遭此祸,亦是为师之过!”吕洞宾终于回过头来,目光沉沉钉在谢云流身上,“但我仔细思量,自那夜事变起至今不过半年,到底发生何事,竟致你心性骤变至此?!”
谢云流微微一动,披着满身冻结霜雪深深叩首,语声沙哑:“师父悉心教导,不肖弟子铭记于心,不敢稍忘。但……是我心悦忘生,因离忧生妒生怖,才出此下策,逼迫于他。师父要如何处置于我,我绝无怨言;但纵使粉身碎骨……我待忘生之心也绝无转移。”
“……”
吕洞宾大抵是没想到能问出这么个答案来,一时间沉默了下去,天地间唯余风雪簌簌啸响。谢云流默然跪在原地,神色却异常坚定。
他知道吕祖暴怒之下,将他逐出纯阳也不无可能。但谢云流早就做好了打算,等离开纯阳之后,他就寻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自证武学,要比李忘生更努力地修习——等到他武功大成,比师父还要厉害的时候,就回华山把李忘生抢走。
倒不如将定居处落在海边。谢云流苦中作乐地想。忘生既然喜欢吃鱼,就寻个渔业丰产之地,说不定他会愿意多留些时日呢?
而后他听见吕祖平声问询:“你……可曾问过忘生的意思?”
谢云流直起身,平静道:“不曾。”
吕祖道:“为何不问?”
谢云流面无表情:“我既已决定逼迫于他,为何要顾及他的想法?”
吕祖一针见血:“我看你是怕忘生对你无意,忧惧惊怖,不敢动手吧?”
“……”
谢云流倔强地沉默以对。
吕祖负手而立,沉默片刻,终于长长叹息:“你身为纯阳宫大弟子,天赋武功在同辈中无出其右,本该继承为师衣钵,成为当之无愧的下一任纯阳掌教。你若不收敛心性,教为师如何放心将纯阳交付于你——”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谢云流却突然出声,旋即郑重叩首:“师父明鉴,弟子无意于纯阳掌教之位,还请师父收回成命。”
“哼!”吕祖对他反应倒是不意外,“以你这性子,连宫中俗务都多有不耐,想也不会甘心拘束于华山之上——你身为纯阳大弟子便敢孤身犯禁,若是让你做了掌教,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胆大包天的事来!”
谢云流老老实实地闭嘴了,思绪却忍不住飘远——那所谓万人敬仰尊崇的国教掌门之位,谢云流却从未放在心上过,毕竟他所希冀渴求的本就不是那些。若非要说有什么遗憾……大抵就是不能光明正大迎娶师弟做他的掌教夫人。
若是吕祖能知晓他这大徒弟脑子里转了什么想入非非的念头,非得再被气得大动肝火一回不可。只可惜吕洞宾此时尚未修成眼通天地的手段,朝谢云流沉声道:“罢了,此番你犯下大错,自当领罚——”
“师父!”
这一声呼唤穿透风雪,让两个人都愣了一下,谢云流几乎是当即直起身要去看来人,却被吕祖一甩拂尘,周身当即被无形沉重真气死死束缚,整个人便被定在原地,如何也动弹不得。
几乎同时,山洞里便转出一道身影,正是身披雪白道袍的李忘生。他长发只潦草半束在脑后,一踏出洞口便被风雪卷起,他却毫无迟疑地快步走到谢云流身边,旋即转身朝向吕祖,面色平静却坚决地跪在了谢云流身旁雪地里。
吕祖微微挑眉,便听见李忘生声音清明:“师父明鉴。此事……”
他话音微微顿住了,像是有片刻难以启齿的迟疑。谢云流连眼瞳都转不动,更猜不出李忘生要对师父说什么,只能死死盯着眼前李忘生在风中扬起,拂到他面前来的那缕鬓发。
李忘生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闭上眼道:“……是忘生心甘情愿,还请师父莫要责罚师兄。”
他声音不大却极郑重,全然不容错辨,别说是谢云流,就连吕祖都愣了一下,仔细看过李忘生脸上的神情,才瞥了一眼什么表情都摆不出来的谢云流:“忘生,既然为师在此,自然会护你安然无恙,就算云流曾威胁逼迫于你,你也不必惧怕。”
但凡谢云流还能动弹,就非得被他亲师父这一句话气吐血不可。然而李忘生已经低下头去,郑重地叩了一礼:“师兄并未胁迫于我。是忘生心悦师兄,未能清心静欲,生了贪念……不料惊动了师父,是忘生之过,还请师父莫要责怪师兄。”
“!”
