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背景] 【完结】与君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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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流光 | 2024-10-17 14:58: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忽然被师兄抓着一路风驰电掣冲出偏殿,李忘生诧异过后便反应过来,冷风一激,骤然昏沉的头脑也跟着清醒。他一边借力与师兄并肩御风,一边试图解释。然而才张嘴便灌了满口冷风,下意识呛咳两声,直接岔了气儿。
        谢云流被他突然呛咳惊到,忙搂着人挑了个无人的峰头落下,一边抬手给他拍背,一边忍不住毒舌:“李忘生,笨死你算了!驭使轻功都能被呛到,你这几十年是活到狗肚子里了吗?!”
        李忘生一边咳嗽一边摆手,好在只呛了一小口,很快便顺过气儿来,讨饶道:“一时不慎岔了气,叫师兄看笑话了。”
        “一点都不好笑!”替他顺了气,谢云流也未收回手,而是将人揽到身边来,“堂堂纯阳掌门,被一口气呛到,说出去非得让江湖人笑话死!”
        李忘生竟还有心情同他打趣:“忘生这辈子所有拙劣之处,都被师兄看到了。倘若真有外人知晓,一定是出自师兄之口。”
        谢云流见他眉眼弯弯看向自己,语气中明显带着几分轻松愉悦,之前憋着的那点烦躁又消去大半,忍不住伸手戳戳他脸颊:“你这张嘴噎人的时候倒是挺能说的,怎么该说的时候不知道张嘴?”
        李忘生知道他说的是离开偏殿前那件事,神色微顿,叹了口气:“是忘生的不是。”
        “你这个毛病早就该改了。”谢云流得理不饶人,干脆趁着这个机会将此事跟他掰扯清楚,“做了什么好事,嘴巴闭得像蚌壳,该解释的时候不解释,不该解释的时候倒是一套接着一套,让人听着生气!”
        “是忘生想岔了,师兄莫要生气。”李忘生也知道自己拙于言辞,这些年担任掌门,虽然多少历练出来,但面对谢云流时,那些过于理性的摆事实讲道理并不好用,一再思量,反而常说错话——若非如此,他们之前数度见面,也不至于次次闹掰,纠结至今方得说开。
        教训吃得够多了,得改。
        “师兄若真想知道,忘生不会隐瞒,便随意说说,你也随意听了便是。”
        这么好说话?
        谢云流盯着他双手环胸,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行,说说吧!你究竟都做了些什么,才彻底压下朝廷那边的麻烦?”
        李忘生叹了口气:“并没有师兄想的那么复杂,当年之事本就可大可小,端看官家态度罢了。忘生不过是审时度势,推了一把而已。”
        当年谢云流去救废帝,只是出于朋友情谊,先帝对于废帝本也没打算斩尽杀绝,只要后者足够老实,至多软禁一生罢了。真正令先帝大动干戈决定对废帝出手,还是因为废帝的兄长起兵叛乱、并封废帝为皇太弟一事——至少到此为止,无论废帝也好,谢云流也罢,都是被迁怒的对象。
        “当年师兄护那人东渡,看在师父的面上,先帝曾言,只要那人今生不再踏入大唐,此事他可不再追究。纯阳宫也随之韬光养晦,减少与朝堂中人往来,天长日久,先帝自然不再关注此事……”
        谢云流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忍不住打断他:“说重点。”
        “……倒也没什么十分重要的地方。”李忘生轻描淡写道,“先帝原本就有松口之意,后来……我与他做了个交易,帮他办一件颇为棘手之事,交换他不再定师兄昔年全朋友之谊的行为为谋逆,如确定师兄与废帝等叛党再无纠葛,昔日之事一笔勾销,师兄随时可以回来做纯阳的大弟子,甚至掌门。”
        谢云流心中陡然一惊,想起当初无论是宫中神武遗迹,还是烛龙殿,李忘生都言之凿凿说过,只要他愿意归来,自己便将掌门之位还给师兄——然而他当时钻了牛角尖,认定这都是对方的花言巧语,压根不曾信过,更不曾深思其背后种种。
        此刻李忘生说得越轻巧,谢云流心底越生出惊心动魄之感,忙追问道:“究竟是何事能令那厮以此交换?”
        李忘生抿了抿唇,抵不过师兄的逼视:“……去往南诏,一探曾祸乱巴蜀之地的南诏剑神真实身份,二寻丢失的《山河社稷图》残卷,三则是——查看南诏是否有不臣之心,必要时出手。”
        谢云流心头一震,某个深藏在记忆深处的名字骤然浮现,他一字一顿道:“你就是因此才被困烛龙殿的?!”
        他当年心中就有疑惑,忘生虽然实战经验不多,但那时已然练就内景经第三重,单论内力深厚,当世除师父吕祖那一代人外,无人能出其右——这一点上就连谢云流都甘拜下风,毕竟他自从东渡后移了性情,后期更是不肯轻易使用纯阳武学,内景经只到二重初窥门径便放弃了。
        除了内功,纯阳武学更是以轻功见长,兼修诸多免控、解控手段,李忘生又博览群书,略通药理,不该那般轻易被人抓走才对,所以——
        “你当年在融天岭被抓,是故意的?”
        李忘生没料到师兄竟如此敏锐,垂下眸子算是默认:“确实是忘生托大了。本想着将计就计寻找幕后主使,伺机救下江湖同道,不料那十香软筋散甚是难缠,之后又出种种意外,加上悲酥清风,两者叠加,药性实难祛除,才马失前蹄,深陷烛龙殿。”
        “你——”谢云流气得原地转了两圈,恨恨然道:“李隆基那厮打得好算盘!他手底下那么多狗腿子,天策、神策、凌雪阁——哪个不能给他办事,非得让你这个清修之人出手,分明不安好心!”
        李忘生道:“师兄高看我了,这些事情朝廷那边自然派了专人负责,忘生只是去敲个边鼓,毕竟——纯阳乃清修之所,不会参与到朝廷事宜当中。”
        这些年来,无论是寻找大师兄还是为其澄清名声,都是李忘生私下所做,而非纯阳掌教。明面上纯阳掌教李忘生长居纯阳宫,鲜少外出,实际上李忘生曾数次乔装打扮,换个身份化名下山,办完事后再将身份一藏,天衣无缝。
        他说得简单,然而与朝廷打交道,怎可能如他说的那般轻巧,定如同与虎谋皮,刀尖起舞。在此期间,李忘生还要维持纯阳与朝廷之间的平衡,保证纯阳超然物外的地位,避免卷入江湖与朝廷的纷争当中——这其中需要付出的心力,曾经的谢云流可能不懂,然而自从执掌刀宗,知晓一宗之主所要负责的事情有多繁琐后,他亦能窥知一二。
        “所以师兄放心。忘生并非贪恋权势,只是机会难得,所以……”
        话音未落,身体忽然落入对方炽热的怀抱当中,李忘生微微一震,随即心头生暖,贪恋一瞬后才抬手去推他:“师兄?”
        “别动,让我抱一会儿。”谢云流用右手强行按着李忘生的后颈,不让他看自己此时的表情,心底却被酸涩的情绪所侵占,还有几分难堪。
        尤其是想到烛龙殿中自己所作所为,还有那之后,不顾对方的伤势杀上纯阳,逼着李忘生现身与己一战……桩桩件件的混账事当时不觉如何,如今想来,谢云流恨不得回到过去,向当时的自己报以老拳。
        但凡他能早些醒悟……
        察觉到谢云流的沮丧,李忘生在心底轻叹一声:所以他才不打算将这些已经过去的陈年往事拿出来说与师兄听。如今时过境迁,那些事情终归都已尘埃落定,说出来不过平白乱人心绪罢了,毫无意义。且师兄本就是心性敏感、易入迷惘的性格,他二人也才刚刚交心,若要因此从一个牛角尖钻入另一个牛角尖当中,那便得不偿失了。
        然而师兄方才的反应却让他心惊,意识到自己又犯了老毛病:有些事情不能过于理性看待,已经被对方知晓的事情,与其藏着掖着让对方一知半解,不如直接说开,以免徒生误会。
        只是——
        烛龙殿……
        回想起十年前那场令他仍旧后怕的南诏一行,李忘生的神色又出现了片刻恍惚,眼前阵阵眩晕,恍惚间竟好似瞧见熟悉的巍峨古旧宫殿,耳边簌簌声响,仿佛无数爬虫正向他逼近……
        “师弟?”
        察觉到怀中人身躯几不可察地轻轻颤抖,谢云流有些疑惑:“冷么?”
        清朗的声音将爬虫声盖去,也将他的神智拉了回来。李忘生心中一凛,闭了闭眼再度睁开,眼前仍是空旷的山峰与夜空,哪儿来的殿墙重影?
        不对,这不对!
        李忘生用力攥拳,指甲陷进肉里带来些许疼痛,却仍觉得整个人状态都不对,尤其是右手食指指尖,那个不起眼的小伤口更是麻胀怪异。想起先前与掩日魔剑接触后的异样,心头一凛,忙挣扎着从谢云流怀中脱出,按着他的手臂:
        “师兄,我怕是要渡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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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流光 | 2024-10-17 14:58: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自烛龙殿一役结束后,李忘生便察觉到自己的心性修为上有了个不大不小的破绽:他听不得爬虫声。
        那种很细微的、爬虫簌簌靠近的声音,一旦响起就会让他应激一般浑身疼痛,仿佛仍被那醉蛛老儿养的毒蛛日夜噬咬一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高手过招,一时失神足以致命,更何况如此严重的心性破绽?因此在养伤的那几年里,李忘生不断修心,强化心性,久而久之,这种惊悸感才逐渐减弱。可毫无防备之下骤然听见声响,还是会瞬间汗毛倒竖,浑身不舒服。
        好在纯阳宫位于华山之上,常年白雪皑皑,爬虫近乎绝迹,即便偶尔下山,心理上早有准备,也能克服。
        但此时此刻,他还在纯阳宫,落脚于白雪覆盖的山峰之上,哪儿来的爬虫声?更何况还伴随幻境——这显然不正常。
        再联想到之前一时失神与掩日魔剑接触、短时间内多次恍惚……答案显而易见:他的劫数到了。
        闻言谢云流心头一惊,眉头紧蹙,顾不得询问更多,将人往怀中一揽便施展轻功,向着紫霄宫方向飞奔而去:“我们这就去见师父。”
        ……
        “你们两个臭小子,速度可真慢。”
        听到屋外传来的声音,山石道人从屋中走出。刚开口调侃他们一句,便察觉到李忘生状态不对,身影一闪,下一刻已经出现在李忘生身前,抬手按住他脉门。
        李忘生如今已是宗师以上修为,若是平时,即便是师父突然伸手抓向要害,也会本能闪躲。然而此刻他却极为安静地任由对方抓住手腕,紧闭的双眼微颤,却并未给出进一步反应。
        “居然如此之快!”山石道人在他双眼眉心看了看,瞧见印堂处影影绰绰浮现的黑气,眉头微蹙:“不应该呀!”
        “师父!”谢云流急道,“师弟在路上便失神至此,先前尚能给出反应,可现在——”
        “莫慌,先将人带进去,就去你收拾出来的那一间。”山石道人打断了他的话,当先一步走回院子里,“我需得做些准备,你俩先进去!”
        谢云流也不敢耽搁,将师弟拦腰一抱冲入小院。
        这座位于非鱼池后方山坳内的小院,是当初几个徒弟特地修建来给吕祖静修用的,吕祖飞升后,便由其化身山石道人长居。与身为国教的纯阳宫雕栏画栋、庄严肃穆的建筑风格不同,小院相对简陋,材料也是就地取材,以不远处雪竹林中的雪竹为主体,辅以砖石建造而成,乃是一主两厢凹字型院落。
        主卧自然是山石道人自己居住,而谢云流带着李忘生进入的则是左手边的厢房。
        修行之人,寒暑不侵,是以这房子的保暖功能也就聊胜于无。但雅致清静,又布置有阵法,平日里除了山石道人自己之外鲜少有访客,能保他二人心魔劫期间安全无虞。而雪竹又有清新凝神之效果,在二人渡劫之事上也稍有助益。
        平日里山石道人住在主院,两间厢房一用来待客烹饪,一作为客房,都简陋得很。但如今这间屋子里却放了许多与之格格不入的东西:成卷的大红绸布,儿臂粗的红烛,焕然一新的床榻、被褥,以及瓜果点心等等,多数都堆在一起,显然还未布置完毕。
        谢云流一路将人抱到里间床榻上,本想让他平躺休息,却不想李忘生身体一接触床铺便自发动了动,竟起身盘膝,摆出五心朝上的打坐姿势,只是双眼依然紧闭,显然并未清醒。
        可真是……
        强行按下打扰对方的冲动,谢云流焦躁地在床边转了一圈:忘生的劫数来得突然,师父原本应允要传授的渡劫经验也没来得及讲,再加上仓促之间他二人未能结契,这助劫一事还不知成与不成……难道他只能这样在旁看着?
        好在山石道人很快也走进屋中,谢云流听到声响,飞快迎上前:“师父——”
        “静心。”山石道人仅看了他一眼,“你现在的情况没比忘生好到哪里去,想要助他,你不能乱。”
        谢云流闭了闭眼,勉强自己安静下来,再看山石道人,却见他手中捧着个小小的香炉,走到床边矮柜旁将之放在其上,又从怀中取了一把油纸包裹着的线香。
        随手将线香外的油纸剥开,山石道人又想起一事,“对了,庚帖你送去了吗?”
        “放好了,师父放心。”谢云流点了点头,在前往李忘生所在的偏殿寻人前,他按照师父的吩咐,先一步将写有他二人生辰八字的庚帖以红纸包裹,送往纯阳宫祖师爷案前,完成了第一步结契的步骤。
        山石道人满意颔首:“那就好,最重要的一步已经做到了,总算没白忙活。”说着取出三支线香,转手插入香炉当中。
        谢云流见他迟迟不说下一步,反而摆弄着香炉与香,不由诧异:“师父,你还有空弄这劳什子玩意儿?”
        “不识货。”山石道人呵呵一笑,“这可是你博玉师弟的得意之作,特制安神香,除了忘生外,也就老道我曾有幸试过,是个有趣的东西。”
        言罢再看谢云流,却发现他压根没注意自己所言,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李忘生,眉头紧皱,显然担忧非常。山石道人不由叹口气:这会儿倒是有当年关心师弟的模样了。但凡这浑小子这些年不那么混账,他二人也不至于将好好的青梅竹马情意搞成恨海情天模样,平白叫人牙痒。
        不过,另一个也不怎么省心就是了。
        “行了,别摆出这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感慨完毕,山石道人一浮尘抽在他背上,“干正事了!”
        谢云流被他打了个趔趄,可见这么多年师父打人的功力有增无减,无奈活动了一下肩背:“师父,我该怎么做?”
        与有过吕祖传授经验的李忘生不同,谢云流是第一次见人渡劫,还是刚刚才定下来的恋人,事关对方生死,此时难免紧张,那么高大的一个人,俗世里浮浮沉沉历练了许久,面对在意的人时,仍如曾经的纯阳少年那般手足无措。
        山石道人用下颌指了指床榻:“你也上去,盘膝坐在你师弟对面,听我吩咐。”
        谢云流乖乖照做,盘膝坐好后,看着面前青年昳丽的面容,以及眉心阴阳鱼印记上肉眼可见弥漫开来的黑气,紧抿的薄唇中明显透出紧张。
        “心魔劫与雷劫不同,于无声处听惊雷。”山石道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云流,你与忘生如今结契未成,助劫时尚有风险,为师最后问你一次,你确定要出手吗?以你俩的心性与修为,各自渡劫未必没有一拼之力,倘若助劫失败,对你的损伤远超过忘生,你可明白?”
        谢云流闻言“啧”了一声:“老头子,都这个时候就别废话了!快告诉我要怎么做?”
        “孽徒!”山石道人笑骂他一句,才正色道:“听着,你现在与他双手交握,闭上双眼,试着去感应对方的存在。你二人虽结契未尽,但庚帖已换,又有羁绊在身,只要足够用心,定能感应成功”。
        谢云流依言将双手与李忘生搁在双膝上的掌心相贴,闭上双眼去感应身前之人。耳边则是吕祖禅意十足的话语,不急不缓的语调安抚着谢云流焦躁的内心:
        “一旦你感应到忘生神魂所在,便能进入到他的心魔幻境当中。不过你二人毕竟尚未合修,心魔劫本能会排斥你这外来者。我会以红线将你二人手腕绑缚在一起,尽量减少你被排斥的程度。届时务必记得:心性不灭,真幻即变,时刻牢记自己本心之道,便不会迷失在心魔当中,切记切记……”
        声音随着谢云流的专注感应逐渐远去,渐渐地,谢云流听到了一阵细微酥麻的“沙沙”声响,但一时之间竟想不起这声音是什么,只觉浑身汗毛倒数,不舒服得很。
        好在那声音响了片刻便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谩骂声、兵刃相交的声音……在这些杂乱无章的声音中徘徊许久,谢云流忽然察觉到熟悉的气息就在不远处,心中一喜,向着那边冲了过去:
        “忘生!”
        随着他将那熟悉的气息拢入怀中,谢云流忽觉眼前一亮,这才发现自己竟出现在了一间黑暗的陌生房间梁上,而他心心念念的师弟正盘膝坐在床上,微垂着头瞧不见神色变化。
        “忘生,你怎么样?”
        关切的话语脱口而出,然而让谢云流惊讶的是,他开口说出的却不是人言,而是嘶哑的鸟鸣声。他挥动手臂,黑色的羽毛在眼前晃了晃,扑簌簌重又合拢。
        怎么回事?
        谢云流试图迈步向前,却差点从高处跌落:体内空空荡荡没有任何真气,落脚之处也十分怪异,最重要的是,他瞧见下方的水盆中映出了自己如今的模样:一只通体乌黑的大鸟。
        谢云流炸毛了。
        他竟然——变成了一只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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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流光 | 2024-10-17 14:58: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叩叩叩——”
        不等堂堂刀宗宗主·静虚真人·谢云流接受自己变了种族这个奇葩情况,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有人隔门道:“李掌门可安歇了?”
        谢云流一惊,他听出门外人语气不善,且呼吸声不止一处,显然还有他人跟随,摸不清头脑之余也心生担忧:来者显然是敌非友,忘生这段心魔幻境究竟是什么情况?
        再看坐在床上的李忘生,如此大的动静,他却连手指尖都没动一下——若非谢云流清楚瞧见他眼皮动了动,还当他确实昏睡不醒。
        门外之人又喊了一遍,没见回应后,嘲讽一笑:“怎么,李掌门之前不是还大发神威,伤我那么多士兵,这会儿连回应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南诏一品堂的‘悲酥清风’滋味不错吧?为了好好招待你,还特地在你身上用了‘十香软筋散’,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你且仔细品尝罢!”
        言罢那人声音变小,似在吩咐旁人:“看来李掌门还在安歇,顾不上这边,今天的饭省了,给守门的分了吧!”
        “多谢头领!”
        那些人说着便嘻嘻哈哈走远了,似乎只是为了来此耀武扬威一番,却将谢云流气得咬牙切齿,一双阴沉沉的眸子死死盯着门板,流露出人性化的杀意。
        他猜出了眼下究竟是什么时间点了。
        天宝十年,南诏设局算计中原武林,将李忘生等五大门派掌门人抓住——正是心魔劫到来之前,李忘生同他讲的那段过往。
        谢云流磨了磨爪子,强行冷静下来。
        融天岭被擒、烛龙殿受难是李忘生这辈子栽得最大的跟头,能成为心魔幻境并不意外。就是不知究竟是回忆起了这段记忆诱发心魔,还是心魔劫将至,恰好借由刚刚被提起的此事兴风作浪。
        无论如何,这段过往既然能成为心魔幻境,必然有李忘生无法释怀之事,他必须找到这件事,阻止,或者改变其发展,化解掉这段心结才行。
        那么自己能做什么呢?
        谢云流扇了扇翅膀,一边努力适应鸟身,一边思索眼前的情况。
        他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多半是因师父之前所言,他二人结契未能完成,自己被对方的心魔劫本能排斥,却因为有一线联系得以留存的缘故。也不知道现在这种情况会维持多久,他又能否恢复人身——万一全程只能做个乌鸦,他要如何帮助忘生渡劫?
        视线转向床上之人,眼前的李忘生两鬓生霜,面容虽依旧俊美,却看得出明显的岁月痕迹。
        时间也对得上,记忆中他从烛龙殿将李忘生救出来的时候,他就是这副模样了——不,还要再苍老一些,毕竟那时的他经历了许久非人折磨,几乎瘦骨嶙峋,面相自然好不到哪儿去。
        所以,这时的忘生应当还没有进入烛龙殿内。
        想到这里,谢云流稍稍松了口气,眼见床上之人还在闭目打坐,便试着从房梁上飞下来——他素来悟性极高,学东西也快,片刻间就掌握了飞行技巧,顺便也将这间屋子上下打量了一遍。
        这间屋子明显是专门用来关押人的,建有一门两窗,然而窗户都被木条封死,只留下狭窄缝隙,刚好够飞鸟进出。除此之外,屋中设施简陋,除了床、桌等物品之外,窗边摆了恭桶水盆,中间毫无隔断,简直比谢云流曾见过的大内牢房还要寒酸。
        确定李忘生还在打坐,谢云流干脆顺着窗缝飞了出去。
        外面此刻已经日落西山,天色全黑,倒是方便了他往来穿行。到了外面,谢云流才发现这里竟是一座塔楼,从上到下各层都关了人:除了李忘生外,亦有其他门派的弟子,谢云流还在其中瞧见了几个熟人:藏剑叶英,少林玄正,以及七秀坊叶芷青。
        很好,确定了,这里正是各大掌门被抓的起始点:融天岭。
        当年南诏王兴兵起事,图谋中原,谎称已抓住血眼龙王萧沙,将其关押到融天岭屠龙大会擂台处,邀请各派掌门高手前来参加屠龙大会,见证血眼龙王伏诛。不想这一切都是南诏天南王家设下的陷阱,借机设计下毒抓住各派掌门和弟子,欲套出中原武学的秘密。
        然而即便知道这里是融天岭,以谢云流此刻的状态,却什么都做不了。
        开玩笑,一只乌鸦面对一群身负内力举着武器的人,他要怎么在重重包围中将人从牢房里救出来?
        想也知道不可能。
        思及此,谢云流越发烦躁地拍动着翅膀,站在这座名为“摘星”的塔檐上,通过那个封死到只留气孔的窗户看向里面仍在打坐的身影。
        这个时期的自己倒是有可能强闯进来救人,然而当年各派掌门被抓之事传到刀宗时,谢云流刚刚救回雨卓承夫妻二人,为治疗他的妻子楚小妹前往昆仑,又要调查宫中一事的幕后黑手……来回奔忙了一段时日,待听闻李忘生被困烛龙殿时,距事发已经是约一年后的事了。
        换而言之,指望不上。
        烦!
        越想越烦躁,谢云楼重新从气孔飞进去,来到李忘生身前,见他始终闭目凝神,忍不住啄了啄他的脸颊。
        笨蛋!学艺不精被人抓住,当初说他丢尽纯阳脸面一点都没说错!这么大年纪了还能在这种地方翻车,真是修道修傻了!
        然而没啄两下,谢云流身体忽然一紧,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才发现自己竟被人抓在了掌中,再一看面前的李忘生,哪还是之前闭目打坐的模样,眼神清明澄澈,只手下力道有限,也不知是有意放缓还是……
        “你这鸟儿倒是有趣,突然出现在我屋中筑巢也就罢了,竟还主动接近,倒是有灵性。”
        “……”
        谢云流浑身的毛一炸,应激反应过后才想起,先前李忘生同他谈及融天岭事宜时,曾经说过他是有意被抓的。这么说,他并未被那十香软筋散所控?
        那还等什么?外面区区几个南诏士兵还能拦住堂堂纯阳宫掌教真人不成?
        可惜李忘生压根没感应到他心中焦急,见掌中鸟儿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当真胆大,就这般任由他抓着,不由一哂,随手将之放在床上,起身走到窗边向外眺望。
        “这十香软筋散果然难缠,以我之力竟才勉强压下六成药性……也不知马蹄那傻孩子跑出去没有。”
        
