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背景] 【完结】经年流景(原名:掸雪扫袖不老梦)已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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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09: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四章 旧茶

乾元元年的上元佳节,是这场盛世华梦曲终落幕的开端。
他本就体弱,又加上舟车劳顿,等到赶到长安城外时,已是喘得只剩半口气了。偏偏在这个时候,又遇上了拦路剪径之人。
便是在那时,他第一次见到了那人。
少年玄甲,义气凛然,不过三拳两脚便将那些恶贼赶跑了。听闻他自东海而来,进城是为了寻找阿姊,主动提出可以为他引路半程,但边军不得入城,他们只能驻守在城外的半山腰上。
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使然,他以长安城内宵禁为由,提出想要同去军营的想法。
而那人竟然也答应了。
青山翠竹,篝火天灯,他听过驻守边境苦寒之地的歌谣,也喝过炽热烧心的烈酒,看着他们击箸敲杯,长歌一曲。
映天红光中,独独那人坐于最正中,影子却被拉得最遥远。
融不进任何色彩之中。

不过是迟疑了一瞬,那墨便落在了纸上,污了这幅字。垂眸看着那团黑点,康榆终于叹出了声。
康芸走得匆忙,不用想便知她定是意识到方暮雨即为杨熙影的话,那方暮雨想做什么便也是昭然若揭。所以说,根本不需要方子游他们动手,自然会有人帮他们结束海龙会的这场祸乱。
从一开始他便知道。
但他从未想过停止。
一阵细碎的声音响起,不过转瞬间,康榆面前便跪着一个人。正是日前被他派去盯梢康枳的香雪。
“大少爷这几日经常入了夜仍会独身前往天地港,蓬莱那边又倾巢而出,阿雪担心三少爷……请三少爷责罚阿雪擅离职守之责。”
康榆闻言只是轻笑了一声,眸光落在手边那块名牌上停了一瞬,方开口道:“没人能动得了我。我的阿姊,我的大哥,虽说各自为主,但最终的结果就是无论哪边胜,康家都不会有任何损失。”
心中升起一阵疲倦,连带着一股恶寒让康榆不禁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香雪慌忙走到他身边为他抚背,目光不小心扫到了那块名牌,手上动作一滞。
“这——”“如此,你也算是明白为何我愿意承下长老们所求了么?”
康榆缓过了一口气,只觉浑身乏力,心神俱疲地将手按在了那块名牌上。
“当今圣上需要一个借口。方家给不了,那便由康家来给。不能是宴离哥,也不能是枳哥,只能是我来做这个恶人。”
“……可三少爷做了这么多,最后并不会有任何人知晓,也不会有任何人来感谢您。”
“我不需要那些。”手指收紧,康榆哑笑道,“我已经得到报酬了。”
“阿雪来时,留意到二小姐的信鹰是往红尘酒家方向去的。”
眸光一紧,康榆急道:“不好!她是去搬救兵!”

*

李忘生的剑术传承自吕岩,又经过数年苦修,早已脱离制式自成一派,只是他避世久矣,出手时也多是彰显门内武学之用,世人对他到底如何其实并不了解。自下山后,他便有意回避,权当自己只是纯阳门下一个刚入门的小道士罢了。
但对面那身穿厚重斗篷的人却好似对纯阳武学了解颇深,方才那句不咸不淡的话,更是表明那人似是知晓他的真实身份。难道……
李忘生一抿唇,再出手时便是转了攻势,一跃而起落于巨大气剑之上,屏息凝气于手中长剑。那人见此情景,不禁压低了身形,握刀的手也紧了几分,待到李忘生剑气俱出,这才借着躲闪之势,踏步逼近,长刀挥斩间猛地一砸地,震得周围尘土飞扬。
李音芜本来就负了伤,见状不得不急退了几步,想要避开尘土,忽见有一个模糊的人形穿沙而来,直直就冲着她的方向而来。
刀兵相撞声砸得极响,李音芜只觉得虎口一痛,再看时那人已到了跟前。那人手中长刀死死压在自己的陌刀上,而另一只手上赫然举着半面玄铁盾,正顶着那白衣道子落下的气剑无数。
“你当真出身苍云军。”李音芜啐了一口在地,咬着牙又道,“之前藏着掖着不肯透露半点武学,莫不是怕我识破你的身份?”
“倒也不是。”那人手下力气愈是加重,说话的语气愈是轻松,“我还以为我给的提示已经足够多了,你应当已经认出我了才是。”
“你——你真当我不知道你是谁么?”
李音芜手中一紧,刀头顺势一歪,借着那人劈下的力量一扭刀柄,扬起的刀光震落了那人的斗篷兜帽。
白衣银冠,软纱镶珠,一双桃花眼半明半暗,腕间隐有殷红光芒流转,兜帽坠落时半点惊讶神情皆无,反而是眉峰一弯,盈盈笑开了。
来人正是方家二公子方暮雨。

收回了手中的玄铁盾,方暮雨好整以暇地旋身后跳,落在与李忘生、李音芜形成三角之势的地方。方落地,他便掸了掸衣角,勾着那双桃花眼浅笑道:“见山是山,你还欠了些火候。”
话未尽,只见方暮雨再次踏步飞身,挥着长刀便又要向李音芜攻去。李忘生见势亦是身形微动,左手凝诀,于李音芜周身落下气场,便要举剑去接方暮雨的刀。
不过相触的一瞬,李忘生便听到方暮雨极轻的一声低语。
他说:“玉虚真人既已得道魂归,为何还要来淌这场浑水?”
手中剑式不变,李忘生抿直了唇承接这方暮雨挥来的刀光阵阵,在一个错身之际,他淡淡出声应道:“贫道承了圣上一诺,自然必须给予回报。”
不想方暮雨闻声竟放声大笑,长刀砸到剑上时也带着几分恨意:“为他卖命,到最后只会落得满盘皆输的结局。”
李忘生不答,也不愿同他争辩,只是借用巧劲一一化解着方暮雨暴怒之下逐渐杂乱的招式。寻得一个破绽,李忘生毅然出手,迅速捏了个诀拍到了方暮雨的肩头。本来以为方暮雨会因此失力后退,不想那人一咬舌尖,利用剧痛唤醒了身体最后一丝本能反应,将手中长刀直直送了过去,自李忘生臂弯之下穿过,狠狠刺向他身后。
“不好!”
李忘生心中大愕,翻转手中长剑,以剑柄敲在方暮雨握刀的手腕上,这才让他吃了痛,松开了手。但他急忙回身看去时,那柄长刀已经刺入李音芜的左胸,随着方暮雨松手间隙,李音芜含着的一口血顿时吐了出来,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迅速连点李音芜周身几处大穴,李忘生刚要去扶李音芜时,方暮雨的动作却比他还要快。
只见方暮雨的袖中有什么冷光一闪,一根带着寒气的琴弦顿时卷上李音芜的喉咙,他猛地收手勒紧琴弦,便听到李音芜的呜咽声凝在了喉间。李忘生挥剑想要斩断时,方暮雨的声音凉凉传来:“真人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比较好。这弦上被我淬了毒,她已经没救了。”
一语尽,方暮雨手中琴弦登时再次收紧,李音芜脖颈处瞬间就被划出无数的细小裂口,正汩汩往外淌血,一口气还未喘出,顷刻间她便咽了气。

冷风卷动黄沙落尽,李忘生缓缓阖目,收剑归鞘,脱下外衫盖在了李音芜的尸身之上。方暮雨半躺在地上看着这一切,最后只是艰难地动了动手指,将那断了的半截琴弦收了回来。
“你不问我为何杀她?”
“……有人告诉贫道,方暮雨就是杨侍郎的二公子。”
方暮雨眨了眨眼睛,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应道:“那么真人便是知道李音芜就是造成我战死的元凶了。”
李忘生无声看向方暮雨,抿了抿唇,轻声问道:“杨少侠真的认为是她的罪过么?”
方暮雨以手撑地慢慢起身,一阵踉跄后总算是靠到了一旁的树上,他轻咳了几声,冷冷应声道:“是与不是,于我而言都没有太大区别。就像真人为当今圣上奔走,结果如何于真人而言不也没有太大区别。”
摇了摇头,李忘生决定换个话题。
“海龙会之乱已了,牵扯出了李将军旧部与长安权贵勾结私售御品一系列的事情,贫道初时不解,为何康家如此冒为?如今贫道才算是理清了其中脉络。”
李忘生的话还没说完,方暮雨便一扯嘴角,自然而然地接了过去:“当今圣上需要一个借口驻兵蓬莱,将整个东海收进他的掌心中。”眼风一瞟站在一旁的李忘生,方暮雨歪着头盈盈笑道,“一如当初对待纯阳那般。”
根本就不是什么仙果、仙药。
亦不是什么降真香、陌刀兵。
自始至终,李俶要的就是整个东海的决策大权,而剩下的一切,不过都是他丢出去的饵罢了。若是这些饵能够搅动一些利益争斗、敲打震慑一些江湖门派,他只要端坐在最后面,就能坐享全部成果。
所谓君心。
不过如此。
早就裹挟其中的李忘生并不意外这结果,他凝目看着方暮雨,见他亦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轻松表情,便知他也早就明白这终末。
方暮雨长吐了一口气,感觉体力在慢慢恢复过来,他转着手腕勉强笑道:“只不过,我和阿榆不同,他从来都是为了康家和东海,而我,从来只是为了我自己。”

*

守夜守夜,这守到后半夜的时候是最无聊的。
邵漆一边掰着花生米逗鹦鹉,一边百无聊赖地踢着从火堆里蹦出来的爆炭。这才踢了没几下,本该早就睡下的宋梧翻了个身,低声调笑道:“怎么?愿赌服输懂不懂?你自己提出的猜拳,谁输谁守夜,轮到你了你却不好好守,这像话吗?”
“话是这么说的吗?”邵漆甚是不服气地拍掉了手上的花生米,引来他肩上的鹦鹉恼得啄了他一口,疼得他叫出了声,反倒让宋梧捂着肚子笑岔了气,干脆也坐起身来,抓了一把花生米抛着吃了起来。
“早就跟你说了,宗主吩咐的活没一个是容易的事儿。自己巴巴得想要在宗主面前表现表现,现在好了,宗主恐怕连你的面儿都没看熟。”
邵漆可听不得这些话,抱着剑嘟囔抱怨了起来:“我本以为宗主此番离宗只是去游山玩水去的,哪知道他……”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宋梧投来的警告眼神,这才想起来方轻崖还歇在一旁,后半句硬是让他咽了下去。
本来两人都以为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一片寂静中突然轻飘飘传来一声:“在背后议论宗主,你们是不想活了吗?”
邵漆和宋梧浑身一抖,同时颤巍巍回头看去,顿时一人挨了一记暴栗。叉着腰瞪着他们的,正是方才还睡了一旁的方轻崖。

又添了一根柴火,方轻崖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斜视着跪在一边的两人,这才缓和了脸色,冷冷开口道:“从长安返回时,我便警告过你们,宗主行事不要过问不要质疑不要插手,你们怎么转头就忘了?”
两人面面相觑,眼神交流了半天,宋梧才支吾开口道:“可是方师兄你不觉得古怪么?宗主从来都是随性而来尽兴而去的,还没见过他对谁这么上心过呢……那位纯阳小道长到底什么来头?”
宋梧的声音越说越低,末了还得到方轻崖一个怒瞪,更是好奇心盛,又追了一句:“莫不是咱们宗主的私生子——”“我看你当真是活腻了!”
方轻崖的刀鞘想都没想就打了下去,收手时还觉得自己打轻了,恶言恶语道:“宗主无妻无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什么浑话都敢拿来说了?那人是宗主的——”话说了一半,方轻崖喉头一紧,犹豫起来,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两个家伙解释谢云流和那位「纯阳小道长」的关系。
这两人纠葛太深,裹挟其中的东西太过复杂,不足为外人道也。
拨了拨柴火堆,方轻崖选择跳过这个话题:“他是谁你们就别关心了。宗主对他也不是全然尽信,所以你们也别想着在宗主面前说些有的没的,回头惹了他老人家,我可不会救你们。”
这话说得很管用,一时间跪着的两人立刻端正了身姿,频频点头。方轻崖刚想再顺势教训几句,忽见码头边有一道身影飞掠而过,凭借多年来帮谢云流盯梢华山动向的经验,他马上就认出了那道白色身影是谁。
正是刚刚他们话题的中心——李忘生。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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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09: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五章 汤问

他于纯阳坐忘峰顶静室养病期间总能见到踏雪而来的仙鹤。
尾羽如墨点缀于皓白丰翼之中,清浊交融。
恰如他此刻正面对的这个人。

“乾元元年,李将军奉旨归还长安述职。入宫那日恰逢上元佳节,李将军于宫中见到了玉虚真人,问了他一个问题。”
有暗红鲜血沿着垂着的手腕滴落,可方暮雨一副仿若未觉的模样靠在树上顺着气,双眸一瞬不转地看向李忘生,末了还半真半假地笑了,“李将军问,「如何才是尽快结束战事的方式?」”
李忘生眸光沉沉,只一瞬落在方暮雨身上便又转远了:“贫道彼时答,「将军心中已有自己的感悟,其实也就不需要向贫道求解。」”
那串殷红手串被方暮雨从袖中扯出,他的目光落在上面,分不清如今情绪。
“所以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死。”
李忘生闻言只是抬眸回望,敛去一切情绪后淡淡开口:“杨少侠如今是想向贫道求证,自己此前所有作为皆是正确的么?”
对于李忘生忽然转变的称谓,方暮雨不以为意,他摇晃着站直了身子,已然是要走之势。
“我还没到如此狂妄之境。”方暮雨笑道,“我也不会扯什么大义之旗为自己作保。她害了我,我便杀了她,就只是如此简单的理由罢了。至于其他……”
遥遥对着李忘生一拱手,方暮雨收起了那副纨绔做派,毕恭毕敬地向着这白衣道子行了一个军礼。此刻仿佛仍在乾元元年,他们一个仍是镇守苦寒边疆的少年将军,而另一个,仍是负责教天下人心安的国教掌教。
“真人与阿影皆是「已死之人」,然出世易,遁世难,真人当真不知道么?”

