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天地自然的确阻不得谢云流的脚步,然而有些人却会不请自来彰显存在感。 比如眼前这个不速之客。
“这不是谢兄吗?” 陆危楼笑吟吟坐在谢云流面前,取了只倒扣着的干净茶碗,毫不客气地拎起他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碗,“经年未见,一向安好?”
谢云流轻哼一声,将手中茶碗放下:“陆教主很闲?”
“闲倒是不闲,不过凑巧来送个小辈归乡,谁知在这偏僻茶馆还能巧遇故人呢?”
是啊,谁知在这偏远之地还能巧遇故人? 谢云流“啧”了一声,他不过是赶路之余在长安郊外的茶馆打了个尖,谁知那么巧碰上了这人,还被一眼认出? 他打量了陆危楼一番,双眸微眯:眼前人五官依稀是昔年模样,只是明显苍老许多,眉宇间也早不复年轻时意气风发,隐隐带着几分阴鸷之气——这种气质谢云流再熟悉不过,那是世事磋磨、命途不顺之人才会有的气质。但明教这些年来声威渐隆,他这故人哪儿来的不如意?
见他不开口,陆危楼也不在意,径自道:“听说前些时日李掌门前去参加第四届名剑大会时大发神威,连败我明教左右法王、昆仑掌门天云道长等当世豪杰,夺得宝剑‘残雪’,声威之盛着实令人赞叹。”
闻言谢云流冷笑道:“怎么,你们明教法王学艺不精,败给我师弟很奇怪么?” 他可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穿到那个世界时所经历的一切,彼时这厮携四大法王去挑战纯阳星野剑阵,连那人都惜败一筹,白白给明教做了踏脚石。虽说那之后师父表露出借机韬光养晦之意,但被陆危楼踩着名声上位却是不争的事实,谢云流归来后一度想找他算账,只是一来误会未解,他年轻气盛不愿低头;二来想到纯阳如今的境况,想必陆危楼不会趁人之危,也就暂且按下了念头。 谁知这厮无耻得很,此世纯阳宫本就因为他离去声威受损,又青黄不接,陆危楼竟仍带着四大法王前去挑战星野剑阵。待消息传到东瀛早已是数年后,时过境迁,做什么都来不及了,谢云流只能在心底给陆危楼狠狠记上一笔。如今碰见了,自然少不得嘲讽一番。
陆危楼却也不介意,神色安然:“胜败乃兵家常事,李掌门本就是当世英杰,便是当年——亦让陆某钦佩。”
——你还有脸提当年?! 谢云流按在横刀刀柄上的手指微微泛白,斜睨着他,忽然道:“说来你我当日尚有约战未曾践行,相请不如偶遇,打一架?”
陆危楼一怔,完全不记得他和眼前人何时有约,但从前他二人在长安时便常约战,想来是当年许诺,是以欣然颔首:“你果然还是老样子!来吧!”
高手对决,自是不能在这乡野茶寮当中,好在长安城郊多的是荒山野林,两人就近挑了个还算空阔之处各自出刀,扎扎实实斗了一场。 他们如今早非当初年少,武力更是远胜当年,这一战打得远比当初持久而酣畅,从卯时打到巳时方才结束,陆危楼惜败。他用刀推开指在自己咽喉处的刀尖,伸舌顶了顶被刀罡撩伤的脸颊,“嘶了一声:“不愧是名扬江湖的剑魔,谢兄这刀剑合流之法,着实奇妙。”就是打人专打脸,也不知哪儿学来的毛病!
“你却比当年逊色不少。”谢云流意犹未尽地收刀入鞘,上下打量他一番,方才他便隐有所觉,刻下打过一场,更加确定,“你是不是胖了?”
陆危楼:“……”
“身法不若当年轻灵,内力虽浑厚,增速却大不如前——”谢云流毫不客气地将陆危楼的武学修为七分损三分褒地品评一通,末了才道,“看得出你这些年心思都不在武学上,是什么让你分了心?”
陆危楼倒是不以为意,伸手拭去脸颊上的血迹:“人在江湖总有身不由己之处,听说谢兄如今创建了刀宗,这点应当更有体会才是。”
“我与你不同。”谢云流拍了拍衣摆上沾染的尘土,道,“我从未被门派庶务绊住脚步,无论是纯阳,抑或是刀宗。”
“确实。”陆危楼似笑非笑,“毕竟全江湖皆知,你有个好师弟。”事情都压在别人身上了,你当然逍遥!
