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李忘生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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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303 | 回复0 | 2024-10-12 22:52:2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上了年纪后,谢云流便很少惊梦了,但浅眠的症状反而愈加严重,听人说,这是变老的预兆。进入雨季后,舟山的气候开始变得极端,海边风雨大作容易引起巨浪,最可怕时那浪潮势能吞天。这夜的风似乎早有预兆,差一点就能将脆弱的木制门窗撕碎,谢云流在风声中早早醒来,天黑得看不清月光。他知道自己躺回去也睡不着,便索性在床上盘起腿开始打坐调息。

这样的天气,竟还有弟子半夜来敲他的门,只有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谢云流披衣下床,打开门后就见方轻崖撑着门框气喘吁吁,平日里戴的斗笠不知去了哪,衣服与头发俱被雨水打湿。他皱着眉将人拽进来,关门暂时隔绝了风雨:“冒冒失失的,这么晚过来是有急事吗?”

“宗主!”方轻崖并不是一个复杂的人,但谢云流却觉得他此刻的神情很难看懂,“纯阳出事了。”

窗外应景地响起一声炸雷,横劈过夜空的闪电将屋内照得一瞬雪亮,谢云流的心也空白了一瞬。他强作镇定问:“究竟出什么事了?你说清楚。”

此事有关纯阳宫现任掌教、谢云流无论爱恨总之就是最在意的人、方轻崖的师叔祖李忘生。李忘生死了,不是因为受伤,不是因为生病,他就是这样平静地走向了生命的尽头,寿终正寝。

谢云流茫然地站在原地,竟不知此刻是真是幻,他试图向窗外望去,然而月光被乌云遮蔽得彻底,照不清眼前的方寸之地。他抬手捂住心口,迟钝地感受到一丝痛苦缓慢攀上心脏,逐渐收紧、再收紧,束得血液无法顺畅流向身体各处,手脚和躯干都变得冰凉。

从几年前开始,纯阳和刀宗就成了友好和睦的关系。身为刀宗宗主,哪怕谢云流不占着李忘生唯一的师兄这层身份,他也有资格收一张丧仪的请帖。甚至在这几年,连祁进都没有以前那样抵触他了,若他拜上华山山门,最多就是得紫虚弟子一枚冷眼,该迎进宾客席就不会故意挡路的。

谢云流该高兴才对,但他一点也不想这样。和其他那些江湖门派的掌门人一样,规规矩矩地从山门进、奉上拜帖、记入名册、成为李忘生人生中最后一场仪式上的宾客之一,这根本就不是谢云流想要的。倒不是他到这个年纪了还有一颗离经叛道的心,只是他一厢情愿地觉得,既然李忘生在他心中是特别的,那为什么他不能成为李忘生心中那个特别的存在呢?

李忘生的心意如何,谢云流已经无从探知了,但他坚持要做那个特别的人。仪式定在六月初三,是纯阳宫众多修道人合理算出来的最好的日子。谢云流提前五天到了,没告诉任何人,连华山的守山弟子都没通报,直接运起轻功飞上了纯阳宫。他想见李忘生最后一面,可临到头来却退缩了,独自蹲在太极殿的房顶上想了很久。

如果没见到李忘生最后一面,那他肯定这辈子都无法释怀;如果见到了,那他肯定这辈子都忘不掉那最后一面。左右都是余生痛苦,况且他的余生也不剩几年了,选哪一个都差不多。谢云流为了做抉择想了许多昏招,其中一个是扔铜板——在一枚铜板两面做记号,一面代表去见,一面代表不去。这似乎是最好的办法了,但谢云流又不肯把选择交给天意,这是他自己的命,吃哪种苦也该由自己选。

最终谢云流决定随缘,他并不知道李忘生死后停灵在何处,他决定在纯阳宫中漫无目的地走,若是能遇上,那便是他们有见最后一面的缘分。缘分是天定的吗?在许多人看来或许是,但谢云流觉得他和李忘生的缘分很大一部分都是自行争取的,若真能见到,说不定那就是李忘生的意思——他也想见师兄。

