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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飞雪簌簌，谢云流散漫仰躺于坐榻，遥望远处起伏陡峭的山峰，深深——深深的叹了口气。 经书歪歪扭扭滑动片刻，终于从他胸前吧嗒掉落，发出沉闷坠地声。谢云流置若罔闻，双目竟浮现几丝怅然。 他道：“忘生，你怎么就不能……” 一只洁白修长的手捡起跌落于地的《清静经》，仔细将书页沾染的灰尘擦除，又端端正正放于谢云流怀里。 “……就不能多陪我下山去玩玩儿呢？”他视线追随师弟，终于说完后半句话。 李忘生垂目抄经，低声道：“我不知要玩什么。” “但师兄知道啊！”谢云流简直心力交瘁，“你若愿陪我一起，师兄带你将长安城玩个够。” “可每日做完早课，帮师父处理完纯阳庶务后，就只余练剑时间，哪还有多余空闲下山……” 谢云流想再努力一把：“那就晚上去？临近除夕，长安夜市又热闹又漂亮。” “但我还有晚课要做。”李忘生一板一眼，认真回答，无情打断身边人的模糊遐想。 “……” 他终于再次死心，盯着师弟侧脸默不作声。 半晌后，似是自言自语道：“那样多的花灯，百般千样，精美绝伦。还有美酒，小吃，各色小玩意儿，擂台轰轰烈烈，侠客天南地北，西域人带来双瞳异色的小猫，产自沙漠绿洲的罕见鱼干，可精炼兵刃的稀世矿石，你都没见过。” “——你也都无一丝兴趣。” 几片飞雪飘落脸颊，谢云流语气无波无澜：“你只是不愿同我一道罢了。” “师兄！”李忘生笔端一颤，溅落数团逐渐晕开的墨迹。他顾不得即将抄好的经书，急急回头道：“我没有……” “无妨。”谢云流已一跃而起，背对他走出门去，仿佛方才瞬间低落只是李忘生错觉。 他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下次再叫你，反正，来日方长。” 李忘生呆呆看他背影消失于夜色，未尽话语就此被寒风吹散：“……可我若像师兄那般纵情潇洒，又如何尽快追赶上你？” ——天赋之差，须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和时间弥平。 我知师兄嫌华山素净清冷，喜爱山下热闹。但我所有的热闹，也都在师兄身上了。 他默默取出一卷空白经书，半晌后，终是未落下一字。
谢云流次日醒来，已是晨光熹微。 他揉了揉眼，疑惑自己是否喝多后睡错地方——剑气厅窗外，何时多出这样大一株蓬勃热烈的红梅？ 清幽香气飘入鼻端，令他心头微微一动。 仿佛心有灵犀，谢云流倏然抬眼——梅与窗隔出的空白画卷里，徐徐出现一张温润清正的面孔。 李忘生额头微汗，微笑道：“师兄，你醒了？” 谢云流迅速走到师弟跟前，抬手便擦去他两鬓汗水，不解问道：“你这是？” “哦，”李忘生踩了踩脚下新翻泥土，“我从后山找了最大最好的红梅移植于此，这样师兄每日醒来，就不会觉得过于冷清了。” 他不动声色观察对面人神情：“也好让师兄觉得……华山上并非没有热闹之处。” 汹涌的，隐秘的暖流从心底冲刷而过，令谢云流掌心一阵阵发热。这瞬间有许多话想倾泻而出，翻涌许久，却只统统收束于师弟隐含期待和忐忑的眼神里。他哑然片刻，失笑道：“呆子，什么热闹不热闹的，脸都脏了。” 李忘生下意识抬手，谢云流已反复几下擦去他侧脸尘泥，半真半假道：“这花搬动过程中掉落许多，不好，不好。就罚你——等下次繁花满树时，跟师兄一起下山吧！” 他生出几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忐忑，终于听到李忘生如愿开口，郑重回答道：“好。” 火红花瓣悠悠飘落，谢云流想，还有什么热闹颜色，能比得过眼前朱砂呢？ ——但他后来终于知道，是景龙四年那个雪夜，从他身后亮起的，追兵们嘈杂而刺眼的火。 将那树梅花，和早已暗刻于心的朱砂烧得尽皆枯皱。