        这次前来南诏,参加屠龙大会只是明面上的原因,实际上另有目的,因此李忘生并未带其他弟子下山,只一个叫做马蹄的紫虚道童跟在身边,还是祁师弟好说歹说塞过来照顾他起居的。
        与其他门派相比,堂堂纯阳掌教就带了一个小孩子,瞧来实在寒酸。但纯阳这些年来鲜少参与江湖诸事,掌门更是几乎不怎么离开华山,如今亲至此处,已经给了主办方很大的面子。
        然而谁都没料到,这场屠龙大会,竟是个针对他们这些中原武林人士的陷阱。
        原本武力达到李忘生他们这个等级,中了悲酥清风后完全有能力逃脱,然而南诏一品堂先是在他们饭菜酒水中下药,后又用年轻弟子的性命做要挟——他这边倒是只一个小道童,还被他趁乱送了出去未入虎口,但中原武林同气连枝,其他门派的人被抓,他也无法置身事外,逍遥离去,只能装作同样虚弱无力的模样被带走,伺机救人。
        然而他低估了悲酥清风的霸道,趁着士兵不备暗自用内力帮助叶英等人压制药性后,本欲一同杀出重围,不想半途药性卷土重来,而他也因为消耗了过多内力,没能抗住药物侵蚀同样被抓。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反抗过程中将大部分门派中的小辈趁乱放走了,如今留下的人比之先前被抓的少了许多,就算他们不幸罹难,至少为门派多留了些许火种。
        此举也惹怒了看守之人,将他们再度擒获后,不仅被灌下了更多悲酥清风,还加了一味名叫“十香软筋散”的毒药,前者无色无味,无踪无形,中毒之人会在不知不觉中气力涣散,功力大减;后者更是歹毒,中了软筋散会筋骨软化,从此一生不能使刀弄枪。药效叠加,便是他也无法抵挡了。
        好在先前承诺去做的三件事已完成了大概,《山河社稷图》残卷已到手,南诏剑神的身份他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至于查询南诏有无叛乱之心——他如今的情况不正是南诏不臣之心的体现吗?勉强也算完成了。
        也不知他若是死在此处,圣人之后认不认账,师兄那边……
        想到谢云流,李忘生神色一暗,宫中神武遗迹之行不但没能说清两人间的误会,反而差点赔上风儿一条命,也让他与师兄之间芥蒂愈甚。如果他死了,师兄能否放下恨意,回归纯阳?纯阳掌门之位本就该是他的,如此也算物归原主……
        越想心头越沉郁,眉眼间不自觉带上了几分黑气:
        是啊,他死在这里,似乎才是对师兄最好的,纯阳不缺他一个掌门,但师兄缺少回归的契机。如果他死了,纯阳群龙无首,师兄不就能正大光明回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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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流光 | 2024-10-17 14:59: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嘎——”
        眼见李忘生周身弥散出古怪的黑气,谢云流心中一凛,张口急喊,喊出来的却只有粗噶鸟鸣,难听得很。但他此刻顾不上这些,飞扑过去用翅膀试图拍打那些黑气,却根本于事无补——那是心魔具现化的显象,却非实体,无论他如何努力,都奈何不了它。
        正自心焦,却见面前青年双目微阖片刻后复又睁开,抬手将胡乱扑腾的黑鸦擎于掌中,另一只手安抚性在他乌黑翎羽上轻轻抚摸,眼中满是坚定,又恢复成了他熟悉的那个李忘生。
        “都是妄念!师兄要回来,该承担的责任我也不能放弃,盲目寻死乃懦夫行径,无论情况如何危险,总要争得一线生机!”
        随着他此言出口,李忘生眉心的黑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眨眼间便消失殆尽了。他却仿佛毫无察觉一般,望着黑鸦温柔微笑:“多谢。”
        
