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李忘生果然早早便起来,用过早膳后就带着两个弟子出了门,向着山下走去。 谢云流原本百无聊赖地盯着师弟更衣用膳,见他直到出了山门,身边仍只带了那两个弟子,顿时惊了: 怎么就两个人? 偌大的纯阳宫,放眼望去别的不说,百十个弟子肯定有的。而且据他昨天逛了一圈所见,除了静虚和玉虚,宫内尚有另外四脉亲传弟子与精英弟子,就算一脉只带一人,也不至于就这么两个歪瓜裂枣吧? 谢云流挑剔地斜睨了那两个“歪瓜裂枣”一眼,这两人看起来倒是沉稳,虽然眼中满是跃跃欲试,却并未喜形于色,勉强端得住镇定,看得出是精心培养过的核心弟子。 不过,比起当年的他与忘生就差得远了。 一代不如一代。 挑剔过后,谢云流又沉默下来,想起去年师父让自己代替他去参加名剑大会的场景。 纯阳宫初建,师父只有他和忘生两个亲传弟子,这次可谓全员出动。忘生平日里很少下山,被他带着一路游山玩水,从初时的局促到后来逐渐放开,不再板着张脸,让他很有成就感。 那次名剑大会,谢云流得了个还算可以的成绩,又得了山庄主人赠与他和师弟对剑,可谓满载而归。彼时他还言笑晏晏,提及此盛事十年一度,下次还要同来,届时他二人手中剑用旧了,还能再换一对新的。 然而时移世易,谢云流没想到这个“下次”来得如此早,又——如此晚,晃眼之间竟是三十年后。 唏嘘之余,谢云流又忍不住好奇:也不知如今的名剑大会规模如何,都办到第四届了,想来不会如去年那届般仓促。当初曾经与他交过手的故友,这次是否会参与盛会?他虽无法与他们交手,却也可从旁窥之一二,待回去之后,还有机会再与他们切磋。 思及此,谢云流又有些跃跃欲试,期待起这趟藏剑山庄之行。 此刻天色才蒙蒙亮,好在山路上有雪,反光映衬之下看起来并不黑暗。几人一路下了山道,步入银霜口时,谢云流心中忽然升起熟悉的异样感应。心念一动抬起头,视野尽头的山壁之上,正静静站着一个浑身裹着黑衣大氅、带着鬼面的身影。 是他! 谢云流反射性攥紧手中的剑,眼角余光却瞥见李忘生与他几乎同时抬起头看向那个方向,不由一怔。 那两名弟子毫无所觉,见掌教突然停顿住脚步,还有些茫然:“掌门师伯?” 李忘生抬手示意两人停步,自己则缓缓向前,那黑衣人对上他的目光,也不意外自己行踪暴露,从高处一跃而下,向着他们一步步走来。 “来者何人?” “掌门师伯小心?” 那两名弟子在此人出现之时才反应过来,仗剑想要冲上前,被李忘生再度抬手制止:“莫慌,是故人。” 言罢他抬眸对上那人鬼面之中露出的双眼,眸色微闪,将手探入怀中,拿出了那封犹带体温的剑帖,向前递了过去。 来人原本正缓步逼近这边,瞧见李忘生的动作时脚步微顿,盯着他的面容看了片刻,似在打量。 谢云流忍无可忍,拦在李忘生面前:“看什么看!藏头露尾,丢人!” 可惜没人看得到他。 两人就这般维持着一个递出剑帖,一个仔细观察的模样,数息过后,那人似乎被李忘生此举激怒了,不再如先前那般慢慢走近,而是脚下用力,身影一闪便出现在了李忘生面前,抬手直取他命门。 李忘生却不闪不躲,始终望着他,喉头微颤,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将所有话语哽在喉间,没能说出口来。 下一刻,那人已将他手中剑帖夺去,又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几个纵跃便消失在了林木掩映间。 一如来时那般突然。 好强! 望着那倏然冲来又远遁的身影,谢云流瞳孔剧震。 方才发生的这一幕委实太快,虽然不想承认,但谢云流还是被来人的实力所震慑住了。 出于某种不明原因的关联,那黑衣人一出现,他便认出对方正是此世的谢云流。对方突然出现固然让他诧异,但最令他惊讶的还是李忘生的反应,师弟似乎还要先他一步认出对方的身份来。 他是怎么通过这套连身形都看不分明的装束将人认出来的?! 谢云流对此百思不得其解,甚至忍不住怀疑,莫非他之前的猜测有误,此世的【谢云流】并没有一直留在东瀛,而是也曾回来过? 更让谢云流毛骨悚然的是,他不过走神了这一瞬,剑帖就被对方抢走,那人动作太快,气势又强,以他如今的身手居然完全赶不上对方的动作——根本没比一旁那两个歪瓜裂枣强多少。 丢人。 一旁的两名弟子也才反应过来,上前要追:“掌门师伯,剑帖——” “不必在意。”李忘生周身气劲流转,将两人安抚下来,语调却鲜见上扬些许,仿佛遇上什么让他极为开心的事情一般。 