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李忘生这一觉睡得很舒适。 或许是因为回到熟悉的家中,亦或许是师叔的酒助眠效果绝佳,他这一觉直睡到几近日暮才悠悠转醒,尚有些意犹未尽。 他伸手在床头柜上摸了摸,没在熟悉的位置摸到手机,先是一怔,察觉到自己几乎不着片缕裹在被子里,又是一惊。 睡着前的记忆隐约回笼,李忘生僵硬一瞬,而后慌忙看向屋中——还好,师兄不在。 居然在师兄面前如此失态……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喝酒误事,古人诚不我欺。 匆匆爬起身,李忘生又在床头看到了叠放整齐的全套衣物,上面还放了字条。他将之捻起,就见纸面上笔走龙蛇写着一句话: 【没经你允许开了衣柜,旧衣服拿去洗了。】 句末还严谨地加了标点符号,圈画的很圆,意外有些可爱。 李忘生顿时莞尔,轻舒口气,打开床头抽屉将字条妥善收好,而后拿起衣物穿上——谢云流在这种小细节上简直贴心至极,衣物都是按照穿着顺序摞起来的,他心中越发熨帖,穿戴好之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走出了卧室门。 客厅中并无人,师父的房间敲门也无人应答,李忘生找了一圈,最后在后山的菜地里找到了正挽起袖子蹲在地里摘菜的师徒两个。 听到脚步声,两人几乎同时抬头,瞧见李忘生后,吕山石先笑了起来:“瞧,这不就来搭手的人了?”说着向旁边塞满了各式冬菜的篮子抬抬下巴,“忘生,把这些拿去厨房。” 李忘生脚步一顿,看向篮子里琳琅满目的菠菜、茼蒿、香菜等,讶然道:“怎么摘了这么多?” “晚上涮火锅,正好这批菜熟了。”谢云流起身将掌中满把的小白菜放入篮子里,“差不多了吧,师父?” 吕山石显然正摘得起劲儿:“不急,再摘点,忘生先去洗菜。” 李忘生应下,拎起篮子时最上层的菜险些抖落,忙用手护住:“太多了,师父,就我们三个吃不完。” 谢云流赞同:“吃火锅又不是只吃菜叶子,还有其他东西呢!就这些吧,我和忘生去洗菜,您老找地儿歇会。” 吕山石闻言不甘不愿站起身:“行吧。好不容易你们回来,还想多消耗点——啧,剩下的都要老在地里了。” “想吃之后再吃,又不是只回来这一趟。”谢云流随口安抚,伸手接过李忘生手里的菜篮子,“走了,洗菜去。” 菜篮子还没焐热就被拎走,李忘生一怔之下,忙从旁护着倾斜滑落的青菜:“慢点,慢点,要掉了!” “你抓点出来。”谢云流极其自然指挥,又抱怨道,“都说了不要摘这么多,等会儿送大厨房点吧!” “不行,留着我吃!”后方传来吕山石不爽的声音,“他们敢给我徒弟脸色看,还想吃我种的菜?门儿都没有!” “我都没当个事儿!再说也就那么两个人,后来不是还有人来跟我道歉么?”谢云流半转过头,“您今晚要吃的羊肉卷还是人家赔礼送来的呢!” 吕山石佯怒,随手捡起根草棍轻飘飘丢过来,半路就坠了地:“臭小子,我是为谁抱不平?” 谢云流脚步加快,敷衍答道:“好好好,我错了。您老都忙了一下午,快洗洗手歇着去,啊!” 李忘生终是没忍住,“噗”地笑了出来:好久没见师父如此不顾形象嬉笑怒骂,果然还得是师兄。 他目光灼灼看向身边人,低声道:“师兄,你们下午将度牒信息更新啦?” 谢云流点了点头,漫不经心道:“改动一下个人信息而已,师父一直留着我的度牒,操作起来很容易。” “有人为难你们了?” “不至于,师父好歹是观主。”谢云流漫不经心颠了颠菜篮子,“就是回来的路上有些人说了点不中听的,被师父教训了一顿——老头子太久不管事儿,有些人心就野了。无妨,等我回来挨个紧紧皮子,想来就老实了。” 32. 吃过晚饭后,已是华灯初上,师兄弟两个商议一番,决定今晚先不回学校,就在观里对付一晚。 纯阳观虽然不大,客房还是有一两间的,然而谢云流自认不是客,说什么都不肯去客房,干脆将师父钓鱼用的行军床搬出来,收拾收拾搭在了李忘生的卧室里,铺上被褥凑合一晚。 