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背景] 【完结】争旧岁

[复制链接]
查看1168 | 回复12 | 2024-10-10 12:12:5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李忘生:师兄何不打坐调息?

谢云流:不知道切哪个心法。

* 部分灵感来源于谢李同人歌《一浪回山》

旧文搬运,Lofter ID 超自然小飞蛾




(一)


  谢云流其实不太明白眼下是什么状况。他下意识地攥紧掌中三柄剑,盯着那人指尖点破对方的膻中穴。周遭汹涌澎湃的内力悉数卷入大敞的气海,涡旋洪流瞬息间冲垮经脉。
  盈满则亏,贪食自破。传说中的迦楼罗鸟身翼焚尽,齑粉无存。
  剑阵收起,随着火光暗淡、两仪之力散去,他才觉出额头上有血往下流。抬手摸了摸,应该只是皮肉伤。
  刚才那人……他转头看向另一阵眼的方位,闭目打坐的白发之人眉间有一枚鲜艳的太极印。
  他不假思索地收刀入鞘,朝那人走去。
  “师弟?”
  地上插的当真是把好剑,远观便见锋芒毕露,上手竟觉似有灵识。
  “嗯。”
  “方才朝月泉淮灌注内力时,见你似乎有意集中于膻中穴。”
  “嗯。此处应是幻惑化生运转时的罩门所在,最易突破。”
  谢云流走了几步就觉得眼前发晕,索性到那人身旁坐下。
  “罩门?”道姑嗓音清丽,“师兄是如何得知的?”
  “那儿,有股酒味。”
  他看着身边人泛红的眼眶,胸中一空,心下茫然。
  待再回过神来,其他人皆已走尽,洞中只剩他和身边稳坐之人。他用力眨了眨眼,还是感觉眼前发黑。
  “师兄何不打坐调息?”
  “不知道切哪个心法。”
  李忘生缓缓睁开眼,一寸一寸地转过头来,目光定定,眉峰渐蹙。谢云流姿态随意地坐在地上,手里还拎着那把掩日魔剑,视线虚虚地落在剑锋上,神色恍惚。他额心的剑痕还在渗血,沿着眉骨鼻骨滴滴淌下,染得霜峻面貌宛若修罗。李忘生心中悚然一惊,忽忆起魔剑出世的鬼市传闻。
  莫非师兄中了心魔?
  “师兄?”此刻顾不上什么礼数,李忘生连忙伸手在谢云流眼前挥了几下。
  好在谢云流立马就有了反应。他侧脸看向李忘生,“师弟?”
  眸光有点散,但还认人,看来应无大碍。也许只是方才散了内力消耗太大,一时松了神经。
  李忘生重又闭目吐纳几番,自觉找回了对身体的控制,于是也不再顾自打坐,动动筋骨,朝谢云流的方向侧了侧身。难得有两人独处的机会,陈年旧事,恰应趁此波息浪静的时候摊平梳清。
  他暗暗思定,睁开眼睛正欲启口,到嘴边的话却硬生生迎着谢云流的表情咽了回去。
  谢云流呆呆地瞪着他。
  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用“呆呆”这种词来形容他锐气干云的师兄。
  “师兄,”他犹豫片刻,“你还好吗?”
  “晕。”回答得倒是干脆。
  李忘生忍不住伸手搭上他的腕脉,谢云流也没挣扎,松手铛啷一声丢了掩日剑,任他捏住自己的手腕。脉象平稳,除内力空虚外一切如常,并无走火入魔之兆。按理说打坐一刻就可暂消症状,可这人竟是明知不支也没有丝毫打坐调息的意思。
  李忘生心头无名火起。
  “师兄这又是耍的什么性子?难为自己好教人看着心疼吗?”
  谢云流还是直愣愣地望着他,脸上红白变换,像是被什么震住了。李忘生被他不加掩饰的眼神瞧得面皮发热,甩了他的手腕。谢云流如梦初醒,反手搭上他膝头,蹭到衣上一抹血渍。
  “师弟。”谢云流嗓子有点哑,“对不起。”
  李忘生眼眶一热。他当真没料到,从来不肯低头的谢云流能一张口就说出这三个字来。世间沧桑最磋磨,五十载瀛海漂泊,倦鸟当归。他想说我和师父都不怪你,想问一别经年可还安好,想叹人间散聚终有定时。
  可泪水哽住了喉咙,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师弟,怪我剑技不精,竟还要让你以身涉险。”
  李忘生一声笑呛在嗓子眼里。师兄还是一如既往地心高气傲,少林渡法大师、丐帮洪笑尘前辈和剑圣拓跋思南都未能取其性命的人物,你谢云流舍刀拾剑就能一人拿下?
  谢云流的语气颇为忿忿:“白白修习了数十年,我看也没多少长进。”
  李忘生皱起眉头。师兄这话,不似说给他听,倒像是自言自语。
  “不专心练剑,使的哪门子刀啊?这心法也不似纯阳武学,过了大半辈子竟走进了旁门左道?师父是没想管还是不屑管了啊?”
  现在满脸迷茫的人多了个李忘生。
  师兄这是……说的什么胡话?
  “师弟,你怎么不说话?你也不愿搭理我了吗?”谢云流推推他的膝盖,眼中赫然有几分可怜。
  李忘生头皮发麻。他反射性别过头去,谢云流接着委委屈屈喊了声师弟,他只得咬着牙转回脸。
  师兄这是……发的什么疯?
  “师兄,你如今是刀宗宗主,不应妄自菲薄,亦当……持重。”
  谢云流闻言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起身太猛头晕眼花差点又一屁股坐下。李忘生当即也站起来去扶他,却被他两手按住肩头。
  “纯阳又多了个刀宗路数?!”
  啊。
  李忘生可算明白了些许——面前不是失智入魔的刀宗宗主,而是稀里糊涂的纯阳首徒。
  许是先前点破月泉淮罩门前为自己接下的血光之劫造生出这般机缘。
  尚不知师兄是神魂移壳还是暂忘前尘,但他已经没有心思细究。谢云流掌心温热沿着经络烧烫血液,李忘生恍惚以为自己才是入梦之人。头发胡子都雪白的师兄眉目切切地倾凑面前,似曾共度的每一个朝朝暮暮。
  谢云流瞳眸清亮,惊喜之色跃缀眼角眉梢。少年神采飞扬在他染血沾尘的脸上,如同曾经长安打擂赢回彩头跑来送给他的模样。
  不等他回话,谢云流就开始自顾自地欣欣叨念:“我道体内这新鲜心法与纯阳武学本基有通却运行迥异,想来是剑意刀气终究有别。钧势啸涌兼有肃杀冷意,锋锐所向可破山海。师弟,”他把李忘生喊回神来,“剑宗气宗都是师父所创,这刀宗……”谢云流唇角一挑,“是他老人家的手笔,还是师兄我的功劳?”
  “是……师兄的功劳。”
  “诶?”谢云流用力推了推李忘生的肩,不知师弟为何忽然低下头去。见对方没有抬头的意思,他便歪着脖子想从下往上瞧瞧师弟的表情。他从左边瞅过去,李忘生眼睫一扫转向右边,不肯对上他的视线。
  “师弟,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这功法颇为殊异,一时竟驾驭不了,所以问问你。你、你……”谢云流朝他身侧一伸手,李忘生猝不及防被他捏住了手腕。谢云流静心探了片刻,又喜笑颜开地凑回他鼻子底下,“师弟,你这内景经三重的修为,师兄我也是望尘莫及啊。这么大年纪了,你怎么还是小孩子脾气,一丁点比不过就闷闷不乐的毛病还没改呐?”
  “我不是……”
  “哎呀,好师弟,”谢云流索性贴过来揽上他的肩膀,左手讨好似的揉揉他的肩骨,“你身上穿的可是掌门形制,说明师父心里到底还是你比我好嘛。你堂堂纯阳宫主,就别跟我这区区刀宗宗主较劲了。纵我有天大的本事,不也得老老实实在你手底下给纯阳看家护院?”
  别说了。李忘生抱着拂尘的手攥得发白。谢云流说的每一句话,都如铜镜摔碎的裂片,折射出一幕幕景明调暖的幻境。伸手握住,却割出淋漓鲜血;举至眼前,又只见此身迷离。
  师兄雀跃又小心地盯着他的侧脸,稀松平常地与他勾肩搭背,仿佛刀宗真的只是纯阳的又一分支,仿佛无论强弱输赢谢云流都当他是最好的师弟,仿佛师父传位给谁这事儿压根是心照不宣地没人在乎,仿佛谢云流与他从来心无芥蒂,仿佛师兄不过溜去周游了一番山水才回纯阳。
  仿佛这五十年,谢云流一直在他身边。
  “师弟?”谢云流心想李忘生真是活了大半辈子也还是块木头,年纪上来还更哄不动了。换别人他连多喊一声的耐心都不见得有,但对李忘生他有的是软磨硬泡的办法。谢云流软着调子换了个叫法:“忘生?”
  李忘生几乎听到手中拂尘裂纹的响声。
  ——忘生,今年生辰想要什么尽管跟师兄说!
  ——忘生,乌龟喂了积雪扫了连经书我都替你抄了快别练剑了陪师兄下山转转吧。
  ——忘生,你看外面雪片恨不得有巴掌大、山风简直能把人刮跑,就容我在你这儿凑合一晚上呗?
  “……忘生?”
  谢云流收敛神色,端端正正站到李忘生面前,覆上他紧握拂尘的手。
  不对劲。
  师弟的反应不对劲。他知道自己的功法不对劲,装束不对劲,二十岁的灵魂掉进七十岁的躯体更不对劲,但师弟的反应也太不对劲了。他定已看出自己换了个年轻的芯子,但他的表现既没有担心,也不是困惑,难谈惊讶,遑论欢欣,反倒像是……畏怯。
  四下无人,唯他们师兄弟二人相对,有什么可畏怯的?
  除非……
  谢云流覆在他手上的五指一僵。明明泄了劲道,却如同攥住李忘生的心脏。
  “忘生,出什么事了?”
  避不过的。
  师兄何等机敏,他的心事向来躲不过他的眼睛,何况此时他胸中波澜滔天,喉中梗阻如噎。千言万语、千头万绪、千岩万壑,他怎能与眼前不过二十岁的师兄说得出、理得清、跨得过?他尚是逍遥图南的鲲鹏,谁忍让陈年的茧丝笼缠他欲振的翅翼?
  那双久违的澄澈眼眸,他不愿再见其蒙上阴翳。
  “没什么。”李忘生轻飘飘地一甩拂尘,摇摇头。“今日多亏师兄才能诛灭大敌。如今纯阳归安,当可调养休憩。我已吩咐门下弟子为师兄安排住处,师兄可寻于睿师妹代为引路。天道剑阵颇耗内息,忘生实觉困乏,无力多言。师兄也该早些歇息,忘生先行告退。”
  “哎,忘生……”
  那人竟头也不回地走了,一愣神的工夫,谢云流连片衣角都没摸到。他烦躁地抹了把脸上的血,俯身拾起地上的魔剑,也朝洞口走去。
李忘生不说是吧,他就不信纯阳宫再没别人能讲个明白。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超自然小飞蛾 | 2024-10-10 12:13:23 | 显示全部楼层
————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超自然小飞蛾 | 2024-10-10 12:14:47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谢云流先去找了于睿。
  李忘生让他去找于睿问住处,单这一句话便让谢云流冒了一身冷汗。
  自纯阳建宫起他就住在剑气厅,以前偷溜摸黑从山下回来,伸手不见五指他都能找着门进去。最闲不住的年纪里在华山上蹿下跳了六年,除非这几十年纯阳宫大兴土木推平重建,否则他不可能寻不到剑气厅的方位,何须他人带路?
  让谢云流心里发怵的是,李忘生说的是让门下弟子给他“安排住处”。他谢云流就算没当上掌门,也合该是纯阳宫的大师兄、大师伯甚至师伯祖,怎么好像连个固定房子都没分到,还要临时布置?
  开山大弟子五十年后竟混成了外人?
  他不再多想,快步进了山门。沿途照面的年轻弟子见了他纷纷行礼,穿纯阳衣色的多喊他“大师伯”、“谢师祖”,其他门派则称他为“谢宗主”。谢云流隐隐觉得有些别扭,但无心细想,点头便过。
  太极广场上,于睿远远瞥见匆匆而来的谢云流,挥手屏退侧旁弟子,好让来人能一眼瞧见自己。周遭喧闹嘈杂衬得白衣真人愈发清灵出尘,不必问,谢云流便知那是李忘生所说的师妹。
  “大师兄,在下纯阳真人座下四弟子,清虚于睿。请随我入镇岳宫坐吧。”
  两人坐定,于睿吩咐弟子看茶。谢云流摆摆手:“不必了。师妹,我来找你是想问些事情。”
  于睿拂尘轻扫落入另一侧臂弯,厅内的清虚弟子心领神会地行礼退下。
  “大师兄是为剑气厅之事而来?”
  谢云流皱眉。这师妹倒会读人心思。
  “不尽然,但不妨先从剑气厅说起。”
  “卓师弟当年行事的确莽撞,但终归是为避纯阳受神策履番侵扰。如今天家旧事已了,剑气厅也当择日修葺。只是近来风波不断,暂拨不出人手,眼下只能委屈大师兄下榻别殿。”
  谢云流捋了捋于睿话中关键。剑气厅多年前毁于“卓师弟”之手却迟迟未修,盖忧纯阳因此触犯天颜。也就是说,剑气厅的主人曾在政治斗争中站到了当朝圣上的对面。若连屋宇死物都保留不得,他本人想必更于纯阳没有容身之处。
  难怪忘生对他态度晦涩,言语克制,原来谢云流竟是戴罪之身。师父将掌门之位传给师弟,多半也与此相干。只是不知事发何年,他这个大师兄,究竟给师门惹了多少麻烦。
  而剑气厅得复,意味着如今他已轻然一身,而当年牵涉的某人某事定已遭斩草除根……
  谢云流心中一坠:李重茂。
  于睿见谢云流星眉剑目抑郁垂沉,心叹世间何等天骄都有难解的尘劫。
  “大师兄不必伤怀。此番渤海众人华山论武,幸有大师兄与掌门师兄倾力同心,才能有惊无险、化危为安。洞中情状,纯阳内外都看得分明。往事已矣,前尘当释。”
  谢云流不禁抬眼细细打量于睿。丹唇温润、冰肌玉骨,看不太出年纪。一双明眸粼粼流光,竟似春水寒潭映照人心。有这冰雪聪明的师妹辅佐,忘生那掌门之任当能轻松不少。
  “师妹玲珑通透,师父真是好眼光。”
  于睿浅笑道,“于睿自幼蒙师父和掌门师兄养护教导,不过耳濡目染、观微识妙罢了。”
  没提他的名号,看来是他生事后师父又捡的徒弟。唉,怎么师父总能捡到璞玉胚子,他就只能捡到洛风那种呆呆团子。
  思及此处,他心念一闪:“师妹,可知我大徒弟洛风现在何处?”
  于睿面色平淡,心中却已思虑翻天。静虚首徒洛风早在天宝年间便倒在谢云流怀中,寇岛其后诸事皆是掌门师兄亲自安排,连她都不甚知晓。大师兄怎会无端问起此事?
  她斟酌开口:“洛风素来与掌门师兄更为亲近,大师兄所问非人了。”
  “也对,风儿那个小闷葫芦就爱围着忘生转。方才见你亦有诸多事务,自也无法人人顾及,倒是我难为你了。”
  大师兄有问题。
  结论是笃定的,但她不清楚谢云流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似乎忘记了纯阳已没有洛风,但方才说到剑气厅时,他又确实神色暗淡——不对,若他先前仍为当年之事扰心,怎会转瞬之后就面不改色地提起师父?况且他进门欲问之事也没了下文,难说是不是虚晃一枪。再忆月泉淮身死后他径直坦荡地与掌门师兄并坐相谈,当时只替他们觉得开心,现在回想起来,不免疑心转折突兀。
  不过,既然他们两人已单独聊过,倘若谢云流身上真出了什么大岔子,掌门师兄不可能看不出来。掌门师兄回山稍早,却未曾亲来交待或遣送口信,或许是拿定主意要静观不动,任其发展。
  唉,多少年了,她这掌门师兄在庙堂江湖中行策活络、游刃有余,偏一撞上“谢云流”这三个字就只会一根筋地傻等。他等了那么多年,等到蒙面不认、等到旧怨未解再添新恨、等到“来便来,走便走,或许是来看看你如何死去也是未必”。
  此番谢云流揣着师父的小龟千里赶来,两人在九老洞口心有灵犀地接迎唱和了半天,唇枪舌剑一概鸣金息鼓,她还暗喜这陈年铁树终于有望开花,哪想到头来恐又成了水中月影。
  可惜,解铃还须系铃人。纵为天下三智,她也拆不得这两人的心结。
  “大师兄,时候不早,若无他事,我便遣门下弟子引你前往偏殿住处。”
  谢云流应了一声,站起身来。于睿心想,果然他只是来顺藤摸瓜,根本没有预先要问的事。

