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自讨苦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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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农九泉设定参考仙剑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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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算 | 2024-11-6 21:04:5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中条山脚的小镇临水坐落,从山上滴落到山脚的小溪自小镇中央穿过,街市鳞次栉比地排布,低低矮矮的民居升腾起袅袅的白烟,融进云雾里去。
  穿着一身蓝白道袍的谢云流背着竹编的小背篓,里面装了一条肥美的鲫鱼和数种蔬菜,拔干净了毛的鸡码在最底下。他从怀里摸出几文铜板,买了两串糖葫芦,路上遇到一颗碍眼的小石子,踢着它前行,出了镇子,要往回走。
  住在镇口的姐姐出门倒水,抬起头瞧见他气鼓了一张嫩生生的小脸,又回屋去拿了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出来,招呼他过来,把油纸包塞进他的背篓里,热情地笑着,“流娃,姐姐今天做了油糊角,来,你拿回去,给吕仙师和生娃尝尝。”
  听到某个名字,谢云流嘴都嘟起来,要挂个小油壶,但他还是有礼貌地道了谢。
  姐姐看他明显的生气模样,好笑地问,“流娃和生娃吵架了?”
  谢云流不吱声,继续踢着脚下的石子。
  姐姐的眼睛转了转,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姐姐听说今天山上好像莫名其妙多了一棵花树,镇子里的人都没见过,是个稀奇东西,流娃替姐姐去看看,是种什么花,再告诉姐姐,好不好?”
  谢云流点了点头,还是一言不发,只是没再踢石子了,出了镇子往山上走。
  他没有特意去找那棵花树,沿着上山的路一直往前走,山间突然刮起了一阵凉风,稀薄的雾气转浓,谢云流揉了揉眼睛,那棵树便出现在他面前,红色的花金色的蕊,开在枝头,最有生命的鲜活,毫无预警的、突如其来的,一整朵花掉了下来,砸进了谢云流的怀里。
  他捧着掉下来的花,仰头去看高高的花树,胸口闷着的气突然被人抽走了,他拼尽全力地喘息,也没办法压下那骤然升起的怅惘和想哭的冲动。
  他忽然想诉说。
  “我想要忘生开开心心地和我出去玩,可他嘴上答应,出去的时候又老是板着脸,还要跟师父打小报告,催着我回去。”
  “我想和他玩,他为什么不愿意和我玩呢?”
  十二岁的谢云流如是问着。
  
  想要跟踪一个九岁的小孩既容易也不容易,静虚子用仙法隐去身形,安稳地倚靠着屋子外的华山松,他侧过头,视线只随着那个手握木剑、眉间一点朱砂的小孩子转动。
  李忘生立剑,迅速将剑刺出,又以腕为轴收回,练习着基本的刺剑和剪腕花,他很有耐心,不紧不慢地重复着自己的动作,风吹过他单薄的衣袍,吹散他脸上的汗珠,吹过那一双坚定而专注的眼睛。
  静虚子有些恍惚,只是这一晃神的时间,李忘生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他收起剑,一步不差地向静虚子的方向走来,他的每一步都踩在静虚子的心跳上,却只是把小手摸上了华山松的树干,将耳朵贴上去。
  “你说,有神仙靠在你的身上,很痒?”李忘生听到树的回答,四处张望了一番,却什么也没看到,“可是我看不见,那我帮你转达吧。”
  他后退了两步,抻直手臂,毕恭毕敬地对着空气鞠躬行礼,“仙君大人,松树爷爷说,你靠得他痒痒的,能不能换个位置靠呀?”
  静虚子神色复杂地看向他,扶额叹了口气,轻身一跃,跳到了房顶上,他看着李忘生又去听华山松说话,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
  万物有灵,可李忘生能与草木交流之事,他其实是第一次知道。
  
  谢云流去山下采买迟迟未归,李忘生练完剑,便从屋子里搬了把椅子摆在篱笆门边,椅子上躺着一本《清静经》,他调整了椅子的面向正对自山下回来的路,把书拿起来,自己端端正正地坐上去,葱白的指尖还是不沾阳春水,但手指侧面已留下了轻薄的剑茧,静虚子见他读着书,读完一面才舍得抬头看一眼山下,难得从久远的记忆里翻出这一段来——他们俩大概是吵架了。
  说是吵架也不准确,更多是谢云流一个人生气,拒绝了师弟的陪同,跑到山下去买菜了,李忘生这块雕花木头哪里明白师兄的情绪,不要他陪,他就真的只待在家里练剑了,惹得谢云流无语凝噎,对上他一副压根不知道自己哪里有问题的眼睛,只能转成生闷气。
  静虚子从屋顶上跳下来,走到李忘生的身边去,坐在椅子上的小孩子和他蹲下来差不多高,他虚虚地伸手去摸李忘生的脑袋,又不敢真正地碰到,只有柔软的头发挠过他的掌心。
  是真实的触感,而不是冰凉的空气。
  