        “……”
        谢云流茫然地站在他掌心,欣喜于师弟恢复正常,又疑惑于先前之事:如果心魔劫只是这个程度,那根本不需要他出手,以忘生之心性,根本无须担忧渡劫失败。
        而且,随着他眉心黑气消散,谢云流忽觉精神一振,体内仿佛有某种束缚的力量松动些许,这鸦身使用起来似乎也更加轻便了。
        可——真的有这么简单吗?
        李忘生自是不知它心中所想,虽惊讶于这黑鸦灵秀,但眼下显然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他手掌一振将黑鸦放飞,叹气道:
        “可惜了,是只野生的鸦儿,如有信鸽在此,倒是可以借气孔送出求救信息。”
        谢云流顿时不满地挥动翅膀落在旁边的窗台上:乌鸦怎么了?他又不是普通的乌鸦,出去送信而已,要送给谁直说!飞鸽传书尚要七日,他肯定比那群傻鸽子快!
        见这乌鸦梗着脖子一副桀骜不驯的架势,李忘生不由莞尔:“你这神气的模样,倒是与那人有些相似——唉,也不知道如今师兄怎样了。宫中之后……我与他之间的误会也不知何时才能化解。”
        提到宫中神武遗迹,谢云流心头难免钝痛。即便十余年过去,当初悲痛欲绝的感受仍历历在目,更何况也是从那之后他与纯阳几乎结下了不死不休的仇恨,甚至对忘生百般羞辱恶言相向。若非后来察觉到那祁进确非幕后黑手,又诚心悔过愿以命相抵,这桩公案只怕会成为横亘在他与纯阳之间的天堑。
        藤原家的小人该死,他谢云流也没好到哪里去——识人不清,蠢得可笑。
        不过李忘生的话却提醒了谢云流,眼下他作为一只鸟的确帮不到李忘生,却可以去通知此时的他自己过来救人——当年但凡他来得早些,师弟也不至于平白吃了那许多苦头。
        至于两人间的纠结,谢云流自家人知自家事,早在离开宫中神武遗迹冷静下来后,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只是一来仍在迷惘之境,又有风儿之事横亘在其间,无法释怀;二来雨卓承那里也是一团乱,往来奔波之下,也没顾得上关注纯阳这边的情况。
        等他有了头绪,又听说五大派掌门被困烛龙殿,仓促出发前去救人,却因心结尚在,眼睁睁看着李忘生多吃了不少苦头——当时不觉如何,如今想来,悔意如噬心之蚁,密密麻麻侵蚀着谢云流的神智,黑鸦的眼中亦随之浮现黑气。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李忘生心中一凛,回到床上盘膝坐好,眨眼间又是一副人事不省的模样。
        门外有人道:“开门,带走。”
        很快一群人打开房门冲了进来,二话不说架起李忘生便向外拖,动作十分粗暴。谢云流又惊又怒,飞起来想要去啄那些人,却被毫不客气一袖子挥开:“这破地方怎么还有乌鸦进来?都不怕人的?”
        “野鸦胆子倒是不小,这会儿没空管,不然倒是能抓来加个餐,哈哈哈!”
        那些人看起来精神并不紧绷,嘻嘻哈哈拖着李忘生便出了门。徒留被一袖子甩到墙上的谢云流在原地扑腾着起身,目龇欲裂:
        “忘生——!”
        这一次脱口而出的竟不是鸟鸣,而是略显粗嘎的人语,好在因为身体小又虚弱的缘故声音不大,被那些人吵吵嚷嚷的声音盖住了,未被察觉到不对。
        唯有佯装昏迷的李忘生似乎察觉到什么,原本紧闭的双眼微睁,向着身后房门瞟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看到。
        
        谢云流扑腾片刻,撞墙的晕眩感便逐渐缓解,他毕竟不是真正的鸟身,承受能力很强,挣扎两下重又飞起,向着塔外飞去。
        那些人这会儿走出的并不远,谢云流沿着窗户歪歪扭扭地循着声音向下,很快发现他们将李忘生直接带去了一层的大殿,正试图逼问。
        一层塔内原本用来供奉的神像上早落了灰,香炉被随意推在旁边,取而代之的是数个立于墙边的火盆,以及挂在墙上、摆在桌上的形形色色的刑具,与放有大到流星锤、小到飞刀匕首的兵器架,甚至还有几大门派弟子与掌门自己的武器。
        而李忘生则被五花大绑捆在大殿中央的椅子上,人已经清醒过来,头脸与衣服尽湿,显然是被人粗暴泼水唤醒。他态度不卑不亢,全无被人恶意逼问的自觉,神色镇定平和:“我纯阳武学,秉承道家精髓而生,诸位想探寻的武学精要,都在《道德经》当中。”
        那人闻言皮笑肉不笑:“李掌门莫非当我们是三岁稚童?我劝你还是乖乖配合,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下属跟着起哄:“我看这老道士就是在耍我们!头儿,不如给他上个刑,看他能否继续嘴硬!”
        那领头之人眼露凶光,但略一思索还是摇头:“毕竟是一派掌门,该有的尊重还是要给,不过李掌门,丑话说在前头,你若再如此冥顽不灵,你手底下的那个小道士,到时可就不太好了。”,
        李忘生微笑颔首:“还要谢过诸位手下留情。”
        这些人惯会拿小辈来威胁人,如今却只口头上提起马蹄,显然并未将人抓住。是以他不但没紧张,反而松了口气,只希望马蹄足够机灵,不要被这些虎狼之辈抓住才好。
        那人被他噎了个半死,怒极反笑:“看来李掌门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贫道之前就曾说过,这《道德经》正是我派典籍之核心,诸位将其通读百遍,其意自明。”李忘生微垂下眼,道,“只是诸位未曾一试就全盘否定,是否过于草率?”
        审讯之人怒道:“那李掌门不妨说说,你从那劳什子经里面悟出什么高等武学了?”
        李忘生道:“贫道悟性有限,的确没能有所建树。”说着不等对面之人质问,话锋一转,“但贫道的师兄惊才绝艳,年轻时便从经中有所体悟,深谙凝神之奥妙,参悟天地元气的联通,自创剑法演示与贫道。诸位若感兴趣,不如放开贫道身上累赘,取剑让贫道展示给诸位一观?”
        “你——”那人闻言语塞,他如何敢放开李忘生?这位虽说中了十香软筋散与悲酥清风,理论上该是个废人了,可他们之前才亲眼见到这人中了药仍大发神威,险些坏了他们全盘大计,这会儿再给他一把剑,恐怕他们几个还不够他杀的!
        谢云流站在窗外的树枝,看到李忘生不急不徐打着太极将这些人或威胁或利诱的话语一一推回,原本焦急的心态却逐渐安稳下来。
        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李忘生。
        与印象中沉静木讷的小师弟不同,也与曾经误会的、只会说大道理的巧言令色之辈不一样,此时的李忘生身上尽显一派掌门之气度,即便身陷囹圄,却仍气度不凡,言语之间甚至还能敲打对方,令他们投鼠忌器不敢动手。
        他的师弟,在他所没能参与的人生之中,已经完成了蜕变,成为足够强大且坚定的人,十分耀眼,也令人信服。
        需要付出多少努力,经过多少波折才能磨砺成这般模样,谢云流几乎不敢深思下去。
        都是他曾错过的时光。
        
