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谢云流顺着长廊向前,他步伐虽快,心情却难得平和,甚至称得上闲适。陆续有人扑上来阻拦他,但也只是些虾兵蟹将,皆被他轻易一刀斩去。 每经过一扇紧锁的屋门,他都挥刀把门锁斩开,有哀泣着的女人看到门打开后惊喜若狂地扑上来,被他轻一侧身躲过。他回手在后头紧赶慢赶追上他的正道侠客肩上推了一把,年轻人就猝不及防地接了满怀香玉,只得满头是汗地停下脚步柔声安抚。 嘈杂的打斗声,粗哑的哀嚎声,尖叫与哭泣声,都没能阻碍他的脚步,他离长廊最后的房间越来越近。 这个故事有点无聊,谢云流想,也罢,本来不过也就是个情情爱爱的话本而已,比起那些江湖游历开宗立派,抑或沙场朝堂诡谲斗争的故事,剧情单薄些也正常。 一连走过几个故事,在幻境里度过大半年的时间,他总算玩兴稍歇,忖度着现实中大概已经过去半月有余,即便他留信安抚,这么久不出来弟子们也该急了,他决定探索完这个故事里的江湖便离开。 这书灵倒是也没必要除灭,封印之后带回宗门给弟子们体验世情、历练处事也是不错,也省得它四处抓人进幻境,指不定哪天就被降妖除魔了,谢云流这么思考着。 走廊尽头守着人,但见他一路杀过来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身后已经无路可逃,那矮壮男子背脊贴着尽头房间的屋门,竭力举起刀的手颤抖着,他看着谢云流一步步接近,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谢云流,色厉内荏地大声喊道:“侠士就非要同我们作对到底么,不怕大老板找你算账?” “哼,大老板?让他来,谢某的新刀正需这么个畜牲血祭!” 饶是知晓皆为虚构故事,一路所见污糟也让谢云流看着生烦,他一脚把这人糊到墙上,盯着最后这间屋子的门锁,迟疑了片刻。 门内传来细碎的声响,似乎是有人慌张地碰掉了什么东西。 算了,谢云流想,即使知道里头关着的人多半只是伪装被抓,半点不需要他救,但万一还有别的无辜者呢?救人救到底,总之门开了后续的交给其他人便是,自己是对这个“女主角”半点兴趣都没有的。 此境源头的话本是主讲情爱的,但又关他什么事,他只对故事背景里那些高手宗师感兴趣。 谢云流出刀,门锁连带半片屋门被一道劈开。屋内没有点灯,走廊里的灯火从他身后透出,把他挺拔的轮廓笼罩在光晕下,宛若天神下凡。 但瞠目结舌,情绪失控到几乎面目扭曲的表情是不该出现在一个天神脸上的。 “李忘生?怎么是你?!” 伴随着被骤然甩出丢到屋中人身上,把他罩得严严实实的乌羽大氅,传来的是谢云流语气崩溃的吼声:“你穿得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2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自己获得一段有趣的历险经历,弟子们收获锻炼的工具,村人们不再被突如其来的昏迷困扰,三件快乐的事情重合在一起,不是会给每个人都带来更多的快乐吗?但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背过身紧盯着墙壁的谢宗主,沉痛地思考着。 月前,附近村镇突然传出鬼怪袭人的传闻,先是陆续有数人晨间一睡不醒,家人怎么也唤不起,过了一日又自主醒来,对自己为何昏睡一日浑然不知。刀宗在此地已然建立六七个年头,交往日多,当地医者知道刀宗虽习练外功为主,宗主却于神鬼之道有些能耐,写信上门。 待到好奇的谢云流来到当地时,情况又有些变化,新的受害者不过半日便醒来,不仅毫无长久昏睡的颓靡姿态,反而神采奕奕,甚至自言长久劳作积累下的不适暗伤都消弭,身体恢复到最佳状态。 按这人所言,他昏睡时进入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幻境,附身在一个和瞎眼老母同住的青年身上,待他出门打探,竟发现这青年的身份是他以前在茶楼听过的一个话本,讲述一个年轻人苦练武艺为父报仇的故事。他虽不是主角本身,但看老母实在可怜,也有心帮帮这两人,可他一不会武功,二没有听完那个话本因为故事没完结就腰斩了。他凭着朴素的对话本故事的理解,一路寻到州治,居然遇到狄相巡查,当街哭诉冤情,稀里糊涂地就这么把仇报了,又稀里糊涂地醒来了。 