这语气—— 谢云流有些诧异地看向李忘生,就见眼前之人双眼明亮,一如少年之时,唇角甚至带着笑意。 他顿时沉默下来。 ——你的剑帖被抢了,为何如此高兴? ——还有,那家伙抢剑帖做什么?! “走罢!”李忘生无视在场众人心中纠结,对身边两名弟子道,“剑帖已失,名剑大会去不成了。你二人权且回去告知清虚真人一声,不必在意今日之事。” 那两名弟子听出他言下之意,不由大惊:“掌门师伯不回山吗?” “我还有些事,你二人先行回去,不必跟着了。” 言罢,李忘生便就这般闲庭信步向前走去,姿态悠然,谢云流甚至诡异地从那背影中看出几分愉悦来。 那两名弟子虽想跟上,但掌教有言在先,又不好忤逆,只得向李忘生的背影行了一个礼,目送他向前走了片刻才转身离去。 谢云流却没这些顾虑,有些烦躁地追上李忘生的脚步,看着他仿佛漫无目的一般顺着小道一路向下,忍不住追问:“你要去何处?” 顿了一顿,又道:“他想做什么?” 毕竟不曾真正经历过数十年岁月打磨,这一刻,谢云流惊觉自己越发猜不透李忘生的心思了。 刚刚他分明察觉到来人身上的杀气,那个【谢云流】周身气势根本没有丝毫遮掩,他不信李忘生没察觉到。 但他为何丝毫不设防? 就这样——信任他吗? 谢云流攥紧手中长剑,视线转向那人消失的方向,眸色黯沉: 近三十年不见,那厮竟敢对师弟释放杀意,真是出息了! 他怎么敢! 正自惊怒,身边之人却忽然顿住脚步,谢云流诧异回头,瞳孔剧震—— 一柄横刀正从后方架在了李忘生后颈处,刀身极稳,没有丝毫颤抖,刀柄则握于一只带着漆黑护手的手掌当中,执刀之人宛如鬼魅,贴在李忘生背后沉沉开口: “你胆子倒是大。” 这声音低沉,因面具之故有些沙哑失真,听不出喜怒,然而以刀威慑,显然来者不善。 “谢云流,你敢!” 谢云流又惊又怒:这人是何时出现的?他竟然毫无察觉! 这就是三十年之后的他吗? 有点强。 看着那闪着寒光的刀刃,谢云流艰难抹去脑海中不合时宜的自恋,学着上次那般运起内力攥住对方握刀的手,想试试能否再度进入对方体内,控制他的行动。 可惜试了半晌,仍白费力气。 “师兄,阔别三十载,你可安好?” 李忘生的反应却要淡定许多,显然并不意外对方去而复返。谢云流甚至从他的眼中看到几分欣喜与欣慰,不由扼腕: 师弟的脾性未免太好了些! 黑衣人——【谢云流】丝毫不意外自己的身份被对方叫破,缓缓抬起未持刀的手,将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露出一张依旧俊美却满是沧桑的脸庞。 他将面具随手丢在一边,面如寒霜,满是煞气:“你是如何认出我来的?” “师兄身法卓然,一如当年。” “……” 两个谢云流都沉默下来,万万没想到李忘生居然只凭身法便能认出来人的身份。 “所以你将那剑帖交于我,是想表达歉意?”【谢云流】一声冷笑,李忘生,别以为这样,便能勾销你当年害我之仇。 李忘生闻言一怔,不顾架在颈项上的刀刃霍地转过身来,脆弱的颈项瞬间被划破油皮——谢云流清楚感受到这一瞬间,那厮持刀的手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师兄何出此言?!” 李忘生是真的被这句话惊到,眼中的不解有如实质。【谢云流】见状似乎更气,握刀的手指更用力几分: “怎么,几十年过去,当年你所做之事,自己都不记得了吗?” “师兄所指,难道是当年——” “不错。”【谢云流】道,“那一日你蛊惑师父,害我叛下华山,远走东瀛,这些年来我日日夜夜都想生啖你这小人之肉,亲手挖出你的心来,看看你这伪善的皮相之下,究竟长了一副多黑的肚肠!” “脑子被药糊涂了不成?!有病就去治,休要丢人现眼!”听这厮张口不说人话,谢云流忍无可忍,“空长了一把年纪,人糊涂了心也瞎了,是非不分了吗?!那日在码头之上,忘生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你自己话听了一半生出误会,怎的这么多年还没想明白?” 他死死攥着【谢云流】握刀的手腕,看着眼前满面尘霜、神情阴鸷的中年男人,却在对上那双眼时微微一震。 有一瞬间,谢云流似乎听到了喧嚣的海风,嗅到了夹着咸腥气的凛冽气息,也清楚瞧见了那经年累月之下,由深沉的爱意逐渐打磨而出的凛然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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