        那些人逼问未果,又恼怒于己方的胆怯,忍无可忍威胁道:“李掌门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虽然统领有令,让我们对您客气一些,但只要您四肢健全,想必也不介意身上多一块或少一块伤疤。”
        言罢他向着身后的随从使了个眼色,那随从会意,面露狞笑,走到旁边炭盆旁取来一支烧得橙红的烙铁,转手递给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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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流光 | 2024-10-17 14:59: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你敢!
        谢云流浑身的毛一炸,下意识便想冲进去,却在展开翅膀的时候,忽然瞧见一旁匆匆跑来一人,还未进塔便高喊道:
        “报——!将军有令,立刻将这些人转移离开!”
        他喊得急促,声音也大,拿着烙铁之人手一抖,顾不得审问李忘生,随手将烙铁丢回火盆:“出什么事了?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轩辕社的那些人找过来了,还带了不少逃出去的中原门派弟子!此地不安全,须得立刻将人转移走。”传讯兵飞速回答,所言令在场众人顿时哗然,随即在领头之人的指挥下行动起来,上楼去抓其他掌门。
        场面一时混乱不堪,倒是仍五花大绑着的李忘生被人忽略掉了。
        见状谢云流目光一闪,趁机飞入塔内,抓起一把匕首,又叼了挂在墙上的刑讯用刀片,悄然飞到李忘生身后,找了个刁钻的角度去划他身上的绳索。
        黑鸦的身形与颜色在混乱中毫不起眼,轻易便被李忘生宽大的道袍所遮掩,谢云流先扭着头用口中刀片将手腕旁的绳索划断,待他双手挣脱束缚后才将爪中匕首塞入他手中。后者反应迅速,借袍袖之便将黑鸦与匕首都藏好,仍做出被缚的模样,冷眼瞧着那些人带着其他门派子弟从高层跑下来。
        “你在等什么,还不跑?!”被强行藏在衣袖内的谢云流不满地从袖摆钻出,跳到李忘生肩膀上质问,“现在正是好时机,你——”
        李忘生惊讶地看向他,不是因为黑鸦突然开口,而是因为这声音实在过于耳熟:“……师兄?”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觉得是自己魔怔了:乌鸦怎么可能口出谢云流的声音?
        难道说悲酥清风还有致幻的作用?
        或者——师兄就藏在附近?
        见李忘生视线忽然飘向周遭,谢云流转念便猜到他在想什么,好气又好笑,无奈地啄了他脸颊一下:“是我,别想太多,先走为要。”
        被乌鸦啄脸,又亲眼瞧见话语出自鸦口,李忘生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乌鸦竟然真的是师兄所变,心中升起惊涛骇浪,不知是师兄变成了乌鸦,还是使用了什么绝妙的手段,借乌鸦之口与他对话。
        虽不懂原因,但此刻的确不是叙旧或询问的场合,当下李忘生压低声音道:“不能走,其他同道还在这里,我若走了,必然累及于他们。”
        想到先前一念之差,导致如今诸多同道被关在此处,李忘生的神色不由一黯:“毕竟,是我之过……”
        谢云流被他这二话不说先揽错于己身的话语气得差点从他肩膀上滑下来:“和你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你勾结南诏抓人的。”
        “师兄有所不知。”李忘生想起先前所见,叹息道,“我之前……其实察觉到南诏有异心,只是思量过多,延误时机,导致众多同道受难。”
        早在寻找山河社稷图的时候,李忘生就隐隐察觉到此次南诏负责此事的将军凤迦异一身反骨,看向他们时眼中毫无善意。只是彼时他顾虑重重,想着对方位高权重,没有确凿证据前不应轻易质疑,以免引起两国争端;且自己身边又只得小道童马蹄一人,又有其他事物在身,是以并未深究。却不想一步错步步错,对方所谋之大远超他能想象,不但将来此参加屠龙大会的中原同道一网打尽,更是欲以他们为饵,剑指整个中原武林!
        但凡他在察觉到凤迦异的异常后便将其告知轩辕社与各大掌门,令其早有防备,而不是想着多找些线索,证据确凿后再去解决,众人也不至于毫无防备之下被抓摘星塔,走到今天这一步。
        “如今诸多同道仍身陷囹圄,我又怎能独自离开?总要想个法子将他们一同救出,否则……”
        “瞻前顾后!”谢云流忍无可忍,呵斥道,“李忘生,你就没想过,在你犹豫踟蹰的时候,最佳时机已经错过了?想得少或许激进,想得多却也未必周全——你总是如此!”
        你总是如此!
        这句话如同利箭直刺识海,李忘生心神剧震,眼前场景倏然变得模糊不清,耳边再度响起簌簌的爬虫声。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十余年前,他在融天岭到烛龙殿的路上屡次试图带着同道们逃脱,却都功亏一篑,反而因此备受忌惮,被送去醉蛛手下看管,深陷烛龙殿无法脱身。
        景色变换,宫中神武遗迹,他带着邀请而来的诸多同道站在阔别许久的师兄面前,本想为师兄证明,却在瞧见谢云流单刀赴会后才意识到不对,更因此激怒师兄,加深了他的误会。
        纯阳宫内,他一心想着追上谢云流的脚步,埋头练剑,推掉了师兄修行之外的邀约,本想修炼到与他并肩再吐露心意,却因举止冷淡将师兄越推越远,只当他心性薄凉,怨气横生——
        桩桩件件,皆是画蛇添足,结局惨淡。
        这是——他的过错。
        
        神思正茫然,李忘生忽觉额心一痛,竟是被黑鸦在额头上啄了一下:
        “莫想太多!李忘生,我只问你,敢不敢走?你在九老洞对战月泉淮时可没这么瞻前顾后,敌人若来,一剑杀之!区区……能奈你何?!”
        李忘生一怔,恍惚间从黑鸦身上看到师兄手持横刀所向披靡的身影:“一剑杀之?”
        他此时记忆混乱,虽不记得九老洞一役种种情状,却隐隐回想起当时破釜沉舟、搏命一战的心态,视线望向墙上悬挂着的、属于他的玉清玄明,下意识挣脱束缚,向着剑伸出手。
        玉清玄明似有所感,剑身一颤,“嗖”地飞入他掌心当中,冰凉的剑身入手,李忘生精神顿时一振,起身一剑挥出,竟轻易击退了塔中剩余的敌人。
        谢云流欣慰于师弟终于想通,飞在他身侧:“这才对!一力破万法,不是所有事情,都必须想出周全之道才能去做的。”说着视线一转,看向那些被击退的守卫,眼中尽是冷光:这些小喽啰,若非仗着药物之便,又用门下弟子的性命做要挟,安能如此轻易抓住五派掌门?
        ——倘若没有此次被抓,烛龙殿的一切自然也就不会发生。
        黑鸦的眼中再度泛起黑气。
        李忘生在挥出那一剑后忽然醒悟,低笑一声:
        “师兄教训得对。”
        言罢不再迟疑,脚下一点直扑门外,跟着梯云纵一个拔高跳出塔外院墙。
        他此番动作出其不意,又迅捷无比,犹如兔起鹘落,人都出了墙才有敌人反应过来,忙高声喊道:“不好,有人越狱!”
        “老道士跑了!”
        “快,抓住他!”
        呼喊声纷至沓来,然而李忘生只作未闻,全力施展身法。谢云流展翅飞在他的上方,本想为他指路,却发现李忘生似乎自有目的,沿着一个方向一路奔行,越跑越快,似乎有某种束缚从他身上不断逸散而出,他的双眼也越来越亮,渐趋清明。
        直到一阵马匹嘶鸣骤然出现,谢云流才发现,这家伙竟倒霉地撞上了数百将士。
        那些人身穿南诏当地军服,气质彪悍,当先一人骑着高头大马,手中长枪直直指向李忘生。
        “李掌门,束手就擒吧!”
        来人谢云流不认识,李忘生却是看得分明,鹤一般逍遥游落在那人前方,一人与百余人对峙,神色凛冽地叫出了那统领之人的名字:
        “凤迦异大将军,久违了。”
        凤迦异,正是这次南诏一品堂负责接待他们这些中原武林的统领,也是一手策划将他们抓住的罪魁祸首之一。
        “李掌门,本将一直以为你是个识时务的人。”凤迦异居高临下看着他,“没想到三番两次都是你给本将添麻烦,这次怕是留不得你了!”
        李忘生执剑横于胸前,另一手捏了个剑诀:“贫道亦有同感。”话音未落,浮于身侧的气场炸开,携日月星辰之气势,竟是当先一步冲了上去——
        剑飞惊天!
        没人想到向来温和有礼的纯阳掌门竟会一反常态骤起发难,只一招便将凤迦异击下马。未等对方做出反应,李忘生已飞速释放生太极气场将二人笼罩在其中,转手三才将凤迦异定在原地,续满气的两仪跟着直接拍在对方脸上——
        一破,瞻前顾后。
        数招过后,对方身量方动,李忘生接续大道无术,紫气东来,三环套月连招尽出——
        二破,进退维谷。
        无视凤迦异呼喝其他人冲上来的声音,五方行尽将周遭小兵尽数定住,八荒归元气劲直冲对方而去——
        三破,犹豫不决。
        纯阳掌门含怒出手,尽管受到药物所制,实力不足以往四层,却也不是区区一个南诏将军所能比拟,将人打得连连败退。不过片刻,一剑斩落,竟是直接将凤迦异斩杀当场!
        ——师兄说得不错,有些时候,与其多思多虑,不如一剑杀之!
       ==========
        【个人感觉掌门于老谢是完全相反的性子,老谢崇尚“举世皆敌,能奈我何!”,一力破万法;掌门则过于追求周全,讲究圆融而失锋锐。宫中那一次老谢归来约见掌门,本该是他俩最好的一次冰释前嫌的机会,但老谢想的是老情人见面1v1,老李想的却是机会正好,我要给师兄正名,然后呼朋引伴叫了一群人来见证……人多,有心人一挑拨,最后悲剧了。
        他俩很多时候的脑回路给我的感觉就好像:
        老谢:你爱不爱我?
        老李:师父那边要怎么同意?江湖同道要如何说明?师兄你先听我分析前因后果巴拉巴拉
        老谢:懂了,你就是找理由拒绝对吧?
        ——总之不在一条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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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流光 | 2024-10-17 15:00: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谢云流在半空中望着这场迅疾又精彩的战斗,双眸中异彩连连。
        这才是他记忆中的李忘生,坚毅果敢,剑意凛然。而不是那个迟暮拖沓、顾虑重重的憋屈模样。
        这很好。
        他记忆中的师弟一直都是沉默但如青松、古板又不失鲜活的模样,不想阔别数十年归来,再见之时对方竟比他这个饱经海风摧残的归客还要迟暮沧桑。那些年里的恨意与怒意中,未尝没包含着自己都不敢确认的陌生与痛心——陌生于对方的面目全非,痛心于错失掉的那些年。
        他的师弟,仿佛被禁锢在华山雪顶的雕像,失了鲜活气,只差一点便要化作雪山上终年不化的寒冰。
        直到九老洞一役,谢云流才又看到师弟熟悉的那一面,但那却是用破釜沉舟、抛却一切的决心换来的。而眼前之景,则是吹落蒙尘明珠上最后灰尘的清风,重现玉虚当年风姿,令他心折之余,又有懊悔重重叠叠浮上心头:
        倘若、倘若他能早些归来——不,哪怕只是早些破妄,即便不能回归纯阳,也能早些将这抹山雪拥入怀中,予以温暖。
        而非多次言语辱骂,刀剑相向——
        