如是谢云流越发兴趣大增,卜算得到无危险的卦象之后,他当机立断地主动潜入幻境。不出所料,这灵怪是投注在诸多未完结故事话本上的怨念凝结而成,仅有的小能耐就是趁着人睡梦中没有防备,捕捉意识进入幻境中演绎这些故事,演出个令它满意的结局了就放人出来,在各地妖魔鬼怪里算得上无害,实力也不过尔尔,他虽沉入幻境,但若要脱离,也只是一刀劈开的事。 这样一来,他便兴致骤起,把幻境当体验游戏,玩得不亦乐乎了。 书灵也乐得有人主动参演,即使和许多主角身份不太对得上,主线没走几寸就偏得没边,但塑造出来的故事也各有各的精彩,比抓个一辈子没出过二里地的普通人惊慌懵懂到不得不送出幻境时剧情也毫无进展,实在是绝大进步。 两相便给,书灵甚至在故事开始的时候主动把已写就的故事送上,不过谢云流也只看看总结的大纲,对细节毫不在意。 他想做什么,不是“剧情”能限制的。 顺利完结四五个故事之后,谢云流就越发不在意所谓的原剧情,到了这里,他开场前匆匆几眼,只记得大概故事是大侠救了伪装下的妖女,又收留自述无家可归的她,相处中渐生情愫,但妖女因突发事件身份暴露,两人爆发争吵——然后文坑了。 是,书灵会读取他的浅层记忆,让他更有代入感,以便完成剧情。之前的故事中时不时也有熟悉的面孔在配角身上出现,比如某兄弟成了他一起上京赶考时同行的同窗,某徒弟变为他领军作战时的副将,但,但起码这些身份还有些和现实的相似之处。 而李忘生……为什么是李忘生?又为什么是这离谱身份? 谢云流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对剧情的判断,屋中之人,真的是故事里那个装作无辜被拐少女的魔教妖女吗? 退一万步说,至少他是男的吧! “烦劳大侠久等,我收拾好了。” 谢云流的思绪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他屏息凝神地转过身,见眼前人已经套上从被他击晕之人身上剥下的外衣,总算略微放松地呼出一口长气。 面前之人与他数年前华山下匆匆一瞥的白发掌门不同,乌发如墨,眉间朱砂一点,恰如三十余年前他离去时的少年模样,此时面上满是尴尬和慌乱,双颊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低垂着眼不敢看他,长睫如展翅欲飞的蝶翼一般微微颤抖,含羞带怯的模样实在是惹人怜—— 惹人厌恶!装模作样!貌似无辜,全是哄骗人的伎俩! 谢云流目光一凝,心中骤然升起愤怒的毒焰。他倒也不会对这个书中人物发火,只是神情不免越发冷峻。 少年似有所觉,神色局促,不自觉地又往下扯了扯袖口,谢云流的目光便下意识地顺着他的动作移去。这外衣相较他的身形是稍短的,虽然尽力扯下,里面的布料还是露出来。 他匆匆别开眼睛。 没错,外衣能穿别人的,里衣确实不方便,他把原来的衣服穿在里头也是迫不得已,何况那衣料肉眼可见的细腻光滑,正适合贴身穿着,做里衣是顶好的。 ——如果不是这布料几近完全透明的话。 “多谢大侠相救,这是您的衣物。” 谢云流的思绪被少年递过来的大氅打断,他竭力把方才惊鸿一瞥的景象从记忆里删除,眉头死死拧紧,上下打量着眼前人。被剥去外衣的那人身量矮小,里衣又半点遮蔽效果都起不到,于是套上他衣服的李忘生也不得不露出白生生的手腕和纤细的足踝。 “你留着,穿上,裹好。”他命令般地把衣服又强行塞回去,直到他系紧系带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才勉强满意。 谢云流回过身,大步往外走去,睬也不睬身后之人。少年似乎也没料到他如此冷淡,只好一路沉默地跟着, 等到他都快走到门口了,才试探性地开口道:“大侠救命之恩,妾……忘生无以为报,只是我父母双亡,如今已无家可归,离了此地,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见谢云流驻足回首,表情沉冷,面上隐约有些忧心。谢云流却没注意,他只是捕捉到这人言语中的关键词,心生古怪。之前那些样貌同熟人一致的角色,名字身份却还是故事里的,如今这书灵是变本加厉,连名字都替换了? 难怪连性别都不对了,哪有让男人来当女主角的,甚至还是他仇人,书灵若是行此招想要留他,属实是适得其反。 “你也叫李忘生?”他声音被情绪压得很低。 “是,大侠方才不是已然唤出我的名姓?” 谢云流急促地吸了一口气,心中愈发烦闷,只冷淡回道:“没事。” 他再不想多看一眼,转身果断要走,却被身后人突然抬手抓住袖口。谢云流回头,见“李忘生”显然因为他的态度有些无措,但还是咬着牙继续说道:“大侠若不嫌弃,我愿侍奉您左右,以报恩德。” 演技真差,看来这魔教也不过是办家家酒,没有挑战的必要了。谢云流看着他装哭都不会,只知道垂下眼帘凑出几分浮于表面的哀戚,说话的腔调虽然绷紧,但半点听不出要流离失所的急乱,心中冷笑。 “大侠若是不愿收留也是应当,只是……只是我此去必定流落街头,怕是会再度落入歹人之手。” 谢云流盯着面前之人,思维却从言语内容中飘开。他发散地想着,这幻境读取我的记忆倒是模拟得很真实,连撒谎时不自觉地捏手指的习惯也模仿得一模一样。 他本想或许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这个李忘生外貌的“妖女”确实无辜,这般看来确实和大纲里一样,一个不怀好心的小骗子。 “放开。”他冷酷地回道,就像他无数次想过的对这般样貌的本人说话时的一样腔调:“别跟着我,外头有其他正道宗门的弟子,找他们去。” 眼前人表情显然是不愿,他凝眸注视着谢云流,明亮柔和的双眼里满是恳求,泛着盈盈的光晕,“蒙大侠搭救,我心中感激涕零,举世茫茫,我孤身一人,实在再无其他可信之人,” 他嘴唇微抿,眉头再又轻皱,谢云流就怎么也迈不开步子了。少年见他犹豫不动,声音愈发放软:“若大侠再要抛下我,忘生也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没事没事,我们宗门就在左近,小郎君要是一时无处可去,我们可以收留你!” 突兀插入的声音让两人都是一惊,两人同时扭头,这才发现说话的功夫,与谢云流一道而来的人已经把局面收拾得差不多,方才被谢云流甩锅的年轻侠客,不知何时已经蹿到了他们身边,一脸单纯开朗地笑着对他两招呼道。 见李忘生回头,那年轻人咦了一声,眉头挑高,表情瞬间更为热情,他扬声夸道:“小郎君好生俊秀!哎,不知你对习剑有无兴趣,我师父成天说我上蹿下跳没有剑器的君子之风,就想收个你这样气质的,你要是愿意,不若拜入我师父门下,我们师门可热闹,绝不会让你觉得孤独,小郎君考虑考虑,来当我师弟呗!” “不行!” 话语出口谢云流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但话都说了,吞回去也来不及。他一把握住李忘生手腕,拉他到身后,对年轻侠客肃声道:“他不会当你师弟。我会照顾他。” “哦……也行?”年轻人显然有点不明所以,但很快不再在意,笑容灿烂地对李忘生道:“那感情好!小郎君你别担心,谢兄弟看着严肃,人其实很好的,做饭还特别好吃!你先同他安顿下来再想之后做甚么也不迟,实在想不好再来找我,我们宗门随时欢迎……哎,谢兄弟你有急事吗?走这么快做什么?好吧好吧,那赏金我帮你领了寄给你哦……” 等到那声音远得听不清了,谢云流才停下脚步,回头时,他发现少年还没来得及收拢面上的笑意,见他看来,神色也不变,安静地望着他。 这倒是和记忆里有些不一样,谢云流第一反应如是想。他仔细思考了几息,才想明白哪里不同,似乎是更自在了,不再那么端正内敛,又带着些微不符合他年龄的宽和,难不成书灵在读取我记忆时还融了师父的形貌? 这是他今日不知道第多少次走神,又不知道第多少次被这人的声音唤回: “谢郎要带我去何处?” 谢云流的心脏被这称呼触得一阵紧缩,他有些不高兴,又紧接着为自己的不高兴而更不高兴。 他冷声回道:“怕我又拐了你一次不成?” “不怕的,”少年声音轻柔却坚定,“哪里我都同你一起去。” 骤然升起的狂怒让谢云流握紧拳头,说得好听,哪里都同我去?哪里都不想看到我非要把我赶到天边才是!他深呼吸数次,才压下迁怒之情,却再也不想听这人说话了。 “少多嘴,跟上。” 他紧抿嘴唇不再开口,回身大步向前走去,少年在原地停了几息,似乎凝视着他的背影不知道在思索什么,片刻之后,才匆匆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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