  谢云流从山下一步一步地走上来,抬头遥遥地看到李忘生等着他,一点脾气也没有了,他朝李忘生挥了挥手,声音响亮,“师弟——”
  李忘生把书搁在椅子上,一刻不停地往谢云流那儿去,谢云流自如地把背后脱下来摁到李忘生的背上去,他把那朵花递给李忘生看,脑袋挨着脑袋,“忘生你看,”他声音雀跃,“这是个没见过的花,突然出现在山上的,寻常的花都是从花瓣一点点枯萎的,这个却是一整朵掉下来的,啪嗒一下,就掉进我怀里啦!”
  李忘生摸摸花瓣,眨了眨眼睛,平和地陈述,“确实是死掉了的。”
  谢云流被扫了兴,气呼呼地说,“我本来打算送给你的,你不要算了。”
  “忘生没有不想要。”李忘生小声否认,给他的师兄讲解,“这是东瀛那边传过来的,叫薮椿。但是,它也许就是想死在师兄的怀里,才跌下来的。既然它选择了师兄,就不要给忘生了。”
  谢云流把薮椿花窝着塞在李忘生的前襟,恶狠狠地揉他的脸,把他一脸平和的态度揉成茫然,“你怎么知道的?”
  李忘生一本正经地说,“听到的。”
  “胡说八道,看着老老实实的,你还会骗人了。”谢云流松了手,一手牵着他,一手把书卷起来塞进自己的怀里,提起李忘生搬的椅子带他回屋里去,“今天买了鱼,想不想吃鱼羹?”
  李忘生知道这话没几个人信,也不在意,顺着谢云流的话接道,“想。”
  “那你来刮鱼鳞?”
  “师兄明明知道忘生做不好。”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李小少爷苦恼地说。
  “没事,师兄在一旁看着你呢,你大胆去做,师兄给你兜底。”谢云流幸灾乐祸,“又不是要你做饭,不会把屋子烧着的。”
  静虚子跟在他们身后进了屋子,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容。
  
  李忘生挽起袖子,从背篓里取出被稻草串好的鱼,摁在砧板上,另一只手握起菜刀,刚抵上鱼鳃准备往下刮,鱼猛地挣扎起来,甩了他一脸水。
  谢云流在一旁哈哈大笑,没有想要动手帮忙的意思,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师弟开口求助。
  静虚子冷哼一声,拔了一下刀,鱼不再挣扎,温顺地躺在砧板上等待宰杀刮鳞。
  谢云流眼睁睁地看着活蹦乱跳的鱼在李忘生的掌下变得乖顺,他刮鳞的速度也变快了,委屈得五官皱成一团。
  鱼坏!
  错过了机会,谢云流掏了块手帕出来,哼了两声,李忘生把脸转向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上前一步,仔细地把方才鱼甩上去的水渍擦干净,又帮李忘生把袖子卷上去些。
  “谢谢师兄。”
  虽然话不是对着他说的,但静虚子也受用了,忙总不是白帮的。
  
  师父今天不在家,他们俩用完餐洗完碗筷,谢云流又撺掇李忘生和他一起爬屋顶上看星星——他总有用不完的精力。
  谢云流的学习进度已到梯云纵,他只轻轻一跃便上了屋顶——虽然落在屋顶时有些踉跄。
  李忘生刚学剑,进度完全追不上他,只好去屋里搬了椅子和凳子,将板凳叠在椅子上,自己爬上去,静虚子扶住摇晃的板凳,目送谢云流伸出手拉李忘生爬上去,送了一点仙力托在李忘生的下方,防止他一个没踩稳跌下来,等他和谢云流肩并着肩坐到一起,静虚子才轻松跳上了屋顶,坐在李忘生身侧略远的位置。
  没有月亮,但星光璀璨,也一样明亮。
  
  谢云流问他,“忘生,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
  李忘生想了想,“大概是跟随师父,寻真问道……师兄呢?”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凡事随心。”谢云流嘻嘻哈哈,“你要寻真问道,那就应该多多云游,陪我下山去嘛——”
  李忘生在这事上很有原则,眼睛不眨地回复,“师兄,忘生初习剑法,还需多加练习。”
  谢云流白日里的那点气又翻上来,向后倒下去,双臂垫在脑后枕在砖瓦上,不想理他了。
  李忘生不解风情,“师兄,在这睡会着凉的,不如回屋休息吧。”
  谢云流翻了个身,暗骂他是个呆子笨蛋傻瓜,他伸手去拽李忘生,要他也躺下来,初春的风还带着点寒意,他仗着个子高,借口说冷,把小小的李忘生拢进怀里揣着,把春风挡住。
  李忘生贴着师兄的前襟,皂角、花香、饭菜,师兄的身上是人间烟火的味道。
  他后知后觉地察觉这样的姿势熟悉,曾在蝉鸣的夏日里,娘亲哄着更小一点的他睡觉,手里打着蒲扇,清风慢慢地送来,叫人昏昏沉沉的,他就躺在娘亲身边,娘亲侧着身子,笼过让他安心的气息。
  迷蒙之中,他似乎被人抱了起来,脑袋抵在那人的怀里,很安心——是师兄的味道,但师兄也能将他抱得这么稳吗?穿过他颈下和腿弯的手臂很结实,大概是在梦里,师兄一夕长大了。可是一滴水落在了李忘生的脸上,凉凉的,接下来是两滴三滴,快数不清了,好像一场雨,却滚烫而灼人,他的心骤然被烫得难过起来。
  你别难过啦。李忘生想要告诉他,你别难过啦,师兄。
  
  静虚子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落泪,泪水顺着下颌滚落,滴在李忘生的脸上,可他,还是不想放开。
  不想弄醒李忘生,可又想让李忘生醒来。
  事情皆如他所愿,他脸上的泪水被一只软软的小手轻柔拂过,怀里的李忘生睁开了眼睛,眼神懵懂温和,他尚且不知眼前的人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但那双被泪水浸透的眼睛太像谢云流,他伸出手臂环过他的后背,但是手太短了够不着,只能拍拍他的肩膀,笨拙地安抚着。
  
