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背景] 【完结】经年流景(原名:掸雪扫袖不老梦)已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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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11:57 | 显示全部楼层
尾声 终老

郭子仪进屋时,屋内还有一人。
李俶见到郭子仪进来后,便让那人先进内室,独独留下他共商战况。诸事交代过后,郭子仪并不着急着走,李俶见他这般,登时明白了来意,放松身子靠坐在高椅上,摸着自己的手指懒懒问道:“郭将军想问什么便问罢。”
“……军中时有传言,臣担心军心不稳。”
李俶的眸光微涟,似是随意瞟了一眼内室,又似是只是闭目养神:“不日后便不会再有传言了。”
郭子仪心中一顿,不甚明白李俶的意思:“圣上所言……”
“羽翼已丰,孤不必再借刀了。”李俶摆了摆手,“往后孤的这大唐就拜托你了。”
话说到这份上,郭子仪顿时明白了一切,不禁郑重跪地谢恩,热泪盈眶。

待到郭子仪离开后,那人这才从内室走出来,向着郭子仪的背影恭谨行礼,开口说道:“郭将军这般赤诚之心,经年不见更替,当真是忠武之士。”
“你随他征战数月,如今才知他脾性?”
“……贫道从未与他深交。”
“哦?孤还以为这段时日二位行军在外,没有深交也多少有些战友之情了吧?”李俶一抿唇,冷笑道,“玉虚真人。”
台下站着的黑衣道子正是隐去容貌的李忘生。
如今他身着墨色道袍,未着他物,仅持一柄长剑傍身,任谁都猜不出他便是旧时纯阳掌教玉虚真人。
李忘生闻言心生叹息,只道居高位者果然素来多疑,最忌就是军臣相交。如果他如今还算得上是「臣」的话。
“若圣上方才所言无差,贫道如今应当已不再是「玉虚真人」了。”李忘生不卑不亢应声道,随即将负剑取下,双手奉上,“连同贫道随身佩剑一并,归还于圣上。”
烛火明灭,摇曳着落了台下那人一身。李俶抿直了唇居于上,垂眸看着台下那个站得板正的道子,有些情绪一纵即逝,任他捕捉不到。
许久,李忘生才听到李俶倦懒开口,一字一句地答道。
“李道长之所求,孤早就允了。”

*

过了几日,一道圣旨被无比郑重地送进了纯阳宫,由于睿和卓凤鸣一并接下了。
上言,虽说玉虚真人身后辞去了一切恩典,圣上感念于昔日纯阳真人献书之恩,又言及玉虚真人掌教多年纯阳上下驰援唐军有功,特此于纯阳非鱼池边立碑为念。上述纯阳真人二弟子李忘生生平诸事,言及昔日在纯阳未立前,同师父师兄于中条山中修行一二,圣上不禁涕零,感叹修道当以清修为主,往后免除皇子公主作为外室弟子听学一举,仍尊纯阳为国教,礼数不可缺。
于睿捏着这圣旨心中感慨良多,最终也只是一并收于唇角淡笑中。

又过了几日,李忘生才被允许离宫。
引路的老宦官倒是一路无话,只是领着他慢悠悠地出了宫门,便躬身拘礼而去了。李忘生念着前日于睿入宫同他说的那些事,感觉如今诸事已了,倒是生出了几分新鲜感来。
他往前的一生,都好似一个不能停下的陀螺般,总有无数事情落在他肩上,等不及他成长起来,他就必须一并接下。直到暮年垂老,方才醒悟过来,这一切所有,皆是他自愿承下的,并非他人逼迫,也非天意安排。
他是真心实意想要这么做,于是便这么做了。
就连在那遥遥远山,经年累月地等待一个不归之人的决定,也是他发自内心的真实想法。
想到这里,李忘生忽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回身望去。

*

初到东瀛时,他总会魇于梦中。
梦里有那人的诸多样子,幼时、少时,甚至还有他不曾见过的老时。
梦境重重叠叠,亦真亦幻,连带着他的情绪也起起伏伏,悲喜不知。
彼时仍是他旧友的人日日耽于欢乐,也有人乐意讨那人欢心,竟也寻来了不少中原女子,其中不乏出身江南的歌伎舞女。他也跟着参加过几次荼靡之宴,听了不少艳词小曲儿。
便有这么一首入了他的耳,震得发聩。
那歌伎轻弹琵琶,浅唱低吟反复念着那么几句词,唱的好像是那江南盛景接天莲叶无穷碧,俯身只折那一枝花。
但他知道,不是。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比之与他和他师弟,可不就是如此这般么?虽然有过拳拳之心,最后仍落了个分道扬镳的终末,一人于漫天飞雪中沉寂,另一人在惊涛拍浪中沉沦。
只是到底天涯此时,他们都看着同一轮明月。

看着李忘生缓缓向自己走来,谢云流这才迟迟从一时的恍惚中回过神来,他拉紧缰绳开口就问:“你怎么不问我为何这时出现在这里?”
他师弟端着恭谨的姿态轻笑道:“忘生能够感觉到师兄,一如师兄这些时日应该也能感觉到忘生一般。”
从前那样一逗就脸红的样子很好,如今这般真心实意的模样也好。
谢云流将一旁马儿的缰绳丢给了李忘生,瞥了一眼他背后未负剑,抱胸笑道:“那正好。我想你多半是不会留着那柄剑,而我也缺一把趁手兵器。”
李忘生张了张嘴,还是压下了心中所想,接过缰绳便翻身上马,驱马与谢云流并肩,应声道:“那便听师兄的。”

*

那一日,在禁行车马的长安内城,有人扬鞭拍马沿天街而去。
皆是玄衣玉冠,皆是道子模样,风穿宽袖,振声猎猎。
众人眼中惊鸿一瞥,却不及捕捉其风华一二。
待到回过神来互相打听时才发现,这江湖上,早已没有他们的故事了。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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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12:26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一:余弦微颤

过了白露,这天就算是彻底凉了下来,稍带着西北风呼呼刮过,枝头的残花也被吹落了不少。这样的时节入了夜更是恼人,是以奉命看守将军冢的老者只随意巡视了一番便慢悠悠地下了山,准备回屋休憩去了。
无月的夜晚虫鸣嘈杂,那老者一步三摇哼着小调,不想手中灯笼忽闪了几下,惊得他一哆嗦,猛地停住了脚步。
且说这将军冢修得很是匆忙,落葬那日的排场也极低调,要不是这碑修得大气奢华,都让人瞧不出这里长眠的是一位年纪轻轻便战死沙场的少年将军。只是到底是新葬的墓,守陵人又只安排了他一人,平时都不觉得什么,独独今日这周围气氛古怪。
老者举起灯笼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并无大碍,许是这西北风吹得猛了,一时扬了尘,心中不敢多想,只加快了脚步,不再出声。
待到那点烛火也消失了,方才那老者站定处一旁的巨石后,一点火星晃动,光亮中透出了一道细长身影来。浓黑的衣袍仿佛要隐入夜色中,只滚了衣摆袖口的银边却又为这人覆上了几多狠厉姿态,脚步一顿,那人猛地抬眸紧盯着山顶方向。将火折甩灭,凝了一口气,那人踏起轻功一跃而上,直往那将军冢所在而去。
月色凉凉,照得那孤冢愈加可怖,那人一路进来毫无阻碍,直到路过了一旁的碑文时停了一瞬,眸光一敛,只落在那“文贞郡王”四字上。
默声一阵后,冷笑一声:“还真选了这个谥号,与我半点关系皆无,毫无品味。”
“不满意的话,一开始你为何不同他直言?”
那人脚步一滞,旋而转身,不禁瞪大了眼睛,心中惊慌为何方才这人气息全无。
一抹青色携泠泠冷光缓步上前,待到那道身影站定后,他方拂袖叹气摇头直言道:“你既在此,想来此前那些刻意散布给我听的流言,便是那位大人的手笔了吧?”
顿了顿,他眼底不觉一凉,唇边却弯起一抹戏谑笑意:“所以到最后,你还是选择入朝为官了么?”
对方并未应声,他反倒是习以为常地一摆手,冷冷咬字加重语调又道:“哥。”

*

杨熙影是在他们自东海返回扬州时离开的。
未留书信,并无口信。
就这么一走了之了。

李倓将东海商贸海运一切事物纳入掌中后,并未借机清算剩下的世家,反倒是放任东海维持现状。
旁人会觉得那圣上特意走这一遭又是为何?但是杨熙影清楚,李倓根本就没想过梳理东海时局,倒不如说他从来觉得这天下,越乱越好。
制衡,纷争,四合,统一。
都是祸根,都是机遇。
因而他杨熙影如今是死是活,李倓倒是真的全不关心,但他也断无可能跟杨撷光返回长歌门的。即便杨青月本事甚大,能瞒过杨轻绾耳目众多,给他一个容身之所,但安静苟活绝不是他的风格。
不若他也不会从那无间地狱爬回来。
失去了原先相貌,又失去了自己本音,如今连名带姓全都被钉死在史官的书册里,当真是世间孤魂野鬼一名。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但总觉得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在杨撷光身边。

不走官道,杨熙影刻意隐藏行踪穿小径而行,一路向着长白山方向。
之前在蓬莱时他便知晓,如今纯阳紫虚真人祁进和万花谷谷之岚皆在药宗,虽然药宗对外放出的消息是祭典邀请,但他隐约觉得,将这两大门派聚集在此,绝非为了什么感念恩情这么简单。
再加上那李掌教死而复生一事,杨熙影几乎感觉自己已然要触到这秘密的关键了。
虽说如今他断无再帮康家做事的必要,但是康榆的身子……
“……欠人情什么的,我还是不想做的。”
仅此而已。

令杨熙影没有想到的是,如今的长白山上可是无比热闹。
还未上山,杨熙影便在山脚客栈听闻了前段时间药宗似是夜半遇袭,虽说没有东西丢失,但是紫虚真人与那群贼人动手时被重创,吊着一口气硬撑到谷之岚护送完颜祭去而复返时才松开握剑的手,硬生生在剑阵中昏死了过去。
杨熙影一面喝茶一面暗自观察周围,不过一会儿便在心中暗自发笑:这小小的山脚客栈里,竟结结实实聚集了刀宗门下三人、凌雪阁中两人、纯阳门内三人,该说不说这庙虽小,但佛真多。
纯阳门人坐得离他稍近些,听他们交谈便知皆是出自紫虚真人门下,也是刚到此地不久,想来应是得了消息担心自己师父而特意赶来的。而在他们不远处,凌雪阁的两人更衣易容隐匿食客中始终紧盯着这三位道子,虽说他们的伪装得甚是精妙,但可惜杨熙影彼时在军中多次与凌雪阁中人相交,只一眼便能直接认出他们的行事风格。
杨熙影的手指自茶杯上细细摩挲,心中暗自思忖,直觉那场夜袭多半与凌雪阁的人脱不了关系,如今又派人监视登门的纯阳门人,莫非这药宗里果真有当今圣上念想了许久的「灵药」?
一面深思着,杨熙影一面不动声色地瞥了坐在角落的刀宗三人。
若说前面那两派人意图分明,这三人却真的像是打马路过、游玩观光的。若不是他已经见过了那深不可测的刀宗宗主,他一定会这么认定的。
这三人中除了打头的那位少年还有些四下打量留意旁人的意识,剩下的两位就纯粹地吃饭、喝酒、逗鸟了。
杨熙影忍不住又朝他们的方向多看了两眼,刚要移开视线时,直直撞进打头的那位少年收回的眼眸里。
只一瞬,那位少年似是眸光一紧,嘴角原先浮起的笑容也压了下去。
不对。
多年行军的直觉告诉杨熙影,这位少年并不简单。

邵漆和宋梧紧赶慢赶了许久,才在离客栈几丈远的竹林追上了方轻崖。
方才他们好端端喝着酒,突然方轻崖就一拍桌子,运起轻功跳窗离开了。他们还没追出客栈又被当成要吃白食的流氓拦下了,手忙脚乱解释了半天,补上了饭菜钱,又放出了鹦哥儿去追这才让他们追上了。
气还没喘几口,两人就发现方轻崖持刀严阵以待,正对面站着一位斗笠掩面的黑衣人,两手空空屏气不言,气氛一触即发。
宋梧瞧了瞧方轻崖,又看了看那边,一时不知该不该帮忙。邵漆则没那么多心思,直接拔刀站到了方轻崖身边,对着那头喊道:“我们是刀宗——”“我见过你。”
方轻崖不容置疑地向前迈了一步,杀气并未掩饰地四溢开来。那黑衣人闻言倒是没什么反应,默声了一阵儿才笑着开口道:“某属实无辜,这位少侠只看了某一眼便追杀至此,某今日刚到此地,此前也从未去过刀宗,少侠怕不是认错人了?”
“不是在刀宗。”方轻崖听了那人的声音后,愈加肯定地又加重了语气,“而是在蓬莱。”
对面彻底沉默了。
却又坐实了方轻崖的猜想。
方轻崖顿时轻笑出声,一踏步挺身跃起,刀光紧随其后,直击那人面门。

*

杨撷光发现杨熙影不见时并未觉得意外,甚至轻笑摇头直叹这才是他这个弟弟一贯的行事作风。

杨熙影十四岁便离开他从军去了。
而后,死在十九岁的那场败仗中。
军报一路从相州传回长安时,刚好是他及冠礼方毕,正准备接受杨轻绾的安排拜入长歌门,再由此踏入仕途。
如今再回想起来,他只记得那日杨轻绾下朝后,便把他喊到了书房里,只将那封军报以及礼部草拟的几个谥号交给他。在那张薄薄的白纸上,他一眼就看到了那熟悉的名字,后面却跟了一个简短无情的“殁”字。
而后的记忆突然就变得暧昧不清起来。
——“幼子为将,长子亦才学无双,若再入朝为官,任谁都会觉得这是在弄权。”
——“熙影是得了我的吩咐自愿所为,你不必介怀。”
——“他自小便不同你一道修习生活,这些年我见你待他也不算亲厚,为何如此?”
——“撷光,为人臣者,自当是要为圣上绸缪,这是取舍!”
——“撷光你去哪儿!杨撷光!你是疯了么?”
“噔——”
琴色凝涩,杨撷光猛地回过神来,按在弦上的手指微颤,不知是这琴弦震动,还是他的手指凉得发颤。再望时,杨撷光才发现有一根弦早已松动,拨弦的手指一顿,他怔怔地静默了一阵,这才抬手摸上那根弦,指尖一勾,瞬间勒紧,几近绷断。
“阿影……”

最后,杨撷光还是按照之前所想那般,独自返回了长歌门。
自码头刚下船,便见到他家中掌事多年的老管家司徒镇候在一旁,抬眸望向一旁靠水小亭中似是坐着一人,杨撷光不禁冷笑一声,敛眸淡声道:“若我不是孤身回来,候在这里的恐怕不是司徒掌事而是神策军了。”
司徒镇闻言脸色一滞,随即迅速换上和气笑容,轻声应道:“这里是长歌门,是天下风雅汇集之处,不谈政务,不论军事,大公子一路奔波,老爷只是想着许久未见,甚是想念大公子罢了。”
“是么?”杨撷光的眸光在司徒镇习惯性伸出的手上一顿,压下心中几多思绪,不再多言,只将怀中抱着的琴随手交给了他,抬步便往那水榭小亭而去。

白瓷茶具,一炉檀香,杨轻绾不着官服,仅一身藏蓝长袍倚在石桌边上,见他来时连眼都没抬,便将手边的一个茶杯斟满,推到了正对面的位子上。
杨撷光默不作声地坐下,信手取杯,一饮而尽。
“看来他果然独自离开了。”杨轻绾对于杨撷光的无礼宛若未闻,声音语调也如平常般冷静淡然,“你怎么会想不到他就根本不会乖乖跟你回来呢?”
“这很重要么?”杨撷光轻笑,“他若不想跟我走,那我自会去寻他,左不过到最后,他受不了我就会随着我了。”
顿了顿,杨撷光看向杨轻绾那总是八风不动的面庞,嘴角勾起一丝冷然笑意来:“杨侍郎可能并不知晓,自小就是我要死缠着他,你曾言我有段时日待他并不亲厚,那只是因为我怕我靠他太近会控制不住不放他离开。”
终于,他看到了他这个始终稳如泰山的父亲,露出了些许动摇的神色来。
等了许久,杨轻绾这才缓缓开口,语调微妙:“……你当真,中意一个男子么?”
“沈霁难道没有告诉你么?”杨撷光不以为意,懒懒应道,“还是说,你连自己派去的人都不信了?”
“荒唐!”杨轻绾怒斥了一句,又觉得不该如此,忍了忍,这才重新换上平静的语气续道,“且不论其他,他到底是你弟弟。”
眸光一紧,杨撷光慢慢坐直了身子,双手交叠拢于身前,只看着那只重新被斟满的白瓷杯,只觉得里面的茶水看似平静如镜,却又有清浅的阴影落于中。许久,杨撷光方开口道:“是不是我弟弟,又有什么关系呢?”
突然,杨撷光抬眸看向杨轻绾,语调随之一转,“或者这话应当换我问你——且不论其他,他到底是你儿子——可你却让他去死!”
手中白瓷杯搁到石桌上发出闷响,杨轻绾脸色一寒,不耐道:“这件事我早就同你言明了,国家兴亡当前,那点私心就显得分外可笑了。”
杨撷光闻言深深闭上了眼,再睁开时已经寒霜冻湖般漠然,他淡淡说道:“你分明有无数方法,可以救更多的人,但你没有选。”
“一旦落子,便是牵一发动全身,我只选最安全的棋子。”
长叹一口气,杨撷光竟微微颔首认同了这句话,随后唇边一扯,溢出几分笑意来:“可惜啊,做了你二十余年的棋子,如今我也当腻了。”
杨轻绾一抿唇,语气生冷道:“「杨熙影」已经死了,追封的诏书已下,墓冢早已封棺落葬。你执意追寻的,不过只是孤魂野鬼罢了。撷光,如今天下内忧外患,正是一展抱负之时。”
轻笑出声,杨撷光慢慢起身,垂眸看着杨轻绾,抬手将面前的白瓷杯中已然冷掉的茶一点点倒出,直到那茶水蜿蜒成沟,沿着石桌缝隙坠落到地上,他随手一甩,那杯子就这么被丢出了亭外,砸在石板上清脆作响,碎得彻底。
“那你觉得,我在意吗?”

利落起身,杨撷光看都不看杨轻绾一眼,直走到亭外,伸手正接过司徒镇递来的琴,却在听到一句话后顿住了脚步,回身遥遥看了过去。
端坐于亭中之人捧杯的动作依旧风雅淡然,仍是那副令他生厌的成竹在胸的模样,连说出来的话都温和柔软起来。
却又透着十足的威胁。
杨轻绾慢慢饮下杯中温茶,拂袖笑道:“那撷光以为,郭将军求援的帖子递至圣上跟前时,熙影他会不会私下应召呢?”