“心悦师兄”四字入耳,谢云流瞳孔巨震,却半个字都说不出口,连吕祖都默然许久,才轻咳一声斟酌问:“忘生,你……是何时对云流……”
有那么一瞬间,李忘生像是想望谢云流一眼,却又克制着没有回头:“……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谢云流一动不动地跪在雪里,半面身子都快被雪覆住,吕祖却平白觉得,谢云流此时怕是恨不得立马在侧脑上长出一只眼睛来,好去看旁边他师弟的神情。
吕洞宾视线掠过他这性情动静各异,宛如阴阳两仪般互补的一对徒弟,沉吟着将拂尘柄在掌心轻叩两下,突然发问:“忘生,我且问你,云流可有对你做出过……咳,你二人结为道侣后方能共修之事?”
谢云流心里刚浮起些“幸好还没做”的理直气壮,李忘生就毫无迟疑地低声道:“启禀师父,是有的。”
谢云流:“!!”
谢云流险些把眼睛瞪出眼眶,果不其然,吕祖原本和缓许多的面色刹那间阴云密布:“是何时之事?!”
李忘生显然没明白为什么吕祖突然发怒,有些迟疑道:“是……是今早……”
“…………”
谢云流两眼一黑,恨不得当场将时光回溯至今晨,先堵住自己那张亲完人就胡说八道什么道侣才能做的嘴,再摇晃自己肩膀问你怎么就没看出来李忘生在装睡——但吕祖面上已经阴沉得可怕,满是迎风暴涨的怒意。
“孽徒!”吕祖森寒道,“你师弟一心清修不知世事,你竟然借机诱哄于他,做下这等事来!若不重重罚你,岂不是我这做师父的无能!”
李忘生大惊:“师父!”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吕祖喝道,“让他先在此跪上一夜,明日自有发落!忘生,随我回太极殿,让我看看你伤势如何!”
李忘生紧抿住唇,低头叩首,“忘生还需收拾洞内衣物,请师父先行一步,忘生随后就到。”
“……”
吕祖视线掠过他面庞,沉沉一叹,怒意未消:“你身体未愈,莫要耽搁太久。”言毕也不再多留,便腾身而起,消失在了雪色之中。
谢云流直愣愣跪着,脑子里思绪激荡,就看见李忘生从他身侧挪到他面前,一言不发地先给他落下一道气劲隔绝风雪,替他拂去身上落雪,再将身上道袍脱下,披在了谢云流肩上。
那软绸带着李忘生的气息裹住了谢云流僵冷的身体,李忘生垂下眼,将外套系带在谢云流腰间固定住,低声道:“我这就去向师父求情,绝不会让师父降罚,辛苦师兄忍耐片刻。”
谢云流一动不动,眼瞳死死钉在李忘生面上。李忘生顿了一顿,狠狠闭了下眼睛,再睁眼时眼眶微红,望向了谢云流。
“我知师兄此举,是不满我与师父相谋,将师兄困在华山之上,便以牙还牙赠我。”他轻声道,和着风声里低沉呜咽,“忘生对师兄之心,在信中已尽数写明,师兄却仍以温王之事加以揣测……想来是不信忘生。这几日师兄关怀,虽然数次勉强亲近,便匆匆离去,想必亦是厌恶于这等不轨之情。忘生会与师父分说明白,此后自当离山修行……不令师兄为难。”
谢云流双眼都微微浮起血丝来,李忘生静静注视着他,抬手替他摘去了眉间一片残雪,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终于只道:“万望师兄……此后珍重。”
像是尘埃落定,李忘生垂眼站起身来,绕过谢云流刚刚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咳,旋即一只手裹着风猛然按上他的肩膀——
那件道袍兜头罩下,把他结结实实拢了进去,李忘生被带着转了个身,整个人直直撞进了一个冰冷却灼人的怀抱里。
谢云流含着血气的呼吸喷在他侧脸上,不顾一切地收紧了剧痛的双臂。他强行破开了吕祖禁锢,此刻浑身经脉刺痛,内腑更是翻滚不休,可什么都比不过他怀里真真切切抱着的人。他低下头去,在李忘生耳边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
“李忘生,”他道,声音里带着嘶哑的哽咽,“不许走——”
“不许再离开我!”
