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背景] 【完结】经年流景(原名:掸雪扫袖不老梦)已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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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39: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飞花

二月十二,百花生日,无雨百花熟。
花朝节在江南一带很受欢迎,离扬州城愈近,节日气氛就愈浓,处处可见少女新妇相携而行,剪纸结绳,烧香赏红,一时顿感春意将近。也不知是不是被这热闹氛围感染,二人相视一笑,便都下马牵行,足底踏过一地碎红,落了满袖花香。

谢云流先行一步牵着两匹马前往客栈求宿,李忘生则向行船码头踱了过去。他们二人既然已到扬州,最好还是先递个消息给到藏剑山庄,若是有门下弟子来接应也好放心,就算没有,也算是代表纯阳宫的他们亲递拜帖,也不算失了礼数。
扬州码头此时正是一片热闹景象,熙熙攘攘的人流穿行不止,伴随着船工长工的号声,尽显一方大国的海运实力。错落停靠的客船上屡见衣裳鲜亮的商贾人士,携妻带子,其中不乏异国外域衣着口音之人,言笑晏晏。
穿着朴素道袍穿行其中的李忘生反倒显得有些突兀,他心中有事,便走得急了些,寻了半天才找到一个得闲的老船工,问起前往西湖藏剑的船何时才有。那老船工上下打量了李忘生一番,敲着自己的旱烟袋往城里方向一指:“道长也知晓这几日正是花朝节,只有人往扬州城来,可没有人要往外走。如果道长不急的话,等花朝节过了,随时都可以出海。”
“如是便有劳了。贫道和师兄就住在城内有间客栈内,若是船工有事要寻贫道,可以自行前往。”说罢,还递了一些碎银给到老船工,“这便当做是租船的订金,一切有劳了。”
老船工瞪大眼睛看着这位穿得朴素但是出手还算阔绰的道长,手慌张地在粗布衣服上抹了两下,这才接过碎银,叠声道:“好说好说,全听道长的。”

*

打点好歇脚的地方,谢云流又特意嘱咐了店家几句,给流云和星隐喂些上好马草再寻个人仔细刷洗一番,这一路跟着他们从华山赶到扬州,也算是终于能好好休息一下了。刚说完这些便听到楼上传来了一阵拨弦转调的清冷琴音,其中隐隐有忧思和恨意含在其中,又觉得似有武学心法流转,一时竟让人心驰神往。
谢云流手压在剑上,抬步上楼,停在了琴声传出的房门外,定了定神,方才客气地敲了敲门,言道:“晚辈纯阳门下,在楼下听到前辈的琴音中似有深意,敢问前辈——”“你如何觉得我会愿意与你切磋?”
琴声消失,屋内传出的是妍丽婉转的女子声音,气息沉沉,必是武功深厚之人,言语中带着几分傲气,出口便是拒绝之意。谢云流吃了闭门羹,倒也不以为意,只是隔门行礼,答道:“既然前辈不愿此刻切磋,那便等到名剑大会上再与晚辈交手吧。”
“等等。”
琴声又起,却是推门之势,一阵音波过耳,房门从内里被震开,而弹琴之人仍坐在原处并未起身。谢云流见了那人赶忙规矩行礼,言道:“晚辈冒失,若是冲撞了公孙前辈,还望前辈海涵。”
“你如何得知我是公孙大娘?”
只见房中端坐的正是江湖中早已成名的公孙氏,一袭水红纱裙衬得整个人气质艳丽,乌发高挽,斜插着玉簪步摇数支,鬓边簪了一朵牡丹花,面容华美,却隐有愁容,眉头微蹙。
谢云流得了她的允许便进了门,在她的指示下落座,端着诚心讨教的姿态说:“晚辈只是猜测。算着时日离名剑大会还有半月有余,又闻前辈获赠的扬州乐坊就坐落在瘦西湖畔,想来要去藏剑山庄也是必会经过扬州城的。前辈气息平稳,琴声更是蕴含无上武学之意,于是晚辈便大胆推测您定是准备前往藏剑山庄赴名剑大会的公孙大娘前辈。”
公孙氏并未回答,她只是冷眼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虽说年纪尚小,但眼力不错,她阅人无数,自是知道这个年轻人的武功功底自然也是极佳,只可惜这性子……还需要再磨砺磨砺,太过随性而为了。
“你不知道公孙大娘是以一曲剑舞闻名天下的么?你只听到我的琴音,如何能说我是公孙大娘?”
谢云流没想到公孙氏会这么回答他,他倒是有些困扰地挠了挠头,答道:“晚辈在进屋时已然看到前辈放在榻边的一柄双剑了,想来这应该是前辈的趁手兵器吧?”
看吧,果然过于随性而为了。
公孙氏一拧眉,语气中已有逐客之意:“女子闺房岂是能随便打量的,你走吧,既然你说名剑大会再会,那便等到那个时候我再向你讨教纯阳武学吧。”
谢云流心中了然,便起身谢过,出了门去。

再回房时,李忘生也已经回来了,正坐在他房中用着店家给的红泥小炉烹茶,见了他回来,便是莞尔一笑:“师兄回来了。”
谢云流只觉得心中欢喜,便挨着李忘生坐下,看着他动作优雅地烹茶倒水,抬手倒了一杯推到他面前。小心吹开茶面,谢云流不急着喝,神秘兮兮地凑近了李忘生说道:“方才我见了公孙大娘,大娘答应我会跟我切磋武学。”
闻言,李忘生心中便有了数,应道:“我只听闻圣上所赠乐坊毗邻瘦西湖,坊中弟子多为身世凄苦的女子,却从不自怨自艾,公孙大娘传她们武学的同时还教导她们琴棋书画,是以多为奇女子闻名江湖。若是要往西湖藏剑山庄去,的确是会先行在扬州城内歇脚的。”
“师弟你对这扬州乐坊倒是了解,如何?是想去里面一观这些奇女子么?”
“师兄别拿忘生打趣了。”李忘生面皮薄,经不得谢云流调侃,他素来心思通透,岂会不知师兄话中所指是什么,只当未觉,“虽说修道之人并不禁婚娶,门下也有不少弟子结为道侣同修合籍,但忘生如今是断无此意的。”
谢云流得了这句话便在心里细细品着,一时只觉他师弟又端起架子了,追问道:“你如今没有,往后也没有么?旁的不说,公孙大娘一舞动天下,想来这剑舞之姿定是不可多得的绝妙武学,你当真不想去看看?”
“名剑大会上自能一观,也不用特意促成。”
谢云流点点头,觉得李忘生说得有理,便压下了想绕个路去瘦西湖一探乐坊的念头。李忘生见他复又展颜,便知道已是换了心思,于是又给他添了水,缓缓道:“忘生幼时曾有机缘……见过公孙大娘舞剑,确是担得起「剑舞动天下」的名声。”
“师弟你见过?……啊,那当是见过了。”谢云流心念一转,便知道李忘生所言的「见过」是在哪、如何见过了,倒是挑起了几分好奇,“彼时师弟恐怕只能勉强看出美人舞剑的柔美之势,若是如今看了,定能从这剑舞之中悟出个中武学门道来,如此想来,那还是如今的你更好些。”
袅袅青烟中,李忘生的面容淡然地仿佛上好美玉,眉间丹砂含在其中,愈显温润之色。他只是垂眸看着自己握杯的指尖,这对天青色瓷杯是他自带的惯用茶具,一个他用,另一个只给了谢云流用着,他葱白的手指落在杯沿之上,似烟似雨,笼得不真实。许久,只听他笑着应声道。
“是,师兄所言极是。”

用完茶,李忘生便将老船工的话原样告知了谢云流,也跟他说了自己已去信藏剑山庄,想来这几天可以在扬州先行休息,再启程前往。谢云流对这些礼数上的安排自知没有李忘生想的周全,便干脆两手一甩安心做个放手掌柜,全部听从师弟安排,所以闻言只道师弟辛苦了一切按照师弟的想法即可。李忘生也安心听着谢云流的应声,心中只觉自己这也算是尽到了师弟的本分。
两人自行回房休整了一番后,用罢晚饭,谢云流果不其然提出让李忘生陪他一同在城中逛逛。
李忘生倒是不惊讶他师兄会提出这个想法,惊讶的是他居然邀请的是自己而不是别的江湖好友,一时竟生了想要拒绝的念头:“师兄鲜少能到扬州,当真不出去访友交际一番么?忘生还想在房内修习坐忘心经,临出门前师父叮嘱过,在外游历也不可荒废修行。”
“修行也不差这一天,今日可是花朝节,你若是错过了,只能来年再看了。”
谢云流抵着门,摆出非要拉他出去的样子,目光只是盯着他,看得他举着经书的手都有些无措,最后只得叹了口气,认输地举手:“那忘生便与师兄同行吧。”

