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火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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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416 | 回复3 | 2025-2-6 13:47: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九老洞事罢,月泉淮金翅的流光还在天空中燃烧,李忘生已对所有人宣布自己要闭关了。
  谢云流闻言,方才拐弯抹角叫自己“师弟”的脸色奇异地冷下来,清谈的眼光不咸不淡地在自己脸上逡巡片刻,倏而,展露出一个笑,道:“是吗,我想在纯阳多待几日。”
  谢云流额上的伤犹在淅淅沥沥地滴血,染得他眼色也似乎凌厉起来,再定睛看去,倏而感受到的杀意又宛如华山云开后化掉的冰也似,顷刻间烟消云散,就像一场没有痕迹的梦。
  李忘生呼吸一滞,拱手一礼,恭敬道:“大师兄,那请你自便吧。”
  谢云流便也笑笑,不语。

  李忘生闭关修养,是在华山挑了个避人的小院,便兀自开始沉睡。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几乎把他的内力消耗一空,让他只能在人前维持短暂的体面,便要速速进入休眠状态。
  进入空无之中。
  回复内力。
  不过,这一次的沉眠让他隐隐觉得有些不适,眉头一跳一跳,鼻端的呼吸也粗重非常。脑海里思虑过多,带来暗暗的燥意,李忘生又深吸一口气,继续将意识往下沉。
  这次,他终于入梦了。
  他在识海之中,看到一片茫茫的大雾。
  已是改换身躯,他变为年轻时的样貌。目之所及,大雾尽头,是个熟悉又陌生的寝居。他手上拿着拂尘,一步一步款款地步入门中。寝居之所里,桂花的香气扑到鼻端,暖热的气息一直蔓延到屋中的榻上,木质床榻上歪着一个被绑缚着手脚的人,同样也是年轻的面孔,身着大氅,眉目之间凌厉之气顿起,却被蒙着眼睛,皱着眉头问道:“阁下将我绑缚于此,意欲何为?”
  梦里的自己未说话,李忘生却惊诧不已。
  是谢云流。
  谢云流大氅之内的身体是赤裸的,全然是任人宰割之势,仪态却凌然自持,仿佛一个威武不屈的战士。
  李忘生看到自己将拂尘伸过去,游走在谢云流的脖颈上。
  谢云流脖颈微僵,呼吸一顿,语气微躁:“别以为你将我内力封住,我就无能为力了。”
  他还是不语,他看着自己把手中拂尘一点点蹭动着自上而下,来到谢云流的胸前,那里两点仿佛花苞一般,透出鲜红的色泽。
  意识中的李忘生,费劲地吞下一口唾沫。
  而识海中的谢云流已喘息微微,咬牙切齿地道:“李忘生,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
  他看到自己住了拂尘,依旧不言语。
  但意识里的他已经心跳震荡,难以言喻。
  倏忽大力袭来,顿时攻守之势异也。他被压上了塌,谢云流冷笑着双手已然挣脱开来,把蒙眼的黑布摘掉,玩味道:“果真是你。”
  李忘生觉得自己的心口上正被刀紧紧地贴着,几乎能感受到那股泛着冷的刃尖。谢云流的眼神仿佛闪光的油灯般明灭不定。
  倏而,一双手毫不客气地挑开身上的衣衫。
  耳边是低哑的声音:“原来你喜欢我?我发现你了——”

  从梦境里挣扎出来的感觉并不好。不仅仅是难以平定的喘息,还有难以再次进入入定状态的烦闷。
  耳畔的凉风微微,吹拂着额上的虚汗。李忘生连续深呼吸几次,才勉强摆脱了手脚里乱窜的麻痹感觉。
  真危险,刚刚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谢云流要……杀了他。
  秘密……被发现了。
  李忘生缓缓地吐出几口气。
  还好只是梦境。

  近年来,李忘生自觉年岁已高,很多事情豁然开朗,慢慢地,对任何事情都十分淡然。平和,冲淡,执念皆休,宛然便是一个即将成仙的老头。
  但他其实也对成仙也无意,每日不过维持以往的习惯,成与不成,皆看天意。
  所以即便是一把年纪又做回年轻时的春梦,他也没有任何想法,只是觉得,或许是真的有所突破,这具已然苍老的身体,也似乎可被唤醒了。
  近年来,纯阳宫雪落无声,时间几乎可以同山石一样被埋在华山的雪中,他隔着时间的山河寂寂相望遥遥的对岸,轻轻一笑,沉默无言。
  师父当年飞升之时,也是这样的心境吗?
  不过好似要跟雪一起冻住的,只他一个。纯阳里到底有人,心底赤诚,似犹在青春之时。
  于睿曾跟他讲过,倘若夜帝下次过来,她便要同人再去一次大漠。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莹然的红晕,看得人心头恍惚,一阵柔软。博玉则瑟缩地来到他面前,眼眶微红,郑重一礼,请求与玉虚大弟子择日成婚。
  他……都答应了。
  这是静寂华山之上的无上喜事,值得他虔诚的祝福。
  只是思及自己。
  一时不免也无边寂寞。
  他决定带着这无况的暗恋,深埋心底。
  不想说,也不可说。
  要如何说?说自己曾对千里之外的人,居然曾动过情?
  往事不可追,也只是曾经。
  不说了罢。……不说。
  想来都觉得羞耻。


  翌日夜晚,月光遥遥披上身,李忘生抚摸床榻上泛着光泽的锦绣被褥,犹豫了几分,迟疑上塌,再次入定。
  这次,梦到了山路,两人少年时的脚印在山路上蜿蜒,一脚一个坑,扑通扑通,像心跳一般。
  山雪纷纷,仿似簌簌的盐粒,师兄唉呀一声,在雪地里捡到一只泛着血污的鹦鹉,摸摸还有气,便在山路上挑起雪的帘幕,要送它上树回家。
  剑器凌空与风雪和之,呼啸声铺天盖地,冰凉的气息从喉咙倒灌进胸腹中。师兄让他在树下看着,但自己总要使些危险动作,看得人好不惊心动魄,更有一次仿佛要从高悬的古树上掉下,他在地上捏着带子,频频倒抽凉气。
  结果把鹦鹉费尽心机送回巢穴里,人却真掉下来了,李忘生瞬间脑袋一片空白。
  但谢云流猛地出剑,剑在树上激起了火星,也止住了下落的去势。谢云流又一个翻身,哈哈大笑着跳下来,随手一指树上的梅花图案:“好看吧?”
  他呆呆地道:“你就是要刻这个?”
  谢云流道:“不然呢?唉呀好师弟,专门逗你开心的,快说说,好看不好看!”
  李忘生更被雷打了一样,半晌,闷声道:“好看。”
  不过那股憋闷的心情回去之后总也消解不了。李忘生在床榻上愤愤又纳闷地想:怎么会有这样人。
  怎么会有这种人。
  便如此一记,记到现在,成为魂梦之所。那一股奇怪的让自己的战栗的东西,几乎狂悖地侵入到灵魂深处。
  自那之后他开始做梦,梦里有很多人,却都是同一张面孔。说笑无忌的,佯装失意的,醉中舞剑的。那么多,都在自己的梦里,笑。
  他在梦中逃遁。梦中人却无处不在。
  李忘生又一次醒来,捂住脸静静吐息。耳边轰隆轰隆的雷声,窗户上却只有明亮的月色,明晃晃的,温柔如水。
  这个闭关,怕是闭不成了吧。
  他静静地想。
  然而放弃入定之后,此后的每一日,身体都强健更胜一日。发须渐渐反黑,枯瘦的皱纹逐渐润泽,莹然生光。他想,原来这便是成了?经脉中的气息如涓滴泉水自行充盈起来,耳目焕然一新,血脉重新强劲有力,跳跃着新的生机。
  他后知后觉,自己得道了。
  没有比以前更喜悦,也没有比以前更难过。
  原来如此,正是如此,所有事成之时,只是很平静。
  一切看来都会归于平静。