-
“师兄!”
李忘生面色劇变,连忙伸臂撑住谢云流摇摇欲坠的身体,又去探他杂乱脉搏,焦急道:“师兄怎能如此胡来!我带你去找师父!”
谢云流脸色惨白,一面闷闷呛咳,一面紧紧抓着他手不放:“你……你刚才说你的心意都在信里……什么信?在哪里?!”
“自然是我离山前留给师兄那封信……”李忘生咬牙把谢云流胳膊架在肩上,“事急从权,师兄,得罪了——”
谢云流身形被他带得跃起,立刻理直气壮地双臂环住他腰身,整个人扒在师弟身上不放:“我怎么不、咳咳……不知道?!”
“我将信放在师兄枕下了,师兄怎会不知!”李忘生顾不上跟他计较这个,扶住他肋下,足尖腾跃过山间雪路,焦急道:“师兄还是护心守气,莫要闹了!”
“……”
谢云流诡异地沉默了——从李忘生离山那日起,他心中杂念扰乱,夜不能寐,偶尔小憩也会因噩梦惊醒,夜间除了处理宫务便是打坐修炼。偶尔疲惫不堪时,他就报复似地去李忘生的太极殿睡,居然还真未曾躺过剑气厅他自己那张榻,更别说去看枕下有无信件了!
这事情荒谬得让谢云流想要捶胸顿足,一时间气血翻涌,在李忘生肩上猛咳起来,倒是把李忘生吓了一跳,连忙伸掌抵住谢云流后心输送内力,护住他心脉:“师兄!平心运气,莫要激动,我这就带你去找师父!”
“师弟……”谢云流紧紧抓着他腰身,眼前阵阵发黑,一句话攒了许久力气才能出口,“你、咳咳,你听我说,我也——”
他话还没说完,身体便猛然下坠,足尖刚刚沾地,就被李忘生架着进了大殿,他师弟一向温润清和的声线都带了颤音:“师父!快救师兄!”
候在殿中的吕洞宾霍然回身,就看见自己的二徒弟满目惶急,扶着气弱息短的大徒弟抢进门来,眉头就是一紧,上前一搭谢云流脉象,当即大怒:“胡闹!如此强行运功,也不怕伤了根基!忘生,扶你师兄去床上,再去我屋中取固元丹来,我运功助他疗伤!”
李忘生当即将谢云流扶进内室,小心翼翼搀着已经浑身脱力的谢云流躺平,转身就要奔去取药,却被谢云流拼尽全力死死抓住了衣袖。
“师弟……”谢云流周身经脉宛如针刺,若是寻常人只怕早就痛昏过去,他却硬是维持住自己清醒,一字一顿道,“忘生……我心悦你……早上我说的,并非戏言,我想与你合修证道……与你……结为道侣!”
他话音到最后已经近乎嘶哑,李忘生几乎是瞬间就愣在了原地,倏然转过头看向谢云流,对上他明亮却坚定的眼,只觉心头剧颤,失声道:“你……你说什么?”
谢云流松开他的衣袖,探手去握住了李忘生的手指。他手上使不出力道,李忘生却像是被蛊惑似地靠近了两步,看着谢云流拉起他的手,微微垂下眼去,神情深邃又郑重得不容错辨,轻轻吻了一下李忘生的指尖。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却让李忘生眼眶刹那间红了,反手握住谢云流的手指,颤声道:“师兄——”
“咳!”吕洞宾杵在二人身后一声重咳,盯谢云流的目光几乎要化作实质,“还有心思撩拨你师弟,是嫌自己伤得不够重?用不用为师明日再来给你疗伤?”
谢云流心里一咯噔,李忘生更是耳尖唰一下红透了,当即缩回了手,转身道:“还请师父为师兄疗伤,我这就去拿药!”