既是观景,自是往人群最多的地方挤就对了。幼时李忘生因着一些前因还会随身带着斗笠遮挡面容,等到长大后面容已然褪去稚气,舒展成丰神俊朗的模样,吕岩也多次表示,若仍是不敢示人便是心中有障,当除了这魔障才好,于是之后李忘生偶尔跟随谢云流下山时也不再特意遮挡面容了。
如今也算是跟着师兄挤在赏灯赏花赏月赏水的人群中,虽说心中已不再在意,但到底佳节盛景,万人空巷,两人随着人流走了一段路便也觉得实属惊人。寻了空一点的街口,谢云流也难得露出惊诧神色:“我以为只有长安城内才会有这般惊人景象。”
“师兄如今相信门下弟子所言非虚了吧?”
何止是相信,他此时亲眼见过了,才知道那日林昔梦他们那副向死而生的表情是如何而来的。
“我只当他们是想偷懒,没想到世人对于祈福讨彩头之事如此热衷。”
“世人皆苦。”李忘生的目光落在遥远的地方,他好像在看那些人群,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在看,“不过是求个心安。”言罢,又觉得这个话题没什么意思,便回身对着谢云流笑了笑,“师兄现下知道师父平日里打点纯阳宫上下是多劳苦了?等到以后师兄执掌纯阳时,恐怕只会比如今更加忙碌,还是早日习惯为好。”
明亮的彩灯挂满了街头巷尾,照得整个扬州城仿若白昼。李忘生一袭天水碧长衫站在他对面,端着「师弟」的笑容,说着「师弟」的话语,谢云流眸光明灭难定,突然伸手抓住他师弟的手转身就走,全然不管那人在身后想要挣脱的动作,强硬回头说道。
“无妨,你总归会在我身边。”末了,又补了一句,“有我牵着你,你不会走散的。”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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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39: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星隐

世人皆称纯阳宫修道修的乃是寻仙之道,得道之人必经飞升化为地仙一途。是以世人提到纯阳,总会盛赞一声「昆仑玄境山外山,乾坤阴阳有洞天。只问真君何处有,不向江湖寻剑仙。」
只不过对于彼时的谢云流和李忘生而言,寻仙也好,长生也罢,都有些过于遥远了,现当下最让谢云流苦恼的是,他——纯阳宫纯阳真人首徒——唯一的师弟还不会骑马这一件大事。

牵着他日前特意下山去马市上为他师弟精心挑选的马匹,谢云流动作熟练地给它套上马鞍和笼头,扯了扯紧,才将缰绳送到了李忘生手中。李忘生几乎是屏住呼吸地接了过去,怯生生地伸手试图去摸摸那匹马,又在马儿打着响鼻声踱步时缩了回去。
“师弟你别怕,你太紧张的话它也会紧张的。”转了转眼睛,谢云流试着安抚李忘生的情绪建议到,“或许忘生你可以给它取个名字,有个名字便是定了契,想来这样你们的关系也会更亲密一点。”
李忘生用眼神在询问谢云流此话当真,谢云流也不管那么多,只是猛点头然后堆着笑说道:“至少我和流云的关系就是这么处出来的。”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通人性,师兄那匹被他叫作「流云」的白马垂下头来蹭了蹭谢云流的脸颊,但又马上咬上了他束起的发辫,引得谢云流直跳脚。李忘生见状不由得心中一暖,忽生了想要与他人结缘的想法,一念起,动作也随之柔和了很多。他再次小心翼翼地尝试去抚摸他的那匹马儿,也许是他放松下来的状态真的感染到了那匹马儿,它也如同流云一样垂下头来任由他抚摸。
“那便叫你……星隐吧。”李忘生柔声说着,“「身将客星隐,心与浮云闲」,太白这诗写得极好,希望你能够喜欢这名字。”

得了名,似乎起步也变得顺利了起来。在谢云流的指点下,李忘生逐渐克服了对骑马的恐惧,然而就在进一步学习纵马奔驰时又遇到了瓶颈。
李忘生到底还是太小了,彼时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对骑马术初上手时还是会把控不住力度,要么是缰绳勒得太紧,要么是马鞭抽得太轻,这速度时缓时急,眼见着将将要失控。偏偏他又没有经验,只是慌得夹紧了双腿,一时不察,连抽了两下狠手,星隐吃痛,竟惊得一跃而起,吓得李忘生松开了缰绳。在一旁慢悠悠驱马跟着的谢云流惊得一哆嗦,赶忙拉紧流云的缰绳,追着星隐而去。
两匹白马在华山的雪地上没有方向地奔着,星隐上坐着的李忘生已被颠得彻底慌了神,两只小手一直在胡乱抓着,想要去探缰绳却只摸了一手的鬃毛,这下反而让星隐更加生疼,左拐右扭地四处乱跑。谢云流急得只能抽鞭催着流云,若是寻常马场上也就还好,但是华山深沟险壑极多,要是冲过头坠落山崖……眸光一紧,谢云流摇摇头,勉强压下自己这个可怕的想法,片刻不敢让李忘生离开自己的视线。
追了一程路,星隐已显疲态,流云也寻了个弯道总算是追到并肩。谢云流大气不敢出,视线迅速衡量了一下两人距离,伸手就是一抓,狠狠拉住星隐的缰绳让它猛地一顿脚步,而后自己纵身一跃,抱过李忘生就从一旁翻下了马去。
身子砸在雪地上时,谢云流心中暗自庆幸华山这终年不化的积雪也算是积了一回德,但这落地的冲劲马上就把两人甩得飞远,谢云流咬破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然后心中默念坐忘心法减缓冲击力,手还不忘托在李忘生的后脑避免他受伤。怀中小人也仿佛被吓坏了一样,紧紧抓着自己的前襟愣是半句话说不出来,甚至连一点哭声都没有。
他一度怀疑他师弟吓晕了过去。

两人滚了不知多远,直到滑开了一段距离后才停了下来,谢云流这才失力般松开了手,大字躺在了雪地上直喘气,是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而之前被他抱在怀里的小人这才慢慢回笼了意识,浑身颤抖地伸手去探自己的鼻息,这个动作倒是让谢云流轻笑出声了。不想他方一笑,那个小人就突然像初生婴儿般放声大哭了起来。
“……师弟……你不要哭呀……我没事……我们都没事……”
一口气提不上来,谢云流说出的话也断断续续的,但只要他还在说话,李忘生的状态似乎就会好一些。流云通人性,早就领着星隐就往回踱来,见谢云流还躺在雪地上,便低头去蹭他的脸,蹭完还伸舌头舔了起来,谢云流又气又想笑,只得勉强支起一只手去拍流云。李忘生哭了一阵,看到谢云流伸了手,也赶忙去接他的手,也不说话,就是拉着继续哭。
谢云流第一次感觉到带小孩的无力感。然后马上又转念一想,这是他这个年纪该体会到的感觉吗?不对吧?
“师弟,我真没事,就是没力气了,你让我躺躺。”
这话一出,李忘生才算真的放下心来。他收起了哭声,用袖子狠狠地擦着眼睛,随后别开头去,满脸都是不知道哭红的还是羞红的潮红,喃喃道:“都是忘生的错,是忘生害了师兄,忘生愚钝,给师兄添麻烦了。”
“也是师兄不好,这才第一天,该是让你先试着走走看,等适应了再练习跑起来。罢了,如今你我都没事,也算是好事。”
“忘生……忘生不想学了……”
“这怎么可以!”谢云流一口回绝了他师弟想要退师的请求,他之前答应过他的,虽然他师弟没有承认这件事情,但他谢云流自己已经答应自己了,定要教会他骑马的,是断然不会让他半途而废的,“师弟你想啊,虽说师父教我们的轻功平日里赶路也够用了,但是万一日后要下山远游,骑马是必须学会的技能。”
谢云流说得铿锵有力,有理有据,李忘生方才也只是一时胆怯,听师兄这么说了,也不好再生退却之意,便硬着头皮点了点头,答应谢云流定会好好修行。