  没过半月,他让传话的童子偷偷跟几个亲近的人说自己闭关结束。卓凤鸣便这天来到自己的小院里,同他谈笑。
  日头里有金色的粉尘洒落,卓凤鸣看到他,笑道:“掌门师兄莹然生光,恭喜得道。”
  他平淡笑笑,让卓凤鸣谈正事。卓凤鸣道:“大师兄这几日在纯阳上上下下巡视,我都怕了他了,好多人一见他,像老鼠看到猫,都不敢吱声。”
  李忘生也笑:“大师兄……还没走?”
  卓凤鸣道:“没有。”
  李忘生道:“大师兄还那么闹腾呢……”
  卓凤鸣道:“大师兄在太极殿跪了三天三夜,磕头认错。之后到剑气厅睡觉,这时,天上忽然一道霹雳下来,便得道了。”
  李忘生好笑地听着这些事情,道:“也是大师兄的机缘。”
  不过被雷劈了之后,剑气厅更残破不堪,四处都是烧焦的气味。卓凤鸣说,他们在剑气厅里抢救了一些物什出来,其中有个木匣子,外壳被劈焦了,里面却还完好,放着两绺结着红绳的头发,大师兄一见,便把匣子抢走了。
  李忘生心弦轻轻跳动了一下,有一瞬间的慌张。
  但是他瞬间平静下来。
  卓凤鸣道:“大师兄发了脾气,说要把动了这个木匣子的人找出来。师弟略想了一回,记得以前是……掌门师兄收拾的剑气厅。”
  李忘生道:“是我。没错,也是我动了那个匣子。大师兄要来找我吗?他怎不亲自来?”
  李忘生静静喝一盏茶,话语间山雨欲来。
  卓凤鸣叹一声,道:“掌门师兄同大师兄……掌门师兄不然避避?”
  李忘生声音越发疲倦,摇摇头道:“不必。放心,我应该无事,只是可能要做一个了断。”
  当年剑气厅塌的时候,他曾经进入大殿里细细翻了个遍。所有关于那个人的物什,他都整理出来,好好地存放着。
  不过也有一些物品他没拿出来,这个木匣便在其中。本来匣子里,只有一绺缠着红绳的头发,结成结。发丝上流动着光泽,放在掌心里,凉凉的,痒痒的,仿佛毛笔在心里写字。
  但,师兄也曾经希望与人同心吗?
  他恍恍然觉得凉意灌体。手掌上一时间仿佛是千斤重的钟,每划拉一下,都是警示之音。
  那些深埋在心底的,不可见天日的情意,仿佛都在这一瞬间,被日头烧成了灰。
  他慢慢地合上了木匣子。
  又恶向胆边生地剪下自己的一绺头发,也缠好了,放进去。当时,到底是如何心态作祟已然记不清了。可能是些少年的气盛,也可能,只是一些化灰的执着。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恐怕谁也不知道他曾自作主张,就把自己许了人家。
  但这又能如何,那个人又不回来。一年一年的,本只是凉凉的雪,冰寒透骨。心里那节发丝,也这样落了灰,零落成泥,快要遗忘在时间深处了。
  现在怎么又被发现了?
  还要找自己算账。
  李忘生都忍不住笑叹一句:“真是冤孽。”
  能如何呢?
  也不能如何吧?过了期限的东西,早就无法掀起任何波澜。
  
  卓凤鸣走后,李忘生也静静地独坐小屋中。屋外,金光灿烂,云蒸霞蔚,天上的云是狮子,是狗熊,是虎狼,是鸟兽,以后都应该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于是当谢云流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他面前时,李忘生也没什么意外。
  谢云流拿起他桌上的杯盏,哪怕他刚刚喝了一口,盯着他:“你碰过一个装着头发的木匣?我发现里面多了一绺发丝,谁的?”
  谢云流如今也变得年轻,发丝茸茸,如土地上生出的新草,同他刚硬又锐利的轮廓相比,真是感觉尤其迥异。
  李忘生有了一瞬间的摇摆,但细细想想,他仍是道:“我的。”
  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
  他轻轻一笑:“只有一绺头发,应该很寂寞。”
  谢云流的眼神立刻变得晦暗难辨,一字一字地倾吐:“什么意思?”
  “你喜欢我?”
  谢云流的手轻轻地揉捏他的下颌,指端犹有热意,仿佛有火跳动其间。
  李忘生坦诚道:“……曾经倾慕于大师兄。不过那也是以前了……”
  谢云流的手立刻收紧,眼睛刹那间变得凶煞无匹:“你在气我?”
  “李忘生?”
  李忘生正视那张曾让自己感到烦闷异常的脸,虽然心头犹有奇怪的战栗,声音却也硬如生铁:“忘生何必现在气师兄,只是,确实已然过去。”
  “你骗我!”
  谢云流声音恼怒起来,咻咻地喷出似是带着暗色的气息。李忘生不说话,谢云流屏气凝神,喉头笑了一声,道:“……李忘生,说谎也不打草稿?那夜里做梦,梦到我,又怎么算呢?”
  李忘生心头一紧:“大师兄在说何物,贫道不解。”
  谢云流忽然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盯着他看,却一言不发。那眼光洞若火烛,似乎能照见人心最深的幽影。战栗又如影随形缠上来,在耳边咻咻伸出舌头,心头震荡,如入火宅。
  ——危险。
  谢云流忽而头凑过来,在他的颈边嗅嗅。李忘生一身鸡皮疙瘩弹起,退后一步。但谢云流似乎也不打算继续向前了,只看着他,道:“没关系,李忘生,我现在有的是时间,跟你慢慢秏。”
  谢云流走后,李忘生瘫坐在木椅上,心不受控制地乱跳,他蒙住自己的眼睛,却也能感受到手掌之下埋藏的砰砰跳动的血脉。
  这具身体……真是让人难以习惯。
  明明已经……心死了。

  夜里,油灯的光在桌案上跳动,李忘生睁眼,静静听这暗夜里窸窸窣窣的响动。
  聊以提神。
  身体年轻之后,因年纪渐大而少掉的困意也卷土重来,熊熊烈烈,几不可控,李忘生调控这几日,都不觉有何效果。
  他还是不知不觉入眠了去。
  这一次入梦,他又梦到了熟悉的居舍,桂花的香气铺面而来,褐色的木屋几乎有厚重而坚实的质感。李忘生脚步踉跄了一番,迟疑着还是迈步进了房门,打眼一看,那个穿着大氅、内里chiluo、脸上凌然不惧,仿佛便要慷慨就义的人,仍在木色的床榻上瑟瑟地喘着气。
  李忘生喉头上下滚动了一番。
  他又一次看到谢云流古铜色皮肤被自己挑拨地浮上轻红之色,继而他应该会压自己上塌,摘下蒙眼的布……
  但——
  这一次为什么是自己把谢云流压上塌?
  谢云流还挣扎着弹起身子,惊喘了一声。
  李忘生着实是惊住了,底下的谢云流还在嚎:“李忘生!我知道是你!”
  李忘生一僵,撕下衣服把布条团成一团,塞进了谢云流嘴里。
  搞得自己恶霸也似。
  谢云流眼看着声音被堵住,喉头立刻上下滚动,发出唔唔的嘶叫声,蒙眼的黑色布条因此被汗液濡湿,至于是否流下眼泪,李忘生手脚勤快地加固了一番绑缚谢云流的布条后,才有空想了想这个问题:他要是哭了,自己不就更像恶霸了……
  所以他干嘛要这么做?月黑风高,杀人放火?
  李忘生都要把自己逗乐了。
  说实话,他本来还以为这些都是谢云流捣的鬼,但目前此人几乎完全在他掌控之中,生杀予夺。谢云流应该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等被动局面之中,那看来这还是他的梦,只不过这梦实在出人意表而已。
  既然如此,李忘生也便放下心来,手里的拂尘蠢蠢欲动,挑开那人厚重的大氅。
  光洁的肌肤上交杂着沉淀些暗色的伤痕。
  李忘生默不吭声,心头默念,此中俱是虚假之物,不必忧怀,梦中所有,现实皆无痕迹。
  就当是……放纵自己一次吧。
  他抬起拂尘,白色的羽须刮搔谢云流的皮肤,谢云流口中立刻呜呜咽咽,一遍又一遍地脊背弓起,如砧板上垂死挣扎的鱼。谢云流脸色涨红,喉咙里呜呜地嘶叫,汗水汹涌而下,划过他丘壑般的背脊。
  李忘生面不改色,但下意识抚须,但摸了个空后,只好再用布把谢云流脸上的汗水轻柔擦去。
  静静看这张脸,抚摸着黑布之下的丘壑与纹路,听着谢云流粗重的呼吸,李忘生顿了顿,指间萦绕的,是富有生气的温暖。
  反正……
  是梦。
  就当是……让自己这份感情,能有份体面的收场。这样自己再见师兄时,便可更加自然地唤一句:“大师兄。”
  而不再只是一声:“嗯。”
  好像很在意似的。
  
