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腥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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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丝缕缕的腥味如某种植物的根系从他口鼻处扎根生长,根系坚韧而枝蔓强横,一直往肉里长,在胸腔里结出一颗摇摇欲坠的果实。】

       雨。漫天的、细密的、如雾如烟的,雨点成丝,悬浮身周。打伞也没用,沾衣欲湿杏花雨,东部沿海地区的雨是没有重量的。日历早已翻过了三月,说起来春天的进度已经过半,但是柜子里的大衣和厚外套还是没有收起来,挂衣服的时候,淡淡的木制调从羊毛纤维中渗出,像钢琴上缓缓按下的和弦在思维边缘轻轻震荡。

  手机的通话记录页面,红色凝固在每个数字上,十一位的号码,珠子一样在心里滚了一遍又一遍,谢云流再次按下拨打,铃声也再完整响了一遍,最后也再次被电子音告知: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他又划回微信界面,下午四点三十八分,李忘生说他晚上想吃鱼,他回复没问题。之后就是他的文字泡泡在询问,怎么还没回来,还回来吗,是有事情耽搁了吗。对面没有回复。

  桌上的松鼠鳜鱼早已冷却,酸甜的酱汁凝固发褐,滚油浇出来的金灿灿的表皮也变软变发灰。不能吃了。他收拾起桌上所有冷掉了的饭菜,只犹豫了一瞬,然后把鱼倒进垃圾桶。桶盖翻转,盘子扔进水池,可心里那种将要坠落的感觉也只是短暂地消失了一下便又再次袭来。

  他李忘生想吃鱼。而现在没有鱼,所以他应该出去买。没关系,他告诉自己,只要去解决问题就好了。

  拿上车钥匙出门。离家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家超市。快九点了,货架上三三两两剩下过了时间打折待售的商品,因为下雨的缘故,超市里人流量比平日要少,连冷气的温度也好似比平日要低。可明明这么低的气温,那些缤纷的颜色和甜蜜的气味却有如实体一般融化流淌到地面上,和肮脏的雨水合流,淹没下脚的地方。谢云流晃了晃脑袋,将目光投向超市尽头水箱里的那些鱼,沉默地、一如既往地游动,平静、安宁,环境的改变好像对它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

  熄火,拉下手刹,屋里灯还是暗的——李忘生还是没有回家。

  他还没有把鱼做好,李忘生当然不可能这么快回家。

  谢云流拎着购物袋走进厨房,袋子塞着三个放着鱼和水的充氧袋。鱼的嘴唇仍在张合,鳍仍在摆动。很好,都很新鲜。

  食材的新鲜与否,对于以鱼为原材料的菜式来说乃是重中之重。即使是谢云流,也没少因为鱼本身的问题而翻车。如果那天的鱼不够好,李忘生秀气的面容会微微一凝,眉头落下来,“哥,今天的鱼好像有点腥。”浅而丰润的嘴唇上沾着一点油脂。洗衣液残留在衣服上的松木香气被体温烘出,静静地悬停在他手边。

  好吧,这一点点腥也吃得出来,真是猫舌头。他笑着道歉,今天下班晚了,没在市场上买到好鱼。

  李忘生笑笑,把筷子探向其他盘子。

  所以,为了新鲜,连杀,他都要亲历亲为。

  在水池里割开密封袋,鱼和水一起冲出来。他架上处理生鲜专用的砧板,鱼提上来一刀拍晕,手腕翻转,刀背从鱼尾刮至腮下,鳞片如花朵一样张开掉落。鱼鳃不好取,他刀尖斜刺进腮口,一剜一割,鱼颌被切开,血染成红色的鱼鳃也被一同带出来。顺着下切的动作把刀横切入鱼腹,淡红的污血流出沾湿手掌,手探入鱼腹抓出内脏。一个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准确而直接,看得人赏心悦目。谢云流一直是这样,做什么都很漂亮。

  他瞥了眼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反照出头顶的油烟机,点开屏幕,没有一条消息弹送,只有时间一分一秒地计算着。九点三十三分。

  九点三十三分,九点三十三分,真是好晚。李忘生几乎没有到这个点不回家还不发消息的情况。是否应该继续发消息打电话,询问方位地点,几点归家?诺大的厨房中,白光锐利如刀锋一样斩落,谢云流的头颅低垂,看着手中柔软的鱼肉。鱼这种生物是否太过愚蠢,只要还有一方水,就可以继续若无其事地游动,不知已失己所,短视得只知眼前的一切。可不知为何,他空茫的心中突然被勾起一丝羡慕。