*

然而安抚好了李忘生,师父那边就不好交代了。
吕岩眼见着自己的大徒弟浑身是伤被满脸泪痕的二徒弟扶着回来,仔细问过后得知了来龙去脉,气得恨不得折了拂尘就要抽谢云流,但转念一想这混小子也落了一身伤,硬是停住了管教的手,这下好了,这人是打也不成,不打也不成。
最后吕岩双眼一闭,索性丢下一句“臭小子先安心养伤!养完给我去论剑峰上跪上三日!”便走了。
谢云流听着这罚得还不算重,待师父走后复又嬉皮笑脸地对着李忘生说道:“师弟,你看师父也没有生气,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见李忘生只是皱着眉头半句话不肯说,便又追了一句:“你若真良心上过不去,我罚跪的时候你来看我就好了。”
这下李忘生白着脸咬了咬唇,才慢慢说道:“师兄,师父说了,没有他的允许谁都不许去看望你。”
“那你可以偷偷来,我不会告诉师父的。”
李忘生眸光沉沉,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攒着自己的衣角,垂下了眼眸。

谢云流到底是从小顽劣到大,身子骨养了两三日便全好了,当然这也和李忘生这几天衣不解带守在榻前,让他好生享受了一次被人端茶送水喂饭喂到嘴边的滋味。只是这滋味还没享受几天,就被吕岩从榻上赶到论剑峰上罚跪去了。
其实谢云流心里知道他们的师父最是心软,待他二人更是亲如己出,所谓的罚跪也不过是让他好好修习坐忘心法罢了。他左右领罚无事,便静下心来好生将坐忘心法在这三天里运转了好几个大周天,一时间竟有了不少领悟。
只是这三天里李忘生从未来看过他让他有些不满。
直到罚跪的最后一天,李忘生才抱着什么悠悠踩着轻功落在自己面前,将抱着的东西往他怀里一送,落了手才发现是个暖手炉。被李忘生一路上小心护着,又贴身带着,此刻似乎还染上了李忘生身上的淡淡檀香,谢云流歪着头笑道:“师弟总算舍得来看我了,你还真是个呆子,师父说不让来你还真不来呀。”
“……不是忘生有意不来看师兄的,这都是忘生的错。”李忘生一副认死理的模样,身子站得板正,“所以忘生也向师父领了罚,养到今日才能下床,这才——”“李忘生,你是疯了吗!”
这已经不是能用言语形容的心情,谢云流几乎是猛地跳起扯过李忘生的领口,手中的暖手炉落在了地上,又被他踢到滚了几下埋得更深了,谢云流想着自己此刻的表情许是很骇人,但这远远没有他刚刚听到的话来得骇人。
“师父他怎么舍得打你?你怎么能开这个口?你是觉得自己的身体很硬朗么?明明从马上摔下来的时候还担心我是不是死了,此刻那你怎么不担心自己会不会受不了!”
“都是忘生的错,还连累师兄受罚,忘生实在是……难以自处。”
李忘生不敢看谢云流,目光逃了半天,最后只得落在那被遗忘在雪地里的暖手炉上。许久,李忘生感觉到谢云流松开了手,眼角余光瞥见他面色生冷,分辨不出是怒是悲,甚至李忘生发自内心地觉得,他的师兄对自己很失望。
双手不自觉地握拳,又松开,最后只是弯下身来,捡起了那个暖手炉。

果然已经冷透了。无论是什么东西,没有被一直用心捧着,用身体暖着,放在华山这天寒地冻四季落雪的苦寒之地,都是要冷掉的。
无论是这个暖手炉,还是人心。
可还没等李忘生自厌心起,忽然肩头一重,抬头却见谢云流将整个身子压到他身上,双手还顺势搂过他的肩,把头埋在自己的颈窝里,闷声说道:“师兄我跪久了,累,要师弟撑着才行。”李忘生怔怔地被他这么搂在怀里,不知该作何反应,他手中那个暖手炉也在两人的体温包裹下,渐渐恢复了些许温暖。
被这寒雪冰冻的,到底是谁的心?李忘生又想起了自己之前所思。
肯定不是他师兄如今这颗心。李忘生没由来地这么想着。

最后在他半耍赖半坚持下,他的师弟只得牵着他的手一步步从论剑峰往回走。
他第一次跟在他师弟身后半步距离,这是他师弟以往始终克己的本分,他也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着眼前这个人。
那么幼小,又那么高大。那么脆弱,又那么坚强。那么温柔,又那么……残忍。
脸上一寒,抬头望去,原是这雪复又纷纷落下了,落了他和他师弟满身满头,一念起,又被自己这个念头惊到了。不得琢磨,不得深思,甚至不敢推演。但他随心而动惯了,话语脱口而出时根本不受自己控制。
“师弟,你听闻过这么一句话吗?”
前方的那人半侧身看过来,眸光沉静乖巧,在等他继续说。
但他终是没有开口。

「霜雪满肩头,亦可作白头」。
他在想这件事情。但他不敢说。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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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39: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天灯

无端忆起了一些往事,谢云流牵着李忘生的手不由得紧了几分,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已经在微微发汗。
腻得很,他不该这样。
但他心底又想这样。
怎么会有如此复杂又矛盾的情绪?

两人保持着这个怪异的亲昵姿势走了一段,谢云流心中纷乱只管闷头向前,突然感觉握在手里的那个拳头扯了他一下,于是回首看去,用眼神询问怎么了。只见李忘生脸上挂着一抹淡笑,手指指了指一旁,他循着方向望去,只见在桥边河畔,浮了一水花灯,还有数人站在临水处正在放天灯。
“怎么?师弟有兴趣?”
若是放在从前,他定会觉得这种东西没意思得很,就跟他觉得特意早起赶在晨曦时点燃第一支香的香客祈求的心愿很缥缈。但是他的师弟难得露出有兴趣的模样,甚至弯着眉角认认真真地点了头。
既然如此,便从了他的心。
于是,他们两人挤进了一旁售卖花灯的摊位前。

坐摊揽客的宋娘在扬州可谓是声名在外。
生得媚骨柔香,早年也算是博得一方艳名,然而早早便嫁做人妇,帮着相公打点家中灯烛香火店铺。巧手一双,编的花灯惟妙惟肖,结的香烛装饰精致,每年花朝节出摊必是人满为患。就是相公身子弱,夫妻恩爱了没几年便撒手人寰了,之后也屡有胆大之人向其求亲,但皆以失败告终。
风华正茂时阅遍长安花,方知自己取的那勺才是心头血掌中朱砂痣,再往后不过是千花千样,凡俗尔尔罢了。
自诩阅人无数的宋娘如今看着这两个站在自己摊前的道士,心里敢对神佛起誓,这绝对是她三十余年来见过最怪异的……组合。顾盼生姿的眼睛从两人俊俏的面庞上绕了个圈,又顺着制式统一的道冠道袍,最后落在了两人交叠的手上。
宋娘不由得掩袖巧笑,桃花色的纱裙迎风摇摆,吹动她鬓边簪的绢花,俨然一副不动自生媚的姿态,对着二人中那看上去最好说话的道士说:“小道长好生俊俏呀,这眉间一点朱砂恰到好处,若奴家正值二八少女,定是要对小道长一见倾心,非得要以身相许才可。”
果然,旁边那位马上拉下脸来了。
宋娘不免笑容更盛,故意向前迈步靠近那位眉间丹砂的道士几步,柔声问道:“小道长今日想要买什么样式的花灯?是祈求平安?还是……求姻缘?”
眉一挑,旁边那位还未开口,话头便被眼前这位道士接了过去:“贫道想求一盏空白的孔明灯即可,不知施主可有?”
“空白的孔明灯?”宋娘有些疑惑,她在扬州做花灯生意少说也有十年有余,还从未有人要过这么朴素的东西,“虽说奴家的确备有这样的灯,只是不知小道长用来求什么?若是心中有所求,还是直接点更好哦。”
那个眉目柔和的道士听闻只是摇头,方答:“所求非欲,只是贫道略懂丹青,想着与其买现成的不如自己画的更好些。”
这话听着甚是新奇,世人皆为她宋娘一盏花灯争得头破血流,眼前这个小道长倒好,心无落尘,无欲无求,只想求一盏空白孔明灯。眸光流转,宋娘笑道:“如此,那这单生意奴家便成全小道长了。”

