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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我们仍未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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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我们仍未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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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12:4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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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剑心动画第三季世界观
P1(接第三季第15集):我们仍未知道那天纯阳宫危重症病房里发生了什么
P2(接第三季大结局):我们仍未知道吕洞宾都教了些什么
旧文搬运,Lofter ID 超自然小飞蛾
我们仍未知道那天纯阳宫危重症病房里发生了什么
吱嘎,门开了。
“是……是剑心吗?”李忘生闭着眼睛躺靠在床,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剑心呐,剑心回来了吗?”
无人应答。
李忘生左眼皮掀起一丝缝隙,疑惑地瞥向门口——
他直挺挺地坐起来。
“师、师兄?”
谢云流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李忘生慌忙撂下热水袋,抬手去解脑门上的敷巾,“师兄,你、你怎么回来也不打声招呼……”
谢云流踏进屋内,关上房门,缓缓走到床边。李忘生抹脸揉眼捋头发,拽拽起皱的衣服,扯扯滑落的棉被,手和视线都不知该往哪里搁。
谢云流停在床边木椅前,俯身捞起李忘生的手腕。李忘生反射性向后抽手,“没事,我是装的,我……”
谢云流根本不听他说什么,我行我素地拎起他的手腕,指腹搭上他的脉管。李忘生局促地盯着他的手,不敢去看他的表情。
太极殿中一片寂静,仿佛过了十个时辰那么久,谢云流终于松开手。李忘生的胳膊落回被上,他支支吾吾想开口解释,谢云流却转身朝外走。
“师兄!”他下意识地喊他。谢云流脚步一顿。他稍松口气,“师兄,此事是我同师妹的主意,为的是……”
“为的是让江湖人知道,纯阳尽是老弱病残?”谢云流冷哼道,“山门残破,树倒墙塌,偌大宫中连个巡逻弟子都没有。李忘生,这就是你带的纯阳宫?”
“红衣教与天一教炼制神秘毒人进犯中原各大门派,我欲示弱于敌使其放松警惕,瞒天过海,争取时间探查其真正目……”
“李忘生,开元二十七年明教四法王大破星野剑阵,莫非也是你的骄兵之计?”
李忘生一噎。
“祁进四处蹭热度、小次郎单挑纯阳三子、提拔无名无姓的纯阳初级弟子C为纯阳第七子,还有此前的华山水污染,上述种种皆是你的藏锋之计?”谢云流嗤笑,“李掌门真是好心计,全天下都被你骗得不知所然。原来不是谢某蠢笨,只是李掌门手段太高,教谢某落了俗。”
“此间半真半假不可尽信,唯独华山水污染……”李忘生想起自己在长安寸步离不得厕所的惨痛回忆,连连摇头,“的确是我失察。”
“好在有沈剑心,”他语气一扬,“这小子在长安深入基层,广泛调研,不仅解决了水源污染,还拿区区五百两银子给我弄出个五千平米的纯阳宫长安分宫。哎呀,”李忘生抚须感慨,“咱们纯阳宫后继有人呐!”
“沈剑心?”谢云流想起进门时李忘生眼都不睁喊的几声“剑心”,“你是在等他?”
“正是。师兄可还记得他?当年鬼影小次郎上山挑衅,就是他……”
“我记得。”谢云流抱起胳膊,“后来我还在蓬莱岛上因海图之事见过他一次。此子功力了得,心性佳纯,是担得起大事之人。”
“这些年,他在江湖上的声名被红衣教当做湖连网炒作的工具,世人眼中看到的,早已不是那个真正的沈剑心。可他从前的确在长安惩恶扬善、行侠仗义,人称他为长安沈大侠,就像当年……”
他的话尾骤然消落,但谢云流知道他想说什么。
就像当年长安谢大侠、扬州恶少年。
谢云流在心里叹了口气。“我听说,他当众散去纯阳功力,退出师门了?”
李忘生揪紧被褥不吭声。
“他会回来的。”
这话是谢云流说的。李忘生抬起头,谢云流看着他的眼睛又说一遍:“他会回来的。”
仿佛天意急于证明谢云流的话是对的,他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于睿和沈剑心交谈的声音。
“掌门一直在等着,想见你一面。”
谢云流和李忘生对了个眼神。李忘生飞速戴好敷巾、抱起热水袋、倚上背靠,谢云流闪身躲到屏风后面。
“是、是剑心吗?”这次李忘生没闭眼,他睁着眼睛装瞎,余光扫见沈剑心头戴斗笠着急忙慌地跑到床边。“剑心呐,剑心回来了吗?”
沈剑心抓着他的手,“回来了。”
“剑心回来啦,回来就好。”他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吸了口气,像只破烂旧风箱。
明知他是装的,谢云流仍然觉得刺耳。
沈剑心搭过他的脉,颇为无语地坐回椅子上,“掌门,说事吧。”
好小子,赶紧戳穿他,别让他扯个破锣嗓子折磨人了。
“没什么重要的事啊,”李忘生沉浸戏中,“就是你啊,趁我这个老掌门还在,能陪陪就陪陪吧。”
谢云流别过头。他知道李忘生啥事没有,身板倍棒,闻着那一身蒜味估计吃嘛嘛香。只要沈剑心想,他游历归来总能看见李忘生笑呵呵地等着他。
曾经也有人在山上等他游历归来。虽然迎接他的通常不是雨露春风而是拂尘大棒,但总归有人等他回来。现在呢?就算他赖在华山不走,也再见不到他想见的人。
师父……早就不在纯阳等他了。
“掌门,琪玉姑娘还有清水岛上那些孩子都离奇失踪,我必须……”
谢云流还在回忆当年长安人屠案后师父指着他鼻子的那顿臭骂,李忘生忽然一声百转千回的“诶呦”听得他浑身一阵恶寒。
李忘生凄凄切切地翻了个身,“我这一把老骨头,没人待见啦……”
装差不多行了。谢云流捏紧拳头。多大年纪的人,在小辈面前真是一点脸都不要。
沈剑心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吟唱,“你这又是冷敷又是抱着热水袋,练什么冰火神功呢?”