  “我是神仙。”静虚子如是说,指尖凝出仙力,信手一挥,睡着的谢云流便被托起,从屋顶上运下来,在李忘生面前停留了一会,又被运回了床榻上,塞进了被褥里。
  整个流程里,谢云流都没有清醒。
  “师兄为什么没有醒过来?”李忘生亦步亦趋地跟着谢云流走,见着他安安稳稳地躺在了床上才放心地回过头,好奇地问面前俊逸出尘、朗月清风的仙君。
  “可能他的心比较大吧。”静虚子不甚在意,他略沉了眸,透出一些无奈的温和来,“但你不可以告诉你师兄、你能见到我的事。”
  李忘生似懂非懂地点头,“那仙君大人来这里干什么呢?”
  静虚子俯身摸了摸他的头发,“我可以教你练剑,你明天能陪我一起下山去玩吗?”
  这个要求莫名其妙,可是他睁眼时,眼前的仙君哭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李忘生是个好孩子,舍不得看别人难过,况且这位仙君轮廓眉眼皆有熟悉之感,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但是只能有一天——这件事也不能让师兄知道吗?”
  静虚子颔首,“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单手轻松地抱起李忘生,问了“想不想夜游中条山”,但也不等他的回应,脚步一踏,整个人凌空而起。
  李忘生紧紧抓着他的衣服,紧张地闭上眼睛,耳畔全是呼啸的风声,还有静虚子若有若无的“抓紧些”的提醒,那股清新的薮椿花香被风吹散了更多,但自始至终都萦绕在静虚子的身上,不肯稍歇。
  “可以睁开眼了。”
  静虚子紧了紧怀抱,李忘生试探地睁开一只眼,山下小镇的灯火正一盏一盏熄灭,仙君指尖散开灵力,如扑火流萤,点亮静寂而黑暗的山林,鸟雀沉眠,花草合敛,天上星辰万千,山下涑水映光闪烁,黄河汹涌奔腾。
  “好看吗?”静虚子扭过头,问怀里的孩子。
  李忘生收回目光,点了点头,“忘生从未这样看过中条山,当真好看。”他将小手伸出,捧住静虚子的面颊,蹙起眉头,小心翼翼地问,“仙君大人,你……是不是想……”
  “死”这个字在他的喉咙里囫囵,噎得他无法说话。
  静虚子坦然地承认,“是。”他又摇了摇头,“不过也没准……说不定就不想了。”
  他的目光里有太多李忘生无法理解的情绪,浓重地搅作一团。
  李忘生纠结地咬过唇肉,唇瓣上压出白色的齿印留痕,难以理解,“为什么?”
  世人皆求长生,圣人渴求千秋万代,凡夫俗子亦害怕生老病死,为何已升仙长生的,却要寻死呢?
  
  “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大概如是……”
  静虚子轻轻地用空闲的手拂过李忘生的额发,他打了个哈欠,脑袋一点一点地垂下,靠在静虚子的肩上,呼吸渐渐平稳起来,静虚子凝视着他眉心的朱砂,他慢慢地吐气,用指腹抹过那点红艳。
  “其实我也不太明白。”
  不知道是在对怀里的人说,还是透过他,对那个真正知晓答案的人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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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算 | 2024-11-6 21:05:0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谢云流揉了揉眼睛,坐起身子,李忘生躺在他旁边,睡得正香,他们俩从睡着前的屋顶上转回了屋内的被褥里,那应该是师父回来了,把他们抱下来的。
  一向起得比他要早的李忘生却还在睡,软软的黑发搭在脑后,婴儿肥的脸白嫩软乎,谢云流动手戳了戳,又偷偷地点了一下他眉心的朱砂痣,才跳下床去穿鞋子,他把发带扯松了,叼在嘴里,将自己睡松散的头发重新梳好用发带绑上,整了整衣服,刚要踏出门,眉头就皱起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昨天的衣服,又趴到床边把李忘生的被子掀起一个角。
  果然!李忘生散了头发换了寝衣!他怎么就只有脱了鞋子这种待遇!
  谢云流出门去,左右探了探脑袋,没有看到吕岩的人影,困惑地四处找了一遍——师父不在,总不成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可是他们好歹是道士,师父又是个大能,一般邪物精怪都不敢靠近才对,而且还搞区别对待……
  
  “奇怪的东西”枕着自己的手臂躺在屋顶上,太阳从天际爬进叆叇的云层,屋子的烟囱里很快飘出袅袅的炊烟,清晨的空气也未必清新,反而沉闷,他的衣服上沾染了晨露,中条山的灵力在他指尖流转。
  谢云流把包子蒸上,把手捂在蒸笼上等了会,再从厨房里跑进房间里,用自己滚烫的手去捂李忘生的脸,轻快而响亮地叫着他的名字,“忘生,起床啦——师弟,醒醒啦——”
  李忘生昨夜睡得晚,早起还有些迷糊,乖乖地掀开被子坐起来,脸蛋窝在谢云流的掌心里,挤出软软的肉黏住他的指缝,勾引谢云流又捏捏揉揉,“师兄……唔……不要捏了……”
  李忘生清醒了,言语反抗无果,才伸手把谢云流的手拉开,脸上红通通的一片,晚间的记忆如同梦境,他不确定是真是幻,看不见周围是否有其他人,但薮椿的清香依旧如影随形。他心虚地闭上眼,紧张得差点咬到舌头,“忘生……忘生生气了!今天要自己下山去玩!不要师兄跟着!”
  谢云流脸涨红了,越想越委屈,越委屈越生气,他死咬着师兄的尊严,厉声大喊,“谁想跟你玩了,你有本事就别吃我做的早饭!”
  李忘生没想到自己找的借口让谢云流这么生气,一看他眼睛都气红了,刚要去拉他的手道歉,谢云流就一溜烟地跑出门了,李忘生急急忙忙地穿好衣服鞋子走出来,谢云流的身影已经彻底看不见了,只有篱笆门还在晃荡。
  “他下山去了。”静虚子端出谢云流蒸好的包子,神色淡淡地批判他,“——脾气总是这样,一冲动就什么都不顾,若是他能够细心点多看看你,不至发现不了你在说谎。”
  李忘生内疚极了,唇瓣抿得紧紧的,眼眶湿漉漉地蓄起了泪水,一瞬不瞬地盯着山下,失魂落魄。
  静虚子呼吸一滞,几乎可以想见类似的境况,他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只是说,“你师兄会回来的。”
  李忘生摇摇头,“可是师兄很伤心——是我刚刚说的话,让他难过了。”
  静虚子敛眸,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该说你以后还有让他难过的地方,还是他以后让你难过的地方数不胜数,无需自责。李忘生惯会带着甜言蜜语来拥抱他,可他总是疼,伤口上洒满糖霜,他看着满身的血,偶尔又惦念着那口甜味,没察觉李忘生的最后一剑,是捅在他的心口的,拔剑的时候,沉重的东西也一并被撕扯了出去。
  