等他再回纯阳时，剑气厅已全然新建，窗外梅花自然随当年废墟一并消失了。 李忘生察觉他片刻停顿，不解道：“师兄？” “无事。”谢云流将心底藏了许多年，鲜活过，黯淡过，如今又重新丰盈起来的那点朱砂仔细抚了又抚，方板着脸道：“这屋子不似以往，不好。我要住太极殿去。” “……好的。”李忘生只怔了片刻，便自然答应。他边走边问：“师兄带来的这几个大瓮，又是何物？” ——看刀宗弟子们抬得颇为沉重的样子。 谢云流倒也直白：“这个？翁洲沿海特产的小银鱼罢了。若冷冻过来，味道便不甚佳。我以海水装瓮，带活的过来给你尝尝。” 难怪师兄此行过来费了许久，我还以为……他不愿回纯阳与我一并过年——李忘生暗忖，明智地未将此话说出口，继而泛起暌违已久的熟悉感觉——温暖，感动，然口拙无措。 想了半晌，还是朴实道：“谢谢师兄。” 谢云流盯着弟子将大瓮亲自抬到后厨放好，启开封盖，方随意道：“谢什么？怎么谢？” “……亲手包饺子给师兄吃？”思索片刻后，李忘生试探回答。 谢云流瞬间想起师兄弟间一些久远回忆，登时如临大敌：“不必！你歇着吧！” “明日捞些银鱼出来，我与你做鱼肉馅饺子。” “好的，那我帮忙多做一些？让留守纯阳的弟子们都尝一尝。” “……就留一瓮给他们。” “师兄大度。” 两人絮絮低语，一并往太极殿走去。
结果翌日—— 谢云流霍然起身：“你说什么？一条都无了？！” 管后厨的小道童几乎被他吓哭：“是、是！四个大瓮都、都空了，只剩下些许海水在里面。提前备好的蔬菜也丢了许多……” 谢云流已无心听他说些什么，只觉荒谬又生气。现在回翁洲又如何来得及？我千里迢迢给李忘生带的鲜鱼，就这样离奇消失了！ 他咬牙切齿：“是谁？好大的胆子，竟敢偷到纯阳宫头上来！让谢某抓到——” 李忘生更是既黯然又心疼，但当务之急是先安抚师兄。他将谢云流按坐下来，缓缓道：“师兄的心意，我已尽数收到，这对忘生来说才是重中之重。”等谢云流沉着脸坐定，方温言劝走小道童，沉吟思索：“此种状况已非一次两次。纵然临近过年驻守弟子寥寥，也无人能突破纯阳护山大阵深入到后厨这里。且若是人为，不应只有厨房失窃。但若是小兽所为，又不会不惊动值夜弟子……” 谢云流忽然想起什么：“你是说？” 李忘生悠悠一笑，低头看他：“师兄，今夜有无兴趣随忘生一探？”
子时过后，二人悄然出现于后厨不远一处山石上，周身气息收敛至天衣无缝，宛如与山石飞雪融为一体。 谢云流难得有几分新奇。他望着师弟沉静侧脸，不由低声道：“似乎还是第一次，与你体会这种做贼体验。” ——匆匆几十载，师弟果真觉得当初屡次拒绝自己不对，开始反思弥补了吗？ 李忘生哭笑不得：“师兄怎会如此说？你我明明是在抓贼。” “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温和，“能与师兄一同沐浴在这月光下，倒令忘生生出一种截然不同的圆满与知足。” 他看向谢云流，谢云流也看向他。当年朱砂已不复浑圆，但那尾太极阴鱼一脉相承了那抹艳色，直直从谢云流眼底烧到心里。 他的血液都隐隐沸腾起来：“忘生，我……” 某些话已然快到嘴边。 李忘生目光一凝，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 欲冲上天灵的热血瞬间被堵回去，谢云流默了片刻，方听到李忘生以气音凑到耳旁说：“纯阳宫后厨外，何时多出这样大一块巨石？” 他听着入耳话语，却不合时宜地想：师弟凑太近了，有点痒，也……有点热。 