*

刀光近了,杨熙影直盯着那凌厉冷锋逼到眼前,这才足下发力侧身闪过,隐于宽袖中的双手几近勾指却又一滞,最后还是松了力。

他于军中所用盾刀早在李倓邀他选拟谥号时,就被李倓以「归葬」理由收走了。
他早就猜到这个小皇帝心思极深,能够放任他随意离去,自然是有万全之法废掉他。因而当那随侍一面接过他的盾刀,一面冷漠地递来药碗时,杨熙影连眉都没有皱一下。
那碗药汤浓得发黑,闻着就觉得苦得发涩,入喉时确实如他所想般刺得全身经脉都跟着阵痛起来,好似有万千虫噬在骨血间,又在转瞬间涨得生疼。攥紧的拳头青筋俱现,杨熙影死咬着后槽牙才没有让自己的身形动摇,生生将这撕裂全身的痛楚忍了下去。
在一片沉默中,那随侍抬眸瞧了他一眼,淡淡笑道:“杨统领还是第一个被废去多年武学依旧不吭一声的人。”
猛地睁开了眼,杨熙影只觉得眼前一阵青白交替,但他只是费尽力气牵扯起自己唇边肌肉,慢慢浮起了一丝冷笑来,语气也平静得好似在说旁人:“我如今还有什么,是没有经历过的呢?”

李倓的那碗药倒也不至于彻底断了他全部经脉,只是散了他于苍云军中所学的全部功法。他在蓬莱本就无暇修习剑术,离了盾刀,确实状若废人一个。
但,总还不算是任人宰割。
又一道刀光近了身,方轻崖也算是得了谢云流一点半点的指导,出手又丝毫不留情,唐刀横于身前,端的是又快又狠,即便杨熙影仰仗着多年于战场上厮杀练就的反应力连连避让,但也架不住三人刀阵的围攻,不多时,便已落伤不少。
在左肩险险避过又一道致命伤后,方轻崖寻了个几不可见的机会,抽刀横劈而去,紧贴着杨熙影旋身的方向翻转手腕,硬生生在他腰上划出了一道血痕来。
杨熙影脚步一顿,连退了几步,手方搭上便摸到了一手黏腻温热,这才不得不松了一直屏着的那口气,轻咳出声:“……某如今手无缚鸡之力,三位少侠未免有些胜之不武了。”
话音刚落,宋梧和邵漆顿时停住了脚步,方轻崖迈了一步护在他们两人身前,横刀于前谨慎开口道:“你在蓬莱时分明会武,为何如今不拔刀?”
得了喘息,杨熙影脚步仓皇地又退了几步,这才靠到了一旁的树上,捂着自己腰上刀口轻叹道:“我若是有那半点武学傍身,至于与诸位纠缠至今还不出手么?”顿了顿,又像是要证明自己般地咳了好几口血,扬起手让那三人看清自己满手血污,缓缓续道,“少侠还不肯信我么?”
宋梧和邵漆一对眼神,皆被说服了,收刀归鞘,抬眼都看向方轻崖。方轻崖抿唇不语,眸光从杨熙影的手掌一路向上,却在他袖口处一顿,随后,轻笑着收了刀,但防备的姿势仍未松懈,反倒是抄手笑道:“腕上常戴赤色琉璃手串,你果然是方家二公子方暮雨。”
那抹殷红被杨熙影以收手掸袖的动作掩盖了去,但藏不了的是方轻崖早就看到的一角,默声片刻,杨熙影终于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离了东海,我就不是了。”
“哦?那你又是谁?”
杨熙影倒是真的开始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来,寻思着若是坦诚相待,这三位刀宗门人放他离开的可能性有多大?又或者他该不该赌,刀宗远离中原许久,对那些个朝廷战事也不甚关心呢?
心思百转千回,终于还是被他尽数压下,一扯嘴角,杨熙影抬眸看向方轻崖,很是认真地开口说道:“杨熙影。”
迟疑了一瞬,他又慢慢续道,“长歌门杨撷光的亲弟弟。”

方轻崖对于朝廷战事的了解确实不如江湖诸事来得深,杨熙影真假参半地说了一通后,竟就真让他相信了眼前这人是杨撷光失散多年的亲弟弟,先前在蓬莱只是受人蛊惑错认了亲人,如今受到东海之乱牵连被人寻仇废掉了武功,只能孤身来到药宗寻求一丝转机。
至于为何不跟杨撷光同行,杨熙影也编了个极其合情合理的理由来。
“……我哥他先行一步返回长歌门,同他师父和宗主知会一二,待我这边事毕,也是要回到长歌门寻个师父拜入门下修习的。”
杨熙影眸光沉沉,手上动作不停地为自己包扎伤口,末了还不忘对着坐在一旁的宋梧和邵漆点了点头以表谢意。宋梧端着满是血水的铜盆转身便出了门,邵漆的目光在杨熙影和方轻崖身上转了转,觉得这些事情已经超过他的理解范围了,于是眼一闭,寻了个理由也跟着离开了。顿时屋内就只剩下对坐的两人,而方轻崖始终捧着茶杯在默默喝水,杨熙影说的话他也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回。
仔细瞧了瞧这位刀宗门人脸上神情,杨熙影觉得他对自己还是有几分信任的,便也不再多言,只专心看着自己袖口的绣纹发呆。
静了片刻,方轻崖才迟迟开口问道:“我们三人也要往药宗去,杨少侠可是要与我们同行?”
——若是我同意了,岂不是傻?
杨熙影压下几近脱口的话,语调一转,摇了摇头,故作疲累地应道:“我这伤估计还得养上几天,就不耽误三位少侠的行程了。”
方轻崖眸光闪烁地回看了过来,似是在仔细辨别杨熙影话中真意,但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说,眉眼一弯,盈盈笑道:“如是也好。”

出了门,方轻崖捏了捏手中刀鞘,心中隐有不安,但是总归这人跟谢云流交代之事并无瓜葛,即便那方暮雨不是长歌门门下的弟弟而是心怀鬼胎隐于蓬莱中意图搅动风云之人,也与他们刀宗无关。
这江湖谭深林密,他们也不是好事之徒,更不是正义之士,犯不着事事关心。
如此一想,方轻崖便敛去了所有思绪,抬步返回自己房中。

果不其然,第二天天刚亮,客栈中原先住着的纯阳弟子、凌雪阁众人和刀宗门下皆已离去。杨熙影倚在窗边瞧着刀宗三人策马而去的背影,手探进袖中摸着那藏于其中的琴弦泠泠,一抿唇,溢出几分笑意来。
既然他们各怀目的,不若就让他们聚于山头,先争个高低,回头他再慢悠悠地登门拜访,是非也惹不到他身上来。
指节微勾,杨熙影复又走回桌前坐下,寻思着自己该歇个几天才显得没有那么刻意。正想着,忽然窗棂上传来扑朔翅膀的轻响,随后一声鹰鸣凌厉,便见一团灰黑身影飞驰而入,窜到他手边停下,丢下一个信筒绕了一圈便又迅速飞走了。
杨熙影不禁瞪大了眼睛,直看着那熟悉的信筒发愣,怔了怔,还是叹着气认输般地伸手取信,摊开一看,果然是康家那位大小姐的字迹。
——「阿榆执意寻你,我不会瞒他。」
字迹匆忙,一看就是寻了最快的信鹰急传而来,并且,根本不给他回信的机会。
将那几行字反复看了几遍,杨熙影终于还是一指按在眉间,苦笑着叹道:“康芸,观潮殿不是给你这么用的啊……”

康榆到得比杨熙影预料得快很多,想来康芸的信笺是刻意算好了时间送来的,该说不说,这姜鱼留下的观潮殿暗线无数,哪怕是离了东海,也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眼风瞧着那忠心耿耿的死士下了车,复又回身递了手过去,厚重的帘子被人从里面挑了一角起来,露出了那人的月白色衣袍来。杨熙影不由得在心中连连叹气,只觉得自己分明就是不想欠人恩情,怎么一个两个的就是不领他的这份情。
杨撷光是如此。
康榆也是如此。
康榆拢了拢掩于袖中的暖手炉,抬眸望向斜倚在窗台上的杨熙影。那人背后的灯火似河如水流入康榆眼底,直看着那人的身影也显得温暖了起来,许久,他轻缓地一抿唇,徐徐笑了出来。
到底,还是不想就这么斩断他们之间的联系。
那人越是想要清算干净,他就偏偏不让那人如意。

香雪抱了康榆的厚重外套推门就出,木门咿呀一声后,屋内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杨熙影面上不显,仍是以往的那副神态,信手取来茶杯,为康榆倒满后,又给自己添了一杯。康榆只是伸手去接,抿了一口,便搁在了桌上。
待到杨熙影坐定后,康榆这才强压着咳嗽缓缓道:“我这病任由族里治了这么多年都不见好,药宗的人来瞧也是一样的。”
——哈,话都被你说死了。
杨熙影轻笑出声,手指轻敲在木桌上,发出粗糙的声响,“你当真就不好奇么?李掌教尚能向死而生,你就不愿再试一试?”
康榆仍是那副淡淡的模样,咳了几声后,又捧起茶杯咽下了几口茶,“据我所知,药宗将东西送至纯阳时,李掌教早已亡故,一切的转机皆因谢宗主自纯阳山门一路杀至了坐忘峰,杀到了李掌教的棺前。”
杨熙影眸光闪烁,不禁笑意深了几许,“哦?这么精彩?比之他当初离开时如何?”
康榆握杯的手一顿,抬眸看了杨熙影一眼,复又将视线落回杯中清茶,“谁知道呢?毕竟我们都从未见过当时景象。”
杨熙影仔细回想了一遍那位刀宗宗主的模样,思及那人握刀说话时的神情动作,不免叹道:“从前我只听说他与李掌教新仇旧恨积怨许久,如今回想,能让他搁在嘴边心上恨了这么久,反倒是更显出那人的特别来。”
康榆下意识地看了杨熙影一眼,默声片刻,这才迟疑地开口问道:“……那么你呢?”
“什么?”
“你还在恨杨轻绾,恨景诚,恨杨……”
话音一顿,康榆没有说出那人的名字来。杨熙影安静地听他说完,在他停顿时忽而一笑,摇了摇头,“我跟杨侍郎和景相公的那点私仇,算不上恨吧?不过就是被利用了之后的不满反抗罢了。至于我哥……”
康榆在这个称谓出来的瞬间就皱了眉头,杨熙影的尾音拖长了一瞬,复又笑着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如今应是他更恨我一些罢。”
“杨撷光回到长歌门了。”康榆眼见着手中茶杯空了,但他又不想斟满,“是杨轻绾接的他。”
茶壶壶嘴轻撞在茶杯口上发出了脆响,杨熙影倒茶的手顿了顿,又重新提起,将康榆和自己的茶杯皆续满,末了笑着应道:“那我岂不是得尽快动身离开了,我哥疯起来什么都干得出来。”
“他走不了的。”发冷的手指被茶杯徐徐温着,康榆握了握茶杯,“杨轻绾和郭子仪都需要他。”
“郭将军?”杨熙影唇边笑意一敛,脸色一沉,“可是边境战况又出了什么变故?”
康榆默不作声,似是在考虑着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许久,这才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地抬眸看向杨熙影,认真开口说道:“阿姊不日将离开东海,观潮殿总归需要一个人坐镇。”
杨熙影瞳仁猛地一紧,开口时语调都透着些凉意来:“阿榆,你也疯了么?”
长吐出一口气来,康榆笑弯了眼,牵引着眉眼唇角难得在他几乎纸白的脸上浮出了几分暖光来,他指尖一推,那粗瓷茶杯便歪倒在桌上,滚了几下坠落在地,却没有碎。

“暮雨。”
这声轻叹呢喃,康榆唤得很是认真,他直看进杨熙影眼底,仿佛想要把那人看透,又仿佛想要把自己满腹心意剖白给他看。
“跟我走吧。”

*

这几日杨撷光总是会梦到少时岁月。
杨府院落满园的杏树、后院那湾浅浅不过半腰高的水池、朱红色的数尺高墙、晨辉夕阳穿过窗棂被切割成无数绵长条纹……还有杨熙影那双始终含笑望来的眼。

杨撷光始终认为,他会喜欢杨熙影几乎就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自从杨熙影做了他的弟弟,杨轻绾对他的管束便松了几分,想来应是他已经学会隐藏情绪,力求诸事尽遂那人愿后,那人便将更多的精力倾倒在了杨熙影身上。
可也正因如此,他突然多出了许多空闲去仔细观察他这个弟弟。
杨熙影早早便学会在杨轻绾在时察言观色,如何说话如何做,都尽得周全。可只要杨轻绾一走,他便会收起那些伪装,牵着杨撷光的手轻摇,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个哥哥的崇敬和依赖。无论杨撷光教了他什么,他都会瞪大眼睛笑弯了眉,连连夸赞。
旁人会觉得他在讨好杨撷光,只为了让自己这个卑微次子能够在府中过得好些。
可杨撷光就是清楚明白,杨熙影说的那些话,都是真心的。
他就是这么清楚明白地,任由自己沉溺下去。
沉溺在杨熙影对他的无条件信赖中,放任那些纠缠在他们之间的感情逐渐变质,他知道自己只是在贪图那不可多得的温暖,贪图到不肯割舍,然后,终是到了唯他不可。

惊变来得太快,却又让他喟叹还是太慢了。
十四岁的杨熙影身形已然长开,少年意气,剑眉星目,一柄长刀于他手中行云流水,旋身而起揉碎星河。那日杨熙影也是一如既往于院中修习功课,长刀蜂鸣声铮铮,在杨撷光踏入院落时复又归寂,只听见他一抹额发盈盈笑声:“哥!”
脱了外袍,汗湿了的里衣紧贴着少年修炼得当的身体,勒紧的腰带掐出了纤瘦柔韧的曲线,杨熙影仅仅用一段青白发带将长发尽数绑在脑后,脱去稚气的脸庞上仍带着少年特有的俊秀清朗。
不知为何,杨撷光心里一沉,品不出何等滋味来。
明明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却在知晓了他不日后就要随军出征时,生出了几多不明情绪来。
杨熙影收好刀,只匆匆擦了额头的细汗便凑到杨撷光身边,满心欢喜地瞧着他抱来的琴,“再过几日我便要随李将军出征了,父亲说李将军亦通音律,不知他会不会许我带琴入帐?”
将琴摆在石桌上,杨撷光敛去笑意,只冷声应道:“军中纪律严明,尤禁声色犬马。”
闻言杨熙影只是一吐舌,两手一伸,趴在石桌上懒懒笑道:“我不过随口一提,我自是知道军中规矩,至多也只是想想罢了。”
随手拨弄了几下琴弦,杨撷光这才压下了心中烦躁,闷声问道:“之前教你的曲子可有修习?”
“自然!”应得极快,杨熙影枕着手臂歪头笑道,“我就想着哥这几天定要来查我功课。”
杨撷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杨熙影的笑脸,忽然眉头一蹙,别开了头。杨熙影不解,伸手就去勾杨撷光的袖子,语调软软:“哥,你今天怎么了?看着似乎不太开心。可是父亲又说你什么了?”
那点指尖小心翼翼的接触仿佛勾在他心头,杨撷光眸光一滞,深吸了口气,这才转过头来看向杨熙影,视线沿着他的手指一路向上,直落在他弯起的唇角。
杨熙影被领回来时就是一副瘦弱模样,唇色淡得几乎看不清,没想到在府中习武这么多年,还是老样子。
总会让人误以为他是薄情寡义之人。
杨撷光盯着那抹淡色,只觉得它本不该是这样的,它应该……再有些颜色才对。
杨撷光忽然俯身捧起杨熙影的脸,自上而下直视他的双眼,视线如网罗织,盖了他一身。那双眼中情绪未明,只映得出杨撷光的身影,他指尖微动,便是沿着杨熙影的脖颈徐徐向下。散了肩头的碎发被他随便拨开,又有几丝被他勾着绕了绕。
而后,杨撷光又压低了几分,额间相触,又被他偏错开来,顶着那温热的吐息,去寻那薄唇——
却在咫尺间,被推开了。

杨撷光的身子仍僵在原处,仿佛是重新夺回了呼吸般,池塘潮湿腐朽的味道愈加清晰起来,杨熙影跌坐在碧绿池中,半个身子泡在水里,低着头轻喘着气,好不容易平息了慌乱吐息,这才分辨不出情绪地抬眸看他。
闭上了眼,杨撷光又往池中走了几步,脚一跨便欺身而上,双手不容分说压在杨熙影支在身后的手上,连带着看向他的眼神都带着些狠厉。
“阿影。”
杨撷光的声音微哑,低沉地落在杨熙影耳边,烫得他心头耳畔灼灼生疼。
“我喜欢你。”

猛地睁开了眼,杨撷光没花多少时间便知道自己这是又魇在梦里了。
而且这个梦也梦得甚是荒唐。
从来就没有这样的终末。甚至在杨熙影离开的那日,他根本就不敢去见他。
冷汗浇了一身,左右也是睡不着,杨撷光索性翻身起床,连带着黏在身上的里衣一并脱了,自己倒了满满一浴盆的冷水,将全身浸了进去。
自长歌门离开向北行了数日,杨撷光日夜兼程不眠不休赶路,终究还是吃不消了。不想,他才在这僻静村落的客栈落脚一晚,就被噩梦惊扰。
杨轻绾丢出的筹码可谓是无比诱人,但他到底还是不够了解杨撷光。
杨撷光只用了一瞬便决定了自己要做之事,抱着琴头也不回便出了那亭子,登船改道,毅然离去。
他要去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圣上为杨熙影立墓设冢之所在。

隔日杨撷光起了个大早,向店长问了猎户们爱走的兽道,便马不停蹄择小道抄路而去。他路上不敢耽误,一刻都不能停下来,他不知道杨熙影会在何时听说边境战况,甚至杨轻绾在他离去后也会为了自己的目的尽快传到那人手上,在此之前,他必须见到那人。
连着换马疾行了数日,他终于在日落时分赶到了墓冢所在的山脚。

*

“哥。”
那人的身形随着他这声轻唤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一下,随即缓缓抬眸看来,抱琴的手亦紧了紧。
“……你为何在这?”
“这个问题不该是我来问你么,哥?”杨熙影后退了几步,不为所动地靠在了那块方才还被他嫌弃的碑上,“这可是我的墓冢,我来瞧瞧自己的埋骨之地很奇怪吗?”
对面那人一抿唇,似是不打算跟他浪费时间在这里争个口舌之快,直接一挥手打断了他之后想说的话:“虽说那人坚持一切从简,但到底还是按照规矩修建的,你真以为你可以孤身一人掘墓挖坟么?”
瞳仁一缩,杨熙影不自觉地绷紧了身子,敛声道:“你为何觉得我会这么做?”
“你不会么?”杨撷光一哂,笑意却透不进他眸底,“战事吃紧,郭子仪千里求援,战报刚刚传至长安,而你又在此时站在这里。”
抱琴的手翻转,流光溢彩的古琴横于身侧,葱白指节按在弦上隐而不发,杨撷光望向杨熙影的眼神愈加变冷,“圣上已然废了你在军中所习武学,你就算取了那墓中所葬盾刀,又有何用呢?”
顿了顿,语调又软下来了几分,近乎乞求般:“阿影,你当真就这么想去死么?”
——「阿影,死,远比活着要难。」
昔日康榆的话没由来的涌上心头,杨熙影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换了神色。端正了站姿,杨熙影掸了掸自己的衣袖,好似随口应道:“我本来就该死在战场上。”