差了跑腿的小二回铺子取了空白的孔明灯过来,宋娘又另备了笔墨丹青,只见那位小道长略略思索,便提笔勾描,不多时,便有两个小人儿跃然纸上。又是一番点墨后,便有一老者持剑立于二人身边,似是在指点武学。在为其中一个小人儿眉间点上朱砂之后,那位小道长方才搁笔。
饶是宋娘再无欣赏字画的水平,也看得出这道士恐怕画的正是眼前他二人,那位老道多半非师即长,看来她一开始暗自揣测二人的关系似是有误。宋娘既是做买卖的商人,自是耳聪目明,见他搁笔,便端起了灿笑说道:“小道长谦虚,宋娘虽识字不多,但这人物画像还是瞧过不少的,这落笔峰回路转,确是入了骨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夸得过了头,那道士笑容一滞,又尽数收敛干净,只是向着自己恭谨拜别,付了银子便抱着灯离去了。原先身旁跟着的那道士倒是慢了一步,宋娘瞧了他一眼,便笑着开口道:“道长不追么?先前见你这么宝贝,奴家还当是一对道侣,如今看来当是师出同门自幼长大的手足之情,之前若是有言语冒犯了道长还恕奴家眼拙。”
市井中人说话自是赤裸直接,这句话刚落,那道士只是瞪了她一眼,冷冷开口道:“施主亦是豪放不羁的性子,贫道和师弟幼时跟着师父一同修道,自是关系亲近些罢了。”丢下这句话,便迈步跟着先前那人去了。将这道士的话在心里转了几圈,宋娘不由扶额轻笑:“世间大多数师兄弟不都是这样的因果吗?巴巴地同奴家解释这些做什么?”

李忘生得了那盏落了他笔墨的孔明灯,便寻了个视野开阔的临水河畔,待到谢云流跟上后,将灯的一角递给他。
“既然是过节,那忘生也就不能免俗地跟着放个天灯吧。师兄不如一起?”
“你平日里似是对这些事情没有兴趣。”
“本来是没有兴趣的。”李忘生小心翼翼地起了明火去点灯,火光映红了灯面上小人儿,也映红了他的脸,“但方才忆起了一些往事,便想着不如趁兴而为一回。”
“什么往事?”
隔着孔明灯,李忘生的脸瞧得不够真切,只能听见他似是含笑应道:“忆起师兄带着风儿和博玉在老君殿旁的空地上堆雪人,照着师父捏了形,末了还哄骗他们取来师父的拂尘装扮,害得他们被罚抄了一整夜的书。”
“那是他们自己说了要堆个大的给师父看的,再说,那两个臭小子吸着鼻子边哭边抄,才抄了半宿不到就睡得昏天暗地,最后还不是我们帮着抄完了全部。”
“那也是师父心软不怪罪,不然早就连我们一并罚了。”
慢慢舒展开来的孔明灯也将李忘生的画撑得满开,持剑的他回风流雪,一旁抱着剑的李忘生面容隐约含笑,一如往昔。
“忘生还忆起了一件事。”李忘生的声音仿佛隔世传来,轻柔地像在描摹一场美梦,“还记得幼时师兄在论剑峰罚跪,下山时非要忘生拉着才肯走,彼时忘生也是同师兄方才这般,亦步亦趋,小心翼翼。结果师兄倒好,话说了一半,还叫忘生猜了半宿。”
手一松,孔明灯失了二人牵引,乘着晚风徐徐升空。李忘生的脸也慢慢露了出来,果然是弯了眉眼,嘴角噙笑。谢云流绷着脸说:“我何时让你猜了,是你自己非要追问,我早就说了我忘记了。”
思考了片刻,李忘生顺从地点头道:“师兄说的是。”
“所以后来你想出来了吗?”
“师兄不是说忘了么?即便让人猜,那也得有答案才算数。”
“……那算了。”顿了顿,又问,“忘生的孔明灯祈求的是什么?”
“希望师父、风儿、博玉和纯阳所有弟子都能一切顺遂。”目光从远去的灯上收回,落在那人的剑眉星眸之上,晚风徐徐,吹落天边火树银花星如雨,这晚的万千风华尽在那人眼中,“也希望师兄能够以心证道,早日执掌纯阳。”

*

一夜热闹过后,直到第二日仍是余韵未消,天方透亮便有深闺小姐相携踏青,巧笑倩兮,扰人清梦。
谢云流推门下楼时正好瞧见身着明黄短衫背负重剑的少女向掌柜的询问着什么,掌柜的往楼上一指,那少女便瞧了过来,正好跟谢云流视线对上了,便匆匆赶上楼,脚步如风到了跟前,临了记起了什么,对着谢云流行了个礼。
“在下是藏剑山庄的叶静风,昨日收到了李道长的信笺,今日一大早便紧赶慢赶来寻两位道长。”
“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忘生也收拾妥当推门而出,叶静风便也匆匆对他行了个礼,神色不定地看了周围,才低声说道:“可否借用李道长榻下一叙?”
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李忘生侧身让了叶静风和谢云流进屋,关门时又仔细留意了外面并无可疑的气息,这才回身落座:“可是山庄内出了事?”
“倒不是庄内出事,如今正是名剑大会将开之时,庄内定是戒备森严。”叶静风看了看谢云流,又看了看李忘生,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地恳求道,“是七少爷出事了。”
李忘生不动声色地看了谢云流一眼,谢云流只是默声摇头,想来藏剑山庄刚创立不久,门内虽说佼佼者众,但真能在江湖上传出名号的人还是太少。这位叶静风姑娘说得亲昵,想来应当是跟庄主有些关系的人,若不是直系亲属便是旁系远亲了。等到叶静风将事情原委细细道来后,二人才算了解这位七少爷是何许人也。

所谓的七少爷指的是当今藏剑山庄庄主叶孟秋祖上某一脉旁系远亲家中排行老七的独子叶如袖,是在姊妹堆中养大的金枝玉叶的小少爷。
虽然是这样的出身,但是性子却生得极好,许是自小与姊妹一同长大,端的是风流潇洒怜香惜玉的正人君子之风,剑法、铸剑也是颇具天赋,虽出身旁系,但也能在庄内得一声七少爷的尊称。
本来此时庄内派来接应纯阳的就是这位七少爷,可自他三日前离庄后便失去了联系,派来扬州寻人的弟子四下打听了许久,只听到有人说是他似是应承了谁的什么忙,提着重剑就往枫华谷去了,然而等到枫华谷的弟子再寻时,人就断了联系。叶静风听闻纯阳素有循气寻迹之法,或许能够帮忙寻得七少爷的踪迹。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谢云流自是不会拒绝,一口应下,叶静风千恩万谢后,留下一条七少爷旧时惯用的明黄金丝发带后便离去了。

送走了叶静风,李忘生捧着这发带看向谢云流,问:“三日前失踪的,岂不是和我与师兄刚好擦肩而过?”
“当时只顾赶路,确是没有留意到有何异动。听叶施主所言,叶少侠身手定是不差,如今还未有消息传回,只怕被什么邪魔外道囚禁了罢。”
李忘生心念一动,皱眉问道:“师兄在江湖上行走时可曾听闻什么新兴门派,或是兴起的教派?派中……或许皆是女子,特征……恐怕是喜着红衣?”
垂眉思索了片刻,谢云流眸色一黯,厉声答道:“红衣教。”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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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40: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红衣