*

——真人当真不知道么?
——怎么可能呢?
直到去而复返,李忘生的思绪仍沉在往昔诸事纷纷中。
彼时李嗣业向他求解,其实心中早有决定,问他不过就是代杨轻绾探一探他、亦或是纯阳的态度——是选择明哲保身?还是宁为玉碎?
从来就没有尽快结束战事的方式,每一场鏖战背后皆是累累白骨、万千英魂。对很多人而言,他们根本不会有其他选择,这后退的一步,是无论如何都迈不出来的。
因此,李音芜又如何不知道李嗣业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死呢?
只是不愿承认他们浴血奋战这么多年,最后却不能在战场上站着死去罢了。

海风卷过咸腥浊浪拂过衣袖,李忘生立于崖边远眺,不禁喃喃自问:“「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么?”
恍惚间,那日与李嗣业交谈的种种又仿佛重现眼前。只要仍披着那银甲一日,便是做好了将所有一切奉献给信念的准备。李音芜所执着的「以身殉国」形式固然轰烈,但也不能就此否决掉李嗣业甘愿的自我牺牲。若是到了某天,需要他李忘生以身殉道……
百感丛生,李忘生一时无言。
身后忽然传来什么重物落地的沙沙声,伴随着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李忘生随即回身望去,只见一个头戴斗笠、身着素色劲装的青年站在离自己身侧尚远的地方。隔着朦胧薄纱李忘生瞧不清楚那人模样,却没由来的觉得这定是一个故人。
那青年见到李忘生回身看来后,遥遥对着他行的竟是道家之礼,李忘生只听那人隔着薄纱轻声说道:“刀宗门下方轻崖,拜见……掌教真人。”

纯阳从来七脉,这是李忘生的坚持。即便他自问执教多年做得并不好,也尽全力去维护这表面上的和平。
同时他也默许了静虚弟子离宗下山一事。
一如吕岩曾经反复告诫他们师兄弟的一般,修道即修心,各人有各人的承负,不必苛求同道。即便有人舍弃了纯阳教义,也不代表他舍弃了大道本身。因而李忘生病逝前屡次对于睿谈及,放任静虚一脉并不代表放弃他们。
就像是一根始终被拉扯到紧绷的弦,李忘生能博弈的只有他自己。
再见方轻崖断不是李忘生能够猜到的,甚至在听到那声「掌教真人」时他还有一阵恍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方轻崖正了正身子,掀了斗笠上遮面的薄纱,拱手又道:“掌教真人病逝前,轻崖在东海忙于派中要事,直到师祖从华山送来密函时才得知终末。”
李忘生顿时回过神来,不自觉又端起长辈的笑容说道:“自你下山后便不曾有消息传回,原是追随师兄而去了。”
这话说得极圆滑。
方轻崖不动声色在心中冷哼一声,不禁腹诽道,自己当年所遇为何,他李忘生当真一无所知么?不愧是做了这么多年掌教的人,平时面对那些上位者恐怕也是这般任人挑不出错来的发言,一番话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毕竟轻崖原是静虚门下。”
闻言李忘生竟然只是笑着颔首,他这样的回应反而让方轻崖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了。
叙旧?他方轻崖似乎不配。
谈心?他方轻崖根本不敢。
正当方轻崖斟酌着怎么开口时,身后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不及回首便听到那两个混小子的声音。
“方师兄你也太不仗义了,怎么丢下我们走得这么快?”先开口的是邵漆,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一听就是轻功练得不佳硬是被拖着走的。
后一个开口的宋梧显然已经注意到了此刻的局面:“呀!纯阳小道长!”
绝望得闭上双眼,方轻崖捏着刀柄的指节暗暗使力,恨不能现在捏着的就是这两人的脖颈。
真的丢脸。

*

手中玉笛又转了一圈,谢云流现在确定隔壁房内已经人去楼空了。
从听到蓬莱信鹰动静开始,谢云流就猜到一定又是那帮小辈向他师弟求援来了。当真是没完没了,离了纯阳的那些师弟师妹,到了东海还要帮衬着方乾的徒子徒孙。当初他就不该承了方乾一诺,落到如今东奔西走之境。
倚靠在窗边,谢云流目光沉沉望着平静的海面,只觉得这波澜不惊的水当真是极具欺骗性,谁知道又有多少暗潮隐藏其中呢?

说到底,他还是很不喜欢李忘生对待天子朝堂的态度。
即便什么都明白,但看不惯就是看不惯。
那本就不是什么能够用「孰是孰非」去评定事物的地方,利益远比对错来得赤裸直接。他李忘生这些年来经历的难道还少么?如今好不容易得了一丝喘息,又被他活回去了。
他这个师弟,当真是执拗性子,又死不肯改。
但他是要与他同行一生的,再有不满他亦不会过度干涉。
这天下又不是往来皆亲朋,他自然也不必忌惮避讳什么。

夜已深,谢云流却没有半点去寻李忘生的想法。玉笛绕了一周又回到了掌心,忽然眼角余光里瞧见了什么,顿时引起了他的警觉。

*

寂静无声的天地港港口有一艘商船缓缓靠岸,却不见艄公卸货的号子声,码头上等候着的也仅仅一人。
船方靠岸,只见舱内出来了一行人,领头的那人兜头盖脸穿了一身墨蓝斗篷,加了毛边的风帽盖得严严实实。领头的那人抱着一个手炉慢悠悠地走了下来,身后跟着的一众皆默声跟着,直到行至码头,等待的那人方弯腰拱手郑重行礼。
相对无语,那人只是略略点头,他便得令地回身引路,可才走出没多远,忽然身后响起一片抽刀拔剑声,惊得他不禁后退了一步,肩膀被身后那人一把按住。
只听身后轻笑:“该说你办事竟然也会如此不干净么?这么大的威胁竟也没发现么?”
闻言他心中一颤,抬眸望去,本该无人的栈桥上远远地站着一个人。
墨袍银冠,迎风而立,仿佛是瞧见了这边的阵仗,目光停顿了一瞬便抬步走来。
“为何他会在这里?”
他又急又怕,慌乱回头看向身后之人。那人隐于风帽中的脸上只有唇边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按在他肩膀上的手顺势一转,将他的身子向前一推,他被推得踉跄了几步,才发现另外那人已经近在眼前。
“你们康家可真有趣,方乾倒是不怕这东海迟早被你们搅出一番风雨来。”
抢先开口的是谢云流,他的视线却穿过康枳只看向他身后之人。
康枳心中慌成一团,张着嘴支吾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谢云流似是感觉到他的窘迫,嗤笑一声后又踏出一步,身后刀兵敲击声又起,他竟恍若未闻般冷笑道:“我暂时还不想给他添麻烦。这么说,你应该明白了吧?”
“哈,孤该说……不愧是静虚真人么?”
半心半意的轻笑声响起,那人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康枳肩上,便见到康枳迅速矮身让出路来,那人迈了几步便走到谢云流面前,利落地掀了斗篷,露出他心中早已笃定的面容,随后双手一笼,仰头又道:“看来静虚真人是有话要跟孤说。”

骤雨突至,斜雨顺着没有关紧的窗子吹了进来,又堪堪落在茶桌上摆着的空白棋盘上。谢云流负手身后站在一旁,而他身边正捧着茶碗细品清茶的正是当今圣上李俶。
康枳早些时候接了李俶脱下的锦缎斗篷便侧身关上了门,谢云流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了一番,竟发现李俶将他带来的凌雪阁众人皆屏退了,这让他不由得蹙眉看向端坐在上座的人,心中转过千般思绪。
李俶饮下一口清茶后,便将茶碗随手搁到了棋盘之上,淡淡开口道:“真人不想与孤手谈一局么?”
语气过于轻松,谢云流抿直了唇,并没有回应这句话。李俶倒也不急,只是支起一只手扶在额间,自顾自说着:“海龙会诸事到此就已经足够,李将军的爵位孤已下诏让其长子沿袭了,李音芜所行之事也已经决定不再追究。”
“你倒是打着一手好算盘。”谢云流冷哼出声,“你命忘生往东海蓬莱而来,让他调查海龙会之事卷入东海动乱,你是想让他死在东海么?”
李俶忽地睁眼看来,一双眸子中光芒微暗,又瞬间散成了无风深海:“静虚真人莫不是忘了?玉虚真人如今可是仙人之体。”
这话掷在地上仿佛坚冰落地,谢云流顿时拧眉,一记眼刀望去:“你还在谋划什么?”

李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重新闭上了眼睛,顶在额间的大拇指甚至开始慢悠悠地按压了起来,仿佛真打算在此小憩一番。
“静虚真人心中已有推断,也应知孤并未遂意,又何必坚持求证?”
闻言,谢云流便知李忘生此前寄往长安的信里应是已将仙药一事尽数瞒下了,即便小皇帝不相信,他如此言说便是不再追究了。既如此他也就不再提,换了个话题:“不日我将同他一并离开东海。”
未想到李俶听了这话竟露出了一丝笑容,他揉按头侧穴位的手指放缓了些,淡淡开口:“孤以为,玉虚真人不会同静虚真人一道离开。”
“……”
麻烦。
谢云流一拧眉,强压下心中的愤懑,他是真的很不喜欢跟这些上位者说话,说一句要让人猜三句,句句都在挖坑埋陷阱,真的麻烦。
见到谢云流默不作声,李俶倒是好整以暇地拍了拍棋盘,再次盛邀道:“静虚真人当真不与孤下一局么?都说下棋布局可以一观本心,静虚真人有惑,孤可以为真人解惑。”
信你就有鬼了。
谢云流用冷哼声回答了李俶的话,只是一步不移地立于原地,连眼神都不乐意给那棋盘一个。李俶倒也不恼,自顾自取了黑子,话音随着那枚棋子一并落了下来,引得谢云流扭头看去。

他说:“静虚真人以为,如何才是尽快结束战事的方式?”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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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09: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六章 和光

他刚抽身而出,香雪便从一旁阴暗处闪现,二话不说伸手就拦他。拗不过这个忠心耿耿的小姑娘,他只得顿住脚步,懒懒问道:“沈霁寻我?”
香雪沉默着摇了摇头,他顿时了然,掂了掂腰间长刀,又问:“不是沈霁,那是……阿榆?”
果不其然那女子脸色一变,伸出左手向身侧一引,便是让出道来:“三少爷只让香雪来寻二公子,别的什么都没说。”
他笑弯了眉,手指不自觉按在腕间的赤色手串上,末了对着香雪露出一如既往的纨绔笑容:“那么,阿榆这是要请我喝酒么?”

*

方暮雨几乎没有从点香阁正门入阁的经历。
从前来寻沈霁时,每每走的都是偏阁的侧门,如今跟在香雪身后,随着鱼贯而入的寻香客一道迈过那砌金镶银的三重门时,他忽然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目光自那些香云软玉上掠过,耳畔只余劝酒推盏声,珠钗轻摇,玉手抚琴,敲杯阵阵。
仿若那场盛世华梦并未落幕。
香雪为他取来了一支香,毕恭毕敬送到了他跟前,方暮雨不由得笑着打趣道:“我一身血腥味道,点再多香都冲不散的。”
“三少爷说,你行军帐中一直会点着柏子香,想来应是很喜欢。”
话音方落,方暮雨敏锐得捕捉到了话中的关键所在,踏出半步侧身接过那支香,语调一凛道:“他如何知道的?”
香雪始终垂着头,只将香送出后便矮身作揖,不言不语地离开了。方暮雨拈着那支香抿唇不语,不动声色四下张望了一番,不见沈霁身影,这让他愈加不安起来。

进门时只见得到康榆一人,正坐在他惯常坐着的那个位置上,一如既往地捧杯喝茶。
唯一的不同便是他面前的桌上摆着三个酒坛。
瞧着像是刚挖出来没多久的陈酿,上面原先封坛的红纸都已经旧得发褐。
方暮雨眸光一敛,将手中的香线递给了候在一旁的侍女,侍女顿时规矩地取来香炉点上,随后纷纷矮身离去了。
走到康榆正对面的位置上,方暮雨将腰间刀鞘卸下,随手丢到了一旁,一撩衣角便懒懒坐下,刚要伸手取杯时,康榆的声音淡淡传来:“不喝茶,这次我们喝酒。”
手下一顿,方暮雨转而以手托头,等着康榆接下来的动作。柏子香的味道空寂传来,雨露山林,芳草枯叶。康榆整个人都仿佛笼在林中雾气般朦胧,一阖目,他放下手中的茶杯轻声说道:“阿姊说我的酒用不上了,我想不如就同你一道喝了,你觉得如何?”
顿了顿,康榆抬眸看来,嘴角一弯,似是在笑:“阿影。”

方暮雨一直认为,康榆这人其实比外表看上去的要复杂。
举个简单的例子,他根本感觉不出康榆对任何东西流露出哪怕一点喜恶的情绪。
再比如说如今康榆请他喝酒,却也是半句话都不说。
就好像他根本不在意这世上的所有东西。
因为不在意,所以没有喜恶,也不会产生情绪。

不过半巡,康榆素来苍白的脸上终于浮起一点红,他才好像是后知后觉般地收紧又放松着自己的手指,似乎在感受着烈酒带来的暖意。
方暮雨始终半蹙着眉陪他一杯又一杯地喝下去,终于,在方暮雨再一次伸手准备倒酒时,康榆从怀中掏出了一块名牌,郑重地搁到了桌上。
“我问景诚要来了你的名牌,这是我答应跟他合作的条件。”
方暮雨顿时看向那块已是伤痕累累的名牌,空碗被他捏在手中,当落不落。不过一会儿,方暮雨嘴角一扯,盈盈笑道:“所以你从一开始便知道,我就是杨熙影?”
“是。”康榆点了点头,手指自那名牌的铸金字上拂过,“阿姊并非查不出你的身份,而是所有的情报都被我销毁了。”
“……莫不是沈霁告诉你的?”
“不是。”康榆收回了手,复又取酒,一口饮尽,这才轻笑道,“你的伤,便是景诚寻我来治的。”
如此,方暮雨便没有什么想问的了。他的眸光自那名牌上落了一瞬,又转而看向康榆。康榆也不躲不避,就这般直直地看了回来,末了还摇了摇头,无奈笑了。
“你是在恼我一直瞒着你?还是觉得我在利用你?”
方暮雨沉思道:“我只是在想,既然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杨熙影,那肯定也知道我帮景诚只是为了杀李音芜,那么你……你其实从一开始就是站在方子游那边的?”
对于这般直接的质问,康榆答得倒是极坦诚:“我没有站在任何一边。若是非要深究这点,我只能说,我从来都是站在利益最大的那一边。”