吕祖颔首,李忘生又眷恋地回头看了一眼谢云流,再不迟疑地飞身而去。谢云流一瞬不瞬地望着李忘生离开的背影,旋即两眼一闭,坚决地躺平在榻上装死。
吕祖几乎要被他气笑了,先伸指隔空点他膻中,渡气维持经脉,一面哼笑道:“为师曾说你心游移不定,易入迷惘之境,如今看来,竟是应在了你的情路上,也真是出乎意料……”
谢云流挺尸似地闭目不动,吕祖沉吟片刻,才道:“你二人一灵动不羁,一沉静持重,又因机缘同入我门下,倒是正合阴阳两仪之像,若能结为道侣共修,倒也算得上天生一对,成就一桩美谈……”
谢云流唰一下睁眼,当即就要弹起身,却被早有准备的吕祖一指点中麻穴,立时又栽回了床榻里,只能眼睁睁听吕祖道:“但你年轻气盛,你师弟历世甚少,你二人还都是一等一的执拗性子,若是贸然放任你二人就此结侣,只怕日后还有的是你们互相磋磨之时。”
“……”谢云流喘过一口气来,虚弱而坚定道,“纵使再多误解……我也,定会护师弟安然无恙。”
“空口白牙,说得倒响。”吕祖神色略微缓和,“为师可不想被你们气得白日飞升——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为师便代为做主,以三年为期,若你二人仍旧心意不改,自可结为道侣,届时为师亲为你们证仪。云流,你可愿意?”
谢云流目光微动,低声道:“徒儿愿意……多谢师父。”
“哼。”吕祖听见外间传来脚步声,知是李忘生取药回来了,一面扶着谢云流坐起运功,一面低声道,“还有,在你二人正式结侣之前,不许再诱哄你师弟行双修之事,听明白了?”
“……”
谢云流深吸了一口气。
李忘生拿着药瓶匆匆进门的时候,正听见谢云流满怀冤屈的控诉。
“师父!”他悲愤道,“徒儿还是童子身!而且若是徒儿早上与忘生行事,还能让他下得了床嗷——!”
李忘生一头雾水地转去里间,正瞧见谢云流一头扑进床榻里,吕祖在他背后施施然收回手,满脸仙风道骨地朝李忘生一点头:“忘生,把药给为师,你且去外间护法。”
他将目光转向趴在床上动弹不得的谢云流,微笑道:“正好为师要和你师兄……好好谈谈。”
谢云流:“……”
李忘生:“?”
-
即使是华山之上,冬天也总有结束的那一日。山下草长莺飞之时,华山上积雪未褪,日光已经先澄明起来,带上了和煦暖意。
李忘生便将长案移到窗前,长瓶中插着一支花团雪簇的白梅,在太阳下透亮如玉,他就在幽香梅边认真处理宫务,斑驳光影落在他沉静面上,如许温柔。
谢云流倚着门,脸上带着笑意,只不做声地瞧他。李忘生落下一笔,抬头就瞧见英俊少年白衣洒脱蹁跹,嘴角刚要弯起就蹙了眉头:“天气还冷,师兄怎么不穿厚些?”
“哪有那么娇弱,我在屋里都快闷死了。”谢云流夸张地抱怨,抬腿迈进门来,“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早就大好了,昨天师父还让我不要躲懒呢,你倒是把我当雪捏的,太阳晒一晒就化了?”