策马不眠不休赶了一日一夜方在日落前重返枫华谷,寻了个隐匿处将流云和星隐放走,师兄弟二人持剑小心翼翼地潜身于红叶湖边巨石后,屏息等待。
也不知等了多久,李忘生突然身形微动,谢云流马上明白定是他捕捉到了与那根发带相同的气息,于是凝神望着红叶湖面。不多时,平静的湖面上便有两个身着艳丽红衣的女子慢慢浮了上来,其中一人还手握一柄鎏金镶宝的重剑,二人一对眼神,心中了然。
只闻其中一个高个子的红衣女子对另一人说道:“仙芝姐姐,这位贵公子命倒是挺硬,都下药折腾几日了还有一口气,我瞧过不了几天他这身子骨定就废了,留着这重剑也无用,不如我们拿去当了换钱吧。”
那位被唤作仙芝的窈窕女子冷面道:“这剑卖不得,此人衣着打扮一看就是西湖藏剑山庄中人,这几日明里暗里在寻他的藏剑弟子不少,想来不会是什么无名之辈,江月妹妹拿着这剑出现在当铺时,恐怕就被截杀了。”
“呀,这么可怕的么?”江月缩了缩脖子,拖着重剑边走边埋怨道,“这留不得卖不得,莫不是寻个地方丢了呀?”
粲然一笑,“正是。教主说了,拖到乱葬岗丢了吧。”

待二人走远,李忘生才吐出一口气,垂眸落在如今正绑在自己手腕上的明黄发带,叹气道:“看来叶少侠这几日定是吃了不少苦,也不知叶施主知道后该如何作想。”
“这也是他该领的教训。”谢云流沉声道,拍了拍李忘生的肩,收剑迈步,“学艺不精就不该逞英雄,不是每次都有命回去。”说罢,便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李忘生方收敛情绪,将那发带又捆紧了几分,跟着谢云流扎进了红叶湖中。
两人由湖心一座石制祭坛底端的机关游进了一条昏暗的水道之中,隐于不见光的湖底水道弯弯道道,出口甚多,若是行错一步也不知会从哪里冒头。谢云流在前开道,听从李忘生的指示,二人循着叶如袖的气息一直游到了深处的某个缺口才敢冒头换气。
用内力催干了身上衣物,软底布履踏在湿冷的地底洞窟中倒是收敛了所有声响,就是这里久不见阳光,空气中笼了一层厚厚的潮气和湿气,罩着二人满头满身。没有火光的暗道里能用上的只有嗅觉,李忘生脚步迟疑,伸手扯住前方谢云流的衣袖,伏在他耳边小声说道:“这里的香味里似乎混有未知迷香。”
微凉的气息呵到自己脸上,似乎缓解了他被这暗道中妖异香味搅乱的心神,他往李忘生身侧靠了靠,敛声答道:“许是压抑功力或是些软筋舒骨的……什物。”离得近了他才能够看清黑暗中李忘生的模样,他露出些许讶异神情,又迅速别开头去,谢云流便知他师弟定是误解了什么,不由得调笑道:“我还当师弟你清心寡欲数年,怕是不会知道这些江湖中的劳什子。但师兄说的可不是这些东西。”伸手揽过李忘生的腰,让他离自己又近了些,声音便是直直送进了他耳朵,“红衣教中皆是女子,她们对男人可是深恶痛绝,恨不得千刀万剐,用不上那种东西。”
不言语,但是人挣扎了一下。
“别乱动,有人来了。”谢云流搂得更紧了些,李忘生闻声迅速屏息,探息而去,才应声道:“应当是一人独行,脚步虚浮应该不会武功。”仰头看向谢云流又问,“莫不是平日里看护叶少侠的普通教众?”
略思索一番,谢云流只道:“跟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

梓兰端着每日循例准备的饭菜和药瓶,慢悠悠地走进了水牢之中,眼睛余光瞥见束缚在铁笼中的那明黄身影,冷笑出声。搁了饭菜,只拎着药瓶挪到了铁笼前,垂眸瞧着那人,而后倩笑道:“叶公子还是早日放弃那些没用的想法,听从教主的安排,别的不说,死在这水牢中和死在家里,到底还是不同的。”
咳出一口血,那人高束起的马尾已然歪歪斜斜垂在肩上,金丝镶边剪裁得体的白色衣袍已被污血浸染,双手被镣铐锁在了笼沿,半截身体都泡在浑浊的湖水中,只能看见他勉力呼吸时带动推开的层层水圈。那人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他说:“梓兰姑娘……倒是好心……如袖被擒数日……还能想着给如袖……送些吃食……若是里面没有……下药的话……那就更好……了……”
“若不是留着你还有些用处,我早就动手杀了你!你们男人都该死!跟我相公一样,都该死!我只恨我不会功夫,不然早将那废物手刃了。”
“……梓兰姑娘……原是已有婚配呀……”
“你还有闲心关心别人家事么?”梓兰在手中把玩着药瓶,手指刮过细瓷表面,冷笑道,“提那废物做什么?穷酸下贱之人,当初全是因着嫌我是女儿家抢了弟弟的口粮,巴不得赶紧嫁人卖个好价钱。偏偏卖给了那穷鬼,我怎能不怨不恨!”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梓兰的语气略微有些变软,“就是可怜了我那幼女小可,但是那个丫头怎么都不肯跟着教中姐妹离开,也是猪油蒙了心傻子一个。”
忽然本该没有旁人的水牢中有一道月白身影闪过,梓兰循声回头,只见颈间一凉,再抬首时便对上了一双隐有怒气的冰冷眼睛:“施主方才的话可否跟贫道详细言说?”未及反应,一旁又有另一个人现身,抬手就是点了自己几处穴位,扯过她往一旁丢去,伸手压下了那人的剑:“师弟,先救人。”

李忘生本来打算等到看护之人离去后再动手的,但是听到小可名字时,一个念头在脑海中砰然炸响,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到了面前。剑被谢云流压下时他才从激荡的情绪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剑,眼眸又落在了倒在一旁愤怒地瞪着自己的女子,李忘生心中哀叹,却只能收剑回鞘:“是,忘生明白。”
催动真气毁了这铁牢笼和镣铐,离了悬挂姿势,叶如袖整个人都脱力倒下,李忘生赶紧伸手抱住了他,从怀中取了凝气护心的丹药喂了他咽下,再瞧时,人已经晕了过去。
“如何?”
“不是很好。但至少还活着。”事出紧急,李忘生也未多想,抬手将人背起,又解了自己外袍腰带将叶如袖在自己身上扎紧,这才看向谢云流,“叶少侠定是不能淌水了,我们得寻个别的出口离开才行。”
谢云流颔首,目光又落回一旁的梓兰身上,冷声问道:“可否请施主为我和师弟引路呢?施主不会武功,还是不要妄动比较好,贫道不会滥杀无辜。”
梓兰默声不语,又想她被点了哑穴,就算想要说些什么也说不了,眼下这两位穿着道袍的人看上去武功不低,教中姐妹也尽数外出,这两人来得倒是正巧。她不动声色地将手中药瓶捏紧,偷偷倒了几粒到自己手心,这才点头同意,由着谢云流将她扶起,隔了两步距离跟在她身后走着。

彼时红衣教方兴未艾,日后赫赫有名的六圣女和分坛主都未入教,教中多是武功平平的江湖女子,或是像梓兰这般因着各种因由加入的普通人,也没有那些机关繁复的祭坛圣殿,根本不是谢云流和李忘生的对手。一路上谢云流刻意回避争端,一行人走走停停,也不知走了多久才见到了前方有光亮漏进来。
梓兰哑穴未解,只得仰起下巴向着出口方向一指,谢云流话不多说正要抬手打晕她时,李忘生出言制止道:“师兄,忘生有些话想问问她。”
多少知道些因由的谢云流只是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解了梓兰的哑穴,站在了一旁。李忘生将叶如袖轻柔放下,复又回身看向梓兰,眸光沉沉,才言:“小可跟贫道说,她娘亲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她一直在等娘亲回家。”
一记眼刀看来,又马上化作嘲弄笑意:“我说为何道长会突然来此,原是听了那蠢丫头的话,想要来寻我么?怎么?如今道长是想劝我回头么?那大可不必费这些功夫了。她想见我自然能见,分明就是她不肯跟我走。”
“施主心中有怨,贫道知道,只是——”“你知道?你知道什么!”
梓兰突然激动起来,她猛地抓住李忘生的双臂,指尖攒得发白,李忘生赶紧用眼神制止谢云流的动作,他只是任由梓兰恨恨地抓着,听她字字泣血。