话音未落,袖中寒光忽现,数根琴弦尽出,直卷向杨撷光怀中古琴。杨撷光心念一动,当下立刻拨动琴弦,琴音登时震开了那根袭来的琴弦,却见到杨熙影身形微动,手下动作一转,那几根被弹开的琴弦迅速调转方向,复又卷上了藏于琴中的细剑剑柄。
杨撷光顿觉不对,刚想压低琴头调转琴身之时,眼前忽近了人,停滞不过一瞬,便见到杨熙影踏步近身,一手压在杨撷光按于弦上的手指,另一只手猛地收势,琴弦归袖的同时,也将那柄细剑从琴中抽离,落到了他的手里。
得了琴中剑,杨熙影毫不犹豫地反手转剑,剑风震得杨撷光不住退后了几步,方才站定,便看到杨熙影再度迎面袭来。
心一横,杨撷光反手弃琴,不避不躲,硬是接下了杨熙影刺来的一剑。
杨熙影也是没想到杨撷光会是这反应,一时间已是来不及收势,只得临时转了方向,让那剑锋自杨撷光腋下穿过,堪堪避过周身要害之处。却不想杨撷光双手揽住杨熙影肩头,顺势带着他一道向后倒去。
一阵混乱中,杨熙影只能感觉到手中细剑猛地刺入土里,震得他掌心发麻,他慌乱之下只得用另一只手拍在地上,勉强撑着自己的身子,避免压到了身下的杨撷光。
急喘了几声后,杨熙影这才垂眸看向身下躺着的人,怒斥道:“杨撷光你疯了吗!要是我没有反应过来,你是打算死在这里吗!?”
头上挽发的玉簪早就摔个粉碎,青丝散了一地,可杨撷光脸上表情仍是淡淡,他盯着杨熙影这副恼怒模样却只是笑,笑着笑着又忍不住闷哼了几声,想来方才应是摔伤了,但他却丝毫不觉得痛,只觉得满心欢喜。
“可你不是反应过来了么?阿影。”
“……”杨熙影说不出话来,松了握剑的手,那股麻劲仍未过去,“杨侍郎当初不该送你去长歌门的,你还不如跟我一起从军去。”
“为何?觉得我这性子上了战场就会好上几分么?”
“不是。我觉得你已经没救了,只是——”
杨熙影双手撑地,刚想要起身,腰上忽地一紧,低头一看,竟是那人的双手从他的肩头直接滑到了腰间,不由分说地箍紧,将他往自己的方向又压低了几分。
“只是如何?”

两人之间的距离随着杨撷光的动作一寸寸被缩近,近到四目相对,近到呼吸可闻。
杨撷光的眸中只映得出杨熙影的身影,未着寒甲,布衣玉簪,同他并不相似的面容,自小看到大的熟稔,却又因着分隔数年生出了些许陌生。
而这人就是他全部的痴妄贪。
隐约嗅到了杨熙影身上熏衣的香味,杨撷光心中一哂,一偏头,嘴唇近乎压在那人耳畔,哑声笑道:“你换熏香了。”
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杨熙影像是顿时清醒过来般猛地抓上杨撷光搂在他腰间的手,在腕上使了狠劲,逼得杨撷光松了一边的手,他这才直起了半边身子,远离了那恼人的炙热吐息。
“你真是没救了。怕是只有上了战场,见了那些血肉残肢,经历几场生死瞬间,才能让你这人生出几分敬畏之心来,知道不能这般随性胡来。”
“那你又知我不会从此踏上修罗道?”杨撷光一弯眉,另一只仍搭在那人腰间的手紧了紧,再次将方才那话又说了一遍,“你换回柏子香了?”
长叹了一口气,杨熙影无可奈何应声道:“是。”
笑意愈浓,杨撷光伸手落在那人鬓间,又沿着那刀削般的下颔一路向下,点在了那人唇上,盈盈笑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取「暮雨」这个名字。”
杨熙影唇角刚动,便被杨撷光那抵在上面的指尖压了回去,只能由着那人慢悠悠续道:“因为我字「朝菓」,而你想与我相对。”

*

杨熙影始终认为,他会喜欢杨撷光几乎就是迟早的事情。
这里面混杂的因素太多,甚至他一度以为,连他的个人意愿都已无关紧要了。
杨撷光这人危险得就像是一剂猛毒,偏偏又生得无色无味来。

幼时相处,他便觉得他这个哥哥太过孤寂了。
虽说他哥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大批侍从跟着,他们的父亲对他哥的关心也远大于他,家中宴请宾客也都是带着他哥引见众人的。但每当他看向那道被团簇其中的淡青身影时,心底总觉得这人似是独行海上的孤舟一叶,连这点滴渔火都亮不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这份没由来的臆想,他便总是惯着他哥。
无论他哥做什么、想什么,他都支持,并真心实意地为其赞许不已。而他哥也因着他的退让,愈加对他百般亲近,变得花样寻借口同他待在一起。
是他忘了,久旱之人,是喝不得这几乎要满溢而出的甘泉的。
于他本人而言,也是同理。

杨轻绾政敌太多,即便有所防范,也是会让人寻了空子。
他们后院有一汪浅潭,平时会养些花草菡萏,对于成年人来说那池子不过半身高,但对于幼童少年而言,则足以杀人了。
那日他比平时要早了些完成父亲交代的功课,想着或许自己可以主动去找杨撷光一次,说不定他哥会挺高兴的。于是他并未惊动小厮随从,独自一人拎着剑便往杨撷光住的院子走去。
入了夜的杨府很是安静,他一路上竟也没有遇见旁的人,连个巡逻的侍从都没有,他心中有疑,脚步不由得也加快了些,果然在靠近后院时,听见了里面传出的隐约争执声,其中一人正是他哥。
慌不择路地拐了进来,杨熙影猛地见到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正压着杨撷光的头往那浅潭中按,杨撷光的双手无助地四下拍打抓挠,却只能带起浑浊的潭水几许。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提着剑便冲了上去。
后面的记忆很混乱,仅有只光片影停留,彼时尚幼的他能做的事情到底有限,但是又因着少年意气有了血气方刚的狠劲,那柄未开锋的剑竟也硬是划伤了那人几许。许是他喊叫声过于嘶哑拼命,惊动了姗姗来迟的巡夜侍从,这才将他们两人的性命救了下来。
到最后,杨熙影什么都记不清了。
只记得自己跌坐在浅潭里,浑浊不清的潭水漫过了他半身,他身上沾了很多滚烫黏腻的东西,红得令人心慌,又分辨不出到底是谁的血。夜色微凉透过池水裹了他一身,他却又能感受到由内向外泛起的炽热。
便是在这个时候,一个人慢慢俯身,颤抖着双手抱住了他。
柏子香的味道笼在鼻间。
是同样浑身湿透,但怀抱却异常温暖的杨撷光。

*

杨熙影闭上了眼,又在瞬间睁开了,张口咬上了杨撷光的指节,本来想着这人应当就会知难而退的,不想那人竟在吃痛后倏然一笑,一曲指,直接卡住了他的上颚。
杨撷光望进杨熙影的眼底,笑着说道:“我说的不对么?”
喉间所有声音都变得模糊起来,杨熙影已是无奈到了极致,连带着生气的念头都抛到了九霄之外,狠狠吐出了杨撷光的手指,半心半意地应道:“便是让你猜对了又如何?哥你既然出现在这里,想来应该是从杨侍郎给你的消息中推断而出的罢,那么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带我回去一共为杨侍郎效力?还是为了清理门户来的?”
“都不是。”杨撷光松了手,双手一摊好整以暇躺在地上,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我来前想的是,如果你坚持要追随郭子仪上战场,那我就用「平沙落雁」束住你,而后或是禁锢或是软禁都可以,总之我不能任由你就这么去送死。”
杨熙影一抿唇,选择无视杨撷光后面那些狂言,直问道,“「来前」?那如今呢?”
“如今?”杨撷光正对着杨熙影,缓缓放慢了语调,每一个字都仿佛泡了酒又淬着毒般地诱人,“如今我打算直接身体力行说服你呀。”
未等杨熙影回味过来这句话到底是何意思,只见杨撷光双手猛地抓着他衣领,拉着他往下,却又在吻到他唇角的瞬间,张口咬了下去。
血腥味道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杨熙影吃痛起身,还没开口,又见杨撷光支起了身子,抓在他领口的手使了蛮力,整个人反压了上来,不过转瞬间,两人的位置便发生了逆转。杨撷光毫不留情地坐在杨熙影腰上,并腿箍紧了他的双腿,痛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还没缓过劲来,杨撷光便直接俯身而来,发狠地吻了上来。

还未散尽的铁锈味道在两人齿间蔓延开来,这根本算不上是一个吻,还不如将其比之困兽在重伤绝路时的反击撕咬。
杨撷光根本不管杨熙影会如何反抗,只由着自己的意愿在向他索取自己想要的温暖,在自己划定的战场上攻城略地,杨熙影只是轻微地挣扎了一瞬,右手便被那人狠狠抓住,强迫性地十指紧扣于那人掌心。
当真是,疯得彻底。

或许是那杨撷光也觉得这般毫无悸动的亲吻没有价值,终是在一个喘息间隙里放开了他,也将自己从杨熙影身上抽离起来。
弯腰捡起了被他丢到一旁的琴,又将之前被杨熙影夺去的细剑收了回去,杨撷光这才重新矮下身子,向杨熙影伸出了手:“起来罢。”
斜眼看着这位披头散发衣襟松散的长歌门弟子,杨熙影都要气笑了:“你这副模样若是让其他长歌门门下见到,又会如何想?”
“哪个门派中没个一个两个离经叛道之人?便是那云中仙一般的纯阳门下,也出了谢云流这般人物。”
杨熙影叹了口气,伸出手任由杨撷光拉了起身,这才拔了自己的簪子递给他,“好歹你也是权臣之子、名门之后,能不能有点自知之明。”
接过簪子,杨撷光并不急着挽发,他的目光随着杨熙影扯下宽袖上豁口碎布的手,又向上扫了眼他草草挽发的动作,最后落回他叼着那团碎布的唇齿间。杨撷光眸光一敛,压下心中万千心绪,默不作声挽发束簪,动作利落地拢好方才被扯乱的衣领。
将长发扎成高马尾,杨撷光一面拍着身上土灰,一面耐着性子同杨撷光说道:“行军之事繁复,耽误了一刻便是永远错过了,如今我再想炸了这墓冢开棺取刀也是来不及了。”
闻言杨撷光顿时明了,蓄了十足笑意于唇边,“既如此,那你就只有一个选择了。”
慢慢抬手,于那人面前翻转开来,掌心朝上。
“阿影,跟我走吧。”

在那一刻,有什么声音重叠响起,杨熙影这才缓慢忆起,这句话似乎数日前也曾有人同他说过。
一模一样的话语,却是完全不同的语调。
而他又是如何回答那人的呢?
杨熙影的眼神空白了一瞬,这才伸手放于那人掌心之上,任由他收紧。

*

啊,想起来了,他好像是这么回答康榆的。
他说,抱歉阿榆,我想做「杨熙影」了。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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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12:45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二:春草夏萤

谢云流事到如今才迟迟泛起了一丝后悔来。
但凡在接过那个小丫头递来的酒前他不贪嘴多吃了那口辣汤鱼,也不至于舌头钝到这个地步,区区药酒也分辨不出。
不若也不会沦落到被这个臭丫头扣在屋内,非逼着他将数十年前那些破事仔细回顾。

若让谢云流回答他到底是几时、何地、因何、为何对李忘生上了心,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唇齿开合数度,最后也仅能从那紧咬的后槽牙里挤出模糊的数字:“大抵是在我自扬州仓惶登船时,忍不住回首远眺的那一眼吧。”
这个回答大抵会让多数人觉得讶异。要说不说那时应是他们之间仇恨似海、最是难解之时,他满腹愤懑怨怼,一腔热血被自己师父、师弟浇了个透心凉,一朝捧花一朝暗箭的世人对他赶尽杀绝,前路不明,诸事抛尽。
果不其然,那丫头敲着笔又给他倒了满满一碗,大有「醉都醉了不如再喝一杯」的势头,甚是不满这个回答。
可真让谢云流去回忆那些过往,可供他细细道尽的事情并不多,千头万绪里,他就只记得那一眼。

扬帆起舵,众桨齐发,他持剑遥遥立在船头,只恐从水路上又来追兵,一颗心狂躁难平,只顾得上凝神开路。是他的旧友似是极度不安地伸手攥住了他的袖子,哑着嗓子追问道:“我们可是离了扬州?可是还有追兵?”
他偏过头想要安抚旧友,但最终还是眉头紧蹙着什么都没说,只是拍了拍那人手背,好言劝他回去休息,一切都有他在。
便是得了他这句承诺,他旧友肉眼可见地长舒了一口气,抓着他的手又紧了紧,这才慢慢舒展了眉眼,对着他真情实意地笑了笑。又有不少人在他们周围走来走去,叫喊着难懂的异域语言,有一个看似衣着富贵的侍从推开忙乱的人群,紧赶慢赶挤到他们跟头,操着别扭的口音说着船已然离港,前路自有他们的人负责警戒开路,两位贵客还是回到船舱休息吧。
他旧友一度又有了些紧张,但见到他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后终是松了口,跟着那人迈步就走。
他落后了几步。
也就是这几步,他忽生出一丝冲动,足尖点地,毫不犹豫地跃过半个船身,稳稳落在了船尾桅杆上,向着渐渐远去的扬州望了一眼。

“其实根本看不到任何人的吧!你莫要骗我!”
谢云流闻言只是笑笑,但又颔首默认了那丫头的抱怨。
确实那日他根本没有见到李忘生,或许该换个说法,在那样兵荒马乱的情况下,乌泱泱的树林丛中只能见到火把光影绰约,只听得到喊杀声沸腾,哪里能够从这么远的距离下分辨出那么一道身影呢?
彼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要看那一眼,分明他心里也清楚,那人或许根本就没来,即便是来了,混在那一群蓝白身影中,他也根本就认不出来。
可他就是看了。
就是要在那高高的桅杆上驻足许久。
最后,飘然而下,头也不回进了船舱。

“若我说,那日生哥儿确实去了,不仅他去了,连带着你那个徒弟也去了。只是他们到时你早就上船,怕是你登高望远时人还没到呢。”
——是吗?
谢云流捧着酒碗的手晃了晃,杯中月碎得彻底,又被他抬手一口饮尽。
——无所谓了。
那丫头明显不满于这个回答,手中玉笔转了转,又被她拍到了桌子上:“要说生哥儿的记性可比你好多了,他可是连你幼时至今爱吃什么、爱用什么、不好什么,收藏了哪些刀剑、结的穗子什么打法都心知肚明。”
谢云流轻哼一声,眸光自那丫头肩头掠过,投向被窗棂切割后又蜿蜒爬上他手边的清冷月光,心中暗自在想,那李忘生身上有何旧伤他也是一清二楚呢。

李忘生刚进中条山与他们一同修行时,没个几日便落了病。
这事想来也不怨他,倒不如说就是李忘生这人性子太执拗了,半点都不知道改。
中条山可不如后来华山那般终年雪深埋岭寒风如刀的,绝对称得上是一个山清水秀好地方。那时师父只有他们两个徒弟,是完全有时间精力敲着拂尘盯着他们修习生活的,就连三人平时的吃食也采用自给自足的方式。
是以彼时不过十几岁的师兄弟两个,日日都要为了后山那片菜地的长势发愁。
李忘生的萝卜就跟他本人一样,规划得板板正正,每一颗都规规矩矩地种在正正好好的格子里,一眼看过去倒是整整齐齐,可惜就是那些个白胖萝卜生得参差不齐、大小不一,规划得越是平整,这高高低低的起伏姿态就越是显眼。
这个时候他就会把玩着手中木剑,咬在嘴里的狗尾巴草也随着他说话间上下甩着:“师弟啊,想当初你师兄说过什么来着,这种菜也是修道的一种,讲究的就是不能强求。”
那时李忘生捏着浇水的木勺子,蹲在地上抿着嘴这边看看、那边瞧瞧,一脸恨不得把面前这株幼瘦萝卜就地拔高的表情,末了也只是摇着头又浇了一勺水下去,直起身时胡乱地拍了拍身上的土,不长不短地叹了口气。
谢云流顿时笑弯了眉,一拍身上树枝翻身下来,伸手就抢过李忘生手中木勺,就着水桶里随意舀了半勺,往自己种在旁边的萝卜地上浇了浇。
他的萝卜田可谓是将「随心所欲」发挥到了极致。
当初师父圈了一块地给他们种菜,虽说大体上也划分了各式菜种的范围,但是这也能被他破坏得淋漓尽致。那萝卜种的有一块没一块的,有的挨着李忘生的萝卜很近,有的又孤零零地散落在各个角落,大体上也能隐约看出个区域,但也仅仅只是个「隐约可见」罢了。
尽管如此,谢云流的萝卜意外地活得那个叫做「生姿勃发」,大多数都已经冒头,又圆又胖,让人好生羡慕。
当然,大概只有李忘生在羡慕着罢。

浇了水,谢云流登时觉得自己对这些白胖小子们已经仁至义尽了,便丢了木勺去拉李忘生的手,不想,李忘生后退了半步,躲过了他伸来的手。
“怎么?你还恼了?那不能吧。”
李忘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默声片刻后才端端正正地回答道:“忘生只是觉得师兄说得有理,诸事万物皆可为道,忘生还是修习不足。”
眨了眨眼睛,谢云流看着李忘生规规矩矩给他行了礼,提着水桶便要回去,恍惚了一阵,这才提着步子追上了那人。越看那人的侧脸就觉得他师弟如今就跟那地里的萝卜一样,也太过板正了。
谢云流刻意追了几步,背过身看着李萝卜垂眸在走,双手架在脑后扬眉笑道:“师父上次说的那式剑式你学会了吗?我这几天一直在琢磨着那口诀,总觉得师父教得有所保留,他老人家肯定还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没跟我们明说。”
提到剑式倒是能让眼前这白萝卜有了些反应,李萝卜抬眼看了他一眼,随即又迅速移开了眼神,只看着脚下的地,连声音都淡得有些听不清:“师父也说了这只是基础剑式,从中可以延伸出万千变化,全看各人修行。师兄既然有所悟,那定是好的。”
李萝卜还是李萝卜,还不是李忘生。
谢云流一哂,上下打量了一番李萝卜,突然抽出背上木剑伸手就刺,嘴里满是笑意地开口道:“道生一!”
偷袭而来的剑势让李萝卜猛地连退几步,手里提着的木桶也摔在了地上,这才手忙脚乱地拔剑相抵。还没承下这一招,只见谢云流剑尖一抖,便是扬手挑起李萝卜的剑身,随着一个转身又拉近了两人距离:“一生二!”
李萝卜眸光一敛,被猛然挑起的手势顺转,旋身稳住步伐,才吐出一口气平复了呼吸,谢云流的下一剑便已出手,近到面前:“二生三!”
李萝卜仰身闪过,一扭腰带动身子错开了剑锋,回身便要刺来。谢云流唇角仍续着满满笑意,他本就有意逗他,现在反而觉得愈加好玩起来,于是耐着性子接下了这一剑,又一横臂,顺着李萝卜出剑的姿势擦着他错身而过。
倏地,在那一刹那谢云流迟疑了脚步。