要收回东海各大港口的商贸权,那么就站在景诚一派,借势闭海掌权。
要保全康家的地位及权力,那么就站在方子游一派,放任清缴海龙会。
要稳定东海局面、让蓬莱重归江湖,那么就站在杨轻绾一派,将全部利益在最后一刻归还当今圣上。
从一开始,康榆就是执棋人,而不是棋子。
“我不需要跟棋局中的任何一方联系,只要知道他们最终想要的是什么,自然能够在最合适的时候做出最安全的决定。”
康榆放下酒碗,有些吃力地咳了几声,他的脸因着酒气熏染难得有了几分生气,方暮雨默言起身,将自己的斗篷解下,转而披到了他身上。
只不过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却仿佛是触动到了康榆心底的什么关节,他猛地伸手按住了半搭在自己肩上的手,随即又扣紧了手,抬头看去。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方暮雨能够闻到康榆身上的降真香味,苦涩又浓烈。康榆眼中沉积着极深重的感情,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东西。扣在自己腕间的手指愈来愈用力,但最终,康榆只是狠狠地咬了一下下唇,便松了手。
他摇着手中酒碗,嘴角悬着半心半意的笑容,带着那被他自己咬出的印子,连同碗中余酒一并饮下。
“阿影,死,远比活着要难。”

*

沈霁被喊来时,方暮雨已经喝得不省人事,靠在桌上睡了过去,康榆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端坐在位置上,见她进来后才稍微放松了一下身子,将手搁到了桌上。
“呀,这又是怎么了?”沈霁眼珠一转,故作惊讶地摇了摇香扇,轻笑道。
“暮雨他喝醉了。”康榆语调平淡地应着,“这几日东海怕是要有几多大事发生,暮雨还是留在点香阁里比较安全。”
“你就不怕方家那帮老头子上门要人?”
康榆冷哼一声:“他们恐怕都自顾不暇了,哪有精力来问你要人?”
沈霁慢悠悠地走到了方暮雨身边,刚要伸手去扶时,忽然动作一停,挑眉望向康榆笑道:“阿霁只是一介弱女子,自问还是护不住二公子的。”
康榆不禁蹙眉:“你别想打我的主意。”
笑意愈深,沈霁抬手扶着鬓间垂发,千娇百媚地说道:“三少爷,求人办事呢,就要放低姿态,懂么?”
趁火打劫不过如此了。
康榆脸色微动,抿直的唇也终于露出了一丝松动:“在方家人眼里,是你为他作的保。”
“三少爷,事到如今,你还想跟阿霁打马虎眼吗?”沈霁摇着扇子,懒洋洋地往旁边一靠,“您处心积虑到现在,真的一点都没有私心么?”
一阖目,康榆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放弃了挣扎:“知道我存着的私心于你而言又有什么好处?我并不会知会他,亦不会让你告诉他的。”
得了这句话,沈霁这才莞尔一笑,右手一摊,笑道:“那就麻烦三少爷将二公子送回房了,阿霁可扶不动他。”
康榆脸上表情可谓是瞬息万变,最后才不得不重重叹了一口气,起身将方暮雨拉起。只见方暮雨嘟囔着什么挥了挥手,连连后退,康榆赶紧伸手去扶,不想方暮雨一个踉跄,直直摔进他怀中,硬是推着他退了半步,狠狠撞到了桌上。
最后康榆只听到沈霁不怀好意的轻笑声。

待到二人身影消失后,沈霁这才收起了方才那副玩笑模样,眸光沉沉落在桌上那几坛酒上。
若是她猜得没错,那是康家老爷子在康榆出生后特意埋下的酒。
这种酒不会有旁的用处,就是给他娶亲的时候用的。
他却在如今这般随意挖出,转手请了方暮雨喝。
手指捏着扇骨反复转着,沈霁默不作声地沉思着,许久,这才看向门外候着的侍女,柔声招了招手。
“明日一早你便去侠客岛上寻一个人,为我带一句话。”

*

寻得方暮雨时,他正被一众美人簇拥着喂酒寻欢,白玉骨扇被他捏在手里随意把玩,如今正合着沈霁的琵琶声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杨撷光沉着脸扫视了一圈,最后低头温言软语得问着那个给他拉门的侍女道:“这门我能否进得?”
那侍女被他这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吓得点头如捣蒜,赶忙帮他拉开了门,提着裙子就往角落里躲。里头围坐着的美人们也终于被这不大不小的动静吸引,纷纷扭头看来。方暮雨倒是面色不改唇边含笑,敲着节奏的手也没有停下,凑到一旁美人的手边,含下了将将送到嘴边的葡萄。
“杨少侠此时应当在侠客岛才对吧?如何来到此处?”
杨撷光黑着一张脸,抱着琴只看他,抬脚就走过来,期间踩了这位的裙摆那位的绣鞋也毫不在意,眼中仿佛只有那么一个人。不多时,便到了方暮雨的跟前,垂眸看向他。
“我听了一件趣事,正想着同你分享。”
方暮雨弯着眉眼的模样很是乖巧,笑容也甚是无害,他笑道:“长歌门门下素来风雅潇洒,这风月场的姑娘也能入得了杨少侠你的眼?”
眉头一挑,杨撷光确定自己此刻抱琴的手上定是青筋暴出,但面上仍维持着淡定模样冷冷开口道:“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她们。”
余光瞥见杨撷光望来的目光,沈霁顿时一抿唇,轻笑着扶了扶鬓边垂髫,对着众美人说道:“都愣着做什么?这点眼力见都没有么?”
这话一出,那些美人们才回过神来,匆忙起身鱼贯而出,惟恐走得慢了惹上什么是非。沈霁偏头对着门边那侍女使了个眼色,那侍女便得令退了出去,末了还掩上了门。一通吩咐后,沈霁这才懒懒起身,抱着琵琶倚在门上,悠悠说道:“二公子若是有什么怨气就往他身上撒,阿霁只是一个传话的。”
“你跟他说了?”方暮雨端着盈盈笑意看了过来,可这笑容却让沈霁后背发凉,她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答道:“二公子也没说不能告诉他人。”
闻言方暮雨歪着头想了想,竟认同般地颔首说道:“你这么说倒也是的。”顿了顿,又道,“只是我想不明白,你不是我放在点香阁的棋子么?”
“二公子这就不懂了。”

沈霁抬手的姿势千娇百媚,纱衣滑落,藕节般柔若无骨的小臂便露了出来,在肩窝深处纹着一个不起眼的扇子图案。
那正是之前她欲向杨撷光自证身份时,被他拒了的信物。
“阿霁我啊,是杨侍郎的人。”
方暮雨脸上笑容一滞,只见沈霁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衣转身就走,掩上门时看向他轻声笑道:“这么多年唤您二公子,也确是没叫错。”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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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10: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七章 同尘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迟早是要步入官场的。
这与他个人所愿似乎没什么关系。

杨轻绾绝对算得上是位良师,但绝非益友。
或许应该换个说法,杨轻绾并不觉得杨撷光需要朋友。
哪怕是只雀儿,也在这杨府活不下去,没个几天便不翼而飞了。
来回几次后,杨撷光总算明白,无论他藏得多深、多好,他钟爱的一切都会被杨轻绾扼杀掉。
这便是杨轻绾时刻与他言说的,圣人无情。

也记不得是哪一日的事儿了,那日杨撷光跪在书房里领罚,尚且年幼的他已然学会了缄默和忍耐,哪怕双膝颤抖,身子也要挺得板正。便是在那个时候,杨轻绾领着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乞儿进来了。
那乞儿瞧着比他还要年幼些,跟在杨轻绾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迈过门槛时还不小心绊了一下,惊慌失措瞪着眼睛四下张望后,这才注意到跪在原地的杨撷光。像是被吓了一大跳般连连后退,最后又被那门槛拦了一截,整个人翻了出去。
他下意识想要起身去拉,那人就被后脚跟着的老仆接住了,再望来时的眼神里满是后怕,却清亮得宛如幼鹿。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杨熙影的记忆。

*

方暮雨微仰着头看向这位始终沉稳冷静的长歌门门下,看着看着,竟露出了玩味的笑容:“所以,你是来清理门户的么?”
“杨熙影!”杨撷光抓着方暮雨的衣领将人狠狠推到墙上,方暮雨疼得闷哼了一声,却始终别开脸去不看他,前尘往事连带着旧伤新疤一起在杨撷光的心里掀起怒海狂涛,他想都不想开口说道:“你真当我认不出你么?”
“……如今的我,你还认为是你弟弟杨熙影么?”
终于,方暮雨回头看向杨撷光,他眼底黯淡无光,就连说话的声音都轻若无闻。
“我的容貌,我的声音,甚至是我的过往,都不是杨熙影。”
气得双手都在发抖,杨撷光一咬唇,直接动手粗暴地撕扯着方暮雨的衣领。方暮雨本想伸手去拦,不想杨撷光膝盖一顶,将人又压回了墙上,只听见那人咬牙切齿得说道:“你最好给我老老实实的不要动,你不是要证明么?我现在就证明给你看。”
说罢,杨撷光用力扯下方暮雨左肩衣裳,在最接近心脏的部分,他果然看到了自己最希望看到的东西。
杨撷光一手按在上面,仰头死死盯着方暮雨的眼睛,恨恨说道:“如今,你还要如何解释?你想说你刚刚好跟阿影有着一模一样的胎记,长在一模一样的地方么?”
“……杨撷光,你是不是疯了?”方暮雨面色不改地低声问道。
杨撷光闻言竟忽然笑了,又凑近了几分,呼吸间甚至都能闻到方暮雨熏衣的香味。
“我师父被人唤了这么多年疯子,收了我这么一个徒弟倒也合适。”话音方落,杨撷光眼神一黯,喃喃道,“阿影,你知道我为什么会与杨轻绾割席吗?”
方暮雨抿直了唇,许久才慢悠悠地吐出了一句话:“世人皆知,杨侍郎对其养子甚是关怀,将来定是仕途无限。”
“不是因为这个。”杨撷光失力般轻靠在方暮雨的肩头,手仍压在那枚胎记上,耳畔震得生疼的是方暮雨有规矩的心跳声,是他日夜入梦的肖想与绝念。
“只是因为一个人,一件事。”另一只手环住了方暮雨的腰,杨撷光从未像此刻这般觉得自己是一个坦诚的人,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不轻不重,刚刚好能够让方暮雨听清楚。
“杨轻绾跟我说,你死了。是他亲自选了你,让你去送死。” 他喃喃道。

*

那个乞儿很快就成为了他的弟弟,被杨轻绾取名杨熙影,留在了府上。
与他不同,杨熙影刚入府便开始被传授各种兵法武学,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举着远比他身高还高的长刀在那边勤修。
而他们的关系,也并不亲近。

那日纯粹是新来的侍女不够仔细,将本该送去他房中的琴,送到了杨熙影那边。待到日上三竿了他才发现自己今日的琴课还未修习,这才问清了始末。
这本来就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情,他也无意怪罪,便只让那位侍女领着他去寻杨熙影。
自他所居的院落出门,绕过后院花园,又往西北柴房的方向行了一段,才算到了杨熙影住着的西偏院。
可人还没到院中,他竟意外地听到了里面有人在弹琴的声音。
指法很是生涩,甚至可以说只是单纯地拨弦勾音,毫无乐律理法之说。
但他很喜欢。
纯粹的、简单的、干净的、透彻的。他愿意用所有这些词句去形容那时他听到的声音。
屏退了跟随着的下人,他独自一人进了西偏院。

坐在石凳上正在专注得试图弹奏古琴的人果然是杨熙影。
那人挽发的玉簪通体透明,当头烈日照得那人满头大汗,可他却心无旁骛地在那边极其认真地参照着琴谱调整着自己的手指。或勾或拨,或按或抚,虽说收效甚微,但颇有天分。
他就这么静默地站在门外,视线只凝在那人的双手上,许久许久,直到听见那人惊慌得唤他:“哥。”
“……你喜欢弹琴?”他放缓了语调,想要安抚那人情绪,“为何不向父亲言明?”
那人似是羞愧难耐地垂着头,一双手也不知道放在哪里好,紧紧地拽着自己的衣裳,半声都不敢吭。如此,他多少也猜到了缘由,便也不再追问,而是遥遥开口又道:“那我教你罢,如何?”
那人浑身一颤,喜不自胜地抬眸看来,竟咧嘴笑了。
“哥,你真好!”