梓兰的声音尖锐到近乎沙哑,揪着李忘生的道袍哑声道:“道长想来定是锦衣玉食不愁吃穿长大的,不知民生疾苦,怎会明白有上顿没下顿的苦?粗糠稀粥,薄衾一条,盖了上身,下身只得在夜露中任他冷透!”
深吸了一口气,梓兰又瞥了眼身旁的谢云流,上下打量了一番,唇边漏出了一丝冷笑来:“大旱连年,道长想必得了香客施恩从未感知到吧?眼看着春种的苗还未抽条就枯死在地里的绝望道长可曾了解?道长锦衣玉冠有人供养吃穿用度,恐怕不知道沉在湖里的累累白骨都姓甚名谁吧!”
仿佛要把心血呕出,梓兰也不知道自己翻涌而出的怒火是怎么被激化的,她只觉得好恨,又不知道自己该恨谁:“道长让我回去,又怎知我在这里有吃有穿,有姐妹相护,回去又能如何?继续守着那不知何时到头的苦日子么?亦或是看着那田地最后变成自己的埋骨之地么?”
李忘生面色一白,但语调仍是宽慰地柔声道:“圣上于旱情最重的那段时间是有在扬州城内开仓放粮的……”
“道长不愧是为上者的狗!”梓兰忽的啐了一口,“莫非还是师出那终日摇尾乞讨的国教之下?”
“放开他。”一旁站着的谢云流突然冷声开口,伸手拦在两人之间,落在她身上的眼眸中已有杀气溢出,“不许你妄议师门。”
“呵。”一丝嗤笑从梓兰口中流出,“道长连被人言语两句都会有人帮衬,而我被村中霸王强行拉走遍尝欺辱时,我那位相公只会唾弃我说我是荡妇。道长如今还觉得那个地方我还应当回去么?”
李忘生猛然瞪大了眼睛,他的双臂被梓兰捏得仿佛入了骨,但他始终不觉得疼,却不想那女子道出这般言语,让他心中一痛,不由出声道:“施主为何不报官?”
“报官?”凄苦一笑,“官家便是他家,道长觉得这官是护着他还是护着我?”
李忘生被一番话说得毫无还口之言,他只得看着那个女子眼中千思万绪转过,最后落得一声无爱无恨的淡笑:“道长若是见了小可,便跟她说她娘亲已经死了,不用等了。”而后垂下眼眸默不作声,李忘生迈步近了她一步,正想要说些什么,突然梓兰从袖中掏出了什么,迅速捏破。
一时之间扑面艳香冲鼻,李忘生心道不好,急退了几步,又被谢云流一手揽过向后跃了一大步,这才离开了烟雾范围。
然而那浓香化开的艳红烟雾远没有迷香这么简单,被困在其中的梓兰突然浑身抽搐,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脸,发出凄厉的喊叫声倒地不起。谢云流一拧眉,急忙拉起叶如袖交到李忘生手中,急道:“有毒。快走!”
二人不敢耽误,谢云流背起水牢中找到的叶如袖的轻剑运起轻功,李忘生也匆匆将叶如袖搂在怀中,提气便往外逃。踩着轻功越过了几个山头,这才见到在路边等着两人的流云和星隐,二人不免松了口气,翻身上马,急急往洛阳城赶。

将叶如袖安放在软塌上,谢云流出门燃放了藏剑山庄给到的传信弹,相信不久后就会有在洛阳的藏剑弟子上门。想到这几日一来一回耽误了不少时间,连夜奔走,就算是他也感到身心俱疲,更别说一看就知道在强撑着的李忘生。
推门入室,谢云流余光瞥见李忘生正与叶如袖相对而坐,欲要催动真气帮他疗伤,一时气结:“师弟你也不用做好人做到如此地步,我探过他的经脉,重的都是皮外伤,吸入的迷药已被我催出,他如今还没醒只是久未进食累坏了。”
抿直了嘴唇,李忘生颔首应道:“如是……也好。”说罢便要敛衣下榻,却在起身时身形一晃,浑身发软直直倒了下去,谢云流匆忙伸手去接:“师弟?”
落入怀中时发现人已昏厥,面色惨白浑身发汗,不由得心底一惊。
“忘生!李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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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40: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泥沼

就像是沉入了泥沼之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泥沼之中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手在拉着自己,五感尽失,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身体所在,只能任由自己不断坠落、坠落。想要活下去,想要求救,他似是拼命向着虚空中伸出了手,却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向谁乞求。
忽然腕间一凉,自己似乎被什么人拉住了。然而他没有任何力气抬头看去,只感觉到自己悬在空中,身下泥沼仍在努力吞噬着他,手腕上的力气也在吊着他一口气。
听觉恢复了。却是无数杂乱的喊声充斥耳畔。
“这是厌蛊之术!”“你这个妖妇!好毒的心肠!”“贱人你居然敢使这些邪门歪道之术诅咒圣上!”“臣妾没有!臣妾是无辜的!”“人赃并获你有什么好解释的?”“杀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这不是他的记忆。他不可能有这些记忆。彼时他甚至还未出生。
“跟那多次幽闭宫中的皇子一同还真是晦气。”“孤早就知道你是不祥之物!”“你本就不该活下来的,为何还要留着这一口气?”“不若吾与你交换一场……”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但这滔天的恨意和恶意他很熟悉,在那漫长的七年里,随着每一次呼吸每一个眼神,渗透进了他的骨髓。

“稚子何其无辜。”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那便交由她一起抚养吧。”有一个强打精神的威严之声响起。
握着他手腕的力气似乎撑不住了,他身下的泥沼反而愈战愈勇,瞬息间已经吞没了他半身,挤压着他的胸膛,欲要夺去他的呼吸,他想要叫喊呼救,却怎么都发不出声来。
“尸体中剖出的孩子多晦气啊。”有一个娇俏悦耳的声音响起。
“多了一个没有封号又不会被承认的「兄弟」有什么好处?”有一个仍显稚气但语气冰冷的声音响起。
泥沼没过他的脖颈,他只觉呼吸渐沉,仿佛每一次吸气呼气都耗尽了他所有的力量。手腕上的力量也不撤去,捏得他生疼。

“……莫怕,我们都会没事的,我们都会活下去的。”有一个故作镇定的稚嫩之声响起。
“这正是之前我为你测字时所作的批言。”有一个温柔的神秘声音响起。
“你一味地将自己束于原地,便会愈加迷惘而不自得。”有一个推心置腹语重心长的亲切之声响起。
“你这么好,一定会有个像娘亲那么好的人喜欢你,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有一个软糯天真的声音响起。
他忽生出了几许力气,竟想要挣脱这泥沼深渊。似乎视觉也恢复了,有微光从头顶漏了下来,他勉强撑起自己的手腕,回握住那抓着自己的手。

“有我牵着你,你不会走散的。”
这个声音他记得,是被他融进血肉的声音。
“师……兄……”
声音也恢复了。他清楚地听见自己在唇齿间念出了这个称呼。
而后,天光倾泻。