  李忘生收拾自己的情绪更胜过静虚子,他很快想起自己还有正事要办,不能一味地失落,自己转去洗脸刷牙,慢条斯理地品尝师兄蒸的包子,静虚子总在看他,李忘生能清楚见到了“看”的动作,却感受不到“看”的落点,他轻声地问,“忘生、和仙君大人想看的那个人,很像吗?”
  “不像。”静虚子回答,他摇了摇头,目光里的沉痛快要满溢出来,却毫不自知地用平和的语气轻描淡写地说,“世间无人像他,而你……”
  “你还小。”
  大人们不是每个人都像师父一样,他们总是觉得孩子还小,什么都不懂。李忘生小口小口咬着包子,仰着脑袋看静虚子——也许藏得很好的情绪是不容易被小孩子察觉,可是仙君大人的难过那么具象,是转瞬即逝的流萤,是跌落枝头的薮椿,李忘生无法不明白。
  关于生或死,还不是李忘生现在就能够解答的课题,他只是想了想,顺口一提,“要是仙君大人求死的话,那不就看不到那个一直想看的人了吗?”
  风立刻凌厉了起来,却只是在李忘生身边打了个圈,浓云蔽日的天空吸了更多的水,拧一拧就要落下雨来,李忘生将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略表歉意,“好像要下雨了,师兄出门没有带伞——我想先去找师兄,可以吗?”
  静虚子没有说话,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也不过才能点头。早春的天还是太冷了,寒气从他脚底钻进去,冻得一身血液几乎凝固。
  李忘生回屋里去拿伞,静虚子还站在原地,寥寥天地之间,他那么格格不入。在李忘生开口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找谢云流之前,静虚子侧过头来,视线如蛛网缠绕住了他,“你,对谢云流,是何种感情呢?”
  他是个九岁的孩子,给出的答案自然是——
  “对师兄是同门之谊、手足之情、家人之爱。”李忘生歪歪头,理所当然地回答。
  静虚子轻飘飘地说,“足够了。”他指尖灵力如萤火,飞出一条蜿蜒的光带,“去找他吧,不用你陪我了——我要走了。”  
  “可是,我还没有……没有陪仙君大人下山去玩。”
  “下雨了。”静虚子话音方落,雨珠便断了线坠下来,李忘生别无他法,只能撑起伞往山下去,刚走出篱笆,他回头想把另一把伞留给静虚子,那人却已经凭空消失,不知道是又隐去了身形,还是已经彻底离开。
  
  “此间事了,难得可以闭关休憩。”玉虚子低眉浅笑,花白的头发在渐渐转为黑色,勾住静虚子的所有目光,“经年心愿得以满足,只有一事还想说与师兄。”
  他说,“忘生想与师兄一起下山去玩,不知师兄是否愿意?”
  静虚子的胸腔有东西快跳出来,他舔了舔干涩的唇瓣,很想就这么贴上去向他的师弟讨一点水来润泽,可是未免太过失礼,他想,应该先向他表明自己的心迹,征得李忘生的同意,才能够亲吻他,他还不知道李忘生是不是喜欢他,愿不愿意和他在一起,总不能就做个登徒子吧。
  静虚子轻咳一声,板着脸,“这有何难,想去哪里,师兄都带你去。”
  
  回到过去,又有什么用呢?李忘生终究不会跟他一起下山去玩了。
  静虚子站在庭院里,雨落在他的身上,落在他的心里,他的唇边溢出血迹,他用指尖轻触自己的眉心,仿佛能够摸到那三道血淋淋的疤痕,可是得道成仙后,身体已恢复盛年形貌,伤口不曾留下,他的皮肉在萌发新生,他对面的人身躯却散成飞雪,他徒劳去抓,却只能握住一片冰凉的雪,也被炽热的掌心融化了。
  李忘生的记忆,不会再更新了。
  有些话,他没来得及说出口,所以,无论答应还是拒绝的回复,都没办法从那个人那里得到,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知道了。
  他真的恨自己这张嘴,早些年有话不会好好说,专喜欢扎李忘生的心窝,该要它直抒胸臆又扭捏着说不出口,就连最后一句对李忘生的话,也不够温柔,不够和缓,他那时为什么不能再笑一笑,为什么不干脆先亲上去再说?怎么就偏偏、全是遗憾。
  