  心念既定,李忘生又摩挲几下手下面皮,一把抽走已被口水沾湿的布团。刚抽走,谢云流嘴巴怒张,仿佛要破口大骂。李忘生猛地抵上去,用自己的唇舌,封住了谢云流的嘴。
  这滋味其实也……似乎寻常。
  但谢云流仿佛是愣了一下,马上缠将上来。几乎是一瞬之后,谢云流便反客为主,兀自在他的口中扫荡,耀武扬威,谢云流还叼住他的舌头,挑衅一般地轻咬几分,又用舌头顶住他的喉咙眼往上挑。李忘生呼吸不稳,谢云流鼻子喷气,立马宣布了这场战争的胜利。
  他被彻底而狂乱地吻了一番,很利落地溃不成军。
  好在谢云流手脚还被绑着,他一挣便逃脱出来,兀自咳了两声,心头颤颤巍巍。
  丢人。
  谢云流轻轻笑了,眼睛虽被蒙住,眉峰却挑了挑:“你不想让我见到你?”
  李忘生点头。
  半晌,见谢云流脸色仍有些疑惑,李忘生才反应过来他还看不见。不过谢云流这时也不想要他回答了,径直道:“好,既然你想这么玩,那我也陪你。不过?如果你想尽兴,是不是把我手脚放开比较好?”
  李忘生犹豫了一下。
  谢云流的声音像流淌的蜂蜜:“此间早把我内力封禁!你怕什么?放心,我依你的意思,为了陪你玩下去,不会把眼前的布摘掉。”
  李忘生心头松一口气,勉为其难地把谢云流手腕与脚腕给松绑了。
  于是更为炽热的拥抱席卷而来,明明是梦,可这触感为何如此真实。好像是真的被人架在火上烤。身下被人开垦,如心头被人啜饮。而淅淅沥沥地淌着汁液的部分,一会儿麻痹着,一会儿抽动着,快要把他的神智抽光。而他眼中发热,背后是更加高热的炉火,剑器浴火而出,携着风,抵达到隐秘的深处。
  他在本能的抽动时,恍惚地向后摸,却又被一把擒住。
  耳边是听来十分紧绷的古怪声音,仿佛在极力忍耐什么:“你别乱动。”
  粗硬的剑劈开稚嫩的细处,胀地很,虽然堪可忍受,但心中慌乱无由,迫切想要抓住一样东西。但手却被人无情地捏住,耳边是剑器破空之声,谢云流在强力地拆卸他,让他吞下一记又一记剑招,嗓子眼儿尽是难以自控的瘙痒。
  李忘生受不了了,想逃。
  却被抓住脚踝,一下子拖回去,
  谢云流顿了顿,更加深而重地出剑,翻来倒去地刮他的鱼皮,一定要摘到腹中柔嫩而无刺的地方,吃他这一口鱼。他感觉自己被刀具一片片割掉心头的肉,瑟瑟地手脚麻痹。
  李忘生喘息不定,勉力想护住灵台一份清明。
  但谢云流的论武之心实在有愈演愈烈之势,他气喘吁吁地瘫在榻上,被人又一次抄起腿弯时,心头已是颤颤巍巍,挣扎着想要逃跑。
  “……不。”他今夜第一次出声。
  但是剑顿了顿,反而更深切地探入他的身体中。
  “抱歉……我也不知道它怎么进去的。”谢云流的声音听来非常苦恼,但执剑人行动上一点不含糊,招数令人眼花缭乱,却隐隐有序。李忘生喘了半晌,缓慢地扭身,似乎碰到一个地方,暗自抽搐几下。李忘生意识蒙蒙的,背后的人忽地大叹,停止征伐,汗湿的身体靠在他身上,呼呼地喘息着。
  “……”
  李忘生怯怯地回看一眼。
  怎么说呢,进来了也就进来了吧。动就是了……怎么进来了,剑突然变软了?比剑还能中途下场吗?
  但谢云流蒙着眼,不能立即领会他的意思。李忘生只好叹一声,扶着谢云流的肩膀,磨蹭着坐上去。
  谢云流听到这声叹,身体都僵硬了,接着他的剑柄被轻轻捏起盘了盘,谢云流耳根彻底红透,而且剑器也忽然被喂到暖热之物中,慢悠悠地被吸吮着。
  李忘生慢慢摇摆着身体,却见谢云流脸色涨红,又扶住他的腰,攒劲一动一动挺着身子。不过想来是力气在之前都使光了,所以频率无法避免地慢下来。但目前这样的节奏,李忘生才觉得比较舒服,可由自己来把控,得到舒适的麻痹感。
  这个夜晚,本以为会进入又一场迷情险境中,但令人意外的是,目前看来还不错。
  李忘生满意地想,从此后,他便可以全无芥蒂地点头微笑,说:“大师兄好。”
  那会如何解脱与释然?令李忘生想到便心向往之。
  
  但天光大亮后,李忘生便不那么愉快了。
  他没有在自己的院子里醒来,但也不是梦里所居的房屋,眼见的一切都换了形状。屋外有桂花甜美的香气,夏日的热感暗暗地蒸腾上来,空气里翻滚着馥郁的草木气息。
  李忘生掀开衣裳,不出意外看到这具身体上赫赫的吻、痕,斑斑点点的痕、迹昭示着他曾干过的事情。
  更别提身下流窜的酸胀余、韵,还有一些奇怪的未足感。
  他是不是还没醒?
  李忘生勉力支起上半身,木着脸,忍耐着大腿根处一阵阵翻滚的呻吟,披衣起身,又被突然抽筋的腿痛回到了榻上。
  屋外忽然有簌簌的声音响起。
  木门被打开,谢云流手里抱着个木匣,眉目逢春一般地走进房里。木匣里当然放着缠绕着红绳的头发,他眼神清亮,坐在他的身边,微笑着看他。
  谢云流道:“你现在怎么样?”
  李忘生看着谢云流的脸,心里不由分说升腾起一股怨怪的心情。怨怪?若是真解脱了,还会有怨怪?这些不受控制的负面情绪,李忘生极力摁压下去才做到表面没有波澜。
  他轻轻应了句:“挺好。”
  便再不愿说其他话了。
  ……
  可是谢云流接着清清嗓子,手里拿着红绳头发,似笑非笑地看他:“李忘生,你居然想把我衣服剥精光……还戏弄于我?”
  李忘生抿嘴:“嗯。”
  谢云流“哦”了声,续道:“我都不知道你还想这么玩……怎么,昨日,可还满意?”
  李忘生八风不动:“满意。”
  谢云流惊愕一瞬,脸扭过去,手握成拳,又凑近他,手已经攀上他的肩头,眼睛眯起:“那你有没有什么要求?”
  李忘生狐疑地问道:“什么?”
  谢云流道:“便是希望哪方面能再改进些……我是一个讲道理的人,很照顾人的感受。”
  李望生吸一口气:“不必了,挺好的。没什么要改进的。”
  谢云流这才觉得他好似有些不对,定定看着他:“李忘生……你不高兴?”
  李忘生不说话了。
  