*

李忘生苏醒时只觉得仿若已过了一生,意识荡在无识之地许久才回归身体,视力触觉也迟迟才恢复过来,能感觉到只有全身失力,大汗淋漓。僵硬地扭过脖子,就撞上了谢云流的眸子,心中一软。
“……让师兄担心了。”
他师兄并未回答,只是脸色沉沉地垂眸看他,这倒是让他有些手足无措,便又发问:“忘生睡了多久?叶少侠如何了?”
微蹙眉,他师兄总算是愿意开口了:“两日。叶如袖已被藏剑山庄的人接走了。”
“那便好。”他努力动了动身子,却发现自己仍是毫无力气,只得摇头苦笑,“忘生可能还要再休息片刻才能起身,师兄不如先行回房休息吧。”
闻言,谢云流直接侧身坐到了他手边,不容拒绝地说:“你睡吧,我守着你。”
又浮起了一丝苦笑:“忘生既然已醒,便是无事了,师兄还是回房吧。”
“李忘生,你别想赶我走。”谢云流索性闭上眼睛佯装养神,“我就在这里,守着你。”
知道自己拗不过他,李忘生只得守礼地答道:“那就劳烦师兄了。”
沉默了许久,李忘生也确实觉得自己仍有些昏昏沉沉,正当他将睡不睡时,谢云流突然蹦出了一句话:“你梦到我了。”
是肯定的语气。
这句话把李忘生所有的困意全都吓退了。他瞪大眼睛看着谢云流,生怕他口中说出什么惊人话语来,而他确实也没想说别的什么,只是把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你梦到我了。我听见你喊师兄。”
现在李忘生痛恨自己怎么没有早点昏睡过去,非要听见这句话,非要清醒过来,非要像如今这样气氛尴尬地与那人对视。李忘生抿唇不语,已是咬紧牙关,发誓半句话都不会漏出来,全然等着谢云流觉得无趣了自会打消念头。
可他的师兄今日似乎就是非要跟他在这个事上倔强到底。他不说话,那人便只是看他,无法分辨情绪的眸光直直望进他的眼里,他甚至能够从那人眼底看见自己苍白的脸色,和眉间已然在微微颤抖的一点朱砂。
“……忘生梦到了很多人。”最后还是他先放弃了,挑拣着能说的斟酌着语气,“过往,如今,测字的方士、师父、小可、师兄……都有。”
“但你只叫了师兄。”
李忘生认命地闭上了眼睛,但是谢云流心中纠结,他有问题想要李忘生回答他。
“忘生,你回答我,你是不是……”
——不要问。
“你是不是喜欢我?”
——完了。
他问出来了。在他们两个都是清醒的状态下。

*

喜欢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恋慕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这之中有何分别?
谢云流一直不甚了解。

他一直知道的,在华山后山里有一方别院,有一位叫何潮音的前辈,似是与自己师父有着很深的纠葛。
那时这位何前辈第一次立于纯阳山门外,窄袖长剑,红杉似火,抬眸望来的眼神百转千回,最后全都被碾尽,只余下空落落一片荒芜。
师父立于门内,任由何前辈厉声追问都岿然不动,只有在谢云流被她愈加激烈的言辞下正要拔剑而出时,伸手拦下了他的动作。
他们就这么面对面地看着,谁都没有向前踏出一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反倒是李忘生先动了。只见李忘生遥遥对着何前辈规规矩矩行了一个道家之礼,淡淡开口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藏之,不如其出」。”
一言出,在场诸人皆变了脸色。
何潮音抢先开口:“凭你也敢教训我!”红裙衣摆掠过深雪,已近跟前,却又硬生生停在了门槛上,迟疑只在一瞬,便又退了半步,站在门外一仰头,盯着李忘生的眼神也愈加狠厉起来,“接下来你莫不是要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了?如何?进了山便是离了世,一切事物都成了「俗」,皆该割舍了去?”
李忘生未答,倒是师父背手身后,接过了话去:“忘生,你错了。”
还没等对峙中的两人回过神来,便见到师父将手压在谢云流肩上,强硬地掰回了他的身子,直接引着他同自己一道转身离去,一句话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师父说,“应是「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

到最后,何前辈一步都未踏入山门,师父也一步都未踏出山门。
他们就像是隔着那又矮又薄的门槛,划出了彼此的线。
彼时他好奇问过何潮音,分明那日她上门闹事时,言辞间对师父甚是上心,为何所言尽是仇深似海。
还在盖泥封坛的何潮音停下了手头动作,眸中远山明灭,只伸手狠狠敲了谢云流一下,闷声应道:“臭小子懂什么!嫌抄《道德经》抄少了?我看你师弟悟得都比你透彻!”
说他就说他,为何要扯到李忘生?
谢云流一拍衣摆席地而坐,歪着头直看何潮音在树下挖坑埋酒,几瓣红梅自枝头飘落,悄无声息附在她的衣摆裙上,恰似那日山门前的青虹残雪。
“那何前辈如今还喜欢着师父么?”
衣摆的红梅因着微弱的震动,被抖落到了地上。
红是红,白是白,甚是分明。
谢云流盯着那几瓣红梅,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何潮音在那一瞬的凝滞后,很快便收了情绪,盖土压实,厚底靴子踩在雪堆上发出嘎次的脆响声。末了,她拍了拍手,将木铲丢给了谢云流,若无其事地开口道:“习惯了。”
“什么?”谢云流匆忙接过砸来的木铲,手忙脚乱拍着身上的雪,急急追上了何潮音的脚步,才把后半句话续上,“什么习惯了?”
“就是习惯了。”何潮音的声音很平淡,好似谢云流这个问题问得很无趣,“喜欢还是不喜欢、恨或是不恨,这些问题都已经不重要,我也不会再自问了。如今对我来说,一切都已经习惯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喜欢不喜欢什么的,还能习惯了么?”
“有何不可?”何潮音反问道,“就像是这么多年来,你下饭就只吃那么一道菜,吃个十年数十年的,末了有人问你,「你喜欢吃这道菜还是不喜欢吃这道菜呀?」,你又会如何作答?”
谢云流一怔,竟半句都答不上来。
何潮音莞尔一笑,拂落衣上残雪落花,挨着石桌坐下,径自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不想这天寒地冻,出门前烫好的水竟也这么快就凉透了。就着这口凉茶何潮音咽下了半杯,盯着谢云流脸上瞬息万变的表情,抿唇一哂:“你不是也习惯了么?”

后来他长大了,下山游历时遇到了很多江湖知交,也从他们那里听过很多缠绵悱恻的恋慕之情,有尾生抱柱之盟,有司马相如卓文君一曲《凤求凰》之约,有红拂夜奔之意。那些婉转明丽的情意浓烈又热切,仿佛随时都能引来欲火焚烧心神,那么这就是恋慕之情了吗?每当谢云流询问起这个问题时,他的好友只是一副神秘莫测的神色围着他打趣,他便又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失去了兴趣。
他自小只觉得练剑学剑很有意思,他乐意琢磨那些看似高深莫测的剑术武学,这便是「喜欢」了吧?后来师父收了个师弟,他又觉得跟这个师弟待在一起很舒服,和他一同修习也很开心,这是「喜欢」么?再后来他又捡了洛风,他和师弟一起教导洛风,三个人一起在纯阳生活也很满足,这也是「喜欢」么?
这份「喜欢」和世人所言的「恋慕」又有何分别?
他曾不小心听见何潮音私下同李忘生说:“你若是喜欢他,便要早些告知他,不然最后只能成为死结。”
而李忘生是这么回答何前辈的:“师兄的「喜欢」与忘生的不尽相同,早在忘生拜入师门前便已是死结,也不用等到最后了。”
那时他听了只觉得师弟说话怎么这么弯弯绕绕不够恳切,如何就成死结了,他们分明关系一如往昔。如今再想,方才觉得自己或许从未问清楚过。所以现在他问了,他想要李忘生亲口回答他,到底是哪里不同,到底是哪里系死了。

但李忘生没有。
谢云流等了许久,都没有从李忘生口中听到任何一个字,无论是肯定亦或是否定,他都没有说。等到夕照沉沉,只等来李忘生轻叹一声,再开口时却换了个话题。
“忘生,本该是个已死之人。”

*

星落轮转,李唐江山换了个主。
天授元年,彼时早已一手遮天的武后称帝,改国号为周,定都洛阳,称“神都”,建立武周。
长寿二年腊月丁卯,户婢团儿为其宠信,有憾于皇嗣,于是诬陷皇嗣妃刘氏、德妃窦氏为“厌蛊咒诅”。癸巳,妃与德妃朝太后于嘉豫殿,既退,同时杀之,于宫中被草草收敛了尸身,至今都不知道被埋在了哪里。德妃,抗之曾孙也。皇嗣畏忤旨,不敢言,居太后前,容止自如。团儿复欲害皇嗣,有言其情于太后者,太后乃杀团儿。曾孙幼失所恃,为窦姨鞠养,于宫中幽闭七年有余。
圣历二年,才与诸兄弟再次出阁。
历史不过寥寥数笔,便已道尽有些人的终末,而有些人的故事,却刚刚开始。