谢云流轻哼一声,神色骄矜,“我师弟自是独一无二的,这点你确实不如我。”
陆危楼:“……你可真坦诚。”
“自然。”
两人边说边走回茶寮所在,谈及往事难免唏嘘。相比当初两人在长安初见时的意气风发,如今他们都已人过中年,然而言语间依稀仍是当初模样。 闲谈间两人不可避免提及谢云流当初离开之事,陆危楼神色颇为惋惜:“唐隆之变着实仓促,可惜我那时另有要事不在长安,否则还能亲眼见识一下谢兄的英姿。”
“英姿?”谢云流嗤笑一声,半是好笑半是自嘲,“我那时被四下通缉,几如丧家之犬,保命还来不及,哪儿来的英姿?” 虽已时过境迁,可数十年过去,当日经历的种种谢云流回想起来仍觉心悸。在那之前,他从不曾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如此狼狈,如此仓皇,一夜之间天翻地覆,亡命奔逃……
“谢兄自谦了。”见他眉眼低垂,意甚阑珊,陆危楼不赞同地拎起茶壶,替他将空了大半的茶碗满上,“纯阳首徒为救君主单骑走城闯入长安大内,一虎猎群狼,十步杀一人,于千军万马中穿行来去,白衣滴血,何等潇洒!如此英雄气概,足以羞煞当世豪杰——”
“等等!”谢云流越听越不对劲,抬手将茶壶压下,“你在胡说什么?谁告诉你我当日救人是这般——” 他一时想不到合适的形容,只觉满心荒谬:什么为救君主?什么千军万马中穿行?他的确身闯宫禁救人,可去时分明做了伪装,若非被人出卖泄露行踪,谁会知道救人的是他?
陆危楼道:“当初江湖上皆是如此盛传,还能有错?” 他绘声绘色将自己听闻的种种描述了一遍,什么纯阳首徒为救主上,单枪匹马在天策大军的包围下杀了个七进七出,只为护少帝离开,什么剑魔归来是为少帝打前哨,只为夺回当初失去的一切……谢云流听得眉头紧皱,忍无可忍打断他道: “胡说八道!”
“怎么,谢兄不好意思了?”见他否认,陆危楼挑眉调侃,复又正色,“我一直敬服谢兄当日壮举,也知道少帝远遁后你心有不甘。如今你回归中原,不就是想一雪当年之耻吗?”
“……”谢云流闭目运气片刻后复又睁开,“重茂于我而言是好友,我当年也不过是为救朋友才出手罢了,哪里如你说的这般狂妄鲁莽?” 还一雪前耻——他就算雪耻,也是为江湖之事,与救李重茂何干?这家伙大概是被什么街头巷尾的小道消息给蒙骗了!
陆危楼不信:“你谢云流不就是这般狂悖肆意的性子吗?”
谢云流冷笑:“我是狂,但不是莽。与你不同,朝堂之事,自始至终我都不曾沾过。”他简略解释了自己当初所作所为,“……所以,根本没有什么七进七出勇斗大军,不过就是个败走麦城的离群孤雁罢了。”
“原来如此,倒是我多想了……” 没想到真相与他听来的相差那么多,陆危楼怔坐片刻,忽然想起当年自己信誓旦旦将这段话是讲给那人听时,对方那怪异的神色。彼时只当他不信,如今想来,只怕他早察觉到了个中异样,只是并未拆穿他罢了。 可笑他一直自以为是,原来真正不懂的是他。 思及此,陆危楼自嘲地笑了笑,端起茶碗与谢云流碰了碰:“罢了,虽有出入,但谢兄当年之威也不比江湖传言逊色,能在江湖庙堂双重追杀下护住少帝远遁,着实令人钦佩。”
“有何可钦佩的?”谢云流不以为然,“不过是他人棋盘上被算计的棋子罢了。” 那次他携海天孤鸿回山时,曾与师父细谈过当日种种。师父见多识广,早已察觉此事远非夺位那么简单,背后波谲云诡,只怕另有算计之人。他老人家本不欲在情况未明之下说出此事令弟子们担忧,只嘱咐李忘生看住谢云流,最近不要接触山下的人事物。可惜事与愿违,到了最后,自己还是为救好友入了局,艰难从他人操纵的棋盘中挣扎逃生。 可惜他能挣脱,旁人却惨遭连累,无论是纯阳,还是……
“哦?” 闻言陆危楼喝茶的动作一顿,若有所思地看他,忽然道,“谢兄可知‘九天’?”
谢云流霍然抬眼:“你也知道?!”