他师弟生得不算是什么龙颜凤姿之相,眉眼间也绝无世间大多数的美人那般浓烈艳丽,反倒因着眸子始终太淡、嘴唇始终太薄,而透出许多清冷和疏离来。
这些在他们初见时谢云流便已知晓。
可偏偏,就那额间一点朱砂印,为整张脸都生出了些许烟火生气来。
——但那又是不同于女子鹅黄的别样风情。
这还是日后谢云流在山下流连时突生的感慨。
但如今,让他突然顿住脚步的是李萝卜握剑的手势。
谈不上有什么严重问题,也不会影响他发力泄力的方式,但就是握得离剑格太近了,久而久之虎口处是要落茧的。
心念已动,谢云流暗自思忖片刻,再出手时便是招招往李萝卜的剑身上敲去。震动传至剑格,再一下下磨着李萝卜的虎口,不过数招下来,李萝卜便是右手一软,木剑脱手而出。
旋而收剑,谢云流慢悠悠地吐出最后一句来:“三生万物。”
然而正经不到一瞬,他又歪着头笑吟吟地说道:“师弟,你这性子再不改的话,下次就要轮到师父来教导你这些话了。”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谢云流将酒碗往桌上一搁,发出的闷响让那丫头往后缩了缩,摸着鼻子眼神飘到了别处儿去。谢云流冷着脸斥道:“不是你巴巴地要问那些旧事么?如今我想到了,跟你说了,你又在这里嚷着有的没的作甚?”
那丫头讪笑道:“生哥儿剑术上不如你我早就知晓,但人家心法修习比你好呢,不若当初烛龙殿重伤也扛不到众门派赶来救援。”
谢云流冷哼地扫了那丫头一眼,心里想的分明是:当初分明是我及时赶到,从那醉蛛老儿手里救下了他李忘生,怎的如今这些功劳白送了旁人去了?
摆了摆手,谢云流忍着不耐又倒了一碗酒。

该说李萝卜果然就是李萝卜,谢云流那日的话分明不是教训,只是循着性子逗弄他师弟罢了,本意只是想着这萝卜红了耳根跟他争辩几句,或是干脆端出平日那副恭敬模样跟他说些什么「师兄指教的是」就行了。
可那日李萝卜竟然在瞬间就白了脸,呆愣愣看着落在地上的木剑,动作僵硬、一言不发地拾起了那柄剑,只抬眸看了他一眼,便弯腰提起水桶闷头离开了。
只余他在原地,被那眼的万千情绪怔在了原地。
李忘生这人,心思太沉,所有的情绪都埋在他的那双眼里,但大多数时候那双眸子都如同沉潭一般安静无波,少有惊涛骇浪之时。要说为何师父总说李忘生是最该得道的人,就这淡然超脱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觉得定是个得道高人。
可是谢云流就是觉得,李忘生这都是被他自己笼在层层心防之下的,又或者说,他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情,就会为了这事儿掩去所有他认为没必要存在的情绪。
便是因为这样,他总是感觉有时候李忘生分明站在他身边,却又好似离他数千里远,瞧他的眼神也时而炽热时而淡漠,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
可方才他那副模样……
谢云流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可脑海中仍是挥散不去那一眼掀起的惊涛骇浪。心脏鼓噪难安,连带着呼吸都絮乱起来,有什么尖锐的刺痛感自心尖而起,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最后凝在他略微颤动的手指上。

“你完了,生哥儿定是生气了。”
无视掉那丫头因着调笑而逐渐飞扬的语调,谢云流一指按在眉间,似是在思考着什么很重要的问题,随后咽下了碗底最后一口酒,随意将酒碗丢到了桌上,抱胸喃喃道:“不是……忘生当时并不是生气了,那是更加复杂……更加模糊的情绪……”

谢云流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直到晚课结束、吕岩用拂尘敲着他的头让他回神时,他的脑海里仍在不断回忆着当时李忘生看他的那个眼神。
李忘生的唇本来就淡薄,一旦抿紧了就像是浅浅一线,又因着动武后气息不稳而生出了些许红润来。那双从来淡然的眸子在那时忽生出了些许波澜,春水化冻般漾开了点滴微光,斜阳穿林过叶顺着他绷直的下颚向下,顺着削瘦脖颈滑进衣领更深处。
——他师弟也太瘦了,定有一副好看的蝴蝶骨。
当时的他竟然毫无前因后果地想着这件事。
而后的几天,他几乎都遇不到李萝卜。
要说这中条山说大也不大,但说小那肯定是不会小的。李萝卜存心要躲他,自然也是有的是法子。
于是每次他晃着身子去菜地浇水时,总能看到那一片整整齐齐又参差不齐的白萝卜地已经濡湿了,而剩了半桶清水的水桶孤零零地立在一旁,他的萝卜也孤零零地冒着头,摇着叶子跟他干瞪眼。
早课晚课也是仿佛老僧入定般无视他,无论谢云流如何企图引起李萝卜的注意,都换不来一个眼神。就连切磋过招也不再与他对练,只是自己抱了剑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一次两次还能勉强说是偶然,结果这一天两天过去了,还是这样。
谢云流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师弟,也拿着日前他同李萝卜说的那些话同师父说了,师父就只会摸着长须,笑笑不言语,只道是李忘生有迷惘参不透、有东西要取舍,末了还不忘教训他,说他心不定,迟早也要落入迷惘之境。
胡说八道,他跟李忘生能一样吗?
又过了几天,待到他再次见到李萝卜时,这萝卜竟然不知道被谁啃得乱七八糟、浑身都是伤,吊着半口气被师父背了回来。

“什么!?中条山里不是只有你们三人修行吗?生哥儿怎么会受伤的!?”
谢云流瞥了那丫头一眼,满脸写着不耐烦,语调也冷了几分:“你看现在忘生的样子,就去揣度当时的他,是否有些大不敬了?他如今这模样全是他自己多年荒废修习的承负,怨不得别人,当初我与他山中同修时可是一刻都没有落下。”
“……”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他里里外外几乎都伤了个遍,若是荒废修习早就驾鹤西去了。”
——你想开棺验尸都没有机会。
这后半句好歹被忍了下去。
谢云流醉得双眼迷茫,又因着那丫头在酒里放的药而愈加混沌,并没有瞧出那瞬间丰富的面部表情,只是自顾自地斟满,又抿了一口。

李萝卜在床上足足躺了两天都没醒。
也是这时候谢云流从吕岩那边听到了些许关于这几日他师弟的事情。
具体如何吕岩也并不是非常清楚,毕竟他也是从那萝卜嘴里听来的,虽说让那萝卜欺师还是很难的,但他完全可以瞒上。
且说这中条山确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既然林深水丰,自然多的是瀑布深穴,人迹不可至的地方。李萝卜自那日后,就抱着剑满山转,竟真让他寻了个水帘洞,隐于巨瀑之后,隐秘难寻。而后的每一天,只要得了空,他就在里面习剑打坐,由着洞内漏下的涓流静心凝神。
谢云流完全无法理解这种苦行僧般的修习方式,或者说,他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这萝卜如此苦恼。
总不能是他养的萝卜不如他师兄?又或者被他师兄奉劝最好改改性子?
……可他分明就没改。
到如今,远离俗世、隐踪野游,都与他共命同行了,他师弟那执着的性子也分明半点都没变过。
当时谢云流听着吕岩惟妙惟肖地描述李萝卜如何如何苦修时,他只觉得这萝卜到底是执拗过了头,修道者怎么能生了执念呢?怕不是要走火入魔了。
接下来的事情便就如他所想,往那走火入魔去了。
只见那吕岩轻抚长须说道:“但是云流你想啊,那么好的修行之地怎么人迹罕至呢?那必是有原因的……”在一阵故作玄虚的笑容后,吕岩极为认真地叹道,“所以在今日忘生再次去修习时,遇到了那水帘洞的原主儿,并与它缠斗了好几个回合,在那孽畜的尖牙利爪中迂回,终是斩下了那孽畜的头颅,逃了出来!”
“……………………啊?”
谢云流觉得,走火入魔的是他师父。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生哥儿少时这么有趣的么?跟他如今样子好不一样啊!”
“你真的信了这浑话?”谢云流靠在木桌上,以手支头,似是忆起了什么古怪回忆,狠狠地甩了甩头,想要把这些事情从脑海中清空般,“忘生的伤是我亲自看顾、包扎的,他因何而伤我会不知道?彼时师父估计也是不愿同我言说,才随便编了个故事糊弄我的。”
“那真实情况又是如何呢?”
那丫头像是寻到了感兴趣的话题,连转笔的动作也变得轻快起来。谢云流闻言只是摇了摇头,语调也带着几分不确定:“忘生的伤皆是锐器划伤或是骨折脱臼,真要套入师父说的那奇诡故事里也算合理,但我总觉得不是,而忘生也不肯说。”

到了第三天,李萝卜才总算从完全昏迷的状态转为对外界动作有了反应的状态。
那日谢云流循例给他擦身换药,才拆了那些旧绷带,不知为何,谢云流突然停住了手上动作。
那些血肉滋啦的划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结成淡粉色的痂,落在他师弟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肌肤上显得格外惹眼。鬼使神差的,他呼吸一滞,慢慢地伸出了手。
距离一点点缩短,属于那人的温度也愈加靠近,他仿佛忘了呼吸,只觉得有什么在脑中闷响着,一阵又一阵地震得心头生疼。指尖触到那最深的一道划痕时,微凉的体温过了指腹,蔓延至他的整个手指,他极轻极慢地按了按,感受到那人肌肤柔软的触感,转瞬之间,他像是回过神来般缩了手,皱起了眉。
心中情绪难平地抬眸看向他师弟沉睡的脸,只觉得如今这闭目敛神的模样很不习惯,这人不该是这样的,应该还要再——
……再什么?
谢云流拧着眉半晌理不顺心里这翻涌的情绪。平日里他从不会像如今这般心绪混乱过,时而担忧、时而惊恐、时而欢喜、时而苦恼,随着他师弟卧床时间变长而愈加烦躁起来,甚至在看顾菜地里那些萝卜们都觉得气愤。
强压下心中纷然,谢云流继续耐着性子给这萝卜包扎回去,又湿了粗布仔仔细细把李萝卜几乎破损断裂的指甲血痕擦拭干净,刚要将手抽离时,忽然那被他半包在掌心的手似乎动了一下。
几乎是下意识的,谢云流反手握紧了那只手,急切地望向那人的脸,想要从那禁闭的双眼中看出一丝一毫要转醒的迹象来。
可惜的是,谢云流等了许久,也只有那一瞬的抽动,微弱地让他甚至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那些担忧惊恐欢喜苦恼再次席卷而来,压得他舌间苦涩,长叹了一口气,谢云流松了手,却又在那一刻生出了些许痛楚,总觉得他师弟在那个瞬间离开了他。
然而等到谢云流提着木桶从菜地绕回来时,李萝卜醒了。

“那你有没有来一个痛哭流涕热情拥抱?再同他道歉许诺?”
看着那丫头满脸雀跃表情,谢云流只觉得头疼:“你话本看多了吧?彼时我才十五六岁,生不出那么多大喜大悲的情绪来。”
“……刀宗宗主不愧是刀口舔血冷血无情的剑魔。”
“……”谢云流并不想跟那丫头掰扯这些有的没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这才慢慢续道,“当时我只觉得,忘生又回到我身边了。仅此而已。”

吕岩的“与孽畜缠斗”的故事显然是逗弄之语,但李忘生也并不松口,无论谢云流怎么问,都是半句也套不出来。
但他意外地没有追问下去的想法,他只觉得如今这样也很好。
菜地里的萝卜被他看管得很好,连带着李忘生那些个参差不齐的萝卜也纷纷冒头出来,逐渐长得滚圆起来,总算是让那坑坑洼洼的行列矩阵显得没那么突兀了。
而李忘生的剑术修习虽说仍是慢于他,但心法修习已然慢慢超过了他,与他切磋修习时也算不得差下许多。
让他一度以为,他们就这么下去,终有一日定能并肩问鼎。

“后面的事情谁都知道,我也就没有兴趣了。”那丫头敛了笑意,迅速地瞟了眼谢云流斜靠在桌上的样子,半心半意地续道,“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往事,果然无趣得很,还不如我去问生哥儿。”
谢云流闻言只是一哂,语调平常地应声道:“我不知你为何想要探听这些旧事,我同他本就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可言说。”
“……”那丫头一抿唇,脸上困惑神情难解,“我只是觉得,师父同进哥儿的感情是如此那般,到最后仍是见而不认。你和生哥儿多年来见而不认,结局却又如此这般,让人……很是不解。”
“如、此、这、般?”
谢云流冷下语调一字一句地吐出这四个字来,让那丫头不由得浑身一抖,急急忙忙跳下椅子,想着该去给这位刀宗宗主端来解药了,不然翌日药劲一过,怕不是要把她活剥了。眼睛转了转,那丫头吐出了最后一个疑惑:“我还是想不明白,你就从来不觉得,这感情生得古怪、来得不该么?你分明从未信过生哥儿……”
嗤笑声清晰可闻,谢云流松了身子,看来的目光带着讥笑意味:“古怪?不该?我早就过了去探究这些的年纪了。”
眸光停在自己敲击桌面的指节上,谢云流拧眉开口续道:“许是我同他之间纠葛过深,又太过了解,从一开始就不会问「几时」「为何」了。”
谢云流似是忆起什么不悦的事情来,一手撑着头,强忍着醉酒和药效带来的阵阵头痛说道:“便是在坐上离开扬州的那船时,我才总算清楚一件事——”
话音突兀地一断,谢云流突然抬眸看向那丫头,本该混沌难明的眼神在一瞬间清亮了几分,吓得那丫头退后了几步,赶忙拍了拍裙摆,头也不回就往屋外走,只留谢云流独留屋内。

*

李忘生行至万花谷那僻静一隅的小药庐时,正好看到夙芩掂着脚尖在取竹架顶端的药材,他淡笑着走近,边抬手帮忙边轻声问道:“夙施主要取什么?”
夙芩浑身一僵,但很快便回过身来,应了她需要的药草后,这才迟疑着开口问道:“裴师伯竟然这么快就放你回来了?”
李忘生摇了摇头,应道:“今日是孙前辈的忌日。”
如此,夙芩便明了了,也不再多言,盯着那早就熬好的药,寻思着要不要将心中疑惑道出。李忘生见她面色犹豫,又抬眸瞧了屋内动静,这才转回眼神,轻声问道:“夙施主可是有什么疑惑想要向贫道求解?”
夙芩抿了抿唇,抬手倒了满满一碗药汤,想都不想就递给了李忘生,悻悻开口道:“本来还有点意思,越到后面越没意思了,我也不想问了。”
“为何?”
眼珠骨碌碌一转,夙芩似是想到了一个好问题:“啊,正好有件事,他说不知道,但我却好奇。”顿了顿,一弯眉笑了出来,“他说你少时曾经苦修跟猛兽搏斗!”
“……”李忘生讶异的表情转瞬而逝,顿时想到了什么往事,不禁苦笑道,“是贫道央求师父不要告诉师兄的,倒是没想到师父是这般同他言说的。”
“那真相又是如何呢?”
“也不是什么值得言说的事情。”李忘生端着那药碗,只觉得掌中滚烫,灼得生疼,“师父言及贫道心中有所执,易入迷惘之道,若不想斩断,便要学会化解。贫道便求着师父同我比试——”顿了顿,李忘生放轻了声音,“不留余力,不用木剑。”
夙芩顿时明白这样的比试结果会如何了,但是她仍想不明白:“这样你就能明白心中疑惑了?就能化解执念了?”
李忘生的手指细细摩挲着那粗瓷碗的边缘,嘴角不经意间溢出了几分笑意:“师父到底不忍,到最后也没舍得真就使上全力,倒是我自己因着轻功落地时没有留意到水流湍急,失足后被冲落到瀑布之下了。”
“啊!?”夙芩猛地一把抓住李忘生的手腕,震得他手中药碗一歪,洒了些药汤出来,但那人脸上却平平,没有旁的什么神色:“有师父在,贫道无事。”
“夙施主不是好奇,这般下来贫道是否能够解惑么?”迟疑了一会儿,李忘生又淡淡续道,“结果是「能」。”
夙芩一拧眉,不甚认同地看来,李忘生面上不显,声音也极淡:“彼时贫道觉得诸事不该、缘由古怪,而后贫道想明白了。”那淡薄的唇轻轻一抿,勾起了极浅的笑意,“自是道法自然。生而不思,思而不耽,顺其自然。”
“……我不明白,我们那边的人都很直白,不懂你们这些人的弯弯绕绕。”将这话在心里转了几轮,夙芩仍是摇了摇头,“本来今晚我用了些手段向那人套话,想着或许能够解我心疑惑,结果现在仍是一知半解,随便你们了。”随即指了指李忘生手中药碗,“这药汤可以解了我掺在酒里的药,你端进去给他罢。”
李忘生闻言不禁苦笑起来,末了仍是什么都没说,端着药碗便进了屋。

意外的是,谢云流好似已然清醒般端坐桌边,听到他脚步声时抬眸看来,见到是他时还了然于胸地笑了笑:“方才我就感觉到你来了。那丫头的药我看多半就是些麻痹混沌之效,手段到底还是稚嫩了些。”
李忘生不禁哑笑:“夙施主当真没有针对师兄的意思。”
“迟早得让她知道,我没动手不是因为我不能,只是我懒得同她争辩。”
将药碗搁到了桌上,谢云流摸了摸边缘,早已被李忘生放凉了不少,于是直接端起饮尽,又冷哼着丢回了桌上。
“她没有抓着你问些有的没的?”
“自是问了。”李忘生淡笑道,“只是忘生所答不知能否为她解惑。”
“我看是不行的。”谢云流抱胸冷笑,“也不知道她整日在那边为这个忿忿,为那个不平,都在想些什么。”
李忘生没有回答,只是摇头略过这个话题:“裴大夫言及,最好能寻一处既有冷泉涌出又有温泉活水的地方。”
谢云流抿唇沉思片刻,答道:“这地方可不好寻。”但随即又展颜一笑,望着李忘生点了点头,“但无所谓,我们有的是时间。”
眸光相接,李忘生亦随着弯了唇角。