  出镇岳宫没走几步,谢云流碰上了迎面而来的卓凤鸣。身侧的清虚弟子停步拜了声“卓师叔”,他意识到这就是“行事莽撞”毁了他剑气厅之人。骨骼坚实、肌肉鼓胀,一看就是天生神力。
  师父收的徒弟,实是一个赛一个地清奇。
  “卓师弟。”谢云流打了个招呼。
  “大师兄。”卓凤鸣有些局促。
  谢云流眉毛一挑,正想拿剑气厅的事儿开个玩笑,却听卓凤鸣开口抢白:“大师兄,师弟我入门太晚啥都不清楚,剑气厅回头我亲自安排给你修。我这刚从掌门师兄手里接了代掌门的活儿,俗务冗繁恕难久陪要不你去老君宫找博玉师兄聊聊呢?”
  卓凤鸣憨厚嗓音越说越快,谢云流见状也不好再难为他。尤其听到是帮李忘生分忧的“代掌门”,心里那点不痛快也就烟消云散了。本该由大师兄担的责任,因他自己生的事落到了别人肩上,又有何颜面再来说道。
  目送卓凤鸣往三清殿方向去了,谢云流转头向带路的清虚弟子问了住殿的大致方向,便将人打发回去,调转脚步向老君宫走。他印象里的上官博玉还是个胖胖的笑面娃娃,不知现在……
  竟还是个胖胖的笑面娃娃,只不过大了多少号。人如其名,当真圆润。
  博玉还是那么热衷炼丹,谢云流示意周边弟子噤声,直走到博玉身后他都毫无反应。
  “咳。”
  倒是没同谢云流设想般吓博玉一个激灵。上官博玉不急不慢地转回身来,朝谢云流施了个礼:“大师兄。”
  “博玉啊,我还当真佩服你能几十年如一日地钻研丹炉之道。”
  “武道剑术非我所长,炉中方寸便已够我体悟。”
  “我还不知道你?时时守着丹炉,宫中杂务就都有由头教旁人操心了。”
  博玉听出谢云流是在开玩笑。出走数十载,大师兄掷下的寥寥数言皆是冷嘲热讽、诛心字句。幼时记忆逐渐模糊,他都快忘了曾经的白衣少年是华山最跳脱不羁的那抹亮色,三招两式就把他和洛风耍得团团乱转,三言两语就将掌门师兄逗得面颊绯红。
  想起掌门师兄写来的纸条,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大战收官,本该是冰释前嫌的绝好时机,可大师兄偏在此时返回了少年心性,真不知此般机缘是祸是福。掌门师兄知他不善言辞,便只嘱咐少说慎言。他自知周旋起来定会失言,干脆闷着头试图把人往外赶。
  “二位师兄此番鏖战消耗巨甚,我制了些补气的丹药,烦劳大师兄给掌门师兄也捎去一份。”
  “博玉,我有些事想问你。”
  “大师兄,我这炼炉内烧的是新近试验的新丹,品性不稳,还需好生察看。天色已晚,大师兄连日奔波损耗,还是早回歇息吧。”
  谢云流拎着两包丹药,站在老君宫门口深吸一口冷气。然后被久违的丹炉烟气呛得猛咳。
  纯阳宫是养龟的不是养蚌的,一个个怎么这么难撬呢。

  祁进,就剩你了,希望你长嘴了。
  谢云流叩响面前的门板,一位眉峰硬峻、眼风如刀的冷面剑客拉开房门。这人少了一只左手。
  “祁师弟……”
  砰。
  门板毫不留情地摔闭在眼前。
  谢云流心里那点同情霎时如炮仗噼里啪啦点了个干净。他听了一下午闪烁其词、讳莫如深,憋了满腔邪火无处发泄,怎料小师弟居然直接往他脸上砸了一碗闭门羹。
  “祁进!开门!”
  祁进捏着李忘生的条子恨恨地咬牙。掌门钧令,他忍。
  “祁进!祁进你有本事往我脸上摔门,没本事说话是吧?怪不得一路弟子劝我别来,敢情紫虚真人你没长嘴吗?没长嘴出来跟谢某剑下说话啊!”
  掌门,对不起,祁某修为不够,忍不了了。
  祁进猛地打开门。他恶狠狠地瞪着谢云流,谢云流亦是横眉冷目、不遑多让。
  “进来。”
  事实证明,祁进确实长嘴了。纯阳宫的嘴都长他一个人身上了。
  竹筒倒豆子,大火炒豆子,热锅里炸出来崩了谢云流一脸。