好小子。谢云流给沈剑心加了一分好感。一眼识破这奸诈小人的苦肉计。
自己怎么没识破呢?
关心则乱。
不对,他为什么关心这奸诈小人?
来都来了,关心一下怎么了。李忘生没有心,若谢云流也没有心,岂不与他成了一丘之貉?做人就是要爱恨分明,爱归爱,恨归恨,两边不耽误。
“你这逆徒!”李忘生一声大吼把他从缠乱心绪中喊回神来,“怎么掌门说话不顶用是吧?这屋到底谁说了算?”
“这屋就你嗦了蒜,一进来这么大味。”
“看来掌门肠胃很好啊。”
沈剑心和于睿的吐槽听得谢云流一乐。李忘生出身潞州,从小就爱饺子蘸醋配生蒜。今天是小年,想必李忘生中午吃得挺欢。
“哎呦,心呐,古人云,掌门在,不远游,游必翻车。”
这才像李忘生。谢云流心想,歪理邪说层出不穷,想当年一套一套把他忽悠得七荤八素,李忘生想往东他往不了西,李忘生想打狗他撵不成鸡。沈剑心怎么可能跟他谢云流一样傻,随随便便就掉进他的套路里?
“掌门,你忘了我已经散尽纯阳功力,离开师门了。”
李忘生闻言暴跳如雷,“你说离开便离开,你当纯阳宫是猪圈啊?”
谢云流心头一凛。他刚说纯阳宫尽是老弱病残,李忘生就拿猪圈打纯阳宫的比方。他这火气是冲着沈剑心发的,还是冲着他谢云流发的?他有些心虚。
“你知不知道,叛离纯阳者,除了自废武功,还得挑断手筋脚筋!”
他气的是沈剑心。谢云流确信。纯阳宫前前后后跑了那么多人,也没见他废谁的武功,挑断谁的手筋脚筋。别人都是悄默声地开溜,偏他沈剑心要当着李忘生的面戳他肺管子,难怪李忘生冲他撂狠话。
不过,李忘生的肺管子……
好像是自己。
谢云流无意识地揉揉手腕。
唰。
是小刀出鞘的声音。谢云流瞪大眼睛看向屏风外侧,这小子居然……
“诶慢——”李忘生劈手夺下沈剑心的小刀。“哎哟,既然你执意要去,我便不再拦你。”
这小子居然也会玩苦肉计。李忘生总是这样,当年打不过了就跟他说“师兄我知道我留不住你”,后来对雨卓承祭出掌门令却到底也没真要了他的性命。他压根下不去手。谢云流不屑地想。色厉内荏。
“但我约法三章,”李忘生扬声道,“一,不准去东瀛。”
谢云流支起耳朵。
“二,不准玩刀。”
谢云流握紧刀柄。
“三,不准开宗立派。”
谢云流嘴角抽搐。
李忘生你直接报我名字得了。
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沈剑心穿着他的衣服站在寰宇殿前横刀出鞘的样子。天下皆敌,能奈我……
谢云流使劲甩甩脑袋。
太怪了。
尤其这小子的嗓音跟他年轻时还挺像。
……更怪了。
“掌门,你认错人了,”沈剑心声线冷漠,“我不是谢师伯。”
他认错人了吗?他怎么可能认错人呢。你当然不是谢云流,谢云流在屏风后面站着呢。
你跟谢云流一点都不像。以你三分到五分的颜值,凭什么来跟谢云流相像。你不就是身怀绝世武学、爱好行侠仗义、叛出纯阳宫、造业自己扛吗?你以为你那天道之剑比得上师父给我留的周流星位?我是李忘生师兄,你是李忘生徒弟,李忘生这辈子就我一个师兄,却数不清有多少徒弟。你以为被阿萨辛缠上就叫天下皆敌?天策府不过是吓唬吓唬你,让姬别情、叶芷青都追着你杀试试,活过三个月算你命长。
李忘生放话是为了骂我,你不会真以为他是拿你跟我相提并论吧?跟我比,比不了一点知道吗?虽然他现在遇事已经不找我了,但我谢云流在他李忘生心里永远都是……
永远都是独一份的!
谢云流恶狠狠地想。
李忘生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剑心啊,这个你拿着。”
“哎掌门使不得使不得,你给孩子这个干嘛?就这一本!”
“这外面这么危险,孩子得学点功力防身啊!”
“哎呀不用不用不用,孩子有功力啊,大把功力!”
“那是他的啊,这是我纯阳的!”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能给,孩子都这么大的人了!”
“功力多点安全!”
“你自己攒这么多年就这一本,你得留着防老啊!”
“哎呀不行不行拿着!”
“不要!”
“你让我给他!”
“不要不要!”
谢云流听着李忘生和于睿翻来覆去的拉扯,想起小时候别家道观逢年过节串门给他俩塞红包的场景。当时师父也是这么推三阻四地把红包揣进他跟李忘生的口袋。别说,李忘生这人情往来的本事倒跟师父学了个十成十。难怪他这些年能把纯阳带得风生水起,除了学艺不精,别的什么都行。
“唉,”最后于睿连叹两声,“拿着吧。掌门给你的纯阳别册。”
纯阳别册?谢云流脑子里响起一声呐喊:纯阳大力金刚掌——
他猛猛摇头。
“掌门,这是纯阳至宝,我怎能……”
你怎能就学出来个纯阳大力金刚掌。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别不像话啊。”于睿出来打圆场,“要跟掌门说什么?”