自掌心相接处升腾而起的温暖气息,经四肢百骸而过,最终归于心头一点。
从来无因,无处,无解。
那便不思,不耽,不执。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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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13:08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三:秋桂冬雪

昏暗的石洞里水雾氤氲,自洞顶漏进的隐约天光根本穿不透这重重屏障。依山势层叠而下折了三回,被人为引来两处活水蓄成两湾浅潭,泾渭分明,互不相交。
温泉水最是活血化瘀,对于内伤疗愈亦是有效;而寒泉水冰冷刺骨,静坐其中对内功修行助力颇丰。
如今这只听得见汩汩水声的闲适气氛,却被一声喟叹完全打破了。

那人被温热泉水烫过的肌肉透出浅浅绯色,在他唇边掌下瑟缩微颤,方才那声耐不住的呜咽声便是来自于他咬上耳垂的那一下。低笑声含在喉间,他由着自己心意循序渐进,轻柔的吻落在侧颈,又一路越过肩头到达蝴蝶骨,果然引来了反抗。
那人伸手猛地按住了他意图继续向下的手,扭头望来,浸透了水汽的双眸推潮涌浪,半哑着嗓子低声问道:“师兄晚课修习过了?”
他不答,只是用另一只手扣在那人腕上,强硬地将那只碍事的手拉开,失去阻拦的手这才顺着腰窝往下,握上了他一开始的目标所在。
果不其然,那人浑身一颤,又一声呜咽声从咬紧的唇齿间漏了出来。
“与其关心我,倒不如关心关心你自己罢……”循循善诱的语气,慢条斯理的摩挲,最后还不忘将满腔滚烫叹进了那人耳廓,“师弟。”
那人无处安放的双手只能堪堪攀在潭边岩上,下意识地向前挣扎了几下,最后只得无助地紧绷着,动都不敢动。他的胸膛紧贴着那人后背,每一个微弱的起伏动作,都会带动着那人全身的旧伤陈痂刮蹭过他的肌肤,那种紧密贴合中又偶有疏离的触感像是细软的钩子无形抓挠着他的心脏。
分不清这混在一起的急切喘息声来自于谁,那人不耐地轻摇着头,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向前探身,想要逃离他的怀抱。他不由分说拦腰将人扣紧了几分,手下动作又加快了几许。终于,那人连到挣扎的力气都被散去后,他满意地将人翻了个身,托起那双手搭在自己肩头,又捞起已然失力的双腿,指节细细摩挲着那人脚踝上的穿骨旧伤。
“如今你的这些伤都是谁在看顾的?”
那人累得眼都挣不开,垂着头低喘了许久才应声道:“陈年旧伤了,虽不会好,但也不会继续恶化下去,无须看顾。”
这个回答跟他心里想的一模一样。
他对此不置可否,正打算说些别的什么时,那人勉力抬起了头,眼眸湿了一半,看得让人心头一颤,话到了嘴边都被他尽数咽下了。喉头滚动了一下,他沉声开口道:“师——”“师兄晚课修习过了?”
想说的话全被那人的这句问话噎住了。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时已是带上几分狠厉意味:“我就不该让你还留有余力。”

直到烛火燃尽香屑冷炉,云雨终歇了。
扯了架在一旁的外袍将人裹好,谢云流一弯腰将早已昏睡过去的李忘生打横抱起,离了那石洞,往不远处的竹屋行去。
从万花谷离开后,他们便依照裴元的建议,一面四海巡游,一面寻找合适的地方隐居下来。废了几年功夫,才于某处深山中寻得了此地。又用了半年时间结庐布阵,凿洞引水,这才安心住了下来。
春时便乘舟垂钓,倒也不是为了口腹之欲,兴致来了他还会留下几尾在缸里养上一段时日,待到肥尾胖鳃时又无比嫌弃地丢回湖里任由其自生自灭去了。那人倒也不拦着,只是会让他在早课结束后,记得从竹林里挖些春笋回来炖鱼头汤。
夏来甚是想念华山上不化的雪,燥热起来连带虫鸣叶落都觉得聒噪,只有竹影斑驳还算勉强平复心情。月上枝头时他偶尔也会吹笛抒怀,挂靠枝头垂眸看着那人林中舞剑,细瘦的竹叶穿衣拂袖,又尽数断在他掌中。
秋时半山桂香四溢,径行处盈了满袖,偶有误入剑阵的猎户流民,救得多了便隐有传闻说是这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中住了两位隐世道子,但关于他们高矮胖瘦年龄几何却众说纷纭,愈传愈烈,却愈加无人相信。
冬来落雪盖树,那人惯例会收雪封坛,启了旧年酒,又添新年香。
唯一令他不满的,只有那人时好时坏的身体。

将人搁到了床上,抽离外袍带动了本就松散的里衣,右肩衣襟滑落,那道曾经差点要了他性命的剑伤便露了出来。谢云流手下动作一停,复又抬手拉起锦被将其盖上,一撩衣袍坐在一旁,盯着右手掌心朱印出神。
——「他受的伤,都不会好了。」
彼时墨星晗所言始终悬在谢云流心头,本来他觉得这对于如今的李忘生而言无关紧要,可事实却并不如他所想般。那些旧伤虽没有持续恶化,但也完全没有消疤去痕,一切都仿佛仍是他刚受了伤勉强包扎好时的模样。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旧伤如同毒瘤恶果一般日渐侵蚀李忘生的气海根基。
可这本不应该。
掌心收拢,一拳顶在眉间,谢云流不断回想着那日李忘生在他体内种下「转生续命蛊」时说过的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若真如他所言,这是同生共死的同命蛊,为何这些年李忘生病重至昏迷时,他却丝毫未受到影响?若并不是这般作用,那墨星晗又为何言之凿凿李忘生与他生死相连?
如果无人撒谎,那便是有意隐瞒。
正想着,身边躺着的人有了反应。衣衫摩挲的沙沙声轻响,他垂眸望向,果然见到那人迟迟醒来的双眸。
张了张嘴,声音已然沙哑得难以分辨:“师兄——”
谢云流抢先开口截断了李忘生的话头:“你要是再敢问晚课,今夜你就别睡了。”
李忘生一噎,随即转了个调:“今日应是师妹循例送信的日子,可一直未见纯阳的信鸽,莫不是又困于剑阵之中了?”
啊,谢云流想起这件事了。

且说当今圣上推崇佛学,举国上下大兴土木修建佛寺,再加上纯阳复归江湖后又多了诸多俗事,那几位师弟师妹们每每遇到意见相左无法定夺时,仍是要去信送到李忘生跟头。李忘生也从不推却,有问必答,一来二去,尝到甜头后竟让他们定下了每月问询的约定。
这件事足足让谢云流气了大半年都还梗在心头。
而那信鸽也蠢笨得仿佛不是出自纯阳一样,屡次三番被山脚的剑阵所困,有时候一天两天都飞不出来。
早知道就该寻个机会杀了炖汤的。
如今回想起来谢云流只觉得后悔。
叹了口气,谢云流提起桌上刀鞘披衣就往外走去,踩着轻功翻下山头,去寻那只多半又在剑阵里迷失的蠢鸽子。
没想到被一并困在剑阵中的还有刀宗的信鹰。

谢云流方靠近剑阵便听到一声鹰鸣,目力所及处可见一团黑影抓着一点白影呼啸而来,稳稳地停在他抬起的手臂上。定睛一看,那一小点白团子果然就是纯阳送信的鸽子,如今正被刀宗的信鹰一爪拎着,见了他只是扑扇了几下翅膀,似是无声抗议。
但没用。
瞬间思考了鸽子有几种烧法之后,谢云流终于抬手将那只鸽子从鹰爪下放了出来。不想那鸽子似乎感知到了莫名杀意,拼死挣扎躲避着谢云流意欲拆下信筒的手,就在这间隙中,那信鹰低头精准地啄到了信鸽的脖子,拎起来抖了抖,信筒竟就这般被抖落在地。
“……”谢云流怔了怔,顿时反应了过来,捡起了那被震开了口的信筒,以及滑落出来的信笺,却被那露在外面的落款吸去了目光。
笔锋坚毅刚直,落墨厚重透纸,端的是碎玉裂冰之姿。
仅两字。
祁进。

又歇了片刻后,李忘生这才终于艰难起身披衣,取了新的香线重新点上,坐到桌前敛袖研墨,烛台豆大的灯火摇晃了一下,似有微风拂过,将他投在窗上的影子拉长了些许。
熟悉的脚步声近了,不过一瞬便有劲风推门穿室,下一刻谢云流便到了他面前,手一伸,将那信鸽与信筒一并递给了他:“再迟些它就该被我拿去喂鹰了。”
李忘生瞧了眼手中已然去掉半口气的信鸽,只得将其轻隔桌上,动手拆开了密封严实的信筒,取出其中卷好的信笺摊开,目光落在最后的落款上时不禁一愣,不动声色地迅速抬眸看了一眼谢云流,见他面色如常这才重新低眉取笔,淡笑应声:“博玉提过,这鸽子是他在看顾的。”
“……博玉自小就不大认路,你们倒是放心他。”
闻言李忘生写字的手顿了一下,再开口时语调将情绪收得很淡:“天宝九年后,博玉就时常往返老君殿与后山,也是那时起,他有了驯养信鸽的喜好。”
眸光一敛,谢云流拧眉看来,烛火映在李忘生苍白的脸上甚至透不出一点红来,仿佛之前那泡在温泉里几近熟透的人不是他一样。指节在桌上敲了敲,谢云流随口问道:“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事情?”
“询问年关将近,今年会否回纯阳过年。”
“不去。”谢云流答得很是果断,甚至不给李忘生开口的机会,“每年年关宫里祭典设宴繁多,他们竟还得空?”
李忘生怔了怔,倒是没想到谢云流想都不想就直接回绝了,听他说完后这才淡淡笑了笑,应道:“今年圣上并未召唤纯阳门下真人入宫。”
谢云流闻言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别的什么话,又或者说,这就是他们一开始所希望达成的结果,如今确是如此了,便也没什么多余的感想了。
只是回纯阳过节什么的,谢云流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些师弟师妹是你的,不是我的。”指节敲在桌上的节奏不耐烦地又快了些,谢云流抽回了手按在刀鞘上,不以为意地开口道,“还不如你同我回刀宗去。”

浓墨落于纸上,晕开了一个点,李忘生倏然抬眸,正正对上谢云流看来的眼神,四目相接,那悬于半空的手却怎么都落不下来。
心脏被无端扯了一下,谢云流俯身凑近了些,半个身子探到李忘生跟前,循循善诱道:“礼尚往来。”
何来的「礼尚往来」?他李忘生同刀宗众人真谈不上有何往来,更别说这「礼」又是从何得出的?
收回目光,李忘生不动声色地搁笔换纸,重新研墨,再写时已是将方才那话随口带过了:“若是想在年关前赶回刀宗,师兄过几日就该动身了。”
“嗯。”谢云流随口应着,目光沉沉落在李忘生持笔的手上,待到那只手毫无停滞地写下「祁师弟」三字后,他终于移开了视线,一手支头,声音含在喉间听不真切,“我明日便会出发。”
李忘生有些意外,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嘱咐了几句后便不再言语。谢云流沉默地坐在原处,过了一会儿,听到李忘生搁笔折纸声后,才重新抬眸看来:“那你呢?”
封好信筒,李忘生将那信鸽放飞后回过身来,看着他师兄恭谨答道:“忘生准备几日后返回纯阳。”
不出意外的回答。
谢云流闭了闭眼睛,随即起身靠了过去,揽过那人的腰让他贴近自己,轻柔的吻落在唇边,却不带任何张扬情绪。
“好。我知道了。”

翌日天光未明时谢云流便离去了。
待到所有声响消失时,李忘生这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手一伸便摸到身旁尚有余温的位置,心里不知滋味。沉默着翻了个身,让自己远离了那温存之地,寒意自足底攀附而上,蜿蜒过腰间脊背,最后凝滞在指尖。
檐角积雪坠落声倏然响起,那几近冻僵的手指慢慢收紧。
几乎没有犹豫地,李忘生披衣起身,一步不停地往石洞里去了。
在石洞的寒潭里打坐五日后,李忘生也踏上了返回纯阳的路程。

*

年关在即,本来纯阳宫该是门庭若市景象,但早在半月前便贴出告示,说是华山风雪愈深,积雪远甚往年,山路极不好走,很多地方甚至分不清到底是断崖还是雪层,因而每日申时过后便要封山,待到来年开春雪化时再恢复原状。
告示一出,守山门的弟子们最是欢喜,早早就盼着时辰到来,一刻不停得关门落锁,搓着快要冻僵的手交相打闹着刚要往回走,却见到冷着脸走来的紫虚真人,一对眼神,赶忙瑟缩着上前行礼。
祁进倒也没出言责备他们提前关门的事,只是询问了晚上巡视交接的安排,一一听毕后也只是微颔首,不再多言。
那两位守门弟子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今自己该不该提出要走,内心正进行天人交战之时,对面那个始终严肃板正的紫虚真人总算开了尊口:“今夜老君殿和太极广场都不用巡视了,你们用过晚饭后也早点回去守夜罢。”
震惊!紫虚真人竟然破天荒没有责罚失职弟子,甚至还免了他们巡夜工作,怕不是明日太阳就要打西边出来了!
许是看出了这两位弟子眼底的惶恐不安,祁进叹了口气,倒是难得耐着性子解释道:“今晚有贵客归来,我会亲自来接,你们就安心过年罢。”
如此,那两位自然诚惶诚恐满口应下,离开时一个比一个走得还要快,生怕晚了一步生变,这么温柔的紫虚真人就消失了。
望着他们仓皇离开的背影,祁进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便也匆匆离开了。

李忘生特意选在亥时才上的山。
今年的雪属实积得很厚,他撑着伞一路行来竟也感到几分吃力,临到了山门前便见到一道青紫身影远远站在侧开了一半的门前,瞧见他时身形不禁一滞,随后迎了上来。
“师兄。”近到跟前,祁进习惯性地伸手接过了李忘生的伞,慢了半步跟在身侧,说话声也如从前般恭顺,“博玉师兄在老君殿里简单操办了一下,众弟子中只有师兄的大弟子帮衬着,其他人都遣了。”
李忘生淡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今年你们好不容易得以喘一口气,真的不必那么拘谨。”
“师兄已经数年未归了……”话到一半忽然断了,祁进含着这后半句话如何都说不出来,倒是李忘生心里一沉,只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遥遥远山,空寂落雪,他当年也是这么一面不动声色地过着,一面又在不知疲倦地等着。
没想到时光轮转至今,他也成了被人盼着、等着的那一人了。
到如今他突然缓缓明白过来师兄为何不愿再回纯阳了。
前缘旧事是被自己亲手斩断的,便再也回不了头。即便这山是旧的,雪是旧的,松是旧的,月是旧的,可这人已不复当年了。
哪怕从未变过,也不再是旧时旧样。
心绪起伏,李忘生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只捡了些寻常琐事随口问着,祁进也一一答了,两人踩着没足深雪拾阶而上,行至半途,祁进兀自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李忘生柔声询问,祁进面色犹豫,目光闪烁了片刻才低低开口:“我听博玉师兄说了,师兄您的身子……”
李忘生顿时了然,却不甚在意地应道:“修道者天地同寿,贫道并不介怀于此。”
“可师兄不是已然得道,为何——”祁进很是不解,又不知该如何言说,纠结了许久,才咬着牙续道,“那药本就是给师兄的。”
“没有什么「本来」。”李忘生的声音又缓了许多,抬起手拂去了落在祁进肩上的落雪,指节轻拍,似在宽慰眼前人,“是药,就该给需要的人用。贫道并非有意隐瞒,只是当初便觉得你知道后肯定会自责,若不是束手无策,谷施主也不会在最后还是选了这个方法,如此,你也不必过于在意。”
虽然眼中仍有情绪难平,但祁进终是不再提及。两人行至太极广场时,便见到林语元提着风灯似是等了许久,见了两人赶忙迎上,低声埋怨着又有皮痒的小道童偷溜下山买了一堆烟花爆竹,趁着巡夜弟子不在时偷摸着放了不少,惊了山里的鹤,还炸得炼丹炉都焦了一块,如今正捆严实了在罚抄经书呢。李忘生眸光涟涟,并未出声,只听祁进在一旁应答着,目光扫过老君殿前那口香炉旁不及掩盖的焦黑痕迹,心底一哂。
到底还是经验不足。
要是如他师兄那般,定是讨不到罚的。
毕竟幼时修道清苦,整日与他这般无趣的人相对,他师兄一颗躁动的心自是无处安放。

*

那年师父意外地没有应召入宫,劝睡了洛风和上官博玉后,仅剩他们三人围炉守夜到了酉时。吕岩心情甚好贪杯不少,捏着剥了一半的橘子已然在打着瞌睡。他靠着矮桌正专心致志地挑着手中橘子上的白线,打算跟师父手里那个剥得惨不忍睹的换一换,忽然身边有人勾了勾他的袖子,侧目望去,果然是塞了满嘴鼓鼓囊囊的师兄,正弯着眉笑盈盈地看他。
他迅速看了一眼睡昏沉了的师父,张了张嘴用口型不出声地问道:“师兄也乏了?”
“我不乏,我精神得很。”谢云流眨了眨眼,压低声音贴在李忘生耳边说道,“你跟我来,师兄给你看个好东西!”
对于谢云流会拿出来的“好东西”,李忘生是半点期待都没有的。每次他这般神秘兮兮兴致高涨的结果,都是他俩一同被罚抄书。数罪累累,罄竹难书。
因而李忘生只嘴上应着,兴致并不高:“师父一会儿就醒了,见不到师兄,肯定要罚你。”
“罚我?”谢云流歪着头不甚理解地重复了一遍他师弟的话,随即直接伸手挽住了李忘生的手臂,“那不行,你得陪着我。”
一颗完美的橘子眼见着就要剥好了,白线也都挑尽,可还没等李忘生抬手去跟吕岩捏着的那个交换时,就被人半路截了。
罪魁祸首还掰下了几瓣,直送到他唇边。
“喏,师兄喂你,你吃下了,就是同意了。”
太不讲理了。
那抵在唇边的橘子微凉,但看向他的目光却炽热,隐约间还能闻到那人指尖缠绕着的板栗甜香。李忘生被烫得一垂眸,移开了视线,指着谢云流面前摊了一桌的栗子壳,无声开口道:“师兄还是——”
话未尽,便感觉齿间一凉。那人循着他开口的空档硬是将那瓣橘子推进了他口中,如今是咬了不是,不咬也不是。
谢云流态度坚决地又将手指往里顶了顶,慢悠悠地张嘴悄声慢语道:“你、吃、下、了。”
怎么会有这么不讲理的人。