“春寒料峭最易伤身,师兄还是当心些好。”李忘生向旁侧挪开半个身位让谢云流坐下,不赞成地望向他,“师父也说师兄尚在温养经脉,需得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
谢云流三月前强行运功冲开吕祖禁锢,到底是伤了经脉,吕祖以丹药蕴养辅佐以助推灵气运转,足足三日才将他状况稳定下来,不致伤了根基。在那之后,谢云流便可自行运转治愈功法疗养经脉,但别说动武,连运转纯阳心法都得慎之又慎,谢云流便理直气壮地在床上享受了三个月师弟无微不至的伺候,还是吕祖看不下去,令他每日来协助李忘生处理宫务,权作活跃身体。
李忘生原本还不想让师兄劳心费神,但谢云流来“协助”的这几日,李忘生连原本不算繁杂的宫务都有了处理不完的隐忧,忍无可忍之下只能安排谢云流在旁边处理书信,有需要复信的就挑拣出来念给李忘生听。
谢云流倒也知道不能把师弟惹得太狠,何况信件往来本就是门派大事,更能一窥山下江湖风云,对于这三个月一直呆在山上的谢云流而言,既能让他尽快熟悉事务,也能聊作一二慰藉,李忘生一番心意,谢云流不舍得辜负,到底是让他安分了几日。
李忘生是考虑周到,却架不住谢云流是有备而来。念过几封门派之间往来问安信件,谢云流趁着李忘生专注伏案的功夫,悄悄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轻咳一声道:“师弟,这里还有一封。”
李忘生凝心静气,一面提笔回信一面道:“师兄请念。”
谢云流便装模作样展开信纸:“师兄,见字如晤。”
李忘生运笔一顿。
“忘生偶得天道指引,需得离山以证己心……”谢云流捏着信纸一跃而起,躲过了李忘生伸来的手,“不及与师兄当面道别,还请师兄见谅——”
“师兄!”李忘生耳尖都红了,连笔都顾不上搁稳,就起身去追已经拿着信纸蹿出去三丈远的谢云流,“还给我!”
“信既然是给我的,哪里还有要回去的道理?”谢云流步法轻灵如云,辗转腾挪间露出一张俊逸神飞的脸来,“这可是我师弟一番心意,当然要好好留在师兄这里才是!”
李忘生顾及谢云流身上有伤,不敢真用内功追他,一时间只能缀在他身后,急道:“那也没有师兄这般取笑的道理!”
谢云流闻言步伐一顿,身形忽转,李忘生当即就要停步,却被谢云流伸臂一揽,径直抱了个满怀。
“哪里是取笑你。”谢云流稳稳扶住他腰背,伸手替他拢了拢侧边鬓发,低声道,“知道你也心悦我,我高兴还来不及,恨不得昭告天下才好——偏偏你这小呆子,舌头跟木头做的似的,想再听你说一句心悦师兄比登天还难!”
“……”李忘生迟疑着回抱住他的肩背,轻声道,“本心澄明,不形外物,我与师兄心意相通,又何必执着于言语之间?”
“心行合一,随性而为方得自然,遮遮掩掩岂非失了本意?”谢云流却不以为然,看李忘生端正了神情,一幅又要和他辩经的模样,立刻低下头亲了亲他眉心,先发制人道,“就好比年前之事,若是你早早阐明心意,不必借信传思,你我何至于误会至此?”
这场景龙四年间的危局,虽说缘由是起自谢云流,到头来也是谢云流伤得最重,李忘生到底是心疼师兄平白遭难,每次谢云流拿出来搅缠时,纵使满心无奈也只能应下:“……师兄说的是,那师兄想听忘生说什么?”
谢云流悄悄把信折好收回袖中,得逞道:“那就先将你在信里写的,对师兄的心意再说来听听。”
“……”李忘生愈发无奈。他当初本就是抱着此去难还的决心,才在信中将心思尽数剖白,如今要当着谢云流的面将之诉诸于口,却又是另一回事了。但看着谢云流目光明亮满怀期待,李忘生微微叹气,到底是纵容他,“是,忘生心仪师兄,纵使山平海涸,此心不改。”
谢云流就笑了起来,抱紧了李忘生郑重道:“我也只钟情你一人,只以此生此身,护你无恙。”
李忘生抿唇,把脸颊埋在他颈窝里轻轻贴了贴。谢云流抱着他,只觉胸腔里空荡荡的那一处像是被彻底填满了一般,暖丝丝地溢出甜意来,正酝酿着再说两句好听话哄一哄师弟,就察觉李忘生轻轻推了推他的侧腰,闷在他怀里认真道:“师兄,宫务还没处理完……”
谢云流一口气哽在喉头,报复似地收紧了胳膊不放人:“你如今就忙成这样,等继承掌教之位,岂不是要忙得把你师兄忘在脑后了?”