  “师兄——师兄——”李忘生撑着伞一路循光而去,呼唤着谢云流,静虚子听着这一声一声,淋着雨往山下走,一步一步涉过泥水,拔腿沉重。
  谢云流早上生气得很,天气又阴得厉害,大概是要下雨,他不想跑远,原本打算等李忘生下山以后偷偷跟着他,看看自己的好师弟是不是在外面交了什么狐朋狗友还不肯告诉他。他拿着树杈子在地上画了个简易版的李忘生,没忘记给额头戳一个小洞,有点想跳上去踩一踩泄气,但觉得这张脸好歹也是自己画的,不能弄坏了,又补了个师父和自己,三个团团脸挤在一起,一切完毕,他靠在山洞的石壁上打算眯一会,未料眯着眯着就真呼呼大睡了,哪里听得到李忘生的呼喊。
  静虚子心头不爽,手指微动,引下一道雷霆,劈在山洞口,谢云流被吓了一跳,猛地从睡梦中清醒,瓢泼大雨里,李忘生的声音被打蔫了,他连忙回答,“师弟——”
  李忘生撑着伞来到他面前,被他抓着手腕拉进山洞里,一场春雨一场暖,雨落在身上总还是凉凉的,他捂住李忘生的手,关切地指责,“雨下这么大,你追出来做什么——师兄还能不会照顾自己?你身体不好,要是淋雨生病了,还要师兄照顾你。”
  李忘生收了伞,认真地向他道歉,“师兄,早上的事是忘生不好,让师兄伤心了。”
  谢云流被他一句话就哄好了,很大度地表示不介意了,但他捂完李忘生的手又去捏他的脸,眼眸转了转,为自己讨要福利,“那你得陪我下山去玩——起码两次!”
  怎么都是这个要求……
  李忘生抿了抿唇,又伸出手去捧着谢云流的脸,仔仔细细地看过眉骨和眼睛。
  原来是师兄。
  “好,我陪师兄一起去。”
  
  静虚子已行至花树旁,将手放在这个锚点上,薮椿花落了一地,了无生气。
  花死了,但他还活着。
  
  仙人的躯体,即便受了伤,在灵力充沛的地方也会自动修复如初,静虚子在九老洞里横刀割过自己的脖颈,却无能为力地发现龙脉澎湃的灵力正在一点一点修复他的伤口,他再次把刀抵上脖子,慢慢地想,也许该把头割下来,它总不可能再自己接回去。
  可是一柄拂尘摁下了他漆黑的刀,他不用去看那是谁,他也不敢看那是谁。
  “云流,”那人呼唤着他的名字,沉痛得教他心颤,“你就不想想其他办法?”
  吕岩告诉他,太古神农大神诞生时,天下伴有九泉相生,寒髓可以窥视生死,雾魂可以倒转时间。 
  静虚子谢云流睁开双眼,已回到雾魂之中,心头剧痛,咳出一口血来,周围灵气迅速补给修复。九泉彼此相连,可以从一处到另一处,他抹掉血迹,一步一步,往自己最后的目的地去。
  师父没有告诉他的九泉之一,龙潭。  
  
  吕岩刚提及九泉时,谢云流还能稍微乐观些。
  他先去雾魂倒转时间,若是能救回李忘生,他连寒髓都不用再去。雾魂的泉守说的最明确,死亡是无法跨越倒转的结点,李忘生已经死亡,就算将未死之前的时间拉到无限漫长,也不过是一瞬的漫长,他向李忘生承诺的带他下山去玩,根本做不到。
  谢云流又想,不要紧,那就去寒髓。仙人的寿命如此漫长,李忘生死了,他就去找他的轮回转世,从小陪着他长大,把这五十年全都补偿给他。
  可——
  修行悟道,福祉圆满。
  殉道兵解,魂飞魄散。
  他自临近鬼界的忘尘寰进入寒髓,于满树命莲中苦寻,忘尘司命唤了他一句“静虚真人”,所说便是如此。肉体不复,魂魄不存,李忘生的命莲被金色的火焰烧毁,无法回到寒髓的莲树上,也不能投胎转世。
  谢云流被这份狠戾与决绝震惊,一时失去言语,心脏阵阵绞痛,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呕出一大口血来,脸色苍白如纸。
  李忘生,我好疼啊。
  
  得回九老洞去,至少得和李忘生死在一起。
  谢云流浑浑噩噩地要往回走,忘尘司命便叫住了他,平静而淡然,“静虚真人,你从雾魂而来,又知寒髓,可曾听过——龙潭?”
  “龙潭泉,乃是世界所有记忆的归处,可以用许愿者的记忆和存在,交换出许愿者需要的生命,但许愿者,便彻彻底底被天轨抹除。”
  “静虚真人,愿意以己身的记忆与存在,交换吗?”
  谢云流死寂的眸子里燃起了一团火。
  
  在奔赴既定的死亡之前,谢云流先去向吕岩辞行,他没敢见真人,只是拜了拜非鱼池畔的山石道人分身。纯阳满目都是雪,可他再也不敢见雪,忘不掉那点冰凉落在手里,一点点融化成水珠,只能从指尖流逝的感觉。
  他想,师父当年捡他的时候该算算命的。
  最早的爹娘护着他,死在他的身边;后来的风儿护着他,死在他的怀里;最后连李忘生都要离他而去,死在他的眼前。
  李忘生在死去,谢云流在新生。
  怎么会有这样荒唐而残酷的笑话。
  他从九老洞出来,纯阳四子问他要李忘生,他给不出来,他也想问天道,能不能把李忘生还给我,哪怕这样的姿态卑微可耻又软弱,可是从前他在死亡面前无能为力,现在依旧是。
  他不会再来纯阳了。
  