于是,他便同这个弟弟有了交集。
他教了杨熙影很多东西,几乎把杨轻绾倾注在他身上的所有,都转移了一部分出去。那些夜雨西窗剪烛的日子,在他的记忆里始终温暖又潮湿,他生平第一次对那个教导出杨轻绾的师门有了向往,也想要同杨熙影一道见见那千岛万湖的风光。
当他明了自己的心意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最开始他只觉得这是身为哥哥对弟弟正常的关心,可渐渐地,他感觉到这份关心在慢慢失控。
他开始在意父亲对弟弟的安排,在意弟弟身边的朋友,在意弟弟的一举一动。最后,在那个潮湿的夜晚,在他和弟弟一同经历了生死一刻,他才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至此,便是落荒而逃,便是紧闭心门。
他口不能言,眼不能看,甚至到了最后,连触碰都不敢。
直到弟弟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回,他方觉得,自己应是要疯了。
与父亲大吵一架从此割席,他孤身一人进了长歌门,拜入杨青月门下,一气呵成。他愈是表现得沉稳冷静,愈是觉得自己就站在癫狂发疯的边缘。
到如今,弟弟就在他眼前,多年压抑的情深就像是有了一个出口,正扼着他的喉咙,逼着他开口。

*

“……阿影。”杨撷光喉头艰难滚动,搂着方暮雨的手不自觉收紧,“从小我就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哥哥。我一直都——”
“杨撷光。”方暮雨深深地闭上双眼,开口打断了杨撷光的话,随即皱着眉头用警告的语气说道,“如果你还没疯的话,我劝你不要再说了。”
杨撷光眸光一紧,低头对着方暮雨的肩头张口就咬,方暮雨吃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还未开口便被杨撷光冷冷抢了话:“我就是疯了。”
眼前一花,方暮雨只感自己的唇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强硬得按了上来,这人还伸手勾着自己的脖子,将全身力气都压在了上面。方暮雨下意识伸手去推,突然唇上一疼,瞬间便尝到了满嘴血腥味。
“杨撷光,你是属狗的么!怎么动不动就咬人?从小你就这样——”方暮雨猛地住嘴,生硬地移开了眼神,死死咬着下唇不再开口。
杨撷光倒是露出了片刻笑意,开口说道:“你是不是想说,从小我便不讲道理,说不过你就咬你?”
终是拗不过杨撷光的执着,方暮雨叹了口气,这才松了口:“我是杨熙影对你来说到底有什么好处?杨熙影已经死在乾元二年的那场败仗之中,即便孤魂归来,也早就没有容身之处了。”
“你若是不想做回杨熙影那便不做罢。”杨撷光沉声道,“而我的执着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我不想知道。”方暮雨露出不耐神情,非常坚决地拒绝道,“如今不是当初杨轻绾非要在你我之间做选择时的那般情况,你不必选我。”
“可惜了。”杨撷光微眯双眼,松开手站定,拍了拍方暮雨的肩,还故意往他咬的那块地方使了使劲,眼见着方暮雨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头,他才好心情地开口说道,“你哥我自小对你就不讲道理。”

他设想过很多次自己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彻底疯掉。
想来想去都无一例外是与杨熙影有关。
或许会在某日某时,他终会被自己过于压抑过于晦暗的情愫扼杀掉理智,彻底滑入崩溃之境,又或许会在某天某刻,被杨轻绾慢慢收拢的绞杀圈压迫妥协。可他如何都想不到就在此时此刻,向来八风不动的他居然也会这般疯魔了地屈服于内心。
手顺着方暮雨肩头落下,杨撷光不由分说攥紧了他的手,拉着人大步流星就往里屋走,绕过了屏风便将他按到榻上欺身压了上来。方暮雨眼底摇晃着惊恐,刚想挣扎时又被杨撷光卡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直接上手拆了自己的发冠。
“杨撷光!”
杨撷光伏身直视方暮雨,半挽的垂发落了下来,隐于阴影中的表情晦暗难明,他仿佛压抑着无尽痛苦般开口:“阿影,你根本就不明白。”
方暮雨有一瞬的失神,在心底生出了如果现在他胆敢说些什么的话,他哥一定会吃了他的想法。杨撷光愈伏愈低,而后,所有声音都消失在二人交叠的身影里。

他需要一杯毒酒。
杨熙影就是这杯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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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10: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八章 饮鸩

十九岁的杨熙影经历了人生第一次死亡。
虽然在他进入军营的那一刻起,便已将生死看淡,但是真到了尸骸遍地军旗染泥时,他还是不得不承认,不甘与屈辱交替着碾过他的心脏,扼紧他的喉头。

当今圣上孤注一掷想要豪赌一场,在他需要一个足够大的赌注时,他最信任的朝臣恰好为他谋划了这场败仗。
乾元二年三月,史思明发兵来援安庆绪,于相州与郭子仪率领的军队正面对上,未想还没布阵,便有异象频现,一时大风突起,吹沙拔木,天地晦暗。隐于飞沙枯木中的还有流矢长刃,有一小队不知名部队趁乱冲阵,史思明随即退兵。
郭子仪虽说也下达了撤退的号令,但是杨熙影早在两兵对阵前就收到了杨轻绾的飞鸽传书,信里只有短短的两个字,薄纸一张。
「战死」。
于是杨熙影主动带兵殿后掩护郭子仪撤军,遮天蔽日的黄沙席卷而过,留下的只有杨熙影和他带着的八十九位兄弟。
殷红的血早已干涸,四肢也渐渐失去知觉,喉咙燥热得就如同身下滚烫的沙,他只能抬头看天,眼睛被炙烤得生疼,却连泪都流不下来。他恍惚间想起了另一个与自己相伴而生的兄弟,那寄托了“光明”和“希望”的名字,在这一刻他忽然理解了父亲的选择。
若是换他来选,他恐怕也会选择留下哥哥罢。
只是不知为何,他在某个瞬间,突然开始想着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若是换他哥哥来选,会选谁呢?
可惜并没有太多时间留给他去思考,体温迅速地冷却下去,他终于疲惫地合上了眼。

再醒来时,他全身都被裹在厚重的绷带里,只有眼睛能够在极有限的范围里转动。他听见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在他身侧不紧不慢地响起,一时间还以为是来自地府的问询。
那人说:“杨熙影,恭喜你活了下来。”
他动弹不得,自然也无法回答。那人倒是根本不关心这些,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战死的消息已经送回长安,圣上病重,皇太子代理国事,然而所有的请封旨意都被杨轻绾拒绝了。”
他心里明了,于是不为所动,甚至连翻一翻眼皮都懒得做。那人似乎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他的回应,这才像是了悟了什么般的开口说道:“啊我想起来了,杨轻绾素来对他的名节格外看重,幼子败亡可不是什么好事情,更别说皇太子需要借着这场败仗开始清算那些掌兵握权的宦官们。”
顿了顿,那人又饶有兴致地拍着自己的膝盖补充道:“不过这些都与你无关了,我有一个建议,你有没有兴趣?”
那人的建议非常简单。他虽然救下了他,但他面部被流矢火弹灼烧过,又呛了不少飞沙和浓烟,这下是不仅面容皆毁,连声音也失去了。
然而,这就是那人想要他做的事情。
花了两年时间,那人寻来了不少名医妙手,为他重新生肌修容,也顺势帮他改了容貌,就连声音也在静养调理下慢慢救了回来,只是昔年杨熙影的一切,已然与如今的他没有半点关系了。
看着镜中陌生的模样,开口时同样陌生的声音,那一刻杨熙影才算是真的明白,他不是死而复生,他只是借尸还魂。

“……虽然我常年行军驻外,但我也知道你与我父亲并非同道。”
这是他对那人说的第一句话。
那人……或许应该恭敬地称呼一声“景相公”更为合适。
景诚听了杨熙影的话并未露出不悦神情,只是拨了拨博山炉的余烬,拍尽手上的灰笑道:“确实如此。我与杨卿虽说共事一主,但所求并不相同。我还以为经过了这件事后,阿影你会跟我站在统一战线上呢。”
景诚过于亲昵的称谓让杨熙影有些不适,这个称呼他从前只听一个人叫过,既然能够这么叫他,想来应是查了些什么。
杨熙影就着景诚手边坐下,捧起药碗吹了吹,仰头一饮而尽,这才冷冷开口说道:“我哥入朝为官了?”
这个问题倒是让景诚一挑眉,露出了愉悦的表情,他摇了摇头答道:“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了。杨撷光在得知你死讯不久后,便与杨卿割席翻脸,甚至还自己拜了杨青月为师,谢绝了长歌门门主杨逸飞的盛邀。”
末了,还故意拖长音玩味说道:“你哥哥对你,还真是情深意切啊。”
“……这只是我们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罢了。”
“是吗?”景诚歪着头看向杨熙影,笑道,“不过这些都与我们的交易无关。”
笑容瞬间收敛干净,景诚沉声又道,“蓬莱方氏本家需要一个‘二公子’与方子游制衡。而我也需要一个在东海帮我疏通利益链条的人。
杨熙影眸光一紧,垂眸看着自己的手,问道:“认亲的信物准备了吗?”
“你可以随便提。”
“我想要一个手串。”杨熙影深吸了一口气,“一个用我所有战死兄弟的名牌熔铸而成的琉璃手串。”

*

睁开眼时,方暮雨有过一阵恍惚,仿佛梦中那些旧事复现,他仍是那个裹着层层绷带躺在床上无暇自顾的「死人」,而他的手上正缠着他所有兄弟的亡魂。
可只用了片刻他便回过神来,顿时明白为何会有这样的错觉。

浑身疼得就像散了架,喉间的干涸也仿佛旧日重来,而始作俑者却坐在榻边动作优雅地调音拨弦,身上只着单薄里衣,长发未挽松松垮垮披在肩上,见他睁了眼这才慢悠悠地开口说道:“你可以再睡一会儿,之前方家来人寻你,我已经回过他们了。”
深吸了一口气,方暮雨艰难地侧过身来看向杨撷光,脸色铁青说道:“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疯起来连自己弟弟都不放过。”
杨撷光偏头看了方暮雨一眼,似笑非笑地勾起了嘴角:“阿影,你弄错因果了,是因为不放过你才会如此这般。”
“我也是昏了头了,就这么随了你的愿。”方暮雨皱着眉头说道,“杨撷光,你有没有想过杨轻绾会如何想?沈霁是他的人,昨日之事她定会如实禀报的。”
“随便他。”杨撷光继续低头拨弦,语气甚是随意,“我与他早已割席,也不在意他知道自己儿子对一个男人动了别的心思。”
沉默了一会儿,方暮雨勉强起身去寻自己的衣裳,埋头间声音闷闷传来:“……杨撷光你搞清楚,是两个儿子。”
方暮雨的话让杨撷光手上动作停了下来,他双手压在弦上,抬头看向背对着自己默默穿衣的人。方暮雨的身上落满了一夜纵情的斑斑痕迹,随着他穿衣动作,缠在腕上的赤色琉璃手串忽隐忽现,点点红光映在眼里让他想起了昨晚见过的他弟弟哭红的眼角。
不自觉的,杨撷光伸手拉住了方暮雨的袖角:“阿影。”
方暮雨随即回头看他,眉头紧蹙并不说话,只扯了扯嘴角。杨撷光心里觉得好笑,便弯起眉眼问道:“怎么?觉得我欺负你了?”
他弟弟简直要把「你还敢问我」这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了,但他只是张了张嘴,终是什么都没说。杨撷光倒是不以为意,拉着方暮雨的袖子继续说道:“人心难测,世事难防。他真以为自己算无遗策么?”
抿了抿唇,方暮雨严肃开口:“杨撷光,我觉得当初他让我去死,多半就是为了保下你罢。”
无论是哪种意义。
杨撷光如何不知他弟弟的那点心思,因此答得也甚是爽快:“是。”
“……那你现在这样,真的是疯了。”
“是。”
这句也答得很快。
杨撷光松了手,目光重新落回膝上摆着的古琴上,缓缓说道:“阿影,没了你,我迟早也会疯掉,只是不会像如今这样体面罢了。”

最后一件衣裳穿好,方暮雨拉紧腰带,利落回过身来,他盯着杨撷光看了许久,而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这才轻声问道:“所以哥,你到底知道多少?”
杨撷光勾紧了手中琴弦,绷得僵硬的弦将他的手指勒得发白:“我知道乾元二年的那场战败是肃宗为了铲除宦官势力而做的决定,而此番东海动乱我猜应是当今圣上效仿当年所为布的局。李音芜既然听命于景相公,定是因为李将军亡故的缘由,这个关键或许就在郭子仪身上。”
被杨撷光用直勾勾的眼神盯了许久,方暮雨这才放弃般地叹了口气,抱胸答道:“李将军亡故时只有郭将军在他的帐中。军中有过传闻,是郭将军奉命动的手。”
“为何?”
“……圣上需要的只是「战死」,无论哪种方式皆可。然而那时李将军重伤难愈,连起身下床都困难,更别提领军打仗了。但他麾下的陌刀兵只听他一人的命令。”
“所以……”手劲一泄,琴弦随即弹了出去,崩出一声悲鸣,杨撷光半仰着头看向方暮雨,冷着一张脸问道,“这是断尾之举?”
“不尽然。”方暮雨摇摇头,迟疑了片刻才答,“李将军早就知道一切。那封密令还是我送去的。”
“这事也跟杨轻绾有关?”杨撷光几乎是带着怒火质问道,语调狰狞,“他可真是忠心耿耿肝胆涂地,自己的挚友牺牲得了,自己的儿子也牺牲得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方暮雨又退了几步,靠到门边的立柱上,漠然淡笑道。
杨撷光默然,胸中却愤愤难平。

彼时肃宗军权不在手,也无亲兵傍身,想要重新揽权回来,就需要有人放权出来。但是想要动一个早就在朝堂上盘根错节的人过于冒进,只能等待时机,一个让那人以为自己权势滔天可以目空一切的松懈时机。
而李嗣业战死、郭子仪卸官就是这个最佳时刻。
“……所以,景相公便以李嗣业的死为饵,让李音芜为他所用?然后杨轻绾便安排你的假死,让你成为暗棋?”
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一切说得明白。若是沈霁所言不差,降真香和点香阁是景诚在东海的「生意」,那这出「海龙会再犯」多半就是为了让方家、康家本家顺利推行闭海之举。而一旦东海关起门来,所有的利益就会渐渐聚拢在他景诚这个背后唯一一人身上。
但这并不是圣上乐见的。
而杨轻绾素来是圣上使得最好的一把刀。

看着杨撷光望向自己的灼灼目光,方暮雨估摸着他哥多半已然把中间的关节理了个七七八八,只是有些事他哥到底还是猜不到的。
闭了闭眼睛,方暮雨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随后扯出一丝无奈笑容。
“哥,这次你猜错了。”
只见方暮雨从斜靠着的立柱上利落起身,连看一眼杨撷光都觉得多余。
“我不是杨轻绾的棋子。”
说罢,头也不回推门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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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10: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九章 鸾飘

下了一夜的雨,天空澄蓝如洗。晨起时方轻崖还难得好心情地逗弄了一番邵漆养的鹦鹉,结果扭头就被那鸟儿啄了一个口子,又气又笑,只得离它远远的。
昨夜种种恐怕是他平生难得一遇的噩梦景象。
收拾了那两个不成器的混小子后,顶着李忘生和蔼的注目笑容,方轻崖不得不硬着头皮将谢云流吩咐他们的诸事一一道尽。虽然他藏了些心思,将涉及到刀宗事务皆瞒了下来,但就这些年他领命盯着华山一事,也够李忘生请他喝一壶的了。
古怪的是,李忘生对此并未多言,末了也只是寥寥数语,便让他们自行离去了。

