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松雪衾暖

summary：老谢穿小谢

+



　　这该是纯阳宫再平常不过的一日了。雀鸟掠过时往松枝上一点，松针上的雪簌簌落了下来，浇得谢云流满头满面。谢云流终于从混沌的酣梦中浮了出来，从岁月的流淌里醒转。

　　他抬手拭去身上的雪，猛然坐了起来，才醒悟过来，入目松间落雪、白鹤群群，他当是在纯阳无疑了。景龙四年后在梦中频现的故园，他竟如此轻易地睡在此处。谢云流这才发觉，他方才拂开雪的手是如此稚嫩，仿若一双幼童般的手。

　　谢云流不禁悚然。

　　“可是被雪砸呆了？”又是在午夜梦回后才会听见的声音。哪怕是已经开宗立派，成为刀宗之主的谢云流，再见须发皆白的青衣道人将他从雪地里拉起来时也不免眼眶温热喉中凝噎。

　　“师父……”谢云流喃喃道。

　　或许他只是在翁洲某处的躺椅上睡着了，被海风吹起了一些前尘旧事，才让他置身故梦中的纯阳。

　　九老洞一战后，谢云流曾言道，半生流离，亦成道心，见与不见，已无区别。但当师父真真切切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即便是道心已坚若崖边磐石，也难抑制住师徒天性，如倦鸟归林一般扑在吕洞宾的怀中，又恼自己怎么真如孩童一般举止，羞得一时不敢从师父怀中起来。

　　“师父，师弟去哪了？”

　　谢云流此问虽算得上转移话题，让师父不在意他此时的小儿行止，却也是真心实意地想同尚是少年的师弟见面。

　　吕祖只笑着抚了抚大徒儿的发顶，“前些日子，你带着忘生满山乱跑，忘生由此发热着了凉，不是你信誓旦旦要寸步不离照顾好师弟的吗，怎么现在倒还来问为师忘生去了何处？”

　　“我……弟子一时忘了，弟子这就去照顾师弟。”谢云流夺路而逃，往李忘生的居所奔去。

　　山风烈烈，谢云流行至师弟的房间外时，衣上又沾满了晶莹的雪絮。谢云流心道如今师弟尚在病中，若是这般贸然进去，又带给师弟一身寒气，于师弟病体无益，因而匆匆抖掉了身上的雪，在门外踌躇徘徊，迟迟未有敲门。

　　“……是师兄来看忘生了吗？为何师兄不进来？”许是还生着病，屋内的李忘生说着话都带着鼻音。

　　“忘生……”纠结之中，谢云流一步踏空，摔入李忘生房中。

　　“大师兄小心！”

　　李忘生从被子里勉强坐了起来，想起身把师兄扶起来，却被飞速起来的谢云流塞回了被中。

　　“外面太冷了。”谢云流不赞同地说道。

　　李忘生朝谢云流解释道：“那块砖是忘生和师兄玩闹时剑尖落在上面击碎的，还没来得及修补。莫非师兄忘记了此事？”

　　“我倒是记不清这些事了。”谢云流摸了摸自己鼻尖。

　　“大师兄为何这个时辰才来，忘生好生想念师兄。”李忘生用他虚弱的声音缓缓说着，言语之中满是对师兄的亲近之意。

　　谢云流只愣愣地看着师弟眉心的那点殷红，心口闷闷作痛。

　　“师兄？”李忘生见师兄扑在床沿上仰着头痴望着他，他仿佛看到了隐隐没在师兄眼中被风雪埋藏的沧桑底色。李忘生不解地蹙起了眉头。

　　这几日若是师兄来寻他，必然雀跃地声声唤他师弟，然后掀开他的衾被钻进来，和他抵足而卧，还会和他道，华山的雪好冷，还是师弟这里暖和。

　　只是如今……如今……

　　李忘生不动声色，问谢云流道：“大师兄答应给忘生缝布娃娃，师兄之前已缝到一半了，师兄可有带来？忘生想看着师兄缝。”

　　前尘若梦，谢云流对此事还有印象，他记得他给李忘生缝了许许多多的娃娃，在他最恨李忘生、怨李忘生将他拖入深渊时，更恼恨过自己为何那般痴傻，为李忘生做了这些事，白白惹李忘生这种满腹心计的人耻笑。

　　“我忘记带来了，”谢云流说，“等我缝好了，再送予师弟。”

　　“你骗我。”李忘生的眼中被漾开的哀悲溢满了，“大师兄从来不肯和我承认他给我的布娃娃都是自己缝的。”

　　只听锵地一声。

　　昔日吕洞宾为他的两位爱徒亲自打造了一对剑，一名“非烟”，一名“非雾”。而此时此刻非烟的剑尖正抵在谢云流的咽喉处。

　　李忘生披散着头发，穿着里衣赤足站在地上，压在枕头下的非烟已被李忘生拔出鞘直指谢云流。

　　“你要对我刀剑相向？”谢云流不可置信道。

　　若说此时在谢云流的身躯中是许多年后已苍苍白发的谢云流的魂魄，岁月带来的武功差距如天堑般盘桓在他和年少的李忘生面前，加之李忘生正染着风寒，若谢云流想要还手，李忘生顷刻便会被谢云流制服。但谢云流却什么也未做，只是任由师弟将锋刃朝着自己。

　　“你虽然和忘生的师兄很像，却到底不是忘生的师兄。忘生也很想知道，到底是何人占据了我大师兄的身躯？”