至于为何不搭在隔壁改成书房的剑气厅,谢云流振振有词:那屋子一点生活气息都没有,睡不好。再说他们师兄弟两个久别重逢,正好抵足而眠——顺口埋怨吕山石小气吧啦,只给徒弟配个一米二的单人床,但凡是个一米五的,他们两个也能凑合凑合睡下。 然后被吕山石一脚从客厅踹了出去,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晚饭吃得有点多,于是饭后师徒三人去附近的广场遛了一阵。 小区广场不算大,这边一波那边一撮做什么的都有。中途吕山石被相熟的广场舞大爷大妈拖走,师兄弟两个见势不对早早开溜,险险逃过给老年艺术团添加新鲜血液的命运。 走出广场舞团占据的地盘后,喧嚣声明显低了不少,两人干脆绕着外环人少的地方漫步,随口聊着纯阳观这些年来发生的事儿。此时经过一整日的相处,两人间那点微妙的局促与陌生几乎消失殆尽,聊得颇为其乐融融,等到绕回广场舞区域和吕山石汇合时,还有些意犹未尽。 吕山石的情绪也颇为高昂,他刚刚和老伙计们炫耀了一番两个徒弟,这会儿见到他俩,便招招手将两人叫去,很是惹来一片羡慕的目光:旁的不说,谢李二人的外在条件实在养眼,盘靓条顺,俊秀有礼,只可惜都是道士——大概率没法介绍对象,只能过个眼瘾。 师徒三人默契地没提什么流派问题,有志一同将这个话题敷衍过去。 等吕山石炫耀够徒弟,勉强尽了兴,三人才一起回了观里。 这会儿已临近九点,吕山石径自回房休息,谢云流和李忘生则轮流去洗漱。待李忘生收拾完浴室回到房中,就见谢云流正边擦头发边站在电脑桌前,浏览墙上悬空书架上摆放的藏书。 “师兄想看什么,直接抽出来就是。”李忘生随手关上房门,道,“还有电脑,师兄要玩也可以打开。” 谢云流“嗯”了一声,视线落在电脑上,倒是来了点兴趣,“你电脑里有什么能玩的?” 李忘生按在门把上的手一顿,道:“有剑三。” 他对上谢云流看过来的视线,喉结微动:“今天还没签到,师兄要上线吗?” 谢云流深邃的双眸微眯,嘴角勾起:“猜到是我了?” “师兄的声音很好认。”李忘生诚实点头,毕竟聊了那么久,若说认不出来,也太假了些。 “只是声音?”谢云流挑挑眉,故意挑刺,“不怕认错人?” 李忘生轻笑:“我确认了一整天。”顿了顿,又道,“师兄的语气和说话习惯都未遮掩,你早就知道是我吗?” “你倒是老实。”谢云流很满意,却闭口不答他的反问,绕过电脑椅走到他面前,“什么时候猜到的?” 眼见对方忽然迫近,李忘生心底忽然生出些微妙的紧张:“今早……在手机店。” “原来我那么早就露出了马脚。” 谢云流在他面前站定,恶趣味地抬手按在一旁的墙壁上,摆出个标准的壁咚,“师弟,贸然揭穿别人的马甲,可是要被吃掉的。” “……师兄又不是别人。” 啧,犯规了啊! 谢云流一怔,原本只是想闹对方一把的恶趣味心情骤然变了味儿,有些讪讪然地收回这个油气十足的动作,抓了抓头发:“呆子,你这直球打的,叫我说什么好?” 李忘生茫然看他。 “算了,不逗你了。”谢云流抓过他肩上搭着的毛巾,连同自己的一起丢在衣架上,“走,去把头发吹干,早点睡觉。” “哎?”李忘生尚未反应过来,已被他拉到床边,“不签到了吗?” “签什么?又不是给游戏打工,还得日日打卡。”谢云流嫌弃地“啧”了一声,“等回学校了咱们再双排,一个人上线有什么意思?” “师兄说得是。”李忘生笑了起来,“等下次我将笔记本一起带回,就能和师兄一起玩了。” 33. 说到游戏,自然绕不开那两个与他二人同名的NPC,“谢云流”与“李忘生”。 “之前我就想问,你如此在意他们的故事,是因为同名的缘故?” 谢云流侧身躺在行军床上,一双长腿将窄床衬得越发逼仄。他半支起头颅看着不远处坐在床边的李忘生,贴心地转移了话题:他二人才因为谁睡床谁睡榻推拒半晌,最终还是谢云流不要脸地先一步躺上榻,言明你要么睡床,要么躺我身上,二选一,才迫得他无奈认输,神色却仍有些勉强。 