视线随话语一转，忽见那块大石微微动了一下！ 这下旖旎心思全消，谢云流瞬间神情严肃，暗想道：莫非世上真有妖精鬼魅？师父在纯阳呆了这许多年，都未能……震慑他们？ 正胡乱思索些大逆不道的想法，便见那块巨石抖了几抖，慢慢抬升，逐一显露出疑似尖耳，獠牙，四蹄和尾巴的东西出来。 “它”灵活扭动几下四肢，抖落背部积雪，左前足随即轻轻一踏，便自足下生出数股肉眼几不可察的沉沉波动。这波动沿浅表地面迅速蔓延开去，在此范围内的值夜弟子便莫名一震，不由自主陷入昏睡。 这庞然大物状似得意地哼哼几声，随即撒开蹄子奔入后厨，开始埋头大快朵颐。 “好小子，原来是你。”谢云流与师弟对视一眼，终于确定了食材屡屡失窃的罪魁祸首。 竹林飒飒，飞雪簌簌，柔和月光自天地间洒落，将一切都染成副清雅的水墨画卷。有那么一瞬间，谢云流望着师弟清亮眼瞳，恍惚觉得自己将几十年的孤索与冷厉尽数丢开，又变回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热血少年。 他按住飞身欲起的李忘生，轻笑道：“师弟，看师兄把小银鱼都给你讨回来！” 雪亮横刀轻盈出鞘，数道凌厉刀气无声奔涌，将后厨门窗缝隙尽皆封禁，唯余正对二人的一扇小小后门。谢云流竖起刀身，并指弹去—— “叮”的一声，清脆悦耳，将正在食材中闷头啃食的庞然大物瞬间惊醒。“它”冲突几次皆不得出，便从唯一空缺的小门狂奔逃窜。虽其身形庞大，却极其迅捷，数息内便蹿出七八丈远。李忘生剑尖一点，七星拱瑞遥遥落下，将不明之物牢牢定在原地。 二人不慌不忙走近，便见被前纯阳掌教亲自出招定住不动的，竟是一只毛厚膘肥，獠牙粗长，双眼犹骨碌碌乱转的硕大野猪。 ——这厮竟能趁入夜天暗，兼临近过年人手稀少，悄无声息溜进纯阳宫内，耐着性子扮做不起眼山石，只待夜深人静时分出来肆无忌惮大吃特吃。 谢云流恨得牙痒痒：“好大胆子，竟敢将我的鱼偷得一条不剩！”他冷冷一笑，举刀便开始威胁比划——“你倒真能吃，吞了多少，全给我吐出来吧！” “师兄！”李忘生观察片刻，从额头纹路更加确认了这头野猪，忙不迭拉住谢云流右手，颇有些哭笑不得：“师兄就别吓它了，就算它将鱼吐出，你还愿意拿去做饺子吗？” “……”谢云流满脸嫌恶，将横刀利落一收，反手将刀鞘敲在野猪头上。他抱臂冷哼道：“纯阳初建时，你还知偷偷跑来听师父讲经。本以为许多年过去你能多长灵性，结果全用在如何偷吃上了？” 他满脸嘲讽，掷地有声，自顾自甩出结论：“蹉跎岁月，毫无出息，对得起我师弟当年偷喂给你的无数糕点吗？” “那些糕点连我都没吃上几块！” 李忘生听着师兄教训“小贼”，终于将记忆中背生花纹的圆胖小猪与眼前庞然大物对应起来，着实有些一言难尽。当年……那件事后，师父闭关不出，它便再没出现过，谁承想竟长成如今这副模样，还能寻回来偷食。 “不对——”李忘生忽然疑惑道，“纯阳后厨今年修缮后便换了位置，它又如何准确得知的？” 野猪乌黑眼珠左右乱转，只当听不懂。 “好，很好。”谢云流拇指一顶，雪亮刀身直接出鞘半截，“既然跟普通野兽无异，不如就当场宰了吧，也算补充被它吃掉的食物。” 李忘生便看着眼前庞大身躯瞬间又蓬大一圈，竟是毛发根根竖起，哆哆嗦嗦抖个不停，右前足努力伸出，画出一个歪歪扭扭，勉强能认出是龟甲模样的图案。 李忘生：…… 谢云流连连冷笑：“原来还是狼狈为奸，我的银鱼又有多少到了那太华龟肚子里？”他磨牙道：“师父知道他讲经讲出来两个鬼鬼祟祟的小贼吗？” 刀身一横，直接贴到野猪颈侧：“宰了算了。” 此方空间瞬间响起声嘶力竭的惨叫声。 李忘生挥手屏退闻声赶来的弟子，握住谢云流右手还刀归鞘，叹息道：“师兄可解气了？我看它受惊吓不小，已然长了教训，就等师父他老人家回来亲自处理吧。” 