  他又取出一条鱼。这一条比刚才那条更大,因为离水惊恐所以竭尽全力地挣扎,鱼尾啪嗒啪嗒甩打着池壁,鳞片湿滑,即使抓住也有随时会脱手的感觉。谢云流死死扣住鱼身,刀背连击两次,砧板在水池上震动发出巨响,那鱼才不动了。脱鳞,取腮,开腹,内脏冷滑,但这种冷又腻在手上。砧板上的鱼血深深浅浅洇入木质砧板的纹理。

  所有处理好的鱼只选择腹部最嫩的两段,贴着鱼骨切开积在盘子里,剩余的部份用袋子装了塞进冰箱最下层,或某日煮熟后吊汤配菜或救济附近刚绝育的几只流浪猫都可以。

  葱、姜,油、生粉一起调入鱼肉腌制。拿出砂锅架在灶上,底部因为经常使用已经有了磨损的痕迹,将晚上煮好的米饭倒进去,加水没过。天然气稳定地燃烧,米粒在锅中一点一点散开、融化,淀粉析出,汤色成白。此时快刀将青菜、香菇和切丁撇入锅中,等待片刻,等砂锅中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时加入鱼肉,透明的鱼肉一下淹没在其中,而热气直冲面门。在这滚烫的雾气中,谢云流突然闻到今天闻到的第一缕腥味,不是锅中,而是来自他的手。这气味的出现,唤醒了手掌皮肤的记忆,那柔软少刺的鱼肉突然从粥中跃出,重新回到他手上,变成一张巨大而坚韧的白绸覆盖他的面孔。丝丝缕缕的腥味如某种植物的根系从他口鼻处扎根生长,根系坚韧而枝蔓强横,一直往肉里长,在胸腔里结出一颗摇摇欲坠的果实。

  就像别离、像决裂——哪怕那些事已经是很久以前的、哪怕以为自己已经不在意了,它们仍然在记忆深处扎根、隐蔽的生长,在某一个时刻让人嗅到它结出的小小的腥臭的果实。

  电子锁被打开的声音突然响起,那果实突然坠落,咚得一声砸在心底,他的心浸泡在一股粘腻的冰凉里,而面前的砂锅却剧烈地沸腾起来。他机械地关火。

  李忘生合上副驾驶前的柜子。拎着手提包从车库走进家门,谢云流已经回来了,他知道,不仅仅因为他的车停在车库。雨还在下,湿意凝在发丝和衣服上,皮肤一阵战栗——春雨还是冷。换上拖鞋,奇怪但又不奇怪的是,客厅并没有开灯,只有厨房的灯光亮着,在地板上照出一片扇形的光。鱼粥鲜美的气息可以闻见,他的胃不由自主地咕噜叫了一声。这么晚了,谢云流好像也刚回家的样子,衬衫解开了两个扣子,袖子卷在手臂上,手刚离开天然气的旋钮。

  “哥?”

  谢云流搅动砂锅里的粥,盛出来一碗。

  “回来啦?”

  “嗯,回来了。我好饿。”李忘生打开灯,整个室内重新变得明亮清楚,没有一点晦暗。

  “那就吃饭吧。”谢云流端着碗走进餐厅,餐厅上的排灯犹如明烛,谢云流拉开椅子,双手将碗推到对面——一碗热气腾腾的,熬煮得滚烫粘稠的鱼粥。

  李忘生走过去坐下,捧住碗,“好烫。”又闻了闻,“好鲜。”

  谢云流露出一丝笑意,撑着下巴看着他。

  李忘生拿起调羹,从边缘舀上一勺,吹散热气,放入口中。他惬意地眯起眼睛——谢云流的手艺不用多说,鱼粥鲜美,连刚出锅的那点烫都是鲜味的催化。他迫不及待地舀起第二口,却发觉谢云流仍然坐在对面安静地注视着他。

  “哥,你不吃吗?”

  “我不饿。”谢云流摇摇头,看到他放下筷子,问:“不好吃吗?”

  “好吃啊!”

  谢云流点点头,确认道:“真的吗?”