  已经很多年了,李忘生都未再有这般的情绪。
  仿佛身体里最隐秘的部分被强制性剥开,曝光在青天白日下。他本只想做个了断,从今往后,正式道别那些模糊的、不可见天日的痴望。
  可居然现在被……抓个正着?
  李忘生心中悄无声息地凉下来,像是浸着冷泉。他告诉自己不必在意,慢慢调整了心绪,复才叹道:“师兄若是蓄意报复,其实可以早些跟忘生说。”
  谢云流眨眨眼:?
  李忘生摇头:“……忘生本也不会把这样肖想告诉旁人。若是师兄没来问我,忘生怕这一辈子都不会向旁人提起,不过现今师兄既然知道,想为自己讨一个快意,忘生也接受。”
  谢云流瞪大了眼睛:“你不也很快意?我如何是蓄意报复?”
  那些缠绵的失落,终于到此忍不住透出一点,很快又被他收拢回来,轻轻笑了笑:“如何不是?师兄对旁人的心意,被忘生轻贱了。师兄行此等手段来报复师弟……理所应当,正是忘生不是。”
  谢云流倒抽一口凉气,道:“停!我何时是对旁人的心意?李忘生,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师兄的木匣之中,藏着一个人的头发。若不是想同此人永结同心,又怎会将发丝缠结?此等隐秘心意,甚是动人,被忘生轻贱……故而我也理解师兄想要报复的心态。”
  “又或是,之前师兄心头之气尚未出尽。但师兄已同师父磕头认错,又转而找上我出气,因我之前九老洞时对师兄不敬……是也不是?”
  李忘生的眼睛定定看来,明明很平和的声音,却有一股金铁之气在其中回荡。
  谢云流看着他,嘴唇轻轻抿着,一双眼几乎已只能看到其中的眼白部分,胸口上下翻滚,仿佛浊浪滔天。
  “全错!”
  谢云流抖着嗓子,平复着胸口颤抖的气息。
  
  他扑过去,喉咙一鼓一鼓:“李忘生!匣子里的头发,”谢云流禁不住冷笑,“是我当年割了你的头发,同我的缠在了一起。”
  李忘生刹那间没反应过来。
  谢云流续道:“对,是你,一直是你……你自己一个人到底又想些什么?”
  血液瞬间逆流,热气直冲面颊。手脚通电一般,一阵一阵的酥麻涌上心头,逼人的空洞在胸膛里扩张地盘,他缩起脚,原本支起的身体又躺下去,闭上眼睛,不说话,妄图逃避。
  谢云流看他这样,更往前一步捏紧他的肩头:“李忘生!你放你的头发进去,永结同心?对!没错!谢某想的就是永结同心!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也知道其中的意思!那谢某便不会放你!”
  “……不知道。”
  谢云流反应了一下李忘生在说什么,一瞬间气得头晕,李忘生这是想全部不承认吗?那昨晚到底算什么?还有以前的一切,到底都算什么?!
  谢云流怒道:“那现在你知道了!李忘生,你就不想说点什么?”
  “……”
  “说到底李忘生你就是不想让我好过是吧!那还不如我们直接用身体交流!逼到你说真话为止!”
  李忘生又坐起来,他的肌肉现在还如朽蚀的木架一般咯吱作响,但为阻止谢云流下一步的行为,也只能如此。他现在脑子还木着,可有些话是在心头日夜徘徊,下意识便可说出来:“师兄若是从前便喜欢师弟?那为什么从前待师弟便如待师兄的仇人一般?”
  风在刹那间静止。
  谢云流不说话了。
  李忘生眨眨眼,眼前也黯了一分,他不由得看向谢云流,但谢云流的眼一片冷然,面部线条刚硬如铁。
  李忘生笑笑,坐了半晌,心里风暴渐渐止息,忽而道:“……师兄还是放了我罢。”
  谢云流抓着他的衣服,脸色愕然:“李忘生你!”
  “师兄,之前你说的话,忘生也可以当做全没听到。”
  谢云流猛地过来拉住他的胳膊:“什么叫没听到?李忘生!你休想!”
  但李忘生的声音听起来如此冷静,含着笑意,温文有礼:“大师兄,你可以永远是忘生的师兄。”
  后面却接着一声笑:“但情人,便不必了。”
  谢云流刚想去辩驳,但李忘生施施然便在这个幻境里消失,李忘生终于发现了这个梦境的秘密。可谢云流还怔怔地坐在夏光之中,夏景繁盛,他的心却落满了枯枝败叶,恰似冬日之萧条,唯余孤光残照。
  
  谢云流又一次找李忘生,李忘生避而不见。

  谢云流不信邪,在李忘生门前嚷道:“李忘生,你要再不开门,谢某便江湖上四处散播纯阳掌教对刀宗宗主始乱终弃之言论,横竖谢某做了这么多年通缉犯,不怕名声再差点。”
  无人应门。
  “李忘生,谢某也不是不能劳烦师父,请师父辛劳一顿,为弟子主持公道。”
  依旧是一片沉寂。
  “李忘生,不若谢某直接通报朝廷,令朝廷宣布这一代的纯阳道子祸乱纲常,与自己的师兄无耻交媾。还欲同自己的师兄结发!罪证都在这里未曾销毁!”
  门豁然洞开,祁进面色如土,提剑而出,暴跳如雷:“谢云流!你给我拿命来!!!!”
  谢云流退后一步:“……怎么是你?”
  谢云流脸色也如土:“怎么,师兄的春闱秘史,你这么有兴趣?我若是你,现在羞也羞死了,你居然还敢出来,让所有人都尴尬?”
  祁进更怒,真气怒灌于剑上,谢云流眉目一动,手暗暗捏在刀柄之上,身法稍动,已经罩住了祁进全身几个紧要法门。
  正当他们要动手间,李忘生的声音轻缓从容地响起:“祁师弟,你先回去吧。我跟大师兄,要好好谈谈。”
  风暴止息。
  祁进悻悻地摔剑入鞘:“谢云流,别以为祁某治不了你!”
  谢云流全当没有听到。
  李忘生一出来,谢云流的眼光便全钉在李忘生的脸上,那阵势,确实也如仇人一般,灌注了汹涌翻覆的情意。
  
  他们缓缓在屋内坐定。
  李忘生开门见山:“师兄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罢。”
  谢云流眉头耷拉着道:“为什么?”
  李忘生道:“其实我本想离开华山,横竖现在当对人间袖手。长留华山,已然无益。不过师弟这大半辈子都在华山之上,一时半会儿要下山,也深觉艰难,是故现在也未动行。”
  谢云流道:“我可以陪你。”
  李忘生摇摇头道:“忘生之前说得明白,师兄可以永远是忘生的大师兄,但情人,便不要了。事实上当日我同师兄那一番做作,便是想对以前的情分做个了断。从此山高海阔。至于无意之间得知师兄以前也对师弟有过情意,十分惊喜,谢谢师兄令忘生知晓。以前师兄打伤师父让忘生还有些怨由,现在师兄回来同师父认错,忘生也对大师兄无怨了。”
  谢云流等着李忘生的下一句话。但等了许久未有等到:“所以呢,谢谢就完了?李忘生?你不是喜欢我?谢某也喜欢你,我们为何不能做道伴?横竖现今天下,又有何物能阻拦我们结合?”
  李忘生道:“大师兄,忘生已经放下你我之间的情意。便也不想要道伴了。”
  谢云流道:“你骗人。”
  李忘生道:“没骗师兄。”
  “李忘生!!!你明明,对我有情!”
  李忘生深吸一口气:“大师兄,过去了。”
  “你骗我!从前你也是这样,就骗我!明明喜欢,从来都不说!每次带你下山你拒绝我,每次巴巴给你信物转头你就分给其他人,那是我给你的东西!你凭什么给别人?你还跟李隆基好!李隆基是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你还跟他那么亲!凭什么?”
  李忘生的脸色渐渐沉郁下来,目前谢云流说的话,任性且无理,即便是他也忍不住辩解了来:“……师弟跟唐皇真的只是正常公务来往,师兄不喜庶务,这纯阳宫中,总要有人来接手宫中事宜。”
  谢云流眼中憎恶非常,宛如想起了跗骨之蛆一般的恶物。
  李忘生道:“原来师兄一直在骂师弟这个。”
  谢云流眼神冷下来,声音倨傲:“不然呢?”
  李忘生想起谢云流与皇家之渊源,心中不免一叹,不过他渐渐平静下来:“师兄,人事纷纭复杂,师弟从头到尾,只是对皇家也尽力而为。师兄厌恶也好,憎恨也罢,于师弟而言,皇家同世上其他门派其实也无分别。”
  谢云流的脸色渐渐沉下去,道:“是,以前移恨于你,”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是我不对。”
  “我很抱歉。于此事,我并不奢望你能原谅于我。所以现今你因此拒绝于我,也是谢某活该。”
  李忘生道:“忘生并非因此事拒绝师兄。”
  谢云流一震:“那又是为何?”
  李忘生沉默地看着谢云流,眼睛里翻涌着一些难以辩清的情绪,那是对自身情意的烦恼,对时局的隐忧,或者也有对情感之局跨出一步的忧惧。
  虽然道家说,若是有缘,便可结为道伴,但如他年轻时看到师兄身边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便要起嫉妒心的,怕是也不够格成为一个好道伴吧。
  总要两人在一起,欢欣、愉悦、愉逸、欢腾,才算好吧?
  哪有如熊熊烈火般把自己烧掉的情意?不假思索便将自己许了出去?或许年轻时他还可能不顾合适与否,一心只要勉强,但现在,他已经老了。
  他已经老了,他现在只想要平平安安、宽广宁静。
  年轻时师兄没有回来……那么现在便不要来拨弄他的心房了。
  李忘生摇摇头道:“……师兄,我之前已经说过,我对你有过情意,但那也只是从前……而且如果师兄真的曾喜欢过我,现在就请不要再打扰我了。横竖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宗门,也并没有相交的必要。”
  “师兄,纯阳的门永远为你而开。除此之外,师弟不想跟师兄再有任何私人牵扯。”
  “可是为什么?李忘生!你还是不肯说一句为什么吗?明明你都敢……强迫于我!”
  李忘生笑一声:“大师兄,现今师弟已然无所欲求,之前同师兄有过一场之后,心愿已足,不再对师兄有所图谋了。”
  耳边仿佛是起了雾,眼前也有一霎的模糊。
  谢云流晃晃脑袋后,再看李忘生,李忘生仿佛离他好远好远,远得他喉咙滞涩,再无法吐出一个句子来。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却原来他结过的发,一直都是断的。