  谢云流又去了趟刀宗,把一应事务都交代好,方轻崖和萧孟都哭了,连一向心大的浪三归都神色郁郁。他带了一壶酒去了停风小筑,在石桌上摆上三个杯子,依次斟满,对着海浪与月亮独酌,语气难得的温柔。
  “风儿,师父不能带你师叔来见你了。你们都走得太快了,再等等师父吧。”
  “师父心悦你师叔,可是,也不知道他怎么想……师父总盼着他记着我、念着我、最好像我对他一样爱恨难辨,可现在想想,我先前对他恶语相向,他若是也心悦我,该有多痛。”
  他饮尽杯中酒,感慨,“罢了,还是只做师兄弟——可师兄弟,也做不成了,他要忘了我,好好地过自己新的人生。”
  “李忘生以后的人生里,不会再有谢云流了。”
  “可师父,还是不甘心。”
  
  谢云流最后对李忘生的承诺,是带他下山去玩。
  他又回到了雾魂,回到了还在中条山的时候,九岁的李忘生合该认不出他的形貌,他要堂堂正正地站在他眼前,最后履一次约,虽然最终未能得偿所愿,可带他夜游了中条山,也算是次还愿。
  
  十二岁的谢云流站在薮椿树下,薮椿花掉进了他的怀里。
  就像死亡,选中了他。
  一命换一命。谢云流想,很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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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算 | 2024-11-6 21:05:3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断桥的桥面如水镜,金色的断裂龙骨悬浮环绕,金色的记忆之水流淌而下,环绕着中间的龙潭,此地名为归墟。
  谢云流踏上断桥,周围的水映照着过往的记忆,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断桥的尽头立着一个白色的人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人影方回头来,露出一张李忘生的脸,可身体即刻被黑色的刀刃洞穿,腹部没有伤口,只是周围空了一块,扭曲成莹莹的光。女声笑得癫狂,“怎么,对心爱之人也能下得去手吗,静虚真人?”
  谢云流收回刀,神色冷峻,“你的装扮未免太过拙劣。”
  “喜怒哀乐,人情四苦。吾形吾貌,皆出自人心。”归墟界督没有人形,化身乃是一个围绕法环的人头,一双手捂住眼睛与嘴巴,头顶喜怒哀乐四张脸,她飘荡在归墟之中,声音尖锐而刺耳,“我来看看你的记忆啊,小郎君怎么是个天煞孤星~”
  谢云流不为所动,只是跳过断桥,继续前行。
  “怎么不直接飞下去呢,静虚真人也怕死吗?嘻嘻。”归墟界督头顶的喜面笑哈哈,哀面又悲伤感叹,“不像玉虚真人——他就从来不怕死呢。”
  谢云流的步伐一顿,手中横刀铮然出鞘,裹着破浪之势劈出,可刀锋没入一具血肉之躯,那人向后倒入他的怀中,苍白的面容因疼痛而布满冷汗,胸口的血渐渐晕开,他连呼吸都艰难,却还是努力开口劝阻,“师父,切莫动手,徒儿觉得今日这事甚是蹊跷……莫要中了他人之计。”
  谢云流垂眸,伸手合上洛风的双眼,他的手又被人抓住成掌,打向另一个方向,须发皆白的老者向后退了几步,唇边溢出一抹鲜血,眸光皆是沉痛震惊,身穿道袍背着拂尘的青年道子从他身边跑过,去扶着受伤的老人,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的手指握紧了刀,手背青筋暴起,骨节用力至泛白,面上却冷淡蔑视,“你想玩弄谢某?可真叫你失望了——不过是些噩梦,还阻挡不了谢某的路。”
  
  “那还真是可惜了。”归墟界督古怪地笑起来,“要是让玉虚真人知道,他大概会很伤心的,嘻嘻,不过他也没法再伤心了。”
  她说了这番话,却没从谢云流的脸上看到自己想要的表情,喜怒哀乐的脸上表情齐齐扭曲变幻,连说话都有了重叠的声音,“你为什么不痛苦呢,你不知道,不记得吗?”
  金色的记忆之水如开闸洪水迅速包裹缠绕在谢云流周身,归墟界督的声音充满诱惑与暗示,“龙潭可是世间所有记忆的归所,当然也包括玉虚真人的——我带你去看看,你可一定要,比现在更加痛苦哦。”
  
  谢云流看见了自己。
  纯阳四子将其他江湖人士送出九老洞,贴心地把空间留给他们二人。而他板着一张脸,额头上的三道血痕犹在,支着一条腿坐在李忘生的身边,语气干巴巴的,温和的爱意却从眼睛里满溢出来,“这有何难,想去哪里,师兄都带你去。”
  李忘生仍在打坐调理内息,方才他们二人把内力皆散尽阵中,此刻气海空虚,他闭目浅笑,“忘生想去师兄的刀宗看看,所见皆是山,也想见见海。”
  谢云流心花怒放,一颗心七上八下地乱跳,掩饰性地低头咳了两声,眉间的血珠滴落在了横放在腿上的掩日魔剑剑身上,他蹙了下眉,将剑插进地里,转头继续去看李忘生,这一看便再也挪不开眼。
  李忘生的头发从发根处由白转黑,华山龙脉磅礴的灵力充斥着整个九老洞,他内景经已至第三重,又加之福祉深厚,竟是要得道成仙了。他看向谢云流,大概是因为谢云流并没有打坐恢复,他身上虽然也萦绕着同样的灵力,可白发转黑的进程却慢上很多。
  李忘生的神色凝重起来。
  在李忘生的记忆里,谢云流终于得见了被自己遗漏的细节,他的血浸入了掩日魔剑的剑身,魔剑转为血气的鲜红,他们俩成仙引来的灵气自地脉灌入剑中,引发阵阵剑鸣。
  他和李忘生那时的状态他自己再清楚不过,刚结束大战,气海中内力空空,李忘生立刻坐下调息,估计也只能恢复一些。他替李忘生挡下三剑,一时念头通达,忽然明白了他心悦师弟久矣,满心满眼只想着如何和解然后表明心意,哪里记得还要打坐。
  他们都以为,月泉淮已死,就该万事顺意。
  ——谢云流当着李忘生的面闭目向后倒下去,被拽入了魔剑剑境之中,周身的灵气被金红的火焰吞噬殆尽,生出羽翼,恰与月泉淮死前自焚的形态别无二致。
  李忘生向来平和的表情现出一丝裂纹,他迅速起身运转仅剩的内力握住掩日剑的剑柄,想将它拔出来,却丝毫未动,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谢云流,毫不犹豫地以掌心对上掩日的锋刃,狠狠划下,血流如注,掩日得以拔动,李忘生也被一并拉入心魔幻境。
  