  恍恍惚惚往住处走的路上,祁进气急败坏的声音仍在他脑子里横冲直撞。心绪混乱的时候腿脚也不听使唤,谢云流走着走着一抬头,发现自己站在太极殿前。
  起初,他只是立在门口;后来,他抚上门板;最后,他把额头抵了上去。
  华山的冬风刮得人骨头缝里都是寒意。谢云流浸在漆黑的夜里,知觉麻痹。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超自然小飞蛾 | 2024-10-10 12:15:16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李忘生早上起来敞开门,眼前一花、胸口一窒,有什么冷冰冰湿漉漉毛茸茸沉甸甸的玩意儿扎进怀里。他稳住身形低头一看,大骇:“师兄?!”
  谢云流发上领间满是白雪,夜里结的寒霜在晨曦下融成露水,沾衣如雨。李忘生托着肩把人扶起来,只见他嘴唇干白,面色僵红,人事不省。李忘生赶紧抬手去探他的额头,触手冰凉,好在没有发热。他稍稍松了口气,连拥带抱地倒退着把人拖到床边,打发上去。
  他解下谢云流手里拎的两包丹药,应该是博玉那儿的东西。急急拆开纸包,果然是些快速提补真气的药丸。他拣出几粒熟识的,捏着谢云流的下颌给他塞进口中。
  启轩窗、添暖炉、寻温水,扒下那人浸雪的外衫,又为他拂去发上眉间的霜露。李忘生刚放下巾帕,服侍他起居的弟子便叩响了房门。
  李忘生起身开门,挡住内室,只将前日自己待洗的衣袍递出去。掌门向来作风简朴,不喜近身叨扰,弟子也不多想,一如平常地行礼告退。
  “且慢。”李忘生忽然叫住他,“去请你祁师叔来一趟。”
  “掌门,祁师叔今日一早就上了思过崖。高剑师兄传话说,若掌门召见,就替祁师叔告一天假,师叔明日自来请罪。”
  李忘生心里明白了八九分。
  “知道了。我已将掌门事务交由卓师弟处置,暂不见客。若有紧要之事,叫他亲自来寻我。”他挥挥手,“这几日,你亦不必来伺候了。去吧。”
  关门回来,李忘生看着躺在他床上的谢云流,觉得这情景既熟悉又陌生。
  从前没有纯阳宫的时候,师父一介贫道带俩小孩在外云游,条件简陋,他俩往往只能挤一张床。后来朝廷拨款修建纯阳诸殿,谢云流却还时不时放着宽敞剑气厅不住,今天说风大、明天嫌窗小地偏要在他太极殿里赖下。起初他还推劝两句,次数一多就随他去了。
  谢云流这人惯会顺杆爬,纵容一阵后,李忘生晚上推门见他在屋里干什么都不奇怪:擦剑——说剑气厅太过肃杀要把剑放他这儿养养;带娃——说洛风喜欢他屋里的香薰味道;吃饭——美其名曰从山下捎给他尝尝。后来有天他进屋差点被酒气掀个跟头,一看谢云流醉意盎然地在他床上睡得四仰八叉,那是叫不醒、推不动。李忘生一怒之下给他连人带被扔了出去,从此太极殿他不敲门就别想进。
  可若想进,敲了门,他又怎会不开呢。
  何苦在门外傻站一夜。
  李忘生坐到床边探了探脉。一夜风雪对纯阳弟子来说不算什么,但若内力不足、经脉不畅以及……心神跌宕积叠相冲,哪怕是二十岁的身体也架不住这么造啊。
  好在谢云流底基固实,只等身体回暖、气丹生效,最多待一盏茶就能苏醒。
  他还有一盏茶的工夫决定如何面对他。
  他很少见谢云流这么安静的时候。静虚子大概命里缺个静字,当年从早到晚都是动如脱兔。他甚至想不起有谢云流生病受伤卧床不起的时候,一贯是师兄忙里往外地照顾他和洛风,真到他自己偶感风寒,手脚眼嘴也总有一样不肯闲着。
  谢云流少时惯爱找人打擂切磋,碰上些动手没个轻重的,时不时就挂点彩回来,不知道因此挨了师父多少数落。开始是上药够不着了才来找李忘生帮忙,后面越有人伺候越懒得动弹,干脆把金疮药都搁在了他屋里。
  一别经年,他听闻谢云流血雨刀光里逃出了中原,也知道刀宗弟子曾远上昆仑求药。生死拼杀,瀛海漂泊,他伤痕累累的时候,又有谁在身边惯着呢?
  不过,这都不是眼下他该感怀的事。即将醒来的不是孤锋剑魔,而是义气少年。
  师兄郁结至此,定是祁师弟昨夜跟他说了什么。照祁进和谢云流这两个炮仗脾气,吵吵起来怕是这五十年间的一粒芝麻谷子都能翻抖上天。祁进要是真按他的嘱咐按捺下来,今天就不会自己跑去思过崖躲着了。
  一个两个的,惯会自己爽了把难题甩给他就跑。
  李忘生按着太阳穴思索了一会儿,刚背身起来想倒杯水喝,就被一把拽住了衣角。
  “别走。”
  谢云流醒了。
  李忘生身形一顿。
  “别走。”谢云流声音干哑。他咽了下口水,仍是嗓子发涩,“别走,求你。”
  李忘生心尖酸软。他何曾听过谢云流这种语气、这般言语?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坐回床边。他仍背对着床头,不忍想象谢云流的神色,亦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可笑,白发苍苍的人了,还是对那旧人旧事拿不起、放不下,怯论是非、怯见真心。
  谢云流松开拽他的手,李忘生听他挣扎着坐起身来。
  “忘生,我昨晚……去找人问了个清楚。”
  李忘生闭了闭眼。果然。
  谢云流见他纹丝不动,又忆起昨日九老洞中他侧首移目、匆匆抽身的样子,心下怆然。“谢云流叛弃师门,一叶障目、刚愎自用,累祸纯阳,更屡屡中伤于你。辜负五十载,你肯定不愿看到这张脸,不愿听我的声音。你不想理我,是我活该。”
  傻子,祁进才不会说李忘生巴不得天天看见你。李忘生想。
  “我以为凭我手中之剑,便可行所思之道;我以为剑意锋锐无匹,就能护所有人周全。”谢云流苦笑一声,“可我忘了,人生在世分明是被这红尘环绕,有人在后,亦有人在前。我只知护身后需我救扶者是为义,却未想顾近前苦心阻谏者可为理。提剑转身,总会伤及我在意之人。”
  年少愚妄,以为世事唯问剑锋一路;群山遍览,才知大道自有千万形容。
  “我想了一夜,我不是刀宗宗主谢云流。我空占了他的躯壳形貌,却担不了他应担的责,道不了他应道的歉。这天道机缘合该让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的我回到你身边,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可来的偏偏是二十岁的我,改变不了已经过去的未来,也弥补不了尚未到来的过去。纵我是昔日之人,也无法催动时光洪流重新来过。此间往事于我不过异闻陈迹,身为局外人,当作壁上观。”
  可本该置身此间的谢云流,又在何处呢?
  “半生岁月错过便终究是错过,已往不可谏,来者……或许亦不该由我与你同追。我只是他的一道影子,错入季序、得窥天命,却光鲜无用、难转乾坤。今时今日在你身边的不应是我,但是……”
  可笑谢云流少时自诩胜友如云,到头来,竟是漂泊半生、知交零落。
  “天地之大、九州浩渺,除你身畔,无我归乡。我还不是那个谢云流,我还什么都没做过。忘生,师弟……”
  他唤得小心翼翼。
  “你别不要我。”
  李忘生转回身去,飞快地把人揽进怀抱。谢云流的手臂死死箍住他,像小时候一样把头埋进他肩窝里。
  年轻和苍老的灵魂站在悲剧两端,望穿故道陈途,望洋兴叹。即便越过迢迢山水,翻过重重爱恨,却终回不到当年,旧岁难追。
  李忘生拍了拍谢云流的后背,示意他放开自己。谢云流情绪还没下去,置若罔闻。李忘生无奈,换上一副哄小孩的语气:“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天下人都不要你了,我也要你。
  谢云流抬起头来:“真的吗?”
  李忘生终于迎上他的视线:“真的。”

  谢云流终归是二十岁的谢云流,他的死皮赖脸和蹬鼻子上脸能以与几十年后全然不同的形式对李忘生造成会心伤害。而李忘生还是那个李忘生,再过多少年他也会被相同的套路击倒在地。
  李忘生坐在床上恨恨地想。
  方才安抚下心思,转头还得补上身板。李忘生皱着眉头打量窝在他床上眨巴眼的谢云流:“刀宗心法不会,紫霞功和太虚剑意你也一并忘了?”
  谢云流可怜兮兮:“调和不了,运功不畅,疼。”
  “那先吃点丹药顶着吧。”
  “好苦,想吐。”
  “……”
  “师弟,难受。”
  于是现在李忘生一边给谢云流传功一边恨恨地想:师父,徒儿应是登不了仙了。您那无情拂尘,我实在是挥不出啊。