最后他还是妥协了,跟着他师兄去看了那所谓的“好东西”。
——果然是会被罚抄书的“好东西”。
李忘生看着这堆了半人高的烟花爆竹时,心底无声叹气。
但谢云流不愧是谢云流,竟让他寻了个背风的谷道,雪层因着被两层山石遮蔽薄了些许,只有头顶窄窄漏下一缝天光,确实是个极好的藏匿之地。
谢云流也不知道是从何处弄来的这些东西,通红的火光映照下,两人的脸庞身上也仿佛沾染了这灼人的火焰。起初他还有些顾虑,到了后面竟也完全沉浸其中,直到烟火全部消散,两人躺在雪地上笑到脱力,才迟迟想起来师父他老人家已经被他们丢下许久了。
李忘生拍了拍自己不知是笑僵了还是冻僵了的脸,正打算将自己从雪里捞起来然后喊上谢云流离开时,另一只仍摊在雪地上的手边突然传来了微弱的动静。

有些迟疑地,先是三指搭在他指尖上,而后似是生出了些许勇气般,循着他的指节慢慢向下,最后五指并拢,往回一勾。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在那人并拢的同时也勾起了自己的手指,让那十指微妙的、却又异常契合的,贴合在了一起。
一阵心悸,又一阵茫然,他猛地扭头去看一旁躺着的人。不想那人早在不知何时便侧过半边身子直勾勾地在看他,唇边蓄满了盈盈笑意,比方才那些烟火还要烫人。
说不出话来,他就这么沉默着看着那人。
那人眼中似有万千星火,清冷月光透进来也会被熨得滚烫,温热的体温自指尖一点点传来,他没由来的想着这人方才分明剥了那么多栗子吃,为何指尖依旧圆润光滑。
真是不讲道理。
那人看了许久,忽然手一撑地支起了身子,视线错开的瞬间他倏地松了一口气。终于离了那蛊惑人心的视线,他才好像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呼吸。不想这一口气还没吐出,本来只是搭在右手上的触感忽地一重,眼前一黑,那人竟翻身压了上来。
扣在右手上的力量不容分说地插进了他五指之间,轻松一勾便是十指相扣,那人一手撑在他耳边,那湾燎原星火瞬间便烧到了他跟前。
“忘生。”
吐息间,火光灼到了他鼻尖。
“我……”
被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些许的喑哑,烧得他头皮发麻,呆愣着连呼吸都不敢。那人的身子逐渐俯低,彼此的眼底只映得出对方的身影,那双眸子仿佛盛满了火树银花天河星月,却只透出了自己模糊身影。离得越近越觉得对方仿佛在牵引着自己,要一道沉入深海中沉沦。
“我想……”
心脏跳得极快,仿佛骨血都沸腾了,聒噪得很,又紧又痛,闷在心头,触及唇角,然后——
“谢!云!流!”
吕岩怒极了的声音携夜风自头顶山崖上滚过,李忘生登时回神,浑身一震地扭过了头,那温热的触感便擦过脸颊落在耳后,却仍烫得他不禁一颤,漏出了些许声响:“唔……”
不轻不重的一声叹息在耳边极近地响起,谢云流低着头贴近他默声片刻,这才起身拍掉了身上碎雪,伸手拉他起来。
拢在那人掌心的手被懊恼地捏了捏,那人终是松开了手,运起轻功越上了山头,他也紧随其后,待到站定时才后知后觉地向着寻来的吕岩躬身赔罪。

“臭小子!你又拉着忘生偷偷干什么坏事去了?”
李忘生心底一惊,不禁回忆起此前的一瞬,竟生出了几分理亏的怯意来,低着头不敢吱声。谢云流倒是不以为然地开口应道:“师父您这是平白污人清白,我们什么都没干。”
后半句话被谢云流咽了下去,心里悲愤想着:从结果来看,他想做的事情确实什么都没做成。
“是么?忘生。”吕岩脸色一沉,斜眼看向自己一向规矩守正的二徒弟,指望着他能说出点不同的话来。谢云流也将视线看来,含着一点笑意,直盯着李忘生交叠身前的手上。
无形的压力瞬间覆来,李忘生的手不动声色地缩回袖中,一敛神色,淡定应声:“师兄念着去年旧岁埋的那坛酒,想要挖出来给师父温上,结果雪厚天黑,我们寻了半天迷了路。”
谢云流忽而一哂,吕岩登时瞪了他一眼:“臭小子你笑什么?”
“没什么。”双手抱头往一旁树上懒懒一靠,谢云流移开了目光,“师弟说的对。”
谢云流的态度让吕岩本来信了九分的心又拉回了些,将信将疑地又追问道:“你们身上怎么有硝石硫磺味道?”
李忘生顿时一怔,强压住自己想要去闻袖边领口的念头,刚想开口争辩时却感觉到一旁站着的人凑近了自己嗅了嗅,惊得他整个人往反方向缩了缩,那人却直接伸手揽过他的肩头,硬是扣住了他的手臂,往吕岩身前推了推。
“师父您莫不是认错了,师弟身上分明只有熏香味道,还是说晚课炼丹烧香的味道还没散?”
吕岩一拧眉,视线在他的两个徒弟身上转来转去,最后还是咽下了怀疑,一甩拂尘:“新岁钟声已过,你们两个竟都不知么?我一醒来就不见人,还以为你们都熬不住回去休息了。”
此话一出两人皆一愣。
方才……竟真的完全没注意到新岁钟声。只听得见心跳声鼓噪震耳,眼底心里也只容得下那一道身影,万事万物竟真浑然不觉。
迟迟回过味来的两人露出了截然不同的两幅表情:谢云流轻笑出声,搭在李忘生肩上的手不禁收紧了些;而李忘生却是脸色一白,咬着牙别过了脸。

*

自回忆中抽身回来,李忘生垂眸又瞧了香炉旁的余烬一眼。
——那日最后师父什么都没说,只领着他们两人回到屋内,温了半壶茶,半是教训半是叮嘱吩咐了好一会儿,才打发他们各自回去休息了。他先离开的,师兄落后了一步,待到转离了师父的居所,那人小跑上前伸手拽住他的袖子,凑近他耳边低声说了句………
李忘生忽然一蹙眉,顿住了脚步,引来了身边两人驻足望来。
——说了什么?那时的谢云流跟他说了什么?
眉头紧锁,脑海中浮浮沉沉的碎片太多了,他竟完全想不起来了。几多念头自心上流过,李忘生终是叹了口气,将此事从心头一拂而过,淡声说道:“突然想起后山居所门前的桂花树下还埋着一坛酒,到如今竟也成了陈酿。”
林语元登时接过话去:“师父若是想启封了那坛酒,徒儿这就去取了来。”
李忘生默声一阵,随后笑着点了点头,应道:“也好。”

进了屋,众人见了他纷纷起身,李忘生含笑一一应声颔首,最后挨着于睿落了坐。
李忘生素来入了夜就少食,因而桌上备着的也都是寻常菜色,只支了一个铜锅在那里温着,屋外风雪狂啸,屋内一室暖香。
于睿特意压低了声音轻声问道:“大师兄仍是不愿回来么?”
李忘生面色不变,只是点了点头,思忖片刻又追加了一句:“师兄他回刀宗去了。”
于睿闻言便也不再多问,当下换了别的话头又聊了聊,李忘生皆一一应过,而后又就着卓凤鸣、刘梦阳所问聊了些许近况。待到林语元抱来那坛桂花酒时,众人已经其乐融融吃过一轮了。
启了封,那醇香的酒香顿时荡了一室,刘梦阳和于睿皆称不便多饮,这上好陈酿最后尽数进了卓凤鸣的肚子。
李忘生本就不擅饮酒,只喝了四五杯就觉得反应迟缓起来,灵台混沌,握杯的手亦有些发汗。祁进看了他好多次,终于凑了过来略显担忧地问道:“我温了醒酒茶在屋里,师兄若是需要我就去取。”
李忘生想了想,倒是应了,祁进瞟了眼早就醉得开始说胡话的卓凤鸣,顿时起身离席往外走去。上官博玉瞧见了他离席,心中多少也猜到了因由,便顺势坐在他的位置上,向李忘生恭谨说道:“师兄的脸色看着仍是不甚好,可是还有旧疾未愈?”

他知道,这只是无心一问,却意外松动了他内心坚固的防备。
又或许是这浊酒入喉,人就会变得脆弱起来。
李忘生一抿唇,眼风往祁进离去的方向一扫,确定他仍未返还,这才推开了手中酒杯,闭了闭眼,这才淡声开口道:“贫道恐将不久于人世,此身所负诸多伤疾,都不会好了。”

*

再访云来岛,远比当初初登岛时顺利许多。
他没有如他所言般回刀宗过年。
自离了他们隐居之地后,他便日夜兼程往东海而去,从方家小辈手中要来了领航信鹰的短哨后,当日就出了海。他的船在墟海上不过行驶了三日不到,便见到那本该缥缈无踪的小岛在他面前渐渐显形,而码头上早就立着一个人在那等候,待到他落定后,方抿唇淡声道:“谢真人,久见了。”
敏锐地觉察到了他言语中的差异,谢云流刚要开口时却被那童子抢了话头,只听他不急不缓地开口又道:“谢真人在药宗探查多年依旧无所获,吾便猜到你终有一日要来问吾的,只是吾有些意外的是——”
那童子抬眸看了谢云流一眼,视线方触后露出了浅浅笑意,只是这笑容过于无心,让人品不出其中深意。
“谢真人如今,还觉得自己是被舍弃的那个么?”那童子悠悠续道。

空幽茶香,叶落风过,屋内安静得只余一旁药炉的柴火声轻响。
端坐对面的那童子向他坦言了自己名姓,谢云流在听到他自称姓「徐」时微蹙了眉头:“始皇帝年间,有方士徐福携童男童女数千人乘坐蜃楼东渡入海求仙,初次有返,再渡无音。这一切……与你有关?”
那童子闻言起身抱来了几卷竹简,一一摊在谢云流面前,指着其中一卷上用朱笔圈出的名字说道:“「晦明通寒霜」,吾名便是徐明霜。至于那剩下的人……”
徐明霜收起了那些竹简,指尖轻抚其脊背,语调听不出任何情绪,“他们全都死了。只有吾活了下来,借由那些随船装载着的阴阳家方士奇诡术法和精制丹药活到了现在。”
谢云流一只手搭在茶杯上,闻言却半天都没有动静。

广德元年卖给药宗的那个人情,谢云流素来算得很清楚。
为刀宗众人行走江湖时留一个盟友是其一,另一个目的自然是冲着完颜氏手里的秘密去的。他是答应了方乾隐瞒灵药之事,但没有说过不去探究这药本身。
他并不相信云来岛那童子所言「食用了仙果后便不得离岛」的说辞,也不相信完颜氏先祖寻了什么古法秘术制药保命,这其中肯定还有别的隐情。他也绝不放心就这么把李忘生的性命交付在那一瓶无因无果的「灵药」之上。
因而他从未放松过对药宗、对完颜氏的探究。尤其在发现李忘生的气海日渐空虚衰退后,更是加派了不少刀宗门下奔走往返。
在徐明霜承认自己与徐福的关系时,他便猜测徐明霜苟活至今多半便是倚靠了这云来岛的所谓「仙果」之恩,不想徐明霜竟坦言至此,直言自己是凭借方术续命至此。若是如此,那有些事情就变得古怪至极了……

默声许久,谢云流终于开口问道:“若有仙果,为何你不仰仗其?若无仙果,为何又有完颜氏一脉?北天药宗手中「灵药」到底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猜的不错,仙果自是有的,只是早就枯死了。”徐明霜掂着手中玉如意,随手一指四周,续道,“东海康家的泥兰洞天灵果与云来岛仙果同宗同源,可云来岛上仅吾一人看顾,这树早就枯死烂透了,仅剩下这一隅树屋,供吾栖身。”
语调一转,徐明霜敛声续道,“于是在剩下的近百年时光里,吾翻遍所有余下书册,企图寻找继续活下去的方法,一遍遍试错,一遍遍有人来又有人走,终于让吾找到了完颜氏这唯一存活下来的人。”
呼吸一滞,此前仿佛乱成一团线的线索在这一刻瞬间明晰起来,谢云流眸中寒光四起,连带着开口时的语调都仿若凝冰:“你竟用数百年来迷失在这个岛上的人试药!?”
“不若为何吾能苟活至今?”
谢云流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所有茶具尽碎,他冷下脸来,带着十足杀意斥道:“邪魔外道不过如此!”
徐明霜亦如初见时那般冷漠又不为所动:“谢真人,很多时候很多人都是无法选择自己的生或死。你的师弟不就如此?”
刀出鞘时会伴随着利器蜂鸣声,落在脖颈间时那蜂鸣声仍在震颤,轰得人几近耳鸣,可徐明霜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懒懒开口续道:“药宗手中那味既是药也是毒,能撑得住那抽骨换血之痛的人,自然能够获得充沛灵力延年益寿,若是不能,则会迅速毒发身亡。据吾所知,谢真人师弟的身子已是风中残烛,经不起这般伤筋动骨。”
刀锋又近了几分,谢云流双眸微眯紧盯着徐明霜脖颈间见了血的划痕,缓缓吐出了纠于心中数日的问题:“忘生既已得道,为何仍是旧疴难愈?”
“因果错了。”鲜血沿着划口一路流淌而下,一线殷红蜿蜒爬进了徐明霜的领口,他微仰起头,刀口便又深了几分,“他没有得道,自然旧疴难愈。”
如坠冰窟。
谢云流清楚听见自己的呼吸在瞬间凝滞了,他不敢置信地抬眸看向徐明霜,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早该想到的,却又觉得这不应该。
无数破碎的回忆片段席卷而来,仿佛无形的手扼在喉间,过了不知多久,谢云流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吐出:“可他分明——”
“那只是因为你。”徐明霜并指捏上了那锋利刀刃,用了十足的力气向外挪了半寸,感觉到执刀之人的凝滞,他直接开口截断了谢云流所有想说的话,“你的一魄所执,再加上阴阳家方术推动,将他困在了你所期望的「李忘生」里。”

——如今看来,倒是你成全了自己的道,而忘生没有。
——忘生只觉为何最初的最初,要让忘生活下去。
——因为我要你活着。此间,彼时,从来都是因为我要你活着。

那日李忘生魂归之时所言种种再度涌上心头,师父那声轻叹、师弟的反复呢喃,还有他自己的步步紧逼……
握刀的手顿在原地,谢云流猛地屏住了呼吸。徐明霜倏然停住了话语,他仔细瞧着谢云流脸上表情,仿佛是在确认他是否终于想起了要呼吸一般,而后,才慢慢续道:“不若你猜,为何吕家小儿言及李忘生时,说的从来都是他是「最应该得道的」,而非「最能得道的」呢?”

——师父,你总说我心不定,易入迷惘之境,为何不见你这么说师弟,你分明就是偏心他!
——忘生他与你不同。你修剑以修心,你的道心便是你手中的剑,即便哪日你弃剑如遗,亦是不会动摇你的道心。但忘生不同,他所追寻的,远比他期望的要难许多。
——徒儿不明白。
——如今你肯定是想不明白的。
——但徒儿觉得师弟日后肯定能得道飞升,得偿所愿的!
——忘生他……确实是最应该得道的。

那日分明他觉察到了师父话似未尽,但他从未深思,只觉得师父确是看重李忘生,亦十分看重自己。如今回想起来,吕岩当时的神情分明带着些许不忍,可他却不明白。
“既如此……”谢云流咬紧牙关,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他全部力气,“他为何又要与我共命同行,若他迟早要死,为何又要自断天命?”
徐明霜歪着头微蹙起眉,似是要从谢云流的话语中分拣出自己能够理解的部分,“共命同行?他没有与你共命,他做不到与你共命。”
手中刀刃又被谢云流往下压了压,方才划开的口子旁又增一道新的血痕,徐明霜抿唇反问道:“他竟然没有告诉你,你身上的蛊到底是何效用么?”
“……他说这是一种能够将两人性命相连的术式。”
“确是如此。”徐明霜点了点头,又道,“但是你身上的是母蛊,若是母蛊亡确是会导致所有的子蛊死亡,但反之不会。”顿了顿,徐明霜轻叹了口气,“子蛊亡,母蛊则会吞噬子蛊的余下所有。不若为何谓之为「转生续命」?所以方才见到你时,吾才会问你,你如今还觉得自己是被舍弃的那个么?”

——师父当年想要舍的,不是师兄。师兄才是那个师父想要换的人。
——他并未选择与我同行,而是回去纯阳继续做他的“玉虚真人”去了,因此……他受的伤,都不会好了。
——忘生意不在求死。忘生只是兑现当初对师兄的「同行」许诺。

神识回笼,谢云流忽然轻笑出声,全然没有方才那副惊愕模样,这变化来得太快,引得徐明霜不禁追问道:“谢真人为何发笑?”
“我只是在想,这「大道无常」落在我身上,当真透彻。”
谢云流收了刀,身子一歪便半靠在了桌边,一只手懒懒扶额,嘴角浮起了隐约笑意。
“何必让我上山?何必又让他醒来?倒不如从一开始便让我失去他,面都见不上,话也不必说,不必消弭误会,也不必苦心经营。所有一切就在他咽气的那一刻直接斩断,或许待我多年之后偶然忆起这位曾经让我恨得咬牙切齿的师弟时,还能发自真心地为他倒一杯酒。”
许是没想到谢云流会是这般反应,徐明霜倒是露出了些许意外表情:“你觉得如今这样不算好?如今你也能为他倒一杯酒。”
“倒什么酒?”谢云流笑意渐渐消散,他支着头半心半意看来,“我如今只想跟他喝合卺酒。”

*

一室静谧。
就连方才还在抓着刘梦阳非要她牵线让他同天策诸将军比试的卓凤鸣也在瞬间安静了下来。
在这诡异的气氛里,只有于睿清冷婉转的声音响起:“师兄离开后,我便一直在思索着师父那日所言。师父早知衍天宗魂灯之事,又知大师兄得道之事,为何自始至终言及二师兄时仍是坚持二师兄并未悟得心中之道。想来,应是早就猜到了吧。”
如石入水。
李忘生在数道屏息看来的目光里,极浅地笑了,而后颔首认同道:“师父所言不错。如今这副模样并不是贫道的道。”
闻言于睿隐约有所推测,又觉得此事虽是荒诞但落在那人身上又觉得合情合理起来,一时间心绪起伏不定,“怎么如此不讲道理……”
“所谓大道无常,便是如今这般罢。”李忘生轻描淡写地一拂而过,“气海亏空,根基俱损,万花谷和北天药宗皆束手无策。”
上官博玉不禁开口追问道:“大师兄可知晓?”
李忘生默言不语的态度让众人皆是心中一颤,卓凤鸣快口直言道:“他若是再次一路从山门杀至太极广场,你们谁去拦呀?”
上官博玉瞬间移开了眼神,这不是他擅长的事情。自小他就被谢云流“指教”过,自知这位师兄若是生气起来那是人神不认的。
从来就只有李忘生敢去拦他。
于睿亦是对大师兄的往事耳熟能详,当下就皱了眉,“二师兄……”
“无妨。”李忘生叹了口气,他本来不想坦言至此的,但如今亦是避无可避了,“贫道故去后,师兄体内蛊毒便会吞噬所有关于贫道的记忆。他不会知晓,也不会觉察。”