  午后时分的天光把屋子照得亮堂,也隐隐把眼前人笼到一层蒙蒙的柔晕之中,清苦的檀香气在鼻端萦绕,恍惚中生出一股暧昧的酸苦来,熏地人心头又暖又涩。
  李忘生冲着他笑,笑得坦诚,却让他真不知该说什么。谢云流挨着心头的涩意,半晌,才哑着嗓子道:“……那,师兄随你。谢某以后……不会再来烦你了。”
  谢云流闭上眼睛,不愿再看李忘生的表情。
  他只觉得李忘生的声音如在天边,仿佛蒙着一层纱罩:“如此,便多谢师兄。”
  之后,他便什么都听不到了。
  
  但李忘生这一刻也并未感到十分解脱。倒似有几分与旧友道别之意,只有离别的愁绪。于是他不免又看谢云流一眼,谢云流低下头,双臂抚额,撑在了膝盖上,是个回避的姿势。大师兄原来也有几分难过……倒是让心头有一丝丝颤动了。
  但……也到此为止了。
  ……他已经说了再见。
  李忘生叹一口气,为避见谢云流更多零落之态,他站起身,率先迈出了离开的脚步。
  但开启门扉之时,李忘生在门口站定,仿佛是忽然想起来才嘱托这几句:“师兄,师弟过几天要离开华山。你再来此也寻不到师弟了。虽说师兄总有惊人之语,但师兄不会真这么做的,是么?”
  谢云流未答话,仿佛已经凝成一座沉默的石像。
  李忘生停了停,未听到答话,只好推开房门。吱嘎的声音响起,谢云流嘶哑的声音才跟着一道:“……谢某不会说出去的。”
  李忘生心中不觉愀然,摇摇头,随即远离。
  
  门吱嘎又关上了,把暖黄的光束也关在了门外。谢云流但觉眼前一片昏蒙的红光此刻又落入阴沉之中,更觉难以忍耐。而也是许久之后,他才真正意识到,李忘生已经走了。
  他……没有去留。
  他居然没有留他。
  在李忘生说出“我对你已无欲求”之后,他便全然地恍惚了,意识也随即飘远,仿佛一瞬间自己分裂成两半,一半在原地蜷缩,一半在半空中,静静审视着自己。
  他才猛然间想起,原来已真的过了五十年。
  时光永远会给他惊喜。
  
  谢云流曾经认为,自己会是个不言悔的人。
  世上之事,若他能控制,他便控制。他不能控制,犯下错处,那他也会去诚心道歉,弥补错处。
  后悔是什么?后悔是这世上最为无用的心意,只令人心摧折。
  但偏偏,他得一而再、再而三体会到这份悔意。当年打伤师父时,他得到了第一份悔愧,洛风死时,是第二次,现在,可能是第三次。
  总有些错处,无法弥补。
  不是诚心认错便可了结,也并不是硬耍无赖便可抵消。
  那是补也补不了、缝也缝不上的心间缝隙,看起来不存在,实际上却一直横亘在那里,让他除了呆立原地,也不敢有任何多余举动。或者说他自己心里也有这样一道缝隙,在经过这样长的年岁之后,他还是不得不承认,那道缝隙,它存在,且依旧影响他至深。
  他多想回到小时候。
  可惜一切没如果。
  
  所以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决定回来修补裂痕的呢?
  那日他做了个梦,梦里他看到洛风,一脸柔软的表情,恭敬地跪在他身旁,道:“师父,你回去看看罢。我们好多人,都等你回来。”
  梦里有海风吹拂,咸腥的空气在对方年轻的面容上流动,洛风的头发随风飘散,拨开之后便是温暖而宽容的笑意,温和的眼睛盯着他,一脸纯然的孺慕。
  谢云流下意识抚摸洛风的脸,感受到指端下勃勃跳动的暖热肌肤,几乎瞬间就喉头哽咽,说不出一句话。
  洛风任他抚摸,却慢慢道:“虽然风儿也很想自己活着,但师父,你得记得风儿确实已经死了。”
  谢云流的指尖微颤,半晌,沉默地放下去,眉目里浮现一股凶戾,只是话语凄凉,几乎难以卒听:“是……你已死了,我记得。”
  洛风说:“我不是故意要伤师父的心,但若是现在不伤师父的心,师父可能便不愿醒来了。师父,你还得好好活着。”
  谢云流枯涩地笑笑,嘴角随即撇下来,扭头不敢再看。
  但洛风还是道:“师父,你得回去。纯阳还有人等你呢。”
  谢云流几乎难以忍受,道:“够了,为何回去?回去作甚?平白惹人厌烦,不回——”
  洛风握住了他的手,轻轻点出他心里的秘密:“可师父,纯阳不是还有你爱着的人?你还有那么多未解的答案,为何不回去真的问一问?不问出来,师父真的甘心吗?”
  谢云流一僵。
  当然不!那些纠缠在心里日日夜夜的问题——为什么选了那个人,为什么都选那个人,或者为什么偏偏是他需要逃遁海外?为什么他非得承受如斯荒谬?这是他的错吗?是他选择的错吗?可是这一切真的又是他的错吗?他又真的曾经犯下什么滔天大罪吗?
  为什么?凭什么?
  甚至,为什么他还爱着那些人?如果不爱,是不是就不会恨?可为什么要如此恨?他们说到底又有什么错?他们只不过是没有选他,不是吗?
  可若是不恨,他就得把自己扯成两半了。
  “师父,莫要负人心意,也莫要负己心意。”洛风犹在轻轻地说。
  “够了。”
  谢云流瞬间醒来,眼前也不再是咸湿腥热的海边。空气里弥漫着桂花香气,甚至还有明晃晃的月亮——是刀宗,是寰宇殿,是家乡的……月亮。
  温柔又明亮的月光照在他身上,他坐起来,披衣看了会儿。
  眼泪不知不觉爬了满脸。
  那是谁的痛苦与谁的孤独在此作祟?那些曾经爬过的山、曾经对峙的海、曾经辜负的人,都在此刻的脑海里活了过来,碾压过、咆哮过、斩杀过他,也开阔过、流淌过、抚慰过……他。
  为什么那些东西总可以轻易地给予,又轻易地剥夺?
  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谁能告诉他?有谁有答案?
  谁都没有。
  够了。
  