野猪充耳不闻，努力蹦跶几下，从肩颈长毛中抖落一方小小吊牌，上书龙飞凤舞四字：寒天獠牙。它似瞬间有了底气，浑身炸起的毛发也稍稍服帖些许。 “师父还给你起了名字？倒是威武。”谢云流被师弟握住手腕，面上不辨喜怒，似是打算就此作罢。他刚走出两步，忽然回身一掌挥出，将那野猪削了个光溜溜秃顶。 惊天动地的惨叫声中，野猪眼里飙出大颗泪花，宛如一道闪电般迅速消失于下山方向。 李忘生要阻拦已来不及，只得头疼道：“师兄又是何必？” “哼，”谢云流携着人往回走，“敢偷我带来的东西，总要付出些代价。有本事它去向师父告状便是。” “更何况，那些银鱼你还从来没吃过呢。” 低低话语飘入耳中，李忘生心底一软，主动握住师兄右手。 他的声音同样很低：“无妨，等明年除夕，我去翁洲陪师兄一起过便是。” “到那时，师兄再做新鲜的鱼肉饺子让我尝尝吧。” 谢云流猛然扭头，反手握紧贴于掌心的另一只手。
待二人回到太极殿，已是丑时三刻。他匆匆梳洗完毕，却见西侧寝殿内一片漆黑，并无半点光亮。 谢云流边寻火折边问：“忘生？忘生？怎的不点灯？” 他走出两步，倏尔一怔——窗外白雪映上素净窗纸，晕染出大片盈盈清辉。数条梅枝静静横逸于清辉内，仿佛突兀出现的工笔画卷。一道修长身影立于梅枝旁，随他声音转过头来。 谢云流看向师弟影影绰绰的面孔，心跳突然加快几分，口中却说着：“你何时在屋内养的梅花？” “就是此时。”李忘生低低应声，一点温暖火光随他话语亮起。谢云流看到师弟举着火折，小心凑近梅枝根部。那朵火焰便如被无形细线牵引，迅速变为无数朵，爬满眼前黢黑梅枝的每一条枝杈。 ——李忘生在他眼前，亲手种开一树莹莹跃动的，散发温暖橘色光芒的梅花。 他面容微赧：“当年剑气厅被毁，那株梅树离得太近，救不活了。忘生捡回枝干，总觉得还会有繁花满枝之刻，所幸，此时终于等到。” “师兄，”他慢慢抬头对上谢云流视线，“许多年过去，你有没有觉得纯阳宫变得热闹一点？” 谢云流静立原地，半晌后，才从满室浮动光影里沉沉出声。他似花费了很大力气，也似劈碎了许多阻碍，开口道：“有。” 一只手拉住另一只手，继而把人抱进怀里。谢云流紧紧抱着师弟，只希望两人之间贴紧每一处，再没有一丝缝隙。 他偏头吻上怀中人颈侧：“忘生，我比以往任何一次下山都要快活。” 李忘生视线随他动作转移，逐渐从窗外移到屋顶，又很快晃动起来。 满树火焰形成的梅花将室内照得纤毫毕现，李忘生想遮住双眼，却被谢云流强硬拉开，他便只能看着梅瓣一片片燃尽，全数化为周身越来越升腾的热意。洁白窗纸很快被天光照亮，又在漫长的纠缠与交融里逐渐变暗。 他迎来又一个夜晚，也终于在夜色中疲惫不堪地睡去了。
等李忘生再度醒来，便见窗前梅枝被搬到一旁，与谢云流的长刀亲密依偎于一处。窗扇被打开支起，师兄在外忙忙碌碌不知搬运些什么。 他拖着酸痛不已的身躯走到窗前，便看到稍小一些的，熟悉的大瓮摆在这里。银光熠熠的小鱼在其中成群追逐，活泼泼逐雪游动，宛如从未离开过翁洲海水。 “师兄这是……”他怔然发问。 “我连夜捞的。”谢云流面上一片淡然，轻描淡写将另一只瓮搬到窗前，“轻功赶路，多有不便，只捞了两瓮，先凑合着尝一尝罢。” 他走入屋内，随手将大氅披在李忘生肩头：“等上元节后，你同我一并去翁洲，师兄带你吃个够。” 李忘生任他将自己裹个严严实实，看着眼前眉目飞扬的俊脸，终于没忍住问出心中疑惑。 他道：“师兄，你不累吗？”
————————————————————— （然而我到现在都没从银霜口拿到【一根怪毛】（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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