沈剑心陷入沉默。
从前,谢云流调皮捣蛋整天想着山上山下玩,不知哪来的熊心豹子胆去找师父告假。那时候,师父的戒尺已经举到半空,李忘生窜出来叭叭一通“社会实践也是学习”“寓教于乐才能进步”“师父要不我也跟去”,硬是让老吕头把戒尺拍回桌上。那时候自己是怎么说的?他说——
“多谢掌门。”
多谢师父。
谢云流在心里嘟囔,李忘生,你就惯着他吧。
“剑心,你且记住——”
李忘生的鸡汤要上桌了。
“道心可散,不可失啊。”
对味了。
于睿和沈剑心先后离开,谢云流从屏风后走出来。
他看看李忘生,李忘生看看他,两人对立片刻,谢云流解下长刀往李忘生面前一送:“借你玩会儿。”
李忘生打着哈哈推开他的手,“师兄莫当真,我说笑的。”
谢云流把刀挂回腰间。“他回来了。”
“是啊。”李忘生看向门口沈剑心离开的方向,“他回来了。”
“看来此处用不上我了。谢某告辞。”
谢云流转身往外走,李忘生一把拽住他,“哎,师兄,来都来了,别急着走啊。今天过小年,宫里包了饺子,好几种馅呢,你要不吃个饭再走?”
“现在又不是吃饭的时辰。”
“那就等到吃饭的时辰再吃嘛。”
“李忘生,”谢云流回头打量他紧抓自己衣袖的手,“你想干什么?”
“师兄,你回来干什么?”
“我来便来,走便走,或许是来看看你如何死去也是未必。”
“啊,师兄是来救我的。”李忘生松开他的衣服,“还是师兄关心我。沈剑心那个小兔崽子,一天到晚就会顶嘴气我!我早晚被他气死!”
谢云流那句“来便来走便走”尚未散去,沈剑心那句“多谢掌门”还萦绕在房梁上。谢云流恍恍惚惚地想,李忘生你是真的好赖不分。
“离晚饭还有一个多时辰,师兄,不如我们……”
谢云流侧过脸,不知他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主意。
“……把你上次回山没算的账算一算?”
谢云流飞速转身,“现在?你现在要跟我算当年的旧账?好啊,沈剑心回来了不需要我了是吧,你……”
“师兄在说什么?”李忘生走到桌边摆开笔墨纸砚,“沈剑心一个连薪水都没得领的穷鬼,”他掏出一把算盘,“哪付得起这么多账?”
谢云流脑门上冒出一片问号。
“弟子工伤补偿三千两,太极广场地面修缮五百两,葫芦雕塑重置费用二百五十两,千年古树保护植物生态损失赔偿金……”
“李掌门,”谢云流打断他,“沈剑心的岗位还缺人吗?”
李忘生脑门上冒出一片问号。
“你看我给你打多少年工能把账还上?”
“照目前的情况看,师兄怕是……”李忘生微微一笑,“后半辈子都得赔给我了。”
谢云流点点头,转身往外走。
“诶,师兄,你干嘛去?工资我们还可以再商……”
“掌门晚上想吃什么馅的饺子?”谢云流扭头问他,“我去给你包。”
李忘生结结巴巴,“沈、沈剑心干的不是这个活,他是关……”
“他那位置工资太低了。”谢云流昂首挺胸,“我要当掌门贴身秘书,掌门可否允准?”
李忘生晕晕乎乎地张开嘴。
“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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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12:4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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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12:4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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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仍未知道当年吕洞宾都教了些什么
“李忘生!”
李忘生浑身一激灵。骤然回神抬头,正迎上谢云流眯缝审视的双眼。
“李大掌门,”谢云流倒提竹筷敲敲桌角,“收收您魂游天外的神功,该吃饭了。”
“哦。”
李忘生抬手去接谢云流手里的筷子,却被他清脆一声敲在手背上。
“真当我是来伺候你的?”谢云流抱着胳膊居高临下立于桌前,“我负责做饭端碗,你只管动筷张嘴?李掌门好大的架子。”
李忘生推开椅子站起来,跑到谢云流身后揉捏他的肩膀,“啊哈哈,不敢不敢。忘生五谷不分、四体不勤,不比师兄出手便是色味俱全、香满庭院。厨灶之事虽小,然而事关口舌肚腹,不得马虎。每每劳烦师兄,忘生实是惭愧难当……”
“行了行了。”谢云流搁下筷子,反手在他腰间软肉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转身往厨房走。“灶房里头糖盐不分,灶房外面倒是嘴甜得很。过来端碗。”
掀帘进门,李忘生自觉地从橱柜里拿出两只碗,倒净余水。谢云流一手接过瓷碗,一手揭开锅盖。白雾氤氲间,羊肉香气扑面而来。红嫩肉块和白糯山药浇上油光清亮的汤水,李忘生盯着他手里的碗,就着膻味咕咚咽口水。
“饿了?”谢云流斜睨他。
李忘生坦诚道:“坐在桌前没觉得,可师兄一揭锅盖……不饿也饿了。”
“馋猫。”谢云流托着碗底递给他,“端上沿啊,别洒汤。”
“知道啦。”李忘生转身往外走,“又不是小孩子,回回都要嘱咐。”
“怕你烫着你还嫌我啰嗦,小没良心的。”谢云流冲他瞪眼。
“打小被我师兄惯的。”李忘生理直气壮。
他搁下碗又回到厨房,站在谢云流身后踮起脚瞅他手里那碗。这碗盛得山药比羊肉多,汤水比前一碗足。他满意地落下脚跟。
“我还不知道你?”谢云流把碗给他,“喏,山药管够。”
李忘生笑眯眯地在他脸上啄了一口,“多谢师兄。”
谢云流撒开帮他稳住碗的手,“你先去坐下吧,我切点葱花。”
“哎哎哎,”李忘生急忙道,“香菜也要!”