回复 支持 1 反对 0

使用道具 举报

超自然小飞蛾 | 2024-10-10 12:15:44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晴空万里,鹤起风动,扫雪练剑之声窸窣叮当,吕洞宾一手捧着一杯热茶,一手摁着眉骨试图止住右眼狂跳。看过黄历、算过卦象,今日无甚禁忌灾祸。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不过民间俗传,不值得较真,但总归使人烦心不适。好在谢云流这小子从长安买来的茶叶确实不错,单是闻着就觉清香宁神。思及此处,吕洞宾揉按眉骨的手又加了一份气力——可别是这小兔崽子又窜下山去,风风火火地惹出了什么麻烦。
  当年捡到他,见他骤遭变故痴痴傻傻,还以为寻回心神后会是块沉得下心、耐得住寂寞的璞玉。哪曾想,数年周游,览灵山秀水、观俗世红尘,竟给他涤荡出了一副天高海阔任我驰骋的自在性子,倒不辜负启他心智的那一夕流云。
  想他在扬州与人张牙舞爪的种种事迹,难免是因为整天束在他这两鬓生白的老头身边,逍遥天性无处释放。于是,后来便仔细留意机缘,欲给他寻个师弟师妹作伴。正逢那潞州李家的幼子有心向道,况其眉心有一点自生朱砂,仿佛当真有天命降身。加上本家父母都点了头,吕洞宾便顺水推舟收了这个便宜徒弟。
  二徒弟本家算是当地高门,这小少爷好似只浸透了书香门第的纸墨气息,却未曾染上功名利禄的世俗尘烟。在中条山落脚之后,这孩子从不抱怨世外清冷,一门心思扑在读经练剑上,歪打正着地合上了他当年对谢云流的期许。
  如今,他立足华山,执掌国教,门下日益兴茂,有谢云流这不服软的硬茬子在,必不担心何处宵小能欺侮了纯阳中人;有李忘生这静得下心的本分人在,也无需顾虑谢云流在外头疯得乐不思蜀的时候,家里没人主事。如此,他这个当师父的才能放心大胆地把博玉这种身份敏感的可怜娃娃罩在膝下,也无惧山上来些皇室宗嗣招惹是非。
  等这两根苗子再长长,他们经过风雨之时,就是吕洞宾隐世遁俗之日。
  吕洞宾美滋滋地喝了口茶,然后眼皮又是一阵狂跳。
  叩叩。
  他抬眼看向敲门声处,心中嘀咕,老夫倒要瞧瞧这折腾了人一上午的兆头究竟是谁来何事。
  “进。”
  谢云流推门进来,拱手行礼:“师父。”
  真新鲜,大好的天气又没有功课,这小子居然留在山上,莫不是在山上造了什么自个儿料理不了的大孽?
  “所来何事?”
  “徒儿来给师父请安。”
  姿态越低,事情越大。山间各处建筑、诸多灵兽的祸福安危在吕洞宾脑子里过了个遍。
  “怎么没和忘生一起?”
  “徒儿此来,不便与师弟一道。”
  吕洞宾心里纳罕,平日里谢云流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用来戳鼓李忘生,今天怎么换了副德行?莫非终于玩过火了把他那素来温和的师弟惹急了?还是年轻人长大了开始有自己的隐秘心事了?
  “怎么,干什么对不住你师弟的事儿了,要为师帮你打个圆场?”
  “不只是师弟。”
  吕洞宾闻言放下他名贵的御赐茶杯,“有话直说,少与为师打哑谜。”
  “师父,徒儿对不起您,对不起师弟,对不起纯阳。”
  吕洞宾正色凝神,忽然发觉谢云流自打进门就没把脑袋抬起来过。他垂着头,又站在一片黑影里,吕洞宾也看不太清他面上的神情。谢云流讨打的时候多得很,但还真没见过他如此自怨自艾的样子。
  有异。
  “抬起头来说话。”
  谢云流犹豫了一下,慢慢抬起脸来。
  这不是他的好大儿。
  不用等他扭扭捏捏地扬起全脸,吕洞宾一瞥见他的眼睛就知道,这壳子里面是两样的芯子。站在他面前的或许仍是谢云流,但绝不是昨天还叫嚣着要炖了博玉养的兔子、拔了李忘生种的青菜、跳着脚要拉他们俩下山去玩、最后一边求饶一边踩着梯云纵躲他拂尘的谢云流。
  “过来,站到为师面前。”
  谢云流依言踏进光亮处,挺直立定,终于迎上吕洞宾的目光。
  吕洞宾一瞬看透他眼中汹涌,叹了口气,别过身。端起那杯茶,杯壁却已凉了一半,又悻然搁下。
  他的大弟子,竟受了这么多苦。眼中点点星芒砺成剑影刀光,粼粼清潭陷作暗涌涡流。往日浮跃闪动的敏感心思被他沉塘深埋,该是郁郁自苦了许多年。不过,观他眸中并无缠涩,想来是往事已了,魇结已断,只待天光照破寒渊水,再以真心映日月。
  吕洞宾知道,以谢云流的性子,此生免不了多撞几回南墙。可喜那一身傲骨不见消减,他的小鹤逆着风雷仍敢与天争高。淬炼后的剑意更显纯净凛冽,锤锻过的道意亦愈发坚毅蕴实。二十岁的谢云流在武学上便及他七成,岁月沉淀、光阴打磨,眼前这个谢云流,或许已登至剑道之极的法门前。可惜心境不明,翳雾蒙蔽,他自己倒未必知晓。
  若要助他勘破这层迷障,首先便需摸清那压得谢云流抬不起头的愧意究竟从何而来。
  “师父,徒儿瞒不过您,也不愿瞒您。您道心通明,有些话,徒儿该当说与您听,却不好在师弟面前有所牵涉,免得徒生忧挂。”
  “他人说你整日上蹿下跳没个正形,说纯阳宫的大师兄在长安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儿都想去凑个热闹,到头来好处没沾到丁点还惹了一屁股冤家,简直是缺心眼。但为师知道,”吕洞宾起身,抬手拂去谢云流肩上一枚松针,“你是心绪太密,心眼便少了。你揣着一颗真心去与天下人相交,可天下又有几人能同你一般不做计较?”
  “徒儿大半生都在与最不计较之人斤斤计较。”
  吕洞宾喟然长叹。“你对忘生啊,是关心则乱。你那些花花肠子惯用在他一个人身上,可偏偏他又是个主意大过天的主儿,太耐得住性子。往好处说是青松翠柏,往坏处说就是木头疙瘩。一天天热脸贴冷屁股,你二人,为师真是看不过眼。”
  他明知这番话是身证沧桑的谢云流在听,里外却仿佛是说与二十岁的谢云流。
  “你说你对不住他,又说是你与他计较,听在旁人耳朵里,纵是此间有什么误会,也是你谢云流一己执念、行差踏错。但为师毕竟看了你们这些年,你谢云流心里哪有几件能过夜的事?反倒是他李忘生,什么都往心里藏。面上看着云淡风轻,殊不知私心杂念亦是宜疏不宜堵。以为把心蒙上,能得灵台清明吗?”
  “师父,怨不得忘生……”
  “为师自然知道是你闯了大祸。看这架势,你小子给我整了个离家出走啊?”
  谢云流倒退半步,单膝跪地,俯身垂首,“徒儿不肖,请师父责罚。”
  “罚你是为了让你长记性。想来教训已吃得够多,不必为师再动手了。”
  谢云流另一边膝盖也坠顿于地,“逆徒击伤师父,累祸纯阳,错怨师弟,终又害得风儿……”他说不下去。
  “你错踏歧路、铸下大错,纵是为师宽宥,也无法倒转乾坤。你既得机缘回到此时,想必已彻然悔悟。迷途知返,方可慰故人旧事。”
  “徒儿……回不了纯阳了。”
  “候鸟随时令而栖,秋迁于南,春徙于北,怎论归程?”
  谢云流猛地抬起头来,眼眶鼻尖都泛着红。
  话至此间,吕洞宾心里已猜连了七八分。能因着谢云流波及纯阳的,恐唯有天家事宜。谢云流再是走南闯北也是少不更事,再是艺高胆大也会马失前蹄。年轻热血,最怕乍一遭冷水泼来,把脑子浇得僵麻,心更是一触即碎。残片溅刺,伤己伤人。
  吕洞宾抚上他的发顶,“这世间,不止有江湖。你一人一剑,若是随性,便求不得事事周全。人生一世,难求圆满;功过得失,明镜在心。若谈计较,至轻则万物皆如指尖流沙,至重则鸿毛亦成蔽日峰峦。然其中关窍并不在分寸拿捏,而在你心之所向。心向侠义,则千夫所指不屑一顾;心向归途,则千山瀛海不问艰险。你啊,一贯随心而为的人,怎倒自缚于此间?”
  谢云流闭上眼睛,喉头一滚。
  “回头自有路走,可你谢云流要是不回头,南墙也能给你撞破。为师不怕你撞得头破血流,只怕你撞傻了只知道痴守在原地,空囿一生。”
  “师父曾言,徒儿之心游移不定,易入迷惘之境。”谢云流苦笑一声,“可惜徒儿愚钝,如今才稍有明悟。”
  “心游识广,心定知深。你以剑入道,可剑亦随你漂泊。致虚极,守静笃。归根曰静,是谓复命。静虚真人,回去抄上十遍《清静经》,好好琢磨吧。”
  “谨遵师命,徒儿告退。”
  “你等会儿。”
  谢云流刚站起身,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上就接住了吕洞宾随手抛来的几粒碎银。他看看银钱,又看看师父,满脑袋问号。
  吕洞宾气定神闲地指指茶杯,“茶叶不错,再给为师买点。”
  “……是。”
  “叫忘生与你同去。”
  谢云流惑甚。
  “认认店面,省得以后你走了为师就没得喝了。”
  谢云流面色一白。
  “顺便带你师弟下山玩玩,红尘亦是修行。”吕洞宾瞥他一眼,“为师的吩咐,他还敢推脱?”
  最后谢云流顶着张大红脸关门走了。吕洞宾又端起那杯凉透了的茶,一口饮下——倒别有一番韵味。