“奇怪……实在奇怪……”
一边回想着诸多细节,一边搞不清楚其中关节,方轻崖愁得直挠头,一时之间拿不准李忘生昨夜最后说的那几句话是否该向谢云流禀告。
就这么纠结了好一会儿,邵漆和宋梧这才缓缓起身,也围在方轻崖身边,灼灼视线盯得他不禁皱眉:“又怎么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互相推搡一番,最后还是宋梧先开了口:“方师兄,昨夜我们见你对那纯阳小道长似是敬重有加,他同你说话时也很是亲厚……”
“我虽敬重他但绝不会亲近他,他之行事我虽理解但绝不会谅解。”方轻崖打断了宋梧的无端联想,又忆起了李忘生所言,抿了抿唇,问道,“你们这一天天的巴巴的围着我打听他做什么?宗主虽与他同行,但也是事出从权,迟早要分别的。”
邵漆和宋梧面面相觑,两人交换了好一阵眼神,最后是由邵漆大着胆子一闭眼,嘟囔道:“方师兄,你莫不是个直肠子武痴儿?饶是我们都听得出来,宗主对他就是不同。既然方师兄你说他不是宗主的私生子,那你说宗主他老人家是不是枯木逢春……”
一片死寂。
宋梧突然回过神来赶紧拦住口无遮拦的邵漆,而擅自开启这个话题的邵漆本以为此生就交代在这里了,却没想到方轻崖皱着眉好似真的在认真思考着什么,随后双眼一瞪,呆怔开口道:“……啊!”
这下轮到方轻崖傻眼了。

*

吐蕃联军踏破长安的邸报随着康芸的到来一并送到了李忘生的案头,待到谢云流进屋时正好碰到她要走,后者只来得及匆匆对他福了个礼,便脚步不歇离开了,倒是李忘生见了他露出一抹笑意,起身为他倒了茶。
“我瞧着这康家小辈各个都不是能安分下来的人,方乾现在藏身云来岛不出,是想把方子游敲打至死么?”
“方小门主也算是接任多年,这点考验还不算什么。”
李忘生一面答着,一面将康芸带来的消息同谢云流说了。谢云流对此倒没有什么反应,手指习惯性地搓着茶杯似在思考着什么,不过片刻便抬眸看向李忘生说道:“昨夜我碰到了小皇帝。他藏匿行踪又伪装痕迹,便是往这东海而来,康枳是他的暗棋。”
惊讶的表情一转而逝,李忘生对此似乎并没有更多要说的:“看来这东海闭海一事很快就会结束了。对方小门主来说,也算是件好事。”
“你倒是不奇怪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以手支头,谢云流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不过这事我不关心,我不解的是他为何在此时抛下前线战事来到这遥远东海、去管别人的「家务事」?他就如此放心那郭子仪?还是说,他此行是来……接人的?”
谢云流似笑非笑地直视着李忘生的双眸,那人也不避不让地回望过来,眼底倒是一片澄清。
从前他只觉得李忘生这人很闷,心思太重,如今看来仍是那百转玲珑心,但性子倒是没有那么无趣了。
只见李忘生一弯眉角,承认得倒是坦然:“忘生原先应是在圣上驾临东海时随他离开的,只是如今不会了。”
谢云流双眸一紧,本想去取茶杯的手转了个方向,压在了李忘生搁于桌上的手背上。李忘生随即一抿唇,淡笑道:“师兄倒是不问忘生因由。”
“他问了我一个问题,这让我想起你之前所言李嗣业之事,马上就知道他此行跟你到底有什么关系了。”谢云流没好气地说道,“彼时是李嗣业以身殉国,此刻他是想要你以身殉道么?”

若是放在以前,谢云流几乎不需要思考就知道李忘生肯定会满口答应。吕岩所言李忘生道心迷惘,多半就是在说他过于随波逐流,被动地接受一切,从来不去思辨真心所求。然他已经活过一世,如今的李忘生又会如何选呢?
许是自己盯得紧了,李忘生倒是露出了几分羞惭表情,移开了视线,只看着桌上的茶杯轻声答道:“可忘生的道并非如此。”
未等谢云流开口,李忘生淡淡又道:“圣上所求为何忘生了解。郭将军身边并无太多助力,纯阳就在长安,是必不可能不出手相助的。”
“所以你还是会帮小皇帝。”
“是。”李忘生顿了顿,又答,“也不是。”
循着他师兄看来的视线回望过去,李忘生心中念起了昨夜方轻崖所言种种,不禁唇边含笑,主动伸手将谢云流的手拢进掌心。
“师兄不是说了,既然国教之名不能舍弃,那便舍弃圣上赐名。忘生此番定会将诸事终结。”
有一些不好的预感泛起,还未被谢云流捕捉到时,便被李忘生强行打断了。只见那人悠悠起身,口中默念着什么复杂咒语,并指凝诀,抬手点于他的眉间,顿时一股微凉的气息窜入他的体内,自五脏六腑走了一圈,复又归于他的五指掌心。
“你——”“如此,忘生便将一切都放在师兄手中了。”

有什么东西在他掌心破土而出,那人额间朱砂上隐有阴阳流转,顷刻间又消散了。
只听那人端着手,露出同平常没什么不同的恭谨笑容,轻声说道:“师兄可还记得忘生曾言夙施主并非外表所见这般年纪,此间有些复杂因由。”
不知为何,他忽觉那人的吐息仿佛就在耳畔,甚至能够清晰地捕捉到那人的音调起伏。在这转音开合间,他仿佛被蛊惑了般点了点头,于是听着那人开口又道。
“夙施主出身苗疆,祁师弟救下她之前,她曾被迫修习苗疆禁术导致身体变化成如今这副孩童模样。”
不止是声音,他现在能够感觉到那人的气息和心跳,就好像他正握着那人的心血,只需他盈盈一握,就可以轻易断绝了。
“忘生和祁师弟为她寻求解法时,她曾告知忘生,这世上有一种术式,能够将两人性命相连,若以蛊术解释,便是「转生续命蛊」。”
谢云流瞬间明白过来,摊开手心果然见到一枚朱砂痣生于自己掌中。怒从心起,谢云流猛地一握拳,拍桌斥道:“李忘生你修了这么多年道都修到哪里去了!?”
“忘生意不在求死。”
李忘生摇着头,唇边蓄起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淡笑,在这个瞬间,谢云流不知为何心底好似也泛起了一丝微弱的情绪。
就好像他们在此刻达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心意相通」。
“忘生只是兑现当初对师兄的「同行」许诺。”

终于,那枚被他多年前弄丢的铁扳指,又重新回到了他手中。

*

面前一成不变的星象忽然生了变数,趴在他肩头懒懒打盹的机关鸟也被这变化激得浑身一哆嗦:“怎么了?是不是小道长出事了!?”
枯坐着的他随即睁眼看去,只见那星象闪烁出古怪的亮光,竟兀自断了轨道。而遥遥天际那头有另一条星轨也忽生分支,与这星轨汇聚衔接,转了方向。
他的机关鸟看着这番变化又惊又疑,见他没有表情,这才敢试探性问道:“你没有反应,看来小道长又没事了?”
“……当然没有。”墨星晗的目光随着这两条相会的星轨移动,而后转了转手腕,懒懒答道,“是他觉察到我之前对他动的手脚,现在自断天命弃了星轨,将自己的一切交付到他人手上罢了。”
这话一出,他的机关鸟顿时瞪目结舌,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星象,结结巴巴道:“小道长这可是没有后路的一步,普通人的星象皆由天定,这天命哪是说改就改的?你若放任他如此,其他九州使觉察后肯定会出手的。”
长久的寂静中,墨星晗无奈地叹了口气:“宗主此番劝我前往东海,估计是他隐约觉察到了这终末罢。”
“那你到底去不去?萧卿云不是说,青州使那小姑娘会开星门接应你的么?过去回来也不过一瞬间的事情,你要是不对外宣称出关,那些臭小孩也不敢进来这里的。”
抬眸看向一旁的魂灯,墨星晗心中踌躇,他伸手拨了拨机关鸟的羽翼关节,轻声呢喃道:“那人本就不会让他死,如今天命相连,那人更是不会让他有个好歹。就算圣上有意借他挡刀,凭他如今功底,自然也是能全身而退的。”
“你就不怕圣上用顺手不舍得了到时候这刀不还了?”
“你这些时日跟着萧问之他们久了,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墨星晗一指推了推那机关鸟额间,沉下脸来又道,“若他听从我之前建议,在东海事毕,应当就会从这些朝堂之事中抽身而去。是国教还是国贼,本就不该由他来选。”顿了顿,墨星晗苦笑道,“不过也没人让他选,本来都是硬安在他身上的。”
那机关鸟的头骨碌碌转了半圈,张口就啄墨星晗的手指,一句话含在口中模糊不清:“我看小道长的心思没这么简单,搞不好如今他的想法变了。”
墨星晗闻言眉头微蹙,倒是真的开始认真思考起这个可能性来。
李忘生既然已经发现自己的所为,也已做出了自己的回应,便是决定此生仅与谢云流同行。虽说这事他一早便坦言过,如今被利落告知还是多少有些怅然的。若是将这事一并考虑进去……
墨星晗默声握拳,伸手取灯,摇晃着慢慢起身,看向身侧的机关鸟,无奈地笑了笑。
“看来这东海,是不得不去了。”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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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10: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章 凤泊

夜已深,夙芩却被一阵敲砸声吵醒,仿佛什么尖锐物正有规律地啄着自家窗棂。她嘟囔了几句翻身又睡,却不想这敲砸声不减反增,吵得她一掀被子,从榻上跳了起来,抓着玉笔就往窗边跑去。
“如今已是子时了,能不能让人好好睡觉了!”
夙芩的笔就要戳到那「罪魁祸首」的鼻尖了,她这才堪堪看清,啄她窗子的正是一只蓬莱的信鹰。一人一鸟大眼瞪小眼对望了一会儿,那信鹰试探性叫了一声,夙芩抖了抖身子,把混沌的意识强行拉回了一些。
是李忘生送信来了。

开了窗放那信鹰进屋,夙芩打着哈欠揉了揉眼睛,正寻思着要不要把裴元一并叫起来看看出了什么事,但一想到裴元早起时那比锅底还要黑的脸,瞬间就作罢了。为那信鹰斟了满满一碗水,夙芩这才取出了信筒的信笺。
信笺确实是李忘生送来的,只是这信上的内容让夙芩困意顿消,瞬间清醒了过来。手忙脚乱地取来笔墨纸砚,夙芩揉着眼睛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长吐出几口气后,这才终于顺过气来。
首先她目前没法求助于谷之岚,这事肯定需要裴元的帮忙,只是怎么说服那位「活人不医」,就得全靠她夙芩个人本事了。
然后就是地点。
夙芩看着纸上自己写出了几处选址,皆觉得不妥。如今外面战乱,万花谷重创后也不是最安全的地方了,绝情谷……难道摆平裴元之后,她还得摆平方谷主?叹了口气,夙芩在心里祈祷李忘生跟东方宇轩的关系最好瓷实些,不然如今她无依无靠的,能提供的只有自己这方小居了。
最后才是时间。
掰着手指算着李忘生提及的时日,夙芩一边数一边叹气,一个两个都是这般不遵医嘱不把医者的话当真,祁进是这样,李忘生也是这样。
就这样就着烛火写了满满一张纸,夙芩这才把李忘生信中交代的事情梳理完毕,满意地拍了拍手,她叉着腰看向趴在桌上梳理羽毛的信鹰,莞尔一笑。
“今日就不叨扰你了,睡觉睡觉,天大的事明天再说。”
说罢,动作利索吹熄了烛台,爬上床榻倒头就睡。

*

方轻崖一早得了谢云流的传讯,天还未明就等在约定地方候着,回信也只说有事要向师祖谢罪。远远看到谢云流缓步行来时,一颗心正被他端着惴惴不安,谢云流离得越近他越是紧绷,以至于谢云流走到跟前时他想都没想就跪了下来。
“师祖!轻崖属实不知您跟掌教师叔祖的关系!从前只当是师祖对纯阳旧恨难平,如今也不过是在虚与委蛇,是真的不知道您——”“让你盯着天地港时刻留意有没有可疑人进来,结果你竟把小皇帝的人放了进来……你说什么?”
谢云流许是没想到方轻崖说要谢罪谢的是这档子事,正要教训几句,结果越听他自辩越觉得古怪,到最后不得不打断他的话头,强行把他的神智拉回来:“我让你们守夜,怎么又扯到李忘生身上了?”
方轻崖张口结舌地看着谢云流,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问道:“师祖不是在问责昨夜轻崖私下面见掌教师叔祖的事儿么?”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谢云流的脸色就沉了下来。他眯着双眼冷冷问道:“昨夜你私下面见了李忘生?你到底是我刀宗门下,还是他纯阳静虚门下?”
这……不都是你门下?
方轻崖一咬牙,视死如归说道:“昨夜阿漆守夜,我夜里起来见到掌教师叔祖孤身夜行,于是就追了上去。同师叔祖也只是说了些旧事,绝对没说什么别的。”
“那你如今这般话又是在说什么?”
“呃……”方轻崖一时语塞,看着谢云流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直到谢云流提了提刀鞘,他才硬着头皮说道,“轻崖一直以为师祖痛恨掌教师叔祖,今日听了阿漆阿梧他们说了之后才惊觉似乎不是这样……的……”
几乎是被气笑的,谢云流冷哼了几声后,随即决定以后不再吩咐他们处理涉及纯阳的一切事情。反正如今人在他身边,也不用再让人去守着那片月了。

“你从前觉得的也不算错,如今知道了也不算晚。”谢云流冷冷说道,“你没有第一时间告知我小皇帝偷入东海一事,回去后自己寻流芳刀主领罚去。”
方轻崖肉眼可见地抖了抖,头垂得更低了,谢云流毫不留情地补上了最后一句:“然后你便即刻出发前往北天药宗罢。”
“药宗?”方轻崖疑惑抬头,不解问道,“祁进如今就在那儿,师祖为何要让我也过去?”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拍胸脯说道,“莫不是去找他麻烦?这个交给我!”
谢云流觉得可能得去信练红洗,让她罚得重些了。
“与祁进无关。是去保护完颜祭的。”
“啊?”