  “真的。”李忘生又肯定了一遍。

  谢云流露出了今天晚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微笑,灯光照亮了他的眼睛,沉沉瞳孔中间亮着一点,假装抱怨的语气:“再好吃有什么用,吃腻了你也觉得不过如此了。”

  李忘生放下碗,伸手握住谢云流的手背,皮肤刚刚相贴的那一瞬,那只手好像被按动了什么开关,立即翻转过来抓住他的手,谢云流的体温从接触的地方传来。

  “哥,怎么会。你想多了。”李忘生摩挲着他的手指,突然问道,“你怎么不问我今天怎么不回你消息和电话?”

  “你不回我消息肯定是在忙嘛。我打电话其实也是为了告诉你我今天也会晚回。”谢云流捏捏他的指尖,看着他的眼睛。

  李忘生直视回去,黑白的眼珠分明干净,这样看着人,总是很有说服力:“确实挺忙的,突然说要开一个跨国会议。但是主要原因是我手机丢了。”

  “手机丢了?”谢云流突然想起什么,“你自己开车回来的?”

  “对呀。”

  “太危险了。你借同事电话叫我去接你啊。”

  “没事,我的车技你还不放心。哥,”李忘生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拉谢云流,谢云流同样一把握住,就这样把李忘生两只手都牢牢抓在掌心,“我开会到中途才发现时间超出预期,想给你发消息,结果发现自己手机丢了。这么久不回消息让你担心,对不起。”

  “怎么会?但我真的差点以为你不回来的呢。”

  李忘生笑道:“我怎么会不回来?别忘了,我才是这个家的户主啊!”

  谢云流也笑了,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晦暗的阴影:“是是是,您才是户主。但是,”气流从他口腔中吐出,最后一句几乎像是一句呓语一样的叹息,“就是一种,感觉。”

  最后是谁先凑近的,谁先循着湿润的气息吻上对方嘴唇的已经记不太清。当晚的雨一直下到凌晨,按道理来讲这个季节,加上下雨,屋子里应该仍是凉意森森的。可李忘生却被体温烧得混沌不清,他觉得今晚谢云流格外动情,一直按着他的胸口,如同在通过他的心跳确定他的存在。到最后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累得睡过去了还是累得晕过去了。而在疲惫所致的混沌的半梦半醒间,谢云流好像在他耳边说了句话,带着气流吹起他耳朵里。

  翌日,李忘生艰难地睁开双眼,身边的床铺已经冰凉,谢云流早上班去了。腰酸腿疼加上睡眠严重缺失,让他下床时又跌坐回床上。这一跌又扯到腰腿处的韧带,又是一阵酸痛。但他心头压着事情,不重,刚好把他压得没有再睡回笼觉的心思,即使今天早上他没有课、没有会。

  洗漱完出来,桌上留着早餐。他坐在桌边嚼着三明治,昨晚吃剩的碗筷还留在桌边。看来今天谢云流也起晚了,连昨晚的餐具都没收拾。他准备一会儿和早餐的杯碟一起送进水池里洗了。家里的事情,洗衣做饭等等,自从谢云流回来几乎被他一手包揽,李忘生已经不进厨房很久了。他踩开垃圾桶,准备倒掉碟子里鸡蛋的焦边,一条完整的松鼠鳜鱼躺在黑色塑料袋底。谢云流不爱浪费而且松鼠鳜鱼做得极好。那条鱼躺在袋子底部,像一个李忘生早知答案的谜面。他转身打开冰箱,拉开每一层抽屉,在最下面那一层中发现两条被剜去肚腹的鱼,鱼身已经冻硬,洁白的霜花结在鱼脊上,鱼眼圆瞪,晶状体已经浑浊,只有眼球上的那层银膜仍然耀眼地反着光。他的心剧烈地跳动了几下,然后缓缓推回抽屉,关上冰箱门,残留的冷气侵透他膝盖处的睡衣和皮肤。昨天下了一天加大半夜的雨,今早却有太阳,太阳从窗台曲折地投掷在地面上。他突然想起凌晨谢云流抱着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谢云流说:“忘生,我做梦,梦见我变成了一条鱼。”

  李忘生车的副驾驶前的抽屉里,手机的液晶屏幕突然亮起,一条信息浮动在屏幕上,来信人是于睿。

  【师兄,你给我的那个维生素瓶子里装着的药化验出来了,是阿普唑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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