回复 支持 1 反对 0

使用道具 举报

超自然小飞蛾 | 2024-10-10 12:16:06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谢云流硬着头皮走在长安的大街上,李忘生亦步亦趋地在他右后半步。
  遵着师父亲命,直到现在带人走在路上,谢云流还是觉得脑袋发懵。他还没来得及想要如何与十七岁的李忘生相处,便已与人在街上溜达了半个时辰。
  李忘生少至长安,不熟路,所以一直跟在谢云流身后。岂知谢云流也多少年没进长安逛过了,哪里还记得谁家铺子在什么方位。师父杯中那茶的名字他有印象,但也只是见了能认出来的程度。本想着自己独自采买,东市西市多转两圈早晚能寻着。他从前也不是个快去快回的性子,耽误些时辰并不稀奇。可现在带了师弟在身边,多走多转是无妨,但为了不露馅,他总不能无头苍蝇似的见家茶铺就去问问。
  李忘生本也不是爱热闹的性子,从前偶尔下趟山都是他谢云流扯着人东看西瞧,逮着每件山上没有的都抓着师弟绘声绘色讲上一通。如今他心里揣着事儿,一时找不回五十年前无忧无虑的少年心态。两人沉默地走在街上,佳人在侧,良辰美景,谢云流目及长安繁华,却只觉心中萧索。
  他左右扫看沿街的店铺旗匾,心中控制不住地思忆过往。那时候,他是如何与师弟并肩观游的?扯的是他的胳膊还是衣袖?勾的是肩膀还是脖颈?他爱吃的是糖葫芦还是绿豆糕?爱看的是擂台还是杂耍?海雾淹没了记忆,任谢云流如何拨觅,亦是雾里看花,醉中逐月。念念不忘,终不得历历在目。
  长安的街巷再气派,总归就那么长。再压着脚步,也眼看就要走到路头。他不知道李忘生有没有察觉自己的异常,可这沉默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
  又过了家茶铺,一路默不作声的李忘生终于捺不住开口:“师兄,已经过了数家茶铺,师兄都不曾进探。师父要的茶,该是稀罕品种吧?”
  谢云流嗯了一声。
  “酒香不怕巷子深,看来茶也同理。眼看就到街尾了,师兄要寻的店铺竟还未走到。”
  谢云流停下脚步,咬了咬牙:“其实我忘了是哪家店了。”
  李忘生没收住步,终于站到他平侧,“此茶何名?东西两市偌大,不妨我与师兄分头去寻,也好快些寻到,早回山上。”
  “名字记不太清了,得见了茶牌才能认出来。”谢云流环顾四周,“再说这坊市拥乱,散了又去何处寻你。”
  “师兄可留在西市继续寻找,我去东市把各家的茶牌抄一份来,约好时辰,晚些与师兄在市口牌坊会合便是。”
  谢云流瞪眼道:“我带你下山,岂能让你一个人行动?万一遇点事端,师父舍不得责你,可少不了又要罚我。”
  李忘生皱眉,“忘生虽不及师兄熟悉地面,但自保之力还是有的。况且,”他目光切切,“忘生不会跟师父告状的。”
  谢云流有点急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忘生被他急得一愣。
  谢云流顿时软了脾气,“我知道你不会被长安哪群蟊贼欺了,也知道你……”谢云流叹气摇头,“也知道你不会跟师父告状。你……唉,我知道,若非奉了师父的意思,你今日断不会同我下山。你要是不愿与我耽误时日,分头去看也罢。”
  李忘生上前半步,“忘生不是不愿与师兄一道,只是师兄今日寡言不悦……想必师兄是有意去寻长安旧友,师父指派忘生跟着,倒是不便。”
  “我没想去找别人!”谢云流伸手想牵他的胳膊,犹豫了一下又收回动作。“好不容易带你出来一趟,却害你跟我在这儿瞎找漫窜,”他别开目光,“你觉得无趣也是自然。”
  “坊市热闹,忘生并不觉得无趣。只是师兄……今日当真无事吗?”
  “无事。”
  其实有事,但不能说与你听。谢云流默默地想。
  “时辰尚早,你我把长安二市悉逛一圈,也到不了天黑。走,师兄带你……”
  谢云流卡壳了。
  带他去做什么呢?
  与李忘生一道下山周游,他年少时想不够,后来想起就恨,最后想也成了妄念。如今真给他这个机会,他却早记不得当年自鸣得意的百般规划,辨不清路,也提不起随心所欲、插科打诨的少年意气。他从前是不是想过在熙熙攘攘的人潮里牵他的手,闹他脸红?是不是想过买最漂亮的彩灯,映染他素秀的面容?想与他泛河舟观柳,亦或是登高楼瞰花?
  他竟无法自答。
  李忘生就在身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向来如此,要么忙着自己的压根不瞧你,但凡抬起头来就不再转眼,目光灼灼好像要烫穿谁的皮肉。谢云流从来脸皮厚,他正喜欢李忘生这样端端正正地瞧着他,眼里只有他一个人。拐他背错书、骗他镇山河、抢经卷、糊灯笼,他干过太多幼稚荒唐的事,就为惹他那双秋水眸子望上一眼。
  现在人巴巴地瞅着他,谢云流倒不知做什么好了。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怎么哄师弟开心,不知道街上哪处有趣,好像只会沿着路傻走,只知遵着师父的意思去找那不知何处的茶叶。
  其实他明白,师父醉翁之意不在酒,遣他师兄弟二人一同下山是给他机会解开心结。可是如今的李忘生眨巴着纯良无辜的大眼睛,压根不知道眼前这个谢云流与以后的自己有意无意地互捅了多少刀子。他不愿让李忘生看出他眼中半分愧意,因为二十岁的谢云流什么都不欠他的。能给的给尽了,是他自己不要。
  谢云流宁愿是二十岁的自己身在此处,那个谢云流最知道长安两市何处别致,最懂得如何哄李忘生开心。他没办法比当年的自己待师弟更好,因为那个谢云流已然变着法地把一切都捧到李忘生面前,千般奇巧精灵,十二分的盘算,一整颗明晃晃的真心。连那个谢云流都没能把情思塞进李忘生心里,如今的他,又哪来半分机会。
  白长了这些年纪,真是越活越倒退。
  “师兄?”
  谢云流转过身,“罢了,早些寻到茶叶便回去吧。”
  他闷着头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意识到李忘生没跟上来。扭头去看,那人杵在原地,定定地望向他。那眼神让人招架不住,莫名觉得胸中滞涩。
  谢云流只好走回去。
  “怎么了?先前不是你说要快些寻到,早回山上吗?怎么又不动了?”
  “师兄今日,好似换了个人。教人觉得,竟有些陌生。”
  谢云流哑然。
  可不是吗,你熟悉的那个小谢道长,早不知道埋在哪儿了。是华山险径上?是刀光剑影间?是扬州码头外?还是瀛海狂涛下?多少年过去,哪还找得见。
  “师兄,师父究竟为何遣你我一同下山?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李忘生或许缺根心弦,但到底不是个呆子。他一夕之间性情大变,又怎能不让身边人察觉。
  谢云流张了张嘴,却只吐出一声叹息。
  十七岁的师弟,他又何尝不觉得遥远。他曾一次又一次梦到未及赴约的翌年花朝,一次又一次看那人回眸一望,又转身离去。每每醒转,只得在陋室冷屋枯坐一夜毫无睡意,听着潮起潮落没出息地红了眼睛。李忘生九岁入门,谢云流二十岁离山,他们不过当了八年师兄弟。何况,年纪稍长后谢云流时常不在山上,李忘生偏好静思独处,他们能有多少青春回忆可供怀缅?
  分别岁月抵年少缱绻数倍,五十年啊,足够寻常世人厮守一生,爱尽一遍。可他掌心只有华山的一蓬飞雪,越是贪恋,越是刺骨;越是紧握,越是消弭。
  李忘生,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师兄实不知从何说起。
  谢云流扯出一个笑,“师兄何时欺瞒过你?师父不是说了嘛,红尘亦是修行。左不过他老人家看你天天闷在山上,怕你变成个闷葫芦,让我带你出来散散心。话虽如此,要是买不回茶叶,我也交不了差。师父没了好茶宁心静气,那不更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我这是愁着怕领罚呐!”
  李忘生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宽慰道:“师兄肯花心思,岂有寻不到的东西。何况,”他也展颜一笑,“有我与师兄一道呢。”
  你啊,谢云流心想,你拥有的,皆是我寻不回的东西。青春、岁月、旧纯阳、老长安、年轻的你、年轻的我、无忧逍遥意、闲鹤自在身。
  “你说得对。”谢云流呼出胸中浊气,“该往前走了。”
  有些执念,该放下了。
  如果他们只是普通师兄弟,也许那些字句扎在心里就没那么疼,也许他就不会一下失了神智,不会苦苦恨他那么多年,不会期许什么寇岛之约,不会去闯什么南诏之险——如果不是当年长安人人皆知他谢云流有个最在意的宝贝师弟,也许醉蛛根本不会在李忘生身上花半点工夫,又何需谁人去救……又怎会伤得那么重。可笑他明明去了,可笑那人明明知道,他们还是眼睁睁地任这一切发生。
  李忘生究竟拿他当什么?次次对他的得寸进尺百般纵容,又屡屡对他的盛情邀约敬谢不敏。他瞒着师父干的“好事”李忘生从不肯在师父面前扯谎圆场,可真到山崖顶上受罚又是李忘生来端水送饭,迟行缓动地陪他消磨一天。那冰颜玉面向来神色含蓄,偏只会被一人逗得忍俊不禁。他生性内向不爱下山走动,也只有谢云流能千里迢迢地把人拐到西湖。天色见暗了,他便追来喊师兄别下山了夜里山路不好走;雪下得大了,他总会给不爱带伞的人也捎上一把。
  可当年离山的那日,夜那么深,雪那么大,他怎么只提了剑便来呢?那日怎么不絮叨他早点回山,怎么只说要他回去请罪、只说留不住他?怎么一年两年都不来寻他,怎么洛风一个孩子都能跑去扬州码头,怎么一言不发就给了他剑帖,怎么知他建了刀宗亦不曾表态,怎么偏带那么多人去赴宫中神武,怎么肯在南诏忍了三日都不服软,怎么他终于回了纯阳却没有一句公事以外的话,怎么……
  怎么如今,又要朝他笑得这么好看。
  在他李忘生心里,谢云流究竟算什么身份,有几分重量,值几丝牵挂?
  华山的风里没沾染他的眷恋,只怪那夜太冷,泪落成冰。若他再把真心拣起来捧出去,是否还能惹他热了耳垂、红了面颊?
  谢云流又不想往前走了。
  去他的茶叶,反正师父八成是顺嘴胡诌的由头。来都来了,腿在他身上,嘴长他脸上,他才不管二十岁的谢云流打算怎么与李忘生相处。既然天道送了他这番机缘,何不随心所欲任性一把,翻出陈年的心思抖落泥沙,铺在绚烂的长安一见天日。
  他从前就喜欢李忘生,如今依然喜欢李忘生。他凭什么要藏着掖着,凭什么不能堂皇昭告?
  反正是师父让他来的,岂有不妥。
  谢云流打定主意,站定脚步。
  “师弟!”
  李忘生惊诧回头。
  谢云流昂首挺胸,气宇轩昂,迎着光朝他粲然一笑,“我走累了,要师弟亲亲才好继续。”
  李忘生面皮熟透。