这是方轻崖今天第二次感觉到「天道无常,时有变化」。他思来想去也不明白好端端为何要去长白山那么远的地方,还要保护一个北天药宗的人?他们刀宗跟药宗确实是从祖上开始就没有任何交集呀?
谢云流倒是没给方轻崖多少时间思索,只是吩咐道:“完颜祭手上有小皇帝想要的秘密,姬别情已经先行出发了,你此时过去已是落人一步,这落下的一步就看祁进怎么解了。若是他就此死了……”冷笑出声,谢云流漠然又道,“那也便如此了吧。”
高!师祖真是高人一等!这才是真正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方轻崖在心中默默感慨着,末了也为自己这些年还算谨言慎行感叹不已。正在脑海里走马灯着什么,忽然方轻崖想起了昨晚李忘生对他说的最后几句话。若是师祖与李忘生当真没有仇恨,那他说的那件事……
没有一丝犹豫,方轻崖对谢云流急切说道:“师祖,昨晚掌教师叔祖同我提到,如今高坐龙椅之上的那位,并不是真正的太子李俶。”

*

燃了龙涎香的博山炉正徐徐吐着青烟,馥郁香味笼罩下的暖阁透出一股慵懒气氛,李倓将阅毕的密信依次丢进脚边的炭盆中,最后还借着那翻滚起来的火舌暖了暖手。
姬别情距离北天药宗所在的长白山还有大概一半路程,传回来的消息还不能让他提起兴致,甚至还不如他在暗室里听方家康家争论不休有意思得多。东海这边的利益他本来并不甚关心,多年来又紧握在各大世家手中,他觉得如此这般互相制衡也还不错。
可就是有人想要拨动这盘棋上的子。
最初只是染指寻常货物通商利益,后来开始买卖机密情报、与方康两家暗通款曲,到最后竟是堂而皇之打起了御用之物的主意。
想要处理掉景诚并不难,难的是如今国战当头,若是此时断翼,他就需要及时填补上另一个强有力的助力才行。
炭盆中那些密信燃尽的烟灰渐渐聚拢沉积,黑糊糊了一片,李倓只是凝望其中,却又好像根本没看。过了一会儿,李倓招了招手,候在一旁的随侍立马动作利落地抱了新的炭盆过来,又将这即将熄灭的旧盆拎了下去。
不过一个来回,那随侍又揣着手安静地站进了阴影中。
李倓坐于上随手翻着桌上今早送来的各地邸报,手中书册又翻了一页,他看着那份由杨轻绾抄写的战报忽地露出了冷笑。
“你去红尘酒家请人来罢,越快越好。”

跟着随侍一起前来的,正是李忘生。
他进屋时,李倓正坐在矮桌前抱着手炉端详着一副残局,听到随侍来报时头也没抬便将白子棋盒递了过来:“那日孤与静虚真人对弈,最后竟是不分胜负,留了副残局,不知玉虚真人又当如何解了这局面?”
李忘生恭谨行礼,接了棋盒却不捻子,只是端坐在李倓对面,淡淡开口道:“贫道昔日向圣上允诺之事依旧作数,只是贫道无法同圣上一并离开东海,要迟上几日才能与圣上汇合了。”
“……孤还以为静虚真人最终能说动你与他同行。”李倓微眯双眼紧盯着李忘生脸上表情,却见他神色无二,仍是那副淡然姿态。
“师兄没有劝导贫道,贫道亦不会食言于师兄。”李忘生缓缓道出这句话,而后一敛袖,取了一枚白子落在这副残局中,“其实这残局并未毫无胜算,只是师兄那日并未落下这定局的一子罢了。”
抬眸看来,李忘生那双眸子沉静如潭,可李倓瞧在眼中却觉得此刻的他仿佛与那日同他对弈的谢云流身影重合了,就连捻子的动作都如此相似。
李倓一直认为,相比之谢云流,李忘生这人就要简单得多。
那些旧日纠葛到了他这辈,早就已是食之无味的烂果一个,丢了都不会可惜。与他那位爱憎分明的祖父不同,李倓继任后甚少流露出明显的喜恶倾向,仿佛这天下局势如何变化,他其实并不关心。
但仅有一人一诺,是被他时时念在心上的。
而李忘生正好也有这么一个人。
于是从景诚处听说了纯阳宫的几多旧事后,他便在心中笃信李忘生日后定能成为他极好的一把刀——坚韧、锋利,隐而不发。
可他如何都没想到,他以为的利刃,其实是他人的刀鞘。

不过片刻的恍惚,李倓就迅速回过神来,一伸手,候在一旁的随侍迅速取了桌上那封杨轻绾送来的战报奉上。李倓就着动作将战报又推到了李忘生面前,这才抄着手笑道:“既如此,那孤就等着玉虚真人的捷报了。”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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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11: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一章 曲镇

自望归岛寻路而上,穿过密林,又往深山中行去。沿途还能隐约看到破碎的星轨光斑指引,该说不愧是护着那人这么多年,即便一朝切断了所有联系,仍有零星微光可见。愈是接近山顶,愈加能感觉到凉凉月光穿林而来,洒在他的前路上。
薄纱般的月色笼了那人一身,映着他素白道袍也仿佛在发出淡光来。那人就遥遥站在山崖边的凉亭里,身边只有酒坛一个,玉杯一双。
天地倥偬,于那人而言,也不过衣边流云。
他后知后觉地顿住了脚步,就这么隔着遥远的距离望去。瞧着瞧着,心里竟浮起了一丝叹意来。
李忘生这人分明就是再简单、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可就是会悄然无息地住进你的心底,被你反复念起。就如同华山顶上那些不化的雪,虽然只能远远看着,但一想到,心里头就会很平静,甚至还会生出几分欣喜来。

“这坛「百味生」可是红尘酒家的私藏佳酿,想要酒就得拿故事同那掌柜的换。”
李忘生启了酒坛,为他斟满后,并没有给自己的杯中倒酒。墨星晗将魂灯放到一旁,感觉到李忘生看来的目光,他倒也不遮掩得伸手取杯,一饮而尽。
“事后清虚子便第一时间托人将魂灯归还于我了。不愧是同在大漠中久居之人,那人竟能循着零星传闻找到衍天宗门人,经由他人之手送到了我手上。”
“……萧宗主同忘生说,星晗你闭关许久,不知何时才出关。”
“确实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墨星晗一抿唇,觉得这酒确实当得起私藏佳酿,入喉微辣但不苦,齿间隐有回甘。也不知道是这酒一饮即醉,还是他终于想通了舍得放下全部防备向那人坦言,墨星晗只是自顾自地又倒了一杯,摇着手中的玉杯笑了笑。
“因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天命将尽,我得护着你。”
李忘生素来八风不动的脸上如今也没有别的什么表情,他只是摇了摇头,伸手竟是为自己倒了一满杯。
“星晗你不好奇我同袁施主换的是什么故事么?”循着墨星晗看来的询问眼神,李忘生淡笑着又道,“忘生说的正是开元七年那场名剑大会的盛事。”
西湖伴月,银杏碎金,那晚的往事被他忆起,那杯中月又被他亲手摇碎,尽数饮下。
“那你也没有听我的话,赶紧娶妻生子,衣锦还乡。”
李忘生眉角一弯,似笑非笑得看来。如今他的模样瞧着像是而立之姿,正是风华正茂时,即便久居山中足不出户,但愈是静修愈显得这人温润如玉。
但又不是遥不可及的人。
只见李忘生笑意还未触及嘴角,便被送酒入喉的动作打断了:“那忘生也答了。贫道修道,不为天下苍生,只求心有归处。”未执杯的那只手下意识摸上眉间朱砂,李忘生搁了酒杯,“如今也是道心圆满,有所承负了。”
墨星晗隐于宽袖中的手不禁握拳,随后又松开,唇边带笑着以手支头,问道:“……所以你此前来信,是为了今日与我分别的么?”
夜风拂过那人眉眼,带着那人衣袍翻飞,有什么情绪在那人眼中燃起,又被这风儿吹灭。最终,那人只是径自伸手倒酒,一杯入喉后,这才淡淡开口。
“忘生并不是你的同行之人,从前,往后,皆是如此。”
还未等他对这句话做出反应,那人自怀中取出一卷画轴,搁于桌上推向他手边。
“但不代表忘生与星晗非同道。”

*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李太白这首词当真是恣意潇洒,一语道破万千天机。
长生,永存,于人,于世。
有人强求而不得,有人获赐却不愿,有人任其自然发展,有人勘破不为所动。

身边人早已醉得犯迷糊,勉强以手支头强打精神,但也抵不住这陈年佳酿的上头劲儿,模模糊糊支吾了几声后也没了声响。墨星晗垂眸看着手中玉杯映出的残月倒影,又偏过头去看向已然睡过去的那人,月光浸染了那人指尖,被那人无意间碰倒的玉杯中还续着小半杯,沿着石桌的缝隙蜿蜒向下,爬上了那人的云袖。
那幅画墨星晗不用拆便知晓内容为何。
定是那幅在李忘生病逝后被烧毁的、如今又被他重新绘制的雪松飞瀑仙鹤图。
他曾于魂灯幻境中借由告知凌雪阁之事重现过当日之景,但最终那幅画仍是随着幻境的消失一并粉碎了。
墨星晗双眸一紧,伸手想要拨开李忘生的袖子,不想眼前忽的白光一闪,眨眼间便有一只手拦在其间。屏息抬头,果不其然对上一对隐隐含怒的双眸,墨星晗不禁哑声失笑道:“你来得倒是挺快。”
谢云流迅速拍掉了墨星晗的手,一撩衣摆,就着李忘生身边坐下,扶起那只倒下的玉杯伸手就是取酒。
“如今他与我死生相连,我自然能够感应到他如何,就好比是呼吸相闻,来得快也是自然。”谢云流就着那只李忘生用过的玉杯继续饮酒,搁杯又道,“虽说我应当感念于你留下魂灯之举,但你于幻境中的所作所为我都还记得。”
苦笑了一声,墨星晗无奈地耸了耸肩,摇头道:“偏偏是你记得,若是忘生还记得,我还可以向他再讨一份恩情。”
“你倒是毫不遮掩。”谢云流拧眉望去。
“我为什么要遮掩?”墨星晗漠然回望。
两人视线相撞,虽然面上不显,但心里皆是狠狠骂了对方一嘴。
最后是谢云流先沉不住气:“忘生从未跟我说过你们相交的过往,他不说,我也没有兴趣问。只是他素来甚少下山,偏偏在有一年发生了一件事,而你正巧就是那一年与他随行了一段。”
墨星晗歪着头在想谢云流这七拐八拐的是想问什么,忽然让他想起了一件事,这才坐正了身子,抿掉唇边那点酒:“你莫不是想问他右肩的伤?”

开元七年的那些事让墨星晗来说,再多也超不过他交给萧卿云的那份薄册上所记录的十余笔还多了。只是这简之又简中,愣是让谢云流听出了花儿来。
“你说昔时忘生与那拓跋思南过招,不过小败?看来那拓跋思南当时仍是大器未成,还没摸到这剑道的极致啊!”
“……”
墨星晗抿了抿唇,心里不禁揶揄,该说不愧是心中只有剑的静虚子么?
但谢云流下一个问题接踵而来:“忘生的伤分明之后就由叶英遣人照看了,为何仍是留疤,甚至殃及性命?”
终于问到这个问题。
墨星晗两眼一闭,不情不愿地答道:“我本以为这件事我永远都不会对任何人提及了。可谁知道,偏偏是你在问呢?”

深吸了一口气,墨星晗缓缓起身,一手提灯,一手捏诀,有无数星轨自他脚下徐徐展开,又向外绵延至无尽远方。直到这连天铺地尽是一片星河后,墨星晗松开握着魂灯的手,那魂灯便被顺势一推,径自立于一旁,缓缓落在一条星轨之上。
“这,是李忘生原本的天命。”墨星晗指着那条被魂灯钉死的星轨,手一摆,又指向了另外一条由两条星轨交汇而成的星轨,“那是李忘生如今的天命。如你所言,现在他与你生死相连。”
墨星晗徐徐转身,看向谢云流淡淡开口:“无名剑上淬的毒虽说猛烈,但也不算是无解,然而他之前被欧阳卫强破气场又负剑伤,自崖上坠落后更是命悬一线。”
眸光望向那柄魂灯,灯中火光微弱,被星轨的光芒一照,竟摇曳得仿若萤火。
“他的天命原就有几个断点,但又都有贵人相助。开元七年是一个,天宝九年也是一个,只是彼时是你救的他,而那时是我救的他。”
说罢,墨星晗迈步走向魂灯,将它从星轨上拔出,不想顷刻间,那条星轨便应声破裂,尽数散去了。
“天宝九年第二届名剑大会之后的李忘生,只余两魂在体内。是我一直用术法将他的一魂禁锢在这魂灯中,让他受其庇护得以从濒死的边缘活了下来。本来只要灯不灭,他就会同我这般即便受了重伤也能自行愈合的,但他并未选择与我同行,而是回去纯阳继续做他的‘玉虚真人’去了,因此……”
眸光忽闪,墨星晗轻叹了一声:“他受的伤,都不会好了。”