　　尚是剑魔的谢云流如若在此处，只会嘲笑这里的谢云流竟连少年李忘生如此浅显的试探都看不出，平白着了卑鄙小人的道。然而若谢云流满心满眼都只有师弟时，难免会忽略掉一些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漂泊半世，蹉跎半生，我还是我，我还是谢云流。”谢云流答道。

　　李忘生拿着剑的手很稳，稳到剑尖都不曾颤抖，但谢云流却能清晰感知到李忘生隐藏在镇定神色下的恐惧，恐惧不知哪来的山野精怪夺走了自己的师兄。

　　“你还是纯阳宫首徒、我的大师兄，谢云流？”李忘生问他。

　　一旦加上这些前缀，谢云流便失了前番说话间的肯定，他心下迷惘，低低地道：“我不知道……”

　　他叛离纯阳，把师父一掌打得口吐鲜血，也曾恨李忘生恨得入骨，哪怕是九老洞前又与师弟同门相见，与师弟御敌同进同退，额上添了三道疤痕，可他到底还是成了曾经欺师灭祖的逆贼谢云流。纯阳宫，也成了他难以再回的故园。直面容貌尚且稚嫩的李忘生，谢云流竟无法言之凿凿理直气壮地再道自己是纯阳宫首徒，是李忘生的大师兄谢云流。

　　他一时不能回答李忘生的疑问，在师弟的剑下彻底丢盔弃甲。

　　“我是数十载后垂垂老矣的谢云流。你杀了我吧，忘生。”谢云流别过头去，不敢直视李忘生的双眼。

　　非烟应声落地，他在与李忘生四目相对时，李忘生眼中已有了泪光。

　　“忘生不会伤害师兄。如若忘生真的杀了师兄，我的大师兄也不会再回来了。”

　　“……后来应当发生了许多事吧？”在谢云流的强烈要求下重新拢着衾被坐在榻上的李忘生叹道，他邀请谢云流也坐在他的床边。

　　葫芦中温好的松露酒李忘生为谢云流倒了满满一杯。谢云流手指摩挲着杯壁，触感一片温热。

　　“这是大师兄从师父那里拿来的。”李忘生凑近了谢云流，似乎在分辨谢云流蕴藏着千头万绪的目光。

　　“我和大师兄许诺过对方，要一直相伴，绝不分离。我们后来……分开了吗？”李忘生定定看着谢云流问道。

　　谢云流艰难地点了点头，李忘生却是宽慰他道：“纵使忘生与师兄相隔天涯，忘生与师兄的心也一直在一起的不是吗？忘生相信，即便是海枯石烂，忘生对师兄之心都不会更改。”

　　“我看你倒是变了对谢云流之心才好。”谢云流僵着身子，语气发冷。他往口中倒了一杯师父的松露酒，也未驱散萦绕在胸腔之中的那股寒意。

　　“我……我之后对你并不好。我对你恶语相向，狠狠伤透了你的心。还将你一个人留在华山，让你为了纯阳沥尽了心血。我还眼睁睁看着你被醉蛛老人折磨，却言是来看你如何死去……你为我教养了风儿那么多年，我连风儿都未护住……”

　　谢云流身处之景如梦如幻，而今对着小小的李忘生倾诉，追忆往昔，袒露心中的懊悔繁思，却是比朝同样霜发的李忘生言明心中真意要来得轻松。不知道为何，当他面对那个李忘生时，总是不由自主说出最是伤人的话语，即使他内心深处犹在惦念挂怀着那个李忘生。

　　谢云流字字都浸透了当年的血泪，“忘生，我怨过你，更恨过你……许多年后我才知道是一场误会，可在无数岁月里我已恶意揣测你、辜负你的苦心、将你视作十足的恶人……”

　　“忘生知晓师兄心中有不得已的苦衷。”

　　来自未来的师兄向他泄露的天机令李忘生暗自心惊，他尚不能知“风儿”是谁，但还是没忍下心问此时这般状态的谢云流，他按耐住想要呛咳的欲望，继续说道：“若此后之事当真如师兄所说，那忘生想通之后也不会怨怼师兄，此为……忘生之本心。”

　　“师兄在外一定吃了许多苦吧，忘生真想替师兄受了此后师兄经历的苦楚磨难……”

　　李忘生突然眼神灼灼，像是急于寻求一个答案：“师兄后来，回纯阳了吗？”

　　回应李忘生的是肩上陡然增加的重量。

　　师父的松露酒醉人，谢云流几杯松露酒下肚，借着醉意同李忘生说了许多话，终于沉醉过去，靠在了李忘生正拥着的衾被上。

　　“该是回去了吧。”李忘生轻声自语，唯恐扰了谢云流的安眠，“无论如何，忘生都会努力等着师兄回家。”

　　“又或许知道了今后种种，忘生能够留住一次师兄……”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的雪终于暂且停了，小小的谢云流终于从师弟的床榻上醒来。他第一时间抬手往李忘生的额间探去，用手背感受着师弟额上的温度。

　　“师弟你好像已经不发热了。雪停了，大师兄先带你出去玩会怎么样？”

　　虽可预见师父知道后必会教训他们二人，但李忘生放下手中的书卷，抬头看向师兄，仍是眉眼弯弯笑了起来。

　　“好呀，师兄。”

　　

　　—完—

　　

　　

　　

　　

　　

　　

　　

　　

速速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