        李忘生同样心有所感,他这一剑斩下,杀的岂止是凤迦异?更多的是自己多年来,不知不觉间捆缚于道心之外的踌躇与顾虑。
        这些年来,无论打理纯阳宫繁复的庶务、还是身为一派之掌的身份,都逼迫李忘生不得不想得更多,做得更谨慎,久而久之难免立于中庸,失了锋锐。然破执之时,道心与剑心需得足够锐利,方能斩却执念与心魔,成就大道。这一点杀气与锐气,便是他长久以来所缺失的。
        九老洞一役,李忘生与谢云流分立太极阵眼,内力交感之下,李忘生清楚感受到自师兄那边传来的、澎湃不绝的战意与刀锋般的锐气。他本就是抱着破釜沉舟、豁出全力与月泉淮一战的想法,倒是与谢云流的锐气十分吻合,两者叠加,打出了他至今为止最为犀利的一战。
        但那只是一次性的灵光所现,并不算心性突破。此番心魔幻化出融天岭的场景,便是将这处破绽演化而成。谢云流的出现,点破了劫眼所在,也让他终于想起了自己正在渡劫,且一剑挥下,斩除执妄,终于彻底将这点灵光化于己身。
        李忘生心头豁然开朗,抬眼向前望去,对面正有一执剑道人向着他微微一笑,稽首道:
        “道友有礼。”
        李忘生亦微笑回礼,随着他的动作,那道人的身影与周边的一切尽皆虚化,归于混沌——此劫已破,幻象自然消失,该回归现实了。
        想到师兄此次化身黑鸦一路相助——虽不知他是如何做到,但多半与师父先前所言助劫有关——李忘生心中暖意融融,想要向师兄道谢,不想转身后却发现,周遭一片空茫茫,哪里还有黑鸦的身影?
        “师兄?”
        茫然地向前走了几步,李忘生忽然察觉到了残留在原地的一丝黑气,心头一凛,抬手前去感应片刻,察觉到师兄的气息向着某个方向一路蔓延,心念一动,顾不得其他,追着那气息直奔而去。
        ……
        “噗”的一声轻响,香炉中最后一节香燃尽,随着香灰掉落在炉中,另有一炷香被插在旁边,续上了腾腾雾气。
        山石道人收回手,重新盘膝坐到蒲团上,看向床上那两个徒弟。
        刚刚李忘生身上黑气散去,青光闪过,显然已成功破执。山石道人很是欣慰,李忘生的悟性虽不及谢云流,道心却足够坚定,又是在他二人心结渐解之后方才渡劫,原本就趋于圆融的心境更上一层,区区心魔劫,想来不是什么大问题。
        然而等他起身走到床边准备迎接清醒的徒弟时,就见忘生那边才现清光,云流的额心却随之显现黑气,很显然也在应劫。
        ——一个比一个心急!
        无奈地摇了摇头,山石道人只得转身给他二人再点一支安神香。此刻他二人心神相连,大徒弟开始渡劫,忘生必然也要先去替他助劫,一时半刻怕是醒不过来了。
        好在忘生的初劫已解,助劫之时也能更加游刃有余,不必如云流一开始那般束手束脚。
        只是初劫易解,情劫难度,心劫更是难上加难。他本想让这二人结契,以最大限度化解情劫与心劫,却不想天道看不惯他这取巧的法子——罢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他二人能在天道剑阵之下共同悟道已属不易,余下的路还是靠他们自己走吧!
        “一个个的都悟道了,还不让人省心!”
        甩了甩手中浮尘,山石道人缓缓闭上双眼,继续在旁为他二人护法。
        
        安神香飘飘悠悠弥漫在床上两人周遭,而在神识最深处,李忘生眼前一花,忽然发现自己出现在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阴暗潮湿,伴着簌簌的毒虫爬过的声音——这是,烛龙殿?!
        视角倏地转换,李忘生愕然发现自己竟动弹不得,低头一看,他的双手双脚都被铁链捆缚着,身上的衣物也变成了满布斑斑血迹的陈旧道袍。
        而在他面前,须发皆白的醉蛛老人正手持拐杖向他缓缓走来,一双阴鸷的眸子中满是兴味盎然:
        “居然真的是你,纯阳掌门,玉虚真人李忘生。”
        李忘生:“……”
        熟悉的开场白,正是当初他初见醉蛛时的对话。
        当年李忘生因为内力深厚且轻功卓绝的缘故,一路上曾多次试图反抗,从融天岭摘星塔,到后面的羊角寨,再到黑龙沼的烛龙殿……或许天意让他必然要应此一劫,每次反抗都因这样或那样的意外以失败告终,最后一次他更是被直接送来了醉蛛老人所在的天蛛殿,从此彻底身陷囹圄无法挣脱,直到师兄出现。
        可——时过境迁,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李忘生心知当年醉蛛带来的折磨多少给他留下了些许心理上的不适,但这种不适足以克服。除此之外,此情此景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执念之处,过去还遗憾于经此一役后道基受损,难以更进一步,然而这种遗憾也在之前融天岭一剑破妄时消磨殆尽,如今更是已然悟道,受损的道基也在天道剑阵与师兄内力交融、误打误撞形成双修之势后得以补全——可以说再无缺憾了。
        最重要的是,他此时神志清醒,与先前渡劫时记忆迷蒙、沉浸在过往幻境当中的情形完全不同。
        所以,这个场景并非他的心魔所构建,而是另有其人。
        是——师兄?
        李忘生眉头微蹙,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师兄的心魔幻境会是烛龙殿?
        
        那边醉蛛并不知眼前之人已经换了个更成熟的芯子,还在喋喋不休说着他与谢云流当年的那些恩恩怨怨:什么谢云流嗜杀成性,无冤无仇杀他雌蛛,此仇不报枉为人等等。李忘生懒得理他,且不论这番说辞十年前都听腻了,就说他夫妻二人当年在长安兴风作浪、酿成人屠惨案这等丧心病狂之事,到了他嘴里反而成了师兄滥杀其妻,就知道这人完全没法与之交流。
        也就是当年他未曾与师兄一起下山,否则凭他们师兄弟二人联手,哪会让这老匹夫活到现在折腾自己?
        “你师兄当年杀我雌蛛,如今我拿他的师弟来喂养我的孩儿,一报还一报,倒也痛快。”抖完与事实南辕北辙的裹脚布,醉蛛老人桀桀怪笑着向李忘生,当年之事后他便将纯阳恨之入骨,如今纯阳掌教落入他手里,如何让他不兴奋?本想瞧见李忘生眼中的害怕与畏缩,却不想面前之人一派平静,居然好像还在走神?
        “怎么?吓破胆了吗?”醉蛛不满地用手中木杖敲了敲地面,“堂堂纯阳掌教不会只有这点胆子吧?”
        李忘生本不想理会他,听到这里还是被他的逻辑折服,又想到此时谢云流或许正在梁上等着看他受罪,气不打一处来,心一横,将内心深处盘桓许久的问题问了出来:
        “老毒物,世人皆知贫道与师兄势同水火,自他离开纯阳之后,对我可谓恨之入骨,你抓我前来折磨,岂不是正合他意?”
        醉蛛闻言挑了挑眉,神色诡异地看向李忘生:“你当我与世上那些傻子同样愚钝不成?世人皆道静虚子与纯阳宫势不两立,但我可是亲眼见过当年他是如何维护纯阳、维护你这个师弟的——嘿嘿,你们骗得了世人,却骗不了我!那谢云流心中对你究竟是何想法,真将你当作仇人?我看却也未必。”
        言罢醉蛛老人从怀里摸出虫笛凑到唇边,垂下眼来:“你同我狡辩无用,还是先来喂饱我的孩儿们吧!待它们尝够你这纯阳掌门的血肉,再来讨论你与那谢云流间情谊不迟。”
        ======
        【醉蛛:你同我狡辩无用,……再来讨论你与那谢云流间情谊不迟!
        
        梁上偷听某人:奸情?什么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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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流光 | 2024-10-17 15:00: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随着醉蛛吹响虫笛,从他身后簌簌爬出许多大小不等的蜘蛛,被操纵着直奔李忘生而来。
        李忘生瞬间汗毛直竖,眉头紧蹙,身体条件反射般紧绷起来:虽然知晓烛龙殿早已过去,眼前都是假象,但本能骗不了人,他还是讨厌蜘蛛。
        感应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情况,很好,一如记忆中那般内力消散大半,筋软骨酥,反抗不得。李忘生咬紧后槽牙,勉强撑开坐忘无我气劲护身,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怀疑,师兄是否对他仍有心结未解,所以心魔幻境才构建出这一幕,让他再被蜘蛛咬上几天来出气?
        不然这心魔幻境怎么好巧不巧,偏从他即将落入蛛口开始?
        暗暗在心头给师兄记了一笔,又不由发愁:他可不想再被蜘蛛咬上几天!该如何破这个局?
        