在他离开的几十年里,纯阳宫每一年都要发生变化,变到最后已经彻底不是他熟悉的模样了,所以谢云流走到哪里都觉得新鲜。弟子们的屋舍、供奉道教尊者的宫殿,他一样样地看过来,走到每一处都会小心避开那些纯阳弟子。谢云流暂时不想听他们说话,因为现在他们必定一张口就是李忘生死了,谢云流很不想听。

但即便身法利落如谢云流,在纯阳宫内行踪成谜来去无阻,竟还是被纯阳的人发现了。他站在一处屋后向旁边的山上看,并未注意到身后多了一个人,直到肩膀被拍了一下,他才猛然转身。

“你是何……师弟?”谢云流惊讶地低呼出声。

确实是李忘生,但并不是谢云流记忆中那个李掌教。眼前这个李忘生,身着最简朴的纯白色道袍,连刚入门的纯阳弟子都穿得比他华丽,若不知道他的身份,大概所有人都会以为他只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他和平常很不一样,不像一个真实存在的人,淡得像是要飘散在空气中。

这是李忘生还没有离去的鬼魂吗?他也会叫谢云流“师兄”,只是声音不太真切。

“师兄为何徘徊在此?”

“我只是随便走走。”谢云流鬼使神差地说了假话,“你呢,你又为何在这里?”

李忘生神情温和,望着师兄时有一种难言的惆怅:“我马上就要离开了,只是还舍不下纯阳宫,便想最后来看几眼。”

只是舍不下纯阳吗?谢云流愤愤地想。纯阳宫是李忘生一生坚守之地,倾注了他今生几乎所有心血,确实该舍不下;可是李忘生的师兄,与他爱恨纠缠了半生的谢云流,难道就能这样略去不提吗?

“师兄为何不去前殿?虽还未到典礼之日,但已经有一些武林人士前来,此时大约在一处寒暄。”李忘生问道。

谢云流轻笑着摇了摇头:“我跟那些人合不来,也没什么话好说的,还不如在山中走走。华山风景疏朗,看久了会觉得心胸开阔。”只是有一点不好,心胸开阔是开阔了,但太开阔未免就有看透世事的虚无缥缈之感,人间离合都如过眼云烟,此身几乎要化为飞雪与天地合二为一。

“师兄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吧。”李忘生在他面前温柔一笑,“你能有这份心意,忘生很欣慰。”

“你这是什么话?”谢云流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不禁皱眉道,“我是你师兄,有这份心乃是理所应当,若只是做了该做之事就让你欣慰,岂不是我平常做师兄都不合格的意思?”

诚然,谢云流这一生有大半时间都不是个合格的师兄,但他自省过后这些年已经在尽力补上,李忘生应该已经习惯师兄的体贴才是。

“师兄误会了,忘生并无此意。”李忘生依旧笑吟吟的,说起这种在以前可能别有深意的话,表情也不会有波动了,“我一生所求,除纯阳外,便是希望师兄能回来。如今愿望已了,我就算是离开也没什么遗憾了。”

谢云流不敢置信道:“没什么遗憾?忘生,难道你就甘心这样离开,不对这世上的一切有所留恋吗?”

李忘生想了想,摇头道:“留恋自然是有的,毕竟我这一生自少年起就波折不断,也只有晚年不理庶务后过了几天平静的日子。但忘生一向知足,能得到这些已经是算是圆满,何必再强求太多,反而徒增烦扰呢?”

“……”谢云流有很多话想说,最终却都哽在喉中,既然李忘生说自己已经知足,那他还有什么好不满的呢?李忘生啊李忘生,你如此潇洒地转身便走,是准备不管师兄了吗?到头来便只是师兄庸人自扰吗?