祁进端着数碗醒酒茶推门进来时,却觉得屋内众人各个眸光清朗,丝毫不若方才酣醉,心里疑惑,开口时都带着些迟疑意味:“我不过离开片刻,你们若是不喝了便自行封坛罢,冷酒伤身。”
刘梦阳第一个反应过来,倏然起身告辞,于睿亦随之起身。上官博玉瞧了瞧李忘生,又看了眼祁进,连声告辞,拖过卓凤鸣就走,生怕晚了他再说出什么来。
一时之间众人皆鸟兽散,祁进更加困惑不解了。
犹豫再三,祁进捧着醒酒茶递给了李忘生,后者稳稳地接了过去,一饮而尽。
“师兄,夜深了,不若今日你就不要下山了罢。”
李忘生闻言抿出了一丝温柔笑意,摇了摇头,“如今贫道不便于纯阳久留,你们还是早些回去守岁罢。”
言尽于此,祁进也不好再挽留,只提了灯默不作声地跟着李忘生向外走去。行至太极广场时,李忘生回身从祁进手里接过了风灯,再次对他笑着摆摆手,祁进一拧眉,终是躬身告别,转身离去了。

雪落得深了,天地万物皆会化作空寂,听不见别的声音,只有那空荡的落雪声在胸口心尖回荡。
李忘生也不急着走,就这么孤身立在太极广场之上,目光沉沉看向两仪门,任由霜雪满肩头,呼吸间嗅见的全都是凛然冷风,最是人间清醒客,也不过如此了。
就在这万籁俱寂中,有什么落在雪上的闷声响起。
李忘生顿时警觉起来,回身望向长阶方向,心中想着今夜他既会来访,纯阳定是不会再有客——
一念未尽,那踏在雪上的声响又近了,可他听得真切,竟骇得呼吸凝滞。

踏雪声由远而近,自下而上,天地空旷,天光黯淡,只一盏风灯摇晃,拾阶而来。
远山忽闻撞钟声,连带着接连响起的鞭炮声,如水隔雾,层层叠叠震在胸口。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随着那踏雪声的起落,一遍又一遍地起伏不定。
钟声、鞭炮声,甚至自己的心跳声都已远去,那风灯的光一路延伸至他脚下,那个模糊的身影逐渐清晰,直到近到跟头,才听见熟悉的声音轻浅传来。
他说,师弟,我来接你回去。
心念一动,啊,他终于想起来了。
那时他师兄是这么说的——

“旧时新岁,师兄(弟)不想同我一道度过么?”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同记忆中那人的话语重叠在一起,一抹笑意发自内心地浮了上来。

*

李忘生没有惊动旁人,只带着谢云流往自己旧时居所去了。他知道每年林语元都会在新岁到来时为自己点一盏长明灯,想来此刻应是还在屋内,他们悄无声息运起轻功越过山头,于坐忘峰顶旁落定。
谢云流似是想起了什么,斜眼看了院内几株桂花树一眼,树下土层已然有被翻出的痕迹,语调一沉问道:“你把那坛桂花酒挖出来了?不是说了留给我么?”
——什么时候说过了?
李忘生不禁哑笑:“当年忘生说的是留给师父。师父近几年行踪不定,今日想起了,就索性启了同师弟师妹们共饮了。”
“你也喝了?”
“自然。”
谢云流得了这声应答,搭在那人腰间的手又紧了些,拇指极其自然地沿着那人唇线划过,分明痕迹皆无,却不知为何,他仿佛还能嗅到那沁鼻花香。就在他低头想要采撷那抹淡香时,胸口被那人伸手拦了一下。
同时,不远处传来了门扉推开的声响。

李忘生的居所自他故去后一直是林语元在收拾打扫的,一切皆如当年模样,是以当李忘生踏入内室时,竟还见到那总在一旁煨着药的红泥小炉搁在床边未收。
“师父,呃……大师伯,今晚可是要歇在这里?”
谢云流选择无视林语元言语里的停顿,径直走到床边,一撩衣摆便坐了下来。林语元见他如此不由得一愣,立刻扭头看向李忘生,开口道:“既然大师伯歇在这里,那徒儿在外室给师父再置一床被褥吧?”
李忘生还没开口,里面端坐着的人就先冷冷抢话:“住什么外室?他同我一起睡。”
李忘生眼见着自己的大徒弟慢慢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脸色由红转白又重新爬上绯红,这才无奈地点了点头,柔声说道:“你再抱一床被子来就好,不用麻烦了。”
万千念头涌上心头,林语元足足缓了好久才理顺了呼吸,心里想着许是师父大师伯不忍深夜再叨扰她,于是就此将就即可。
毕竟三师叔也提过,师父大师伯过去就时有同榻而眠。三师叔幼时也偶有询问功课太晚了而睡在师父屋内,这很正常,绝不会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
嗯,肯定是的。
林语元深吸了一口气,正要转身离开,突然听到谢云流开口喊住了她:“怎么?博玉没同你说过我们的事情?”
“什么?大师伯和师父?大师伯不是因为误会师父才会——”顿了顿,林语元见到谢云流面色不善,隐约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却又不知道说错了什么,只得不解地反问道,“还有别的什么事情么?”
谢云流顿时了然,面色一沉,双眼望向头顶,伸出一只手,掌心向外,很是坚决又不耐烦地迅速甩了两下。
林语元一时语塞,头也不回转身离开了,边走边在心里想着,大师伯方才就差没把「快滚」两个字说出来了。

*

翌日,李忘生睡迟了一会儿,刚要起身便听见林语元恭谨的声音:“师父。”
强打精神撑起了身体,牵扯到某处时不禁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候在外面的林语元很是担心地又问了一遍:“大师伯早些时候吩咐说,师父昨夜受了凉,让我备一碗生姜汤给您。可是要给您端起来?”
李忘生没有拒绝,轻咳了几声,林语元便捧着生姜汤进了内室,递到了他跟前。李忘生很是自然的接了过来一饮而尽,心里却在思考着昨夜谢云流的古怪。
他师兄昨夜从未有过的难缠异常,折腾到后半夜都不肯放过他,饶是他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了才算是松了口,放他昏睡了过去,不若也不至于今日起晚了。
许是见他一直不说话,林语元又问了句:“可是生姜汤还不够?需不需要让三师叔过来看看?”
“啊,不必——”刚一开口,两人皆愣了一下。李忘生这才反应过来昨夜过于放纵,如今自己声音疲惫不堪又异常沙哑,属实是有些失态,只得不动声色地轻咳了声,低声缓缓续道,“师兄如今在哪?”
林语元像是猛地回过神来般地后退了半步,而后面红耳赤地吱唔道:“大、大师伯在论剑锋,说、说是师父您醒了之后可以去那里寻他。”
李忘生大致明白谢云流定是不愿在纯阳内现身,便不做他想地点了点头,不想发现他的徒弟似乎有些手足无措,目光半是逃避又半是惊慌地看着他,不免柔声问道:“怎么了?”
林语元仿佛被雷劈了般坐立不安起来,张了张嘴,却始终冒不出来一个字来,最后她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眼一闭,用颤抖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衣领处。
浑身绷紧,那碗姜汤的辛辣味总算唤醒了李忘生的神志。方才想不明白的问题也倏然想通了,李忘生面不改色地拉紧了自己的衣襟领口,将锁骨上可想而知的痕迹遮挡干净后,这才搁下汤碗披衣起身,敛去情绪地开口道:“我去寻师兄罢。”
在林语元一阵手忙脚乱收拾声中,李忘生半是无奈半是羞惭地摇了摇头。

唉,师兄可真是……太过记仇了。

*

循着记忆中的方向,李忘生独自一人沿着积雪山道慢慢向上走着。
当年他和师父并未舍弃师兄,却因着诸多误会让师兄以为他们欺他骗他,甚至因此出走纯阳,从此不复归来。如今他当真骗了师兄,恐怕这切肤恨意比之当年只会更甚吧?
可如今,他仍是并未舍弃他师兄。
他只是,在想明白一切后,选择了他能做的所有。
或许他与他师兄之间,当真就是那花叶不相逢的彼岸花,即便共赏明月当空,也并不是那同一轮。
早在一年前,他就发现他已经感觉不到师兄的气息了。想来应是他的气海根基已经空耗多年,要支撑不住他的身体了。昔日既然决定了要用「转生续命蛊」,便是想好了万一哪日他身故时,母蛊吞噬子蛊时会一并吞噬掉关于他的一切记忆,这样他师兄就不必如同当年洛风亡故时那般痛苦。
——此间天下,仅有一人能与我同行。
闭上眼睛,鼻间萦绕的是雪落松林的冷冽味道,又闻鹤鸣山涧间簌簌飞羽落,让李忘生真切体会到自己如今仍然活着的事实。
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事到如今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难以接受的,世间万事万物到最后,也不过就是看来者来,见去者去。他修道一生,见过的已经太多了。

没由来地,李忘生忽然想起了何潮音曾经的话来。
何前辈说他,分明自己就所执过深,竟也敢在当年出言教训她。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藏之,不如其出。」
一杯水装得太满了,自然就会溢出,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盛满它。人不能有太多贪欲,要的太多只会损人害己。
他那时便是这么借此劝诫何前辈,也同时在劝诫他自己。
不该放任自己如此习惯、沉溺下去,既为师兄弟,当就如师兄弟。
可师父却说他错了。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
魂魄合而为一归于道,可身心是并不可能完全融合没有分离的。
彼时他并不能理解师父所言为何,后来何前辈居于后山与师父不复相见,再然后师兄出走纯阳与他不共戴天,他才迟迟明白过来这句话的含义来。
到最后,所执皆为空落,未能归一。
行得久了,李忘生也觉得疲了,他将手轻搭在右肩上,隔着层叠衣料他其实摸不到那个伤口,可经年累月与此相对,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大限在何时。
又攀上了一段山道,李忘生倏然顿住了脚步。

蜿蜒山道,风吹雪落,那人不知站在那里多久了,浓绀近黒的宽袍窄袖被风吹得卷过那人手臂,就这么板正着身子负手而立。
他忽生出一阵恍惚,仿佛时光倒流至多年之前,在宫中神武遗迹,那人也是这样站在那里等他。李忘生下意识地回头看去,身旁并无他人。这次他是孤身一人来见他的。
一如他当初所愿。
尽如他一直所愿。
又往前走了几步,李忘生刚要开口,反而是谢云流抢先一步开口道:“我以为于睿祁进不说,自有他们的私心和考量,可为何博玉也没有提过只言片语?”
脚步一顿,李忘生望着那背对着自己站得板正的背影,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斟酌片刻,才恭谨答道:“许是师弟他也寻不得合适的时机言说罢。”
“是吗?”谢云流似是轻笑了声,而后语调一凛,回身望来,“李忘生,你还不肯对我说实话么?”
敛去所有情绪,李忘生淡声应道:“忘生不解师兄所言为何。”
谢云流一哂,向着他的方向伸出了右手,掌心摊开,露出了那朱红印记。
“那么李忘生,「时隔多年今日方知师兄当年赠药之恩」,祁进的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李忘生闻言的第一反应是“为何祁进会同谢云流谈及这个?”,然而这个念头刚刚泛起又被他否决了,那么剩下的只有一个原因了。
“师兄看了那日祁师弟送来的信了。”李忘生平静地应道,“祁师弟伤重,心脉俱断,忘生只是做了应做之事。”
谢云流那只手仍悬于空中,似是在等着他覆手于上,又像是在任他自行开口坦言,李忘生眸光不定地看了许久,终是将自己的左手伸了过去。
“我当然知道。”掌心相触的瞬间,谢云流顿时收紧了五指,一把扼在李忘生的腕间,“可是李忘生,你若是根本没用那药,又是如何敢随那郭子仪远赴战场的?”
李忘生躲闪的眼神顿时让谢云流生出了一个让他暴怒不已的念头来,捏着那人手腕的手不禁用了狠劲,他果断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探脉,却被那人抬手一拦,这下方才的不确定瞬间化作认定。
“你让小丫头真的给你抽骨换血了!?”
眸光几度闪烁,李忘生终是长出了一口气,伸手盖在了谢云流青筋凸显的手背上,可语气却平静地仿若无事:“夙施主只是……用了些方法,让忘生的痛感消退了。”
“李忘生!”谢云流扯着李忘生的手臂将他的半个身子都拉近跟前,难以置信地开口怒斥道,“所以你根本不是「治好了」,而是「感觉不到了」!?”
“……是的。”李忘生看来的眼神很是安静,分明他的手腕已经被勒到红得发紫,但他面色仍是淡淡,仿佛确如他所言般的无痛无感了。
有过一瞬间,谢云流想要抽刀捅这个人一下,最好是直接捅在心口上,好让他仔细看清楚,这人是不是还活着。
“所以你向我允诺同行后又答应做小皇帝的刀,不是因为你有信心全身而退,只是因为你知道无论你受多重的伤,我都不会感觉到,自然也不会拦你。”
小心翼翼地吐出了一口气,李忘生连回答都浅得好似叹气般:“是的。”
顿了顿,李忘生再次开口续道:“自忘生重新醒来后,就一直在思考因由所在。若当真是忘生修得的承负,为何非要等到师兄重上华山?若是师兄没有这一念兴起,那忘生是否就永远都无法证道了?”
谢云流的心随着那人的话一点点下沉,李忘生试图抽出手,但他仅动了一下又被谢云流死死按住,于是他只得轻叹口气:“思来想去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如今这般承负,并不是忘生的道。”
谢云流冷冷开口:“你莫不是想说,你应达的是太上忘情?”
抿直了唇,李忘生终还是摇了摇头:“若是早已参悟,也不会是如今这般。到头来,还是应了师父当初所言。”
深吸了一口气,谢云流倏然松开了一直握着的手,而后用了十分的力气拍在李忘生的胸口,顿时李忘生狠退了几步,捂着胸口矮下了身子。果然如他所想般,那人分明吃了痛,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不若你猜,为何吕家小儿言及李忘生时,说的从来都是他是「最应该得道的」,而非「最能得道的」呢?
——他没有与你共命,他做不到与你共命。
——所以方才见到你时,吾才会问你,你如今还觉得自己是被舍弃的那个么?

“所以你让所有人对我们的关系三缄其口,仿佛一切都仍是当初那样——我恨你至极,恨不能亲手手刃了你。”
深吸了一口气,盛怒之下他竟然活生生被这人气笑了,云袖舒展,两柄长剑结结实实地落于谢云流掌心。一柄剑身略长,嵌红玉结墨色长穗,剑鞘上落满伤痕,另一柄剑身较短,以天水碧剑穗为饰,只是这穗子早已旧得褪了色。
正是「梦仙」和「皓羽」。
“既如此,那就拔剑吧。”谢云流手一抬,「皓羽」就这么被丢了过来,而他亦是动作利落抽剑丢鞘,望来的眼神很是认真,“师弟。”

*

武学修习至谢云流如今这样,已臻化境。再往上追寻,便是不再拘泥于形式、兵刃,端看心境如何。他虽说隐居止戈多年,然从未松懈过继续向上渴求精进的心境,非刀非剑,哪怕是化气凝水,亦可为刃。
纯阳的雪确实养人,但他没想到养了这么多年,竟没把李忘生这性子养得柔软些。还是这般固执规正,是半步都迈不出来。
手腕翻转,长剑绕过对面送来的剑身反手扣下,足尖一点越过那人肩头,反手以柄直撞那人腰间。那人扬手侧身闪过了这一击,不想却因此将自己的面门暴露在他矮身靠近之下,只来得及左手凝诀在瞬息间点在他果断送向心口的一剑上,急退了数步拉开距离。
凌冽寒风呼啸而过,吹得两人衣袂翻飞。谢云流瞧着那莹莹蓝光自李忘生指尖消散,心中一哂,再踏步时又是瞄准那人的要害之处。
他清楚知道,但凡一招击中,李忘生必定会死。
谢云流从未如今日这般放手一搏,可这激荡情绪中并没有恨意。分明这人自作主张欺瞒了他许多,可他此刻对这人却半分怨恨皆无。心里反复回想着他师弟自入门到如今,所有他仍记得的画面。他一面念着,一面又想从中瞧出些别的什么来。
立于棋局之中的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得随着棋局的变化而行动,对他师弟的看法也是如此。如今回想起来竟觉得自己跳出了棋局之外,再看时,又能品出不同的意味来。
——天涯此时……师兄是否真的与忘生在看着同一轮明月?
——从前,往后……忘生始终都只与师兄同行。
——忘生只是兑现当初对师兄的「同行」许诺。
一抿唇,谢云流在心里愤愤地想:李忘生,你最好真如你所言这般!