        谢云流此时也有些茫然。
        他还记得自己刚刚在烛龙殿门口救下上官博玉,而后马不停蹄冲入大殿内。没想到这烛龙殿比他想象中还要巍峨雄伟,其内空间极大,又分为多个不同的殿宇,甫一进入几乎迷路。
        难怪之前给他指路的苗疆人说,他想孤身一人进入其中找人,难度极大。
        然而就在谢云流做好自己需要寻找很久才能找到李忘生的准备时,心中却仿佛有所感应一般,让他直奔此处而来,轻而易举潜入了这个名为千蛛殿的地方,并看到了被捆在中央的李忘生。
        ——简直丝毫不给他做心理建设的时间。
        这一趟来救人,谢云流给自己找了无数个理由,仍无法说服自己:恨李忘生吗?恨。宫中一役之后更是恨得咬牙切齿;可听说他出了意外,身体却仿佛有自我意识一般,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吩咐完刀宗弟子并直奔黑龙沼而来。
        来都来了,就不妨看看那个卑鄙小人被抓究竟是真是假。万一他真的学艺不精,被人杀死在这里……谢云流拒绝这个答案,李忘生只能死在他的手中。别的什么阿猫阿狗,凭什么先自己一步拿走他的命?
        就是这样!
        打定主意后,谢云流便心安理得隐匿在天蛛殿横梁上观察下面的情形。他来的时候李忘生还在昏迷,他将人细细打量一番,见他面色苍白,身形消瘦,一副受尽折磨的样子,眉头就先皱了起来。待醉蛛老人出现,自报家门,说起往事,更是气得咬紧了后槽牙:
        ——当年怎么就没连这家伙一起宰了?
        哦,对了,他妻子当时拼死挡在自己面前,他一时失神才被这厮趁机逃走。
        果然当年还是太年轻,被雌蛛的感情震撼,却放走了这能丢下妻子跑路的家伙,让他多活了几十年。
        听到醉蛛说因为与自己有仇,所以想要折磨李忘生时,谢云流本以为自己该高兴的。他与李忘生有仇,与醉蛛也有仇,两个仇人相互折磨,本该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但他却发现自己心中殊无惊喜,反而升腾起浓浓的焦躁来:
        什么东西,也配折辱李忘生?!
        视线不由自主落在李忘生破旧不堪、还沾有血迹的道袍上。谢云流握紧手中横刀,强行抑制着跳下去救人的冲动,心中默念:李忘生是个卑鄙小人,口蜜腹剑,当年设计陷害他,将他推入深渊,如今只是吃点苦头而已,这是他应得的!
        可是……真的是李忘生陷害他吗?
        想到自己这段时间调查到的线索,谢云流心头又不可避免升起迷茫。自从察觉到宫中一役有藤原家背后插手的痕迹,谢云流就明了其后另有隐情。但隐情归隐情,当年李忘生和师父可是亲口说出要放弃他的,宫中一行也是李忘生带了一群人来围攻他的,这总不能是他冤枉了他——孰是孰非,他总要查个水落石出,在这之前,李忘生不能死。
        一时想岔,再回过神时就听醉蛛道:“……尝够你这纯阳掌门的血肉,再来讨论你与那谢云流间情谊不迟。”
        ——奸情?什么奸情?
        一股热气忽然从脚底直冲天灵,谢云流脑海中空白了一瞬,下意识看向李忘生,却见后者神色平常,一如往日淡定,不禁咬牙切齿:
        ——好你个李忘生,果然奸诈无情!当年将我利用个彻底,心中得意得很吧!看你这反应,明明知道我对你……却还一直装作全然不知的样子,不作回应,不给答复,简直——
        正自惊怒,忽见下方醉蛛已经吹起虫笛,控制着毒蛛们向李忘生爬去,顿时心头一紧,手比心快,横刀出鞘,刀气将靠得最近的蜘蛛扫成两段,自己也跟着跳了下去。
        
        “师兄?”
        “什么人?!”
        两道惊诧的声音同时响起,醉蛛自是惊讶于不速之客,李忘生却是惊讶于对方居然这么快就出现了——原本可是藏匿了许久,被他叫破行藏才现身的。
        虽然不知师兄这究竟唱的哪一出,但人都来了,只能顺着他演了下去:“师兄,你突然到此所为何事?”
        “我来便来,走便走,或许是来看看你如何死去也是未必。”谢云流背对着他冷哼一声,目光却是死死盯着醉蛛,见对方满脸惊怒交加,仍不解气,抬脚将距离最近的半只蜘蛛踢了过去:
        “老蜘蛛,和你有仇的是我,你找旁人作甚?”
        “谢!云!流!”醉蛛从齿缝中一字一顿叫出这个让他恨极的名字,“昔日杀我雌蛛,今日杀我孩儿,我与你之仇深似海,定——”
        “废话真多。”谢云流横刀向他,“当年没杀了你这老匹夫,现在再杀也来得及。”
        醉蛛不怒反笑:“杀我?那也要你有这本事!”说着身影一闪跳上了前方一座高台,吹动横笛,“且先尝尝我这招!”
        随着虫笛吹动,周遭的毒窟内又传来阵阵声响。谢云流不屑道:“又是你那些蜘蛛爬虫么?不堪一击!”
        李忘生却是心头一惊,想起现世所见,忙道:“师兄小心!这老怪豢养了许多毒物,不止蜘蛛,还有——”
        “你闭嘴!”谢云流偏过头来,语气忿忿,“你自己学艺不精,被抓于此,丢尽了纯阳的脸面!等解决了这老蜘蛛,我再同你算之前的账!”
        两人一来一往,不过两句话的功夫,已有数个毒人从毒窟中钻出,循着生人气息张牙舞爪直扑而来。
        谢云流一眼就看出那些毒人已无神智,与当年醉蛛夫妇在长安搞出的人屠惨案手段相仿,显然这么多年过去,醉蛛的残忍手段越发高明,心中怒意横生,手下亦不留情,一闪幻狼直取周遭毒人要害,将之彻底击杀。
        然而毒人数量不少,他杀得快,出来的也快,谢云流一边斩杀这些恶心玩意儿,还要一边护着被锁在中央的李忘生,只觉越发烦躁,扪心自问:我到底为何要下来救他?逼问之事,留他一条命便可,又何必费心费力护着他?
        然而无论心中如何发狠,如何自问,谢云流手中横刀却仍挥得密不透风,别说毒尸,连毒血都没溅到李忘生一点。尤其是那些夹杂在毒人间悄悄靠近的小蜘蛛,俱被他特殊照顾,一冒头就被斩杀殆尽。
        李忘生:“……”
        眼前这幕与当年真实发生的一切对比鲜明,越发显得这心魔幻境诡异荒唐。李忘生神色怔忪,心头弥漫起难以言喻的涩然:他似乎猜到师兄对此地的心结是什么了。
        当年他二人之间误会重重,又才经历了宫中神武遗迹之变,师兄对他怨气深重,却仍是千里迢迢前来救他。但那时他心中有恨,对自己又不信任,因此在梁上藏了许久不肯主动现身,任由他被蜘蛛噬咬。
        如今他二人之间的误会彻底说开,这些陈年往事在李忘生看来都成了浮云,但谢云流显然耿耿于怀,更为之郁结在心,甚至形成心魔——这个发现让李忘生心中甜意翻涌,若非仍被锁链捆着,真想上前将他牢牢抱住。
        然而谢云流背对着他,看不到李忘生眼中复杂的情绪,仍专心斩杀那些毒物。他知晓醉蛛再如何炼制,储备的毒物也不可能绵延不绝,待将之都杀尽了,便是醉蛛殒命之时!
        这一点醉蛛又何尝不知?眼看自己辛苦多年攒下的家底都命丧刀下,又气又怒:“谢云流!我听闻你与李忘生早就势不两立,如今怎还拼死来救仇敌?怎么,多年仇怨你也能一口气忍了?当真窝囊!”
        谢云流冷笑道:“老蜘蛛,我之行止,不劳挂心!待我杀了你,再杀了他也不迟!”
        醉蛛哼道:“你当真舍得杀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中所想,刚刚我说你二人有奸情,你便迫不及待跳下来,嘿嘿,什么师弟?只怕是情郎吧?”
        李忘生:“???”
        什么时候说有奸情?他怎么没听到?
        还有醉蛛这话怎么不按照常理来?师兄的心魔到底都脑补了些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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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流光 | 2024-10-17 15:01: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与李忘生满心疑问不同,谢云流的神色却始终冷静。手上杀个不停,口中还嘲讽醉蛛:“有时间逞口舌之利,不如趁着现在将脖子洗净,等我一刀劈个痛快!”
        “嘁!”醉蛛的脸色阴沉下来,谢云流表现出的武力令他心惊,握着虫笛的手指蜷紧,“怎么,谢云流,被我说中心事所以恼羞成怒了?否则的话,你可敢转头一刀宰了那李忘生?嘿嘿,你甚至连回头看他一眼都不敢,你是个懦夫!”
        谢云流一记刀气拍扁靠近的蜘蛛,闻言手上动作一顿,眸中黑气浮现:“我要如何做,不劳你这个将死之人费心!”
        醉蛛被那一眼所蕴含的煞气骇住,随即恼羞成怒,虫笛再度凑到唇边:“既然如此,便让我为你师兄弟二人送葬吧!姓谢的,今天这天蛛殿就是你们的坟墓!”说着便鼓动内力,笛声也变得急促起来。
        眼看又有大批毒物从毒洞中钻出,谢云流烦不胜烦,连着数招扫开周遭大半毒物,见毒洞中仍有持续声响,彻底不耐烦了,眼中冷光迸发,突然反手一个镇山河笼罩在李忘生的身上,脚尖一点踩着毒尸的肩背纵身向上,断云破浪劈向醉蛛!
        一刀两断!
        
        他这一下出手突然,莫说是死不瞑目的醉蛛,就连李忘生都有些诧异。他透过笼罩住自己周身的山河气劲,视线扫过被拦截在气劲之外、徒劳张牙舞爪的毒尸和毒蛛,对上回转归来的谢云流,后者却并未看他,径自砍瓜切菜解决了剩下的毒物,沉默地不发一语。
        “……”
        战斗结束,似乎应该说点什么。可——李忘生看着仍旧背对自己的谢云流,猜测着对方此时的想法,又担心自己多说多错,迟疑道:“师兄——”
        不想才一开口,谢云流霍地转过身来,掌中横刀一转,直劈向他面门。李忘生却连眼都不眨一下,任由那刀直直劈下,而后——斩断了缠绕在他身上的锁链。
        “……你倒是胆子大。”将所有铁链尽数斩断后,谢云流收刀回鞘,语气冷淡,“不怕我转手杀了你?”
        李忘生眨了眨眼:“师兄不会。”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谢云流很不喜欢他这副笃定的模样,磨了磨牙,冷笑道,“忘生,你以为经历过那些事情,我还是你记忆中那个谢云流?不,你错了。”
        他说着忽然上前一步,横刀隔着刀鞘抵在他颈项上,唇凑到他耳边,一字一顿:“我已是剑魔,与你早非同道!”
        他说着目光紧紧锁在李忘生的脸上,不错过他面上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然而李忘生却仿佛没有感受到他所释放出来的恶意一般,不但面色未改,反而扬起下颌,任由要害显露在他刀下:“忘生没错。但凡师兄对忘生有丝毫杀意,今日也不会站在此处,更不会将我护得这般密不透风。”
        “你果然知道我对你——”
        谢云流被他这笃定又淡定的神色刺激得眼底泛红:这家伙是吃定他了吗?是了,刚刚醉蛛说他与自己有奸情的时候,李忘生的神色也没有半点改变,仿佛听见的只是稀松平常的一件事——他什么都知道!
        当年也是,无论他如何暗示,李忘生也不曾给过丝毫回应,只一味地推拒邀约,仿佛当真不懂。如今倒是长进了,甚至还能反过来利用他对他的心意摆出这副悍不畏死的模样,是吃定了他不会杀他么?
        这个人根本就没有心!
        ——我偏不让你如意!
        