虽然已经正式重归于好,可和睦的日子统共就没过几年。谢云流细细算了算,无忧无虑地少年时和如今平和度过的年岁加起来,也不到他们分开时日的一半。盛年难再回,错过的那些日子永远成了时光长河里沉底的遗恨。他退而求其次地想,至少能拿当下的圆满勉强弥补过去的缺憾,却发现时间残忍如斯,这小小的愿望也成了奢望。

“师兄,没了我,你也要好好活。”这是李忘生留给谢云流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他就像华山飞雪一样飘然而逝。谢云流心中猛然痛极,声嘶力竭地大喊“不准走”,然而抬手只能抓住一片冰凉的湿痕。

“李忘生!”谢云流无助地站在原地,眼圈隐隐发红,额头青筋暴起,“你说的什么屁话,没有你,我怎么可能活得好!”无论是情窦初开的少年道长,还是漂泊异乡独吞苦涩的孤客剑魔,抑或是现在从容潇洒的武道宗师,谢云流自始至终都很清楚一件事:李忘生还在这个世上时,他不一定每时每刻都能过得快活;但若李忘生不在这个世上,那他必定没有一天能过得快活。

然而李忘生已经不可能回答他了,天地间一切都好像凝滞在这一刻,细小的水滴砸落地面的声音清晰可闻,那是谢云流的眼泪。他闭上眼睛抹了一把泪,再睁眼时神思陡然从朦胧变得清明,周遭的场景也不再是华山纯阳宫了。

谢云流坐在床上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只是做了一场噩梦。然而心神不宁之感依旧萦绕,他披衣下床,推开窗望向夜空中。月明星稀,不见一丝薄云,没有任何风云即来的征兆。想来是清晨将近,院中有不知名的鸟儿发出几声清脆啼鸣,引得数只他养在刀宗的鹦鹉也跟着学舌。

他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匆忙拐去弟子们的宿舍去,拎起几个睡得迷迷糊糊的刀主告诉他们自己又要出门一趟,然后便不知道第多少次踏上了去华山的路。即使知道那只是个梦,偏偏梦中的一切都合乎真实逻辑,让谢云流不禁怀疑,如果李忘生真的仙去了,会不会就是那副光景?无论如何,他必须见上李忘生一面。

纯阳宫掌教之位虽然暂未更替,但李忘生已经将许多事务都交到了师弟师妹们手中。他自己得了清闲,却也并没从此懈怠放松,每日还是照旧早起练剑、读经,是以他虽上了年纪,但也是位精神头颇佳的健康老人。

谢云流赶到的时候正好是一个早晨,李忘生如往常一般在院中演练剑招。他没有穿那套繁琐复杂的掌教礼服,只是随意拣了件有些年头的蓝白道袍,雪白的发用木簪挽在头顶。以往谢云流见师弟练剑,第一反应都是上去比划几招,今天却难得地停在远处欣赏了起来。手上力度如常,一招一式的动作也十分到位,谢云流可以断定寻常江湖宵小难从他手下走过几招,目前尚值盛年的几位大派掌门或许还有一战之力。师弟好好的,并没有要突然死去的迹象,谢云流终于放下了心。

李忘生练完一套剑招,便在一旁树下暂歇,拿起棉布帕子轻轻拭去额头的汗珠。他不经意地转头,发现谢云流正站在那里,虽然没有笑出声,但整个人肉眼可见的高兴。谢云流没有刻意掩饰行迹,此事便大大方方地走到师弟面前。

“师兄怎么来了?”李忘生将帕子折了几折放回袖中,问道。

谢云流没有找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直接告诉他:“想你了,所以来看看你。”他虽因噩梦而困扰,但直觉不应该把那个不吉利的梦告知李忘生。

李忘生像是想到了什么,话语中带有几分憧憬:“说起来,一向都是师兄来华山看我,我还没正式拜访过师兄的刀宗呢。”

“你若想去,我随时都可以领你过去。”谢云流听他说对刀宗有兴趣,立刻道,“那些从静虚出来的弟子们,好几回偷偷摸摸地说想你,正好可以去看看他们。”

“除了静虚一脉过去的弟子,我也想看看师兄新收的那些弟子。”李忘生向舟山的方向遥遥望去,“海边不同于山中,想来那里养出来的弟子性格也与纯阳颇为不同。况且师兄武技超群,我也想看看他们继承了几分。”

谢云流又得他一句夸,心情变好了一点:“那群小崽子有什么好看的?一个个天赋都不如我,你若想看武技,师兄演练给你看便是。”

李忘生无奈地笑道:“这怎么能一样?师兄口口声声说要领我去刀宗看,却不让我看刀宗的弟子,是不是有些不讲道理了?”