回复 支持 1 反对 0

使用道具 举报

超自然小飞蛾 | 2024-10-10 12:16:30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李忘生咬牙切齿地走在西市街上,谢云流春风满面地跟在他身后,手里拎着几叠茶包。
  “师弟,前头那支白玉簪子好不好看?云纹鹤影,好生精巧。”
  李忘生看也不看,步伐飞快。走着走着发觉身后没了动静,深吸一口气,硬止住步子停在路中间。他攥拳的手在掌心压出了指甲印子,终于听见那人一路小跑追了上来。李忘生没回头,直接拔腿继续走。身后靴子磕地的声音忽左忽右,还有只手在他脑后三尺隔空比比划划,闹得人心烦意乱。
  “师弟,走了两个多时辰也没歇歇,要不要喝梅子汁?”
  李忘生充耳不闻,只是舔了舔嘴唇。身后的脚步声又远了,片刻之后,一只洋溢着酸甜清香的竹筒递到他右边,李忘生抬手行云流水地接过来,边走边喝了一大口。
  “师弟,我记得市口牌坊底下有家糖糕特别好吃,正经是宫里传出来的手艺,我去给你买……”
  李忘生忍无可忍地抬手拦住了将从他身后斜窜出去的身影。
  “师……”
  李忘生劈手扣住他的腕子,蛮不客气地扯着人哐哐往前。察觉那人踉跄几步捋顺了步子就要作双人轻功的起势,李忘生干脆一把掐住了他的经脉,听他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终于消停了。
  李忘生松了口气,却越走越觉得脸上莫名发热。他左右一瞥,发觉街边三三两两的小娘子都在看他,团扇半遮也掩不住眼中的丝丝笑意。他不明所以,直到身后那人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他才意识到自己就这么捉着人的手腕走了小半条街。
  他当机立断地甩开那只手,迈腿提步仍嫌太慢,恨不得直接运起逍遥游轻功回山。
  他低头盯路猛猛往前走,然后一头跟前面的人撞了个满怀。
  被他撞得龇牙咧嘴、染了满襟梅汁的还能是谁,谢云流呗。
  李忘生吸气,李忘生呼气。李忘生抚了抚发冠,长腿一迈绕了过去。
  谢云流扑上来一把挂住他的胳膊。
  李忘生抽手,纹丝不动。他又加了些力气,谢云流直接攀上他的肩膀。李忘生一胳膊肘捣过去,谢云流从左边扒到右边,一副誓不撒手的架势。
  “放手。”
  “不放。”
  “我要回山。”
  “天色还早。”
  李忘生望向不远处的西市牌坊,“我回去还有功课要做。”
  谢云流闪身堵到他面前,两手搭在他两边肩上,“师兄帮你做。”
  李忘生盯着他亮亮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好啊,师兄。”他把后两个字咬得格外重,“就跟以前一样。”
  谢云流扬起的唇角瞬间落下。
  “你什么意思?”
  他手上的力气松了,李忘生扭肩挣开他的钳制,继续自顾自地向前赶路。
  “李忘生,我问你什么意思?”
  谢云流在他身后低吼,可他听出谢云流的嗓音在抖。他下意识顿住脚步。
  “师兄今日魂游天外,当早些回山静心调息。”
  “我魂游天外,”谢云流怒极反笑,“那你是什么?妖祟上身?”
  李忘生咬紧嘴唇。
  “占完便宜就不认账是吧?回去陪你做功课?你翻脸倒真是比翻书都快。”谢云流的声音忽然大了,应是回身正冲着他后背在说。“你走吧,走快点,早些回山上去当你的正经道士。若你只想当个本分师弟,不愿让红尘世俗染了你的道途,怕人心温度融了冰雪操守……”
  李忘生屏住呼吸。
  “等我给师父送完茶叶,去太极殿里陪你读《清静经》吧。”谢云流话锋一转,声音低下去,似乎垂下了头。“师父罚我抄经十遍。”
  李忘生闭了闭眼,“忘生……明白了。”
  谢云流放他走了。
  李忘生不是多么面皮薄的人,他会同谢云流面不改色地涮洛风和博玉开心,事后全往谢云流头上一推,说破天也不认账;他不是感情淡的人,他会读谢云流随手从李重茂那儿顺的话本读到眼泪汪汪;他不是心肠狠的人,吕洞宾被谢云流打擂台私斗气得七窍生烟放话满纯阳谁都不许给他端饭送药,李忘生照样敢顶着师父的恶煞凝视从窗户缝里给他扔药瓶。
  李忘生对谢云流多好啊。谢云流说累了,他就在大庭广众之处凑上来亲他,问他这样就能走得动了吗,说忘生总不能把师兄一个人晾在大街上。
  可偏是同一个李忘生,演完这通就红着耳根一句话都不肯再说,板着张脸一步不等地闯遍了两市的茶叶铺子,任人软磨硬泡也绝不肯赏他一寸目光。
  教人如何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到底是心甘情愿、半推半就,还是被逼无奈、应付了事?他玩的是欲擒故纵、抛砖引玉,还是假痴不癫、上屋抽梯?
  是我谢云流率先发难不假,但谁教你李忘生直接亲嘴啊?

  谢云流一点儿都不想去给吕洞宾送这几包茶叶。他完全能想象老头子看他黑着张脸、顶着满衣服梅汁水渍推门进去之后那个将笑不笑、故作玄虚的表情。
  若说文武德道,谢云流打心底里五体投地称吕洞宾一声恩师,但论情愫缘法……刀宗的鹦鹉都知道上官博玉送您的那柄上梁剑。萧孟跟人讲林语元和博玉真的很般配,陆危楼说卡卢比坚称于睿是世间最皎洁的月,就算祁进跟卓凤鸣二人另当别论,纯阳五子毕竟个个孤身一人。您打定主意要跟何前辈斩断尘缘,谁也不能置喙;但把门下弟子带得一个个瞻前顾后、断情绝爱,就是您的不是了。
  最后谢云流把茶叶放在了吕洞宾的窗台上。反正早晚能看见,您那只小龟不也只搁在徒儿案头吗?

  华山今夜无雪。天朗气清,月明星疏,但谢云流的心情全然不似天象这般豁阔。他提着灯笼站在太极殿门口,看室内烛火通明。
  李忘生总喜欢一个人待着。方轻崖说,他接任掌门之后在各条通路、各幢屋宇都安排了巡逻弟子,唯独太极殿附近空无一人。方轻崖说,掌门师祖也轻易不让人进去太极殿,他们私下开些没素质的玩笑,说换了别人少不了疑心是金屋藏娇。不过巡逻的基本都是紫虚弟子,方轻崖补充道,白日里掌门都在三清殿,我也没怎么往太极殿那边去过。
  李忘生的屋里肯定没藏过美人,顶多藏过谢云流和他的金疮药。谢云流不知道李忘生究竟把那些倒空的药瓶、染血的棉纱都藏到了什么地方,不过师父的确一次都没查出来过。他装疼卖惨非要在太极殿赖着不走,李忘生说什么都不答应让他在冰凉的石板上打地铺,谢云流自然也干不出鸠占鹊巢这种缺德事,结果只能是两个大小伙子挤在一个被窝里,让李忘生听谢云流在他耳边嘀嘀咕咕侃上大半夜。
  那时候他讲的是什么?是擂台过招的武技门法,还是茶馆驿站的江湖传闻?
  李忘生与他说的又是些什么?是师父前日讲的经文还有几句不懂,还是师兄先前演练的剑招尚有几式未融?
  他们真的可以就着这些聊上半宿,直到李忘生开始止不住地记挂晨课,而谢云流早就已经眼皮打架。
  其实没有什么旖旎的氛围,太极殿的窗纸还总透冷风。可这已经是谢云流最接近浪漫的回忆,是尚未及细细观赏,就只得匆匆藏入箱匣、埋进心底的沧海明珠。
  你李忘生不是说同以前一样吗?好,就同以前一样,今晚我谢云流定要在这太极殿睡上一夜。你想当一场迷梦翻过页去,我偏要把你泼了我一身的梅汤蹭到你床铺上,教你看清现实就是如此摆脱不掉。
  谢云流抬手叩响太极殿的门。
  他等了一会儿,屋内才响起脚步声,那道影子立在门前停顿须臾,方打开屋门露出白玉般的人。
  屋里的烛光漫泄出来,谢云流把灯笼搁到地上。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和一卷经文,一手一样拎到李忘生眼前,“糖糕和《清静经》,你选哪个?”
  李忘生哪个都没看。他盯着谢云流胸前那片乌暗的汤渍直勾勾地看了半晌,说:“师兄怎么也不换件衣服。”
  “提醒你还欠我的账。”
  “师兄下午已经蹭脏了我的衣服,现在又来祸害我的被褥吗?”
  谢云流一个箭步直接把人揽进怀里,还没忘了一脚把门踹上,又把手里东西抛到桌上。李忘生慌忙攀住他的肩膀,跌跌撞撞倒退几步,后腰差点磕到桌沿,谢云流的手臂替他硬抗了这一下。
  “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
  “选哪样?”
  “选你。”
  李忘生手上加了几分气力,摁得谢云流跟他鼻尖对着鼻尖,“只要是你,哪样都好。”
  谢云流终于展颜大笑。他笑得嘴角快扬到耳根,笑得歪头撞到李忘生肩上,笑得肩膀一抖一抖,李忘生几乎以为他是在哭。
  原来他险些错过了一生。他踏过山河、涉过风波,秉着侠义二字在冰剑霜刀中消磨了五十载。可如今在九老洞中卜透阴阳、算尽乾坤,生死一线间,他终求的不过这一场不醒旧梦。
  月泉淮那三剑凝了十成内力,谢云流很清楚自己冲了上去,也知道李忘生定是无恙,但他自己……不知道还有没有命从这好梦中醒来。
  幸而他未曾辜负这一场炽烈的相逢,不算枉费这一次孤绝的照面。
  “忘生,”他整张脸都埋在李忘生肩窝里,声音闷闷的,“这句话,我肖想了太久。”
  久得以为永远听不到了。
  李忘生的面颊贴着他的鬓发,“你……是否不是我昨日的师兄。”
  谢云流笑出声来,“嗯,不是。”
  “你怎么还去买了糕点?”
  谢云流觉得他这问题没头没尾,但还是答了:“我许诺的事情,一定要做到。”
  “那你许诺我,此生不离,人间白头。”
  谢云流浑身僵硬,哑口无言。
  李忘生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走了。”
  “对不起。”
  “你肯定有你的不得已。”
  谢云流想,有不得已,更有我自己犯蠢。
  李忘生继续说:“无妨,你什么时候想回来,我都为你留着太极殿的门。”
  谢云流抬头吻上那一双柔软的唇。

  今夜的太极殿,漫卷旖旎,暖玉生温。那支云纹鹤影的白玉簪子终于插进乌发之间,锁住一汪柔情,停驻此宵。
  直到李忘生说:“师兄,我真的还有功课要做,师父说他明天要查。”
  次日一大早,天刚擦亮,鸡都没叫,谢云流把窗台上的茶叶卷着十遍《清静经》梆地砸在了吕洞宾门上。


回复 支持 1 反对 0

使用道具 举报

超自然小飞蛾 | 2024-10-10 12:17:01 | 显示全部楼层
(七)