  谢云流不知不觉间来到舟山的海边,夜里的海翻涌波浪,他站在海岸的一侧,勉起裤腿,往海里迈出一步。
  海水打湿他的脚踝,不温柔,海浪撕扯不休,仿佛要把自己吞进去。风暴在远处凝聚,他很熟悉这些东西。这是海,瞬息万变,可以摧毁自己的海。
  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他仿佛也可以摸到潮汐变化的规律,他毫不费力地抽身,出刀,破开波浪,拿到海水里慷慨的馈赠——那么多鱼,那么多……鱼。
  海在瞬间合拢。
  他忽然想起,他也是得到过什么的。
  可能正是如此,这么多年过去,海没把他摧毁,他也没驯服大海。但他们可以偶尔相互安静凝望,像星辰伴随着天空。
  ……
  或许他可以再拿到点什么?他看了看手中的鱼。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只爱吃这一口鲜鱼。
  
  无人能给他答案,除非他亲自去问。
  要向前走才能有一口鱼。
  
  故而当海里的乌龟爬上他的脚踝且咬了一口时,他有一瞬间把乌龟跟鱼一起烤了祭五脏府的冲动,不过理智很快提醒他,让他认出那是师父寄来的乌龟。海浪声声,潮起潮落,他在海边的沙地里从夜晚坐到天明。在天色亮起一肚白时,他披衣起身,终于决定回头看看。
  海潮在背后温柔地拍打他的脚踝。
  他也如释重负一般,最开始走的很慢,之后脚步渐渐笃定,向前行去。
  此后一切都很顺利,师父很快原谅了他,证实了那些给予都是真的,王朝反而是工具,于是那些悔愧歉疚铺天盖地涌来,下跪、道歉,又一次长久地厌恶与憎恨……自己。
  师父对他哈哈一笑,摸摸跪下的他的头发,道:“云流,师父从没怪过你。可你要记得原谅自己。”
  谢云流低头垂泪,声音嘶哑不堪:“但徒儿现在……还做不到。”
  师父温和地看他,道:“没关系,往前去——总有一日你会做到。但,你得记住,一定要快些。”
  “总有人等不到你。”
  
  故而谢云流来到李忘生面前,听到李忘生说爱过他、甚至也不恨他、但便到此为止的时候,他脑子里都是师父那句——总有人等不到你。
  他都错过了什么呢?
  他可以满意了——那些给予都是真的。从无人真要夺走那些东西。
  所以他现在,又在痛苦、又在难过什么?
  他真想回到小时候。
  但是不能够,他活该。
  
  他已没资格去打扰人,他不能那么自私,他不能勉强,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摧毁一切……
  是的,他不能。他是来修补裂缝的。
  
  以后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不会了。
  
  罢。
  
  一月之后,天气入秋。
  天光明媚,云层在高空上疏淡地拧卷,云层其后,光从引人迷醉的碧蓝色天空射下来,映得树叶一片金黄,在眼中灿灿地跳跃着。
  这是李忘生下山后,在自家租赁的院落里每日所见的景象。
  别有一番灿烂。
  对纯阳事务袖手之后,李忘生一时半刻也不知往何处去。便且先在华山附近的郊野,租下了一间院落。这之后,他每日独居,郊野之中入定修炼,外出与人谈笑饮茶,日子在花开花落中一点点过去,觉得心情甚是奇妙,身体之中隐然有风自生,气脉流动更胜以往。
  他决定在此地驻扎下来,去信纯阳,告诉众人自己落脚于此,若有要事可来告知。若无要事,也可来此做客。此地大门向纯阳所有人展开。
  他没有刻意不告诉谁。
  不过若是他人不刻意提及,应该也无人相告。
  
  花事隐隐衰败之时,李忘生才想起来,可以在自家院落里开垦些良田,种些花、养些草,以观察时令的演化,坐观天地之机。
  此日他出外寻花种,于茶肆间与人详询。开茶肆的老翁细细与他嘱咐,他正要告辞间,忽地听到一声脆响,扭头看去,茶肆当中一名顾客正挑起筷子对着一只鹦鹉破口大骂,却隐隐有不敌之势。鹦鹉张开利爪,喙气势如虹地冲疤脸汉子的手连啄不停。
  “咣叽”两声,汉子手中掉落了一些铜板。
  老翁瞪大了眼:“这……这不是我刚收的钱吗?!”
  老翁正要欺上去拣铜板。那汉子便骂骂咧咧地叫嚷着:“怎么着,到我手上的就是我的?妈的还养鹦鹉,老子要把这只鹦鹉烤了喂狗!”
  疤脸汉子已反手把鹦鹉爪子捉住,正要拿筷子穿鹦鹉的肉。李忘生一惊,人下意识欺上去,将那汉子一踢一踹,拿住人的手往后一掰一靠,才道:“今日,是我拿你,冲我来便是。若有不满,可上纯阳一叙。”
  纯阳国教之名,至今屹立不倒,在民间颇有威信。
  那汉子便哆哆嗦嗦地呼号不敢了。
  茶肆老翁正是千恩万谢。李忘生合掌言谢告辞。走时鹦鹉倒是飞入山林之中,李忘生自失一笑,说到底,也不会有人傻到要变成一只鹦鹉的吧?
  但李忘生快要回到自家院落之时,他听到了响亮的嘎嘎声。回头一看,正是刚才那只鹦鹉,睁着芝麻绿豆大的眼儿,往眼前的树枝直飞,却在落爪时分打滑着从树下摔下来。
  鹦鹉掉在了地上,砰地激起地上的落叶。
  对于刚才这样的自杀性行为,李忘生吃惊之余,突然也被乐到了。
  
  鹦鹉躺在地上,许久没有起身。李忘生想了想,走过去,把鹦鹉从大堆草料与落叶里捡起来,拎着腿儿晃了晃。鹦鹉头向下,咕噜叫了两声,顷刻七上八下地跳着挣扎,李忘生赶紧把鹦鹉放在手心里。
  鹦鹉噗地吐出一口血,李忘生心忽然一紧。这只鹦鹉原来身上被地上的枯枝戳了一个洞,现在还在淅淅沥沥地淌着血。他立即动用内力为鹦鹉治伤,还撕下自己衣服的一绺将鹦鹉的伤处包扎起来。鹦鹉没多会儿在他手掌上跳了跳,眼睛睁得圆溜溜的,看他一眼,就飞走了。
  李忘生看着手心里空余血滴,不知怎么心里像被抓了一下,看着鹦鹉飞远,心中一抹怅然。
  ……他还没有给鹦鹉治好伤。
  鹦鹉就走了。
  
  但很快李忘生便发现那只鹦鹉,是落脚在离自己小院不远的树林里。
  每日清早,一堆鸟叫将李忘生从睡梦里叫醒,李忘生开窗给屋内通风,便发现了木窗对面的清幽小树林里,有一群鸟在打架。
  本来李忘生对此毫无兴趣,但是这群鸟里有那么一只鸟,上蹿下跳,战斗力爆表,雄赳赳气昂昂,对只会叽叽喳喳叫、咬一嘴毛、没有任何实质伤害的鸟实施了惨无人道的攻击。
  李忘生隔着窗户看得津津有味。
  甚至对被打的鸟儿觉得心疼。
  与此同时,他心里的壁垒也渐渐升起。
  太像了。
  就看着吧。
  