“他们能有师兄好看吗?”谢云流继续不讲道理,“见见那几个静虚弟子就好了,剩下的时间多看看舟山的风景,他们一个个又呆又憨,见了你肯定争着抢着要切磋,到时候又惹得你心烦。”

李忘生笑得更开怀:“刀宗弟子们听见师兄这么说会伤心的。”

谢云流没说话,静悄悄地盯了他一会儿。李忘生气色不错,精神也很好,眉间那尾太极阴鱼鲜红饱满,他年少时的容颜便很出众,如今上了年纪,谢云流觉得他依旧很好看。

“忘生。”谢云流酝酿许久,终于开口,“我有一句话问你。”

“何事?”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很快就不久于世,会不会觉得有什么遗憾?”谢云流紧张地盯着李忘生的神情,想看他究竟是否会和梦中一样,平静豁达地说出”知足“二字。

李忘生虽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认真答了:“若真如此,遗憾的事情可多了。几位师弟师妹虽然都能独当一面,但于处理纯阳宫务上仍有一些生疏之处,我还未一一为他们指点清楚;二代弟子不乏天资卓绝者,但他们终究欠缺江湖经验,还不知何时能得到历练;再者……我还没去过刀宗,听闻师兄把风儿葬在那里,我这个做师叔的说什么都得去看一眼。”

谢云流没想到他会提起洛风,亦是心中一痛。但听到这个答案时,他也松了一口气,师弟并没有真的变得无欲无求超脱世外,即便他的遗憾少有与谢云流相关的部分,至少也能证明他不会将生死彻底看淡。即便心中仍有不甘,但与梦中巨大的恐慌相比,现实已经足够甜美了。

“师兄不满意我的答案吗?”李忘生敏锐地察觉了他那一点细微的失落。

“哪有。”谢云流强作镇定,“师兄不过是随口一问,你也别往心里去。说起来我们何时启程渠道总,我提前……”

李忘生打断了他的掩饰之语,还一针见血地戳破了他的心事:“师兄是不是觉得,忘生的遗憾里没有你,所以才不高兴的?”

谢云流哑然,只希望他不要说出“与师兄现在这样就好了,我不奢求更多”这种气人的话。

而李忘生只是拉住了他的手:“忘生生平最大的憾事,便是景龙四年没能留住师兄。”

竟是这个答案,他早该想到的!提起这件刻骨铭心的往事,李忘生的表情并未有太大波动,但眼中却似有深远的惆怅。谢云流终于明白,为何梦中的李忘生虽超然世外,但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其实他一早就知道了答案。

“忘生,师兄……”谢云流紧紧地握着师弟的手,尽可能让他感受自己的体温,让他能确认师兄此刻正鲜活地站在他身边,“这也是师兄今生最大的憾事。”

“然而时光无法倒回,你我终究是到了这个年纪,该做的错事都做完了,没有一件可挽回的。”李忘生轻叹一声,将过往百转千回的爱恨轻描淡写地揭过,“所以我现在只想多陪陪师兄,哪怕只是片刻,就当是弥补过往错失的岁月。”

“我猜师兄也是这么想的,对吗?”李忘生看向谢云流。

谢云流黯然,却也觉心头豁然开朗。他不应该再去想那些虚无缥缈的身后之事了,分明李忘生还好好地活着,也愿意与他多相处些时日,还纠结什么呢?有胡思乱想的力气,还不如多考虑考虑带师弟去哪里游览,大唐山河美好如斯,他谢云流是看了个遍,可对久居华山的李忘生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的。

“师兄也想多陪陪你。”谢云流拉过李忘生的手,郑重地放到自己心口,“去刀宗也好,别的地方也罢,师兄都想和你同去。”

李忘生冲他眨了眨眼,笑道:“那师兄,我们时候启程去刀宗?”

“今日就出发!”谢云流一刻都不想多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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