“你不是不吃香菜吗?”谢云流疑惑。
“我不吃葱花。”李忘生眨巴眨巴眼。
“少蒙我,你不吃香菜。”谢云流笃定。
“没蒙你,我真不吃葱花。”
“李忘生,你变了。”谢云流震惊。
“师兄,”李忘生无奈道,“我从来不吃葱花,师兄许是想岔了。”
谢云流定定地看着他,看得李忘生担心他下一秒就要碎掉。于是他咣当撂下碗,扯住谢云流的袖角开始吟唱。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进这个山门,如果我不进这个山门,我师兄也不会被我气跑;如果我师兄不跑,他也不会流落在外几十年;如果他不流落在外几十年,也不会忘记我爱吃葱花还是香菜……”
谢云流甩开他的手,“你连山门都没进,我又去给谁记什么葱花香菜。”
李忘生歪头看看谢云流的脸,见他三分佯怒七分别扭经这一通胡搅蛮缠消去十分,遂喜笑颜开地端起汤碗,“师兄待我最好了。”
“简直上辈子欠你的。”谢云流认命地转身弯腰去找香菜,“你先去坐下,我切点香菜。”
一阵叮叮咣咣后,谢云流端着一个小碟、拎着两个汤匙回到桌前落座。碟中香菜切得均匀细碎,可见处理之人刀功了得。
李忘生端起小碟往自己碗里划拉些许香菜末搅匀,见谢云流亦提起筷子,便欣然开吃。满勺舀起送入口中,鲜滑的羊肉和软烂的山药在唇舌间融化,汤水浓香同时在口鼻味蕾绽放。温热宜人,祛散山寒。
“师兄好厉害。”李忘生由衷赞叹。
谢云流哼笑。
“好爱师兄。”他嚼着羊肉含含糊糊地说。
谢云流提着筷子慢条斯理地搅散热气,“人在眼前则使劲捧我,不在眼前则全不搭理。李掌门当谢某可欺不成?”
“忘生知错,师兄莫恼。方才想事想得出神……”
“想什么?沈剑心?”
“嗯。”
“听说你此前专程跑去苗疆找他?”
“啊……”
“此去苗疆两千里,去东海亦是两千里。找得弟子,找不得师兄?哼,张口闭口想我念我,只怕全是顺嘴糊弄我。”
“师兄,”李忘生讨好地挠挠他的小臂,“当年之事岂可同日而语……”
“李掌门长安危夜冒天下人之非议勇护门下,”谢云流模仿说书人的语调捏着嗓子扯起长腔,“直怼天策府,好大的气派。”
“那是他们出言不逊、欺人太甚。在长安,在苗疆,甚至再之前……”李忘生抿唇,“沈剑心是我纯阳弟子,他的事,岂可任外人置喙。”
“得月楼前李掌门冲冠一怒,便是为此?”
“得月楼前我已经很收敛了!”李忘生突然抬嗓,惊得谢云流一愣。他自知失态,低头喝了口汤,重又放低声音。“憋了几十年,我还嫌这口恶气没出痛快呢。”
谢云流放下筷子,警惕抬头。
“李承恩拿着杆破枪说我要重演当年之事,小辈,他懂什么当年之事?当年师兄救了废帝性命,天家追捕就罢了,那些所谓的‘江湖正道’凭什么也跟着起哄?自己呼朋唤友说什么“患难与共”“肝胆相照”,放在别人身上就是“朋比为奸”“同恶相济”,我呸,虚伪!后来他们拿你打伤师父的事做旗号,更是荒唐。纯阳尚未发声,哪轮的着他们高喊‘欺师灭祖’前去讨伐?”
“师弟……”
“让我说完!”李忘生捏着拳头忿忿道,“我最不理解的是师父。你走之后,我托关系、买探子,好不容易打听到你一路东遁似要南下江淮。实践证明我留不住你,所以我拿到消息立刻告知师父,请他下山。万万没想到,师父不肯去!当初三清殿外他遭你误伤,蒙皇帝赐药静养一年,到那时早已身板大好。师父若出手,提溜你和废帝还不是一手拎一个的事?”
“事关朝堂,师父有顾虑也合理……”
“顾虑?事发当晚炉热鼎沸时他打定主意豁出去保你,一年过去朝廷也没为难纯阳,师父的顾虑岂会比先前更多?我问师父为何不出手,莫非还生师兄的气?起初师父摇头不答,后来我问得急了,他扔下句话扭头就走。”
“师父说什么?”
“大道风波后,机缘劫难中。”
“师父曾说,我心不定,易入迷惘之境……”
“不定就练啊,迷惘就教啊,让人自己悟也得留条命在吧!他亲手养大的纯阳首徒都快让豺狼狐犬咬死了,他怎么还能稳坐钓鱼台?听完那话我实在是……”李忘生低下头,“入门近十年,那是我第一次顶撞师父。”
谢云流握住他的手。
“师父罚我思过半年。待我解禁,师兄早已远走东瀛。半年时间,我既没思出过,也没悟出理,只想清楚一件事:我要努力修行,当上掌门,什么出世清修,什么人言可畏,谁敢欺我纯阳弟子,我定让他知道纯阳剑法是如何毁天灭地!”
谢云流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我认真的!”李忘生梗着脖子嚷嚷,“阿萨辛有本事装神弄鬼,有本事出来单挑啊!吃我一记紫气两仪,看他还会不会蹦跶!”
“好了好了,”谢云流的手顶入他的指缝,卡紧指根,“沈剑心不会有事。那小子命硬得很,死不了,过几天就回来了。”
“变成毒尸也不行!”