“忘生怎么会不理师兄?”李忘生从他怀里抬起头,认真看着他,“何况掌教之事全无道理,师兄还是慎言的好。”
旬前时候,谢云流就在吕祖默许下,向李忘生提到过想让他继承掌教之位的打算,果然被李忘生肃容劝诫了一番,从师门传承讲到长幼有序再讲到师兄天下第一掌教之位当仁不让,听得谢云流飘飘然之余很有些心虚。但谢云流从来不是知难而退的性子,立刻就琢磨出了一套说服师弟的新话术来——
“忘生。”谢云流揽住他腰身循循善诱,“你若不愿让我出海,不如就继任掌教之位,而后在纯阳立下规矩,凡纯阳弟子一律不得出海,违者必须自废武功,自断经脉,永世不得再用剑,还要被纯阳上下追杀……”
“师兄!”李忘生神情从愕然到无奈,哭笑不得地打断了他,“道法自然,岂能如此拘束性情?何况海外有仙山,纯阳弟子想出海游历也是使得的,哪里有因忘生一己之私便如此行事的道理?”
果然是他的好师弟会讲的大公无私的道理。谢云流暗自撇了撇嘴,正要再接再厉,就被李忘生轻轻握住了手指。年景已过,李忘生正是虚岁十八的年纪,面容如玉无瑕,含朱眉眼清隽,抬眼看他时仿似秋水映月,流转生光。
谢云流心中怦然作响,一时间什么念头都转不过来了,只听见李忘生低声道:“我知晓师兄性如流云,本当行于四海,无拘无束;先前强留师兄于华山之上,便如囚飞雪,徒劳之余,也惹来师兄不悦——”
“可忘生还想明知故犯一回。”李忘生专注地望他,“不用那些门规宫矩,只以我这颗私心……再留师兄一次。”
“……”
谢云流眼眶微热,想也不想地反手攥住李忘生的手指,拉着他的手覆上了自己心口,郑重道:“忘生,我不知道你曾经看见过什么,但哪怕谢云流此身漂泊万里,前路风霜刀剑,我也一定会回到纯阳……回到你身边。”
飞云漫卷,白玉生烟。无人能当真囚困山巅飞雪,唯有爱意能令彼此画地为牢。
李忘生掌下贴着谢云流沉稳搏动的心跳,只觉自己的心也缓缓安定下来,朝着谢云流粲然一笑:“好,忘生也相信……师兄一定会回来的。”
谢云流只觉自己轻飘飘如置身云端,被李忘生拉着坐回了案边,看着李忘生重新翻开了案上文书,突然道:“忘生,关于掌教之事,我有一个想法……”
李忘生侧了下头表示自己在听,手下则开始熟练地翻阅过一页。谢云流凝心运气,沉声道:“不如让师父安排比武选掌教吧!”
他这一句堪称神来之笔,李忘生疑惑地一顿,旋即听见谢云流郑重道:“输的当掌教,赢的当掌教夫君!”
李忘生:“……”
“继任大典得等师父退位,不过咱俩的合籍大典可以先办——”谢云流眼睁睁看着李忘生从书案上抄起一本文书,一把朝他怀里拍了过来,连忙伸手接住了,诧异地看着李忘生拂袖站起身来,“师弟你要去哪儿?”
李忘生径直走到门口,伸手从剑架上取下一柄木剑,面无表情道:“忘生这就去练剑,剩下的宫务就有劳师兄了。”
“这都快用午膳了,怎么这时候去练剑?”谢云流诧异道,“你觉得合籍大典先办不合适?还是觉得掌教夫君不好听?忘生你别走啊,你喜欢的话叫掌教夫人也行,哎忘生——”
冬日刺骨的风雪与阴云尽皆散去,一双白鹤驻足于松下白雪间,以长喙彼此梳理过长羽,便并肩振翅而起,飞向朗朗青霄。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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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mogrow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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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2 19:5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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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见
【完结】囚雪·番外一
番外二见
【完结】囚雪·番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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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ioe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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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8 01:2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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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看过最妙的IF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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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im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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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8 19:5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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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好棒!说白了老谢受不了的就是师弟把别的看得比他重嘛,无论是掌教还是某些!
吕祖:我一回家就看到自家猪拱了自家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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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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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9 21:4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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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吕气的呀,我一出关就发现自家猪拱了自家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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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小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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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24 07:5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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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喜欢扬州谢李的对剑情节,一阴一阳好般配,反复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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