“我何止知道?”陆危楼神色颇为奇异,“我有一好友亦是‘九天’之人,说起来谢兄当年之事,倒是颇似他的手笔。”
谢云流的目光倏然变得犀利:“此言何意?”
“说来陆某本是既得利益者,不该背后编排此事,但——”此事在陆危楼心中埋藏了许久,如今面对同样算知情人的谢云流,他忍不住便低声同他说起当年之事。从当初卢延鹤找到他馈赠金银以建立明教,到后来明教势大却渐难管控,他被逐渐架空,并意识到背后另有势力挑拨……巨细靡遗告知给了谢云流。 自打发现明教从建立到如今,背后都有九天的影子,陆危楼就一直耿耿于怀。身为一教之主,他自有傲气,如何能忍受命运被他人操控?更何况明教如今乱象背后未尝没有那些人作祟,明教虽是他一手建立,但四大法王、左右护法俱都心怀鬼胎,高层一盘散沙,他的权力反而被架空——在这一点上,他和谢云流倒是颇有共同语言。 “说来你那好友,那个叫作苏鱼里的,当初也曾见过卢延鹤,这事儿想来你也清楚。”
谢云流当然清楚。他回归中原后便去寻苏鱼里问过当初之事,也是从他口中听说的“神秘势力”,后来会收下浪三归,也是因他引荐……九天之事乃江湖秘辛,便是强如他师父纯阳真人,对其也所知有限,足见隐秘。如今陆危楼所言将其神秘面纱揭开一角,展露出的丑恶嘴脸足以令人作呕——什么上有九天,下辖十地,好大的口气! 难怪当年师父要韬光养晦——那些人扶植明教,不就是为了打压纯阳么?
“当年我为刀,纯阳为猎物,如今我明教亦成他人目标——天道轮回,不外如是,我却是不甘坐以待毙的。”陆危楼眼中厉色一闪而过,看向眼前人,“谢兄,你如今归来,如有复仇之意,尽可寻我,也算陆某为当年之事……”
“不必了。”谢云流干脆利落拒绝,“你我非同道,各行其路便是。”
“也罢。”陆危楼叹息道,“我也只是得见故人一时起意,就知道你不会应下。” 叹息过后,他不怀好意地看向谢云流,“说来若非你当初押错了宝,而今纯阳掌门花落谁家还未可知。如若你当掌门,纯阳如今只怕又是另一番光景。”
“往事何必再提?”谢云流神色坦然,那样的光景他又不是没亲眼见过。“忘生做纯阳掌门很好,他比我合适。” 两世穿越,又亲自组建了刀宗,门派庶务有多繁杂,谢云流俱都亲自体会过。纯阳不只是江湖门派,更与朝廷息息相关,个中牵扯错综复杂,李忘生能在这等危局之下力保纯阳声名不堕,已足见其能力卓绝。 他的师弟究竟有多优秀,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没想到他竟会如此说,陆危楼的神色很有些诧异,他盯着谢云流看了片刻,啧啧感叹:“你倒是有始有终。”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眼前人提起师弟时的神色竟仍与年少时相仿,骄傲又爱护。他还以为这对年龄相近的师兄弟总有一天会因名利地位相斗乃至决裂,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认定是李忘生逼走了谢云流。 如今看来,倒是他小人之心了。
谢云流才懒得管他如何想,饮尽碗中茶后便谢绝了对方续杯之意,站起身道:“天色不早,我还要赶回翁洲,就不奉陪了,先走一步。”
“这就走了?”陆危楼随之站起,“都来了长安,不故地重游一番?”
“下次一定。” 谢云流敷衍了一句,拎起横刀与包裹,正要转身离开,又想起一事,看向陆危楼意味深长道:“朋友一场,别怪我没提醒你——你那明教如今已成朝廷眼中钉、肉中刺,我若是你,当早做打算,必要之时断尾求生才是上策。不破不立,武学之道如此,开宗立派也是如此——告辞!” 言罢他不再看陆危楼欲言又止的模样,转身走出茶寮,继续向着翁洲所在赶去。 ============== 注:文中陆危楼所说的谢云流闯长安那段话出自剑三流产了的动画大电影。电影中流流哥一身纯阳校服脸都不蒙大咧咧闯入宫内救人,和天策杀个七进七出,还喊着什么“乱我君者,诛!”的口号,OOC到没边……然而蛋师的看法说服了我,她认为那段动画演绎的并非真正流流哥的遭遇,而是陆危楼听闻和理解后二次加工的场景,是他想象中的谢云流救人的过程。 我深以为然,借来此地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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