一道刀光搅乱了周围星海,携带着劲风,一柄长刀横亘于墨星晗喉间,他回看那暴怒拔刀的人,嘴角倒是扯出了一丝笑意。
“杀了我,也不会改变什么。若不是我闭关以术法将他的天命钉死在原处,他始终会受到「归天命」的影响,死在每一个为他设好的「死局」里。不若你开元七年又是如何能够及时赶到?广德元年你又是如何上了山?”
谢云流握刀的手愈加用力,脸上的表情也愈加不悦起来:“我甚是不喜旁人轻描淡写一两句去评说我和他之间的种种,你谓之以「命」,我却不那么想。”
墨星晗敛了笑容,反倒是皱起了眉头冷嘲道:“魂魄一旦离体被魂灯术法所束,本来是不能回归肉身的,你知道为何最后他又醒过来了吗?我早就算到你自会以自己的方式得道,于是赠灯给于睿,本想借由你仙体来助忘生魂归苏醒,可谁叫你是谢云流、你是他口里可亲可敬的大师兄呢?”
谢云流登时明了其中关节,不禁大怒道:“你竟然算计我!?”
“从结果来看,这根本称不上是算计吧?刀宗宗主。”墨星晗懒洋洋地掸了掸袖子,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你不也是在借着保护完颜祭在算计药宗么?既能得药宗一个人情,又能不负方乾所托,该说不说,刀宗宗主与我在利弊权重前面,选择都是一样的。”
冷哼了一声,谢云流并未否认墨星晗所言,倒不如说他在这位衍天宗门下并不想展露太多自己的事情,于是他略沉吟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已是质问意味:“我曾问过师父,衍天宗行于世所为何?师父告诉我,循天道,奉星命,便是衍天宗宗门宗旨。正好我得知了一件事,又因着这件事想通了很多其他事,如今正好想问问你。”
顿了顿,谢云流横眉冷眼追问道:“李倓李代桃僵登基之事,背后可有你们衍天宗的「功劳」?”
眸光一敛,墨星晗板正了身子,那锋利的刀口便又往他脖颈间压了压,再开口时他的语气较之前要严肃很多:“「李俶」继任大统是星象所示,衍天宗要做的只是循天道。”
“所以你算是承认了?那么若是我猜得不错,真正的李俶想来应是还没死——但也快死了罢。”
谢云流一面问着,一面在心中愈加确定自己之前所有猜想,那些未明之事也愈加清晰起来——为什么李倓会同李忘生交易,为什么李倓会不停敲打身陷仙药仙果困局的各大门派,以及,为什么李忘生会愿意做李倓的棋子。
闻言墨星晗不禁眉头一紧,心中对于这位静虚真人的评价又多了几句。李忘生总说他师兄如何如何,从前他只觉得是那人爱屋及乌、夸大其词罢了,如今见到了传闻本人,才觉得李忘生当时所言非虚。
他师兄确实聪颖过人,但是,过刚易折。
抿了抿唇,墨星晗端出了雍州使的漠然姿态,公事公办地开口道:“奇毒难解,唯有向死而生。”

墨星晗忽感喉间兵刃压迫感消失了,再看时,谢云流已然收刀归鞘,冷冷抱胸立于一旁。只见他好似阖目沉思着什么,忽然又冷哼出声,微眯双眼看了过来。
“无论是仙药还是海龙会,在李倓说出「到此为止」时,忘生与他的交易就本该结束了,但如今李倓却仍有余力来挑衅我,一副要与我翻旧账的模样。”
再开口时,语调已然不是询问,而是向墨星晗求证他心中所想。
“忘生执掌纯阳多年,国教之名对纯阳有多重要他绝对清楚,如何用好这柄双刃剑他这么多年下来也定是有所得。为何在这个时候突然要全部舍弃?又为何会对那什么苗疆蛊术上了心,这皆不是他素来做事风格,我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你。”
谢云流松了松抱臂的手,手指自然垂下落在腰间长刀上,他无比自然地敲了一下刀鞘,抬眉看向墨星晗,又敲了一下。
“提议忘生让纯阳舍弃国教之名的,就是你罢。”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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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11: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二章 珍珑

李忘生从烛龙殿归来时,几乎只剩下一口气。
一向运筹在握的于睿也不免被吓得夜不能寐,连夜送信去往长白山和万花谷,守在李忘生榻边直到亲眼见着他喝下药汤歇息后才肯起身。详尽吩咐了各脉弟子将真实情况尽数瞒下后,于睿才得空同候在门外的其他师兄弟们说上几句。
上官博玉平日里最是了解李忘生的身体状况,闻言也只道二师兄沉疴难愈已是常年累月积压而来的旧痛,纯阳门内已是无解,此刻只能寄希望于他人了。卓凤鸣和祁进也争道,掌教师兄养病期间,纯阳上下大可交予他们来帮衬着。
好在纯阳素来清修避世,除却圣上传召需要于睿出面应对外,倒也是安稳得很。因而李忘生在偶有苏醒时,总能在静室内见到轮值在榻边的师弟师妹们。
那日墨星晗来拜访时,为他引路的正是清虚门下弟子,进了内室,见到端坐在矮桌旁写字的果然是清虚子于睿。
墨星晗无意避讳于睿,李忘生似乎也有意让她在旁听着,于是墨星晗直接开门见山同两位真人言及放弃国教之名的提议。
几乎是同时的,李忘生和于睿皆出言反对。
于睿引经据典句句反驳,直道纯阳所有的问题皆来自于此,却又都只能以此来解。而李忘生亦认同她。
但墨星晗自是有备而来。

“儒学兴盛,礼佛人渐增,如今圣上的确推崇道教,但若哪天改朝换代,又当如何?”
墨星晗平静地看着谢云流,将自己那日所言一一复述而来。未曾想谢云流只听了这句便大笑出声,连连拍手道:“你妄图用「天道如此」来说服他,这可真像是你们衍天宗门下惯用的伎俩。无论事出何因又结何果,你们皆能自圆其说。但我想,我那师弟肯定是不会认同你的罢。”
谢云流站直身子,向着墨星晗的方向迈了一步,所踏出的每一步皆有水色剑气向外溢出,生生在墨星晗的星轨阵法中撕开了一个十尺见圆的湛蓝气场,而他就站在气场中心,面色漠然地看着这位雍州使。
“李忘生这人,性子最是执着,他一生至此,待人处事皆出于本心而非他人安排,更非天意所指。你能够威胁他的只有纯阳的存亡延续,因而我猜你最终让他松口的理由,多半是他快死了,而这纯阳掌教之位却悬而未决罢了。”
谢云流姿态轻松地转了转手腕,便是拔刀而出,墨星晗顿时心生警觉,持灯后退,躲过了那道凌厉刀光。
“我说你这人——”“忘生跟随师父修道,便是认同天地同寿,他亦从来不惧死生,如何现在这般畏首畏尾、瞻前顾后起来?”
谢云流手起刀落,出招毫不留情,用上了十分的认真,气场的水光笼在他周身,仿佛所有星海的光皆落于此。
“你想借他做棋让纯阳回归你们所言的「天道」之中,所以你利用他与我的关系,利用他心底那一点私心妄念。不若他如何看不清,我已不会再是「纯阳大师兄」,而他的「纯阳掌教真人」从来就不是「代执」。”
便是越说越恼,自他听闻李忘生病逝后重上华山至此的一切种种如流水般从心中一一闪过,谢云流到如今才算是把所有的因果都理清了。
所以他才一直说,李忘生这性子往好里说是念旧,往坏里说就是偏执。
还是迟早改了为好。

如今他身处墨星晗的星海阵法中,只能见到墨星晗身形忽隐忽现,诡谲异常,谢云流略一思索,便并指凝诀唤出残雪,任其循着他挥刀的动作追踪而去。墨星晗见状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连灯布阵,碎星点卦,化劲于无穷星海之中。
又一道刀光贴着身侧划过,墨星晗心里揶揄这谢云流多少带了点私仇在这里与自己缠斗,寻了个机会他旋身隐于星海中,这才淡淡开口道:“我并非引他为棋,只是不愿见他被束缚其中。”
“你管得着吗?”
谢云流斥道,周身笼着的气场又向外涨了几分,一面屏息仔细分辨声音方向,一面不忘凝气于刀身,冷冷开口又道:“纯阳于忘生而言从来都不是束缚。还是你觉得,萧卿云临危受命接下衍天宗,也是束缚?”
就像是一滴水落入了沉潭中般,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谢云流不禁顿足驻步,收剑入袖,握刀的手也愈加警觉起来。忽然身侧紫光乍现,谢云流下意识跃起旋身,只见原先站着的地方有金色的线相连成阵,炸裂的紫光便是出自于这阵眼之上。
连退几步稳住身形,罡风又至,谢云流仰身避让,反手又劈斩而出,终于让他听见衣帛撕裂的声音。

墨星晗捂着右肩后退了一步,手中魂灯闪烁,周围星海也跟着晃动起来,从他指间隐约可见渗出不少鲜血。谢云流兴致寥寥地收了手,冷冷说道:“我并不想取你性命,也没有这个必要,只是见不惯你总端着一副很了解忘生的模样。他到底如何,你说了不算,我说的也不算。”
“如今你倒是撇得干净。”
“从前我觉得他卑鄙无耻,和如今我与他同道而行,这并不冲突。”谢云流一抿唇,扯出一丝冷笑,“倒不如说我们之间的全部——往昔、来日——皆是成就我们如今模样的承负,我不避不忌,他也亦然。”
“你今日同我说这些又有何用?他应承了李倓的事情,仍是会去做,最后纯阳亦是会脱离国教之名,复归江湖。”
“他要帮小皇帝便帮,我并不会拦着。但纯阳——”收刀归鞘声骤响,残雪亦回到了谢云流袖中,他抄着手垂眸瞥了墨星晗一眼,摇了摇头,“不会在这个时候行错踏错。”
墨星晗深吸一口气,撑地扶灯站起,瞧着谢云流一抿唇,冷冷道:“纯阳与你早就毫无干系了。这句话,还是你自己亲口说的。”
“当然。”谢云流干脆承认,面色淡淡,看不出情绪几何,“但是我的师父,我的师弟,我的……”一度凝滞,又在瞬间续道,“我的徒儿,皆在纯阳。”
言下之意,除了这些,剩下的,他毫不在意。
墨星晗闻言不禁唇角一弯:“世人眼中的纯阳真人门下大徒弟,早就是他李忘生了。”
这般粗劣的挑拨之言,如今是半点都入不了他的耳。
谢云流轻拍刀鞘,站得板正,横眉瞥了墨星晗一眼,语调中隐有暗讽:“你与世人,也并无什么不同。你眼中的忘生,是玉虚真人,是纯阳掌教,是友是臣是棋是刀,可他于我而言,就只是「李忘生」而已。”

为何是雪?
如何是玉?
因为雪无垢、玉无瑕。
恨到恨不能噬血啖肉,怨到怒火满腔无可泄,念到拍浪击石空掷杯,爱到暮雪千山隔空望。他也不是没有回首怀想,早在年少气盛时是否有想过日后要寻个怎样的人携手一生,那定是个家世、相貌、身份都无所谓的人,但一定要是他认下的唯一的人。
无关任何,就独独是那个人。
这么多年白云苍狗,身边无数人来了又走、聚又复散,那些面孔背后都明晃晃写着角色身份,任他清醒应对。
而唯一辗转厮磨于口的,「李忘生」却始终都只是「李忘生」。
失神片刻,谢云流缓缓抬眸紧盯着墨星晗,拧眉生硬说道:“天上明月无私照耀着这世间所有人,但那一束映入我院中的,便是我的。”

*

李忘生醒来时,已是身在里屋榻上,宿醉带来的头疼欲裂,让人睁不开眼。当他刚要支撑起身时,忽感腰上横亘着一只手,他一用力,那只手便将他往下按。
“寅时刚过,你再睡一会儿罢。”
勉力定睛看去,这才看见谢云流正揽着自己相拥而眠。清冷的月光从未关的窗漏了进来,遥遥映在他师兄的侧颜上,披散的墨发垂了几缕在他的肩头,衬得整个人如雕如琢。许是感觉到他的视线,那人睁眼看来,见他不语,又皱着眉轻声询问道:“怎么了?酒还没醒?”
“……师兄为何歇在——”“我山迢水远特意过去接你回来,不然你还想天地为庐,回到过去在山中修行的岁月?”
这话李忘生可不敢接,抿了抿唇,只得作罢。
等了一会儿,怀中人半句话都没有,谢云流只得自己又寻了个话头:“姓墨的说自己来这东海诸事已尽,自行回宗去了,托我向你道别。”
这下酒算是醒了一半了。
李忘生的意识这才堪堪回笼,急忙开口道:“忘生记得——”“我到时你已经睡去了,临行前他将这个给了我。”
谢云流摊开手心,露出一支明显用旧了的银簪,掐的是仙鹤回首样式,虽说瞧着是旧物,但保养得很好。李忘生恍惚了一阵,顿时了然,淡笑着伸手去取,不想谢云流手一收,又将那银簪收进怀中,拉着人就要再睡。
“我说了,再睡一会儿。”
搂在腰间的手强硬得很,伴着迟来的夜深露重带来的丝丝凉意,李忘生方才还清醒着的意识又生困顿。
“……好。”

再次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李忘生甚少在这个时候还留恋床榻,是以起身时望着窗外日头半天反应不过来,一时分不清到底是何时何日。
谢云流正好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端着满满一碗醒酒汤就踱至榻边,李忘生循着他的手向上望来,隐约中闻到了熟悉的龙涎香味道,心念一转,方开口问道:“师兄方才可是见过圣上了?”
“嗯。”谢云流随口应着,将汤碗送到他师弟嘴边,“他遣了人来寻你,我给拒了。”
就着谢云流的手喝了一大口,苦得李忘生皱了皱眉,一句话含在口中模糊不清:“圣上多半是要返回长安了,走之前他要把东海这边的局面重新厘清。”
“方乾和元夫人这趟算是避得彻底,只做那候在后面的黄雀,就等着这帮螳螂舞毕。除了方暮雨,小皇帝当真是寻不出蓬莱和方家的半点错来。而这方暮雨到底是谁,我就不信小皇帝不知道。”
随手将汤碗搁到了一边的矮桌上,谢云流顺着李忘生身侧坐了下来。
“他在此时寻你,是希望你去见证这场闹剧的终末?”
李忘生坦然地摇了摇头,答道:“圣上寻我应当是为了别的事情。”
谢云流见他话未说尽,便也不再遮掩,淡淡开口道:“李倓能够坐稳这个位置,凌雪阁和衍天宗缺一不可,他如今要动凌雪阁的人,势必要寻一个人来代替。”
看了眼李忘生,见他面色如常,便继续往下说道:“纯阳掌教本来是一个极好的选择。”
自他将李倓和李俶一事告知方轻崖时,他便想到了师兄定会明白其中关节,见谢云流如此直言挑明,李忘生也不再语焉不详:“这点,杨侍郎早就为他想好了。”
李忘生坐正了身子,眸光落在谢云流腰间挂着的玉佩上,又道:“只是忘生避世离尘久了,这情承不下,纯阳也承不下。”
“但如今他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师兄这是查到了什么?”
李忘生对于谢云流如此笃定的语气不免有些困惑,他虽说心里明白李倓近来动作频频,多半是决心要斩断景诚这支羽翼了,只是谢云流从来游离于外,为何会对这件事情如此上心?
“那位景相公的私兵已发——”一语未尽,李忘生顿时眸光一泠,望了过来,谢云流随即扯出一丝冷笑来,不以为意地接着又道,“直往长安。”
“……”
再往下,不必谢云流多言,李忘生自然明白。
这根本不是勤王,分明就是要趁机夺宫篡位。李倓隐匿踪迹多日,等的就是这一刻,而他如今催李忘生兑现承诺,也正是为了这一刻。
确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李忘生默然,心里有万千思绪翻涌,谢云流却神色淡淡,斜靠在床柱上半眯着眼,末了闲闲一句:“那么,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了?”
顿了顿,语调一转,“你打算何时离开?”
这话一出,李忘生倏然愣住了。