  李忘生并没有因如此插曲耽误自己的事,他洗漱罢后准备取水浇地,前几日他在院落西边张罗了块小面积的菜地,撒了些时令蔬菜的种子,也从市场上买下几盆鲜花,一起放在菜地边上摆着。
  之后的一个月间,没有任何鹦鹉造访他的家,李忘生最初有些疑惑,不过很快也把此事放在脑后了。
  现在有更严重的事情困扰着他。
  他看着自家地里的苗,那是一点儿都不长。甚至菜地之外的野草都生机盎然富有野趣,他地里的苗就……沉寂,一点儿要萌发的意思都无。
  他还把内力灌注于地面,企图让种子萌发。
  完全无用。
  当然他种的花,本来带回之时鲜嫩欲滴,一派楚楚风姿,经过他精心养护之后,肤生黄溃之疮,已是残花败柳之态。
  ……他种的花草,全快死了。
  李忘生在狼藉的菜地面前叹气,终于提着花盆去一趟茶肆,准备问问老翁可有什么解法。结果去了茶肆之后,一只闪亮的鹦鹉啧啧啄着茶肆老翁给剥的瓜子仁,扑簌簌展开翅膀,活得好不快活。
  李忘生看着鹦鹉,抿了抿唇。
  ……
  李忘生决定忽略鹦鹉,兀自跟茶肆老翁交流养花心得。在此过程中,鹦鹉绿豆大的黑眼睛左瞄瞄右瞄瞄,呼噜噜地发出嘲笑的笑声,李忘生长吐口气,渐渐不在意。
  不过李忘生当日问到心得后,立即从茶肆走人。低头疾走了一会儿山路,萧萧落叶之中有一根黄绿色的鸟毛打着旋地掉在地上。李忘生霍地抬头,鹦鹉呼啦啦伸展翅膀,在前面三尺远的地方飞着。
  李忘生看着鹦鹉屁股,他看出一丝趾高气扬的味道。
  李忘生呼吸难得粗重几分,掌中也慢慢生出痒意。
  
  自然鹦鹉还兀自飞走了。
  李忘生又感到那年那月同样的心烦味道,为什么有人可以只是很无谓的一个举动,但就让他感到无端心烦呢?
  而且区别只在于:现在是真的心烦。
  他是被鸟嘲讽了对吧?
  现在居然身边还没人能商量!
  啊。
  ……
  李忘生反复摩挲自己的手掌,后徐徐按着自己之前的节奏,缓步回到院落之中,为自己沏一壶茶,坐在院里数着树上落下的花,终于嗬嗬地失笑了。
  敌不动,我何必悠悠烦心。
  
  
  这一月里,李忘生尽心尽力按老翁的指点松土,配水。但花草依旧不见丝毫起色,一日一日地黄萎下去。李忘生拧着眉头倒是不着急了,横竖他时间多。一日一日松土,便当每日修行。
  花草依旧丝毫没有起色,或许他得去再问问旁人。
  这日他要拎花出门之时,那只鹦鹉终于冲进了他的院落中,非常用劲地啄他的手掌。一股酥痒兼着疼痛的感觉豁然袭来。李忘生碾了碾手指上的皮,眼神蓦地变沉,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鹦鹉张开翅膀,放弃啄他的手了,转而抓起一堆落叶和野地里的烂泥,通通丢到他的水桶里去,两只翅膀又忽扇忽扇地拍打水桶,看向李忘生。李忘生感到尤为莫名其妙,终于拿起水桶,提到花草之前,鹦鹉又埋爪于土壤之中,来回大力地抖爪子,一会儿地里的土便凸起一条梗。鹦鹉又叼来野地里的树皮,放在地中。之后一拍水桶,水桶哗啦一声倒地,桶里的水倾斜而下,浇在了菜地里。
  鹦鹉做完这些事后叽里呜鲁冲他叫。李忘生默默的不太想出声,沉思片刻,到屋内拿了些没去壳的瓜子。鹦鹉又圆又小的眼睛看了看,又叽里呜鲁大声叫起来,叫声听来,颇有几分委屈,之后见李忘生没反应,小身体一扭,便飞出了这个院落。
  这之后一连多日,李忘生都没看到鹦鹉了。
  李忘生无言以对,心底不知怎么有些在意。
  但是李忘生的菜地总算是有了起色。李忘生本来心情略有振奋,不过他细细看了土里的苗,捡到了十数根鹦鹉翠绿的羽毛。看来目前并不是只有他一人在伺候土地。
  明明无处不在,但……
  不由地烦闷起来。
  李忘生又专门去问了菜农,才弄清楚了种菜与种花的区别。他之前的种法太斯文,肥力不够。纠正做法后,菜才慢悠悠长起来,新买的菊花也欣欣向荣了。局势一片大好,却还是有那么一桩烦心事——鹦鹉似乎真走了。
  像永久消失了一般。
  这事儿烦到他索性回了一趟纯阳,他看见自己的徒弟已同上官博玉完婚,于睿也远行大漠,剩下祁进、卓凤鸣与他默然相对,三人坐下喝茶时六眼空空。
  ……
  于是李忘生在纯阳呆了三日后,又下了山。
  回家时,他瞅见屋内似有火光,便依着心底那一点预感,从侧边木窗看进去,一边的木椅上,谢云流正单手支颌靠在案几上,头一点一点的往下掉。
  他看来似乎睡着了。
  桌上的油灯未熄,油灯旁躺着仍未完全化作灰烬的羽毛,李忘生的猜测坐实,莫名的恼火、莫名的烦躁藤上来。他在外窗静静看了一会儿,又闭眼收回目光,进了屋子,把谢云流从椅子上推起来。
  “大师兄睡得可好?”
  谢云流头顿时差点栽倒到地面上,连忙坐起,下意识冲李忘生回了句:“是挺好、睡挺好。”接着才渐渐地醒了,嘴唇抿着,呆看着李忘生不说话。
  看起来很委屈一样。
  李忘生低声道:“……师兄到底想干什么?”
  谢云流眼睛垂下,声音暗淡:“我就……路过,看看你过得如何……”
  李忘生道:“只是看看……啊,那、那只鹦鹉?”
  谢云流刚点头称是,后脚闭嘴了:“……”
  李忘生道:“……鹦鹉甚是可爱,忘生希望鹦鹉能陪伴师弟,聊以打发解闷。但若是师兄,便可惜了。”
  谢云流豁然抬头:“为什么鹦鹉就可以,我就不行?”
  李忘生瞅着他不言语。
  谢云流又低头,抿嘴:“我是扮了鹦鹉,我也说了,我就是过来看看,也不打扰你。看看也不行么?”
  李忘生道:“说只是看看,又不经主人允许,进了房间……师兄从前也这样啊?”
  谢云流声音发虚道:“……自然,不如此。”
  李忘生定了定,道:“那师兄现在看完了,便离开吧。”
  谢云流站起来,道:“谁说我看完了,没有。”
  李忘生无情道:“师兄不是说,不打扰我了。”
  谢云流叹一口气:“好,我走。抱歉。”
  谢云流拖着十分疲惫的步伐往门外走去,最后临出门了,忽然道:“谢谢你以前等过我……我很抱歉。以后我还会再来。”
  李忘生心里腾一下被点燃:“别来,大师兄。”
  再来,他便快要忍不住了。这些烦闷,难以抑制的烦闷。
  谢云流执拗道:“我会来的。不让你看见就是了。反正我是什么人,你也知道,不是吗?”
  说完人便如影子般消失不见。
  李忘生慢慢瘫坐到座位上,看着窗外的树影,树影纷乱,忽然回房间找了把剪刀,把桌上残留的鹦鹉羽毛剪成三截,才怔怔不言语了。
  ——反正我是什么人,你也知道,不是吗?
  他真的差点忘记了。
  真是谢谢师兄现在让他又想起来。
  桌上的油灯尚有余温,李忘生去把火熄灭时,看到里面有三条断续的灯芯,怔了怔,想着这厮“等人”的话,又暗自苦笑了声。
  他还真是……从来拿这个人没啥办法。
  