“好好好,”谢云流抽出右手把李忘生的汤碗往他跟前推了推,“师弟,今天没有鸡汤,多喝点羊汤吧。”
“哼,生气,喝不下。”
谢云流又把碗往回拖,拿起李忘生的汤匙舀了勺汤,轻吹两下,送到他嘴边。
“喝得下吗?”谢云流问。
吸溜,咕咚。
看来喝得下。
“好好吃饭,”谢云流把勺子还给他,“以后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准想别人,只准想我。”
一本正经的师兄一招击溃他强绷的臭脸,埋头吃饭也掩不住他疯狂胡乱上扬的唇角。
师兄总是有这样令人安心的力量。
“师弟。”谢云流仰躺在床上,漫不经心地摩挲李忘生的头发,“我打算回趟东海。”
“东海?”李忘生翻身看他,“沈剑心现在洛道,清水岛覆灭,浮丘不知所踪……”
“你怎么满脑子都是沈剑心?”谢云流翻白眼,“你一手带大的风儿还在东海呢。”
李忘生不说话了。
是啊,他怎么忘了,东海之上不仅有清水岛和浮丘,还有师兄的刀宗。翁洲地处扬州与蓬莱之间,论情理并无瓜葛牵连,论地理却处于风口浪尖。东海局势千钧一发,刀宗亟需谢云流这根主心骨回去支撑大局。
自打装伤扮惨无意间骗得师兄回来,他已结结实实霸占了人好一阵子。谢云流说是要做他的贴身秘书拿工资赔当年逆徒上山打烂纯阳景观的维修费,其实他俩心里清楚,李忘生想算的并不是银两铜钱的账,谢云流想干的也不是奉茶记事的活。
芙蓉帐暖,红袖添香,师兄短短几日就宠得他无法无天。如今山门破烂,香客稀少,纯阳掌门没什么大事定夺,仿佛变回少时那个每日用力夸夸师兄捋顺他的羊毛就能心安理得躲在他身后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师弟。先被师兄变着花样投喂得满嘴油光,再被他拉到论剑峰上或者剑气厅里用这样那样花里胡哨的方式消耗掉多余的能量。道法自然,什么叫自然,开心就是自然。
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的日子里,谢云流甚至把佩刀换成了佩剑。所谓“三不准”本是李忘生同沈剑心开的玩笑,谢云流却分外当真。师兄只字不提刀宗近况,他也缄口不问东瀛旧事。久而久之,李忘生看着腰挂非烟四处溜达的谢云流,恍惚错觉这模样他已瞧了几十年,直瞧得名剑挂锈,少年白头。
他抬手抱住谢云流,“师兄何时动身?”
“明日。”谢云流偏头看他,“行吗?”
他把脸贴到谢云流肩上,“师兄主意既定,又何须问我。”
谢云流转身,半捧半垫地让他抬脸与自己面对面,“师弟,我在同你商量。”
李忘生垂下眼睫,“师兄这样问,我岂能不准?”
“我有去的理由,你可以有不愿我去的理由。”谢云流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去不去是一回事,商不商量是另一回……”
李忘生立刻抱紧他的腰,“舍不得师兄。”
谢云流抬起拇指摩挲他的脸。
李忘生一声不吭地任他摸了会儿,复又开口:“可刀宗弟子比我更需要师兄。天策府已从长安移师扬州,大军调动非同小可,此事必有天家授意。江湖之事惹来朝廷瞩目,清水岛与浮丘的秘密恐与东海龙脉有关。若猜测是真,浮丘异动或会引发地动海啸,届时东海生乱,师兄不可不在翁洲坐镇。唉,”他叹道,“忘生不愿师兄以身涉险,但想到风儿尚在翁洲……”
“我不是去当定海神针。”谢云流一手把他揽进怀里,一手揉捏他的后颈,“我想带他们回家。”
“什么?”李忘生猛一抬头,颅顶撞在谢云流下巴壳上,两人痛得呲牙咧嘴拉开距离。
“我说,”谢云流揉揉李忘生的头,“我想把刀宗带回华山。”
李忘生抓住他的手,“此话当真?”
“实不相瞒,此事筹备已久,只欠良机。海图之事后,我花了三年时间整顿宗门,凡有二心者,逐离勿论。这些年,刀宗弟子在东海多行义举,新纳门徒俱是赤诚向武之辈。我与方乾、拓跋思南交好,想必九天不会在江湖上为难我。至于朝廷那边,”谢云流轻蔑道,“废帝已死,倘若旧事重提,怕是他李隆基丢份。”
“废帝已死?”李忘生茫然道,“何时?”
“藤原广嗣死后不久。”谢云冷笑,“你以为鬼影小次郎那半张海图是从何处得来?身为李氏子孙出卖大唐江山,真是死有余辜!”
李忘生瞪大眼睛,“难道师兄……”
“不。”谢云流闭目摇头,“藤原广嗣死后,以源明雅为首的反战势力在东瀛朝堂占据上风。说来好笑,主战派为了开脱罪责,竟胡言说兵败是因李重茂蓄意挑唆藤原广嗣出兵,又不肯交出另外半张海图。反战派担心大唐派兵报复,便出主意说,用废帝的人头向皇帝陛下献忠。废帝首级现在何处我不知晓,不过,绝不在他自己脖子上。”
谢云流语气平淡,甚至带着几分戏谑。昔日震动天下的唐隆之变,终化遍地尘埃。既然师兄谈及往事已如吹灰,他便无需再多过问。
“师兄想趁乱从东海抽身?”
“正是。对朝廷而言,东海岛屿的秘密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对江湖而言,人人盯着沈剑心的动向,有谁在乎刀宗如何。无故离岛,湖联网上必少不了‘剑魔狼子野心重返中原’这等无稽猜测。舆论难控,保不齐会出什么乱子。而今东海动荡,我携弟子明哲保身退居中原……”
李忘生眼睛发亮,“要不我干脆借伤告隐,名正言顺将掌门之位交还师兄!”
“……”
“不、不行吗?”
谢云流仰头捏鼻梁,“师弟,你可知当年我听说你接任掌门,是什么心情?”
“不知道……”
“我以为纯阳要完。”
李忘生奇异地舒了口气,“啊,原来如此。我还怕你当我是觊觎掌门之位所以逼你出走,哎呀,果然江湖传言信不得,还是师兄懂我。”
谢云流嘴角抽了抽,清清嗓子,“我是想说,你这些年……”
“干得实在太烂了。”李忘生痛心疾首,“苦寒清修本就不受待见,大侠榜里又没几个弟子能当招牌显摆,华山临近长安房价高企,朝廷拨款却不见涨,条件差、待遇低,中原门派年年增多,招生压力越来越大。要不是碰上沈剑心这种不谙世事的小傻瓜,那年差点连关门弟子都招不上来。”李忘生装模作样地抹了把眼角,“师兄,纯阳基业怕是要毁在我手里……”
“……”
“师兄?”