   李忘生在那一眼想过什么,谢云流并不知道,或许他当真什么也没想。
  谢云流自嘲地想,他可是师兄,居然还要李忘生去救他,这师兄当得果真不像样。
  
  剑境冰天雪地,掩日魔剑插在龙脉之中,方才贪食自焚而亡的拥月仙人闲适自得地转身,眼睛却是诡异的红色,居高临下地俯瞰头发已黑了一半的纯阳掌教,幻境之中,头发的转黑也已停滞了,他轻巧地笑着,尾音上扬,“李、忘、生,没想到,我们还有再见的机会。”
  李忘生敛眸片刻,目光灼灼,“师兄在哪里?”
  月泉淮闲闲看过自己细腻如少年的手背,努了下嘴,挑眉示意李忘生去看,掩日魔剑所插的冰雪壳下龙脉之中,谢云流被冰封于此,胸口被掩日魔剑贯穿,心口与脸上皆蔓延开金色的纹路。“说来,我还该对你们说声感谢,若不是你们在此刻成仙,灵气滋养,我也难有此机会,得以复生。——不消片刻,谢云流的魂魄就能被我如数吸收,虽然并非我的原貌,但谢宗主这副相貌,老夫也甚是满意。”
  
  借体还魂。
  如果让月泉淮真的出去了,后果不堪设想。
  李忘生恢复镇定,掠身而上,以指为剑,按之前罩门的位置,由膻中穴重新一一点过,月泉淮信手扣住他的手腕,反手与他缠斗起来,相比起李忘生的气海空虚,他却聚满灵气与魔气。
  不行!不行!不行!
  谢云流脸上的金色纹路几乎快吞噬了半张脸,不可再拼,李忘生飞身向后退至谢云流身边,拔出掩日魔剑,震碎周围冰壳,将谢云流捞出来,落下一道镇山河,身子微晃了下,唇角溢血。
  
  谢云流心痛如绞,方才一战,再加这道镇山河,李忘生仅存的内力也被消耗殆尽。
  
  “你既是月泉淮,也并非月泉淮……”李忘生垂落的手紧紧握住谢云流的手,仿佛能够从中汲取力量,“掩日魔剑的剑灵,以及部分月泉淮的魂魄。”
  他抿了抿唇,目光留恋地描摹谢云流的轮廓,短短片刻,留恋褪去,他下定了决心。
  “不若做个交易——师兄长于武技,而我长于内力,想来比起师兄,该是我更适合,做拥月仙人的容器。”
  “将师兄送出此地,我自愿,将魂魄与躯体献出,如何?”
  月泉淮总是轻慢自负,仙人躯体受伤亦会吸收周围灵气恢复,李忘生转成仙躯的进度明显比谢云流更快,一副拥有内景经三重的躯体,用起来该比谢云流的更为顺手。
  “可以。”他双手抱臂,站远了些许,“在我送他出去之前,你还想对他说些什么,没准,老夫还能替你转达。”
  李忘生倾身环过谢云流的身体,宽大的掌教服饰遮住了月泉淮的视线,月泉淮眸光微动,转过身体,不再看他。
  李忘生凝尽自己毕生的勇气,低下头去,轻轻地将自己的唇虔诚地贴上谢云流的,他眸中情绪翻涌,唇角微微弯起,声音轻至几不可闻。
  “永别了,师兄。”
  
  他的心,原来和我是一样的!
  谢云流两眼酸涩,心头沾着糖霜的伤口又开始疼痛,甜蜜的情绪混杂在无边的痛苦之中。
  原来……他用那样惨烈的方式,从来不是,想与我永不相见。
  
  李忘生重新站直了身体,谢云流的魂体在他手中散去,月泉淮轻轻挥手,灵气与魔力化作一道金色、一道血色的锁,将他困在此地,九老洞外的纯阳掌教睁开双眼拔出掩日魔剑,眼里是混沌的血色。
  对面谢云流的气息已渐渐平稳,雪白的发卷上漆黑的色彩。
  月泉淮意欲嗤笑,面部肌肉却无法任他意愿牵动,他连抬手低头都艰难,他僵硬地分出一抹灵力查探掩日魔剑——李忘生的魂魄没有被困其中。
  
  世间不是所有人都和月泉淮一样惜命求活,为了治病杀人如麻,那些折损在他手中的人,也从来不是轻贱之命,他们只是为了心中的义,为了心中的道,才义无反顾,九死不悔。
  没有力量,那就拼命。
  哪怕是押上自己的所有,哪怕魂飞魄散不得轮回,他也绝不能让融合了魔气与仙力的月泉淮离开纯阳,离开九老洞。
  纯白的灵魂在燃烧,李忘生面上的神色却未有一丝痛苦,月泉淮眼见躯体随着他灵魂的动作一起行动,手指翻飞结出手印,玉清玄明如臂使指,随着他清喝一声,朝着掩日魔剑直劈而下。
  剑在人在,剑毁人亡。
  