  可能也就是从这天起,李忘生发现自己院落里多了个隐形人。
  虽然看不到声音,也不知道人在哪里,日常打坐之前或是之后,也没办法看鹦鹉打架解闷了,但李忘生此后也没有觉得日子无聊过。他会发现自家的菜地在他醒来之前,就被人浇了水,花也如此。挂衣服的木架上时不时也蹦出灰扑扑的小爪子印,一看到心间便莫名骚动,好像那爪印是按在心头。还有偶尔拣到的翠绿色羽毛,尾羽偏长,细丝绒绒,似乎是在心头上骚弄着,让人无端烦闷,但是又会升起具体的疑惑:他怎么就这么敢呢?
  秃了怎么办?
  想是这样想,不过他把鸟毛都捡了起来,却做成了毽子,放在纱帐里,每日一睁眼就能看见。他应该也不会还回去。鸟毛日积月累变多了,甚至有时候对方还专门拔下来几根,摆成一个梅花图案,放在他床榻附近的地上。李忘生看到时心里一怔,愣愣把鸟毛都收集起来,想:谢云流秃了就秃了。
  仿佛那年那月所受的所有惊吓,便能如此一一消解了。
  日子一日一日地过去,李忘生心如乱絮。但很快,冬天要来临了,李忘生看着自己门前摆放的精装火炭,还有石桌上摆放的时兴吃食,譬如糖人、酥山之类,别提心中有多古怪了。
  但他却一直没有叫停,心里总是模模糊糊的,不太清晰。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是等那人自行退去?因为他说的话定也无用,那人一向顽拗,怕是不会听他的。
  可,他自己便想这一切停下吗?
  李忘生自问已很久没回华山,也并不觉得孤单,是否是因每日都被此人填满,所以才几乎没空想回华山?
  李忘生心中发震,才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危险的边缘。
  他蓦地深吸一口气,冬日来临,院落外的树林几乎每天都在成把成把地掉叶子,几乎没几天的功夫,树枝只余光秃秃的枝丫。想必再过些时日,大雪便要降临。这么冷的天,这个每日都来的人……
  冷吗?
  
  他要继续不做声下去?
  还是不了吧……一直这么不清不楚,对那人来说,是多残忍啊。
  
  李忘生在纸本上写下两行字:
  ——师兄可否出来,我们谈谈?
  ——忘生似乎对师兄,动了新的念头。
  李忘生也留了个心眼儿,如果直说拒绝,那么谢云流估计无论如何都不会出来。但是若给他留下想象的空间,便有可能把人叫出来了。
  果然,谢云流翌日一大早便在他寝居之外的堂屋里等着,谢云流甚至穿了玄色新衣,衣物上以金丝绣有几竿青竹,见到他醒,便下意识站起身来。
  “什么新念头,说来让师兄听听。”
  谢云流几乎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眼里亮晶晶的,如黑曜石一般焕发光彩。
  李忘生见此心头不由轻轻发颤,一股诡异的恐慌摄住他,他踌躇着坐下,看向谢云流道:“大师兄……”
  他盯住谢云流的眼睛,即便依旧心颤着,还是慢慢地一字一字说了出来:“今后可否请你,不要再出现在忘生面前了。”
  谢云流的神色蓦然彻底地冷透,他低声笑笑,声音嘶哑:“……不能。”
  李忘生没敢看谢云流,盯着案几上花瓶内的切花,忍耐着全身不自觉的颤抖,道:“但师兄如此,只是做……无用功。”
  谢云流却似没有听他说的话,而是喃喃自语:“……下次我会记得让你不要发现——就不应该留下任何痕迹。”
  李忘生急道:“师兄真不必如此!”
  谢云流颤声:“谢某……乐意。”
  一片空寂,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在屋内回荡。
  疾风吹得门板咯吱作响。
  谢云流忽然间疾言厉色起来:“李忘生!我又是哪里做得不对?我已没在你面前出现了!明明你连鸟毛都很爱惜!那是我的鸟毛!我的!我人明明在这里!你是宁愿要那只鹦鹉吗?!你这人到底都在想什么?你脑壳里都装了什么铁器木石!你为什么每次都能那么精准地气人?!”
  李忘生愣住了。
  谢云流才意识到失态,叹口气,手捂住眼睛,声音发颤:“罢了。反正谢某早已习惯。你自便罢。我……走了。”
  说完,便要踏步离去。
  那话语里的自嘲与哽咽弥漫开来,李忘生蓦地脑袋一空,反应过来时竟已拉住谢云流的袖子,面对面站在谢云流面前,嘴巴机械地一张一合:“师兄。”
  那声音仿佛是从天边遥遥传来,令李忘生自己都觉得恍惚,问出一个困惑已久的问题:“师兄——你就未曾想过,换个人喜欢吗?”
  谢云流立即扯下捂眼的手,闪着水光的眼瞬间凶厉起来,瞪着他:“没有!没有!你到底在想什么!”
  李忘生苦笑一声:“为何?”
  “师兄难道就甘心……为情爱所缚?师兄就没有害怕过一次?为何喜欢上一个人后,却是常怀忧惧?连自己也无法控制?”
  李忘生的眼中,终于沁出来一点点的水光,像永远不会暗淡。他苦笑着,心头几乎无限战栗起来,耳畔尽是风声,是那年那月,谢云流下坠时的风声。
  可是风声呼啸而过,是长达五十年的空与无。
  爱与恨,都落了空,然后反噬回自己身上,让苦涩趁虚而入。
  这滋味,他实在不敢再尝了。
  谢云流终于不再疾言厉色,而是拧紧了眉头,沉默专注地盯着他,忽而拽住他的胳膊,发狠一样扑过来,吻他的唇。
  “不、不行。”
  李忘生推着他,眼底藏了很久的绝望才随着眼泪渗出来。身体突然被揽进一个火炉般的怀抱中,嘴里被渡了血。李忘生抗拒的身体一点点被捂热,进而耳畔一个同样枯涩的声音叹息着说出一句话来,让他的眼睛瞬间睁大。
  “傻瓜,谁不怕呢?”
  他也无法再抗拒了,闭眼接受了这来势汹汹的、仿佛要扫荡一切的吻。他快要被融化,也被渡以含着鲜血的热与爱,耳边是谢云流低声诱哄的语气:“你忘了我们有过的那一场?是不是很好?还有更好的,以后,我就带你一点点把好取回来,好不好?让你不要再怕了。”
  李忘生忘记自己有没有说好了。
  但那一日,长久在他心上覆盖的冰雪,似乎终于被高热融化掉了一点点。
  而那其他的很多一点点,就交给他们未来再慢慢融化吧。
  那一日,属于爱人。
  
  终:
  在这个小院里过了个冬后,李忘生终于琢磨着要出来晒太阳了。
  过去的那个冬天,李忘生觉得不堪回首。自从他松口让谢云流一起搬进来之后,日子就变得无比……荒淫。
  因为两人虽然得道,但是依旧多多少少觉得冷,故而整个冬天他们常常在一个被窝窝着,动不动便擦枪走火,主要是谢云流不能忍耐,说是要把那些好给他速速补回来。
  于是整个冬天,李忘生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填补的鸭子。
  分分钟就要上桌的那种。
  所以一旦天气暖和了,李忘生便死也不要再在小院里窝着,也不要看到谢云流。顶着谢云流不满的怒火,独自到市集买了张纸鸢,在春日的暖阳里,借着风,把纸鸢遥遥寄往天空。
  这是无限平和的一日。
  身边忽然坐下一个人,揽住了他的腰。李忘生闻到熟悉的熏香味道,也不吃惊,由着人的脑袋躺在他的大腿上。两个人在同一片山坡上,晒起了太阳。
  纸鸢乘风而去,线却在他的手上,被他拉扯。风掠过他的鬓发,带来花的香气,李忘生忽然眉目一动,对着在他膝盖上睡觉的人道:“师兄能不能让忘生躺躺?我把纸鸢给师兄玩会儿好不好?”
  谢云流唇角弯起:“好呀。”
  两人便换了身位。李忘生顺理成章躺下来,从底下看着谢云流的脸,看到两只圆圆的鼻孔,不由得笑笑转移了目光。谢云流扯着纸鸢,动作一顿一顿的,光洒下来,倒像是在发光了。
  李忘生心扑通扑通地跳着。
  在纸鸢的线被拉到尽端,纸鸢飞到最高处时,谢云流把李忘生惊喜地叫起来,让他看这片山坡上最高的纸鸢。风声历历刮在耳边,李忘生笑着凑过去亲吻谢云流的脸,随即道:“师兄,我以前便想让你看看的。”
  “你看,这样,其实就很好啦。”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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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葫芦棠 | 2025-3-19 13:23:30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别怕忘生,他回来了。就在你身边。好纯正的谢李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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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疼药 | 2025-3-31 22:11:4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太太赏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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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稚鬼 | 2025-4-3 04:21:4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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