听他强行将话题拉回到游戏上,李忘生无奈,轻叹口气道:“是,也不是。” “你当初说你时常梦见自己在等人,所以与‘李掌门’共情。”谢云流回忆着他当初的说法,眉头微蹙,“你梦里究竟在等谁?” “我也说不清。”提起此事,李忘生的神色添了几分茫然,“我只知道是在等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却不知道为何等他,他又是谁。梦里的我像是‘他’,又不是‘他’,除了能感受到那种刻骨的思念外,也做不了其他。” “没试过去寻找吗?” “?” “去找,走出囹圄,去找想找的人。”谢云流理所当然道,“既然都是‘刻骨’思念了,为什么一定要等在原地,而不是去寻他?” 他说着顿了顿,想起游戏中那两个同名NPC之间的故事,又皱起眉:“总不能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吧?” “我不知道。”李忘生诚实地摇头,目光落在他理所当然的神情上,薄唇微抿,片刻后才再度开口,“不过,我梦里所见的风景,与游戏中的纯阳宫很是相仿,也不知是海马效应产生的似曾相识,还是当真如此巧合。” 他曾无数次闲暇时神行到纯阳宫,看过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每一处都有似曾相识之感。时间一长,反而让他心中生出惶惑,甚至疑心是自己看得多了,将梦境与现实叠加,以至于记忆出现偏差。 但他又对此莫名在意,无法开解,所以才会格外好奇起游戏中的剧情:或许等他看过游戏中那两人的前缘今生,那萦绕多年的梦境也就自然开解,不会再困扰他。 亦或者—— 李忘生凝视着眼前之人,倏然恍惚一瞬——他梦中在等的人,或许已经回来了。 “又是同名又是梦境,总不能你我是他二人的转世吧?” 听到这里,谢云流忍不住调侃了一句,抬眼看向李忘生,却见他望向自己目光逐渐幽远,似在看他,又似在透过他看向其他什么人,不由皱起眉,直觉不太喜欢这种感觉。 “你不会真这么认为吧?” “我……” 李忘生迟疑, 略一犹豫,道:“我道家本就有转世重修之说,如若……” “李忘生!” 谢云流忽然盘膝起身,与李忘生相对而坐,伸手拉起眼前人的手掌,双目灼灼盯着他,“鹏游蝶梦,俱是变幻夸诞之谈,你该分清何为虚假,何为真实。在意可以,不要被它影响到你自己。” 手上一热,被对方以不容拒绝的力道握紧,李忘生指尖微颤,几乎被他坚定的目光灼伤,喃喃反问:“既是庄周梦蝶,又该如何分清何为真实,何为虚幻?” 谢云流忽然轻笑,将他的手掌拉到自己脸颊上:“那你不妨捏捏看,师兄是真是假,是梦是幻?” 掌心一热,贴上了同样温软的脸颊,李忘生被惊得手指微蜷,却又克制不住眷恋地在那脸颊上蹭了蹭,而后——用力一捏。 “哎——” 谢云流没想到他真下得了手,夸张地痛呼出声,“你还真下手啊!” 李忘生禁不住笑起来,双目弯弯:“师兄是真的。” “当然。”谢云流将他的手拉下,仍不解气,伸出另一只手依样画葫芦在他脸颊上捏了一把,如愿听到师弟的痛呼声。他满意点头,抬眼看他,“知道你我是真,就足够了。余下的事情不必多想。” “可是……” “没有可是。”谢云流不等他开口,便再度打断,正色道:“孰能浊以澄?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明心方可见性,你好奇NPC的故事,我可以陪你走遍整个剑三;但你若沉湎梦境,我又如何帮你?” 李忘生怔怔听他此言,心头忽然一片清明,他轻吸口气,将胸中沉郁呼出,低声道:“师兄教训的是,忘生记下了。” “乖。”谢云流满意地在他头上拍了拍,“想通了就早点睡,等明儿回去,我们一起刷烛龙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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