  李忘生端坐在桌前写信,听得门板叩叩两声,眼也不抬喊了声进。
  谢云流推门进来,反手头也不回地把门甩上,咣当一声。李忘生皱起眉头抬眼瞪他,他讪讪地挠了挠头,“忘了,我现在是刀宗宗主,还得老成持重。”
  李忘生低头继续写他的信。谢云流顺势往他桌上一坐,两条长腿抵着桌沿晃来晃去。李忘生停笔抬头,谢云流抱着胳膊睁大眼睛,“干嘛,关起门来还要我继续装啊?”
  “桌子在晃。”
  谢云流老大不情愿地从桌上跳下来,“说明这桌子不行,让他们给你换张稳当的。”
  李忘生提起笔,写了五个字,一绺白色长刘海垂到他眼前。谢云流在他旁边背手抻脖子,看他纸上写的什么。李忘生干脆把笔提到谢云流鼻子底下,“师兄,要不你来写。”
  谢云流摸摸鼻子挺直身板,“纯阳给刀宗的信,我写算怎么回事。”
  “左右是师兄自己的事。”
  “我方才跟莫铭通过气了,刀宗那边他会传信。”谢云流小声咕哝,“再说,你这信是以纯阳掌门的名义写的,我又不是。”话音未落,他立马补道,“我是说,我向来不爱对付这些繁文缛节的东西……”
  “那倒是。”李忘生悠悠地说,“师兄惯会把这些琐事丢给我。”
  谢云流在心里捶胸顿足。
  “我找莫铭问了刀宗的心法口诀,”谢云流倚在墙上,换了个话题,“虽然一时只参悟了七八分,但足够将体内经脉理顺清晰。方才我去论剑峰打了会儿坐,已无大碍。”
  李忘生笔下不停,“师兄悟什么都快,看来博玉的丹药用不上了。”
  谢云流盯着他的后脑勺,“主要是孤锋诀无需内力催动,否则我少不了要回九老洞龙脉调息几日。”
  “那师兄现在如何打算?”
  “我……”谢云流垂下视线,“谢云流毕竟是一宗之主,刀宗那边……”
  “师兄与莫刀主是如何交代的?”
  “我跟莫铭说,我过一阵子自己回去就行,可他坚持要带人在华山等着护送我回去。”
  “刀宗弟子的住处皆已安排妥当,师兄毕竟是一派宗主,去留皆有门下随同也是应当。”李忘生终于收笔提纸,转身把信递到谢云流身前。“我欲向翁洲去信,说师兄经九老洞一役内力亏空要在纯阳闭关。师兄不妨调几名出自静虚一脉的刀宗弟子来替莫刀主守着,毕竟他们更熟悉华山情况,与纯阳弟子相处也自在些。推荐人选我已在信中提及,这几人心性我都了解,师兄亦可与莫刀主自行商议决断。”
  谢云流接过信纸扫了几眼,“我觉得没什么不妥,你既已成书必是胸有成竹,照你写的办就是。”信中所提的那几个静虚弟子他自然一个也不认识,“唉,难为你还要替我顾着静虚的弟子。之前听祁进的口气……他们在纯阳过得也不好吧。”
  “让他们回来,也是想让年轻人之间解开心结。”
  “你如今真是思虑周全。”谢云流叹了口气,“当了这些年国教掌门,少不了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本事呐。”
  李忘生张了张嘴。
  谢云流倏然整个人从墙面上弹起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你一个人撑了纯阳这么多年太辛苦了!我……”他冷静下来,自嘲地笑了一下,“说什么也没用,我又不在你身边。”
  不及李忘生开口,谢云流又接着说:“你让静虚的人来换莫铭的班,是想留我在纯阳长住一段时日?”
  李忘生决定把话说得直白些:“忘生舍不得师兄离开。”
  谢云流没想到他开口如此坦荡,愣了一下才接话:“我也不想回去。”他撇了撇嘴,“就刀宗武学而言,我充其量算个入门弟子的水平,各位刀主执事一概不认识,回去岂不如坐针毡。”
  “师兄不想回去,忘生就找理由为你多拖些时日。”
  谢云流勾起唇角,“如今你倒是肯帮我瞒天过海、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欺蒙师父是不敬,其他人嘛……”李忘生也不禁莞尔,“从前我也没少帮师兄哄骗风儿和博玉。”
  提起洛风,二人均是神情一暗。
  谢云流率先揭过这页,“也对,等我回去,他俩小东西肯定还要继续挨咱俩的锻炼,练个几十年也赶不上你这二师叔、二师兄一半的聪明劲儿。”
  “师兄别取笑了,忘生向来笨嘴拙舌。”
  李忘生想,我要是真的能说会道、舌灿莲花,南诏烛龙岂会辩说三日无法令你信服,寇岛遗迹怎能白白让风儿搭进性命。你来取剑帖的时候我就应与你解释清楚,当年风雪夤夜……我本该劝得你随我回去。可我偏是让你错听了那只字片语,偏是张口结舌不知从何安抚。我的嘴和我的剑一样笨,都留不住你。
  倘若早早与你说清我的心意……会不会,你就舍不得离去。
  谢云流见李忘生的脸色低沉下去,忽然觉得心中疲累。他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自从九老洞中见面,他张口说不了几句话就会惹得李忘生露出这副黯然神伤的模样。
  以前跟李忘生讲话费劲是因为李忘生总是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偶尔逗点闷子也端着他那副小老头似的架子。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在他那儿一概不好使,每次都是正面接了给他原封不动地抛回来,天知道他是真不懂还是假装傻。
  而现在,似乎所有的青春往事都成了扎进他心里的刺,一碰就会滴血。可二十岁的谢云流浑身上下都是青春往事,他就像只刺猬,还一个劲儿上赶着往李忘生怀里钻。
  或许李忘生只想把他摆在桌案上,远远地看着。
  谢云流清了清嗓子,“那,没事儿我就先回住处了。”
  “师兄,你住太极殿。”
  “我住太极殿?”谢云流冲上去一手按着李忘生的椅子背、一手撑着桌面,眼珠子差点瞪出来,“我住太极殿你住哪儿?不是,谢云流都在外头飘了多少年了,哪有一回来就把你这掌门行居占了的道理?”
  李忘生在谢云流身形笼罩下抬起头来,“我也住太极殿。”
  “啊?”
  “华山论武来了诸多别派弟子,凡有旧交的门派总要留宿。纯阳房屋紧张,无论按一派掌门的江湖排场,还是按纯阳内部的辈分规制,师兄住到别处都太占地方。与我同住太极殿,无人能置喙。”
  他说得找不出毛病,但谢云流就是觉得他扯的尽是借口。
  “那我打地铺吗?”
  李忘生奇道:“我何时让师兄在太极殿打过地铺?”
  谢云流非要问个明白:“那我睡床?”
  “如果师兄不嫌弃,便委屈师兄在床上与忘生挤一挤。”
  谢云流突然起了促狭的心思。他欺身压近,盯着李忘生的眼睛问:“嫌不嫌弃,要看李掌门的床上都睡过些什么人。”
  李忘生古井无波地叹了口气。“这太极殿,许多年没人来过了。师兄走了,后来风儿也走了……便再没睡过别人了。”
  谢云流在心里抽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那我便回来陪你吹吹这太极殿的冷风。”谢云流意有所指地斜睨了一眼窗纸,“五十年过去,李掌门还没补当年在下戳的窗纸洞啊。”
  “殿里陈设改换过几轮,有些东西……反正影响不大,便一直留着,权当做个念想。”
  谢云流转头,四下环顾一圈,“我倒觉得,与我五六日前见的也没什么不同。”他想了想,“不过床铺确实比以前舒服多了。”
  李忘生的视线不知道落去了哪里,“于你不过五六日……”
  谢云流凑过去对上他的视线,把自己强塞到他眼前,“哪里是五六日,”他潇洒地撩了撩刘海,“这可是从年少到白头!”
  李忘生霎时红了眼睛。他抬起手,轻拂谢云流垂在他面前的白发,“是啊,师兄说得对。”他朝着那缕发丝笑了一下,“的确是从年少到白头。”
  这姿势有点暧昧,氛围有点黏腻,谢云流的少年胆气开始膨胀,贼子野心逐渐发酵。
  “你说,窗户纸上的洞是不是你自己捅的?”
  李忘生眨了眨眼,“是。”
  “你是不是想着,我还会偷偷遛到窗户底下来看你?”
  “是。”
  “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捅那个窗纸洞,为什么扒在窗沿上看你?”
  李忘生感到脸红。他羞于启齿。但他今日既已打定主意要用最直接坦诚的方式回答谢云流的每一个问题,便绝不能在最关键的时候含糊其辞、临阵脱逃。
  他喉咙一滚。
  “知道。”
  谢云流俯下身子,逼得他紧贴着椅背仰起头,“那你说与我听,看是也不是。”
  李忘生早就过了轻狂浪荡的年纪,如今他有勇气直视谢云流火光灼灼的眼睛,可他真的说不出那些燥人面热的话语。
  好在谢云流没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放。
  “师弟,”这个称呼喊得李忘生一阵恍惚,“莫非从我走了,你每年都悄悄捅一个窗纸洞?莫非,你一直都知晓我的心意?莫非……”谢云流又向前欺了一寸,“你对我,从来都是同样的心思?”
  李忘生竭力克制闭目的冲动。他的眼眶涨得发疼。
  “是。”他听见自己开口,“我对师兄,从来都是同样的心思。”
  谢云流豁地一下直起身子。身前热气骤然撤去,李忘生的神经顿时一个激灵。
  谢云流眉目凛傲,气壮山河地朝着窗户展臂一指,“那层窗户纸,你得当着谢云流的面亲自捅破一遍!”
  李忘生愣了片霎,然后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
  谢云流气急败坏地冲回来摇他的肩,“你笑什么笑!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他到底还是个二十岁的少年。
  李忘生抿紧忍不住上翘的嘴唇,“嗯,忘生知道了。”
  “你!”谢云流指着他的鼻子,“从来都是我上赶着找你!我拉你下山玩,我给你缝娃娃,我往你屋里凑!祁进嘴里蹦的字儿虽然难听,但我知道他说的没有一句假话。谢云流跑回中原第一件事就是找你拿剑帖,你一句话不说;约你去寇岛见面,你倒带了一大帮人过去添乱;千里迢迢跑去烛龙殿救你,三天你都不肯打个招呼喊人下来!李忘生,钓着谢云流团团转很好玩吗?你主动一次、一口气把话说明白了会怎么样吗?!”
  是啊,李忘生想,如果我主动一次、一口气把话说明白了,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可事到如今,也谈不上什么如果了。
  “至少,”李忘生看着那双二十岁的眼睛,“现在你知道了。”
  你知道了李忘生的心意,能不能别再重蹈未来的覆辙。哪怕有些事情一定要做,能不能少一些遗憾,多几分转圜。能不能不要一别就是五年、十年、三十年,能不能不要等到须发尽白才冰释前嫌。
  能不能有一个李忘生得以伴着那片流云走过一生。
  谢云流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泄了气。他垂下手,闭眼与他前额相抵。
  “我知道了。”他说,“但我就想听你亲口说一次。”
  李忘生睁着眼睛,他眸中所见是谢云流风霜琢刻的容颜。
  “师兄,忘生心悦你。”
  他亦垂目,如同说与梦中人。
  “从来都是。”


回复 支持 1 反对 0

使用道具 举报

超自然小飞蛾 | 2024-10-10 12:18:00 | 显示全部楼层
(八)