        李忘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个动作刺激到了谢云流,就见后者眼中眸光骤然暗沉下来,手腕一转,握着横刀抵上李忘生脸颊,唰唰几刀抹去了他脸上胡须,露出其下遮掩的年轻却苍白的面庞。
        李忘生自小生的俊秀,自当上纯阳宫掌门后便有意蓄须以显成熟,后忙于修行,更无所谓外貌。被抓捕折磨的这些时日须发无暇打理,早已乱成一团,如今下颌一凉,下意识伸手去摸。
        他这一动,谢云流反射性撤刀,刀气横移,在那如玉的颈项上轻轻划过。李忘生只觉颈上传来细微的刺痛感,顿时怔住,抬眼看向师兄,就见后者也愣了愣。
        刀气太利,暗红色的血珠很快沁出,刺痛了谢云流的双目。他盯着那血珠片刻,手上一松,横刀“锵”的一声落地。不等李忘生循声去看,他已着魔一般凑上前,伸舌舔上那细小的伤口。
        李忘生:“!!!”
        师兄在做什么?!
        铁锈味从舌尖传来,如同醉人的酒,缠心的毒,熏熏然直冲天灵。察觉到猎物向后瑟缩似要逃走,谢云流反手将人扣住,薄唇轻张——
        
        “快快,前面就是天蛛殿了,纯阳掌门就被关在这里!”
        大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显然有人正在靠近。两人的动作同时一僵,抬眼去看,就见天蛛殿原本闭合的大门被从外暴力推开,乌泱泱冲进来一群人,看穿着多是中原武林的样式——是随各门派前来救人的侠士们到了。
        当先几人抬眼便瞧见谢云流挟持着纯阳掌门,顿时呼喝道:“贼子,放开李掌门!”
        “你已经被包围了,束手就擒吧!”
        有人对着这边叫嚣,也有人查看蛛丝马迹,原本安静的天蛛殿顿时嘈杂得如同菜市场。
        “各位同道误会了!他是来救贫道的!”
        李忘生没想到这些侠士来得也比记忆中早,开口欲为谢云流分辨,然而那些人吵吵嚷嚷,他一个内力受损的人中气不足,声量根本盖不过他们。好在有人注意到了室内醉蛛与毒尸的尸体,拦着想要冲过来的侠士:
        “先等等,这人是敌是友还未可知。你们看地上!”
        众人这才瞧见殿中毒尸与醉蛛的尸体,以及李忘生脚边被斩断的铁链。也有人注意到李忘生神色平静,不似被挟持的模样,总算平静下来。见状李忘生忙继续道:“如诸位所见,贫道已无恙,有劳各位本门弟子、江湖豪杰来此。这烛龙殿中危机重重,贫道伤势未愈,余下之路无法与诸位一同前行,各位小心为上。”
        “掌门人客气。敢问这位是?”那些侠士闻言回了一礼,又忍不住看向谢云流,似乎好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能单枪匹马杀进烛龙殿,将李忘生救出来。
        然而谢云流懒得与这些人寒暄,倍觉无趣,视线一转,又落在李忘生的颈项上。
        那上面的刀痕已经不再沁血,不细看几乎瞧不见伤处了。回忆起之前与那段脖颈近距离接触时的触感,谢云流的眸色又暗了下来。
        察觉到师兄的视线,李忘生只觉颈上伤处一阵酥麻,下意识伸手想去遮,又觉得过于失礼,迟滞片刻才回道:“这是——”
        “不对,他是剑魔谢云流!”
        这时一个纯阳弟子忽然拔高了嗓音惊叫出声,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众侠士们顿时面露戒备:
        “谢云流?就是你们纯阳宫那个欺师灭祖,背叛师门远渡东瀛的叛徒?”
        “是他!他抓住掌门师伯,定是要对他不利!”那纯阳弟子也不知道脑补了些什么,目眦欲裂,抽剑指向谢云流:“放开掌门师伯!”
        “剑魔,放开纯阳宫掌门!”
        “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随着那些人的叫嚣,谢云流的面色越来越冷,李忘生的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恍惚间仿佛看到师兄当初被全江湖人追杀时的模样:无数人一拥而上,打着正义的旗号讨伐他,指责他,其中不乏曾经与师兄交好的新朋旧友……没有人听他解释,天下皆敌,全无退路……
        他忽然伸手一把拉住谢云流的手臂,无视后者下意识抽手的动作牢牢攥紧,上前一步:“各位同道,请听贫道一言!当年师兄误伤师父一事乃是误会,他——”
        “李掌门你别说了!”一个嗓门大的壮汉打断了他的话,“是剑魔胁迫你的吧?他这些年犯下累累罪行,桩桩件件不容狡辩!”
        “不错!”又有其他人义愤填膺地开口,“他救你肯定另有目的!”
        “纯阳宫乃我中原武林正道魁首,李掌门莫要被这魔头给骗了!”
        “是这个道理!”
        “……”
        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一人难辩众口,更何况李忘生本就拙于言辞,被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堵得完全找不到机会争辩,不由急出一身汗。惊怒之下强提内力想要压下眼前沸反盈天的状态,内息却在转了半圈后出了岔子,脸色瞬间惨白,莫说出声辩解,连张口都难,只能听着那些人不断指责谢云流,用词之恶劣,越听越觉心惊。
        这就是师兄这些年来所遭遇的冰山一角吗?
        魔头、叛徒、邪魔外道、欺师灭祖……他转头看向谢云流,后者微微垂首,连眼神都没给在场众人一个,反而在察觉到他的视线时看过来,眼中弥漫的黑气令李忘生心惊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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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流光 | 2024-10-17 15:02: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呵,好个正道魁首。”
        对上他的视线,谢云流嘴角一扬,露出个冷笑来:“李忘生,这就是你想要的?”
        李忘生心头一凉,艰难道:“师——”
        “倒也不用与我解释。”谢云流说着一手运气召回撂在地上的横刀,另一手忽然揽住李忘生的腰,脚尖一点,竟越过在场众人,直奔天蛛殿大门——
        ——谁要与这些愚人逞口舌之争,既然说我是魔头,那又何妨做些魔头该做的事儿!
        伴着一阵“掌门被剑魔抓走了!”“快救掌门回来!”的叫喊声,谢云流半搂半裹挟着李忘生一路冲出天蛛殿,越过倒塌的高墙与守卫烛龙殿的毒物巨尸,眨眼便将那些烦心的侠士抛诸脑后。
        风驰电掣之下,李忘生只觉岔了内息的经脉胀痛难耐,顾不得观察四周情况,闭目试图转圜。然而路上颠簸,维稳已是不易,更别说调息了。
        难受。
        要晕轻功了!
        一直到了某个偏僻无人的角落,谢云流才停住脚步,环视周遭一圈,这里似乎是某个宫殿的偏殿,建筑还算完好,最重要的是没有旁人打扰,心中满意,将李忘生随手丢在地上,居高临下冷冷盯着他。
        “此处不错,适合杀人抛尸。”
        李忘生艰难盘膝坐好,抬眼对上谢云流的视线,从那双暗沉沉的眸子中看出了挣扎与恨意,还有复杂难明的诸多情感,心中一痛,饶是素来涵养极佳,这会儿也忍不住在心里问候先前冲进来的那些侠士:说话专捡难听的说,还尽戳师兄的伤疤,这些人压根不是来救他的,而是来给他添堵的吧?!
        “李忘生,你可真是奸诈狡猾!”
        谢云流一张口仍旧老生常谈,口中词句李忘生几乎能倒背如流:“总是这般,一副貌似无辜的模样,却将我推入深渊——”
        “……”李忘生咽下喉头一口老血,一边安慰自己现实中他与师兄已心意相通,冰释前嫌,这都是心魔作祟;一边忍不住吐槽这么多年师兄骂他的词儿还是这般换汤不换药。强压下行岔的真气,才道:“师兄这是又对我生了误会?”
        “误会?”
        想起方才天蛛殿中情形,谢云流握紧了掌中横刀,“你所作所为,分明城府极深,这时却跟我说是误会?”
        闻言李忘生心中一惊,回想刚刚情状,心中叫苦:师兄这是怪他没在正道侠士面前替他正名?他自家人知自家事,真气行岔一时失语,但在师兄看来,便是他当着天下人一不肯介绍他身份,二不愿为他辩解,只顾缄默——不恼恨才怪!
        “我——”
        正要解释,就见谢云流黑着脸俯身逼到他面前:
        “以前种种,我可以不计较,李忘生,我只问你,你早就知道我在?”
        李忘生不愿骗他,点了点头:“我知道。”无论现世还是心魔幻境,他的确早就知道谢云流在那里了。
        “那你与醉蛛的对话——你早就明了……?”谢云流想说“明了我对你的心意”,又觉此言过于示弱,一时语塞。
        李忘生道:“师兄侠肝义胆,忘生向来知晓。”便是与他多年误会,也远渡万里来此救他,足见多年过去,师兄心性始终如一。
        “侠肝义胆?”
        谢云流重复着这四个字,眼看着脸色越来越黑:“这就是你一直装傻充愣的理由?”
        李忘生叹了口气,有些为难:这种事情不用如此追根究底吧?不就是没早早叫破他的行藏吗?“师兄要藏,我总不好叫破。”
        谢云流更气:是,自己一走数十年,这厮就装傻数十年,不肯给他个回应!“你果然心机深沉!”
        “我只是不愿师兄难堪。”
        “所以我才厌极了你这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谢云流忍无可忍,单膝跪地欺身上前,将手中横刀插在他身侧,“这些年来你次次如此,真当谢某奈何不了你?!”
        ——唉,果然又生气了。
        李忘生抬眼看他:“我知师兄心软,不然也……”不会来此。
        视线对上谢云流额心弥漫的黑气后骤然噤声:怎么师兄的心魔好像更重了?
        