“师弟,之前数落纯阳山门残破、树倒墙塌,是师兄错怪你了。你打小就聪明,明面上装傻充愣摸鱼躲懒,其实师父教的东西你一样都没落下。将计就计,隐锋藏芒,虚实收放,应对自如。江湖大乱中守住华山清静,这事很难,但你做得很好。师弟,”谢云流亲吻他的发顶,“执掌纯阳二十年,辛苦啦。”
李忘生感动地扎进他怀里,“师兄,还是你心疼我。师父早早撂下挑子得道而去,算起纯阳工龄,我比他都长。师兄这般心疼我,不如趁早接回掌门之位让我退下来找个池子天天钓鱼养鸟,说不定能跟师父一样……”
“休要转移话题。”谢云流把人从身上扒下来,“我明天回东海,你就没什么话想说?”
“多带点海鲜回来?”
“李忘生!少跟我在这儿……”
李忘生翻身跨到他身上,长发披落。他的影子摇曳起伏,风吹烛火,呼吸明灭。
“在这儿什么?”
李忘生一脸无辜地晃晃股臀。
“在这儿卖乖。”
谢云流恶狠狠地掐软他的腰。
这场激烈的斗嘴断断续续闹至后半夜。两人大汗淋漓地分开,各自下床不过几分钟,浴桶水声里又撞出唇枪舌剑。
晴夜清辉泛映一室潋滟,明月挂在树枝头,未圆将圆。
华山紫气漫天那日,洛风恰好回山。沐浴焚香洗去风尘,他提着酒壶登上论剑峰。
“师叔,”他盘腿坐到李忘生身边,“还钓鱼呐?”
“嗯。”李忘生闭目拈须,“快上钩了。”
“我从东海捉了条大鱼,送厨房上灶了。”
“清蒸还是白煮?”
“红烧。”
李忘生掀开眼皮,“找到你师父了?”
“没有。”
李忘生淡然阖目,“都吃光,不给他留。”
洛风咧着嘴笑,“师叔,您老就是不爱下山,山下好玩的比山上多得多。您爱钓鱼该去舟山,几百斤的大鱼遛着才带劲。”
“不去不去。”李忘生摇头,“还几百斤的大鱼,你怎么不说我能把龙王钓上来?”
洛风摸头傻笑。
“你啊,整天就知道往外面跑。剑气刀三宗的大师兄,山中会武总不见人影,像话吗?莫不是刀剑功夫荒废了,没脸见人?”
“洛风不敢。”洛风连忙起身,低头拱手,“经法剑术乃纯阳必修,勤读苦练乃师祖训谕,弟子未曾有一日怠慢。”
“哎呀,坐下坐下。”李忘生挥挥手,“师叔同你开个玩笑,莫要惊慌。”
待洛风坐定,李忘生偏过头问:“你跟万花那小子处得还行?”
洛风低头浅笑,“还行。裴元在浮丘新制了不少药材,托我带回来孝敬各位师叔。”
“十年啦,这小子还能鼓捣出新东西。药王首徒名不虚传,天材地宝落他手里算是值了。”李忘生瞥他一眼,“你这小脸比煮鸡蛋还水灵,他给你炼了长生不老药?”
“师叔,别拿我打趣了。我这形貌……说来话长。当年裴元的药剂使清水岛村民不再受童身所困,可我们很快发现,他们衰老的速度快于常人。神树枯萎后,浮丘新生,长出好多中原罕见的奇花异草。裴元留在岛上继续尝药配伍,又抄来药王前辈的医典对照,竟真制出驻颜延寿的奇方。”
“没少帮他试药吧?”
“哪有。他舍不得。”
“哼,算那小子有数。”
“师叔,以风儿的资质,内景经怕是难修大成了。可若能在花草葱郁间与知己之人乐度一生,又与仙人有什么分别。”
“如此说来,老头子我还要羡慕你咯?”
“师叔!风儿绝非……”
“唉,还是这么不禁逗。”李忘生叹道,“你过得称心是好事,师叔替你高兴。”
洛风扁嘴,“要是师父在这儿……”
“唉哟,他可别在这儿。”李忘生抢过话头,“现在想进刀宗的就快踩破门槛,他要在这儿不得把山门挤碎?以前静虚一脉没几个人,现在入门考试还得抽签摇号。他自己出尽风头逍遥无踪,欠纯阳的钱不还,还要纯阳贴钱给他养这一大帮弟子,想起来我就生气。”
洛风笑道:“浮丘地动引发海啸,师父那记孤锋破浪硬是把顶天的水墙劈成两半。隔壁蓬莱淹得够呛,刀宗不过下了点雨。以前都笑寰宇殿修不起房顶,打那之后就改了口,说‘落雨的才叫龙王庙’!”
李忘生抚须大笑。
“后来风雷减弱,师父说去浮丘看看。”洛风扯扯嘴角,“不知他在岛上窥得什么天机,十年也不见人影。”
李忘生悠哉道:“你三四岁的时候,有天下午闹着非要吃鱼,你师父就去湖里给你抓。抓到你饿过劲儿睡了他还没回来,我便出去找。半个时辰没找着,赶忙禀告你师祖。我俩绕湖搜山一气寻到天黑,你猜,你师父在哪儿?”
“在哪儿?”
“他挖了你师祖埋的陈酿想做料酒,岂知那是泡了猛料的麻醉,一口下去就能昏上半天!我跟你师祖跑了大半个山头,结果你师父就躺在你师祖屋后桃树下,抱着大鱼睡得冒泡。”
师叔侄两人对视一眼,齐声大笑。
天色渐晚,云雾漫起。洛风盘腿托腮盯着李忘生纹丝不动的鱼线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发问:“师叔,您危坐高崖垂钓云海,难不成是要钓鸟?”