  谢云流刚睁开眼睛就觉额头一凉,疼得猝不及防抽了口气。
  李忘生反射性收回手,无奈地叹了口气,“唉,许久未给人上过药,下手不知轻重了。”
  谢云流定了定神。白头发白胡子的李忘生坐在他对面,一手捧着个小药盒,另一只手蘸着梨白色的药膏悬在半空,看架势是要往他脸上糊。
  谢云流不知所以,脑袋空空,下意识开口安慰,“没事,不疼,就是有点凉。”
  李忘生为难地皱起眉头,“师妹说这药性须得凉寒方有全效,师兄暂且忍耐须臾,很快就好。”
  谢云流抬手摸了摸前额,这次按捺下了反应。眉心有三道竖向的口子,新伤,不渗血,但还没完全结痂。想来应是月泉淮那三剑穿透了心境防御,显露在本体上。他心里暗暗松了口气。那老贼吸纳的可是两仪之阵供给的剑气灵力,得亏自己这些年内功修炼未曾怠慢,否则受的岂会止于这点皮肉伤。
  “师兄,你讨了半天要我给你上药,这会儿又捂着脑门儿不放手,到底要怎样?”
  谢云流立马把手搁到桌上。
  李忘生好脾气地摇摇头,又取了点药膏,视线随着手上动作认认真真地凝在他额上,清凉的药膏被温暖的指尖缓缓推开。
  要不是伤口被他推得一跳一跳地疼,谢云流还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他舍不得闭眼,却也不知道自己想从李忘生脸上端详出什么。他老了,眼周添了皱纹,脸颊也凹陷下去。然而美人在骨不在皮,李忘生骨相清越,皮相老了也是美人。
  前些年每次见李忘生都隔着老远的距离,眼下终于得了机会细瞧,便一时瞧不够了。
  李忘生既不说话,也不脸红,就坦坦荡荡地由着他看。这两日他看着二十岁内心七十岁外表的谢云流在眼前时而殷勤、时而倨傲,逐渐找回了年轻时对付他的不动心法,区区眼神攻势已然奈何不了他。他动作柔稳地涂匀药膏,故意重重在他脑门儿上摁了一下。
  “啊。”谢云流干巴巴地叫了一声。
  装得也太假了。李忘生腹诽。
  “药上完了。希望师兄以后好自珍重,休要好了伤疤忘了疼。”
  李忘生掏出帕子擦净手,盖上药盒,起身放回柜子里。
  “师弟,”谢云流托着腮看他在屋中走动,瞅见柜子里有什么白绒绒的东西露了个边角,颇为眼熟。“以前你给我上药,用完那些药瓶和棉纱都藏哪儿了?”
  李忘生回忆片刻,语气平淡,“埋博玉的炉灰堆里了。”他斟了两杯热茶端回来,“师父总不至于连丹灰鼎都要倒空了查吧?”
  谢云流作势一捶桌子:“好你个李忘生,若教师父发现了,你是不是还打算把博玉也拖下水?”
  “拖人下水的一贯是师兄。”
  谢云流暗提一口气。
  “害我陪着在雪崖顶上吹了多少冷风。”李忘生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
  谢云流这口气提得有点飘了,“是你自己来给我送饭送药,磨磨蹭蹭赖着不走,怎么成我拖你下水了。”
  李忘生剐他一眼,“昨天是谁嫌我不肯上赶着送?”
  谢云流心想,如今还有上赶着送这种好事?他装模作样地端杯喝茶,余光迅速把太极殿四下扫了一圈。谢云流看得十分满意,不留神把杯里的热茶喝了一半。太极殿有窗纸上的洞,柜子里的娃娃,床上的第二套枕被。很好,跟他五十年前和一炷香前所见的太极殿如出一辙。
  “无妨,”谢云流搁下杯子,“山不就我,我便来就山。”他起身走到李忘生椅子旁边,“横竖我已经上赶着送习惯了。”
  李忘生觉得他又要玩倾身把人压在椅背上调戏的套路,下意识往后面一挪。挪完发觉谢云流没动静。坏了,李忘生心想,他又要误会我躲他不肯就范。他一咬牙,朝谢云流抛了个眼神,“不是要送吗,隔这么远就算送到了?”
  谢云流哪见过李忘生这种阵仗,顿时头皮一麻。他俯身挑起李忘生的下巴,直勾勾地望进他的眼底,“那李掌门觉得,这个距离够近了吗?”
  李忘生咽了一下口水。“算了,你才二十,留着花样回去折腾年轻人吧。我这一把老骨头,再提溜就要断了。”
  谢云流恍然大悟。原来他跟十七岁的李忘生逛街买茶的时候,那个二十岁的自己来把七十岁的李忘生迷昏了头。他就被李忘生这么扯魄勾魂地看着,坦诚暖热地哄着?谢云流恨恨地想。李忘生,你果然只喜欢那个千种心思万般套路的小羊羔子!从我睁开眼,你都没冲我笑过一次!
  李忘生看着谢云流忽然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叹了口气,“少动点肝火。这把年纪了身子毕竟不比少年人,才经了一场大战,你连经脉都没给他捋顺完全,别动不动就急,伤了还得我帮他疗补。”
  很好,师弟还是心疼我的。谢云流心里美着,嘴上问着:“怎么补?”
  “剑阵之中,师妹曾借两仪之力为我们六人补益内息。我身为阵眼,又比师弟师妹在武道上略高一层,倍感其中洗经伐髓之力。若我与师兄回到龙脉,重拾两仪之力阴阳结阵,或许不仅能够充盈气海,更可勉力一窥武学天道。甚至……”李忘生眨眨眼睛,“似月泉淮一般恢复少年肉身也未可知。”
  谢云流深以为然。李忘生那么多经卷典籍果然没有白看,他这一套方案颇有实践价值。谢云流在心里帮他归纳成四个字:合道双修。
  咳,不是那个意思。
  但要真修成了他所说的最后一层……倒也可以是那个意思。
  谢云流松开他的下巴,改去捉他的手,冷不防直接给人从座位上拽了起来。李忘生被他扯出两步,找回平衡,反手一拉止住谢云流的步伐。
  “你干嘛去?”李忘生对这头小倔羊干脆省去了师兄的称呼。
  “去九老洞。”谢云流语气坚决。
  李忘生差点笑出来,“你哪门心法都没修到家,去哪儿也是白搭。”
  “我六十余年前拜入恩师门下,二十余年前创立刀宗,李忘生,你说谁的心法没修到家?”
  李忘生一愣,“师兄?”
  谢云流笑答:“师弟。”
  李忘生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步。谢云流牵着他的手,直接把人拥进怀里。他摸索着与李忘生十指相扣,另一只手把人紧紧按在胸膛上。他用唇去贴他的耳朵,“忘生,我回来了。”
  李忘生在交握的手上用了十分力气,指根关节卡得发疼。他搭上谢云流滚烫的后颈,把他的脑袋压到自己肩上。这是一个很熟悉的姿势,如离燕回巢、孤鸿归乡。悬心游移久未定,终得一夕安枕眠。闭上眼睛,天地间便只有二人交颈相缠的呼吸与心跳。他咽下喉中的哽咽,“师兄,我好想你。”
  “哪种想我?”
  “哪种都想。”
  “想哪个我?”
  李忘生一拳锤在谢云流后心上。谢云流背上疼得要死,但他心里乐得开花。
  “师弟,你昨天说,我什么时候想回来,你都给我留着太极殿的门。”
  李忘生刚想反问他昨天何时说过这句话,忽然心念一动,想通了关窍。“看来,师兄都知道了。”
  “你自己说的,不许抵赖。”
  李忘生低低地笑,“师兄,你前天说,我不想理你,是你活该。”
  “我是活该。”话是苦涩的滋味,但李忘生笑得他心尖酥麻,竟也抑制不住上扬的唇角,“活该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他收紧怀抱,调笑的鼻息惹得李忘生脖颈发痒,“美人如花隔云端。”
  李忘生一时不知说话的究竟是那个油嘴滑舌的小崽子还是句句噎怼的坏老头。但分不分得清又有何打紧?总归都是谢云流。上穷碧落下黄泉,溯极斗转觅洪荒,世间只有一个谢云流,逍遥天地,栖归心扉。如今,正被他实实在在地拢于怀中。
  “什么年纪了,哪还算什么美人。”
  “我说是就是。”谢云流与他拉开一点距离,眉眼含笑,轻抚他额前的阴阳鱼,“‘春深欲取黄金粉’,师弟连花黄都省了。”
  “师兄这张嘴真是一贯不讲道理。”
  谢云流听出他别有所指,当然知道自己以前是怎么不讲道理。
  李忘生瞧见谢云流张嘴想服软,可他不想让他服得这般轻易。他偏要把心中火气一遭点了,将陈年旧事烧个干净。他别开视线,叹了口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谢云流浑身一凉,呆若木鸡。
  “这次忘生可没‘学艺不精被人拿了’,师兄千里迢迢自翁洲跨山渡海,又是来看看我与月泉淮一战‘如何下场’?也罢,师兄‘来便来,走便走’,或许是来看看我如何……”
  谢云流赶紧抬手捂住他的嘴。李忘生含嗔带憎地瞪他一眼,他便软了力气垂下臂肘。
  “对不起。”谢云流看着他的眼睛,察觉李忘生的怨火里其实闪着捉弄和戏谑。“师弟,我对不住你。”
  “师兄竟会对我这‘奸诈小人’道歉。”李忘生已经藏不住笑意。
  谢云流梗着脖子急赤白脸,“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当年……我不该……”
  李忘生见他这般结结巴巴,噗嗤一声彻底笑出来,“师兄,我从未怪过你。”
  谢云流低头咬牙扯了扯李忘生的衣袖,“话说开了,以后能不能别再提了?”
  李忘生端起架子,侧脸斜睨他,“师兄自己授人以柄,如何来赎?”
  谢云流牵起他的手,“我把余生许你做赔,够不够堵你的嘴?”
  “师兄觉得呢?”
  谢云流干脆掰过他的脸,吻住那张不饶人的嘴。
  “够吗?”
  “够了。”
  谢云流心下仍有些惶然,他必须打破砂锅问到底。“什么叫够了?”
  李忘生眉眼弯弯:“师兄,我心悦你。”
  谢云流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摩挲着李忘生的手,“现在能去九老洞了吗?”
  李忘生失笑,“如今倒成师兄急着练功了。”
  谢云流垂眼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我怕剩下的年岁太少,不够赔的。”
  李忘生叹了口气,“痴贪成妄,便是长生也不觉满足。”
  谢云流忽然想到什么,环顾四周,目光定在挂着李忘生各色佩剑的墙上。
  “师弟,借柄旧剑一用。”
  “刀剑不过身外物器,本无分别。师兄为何……”
  谢云流打了个响指,窗外扑来一只鹦鹉。
  “嘎嘎!天涯好花并好剑!衣上流云眉边雪!嘎嘎!”
  李忘生瞥了眼窗上翻飞的鸟影,小声揶揄:“倒真是‘暮起归巢思,春多忆侣声’。”
  谢云流正色接道:“谁能拆笼破,从放快飞鸣?”
  李忘生抽身取剑,敞开房门,鹦鹉裹着满身碎雪一头撞进他怀里。他挽了个剑花,将另一把剑抛给谢云流。
  “师兄,走吧,陪忘生练剑去。”
  光阴溯游,万象回首。
  何争旧岁,但问新程。




—— 正文完结 ——



回复 支持 1 反对 0

使用道具 举报

超自然小飞蛾 | 2024-10-10 12:19:00 | 显示全部楼层
【彩蛋1】
谢云流和李忘生走到龙脉附近,双双止步,面面相觑。谢云流想了想,掐诀招了只鹦鹉,嘀咕几句仿佛点上引线,然后扔炮仗似的把鸟丢了进去,拉上李忘生撒腿就跑。
鹦鹉:为老不尊!上梁不正!剽窃徒弟实验成果!
吕洞宾:孽徒——!!!
鹦鹉:百年好合,年长地久!
何潮音:(怜爱伸手)小鸟不错,想养。
吕洞宾:逆子孝敬的,喜欢就让他多捎几只。

【彩蛋2】
太极殿中,春宵帐暖。
“师兄,还要,最后一次。”
“师弟,最后几次都行!”
吕洞宾:明天早上都来给我上课!考勤!抽背!查作业!!!


回复 支持 0 反对 1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15

主题

130

帖子

3980

积分

此时当归

Rank: 8Rank: 8

积分
3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