刺来的剑式绵密无间,携风伴雪,变化无穷。李忘生根本来不及思考任何,只能一心一意见招拆招,很多时候面对谢云流送来的剑招,身体来得及的只有下意识反应。
一口气屏在心头,半点都不敢松。
又一阵利刃撞击声,他反手举剑硬是接下了这千钧之势,四目相接,那人竟倏然轻笑了声,而后,握剑的双手又加重了几分力气,誓要压得他起不了身。
“师弟。”那人慢悠悠地开口道,“你可千万不要松手啊。”
心底一惊,身体已经率先做出了反应。李忘生猛地卸力转身,那长剑错身而过,随后谢云流踢来的脚也落了空,若是方才李忘生不躲这一下,定是要被他钻了空子断了骨。一击不成,谢云流迅速横扫回身,扬手敲在李忘生来不及撤回的剑身上。
余震颤在虎口,李忘生险些握不住手中剑,此刻他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已然失去痛感,若是放至从前,恐怕他已经长剑脱手。
眸光闪烁,李忘生顺着谢云流的动作抬手,而后扭转手势,反手将长剑送出,剑顺势脱手的瞬间,他一掌拍在剑柄上,顿时长剑如虹直逼谢云流腰侧。却在即将击中的那一刻,被他左手抽刀的动作硬生生拦下了,同时,谢云流的剑点上了李忘生的心口。
怎会有这么不讲理的人。

满腔激荡的心情仍然没有消散,失了剑的李忘生没有过多动作,只是死死抓着那剑刃,自掌心蜿蜒而下的汩汩鲜血坠落到雪地上,被拦下的长剑坠地声被深雪吞没,李忘生猛地抬眸看向持剑之人,一时竟忘了那人此刻也并无任何动作,他其实完全可以反击。
但他没有。
那人也没有再进一步,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他。
始终悬着的那口气终是被他缓缓吐了出来,可心跳声依旧鼓噪,李忘生无意识地又握紧了那剑刃,鲜血又涌出了不少,但是他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我说过了,师弟你千万不要松手。”谢云流面色如常地开口,左手将别在腰间的唐刀推回了鞘内,“无论因何、为何,都不要松手。”
隐约觉得他师兄这话里有话,李忘生眸光一黯,语调却仍是平淡:“那不过只是行进路上的一洼浅坑,踩到了,湿了鞋,但仍是要继续向前走的。”
感觉到那点在心口的长剑又往前推了点,李忘生只得又握紧了些,看向谢云流的眼神也愈加柔和起来,“师兄不是从来都只向前走,绝不回头么?”
“……一洼浅坑?”谢云流反唇讥笑道,“李忘生,你是将自己比之浅坑,还是将你我之间的所有比作此呢?”
突然,李忘生感觉到握在手中的剑卸了力,不及看清时那人已然近身,抬手就点在他周身大穴上,托着他的后脑硬是将什么东西送进了他口中。
“师——”“咽下去。”
话音刚落,许是见他仍无反应,那人也失去耐心得一低头,在唇舌相交的同时,用舌尖强行将那苦涩的东西推进了他喉间。
感觉不到刀刃划破掌心的痛楚,却能感觉到滚烫的鲜血涌出。
那人握过他的手,强硬地将其搭在自己腰间,被封了穴的他完全动不了,只能由得那人动作,在逐渐热切的深吻下,他终是咽下了那个东西。
腥苦的味道化开在唇齿间,又被那人和自己尽数吞下,最后一丝缠绵自他的唇角舔过,那人抵在自己额间喘息着,抬手解了他的穴。内力回流的同时,一股奇异的感觉同时爬遍他的四肢百骸,像是有什么霸道的气息强行撑开他周身经脉,而后汇于心口那一点上。
这是谢云流的内力。
意识到什么的李忘生迅速伸手按向心口,随即谢云流的声音极轻极慢地在他耳边响起,仿佛是这始终回荡于空寂山谷的未尽深雪般。

“方才我有无数机会能杀你,但凡你有一点自弃之心都会丧命于此,可你仍是接下了我所有杀招。李忘生,你别想把你的道安在我头上!你既然知晓我之所求,也明白我从不回头,你就别想避开!”
抵在额间的温度离远了些,谢云流亦伸手贴上了李忘生捂着心口的手背,看向他眼底徐徐笑道,“师弟,你可千万不要松手啊。”

*

“所以仙果是存在的,灵药也是有的,只是那并不是药,而是毒。那么所谓的「不能离岛」,恐怕也有别的含义了吧?”
“我想来想去,药宗那药需得完颜氏的血作引,药效作用时如同抽骨换血,为何都是血?想来这最初的药引里,本来就有血,那就是你的血。”
“你不愿离开,便编了个地气龙脉之说骗人,所谓的远离就会周身衰败而亡,只是因为没有持续服药的缘故吧?所以我说,方术奇诡残酷,你也不过是在饮鸩止渴!”
徐明霜冷眼看着谢云流一阵叱责,最后只是摸了摸手中玉如意,半心半意开口道:“世人谓之以药,真人却视之为毒,真人与世人,当真不和。”
“世人称我为魔,你又可知?”谢云流不以为意地撩衣坐下,随手拣了个还算完好的茶杯自行倒了半杯,慢慢饮下,“不和便不和,又能如何?”
“既如此,谢真人为何还不离岛?吾不会帮你,你亦不需要吾的帮助。”
捏着茶杯的手紧了又松,谢云流眸光不定地扫过一旁煨药的炉子,淡淡问道:“我不需要那种东西。但我有一个东西可以问你要。”
徐明霜语调一寒:“仙果早就枯死了,一个都不剩了。”
“不是那个。”谢云流一哂,将手中空茶杯搁到了桌上,“但你好像已经知道我所求为何了,你只管给我,我没那么多耐心同你周旋。”
“……谢真人好像还是没有明白。阴阳家留下的方术多是以血作引的奇诡术式,但凡用了吾的血为引——”“不需要你的,用我的。”
谢云流懒懒抱胸,无所谓地笑了笑。
“与其让他困在这方寸之地,不如困在我身边。既然已经将他困住了,那么困多久?如何困?便由我来决定好了。”
——世人谓之为魔,倒也不是妄言。
徐明霜压下心中所想,思忖片刻后方言:“你且记得,母蛊若是亡故,子蛊亦是不会独活的,你能护他一次两次,护不了一辈子。”
“我会解了这蛊。”顿了顿,谢云流又笑着摇了摇头,“即便解不了,也好。”
“什么?”
“我是说,若是哪日忘生先行故去,那便葬在这里,也好。即便哪日这岛沉了,尸骨葬于墟海之中,也好。”
徐明霜一愣,完全猜不透面前这人到底在想什么,分明已经跨过心中所执登上所求之道,言语间却仍像是始终困于心中所执般,到底这人追求的是什么样的境界?徐明霜忽生出了些许好奇来:“你如今倒是舍得了?”
“为何不舍?”谢云流斜眼瞥了徐明霜一眼,末了嗤笑出声,续道,“你莫不是在想这人是如何参破的?”

掸了掸衣角,谢云流自腰间取下一块玉佩,捏在手心细细摩挲了片刻,待到那玉被掌心温度熨热后,他才缓缓抬头看向徐明霜。
“当我不再在意手中握着的是剑还是刀,不再思虑自己所行到底负了重茂还是纯阳,不再执着于旧时旧事新人新地,万事皆在我,万事又皆不在我。这便是「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
重新将那玉佩挂回腰带上,手掌仍有所眷恋地轻拍了几下。
“你不是问我为何舍得么?因为,我总归会同他一起的。”

*

当祁进一大早就看到谢云流和李忘生双双出现在太极广场上时,他第一反应竟是下意识抽剑上前,却在踏出第一步后硬生生止住了脚步。目光从李忘生胸前的血污转到谢云流腰间明显是蹭到的血渍又到李忘生双手狰狞的血痕,祁进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背过气去,捏着剑的手隐隐颤抖,咬着牙问道:“师兄这是怎么了?”
“双修的一些情趣,你不必知道。”谢云流抢过话去,并满意地看到祁进果然白了脸,抿直了唇吐不出一个字来,在心里将李忘生转赠灵药给他的仇先销一半,“博玉为何不在老君殿内?”
——是你们起得太早了!
祁进气得眼一闭,生生咽下了心里这句抱怨,拧眉应道:“博玉师兄昨夜照看卓师弟去了,卓师弟似乎酒醉得厉害,前半宿舞剑操练折腾了半天,后半宿又是头痛又是发热起来,让人放心不下。”
谢云流闻言没有表情地点了点头,看向身旁之人,果不其然满脸担忧。李忘生柔声问道:“卓师弟如今可好?”
“我正要去看望他,师兄可以同我一道。”
祁进边收剑边四下看了看,如今时辰尚早,新岁过后的几天按惯例都会免去弟子们的早课,因而现在太极广场上空无一人,纯阳大多数人恐怕都还在甜梦中。不然就谢云流如今这样子明晃晃地出现在此,那些不明真相的弟子们得吓个半死。

三人刚到卓凤鸣居所前,就看到上官博玉揉着肩推门出来,见到来人不禁浑身一颤,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大师兄!?”
“……你们一个两个见到我也不必这么害怕吧?若是想要人进不来,山脚下记得布好剑阵。不然便是个宵小之辈也能随意进出你们纯阳宫。”
意有所指实在太多,李忘生淡笑着接过话去:“卓师弟可还好?”
李忘生不说话还好,他一开口,上官博玉自然要看他,这一看,又是一惊:“二师兄怎么了?为何身上都是血?真有什么人闯了进来?”
谢云流轻哼了一声,刚要开口把方才对祁进说的话再说一遍时,被李忘生伸手拦了下来,只听他摇头安抚着上官博玉道:“晨起后同师兄对练了一下,彼此都没留余力,误伤而已,不要紧。”
祁进从上官博玉瞬息万变的脸色上读出了他此刻所想,定是觉得「这便是双修的小情趣么?」
压下心中所想,上官博玉继续揉着自己的肩膀应道:“卓师弟只是宿醉后又受了风寒,如今已经用过药重新睡下了,烧已经退了便再无大碍了。”
“那就好。”李忘生点了点头,“我和师兄也要辞别了,纯阳诸事繁杂,你们多留心些。”
“大师兄!二师兄!”上官博玉不禁脱口而出挽留之意,“师兄们不等师妹们起身再道别么?”
“本来就没想着兴师动众的,等完这个再等那个,那他也不必回去了,就留在纯阳继续给你们当掌教好了。”谢云流一抄手,甚是不耐地开口道,“博玉,纯阳已然复归江湖,守住纯阳上下的责任如今是由你们来担着了。”
清晰捕捉到上官博玉脸上转瞬即逝的悲切,谢云流抿唇一哂,难得软了语气:“真出了什么事,我和你二师兄自会帮忙。”
如此,竟是前尘旧事尽数拂去。
上官博玉呆愣在原地,直看着两位师兄,仿若遥遥时光从他们身上迅速褪去,此间的他们仍是彼时模样。他的大师兄仍是那副恣意少年潇洒张扬,持剑自太极广场上飞掠而过,他的二师兄仍是那副温顺恭谨的谦和少年,指点着他和洛风功课,一招还没拆解讲完,便被大师兄从旁递来的剑招绊住了手脚。
每每在这个时候,他的大师兄总会在比试结束后,摸着他和洛风的头,半是轻狂半是认真地盈盈笑道:“怕什么!出了什么事,师兄肯定会护着你们的!”

——出了什么事,师兄们肯定会护着你们的。
暖暖日光照了一身,上官博玉半仰起头,一如当年那般笑着应道:“我知道的。”

*

离了长安,调转马头向着西南而去。

一路春风踏雨,行至乡间田埂,恰逢春种时节,忆起幼时看顾过的萝卜田,那人非逼着他细说那年为何要避着他,又为何让师父同他认真比试。
他亦不再拘着,尽数坦白。只道彼时他惊觉自己生出了别样感情来,不是追逐竞争的好胜心,亦不是日夜相对的兄友弟恭,而是夜来入梦的心悸不已,偶有触碰的欢喜雀跃。他不知如何排解,只觉这不应该。
那人大笑拍马,将他的话复述了三遍,直言这世间就没有什么该不该,心念已动,便是摧枯拉朽,江河聚下。末了那人还连声抱怨他养的萝卜太过呆板,若是早听了师兄他的话,随心而动,也不用辛苦师兄他日日浇水看顾,愁得只担心这萝卜要枯死。
他便只是笑,直言那人分明就是浇水过甚,那萝卜能活下来全靠他们师父夜来偷摸着松土挖沟,不然照着那人那般「看顾」下去,迟早得烂了根。

夏来晚香,改马换舟,顺流而下。那人枕在船尾荡着水玩,念着他分明答应了要给师兄钓条鱼吃,这么多年了,最后还得靠他自己满足口腹之欲。
他于船头撑篙破水,只叹他师兄心思多变,朝更夕改,从来答应了师父的时辰皆不做数,太过恣意了。那人便也将罪责落在他身上,只说自己不过就是想同他再多待一会儿,不然回到山中他又变回恭谨的「师弟」了,怪没意思的。
那人又言,彼时他自扬州乘船离岸,明明知道什么都看不见,明明知道已然全都舍去,可就是跃至那桅杆之上回首看了一眼,这分明就不是他的性子会做的事情。可就是看了那一眼,那人才迟迟回过神来,无论彼时是如何想的,无论多恨多怒多悲切,他始终还是有个人想再见一面的。
他不言语,只默声撑着船,也不知道流去多远了,才听见他低低应声。他说那日他去了,于兵荒马乱天地喧哗中,瞧见了远帆缩影上的那一点湛蓝身影。

深秋归迟,霜深露重,还是让他们于南疆深处寻到了善蛊之人,费了些功夫,虽说无法引出母蛊,但好歹断了子蛊的联系。那人听毕蛊师可惜了这古老术式被如此斩断,只看着掌心朱印默不作声,末了只冷冷应道这般剜人心头肉的术式失传了也甚好。
离开时再度改道,只往那温暖宜人的地方去了。
于是又一个旧时新岁过去了,桂花酒新了又旧,陈酿新曲,尽落腹中。


拍平了最后一抔土,徐明霜没忍住,还是举起手中玉如意敲了一下那块被他踏实了土堆。灵鹿用头推着他的手,让他赶紧把余下的工作也做了,徐明霜见状不禁又叹了口气,心里只觉得这鹿也是不能要了,对着外人远比对他要好得多。
不过就是在这岛上住了两年,又为他寻了些别的方法续命苟活罢了,怎么一个个都被驯服了似的。
千辛万苦将那人早就刻好的石碑立好,徐明霜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垂眸看着上面行云流水潇洒落下的八个字,不知该说什么。
那人的一生可谓是波澜壮阔,行事作风可谓是将「随性」二字贯彻到底,连带着本该墨守成规的人也跟着他胡来。当是对得起他留下的这八个字。
手指自那凹凸刻痕上慢慢拂过,徐明霜淡淡说道:“会昌灭佛后,吾本以为你们当初的选择到头来仍是个笑话,为上者想要如何落子布局又如何能让你们挣脱?可没想到数年不到,崇尚道教的丹毒发作暴毙,笃信佛教的登基改朝换代。今又闻河西肃清,十一洲复归,这天下竟又河清海晏了。”
轻笑出声,指尖点在最后一个字上,徐明霜喃喃叹道:“史书终是又翻过了一页,你们去岁埋下的桂花酒,便留给吾罢。总不能就这么跟着你们尘归尘,土归土吧?”
突然徐明霜好似听到了哪里传来了遥远声响,隐约像是新岁钟声,引得他不禁起身回望,却只见到熟悉的旧物旧景,半点新生之姿都没有。
可却在再度回身垂眸时,瞥见去岁那两人埋酒之处,隐隐长出了一朵洁白的野花来。
迎风傲立,柔弱却难摧。

慢慢攒紧了拳头,徐明霜复又看向那块石碑,忆起那人最后咽气时仍是那副不以为意的模样,语调平常地同他说道:“你看,是不是我说的,我总归会同他一起的。你千万记得要将我同他合棺,不若你这些年喝下去的都会变成毒。”
怎么会有如此……不讲理的人。
“「归去来兮,合为归一」……么?哼,世人唤你是魔还真是没说错。”
留下这最后一句话,徐明霜一拂袖,只矮身连泥带土铲了那野花捧在手心,弃了从来不离手的玉如意,毅然离去了。

新岁钟声阵阵,今时已是大中六年。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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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13:32 | 显示全部楼层
至此,《经年流景》正文完结。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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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山 | 2024-11-4 10:53:2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呜呜呜呜呜有生之年终于能吃到这口粮了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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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山 | 2024-11-4 10:53:5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喜欢谢李好喜欢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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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山 | 2024-11-4 10:58:2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从昨晚就开始搬运太太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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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山 | 2024-11-5 20:42:5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段小小 发表于 2024-11-3 00:29
上卷:掸雪见鹿梦



玉团子生生!!!!!好可爱(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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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清 | 2024-11-10 02:23:4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篇写的太好了!太太搬运辛苦,下面是一些感悟。
先从剧情来讲,经年流景上下卷我更喜欢上卷,不为其他,下卷江湖风云朝,野动荡写的十分精彩,但是他们两个在这时局中太累,不舍得让他们累,不舍得让他们苦,所以更喜欢糖多一点的上卷。上卷是帮生生塑造魂魄时的梦境。生生一辈子太苦,连梦境里都是苦味的。身为皇室棺材子爱上自己的师兄,又因皇室和身份陷进宫闱不得脱身,甚至差点死在师兄剑下,最终得以与师兄相守也算是结局圆满。到上卷完结已经是十分心疼生生,算算生生的幸福生活,也不过是初初进纯阳和陪小谢参加名剑大会和最后治病与师兄终老这一段,剩下时间无不因身份而烦恼。让我这看客也是百般纠结,好像怎么走都摆脱不了。但幸好结局是好的,幸好结局还可挽回,身体的病还可以治疗,还有大段与师兄相守的时光。上篇的小谢也苦,但更多的是情苦。老师实在太会写,我在上帝视角都能与小谢感同身受。师弟说话总有余地,师兄表白,师弟不愿意,后虽然经事又说愿意,可这愿意又有几分?不免让小谢道长患得患失。小谢的处境好像惊弓之鸟,他需要高度的被需要,需要师弟十分的肯定,需要大量的陪伴。他心灵澄澈,即使察觉诡异也只凭手中利刃,他和生生立场处事性格差异太大,他长长处在一种明白师弟话中有话,可话中话是什么,小谢道长很多时候都不懂,只能把疑虑恐惧不安和爱意囫囵打包通通发给师弟。上篇何尝不是谢云流不出走的另一种情况呢?老师在文中补了大量师兄弟少年相处日常,又可爱又完善了剧情,剧情节奏也把握的十分到位,老师辛苦。
下篇主要讲的就是朝廷风波,老师写的很有武侠风味,概括来讲就是生生想把纯阳在不损害他人的情况下把纯阳从朝廷风波中摘出来,而老谢则一心围绕师弟,前期陪师弟探查东海,后期帮师弟治病。最后两个老头一起归于尘土,写的十分精彩。下篇要提取关键词的话那就是:承担。生生困于纯阳和朝廷,人死复生也要挽救纯阳,是一个真正的如苍松般的君子。风霜雨雪压不垮它,见明心性坚定的追寻自己所求之道。君子不器,生生不会囿于一时的迷惘,在东海,剧情多处提到,蓬莱万花药宗,总让生生做选择。可他那一个都没有舍弃,而是选择自己化身为利刃,借静虚名头从军破局。聪明又不死板,同时在剧情中破案和处事,完全是大家风度,让人不由得信任,不由得喜欢,不由得敬畏,不由得心疼。下卷的生生一直处在病痛当中,好像文字能穿达出苦味,不愿意让生生这么苦这么痛。第一次他们上云来岛求药时,徐时霜说吃了果子不能离岛。我心想还不如吃掉在岛上相守呢,离岛入世又是数不清的愁苦,数不清的烦忧。玉虚真人明面已经死了,不是他的责任可以放一放了,可是忘生没有,老谢也没有强迫师弟。不管是哪个谢对李忘生都是:不强求。老谢性格里的偏执其实大家都知道。正如他弃剑练刀,如他明知前方无路还要往前走一样,但他却对忘生不强求。
如果说生生的爱是包容隐忍和等待,那么云流的爱则是炽热极端和特别。他对李忘生特别,谢云流爱憎分明,对仇人是杀,对弟子是严,对朋友是豪情,对李忘生也是纠结。游戏里他对李忘生说,我来是取你性命也或未必。剧情里,他知道师弟有伤在身,却不强求师弟按他意愿服药,神药最后给了祁进,而不是忘生他知道后也没有多大的惋惜,只是尊重选择。谢云流的爱借助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特别表现的淋漓尽致。
本篇看了更是能体会生生的不易和云流的患得患失。有好几个瞬间我都想穿进文里拿个大喇叭对着谢云流喊李忘生喜欢你,速速结成道侣。对着生生喊,多对师兄说实话,不要总是一人承担,多给一点爱意表露,不要总是隐忍不发。但是好像这样也没用,谢云流需要的是来自李忘生的肯定,而李忘生有太多的难处,所谓命运,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幸好在他们能在一起,幸好即使患得患失,谢云流也会站在李忘生这边。
最后老师做饭辛苦了,谢李幸甚有您,也只是有感而发,很多都是瞎理解QAQ,祝老师事事顺遂,幸福安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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