  燃魂照世,兵解证道。
  李忘生最后的一眼,看向慢慢醒转的谢云流。
  大道之下,他仅有的私心。
  师兄若是看到他死去,会为他落泪吗?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告诉师兄,没有履行陪他去玩的承诺,没对他说上一句“心悦师兄”,可是如今,幸好没说,这样也很好。
  三清在上,师兄的人生这般苦,那就把他所有的福祉,都赠与师兄,愿谢云流此后平安顺遂,事事如意。
  他的魂魄燃尽,身躯也将化作飞雪,可最后一片雪,也想融化在谢云流的掌心。
  
  归墟界督如愿以偿地看到了谢云流面上的痛苦,可静虚真人又是痛苦又是微笑落泪,太过奇怪。
  他没有片刻犹豫,飞身直跃而下,中央的圆台上,龙潭泉的泉眼宿何已等待了他许久,手上的秤浮在空中,他的声音没有情绪,“汝为何而来?”
  “我想要李忘生回来。”谢云流久违地露出一个微笑,连语气都轻快了许多。
  “汝既有所愿,便需有所付出。以汝之存在,方可交换汝所祈求之生命。存在消失,世间不会再有人记得汝,汝可明了?”
  谢云流轻轻点头,“所付代价我已明晰——”
  李忘生的心中永远有比谢云流更重要的东西,他的道,他的纯阳,这世间的安定与太平,可是,谢云流比他自己的性命更重要,是他惟一的小小私心。
  谢云流捧着他沉甸甸的爱,想,他可是师兄,怎么能败给师弟呢?
  李忘生没有他,也能过得很好。
  宿何手中的秤转动,金色的水镜就此铺开,谢云流径直往前走,消失在水镜里,世界所有关于谢云流的记忆,自水中散去。
  
  “师兄——师兄——”中条山上传来少年清亮的呼喊声,“你又偷偷喝酒!”
  茅草屋顶的少年抱着酒坛,手握一只酒杯,递与明月,脸颊染着红,打了个酒嗝,“敬天生万物,敬明月高悬,敬……”他低头笑,酒杯里的酒倒下屋檐,惊了眉间一抹朱砂的少年,他继续说,“敬我的师弟李忘生。”
  李忘生鼓着一张小脸,“敬我什么?”
  “敬你今早做饭,差点烧了厨房,师兄的头发都要被燎着了,你不喜欢了怎么办?”谢云流颇为认真地说,他从屋顶纵身跃下,酒也洒了满襟,昏昏沉沉地,还记得要去抱李忘生,“你一定要一直喜欢我,不许变。”
  李忘生绷着脸,没忍住红了耳根,谢云流的衣服被酒泼得湿漉漉的,连带他的都湿了一片印,他大度地决定不和师兄计较了,小手拍拍他的背,说,“那师兄要听我的话才行。”
  “我明明都有听的,一直在听。”谢云流争辩道,“倒是你,今天下山时一个人跑去听书了,我喊你你都不理我——”他报复性地咬了一口李忘生的脸蛋,含着软肉含糊不清地问,“你都听什么了?”
  “在听纯阳五子大战月泉淮的故事,有个和我同名的掌门人因此牺牲了。”李忘生眨眨眼睛,合情合理地提出建议,“不过,总觉得很喜欢纯阳,没准就是因为这个缘分呢,师兄,要不我们去纯阳拜师吧,离这也不远。”
 “我还想去刀宗,不过听你的,就去纯阳吧。”谢云流松开牙,满意地盯着自己的杰作——李忘生脸蛋上的牙印,“这个印记好,要是能一直留着,就不怕你走丢了。”
  李忘生反驳,“我没有走丢过。”
  “那可说不准。”谢云流又给他补了个亲亲。
  
  “汝为何而来?”
  宿何被来者唤醒,来人一大一小,大的须发皆白,小的垂髫之龄。小孩子上前一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大人,直直开口,“我要交换,一个马上就会来到此处之人。”
  “汝之魂魄皆为拼凑,寿数不长,所交换的存在也只能拥有同等长度的寿命。”
  须发皆白的老者精神气没有以往好,他抚了抚胡子,摇了摇头,“无妨——还有人,不,一个仙人一起来换,仙人的生命漫长无尽,就均分给两个人,便行。”
  宿何又探了小孩的魂魄,说,“此童身为容器,汝与何潮音、洛风三人各损一魂一魄,上官博玉、于睿、祁进、卓凤鸣,他们四人皆损一魄,往后八字皆轻,修行更是不易。”
  老者不甚在意,他的人生顺遂,已无多少遗憾,仙人寿命长久,本打算自己以身代之,但他不过回纯阳交代了些事,出门时,密林别院的人已经出现在他面前。
  “凭什么我都未原谅你,你就要让我忘了你——”她说,“你不能这样、这样对我,你是神仙,就捏个人出来,三魂七魄凑不够,我分给你。”
  于是更多人自愿来分,连待了多年的鬼也要来凑热闹,全然不管失了魂魄以后身体会因此虚弱许多。
  龙潭的入口隐隐有灵力波动,孩子不再犹豫,跳入水镜之中,老者隐去身形,最后看了一眼进入归墟的、那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
  罢了,罢了。
  动物皆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大概因为是人,才会自讨苦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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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流转 | 2024-11-18 10:14:3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每天都重刷呜呜呜老师真的写的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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