        心软,见鬼的心软!
        谢云流忍无可忍,霍地抬手掐住他的下颌强行抬起:“谢某再不愿做那付出不求回报的圣人,如今我既是剑魔,总要做一些魔头该做的事,从你身上讨回些利息。”
        李忘生不敢再惹他生气,顺毛捋道:“师兄想做之事,我有哪次真正阻拦得了?”
        这句话语调中不自觉带了几分示弱,两人离得又近,说话间彼此的气息拂在脸上,无端添了些许旖旎——谢云流喉间一紧,视线沉沉盯了他片刻:“……你知道就好。”
        李忘生觉得两人间对话好像哪里不对,但这般被强迫抬头的动作对颈上伤处太不友好,伤口抻开,麻痒痒有些难受。他扬了扬头试图挣脱,却被对方捏着下颌无法动弹,身体下意识后仰,一手撑地一手去推,却被谢云流抓住手腕向前拉扯,跟着眼前一暗,唇被咬住了。
        李忘生:“!!”
        等等,这是什么发展??
        “……师……唔……”
        微张的牙关给了入侵者可乘之机,湿软的舌趁机长驱直入,横冲直撞,往来纠缠。这个吻与两人心意相通时的亲吻截然不同,过于激烈,吮咬得他舌尖发麻。李忘生甚至有种谢云流在用这种行为报复他的错觉——他的唇瓣被用力磨蹭辗转,仿佛蹂躏,牙关被强硬抵着无法闭合,吮吻间来不及吞咽的津液顺着嘴角溢出,弥散一片滑腻。
        太激烈了……要喘不上来气……
        李忘生艰难地汲取着周遭的空气,胸口越来越憋闷,眼前阵阵发黑——他用力去推谢云流的肩膀,无奈悲酥清风与十香软筋散的药性未解,手脚无力,连着数下没能推动,忍无可忍强提真气,九转在手蓄势待发。
        然而气劲刚凝于指尖,手腕就被谢云流一把攥住,顺势一掀将他彻底压倒在地,随手在他麻穴上拂过,卸了他的气劲:
        “李忘生,你果然不安好心!”
        李忘生被他强行打断九转,又封住穴窍动弹不得,不由闷哼一声,听他张嘴便扣帽子,忍无可忍道:“师兄,你心不静,不可——”
        “可与不可,非是你说了算。”
        谢云流居高临下盯着李忘生的双眼,试图看清他心中想法——被他这般抓来羞辱,压在身下肆意轻薄,那双眼还会如平时那样冷静吗?还是厌恶或者拒绝,甚至——恨他?
        恨他才好,有恨至少有在意,才不显得他这些年来的惦念荒唐可笑。
        然而谢云流失望了,那双眼清明依旧,没有丝毫负面情绪流泻,甚至还有些雾蒙蒙的失神——被这样一双眼睛静静望着,谢云流只觉胸口一滞,下意识抬手盖住了他的眼睛。
        “师兄?”
        李忘生茫然地眨了眨眼,睫毛刷过掌心带来的酥麻感从手掌直冲脑海,谢云流手指触电般颤动了下,忍无可忍再度俯下身咬住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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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紧密抱成一团,周身汗津津一片,心也前所未有地紧贴在一起。怀中柔韧有力的躯体令谢云流沉迷不已,低头去看,李忘生已经迷迷糊糊合上双眼小憩,显然是累了,忍不住凑过去在他脸颊上蹭了蹭。
        “师弟……”
        “师兄,你胡子好扎……”
        谢云流:“……”
        万万没想到情到浓时、气氛正温馨,师弟张口说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谢云流大脑空白了一瞬,恼羞成怒:“李、忘、生!”
        李忘生顿时意识到不妙,刚刚累极之下不自觉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忙讨好地对师兄露出个乖巧笑容来。
        有多大的气都被这讨巧的笑容化去,谢云流气哼哼地用胡子去蹭对方脸皮,直到后者受不住连连讨饶才放开对方,视线不自觉飘向旁边插着的横刀,随即气地哼了一声,抬手将横刀摄入掌中。
        李忘生看着他的动作,有些诧异:师兄这是真准备刮胡子了?
        谢云流当然不是为了刮胡子才取横刀。他将刀在掌中转了一圈,低头亲了亲李忘生,视线看向周遭,目光沉凝:
        “夙愿得偿,也该破妄了。”
        言罢,横刀出鞘,向着此方世界一刀劈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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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流光 | 2024-10-17 15:02: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随着刀锋过处,虚空中似有什么无形的存在被劈开,一道虚影凝聚在谢李二人面前,与谢云流此时长相一般无二,须发皆白,神色颇有几分桀骜。
        他深深凝视了李忘生一眼,才将视线转向谢云流,动了动唇,发出一声轻哼。
        谢云流也没给对方什么好脸色,挽了个刀花收刀回鞘,面容顷刻间已恢复成悟道后的年轻样貌,只那双沉淀了七十余年风霜的眼眸看得出阅历不凡。
        “去吧!”他对那虚影道。
        虚影不甘,却还是向着他行了个标准的道家礼,转瞬消失在原地,而后天地碎裂,化作鸿蒙。
        这一幕两人之前有过经验,并不慌张,相视一笑,正要说些什么,眼前忽然一黑,下意识伸手去抓对面之人,却扑了个空。
        下一刻,随着一阵天旋地转,两人意识顿失,消散前心底骤然生出一股奇特的明悟来:他们两人的劫数至此并未结束,尚有一关须得他二人共同去度。
        ……
        谢云流睁开眼睛时,觉得头有点疼,下意识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伸手向旁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摸到冰冷的刀鞘,不由一怔:
        好像哪里不太对?
        他看了看眼下自己身处的环境,是一间布置简陋的房屋,看风格应是自己习惯的模样。又看了一眼那把陪伴了自己多年的刀,伸手接过随手一转,手感也很熟悉——
        好像并没有哪里不对,但——怎么总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仿佛他此时不该坐在这里,身边也不该只有横刀。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恭敬询问,说是师范派去纯阳的信使回来了,问他是否召见。
        谢云流想起确有此事:之前日轮山城一行,他从那些不懂事的纯阳弟子口中了解到了些许纯阳如今的情况后,终于按捺不住思乡之情,正视了自己心底真正的诉求,决定解决当年匆匆离开纯阳时留下的问题,邀请李忘生前来一叙别情,诉清当年之事。
        是去是留,总要做个决断。
        所以再三思索后,他派了信使去纯阳,邀李忘生见上一面,地点则定在了距离日轮山城不远的一处遗迹,名曰宫中神武遗迹。
        这会儿信使回来,应该是已经将信送到了。
        果然,信使进门以后便奉上了回信,言说是纯阳掌门所书。谢云流将信拆开,看到开篇上写着“师兄亲启”四个字时,神色一动,心中骤然浮现难以言喻的苦闷感。
        他急忙闭上眼,定了定神,才强行压下这奇特的感觉。一目十行地将信看完,信中内容中规中矩,大意是问候他身体康健,又应下他所定的时间与地点,言明定当赴约云云,没有任何出格之处。
        字迹也是他所熟悉的,比之当年略显成熟,一板一眼,亦无其他异常。
        三十余年未见,也不知他如今怎么样了。
        想到李忘生,就不可避免地想起当年离开师门时他与师父的对话,这些年来谢云流每每思及当时情况,就难免怒意攻心。他像是钻了牛角尖一般认定自己被人背叛,这股怒意不敢向着师父,便只能向着李忘生:定是他蛊惑师父放弃自己,想要谋夺掌门之位……
        种种念头本已在心底根深蒂固,然而此刻想来时,却又仿佛雾里看花一般,没了那股让他深信不疑的怒气,反而尽是怀疑。
        奇怪,为什么他会如此深信不疑呢?
        谢云流想不通。他与师弟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师父更是将他视如己出。至于纯阳掌门之位,一个天天忙前忙后不得休息的位置,有什么可留恋的?师弟若真想要,给了他就是,何必因此耿耿于怀?
        ——况且师弟也不是那么想要。
        越想越头痛,谢云流忍不住又揉了揉太阳穴,眼角余光瞥见信使仍跪在原地,皱了皱眉:
        “李忘生还说什么了没有?”
        信使摇头,恭敬道:“那位李掌门难见得很,属下在纯阳宫等了许久,他才让人送了这样一封信过来,自始至终属下都未能得见玉虚真人一面,想来纯阳家大业大,事务繁多,无暇接见小人。”
        谢云流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记忆中类似的对话经常听见,当初不觉如何,此时再听总觉得眼前之人在阴阳怪气——不,应该不是错觉,这人就是在暗戳戳给纯阳宫上眼药呢!话里话外暗示李忘生怠慢于他,就是在怠慢其背后所代表的谢云流——也就是他自己。
        谁教他这么说话的?
        心中起了疑,谢云流看眼前的信使时目光顿时犀利几分。那信使被吓了一跳,以头杵地表示臣服,身体都不自觉打起了摆子。
        啧!
        挥手让人先退下,谢云流又拿起手中的信,翻来覆去阅读上面的文字,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挑起刺儿来:
        语气太平,缺乏亲近;所言太少,难以取信;写到后期笔迹微颤,似乎写信之人心情激荡,往好处想是心有所感,往坏处猜就是心虚气短……总而言之,诚意欠奉,看着难让人感动,更别说其他。
        嫌弃!
        ……
        与此同时,远在华山的纯阳宫中,同样额角抽痛的李忘生正站在太极广场上,盯着前方的吕祖百字碑文发呆。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从今天早上起来后,他就时常走神,总觉得自己像是忘了什么。明明是站在熟悉的纯阳宫内,眼前的一草一木却总给他一种雾里看花的不真实感,让他忍不住盯着周遭来回扫视,有时候不自觉便会看着某一点发起呆,或心生感慨。
        “掌门师兄,掌门师兄?”
        耳边传来一阵呼唤声,李忘生转头望去,就见身穿出尘道袍的女子正关切地看着他:“掌门师兄,你可是身体不适?”
        “……无妨,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给师兄送回信的。”于睿说着将掌中的回帖递给他,“这是最后一份回信了,除藏剑山庄有事来不了之外,少林、七秀、万花等皆有同道愿前往寇岛一行。”
        李忘生点了点头,不知怎的心头有些烦闷:“人是不是有点多了?”
        “啊?”于睿茫然地看向他。
        李忘生一手托臂,一手托腮,微微歪头:“我总觉得邀请这么多人过去,他——师兄未必会高兴。”
        “掌门师兄不是已经打定主意,趁此机会向中原武林解释清楚误会吗?”于睿有些为难道,“而且各个门派都已经同意了,若是此时我们突然改变主意,怕是不好交代。”
        况且她也觉得这一次宫中神武相见是说清误会的最佳时机,甚至还觉得邀请的人有些少,毕竟想要让中原武林都知道大师兄并没有背叛纯阳,当年打伤师父一事纯属误会,人越多才越易达到目的。
        闻言李忘生叹了口气,暗暗觉得糟心,却也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人都已经邀请完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
        实在不行,大不了等到了寇岛以后,先想办法提前与那人见上一面,以免到了现场众人一拥而上,反让对方误会。
        “倒是祁师弟那边……”
        于睿有些犹豫地提起了另外一事:“这段时间祁师弟对于前往寇岛之事始终持反对意见。认为大师兄离开门派太久,人心易变,恐有危险,为此私下找我谈了许久。”
        李忘生对此毫不意外,摸了摸下巴:“他都说些什么?”
        “无非还是老生常谈,担忧掌门师兄的安全。”于睿叹了口气,门派中除了李忘生与洛风之外,所有人对大师兄的印象都很淡了,包括事发之时也在纯阳的上官博玉。如今他们所有人对大师兄的印象都来源于掌门师兄的口述,有信任如于睿的,也有完全不信任如祁进的。这次突然收到大师兄的邀约,若不解决争执,只怕会平生事端。
        李忘生一句“随他去说”差点脱口而出,又觉得不对,想了想,道:“无妨,便让他留在纯阳宫吧!毕竟我们几人全都离开,山上无人值守也是个问题,正好让祁师弟坐镇,以防宵小来犯。”
        “可——不是说我们都要一起去见大师兄?”于睿瞠目结舌,总觉得今天的掌门师兄有些奇怪,怎么定好的事情说变就变?
        李忘生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双手一拍,“就这么定了,去安排吧!时间也没多久了,早安排好也能早日出发。”
        想到即将见到许久未归的那人,李忘生精神一振,迫不及待想要赶往寇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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