李忘生闭着眼睛挑眉毛,“嗯?有点意思。”
“师叔钓鱼战绩不佳,今日钓鸟……”
“嘘——”李忘生微微抬首,“你听,来了。”
洛风朝他下巴扬起的方向竖起耳朵,万籁俱寂,只闻风声。他不知道李忘生听见了什么,但他站起身来,恭敬行礼——他知道自己该走了。
“师叔,若您见到我师父,请您替我捎句话。风儿过得很好,风儿……很想他。”
李忘生朗笑颔首,洛风长拜告退。
李忘生的鹤飞到半道,忽被一阵强风掀了斗笠。他刚要伸手去捞,那斗笠啪又扣回白鹤头上。李忘生茫然抬头,眼前一黑身子一轻,竟被人从鹤上抱起来转了一圈。
他没看清那人的脸,却抬手圈住那人的肩颈。有些东西阔别多少年也不会忘记,有的人闭着眼睛也不会认错。
“师兄,”他笑道,“你来接我啦。”
谢云流的声音闷在他胸前,“对不起,让你久等了。”他放下李忘生,把脸埋进他颈窝里猛吸一口,抬头道:“师弟,此非久留之地,我知道你有许多话想问,安顿下来我再同你细说。”
“不急。”李忘生踮着足尖挂在他身上,“见到师兄,便什么也不想问了。”
谢云流抱着他亲了一口,“听你说‘人类的悲欢与我并不相通,我只觉得吵闹’,还以为你得道忘情抛却凡心,不打算要我了。”
“十年没点音信,分明是师兄先不要我。”
“师兄错了。”谢云流痛快承认,“随我回去见过师父,要打要骂随你处置。”
脚下白鹤不堪重负,趁机嘎嘎叫唤,连声催促。李忘生恋恋不舍地松开谢云流,看他虚空一迈,稳稳落在云端。李忘生还想说话,却被谢云流抬手制止:“师弟,别说话,我这乘云之术纯属临阵磨枪现学现卖,稍有差池……”他指指下方棉花云团,“掉下去就完蛋了。”
李忘生大笑抬手,“师兄,带路吧。”
华山紫气渐消散,云过无声,鹤过无痕。新雪飘落,尘埃涤净,恰兆人间丰廪年。
吕洞宾、谢云流和李忘生师徒三人围炉而坐——围的是桌案上一只巴掌大的香炉。
“师兄真的……”李忘生盯着那只平平无奇甚至有点瘸腿的香炉,“在这炉里待了十年?”
“十天。”谢云流迅速反驳,“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人间倏忽十年,此间不过十天。”
“不过十天?”李忘生扭头看他。谢云流与他对上视线,惊觉他眼眶泛红。
谢云流慌忙站起来,跟他凑到一张长椅上坐下。一贯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师弟何时显过这等架势?谢云流抬手想要搂他脖子,结果落在肩上。搁在桌上的手没碰到他的指尖,尴尬地搓搓桌子。
“师弟,”谢云流下巴往他肩头蹭,搜肠刮肚地想办法哄他,“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手欠去拔那把琉璃宝剑,如果我不拔那把剑,就不会挨浮丘雷劈;如果我不挨浮丘雷劈,也不会关在小香炉里抢救十天;如果我不关小香炉里抢救十天,也不会害你在华山等我十年……”
李忘生红着眼睛不说话。
“没事儿了,都过去了,师兄现在好好的。师父往炉里填了一大堆灵丹妙药,你闻闻这香灰,”谢云流拿起香炉送到他鼻子底下,“正牌老君宫里炼出的正经仙丹……”
李忘生夺下香炉撂回桌上,正坐朝向吕洞宾,“师父,这些日子,您费心了。”
吕洞宾呷了口茶,“为师只是收魂引魄,点药燃丹,其余全凭你师兄自己造化。”
“全凭自己造化?”李忘生转头看了眼谢云流,谢云流刚想开口强调自己真的没事,李忘生的脑袋又转了回去。“师父,您当真是……严师出高徒。徒儿自愧不如。”
吕洞宾端着茶杯的手一顿。
“‘大道风波后,机缘劫难中。’天机不可泄露,际缘不可干涉。师父传业授道的苦心,愚徒竟至今日方才明悟。”
“师弟,你在说什么……”
李忘生肃神起身,抚拢衣袍,正对吕洞宾躬身鞠拜。
“师父,忘生承您道统三十年,一事无成,庸碌无为,上负师恩,下误弟子,偌大纯阳空繁枝叶,却少有栋梁。三代弟子中,紫虚门下纯阳初级弟子C凭《纯阳别册》最后一招坠崖剑法打败江湖各大高手跻身纯阳第七子,玉虚门下沈剑心凭《纯阳别册》得悟之力一度登上隐元大侠榜天字榜首。然这二人,前者鲜涉江湖心性稚嫩,只知练剑不谙世事;后者因故散去纯阳功力,更是经年不归山中。此两名翘楚之绝世功力均仰师父作序荐读的《纯阳别册》所赐,可惜忘生教领不善,引导无方,致使二人进境迟缓,难堪大任,纯阳重担终是落在师妹身上。愚徒惭愧,请师父责罚。”
谢云流着急起身差点带翻长凳,“师父,若非徒儿当年……”
“云流,你先出去。”
谢云流张嘴还想争辩,却见李忘生转身拱手。
“师兄留步,风儿有话托忘生带给师兄。”
谢云流骤然扭头,“他说什么?”
“风儿说他过得很好,风儿还说……很想师兄。”
“十年,”谢云流喃喃,“十年。他是不是又……”
“风儿又找了师兄十年。”
谢云流闭上眼睛。
“都怪忘生浅薄驽钝、笨嘴拙舌,师父窥算天机之术与玄言谶语之道未曾学到半分。全然不知师兄下落,又只会讲些老生常谈的大白话,风儿聪慧机灵,忘生劝不住他。”
他说到一半,谢云流就睁眼去瞄吕洞宾。师父神情未动,喜怒不明,像极了从前撸袖子收拾他的前奏。记忆中此时便是李忘生开口替他求情的时候,反过来这事儿谢云流可从没干过。他嗫喏试探喊了声“师父”,吕洞宾一个眼神扫过来,他刚组织起的语言瞬间蒸发,脑子里只剩咕咚跪下替师弟挨罚。
“忘生,”吕洞宾缓缓开口,“你心中有怨。”
“师父道法精深,天机于您洞若观火。忘生苦勘不透,困惑难解,故而自怨。”
“你怨为师。”
李忘生稽首敬拜,“徒儿不肖。”
“天行法道,道不通情;劫缘相生,造化有数。”
“师父,您言中有谬。”
李忘生解下背后天道之剑,端置案上。
“师父的剑,徒儿带来了。师父可知,第一个拔剑之人,并非忘生。”
“沈剑心,对吧?”