这件事他本来没有想过要瞒着那人。
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同那人开口,于是就这样拖着拖着,竟被那人一语道破。
李忘生在斟酌着说辞,而谢云流则好似真的就此睡过去般一言不发,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不下过了不知多久,才被信鹰落在桌上的一声长鸣打破。
一眼就认出了信鹰脚上绑着的铃铛出自于夙芩之手,李忘生赶忙起身拆出信笺查看,夙芩信中所言总算是让他安了心,这才回身看向谢云流,抿出一丝淡笑来:“三日后忘生便会离开东海。”
“嗯。”谢云流平静地颔首回应,“那我也在那日启程罢。”
“师兄可是要回刀宗?”
“刀宗诸事自有人管,我不需要过问。”
直视着他师弟的双眼,谢云流只觉得那双眸里经年未变的那潭深水,总让人想这样性子的人被搅乱了又会如何,放之不管又会如何?
这么想着,他拍了拍身侧位置,抱胸说道:“霸刀山庄今年的扬刀大会何时再启?”
李忘生乖巧应道:“并未有帖子送往纯阳。”
“那我自行去看罢。”
闻言,李忘生笑道:“师兄这回可不能再半路拦人了,卓师弟是实心眼,真要打起来恐怕会殃及门下。”
一声无言嗤笑自谢云流齿间漏出,他换了个舒服的姿态靠着,向李忘生摆了摆手,李忘生便凑近了些,就着他手边坐了下来。谢云流一只手托着头,另一只手懒懒伸去勾李忘生的垂发捏在掌心把玩起来,一句话被他慢悠悠地道出,显得格外缱绻缠绵,全然不似平常模样。
他说:“你有没有想过,我那日会现身拦人,或许只是去拦「你」。”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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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11: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三章 分道

广德元年末,久未露面的李俶现身东海,得蓬莱相助,整合驰援兵力返回长安。东海也得沐皇恩,商贸再开,各大港口的管理权归于康家主理,康家长子康枳得命接办东海漕运改革一事,一时风光无限。

直到又一截灯花被剪去后,李倓才等到了他要见的人。
那人携一身露重进了屋,见了李倓斗篷也不脱,身子站得板正,只是遥遥拱了拱手算作行过礼了。李倓见状也不恼,反倒是提笔点墨,继续着笔下工作:“景相公若是知道你如此忠心,怕不是在九泉之下也要为你鞠一把泪。”
“……圣上一向杀伐果断,为何在杀我上如此犹豫不决?”那人冷冷反问道。
李倓闻言反笑:“孤何曾犹豫了?孤不是同杨卿送信与你,让你战死沙场了么?”
那人身形一僵,许久才扯出一丝冷笑来:“那为何如今还要寻我来?”
“因为杨卿日前向孤讨要一份迟来的赏赐。”李倓抬眸看向立于下方的那人,半心半意说道,“杨统领。”
那人大笑出声,不禁拍手称好,斗篷下一双苍白的手露了出来,戴在腕上的赤色琉璃手串熠熠生辉。
来人正是方暮雨,亦或是,杨轻绾的次子杨熙影。
“事到如今他倒是想要接下这份赏赐了?那么赐予我的谥号圣上也拟好了吧?”方暮雨笑罢,随便拣了个椅子坐下,掸了掸衣上露水,好似饶有兴致地问了起来。
李倓的视线又回到了之前书写的锦帛上,淡淡应道:“这不是邀你前来挑选一二么?”
方暮雨笑容一滞,咬牙答道:“甚好。”

下马威已经给到,李倓便也收起了逗弄方暮雨的心情,敛袖搁笔,垂眸俯视着他,沉声问道:“如愿杀了李音芜,接下来你又有什么打算?”
方暮雨拨了拨手串上的珠子,懒懒开口道:“圣上这是要招安我?可我早已是死人一个,对圣上而言又有何作用?还是说圣上想收我入凌雪阁?”
“凌雪阁忠于李唐天下,你又忠于谁?”李倓不咸不淡地问着,末了还追了一句,“你若入了阁,杨卿这侍郎恐怕就做不了了。”
方暮雨敏锐地感觉到李倓这句话中带着的半分威胁和半分试探,这才迟迟想起凌雪阁除了暗杀之外,还兼顾着情报传递之用,这可比领兵驻守更要接近秘密的核心。想通了这一点,方暮雨不禁冷笑道:“莫不是所有入阁之人都要斩情绝爱、断绝亲眷才可?”
“如非必要,孤也不会如此要求。”
李倓倒是答得很爽快,但这话听在方暮雨耳中,自然听出了隐含的意思来,因此他果断摆了摆手,说道:“若不是我跟着李将军多年,今日听了圣上这般言说,都要误会当年将军他早就是凌雪阁中人了。”
“……你也认为他的死是郭子仪动的手?”
“我从未如此认为。”方暮雨语气一冷,语调甚至带着几分恼怒,“为天下人而死,李将军他死得其所。”
“那你的死呢?”
如果方才方暮雨的语调只是恼怒的话,现在他的语气可谓是盛怒之下的诘问:“圣上恐怕是最没有资格这么问的人了。”
“孤以为毫无意义。”李倓复又取笔,埋首又写,“杨侍郎不过是想用你交换他长子入仕途的资格,可孤偏偏不想给。”
李倓抬眸看了一眼方暮雨,见他脸上露出了如他所愿的复杂表情,这才缓缓又道:“孤从来不用不可控制的未知棋子,而杨撷光就是其一。”
方暮雨深深闭上眼,不免自嘲道:“那人运筹帷幄许久,自以为世事皆可为子,最后不还是棋差一着。”
“天家君君臣臣的道理,孤恐怕比你们所有人都要清楚明白。”
李倓终于满意地落下了最后一笔,朱墨一点,丢笔入筒,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今日过后,你便是文贞郡王了。”

*

离了李倓的居所,方暮雨被随侍一路送至院外,刚转了个弯,就看见一个青色的身影站在路口仰首望来,怀中抱着的琴流光四溢,衬得那人的身影愈加修长。
真是的,怕什么来什么。
脚步一顿,方暮雨几乎是下意识苦笑道:“哥,你当真是不放过我啊。”

等着的人确是杨撷光。从他衣衫上被濡湿的程度看,他等在这里也有一段时间了。听了方暮雨的话,这才一抿唇,迈步上前。
“沈都知告诉我,圣上今晚要见你。”
“他给我拟了一个不错的谥号,这旨意怕是明后天就百里加急送到那人手上了。”
“……”
杨撷光眸光一紧,伸手就拉方暮雨的袖子,急切问道:“他要做什么?要你入凌雪阁?做他的死士?”
方暮雨嘴角一弯,半心半意笑道:“哥你也觉得我很适合做这个?”
“别开玩笑了!”杨撷光手劲一紧,扯着方暮雨一个踉跄,“你都为他卖命这么久了,为何到如今还不放过你?”
抿直了唇,方暮雨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哥,这与你无关。”
“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杨撷光扯着方暮雨又往身前拉近了些,“承认你死了对杨轻绾到底有什么好处?他不会真的以为我会因此屈服于他,听从他的安排?”
“……那要看我想做谁了。”方暮雨伸手抓住了杨撷光的手腕,将自己从这桎梏中挣脱了出来,“做杨熙影,那就只能俯首为奴;做方暮雨,那就是叛党余孽。可不就是两边都不得活路么?”
瞳孔猛地瞪大,杨撷光顿时意识到一件事情。

杨轻绾兜兜转转在他身上布局良久,等的正是这一刻。当今圣上是断无可能让他弟弟进入凌雪阁的,杨熙影想要活下去,唯一的生路只有求助于他杨轻绾。
“呵呵呵呵……”
一声冷笑溢出,杨撷光抱琴的手青筋俱现,隐隐可见指节发白,笑到最后甚至感到一股强大的无力感袭来:“为何他就这么坚持让我走上与他相同的道路?”
方暮雨退了一步,站得离他远了些,这才空出手来理了理被他抓皱的衣领,淡淡开口道:“左不过一句「子承父业」,他只是选了你罢了。”
“那我偏要与他分道扬镳!”
一咬牙,杨撷光死死抓住方暮雨的手腕,半威胁半认真地说道:“跟我回长歌门。师父一定会有办法。”

*

三日后正是一个清朗天气,谢云流早早就候在港口等待上船,站在他身边的方子游仍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仿佛想要代替不便前来的方乾将诸事道尽。
就在方子游又寻了个话题想要继续聊下去时,等在一旁的康芸实在受不了了,直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强硬地拉到身后:“你还是少说两句吧,别耽误了谢前辈行程。”
谢云流倒是对这句话有了反应,他剑眉一挑,冷冷应声:“倒也不急。刀宗的船队早已从东海出发远离中原去了,我这番离开是为了别的事情。”
康芸随即一愣,不解地眨了眨眼,刚要再说什么的时候,方才靠岸的客船上一道黑紫身影忽的蹿了下来,小碎步急匆匆地在栈桥上狂奔了起来,引得周围众人不由望去。
其中也包括谢云流。
他的目光随着那道娇小身影跑向的方向遥遥看去,一道熟悉的人影从栈桥的那一头慢慢踱步而来。
仍是那身同他样式一致的浅色道袍,随身佩剑被好好收在身后,广袖玉冠,仙风道骨。
只看了一眼,便觉得遥不可及。
那紫衣女子还没跑到跟前就已经飞身扑进那人怀中,吓得那人退了一步方才稳住了身子,而后她似是拉着那人袖子让他蹲下来,又趴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引来那人淡笑摇头,随后两人结伴缓缓走来。
觉察到什么的方子游迅速看了谢云流一眼,惴惴不安地说道:“我确实不知还有旁人来接前辈们。”
闻声谢云流一怔,而后轻声嗤笑:“不是来接我的。是来接他的。”
还没等方子游反应过来,李忘生和夙芩皆已走近。白衣道子面色如常地淡笑着,跟在紫衣少女身后不急不缓地走着,一步,又一步。
而后,从他们身边径直走了过去。
没有迟疑。也没有回头。

拔锚扬帆的号子响起,黑衣道子利落转身,踏上了船板。
而另一个方向的另一艘客船上,白衣道子也被紫衣少女拉着进了船舱。
遥遥相对。
各奔东西。

*

广德二年正月,仆固怀恩放纵士兵劫掠并、汾属县,李俶任命郭子仪充任灵州大都督、单于镇北大都护、朔方节度大使。
战事愈紧,唐军却愈战愈勇。除却天下侠义之士奋力抵抗外,军中也有无名剑客随行相助。传闻那剑客始终穿着一身墨色道袍头戴斗笠遮面,手持名为「画影」的不祥之剑,所用武学隐约有着数年以前「东瀛剑魔」的样子,世人皆传这黑衣剑客恐怕就是那早就隐踪的谢云流。
可也有人指出,这谢云流早年叛逃离宗,又远渡东瀛,虽说后来重返中原开山立派不问世事了,但因着陈年旧事件件桩桩,如何又会为圣上效力?
更有人暗暗说道,谢云流早就得道飞升,刀宗尚不可寻到其踪影,怎么会屈尊随军打仗?倒不如说是诸多将士英魂复现,带领着大唐击退外敌罢。
总之就是流言纷纷,供老百姓们茶余饭后咀嚼一二,权当是件振奋人心的事情拿来言说。茶馆、酒楼、教坊、香阁,皆可做设坛拍桌的场所,由各人讲上一句。

流言传至霸刀山庄时,谢云流正斜眼看着柳风骨在逗弄自己的孙女。
且说柳静海和唐书雁完婚后,不过几年便诞下一女,初时唐书雁还担心会否余毒未净、伤及幼女,不想那孩子生来便是个胖娃娃,能吃会哭,全然没有病痛模样,这才让众人安下心来。
如今柳风骨辞任后更是愈发地眷恋故土,日里除了同孙女共享天伦之乐外,连进刀炉都没半点兴趣了。这让本想上门讨东西的谢云流很是烦闷。
听了门下弟子详尽的转述,柳风骨不禁抚须大笑,连连拍腿,逗得怀中孙女也跟着笑个不停。谢云流一杯茶是握不住了,往桌上重重一搁,抱臂看来。柳风骨得了眼神,笑意愈深,轻拍着孙女的背柔声说道:“到囡囡午睡的时候咯。”
那小团子闻言便乖巧得点了点头,从柳风骨怀中爬到了一旁的门下弟子身上,离去时还不忘对着谢云流甜甜地笑了笑。
“怎么样?谢兄如今可有儿孙绕膝的念头了么?”
“……你辞任后武学修炼如何?还能接下我几招?”
谢云流的冷嘲热讽如今完全入不了柳风骨的耳朵,他一捋长须,决计不在这个话题上深究了:“玉虚真人如今打着你的旗号为圣上奔走,你竟完全不管了?”
“你的意思是我该在这个时候现身战场,斩杀李忘生于刀下,向世人证明「东瀛剑魔」才没有为小皇帝所用?”
柳风骨捧杯倒茶,茶杯方送到唇边便是一笑:“既如此,那你便是知晓他这么做的缘故了。”
“还能为了什么?”谢云流斜眼看着自己杯中浮着的茶梗,只觉得这似是一个好兆头的预示,“他只是想逼小皇帝承认「静虚真人」罢了。”
不是「东瀛剑魔」,而是「静虚真人」。
他的忘生到底在想什么,这世上还有谁比他更了解呢?
柳风骨闻言眸光一敛,语调亦是一冷:“那柄「画影」不能留在玉虚真人身边,他最后定会归还的。”
嘴角微扬,谢云流从怀中摸出一对已然打好络子结上坠子的剑穗,随手丢到了石桌上,半分威胁半分请求地开口道:“这便是我来寻你的缘由。”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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