“人间诸事悉逃不过师父法眼。此子本是我纯阳宫关门弟子,机缘巧合得悟《纯阳别册》,师妹在他身上看到了天道之力。然而,其天道之力时有时无,危急关头方能运用自如。敢问师父,道理何在?”
“习武不勤,根基太浅。是故空有功力,却无法应用自如。”
“日轮山城一战后,沈剑心于清水岛上静悟三年,天道之剑御行流畅,却落得走火入魔。师父,这又是为何?”
“心绪不定,郁结太深。为情所困,难登大道。”
“得月楼前,沈剑心散尽纯阳功力;瀚海之下,却蒙天道再择。未过情关又中邪蛊,师父,天道凭什么偏私于他?”
“偏私于他者并非天道,是那神树女娃……”
吕洞宾戛然止声。
“一命陨落一命生。有情,亦可问道。”
吕洞宾默然不语。
“阿萨辛以为沈剑心与他殊途同归,自始便是大错特错。然而事到尽头他竟抛下执念,自愿身死以换圣女不灭。若他行此抉择是因明悟真道,那这成神之路,也算他没白走一遭。”
谢云流问:“什么真道?”
“无情为神,有情为侠。”
“忘生,云流,”吕洞宾抬手,“坐下。”
“忘生不敢。”
“云流,给你师弟倒茶。”
谢云流乖乖给师父师弟各斟一杯,帮李忘生摆正长凳。师父师弟相对坐立,他自己撤到方桌侧边。
吕洞宾浅抿热茶,“忘生,你说为师言中有谬,谬在何处?”
“师父说,天行法道,道不通情;劫缘相生,造化有数。忘生以为,大道有情,天命无定。劫缘之数绝非端看造化,倘若天道无情不容变通,又何须让人窥见半分?如此想来,与其隐瞒不语、克制无为,倒不如因势利导、疏浚清淤,方得上善若水、通明达道。”
“劫火炼心,岂可轻熄擅灭?”
“真金足赤,何须炙灼不休?”
“情根不断,怎得清心?”
“惘不在情,惘在痴心。”
吕洞宾慨然长叹。
“何前辈一生都未放下师父。如今您二位同列仙班,不知可曾重修旧好?”
吕洞宾避而不答,“你与云流之事,为师知道了。”
“师兄为废帝之事浴血千里奔逃岁余,险象环生几乎丧命。师父,如此命劫,您还嫌不够吗?若无瀛海漂泊数十载,这把天道之剑……恐怕轮不到沈剑心去拔。”
吕洞宾闭目低语,“是为师狭隘了。”
“如果师父当年下山捉人,您老不必提心吊胆,风儿不必失怙无依,大唐海图或许不会落入贼手,天道之剑应该不会流入当铺,我那徒弟兴许真能混成纯阳第七子,道统衣钵要是放他手里,哼哼,凭他空手套出长安分宫的本事,纯阳基业百年无忧。”
谢云流扭头看他师弟,又扭头看师父。吕洞宾闭上的眼睛还没睁开,谢云流想,师父眼前定是漆黑一片。
李忘生突然抚摸谢云流落在桌上的手,惊得他汗毛倒竖。“要是师兄拔了天道之剑,也不用因为手痒那把浮丘琉璃心而挨道雷劈了。”
谢云流喉咙一哽。
吕洞宾两手按到桌上,谢云流下意识回抽的手被李忘生牢牢摁住。他毛骨悚然地看着师父双目启张徐徐站起,拾起拂尘往肘弯一搭,施施然朝屋外走去。
“师父,”李忘生叫住他,“您要去哪儿?徒儿说了这么多,您仍要与我们打哑谜吗?”
吕洞宾驻足叹气,“去找你何前辈。”
李忘生嘶声吸气,“师父,那您……小心慢走。”
吕洞宾半转回眸,“怎么?”
“您走的时候说得不清不楚,江湖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传来传去就……”
“就怎么?”
谢云流鼓起勇气接过话:“传成您已仙逝了。”
吕洞宾迅猛回头,吕洞宾怒目而视,吕洞宾自知理亏悻悻偃旗息鼓。
“何前辈可不比我这棉花豆腐,”李忘生小声嘟囔,“她要是知道您这些年得道成仙逍遥自在却还是一句话不递一个梦不托……”
“师父,”谢云流跟着嘀咕,“珍重。”
目送师父离开,谢云流一把将李忘生拽到身边坐下,二话不说抱着人一通狂亲。李忘生被他亲得稀里糊涂忘乎所以,两人大有干柴烈火就地熊熊燃烧之势。
“师兄,你的伤势……”
“师父病急乱投医什么都往炉里塞,药劲儿太大补得我都快上火了。”谢云流牵着他的手往下探,“好师弟,快帮师兄缓缓。”
“此乃师父清修洞府,你我岂好放肆如斯……”
“师父今天晚上铁定不回来。”谢云流动手扒他衣服,“他宁可站在何前辈门外磨上一夜嘴皮子,也断不肯回来听我俩笑他吃了闭门羹。”
“师兄你在干什么……感觉好怪……”
谢云流掐着个法诀按在他身上,“别急,师兄刚学的术法,尚不熟练。”
李忘生双目圆瞪,眼见谢云流须髯飘落、白发转乌,片刻之间竟是重焕青年光彩。眉目含情,容颜如画,细看之下使人心神震颤,无法自拔。
谢云流两手捧住他的脸颊,身上那种鼓噪胀痛的异感终于消退。他的目光陷入谢云流眸中深潭,忽然见那池春水镜上映出一个黑发如墨的自己。
他错愕低头。
“若师父不允你我之事,岂会教我这般术法。”谢云流勾起他的长发缠绕指间,“师弟,你且当此时仍是景云年间。师父应你所求捉我归山,如今师兄伤势大好……”
李忘生被他摸得瑟瑟抖动。
“可得重重答谢你一番。”
窗牖大敞风吹缦,嫦娥捂住玉兔的眼。
明月长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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