李忘生声音轻柔得说着那些谢云流曾在书册上见过听过的事情,有些他能理解,有些他不明白,待到李忘生停住了讲述,他才开口问道:“所以你便是那位曾孙?”
“师兄误会了。”李忘生扬起惨白的笑容,“忘生说的是临淄王的过往。”顿了顿,才言,“忘生的生母不过只是一个被人诬陷以厌蛊诅咒则天大圣皇后,而后被悄无声息杀掉后又草草收敛的微末妃子罢了。”
谢云流突然眸光一敛,直觉告诉他接下来李忘生说的话他不想听。但他师弟没有停下讲述的语调,他语气平淡,就仿佛在说着旁的什么话本中的故事一样。
“收敛尸身时有一位老太监见刘氏小腹已显富态,便秘密命人剖开一见,发现那胎儿尚未足月竟还活着。只是到底尚幼且不是正常生产,落下了身子孱弱的底子。而后交给了临淄王的养母,随其一并幽闭宫中。待临淄王再出阁时,这幼子便被移至韦妃名下,无封无号,无官无府,只得住在宫内一居半荒废的偏殿内。如今想来,只不过是从一起幽闭,至换了个地方继续幽闭罢了。”抬首看向谢云流,李忘生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淡笑,“这,才是忘生的过往。”
“你……”“若用寻常百姓的说法,忘生应当是个「棺材子」,是极不祥之人。”
靠在榻边长舒一口气,李忘生忽感一身轻松,许是自己终于敢把这些过往向师兄道出,又觉得眼下这般坦诚也好,他师兄知晓了一切后定会明白。心念一起,眸子便不自觉看向了那人,那人只是维持着侧坐在自己身边的姿势,垂着眼眸,看不出来他的情绪。李忘生缓缓道尽了自己所有往昔,不由得觉得口舌干燥,也就乖顺地闭上了嘴,不再言语。

许久,才听到谢云流平静的声音传来。
“那么,这与我何干?与我问你的事情又有何关系?”
这倒是难倒了李忘生,他也没想到他师兄听完后第一个念头却是这个,只得苦笑地应声道:“师兄还不明白么?忘生身负不祥之名,此身又早已被归为棋子,落于权利争斗的棋盘之上。这一生是断不能随心所欲,不如最终修得太上忘情之道,不为不争,断情绝爱。”
“所以我说这与我何干?”谢云流终于抬眸看他,他神色平静,就好像刚刚听的那些都不过是流云过眼,他不甚关心,“你是我师弟,我想亲近你便只管我想,与你的出身何干?与权利争斗何干?”
“……师兄此刻倒是通透。”李忘生不由哑然失笑,他师父还说他师兄易入迷惘之境,他如今倒是觉得他通透无比,“可惜世情如何,不是师兄说一句「吾心无尘问心无愧」便可轻易盖过的。”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咬着下唇,李忘生在心里斟酌着用词:“……忘生不知。”
“好,那就等你想明白了以后再回答我。”
谢云流二话不说站起来就要走,李忘生被他这随心所欲的反复姿态弄得有些不明白,不由说道:“师兄这是在为难忘生。”
那人竟展颜笑了:“我便是为难你了你又能拿我如何?”
顿了顿,那人忽地好似明白了什么般的,一时间面上表情迅速转过了几回,这才慢慢地抿出了一丝笑来,瞧着李忘生甚是恳切地说道:“你不是也习惯了么?”
怎会有如此不讲道理的人。李忘生不禁暗自想着。

到底没吸入多少迷香和毒雾,李忘生歇了一晚之后身体已是无恙。两人自那晚那番掏心剖白后竟再也不提那个话题,仿佛这页已被揭过,李忘生仍是那个恭谨守礼的「师弟」,谢云流也仍是那个恣意骄傲的「纯阳大师兄」。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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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40: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问水

二人返回扬州时,还未进客栈落脚,便在门口遇到了特意候在这里的老船工。李忘生这才想起来之前已付了订金给这位老船工,后来急着救人还未告知他要耽误几日,结果老船工左等右等等不到李忘生来,只得听从他之前所言,上有间客栈来找人了。谢云流倒觉得如此也好,当场决定即刻出发前往藏剑山庄,李忘生知他定是因为时日将近,已是技痒难耐,便也不再推辞,将流云和星隐交托给掌柜的之后,两人便匆匆上路了。

所幸这一路顺风顺水,李忘生有些不适应海上颠簸,下了船只觉得脚步虚浮,定了定神才跟上谢云流的脚步。船方靠岸,便见到已有衣着鲜亮的藏剑弟子候在码头,几番交谈后方知他们两个是最后赶到的,其他手持剑帖的人早已住下。谢云流急不可耐地抓着这个弟子细细打听起都是哪些人物,那个弟子也一一向他说来。
此次名剑大会邀请来品剑的一共有六位,但最终持帖而来的却只有五位。
首先是天下闻名的“剑舞”公孙大娘,这位人物谢云流已经见过了,便随口打听起公孙大娘入住的厢房,那个弟子本来还有些推辞,见谢云流眼中只有胜负并无旁的什么,只得委婉地提及公孙大娘住在南面天泽楼旁的东厢房中。
然后是少林达摩堂首座灵善,但是出席之人是少林方丈门下俗家大弟子李君延。这名号一出,谢云流眼中一亮,只对李忘生说道:“师弟,都说「天下武功出少林」,这个人物我必定要好好会一会。”李忘生只笑不答,倒是给他们引路的藏剑弟子面露难色,说道:“那位客人住在君风院内,与两位同住,但是旁边是庄内重要之地楼外楼,还请道长手下留情,不要引起庄内恐慌。”
再然后是唐门门主唐怀仁,谢云流对此人并不熟悉,只隐约听闻唐门武功诡谲多变,多以暗器机关见长,便只是在心里暗暗记下了这人居在天泽楼旁的西厢房中。
最后便是一位不过十二岁的少年拓拔思南。关于此人,那位藏剑弟子也不甚了解,江湖中也未闻此人名号,只说是位个子不高,也不爱说话的少年。听庄主叶孟秋所言,似是师从“剑魔”萧武宗,方从塞外回来,只带了一柄长剑和怀中剑帖,便孤身一人上门递帖了。如今这人独自住在远离众人的断桥旁厢房内,似是不想与旁人接触。
一番指引后,这位藏剑弟子便领着两人进了君风院,往相对安静的西厢房去了。

*

用过晚膳,谢云流就按捺不住心情,提着剑便往外走,而李忘生见他们住的西厢房独门独院,确是僻静之处,便在院中扫了一片净地出来,取了蒲团端坐其中,自顾自修习坐忘心经。接连几日恶战不断,虽然他强打精神维持,但到底还是损耗太多,如今既是住进了藏剑山庄,也算是能够安下心来,不自觉便有入定之势。是以叶如袖在院外问了好几声,里面都无人应门。
叶如袖用目光询问了一旁巡夜的藏剑弟子,只道是纯阳两位道长确是在此下榻,但不知为何无人应声。在院外踱步绕了几圈,叶如袖还是提着重剑便往里走,方踏入内院,就看到端坐在一旁的李忘生,一时竟失了神。
本以为入夜便不会有客上门,李忘生只着了宽松的素白道袍,长发落在肩上并未束起,垂眉敛目,仅眉间一点朱砂让整个人有了颜色。月光朦胧如纱,罩了他一身,纯阳坐忘心经淡蓝气息萦绕周身,这让从未见过修道之人的叶如袖惊得退了几步。不想这一退,便惊醒了眼中人。
“叶少侠?”
睁眼时见到握着重剑的叶如袖时李忘生还是有些惊讶的,马上又反应过来自己如今有些失态,只得赶忙起身,想寻了什么东西束发,却只见到彼时借来寻人却一直寻不得时机归还的叶如袖的发带。从怀中取出发带时还有几分迟疑,李忘生只得先行了一个道家之礼,开口说道:“忘生礼数不周,让叶少侠见笑了。忘生未想到此时还会有客上门,叶少侠的发带改日必将洗净送还。”说罢,动作利落地将长发扎了个马尾束起来。
叶如袖倒是爽快得很,他剑眉一挑,弯嘴就笑:“我瞧着很适合李道长,总归不是什么名贵之物,李道长收着也好。”
李忘生心里念着那发带掐金嵌银的,无论是用料还是刺绣都是极好的,只能说不愧是藏剑叶家,这般贵重之物也能随手送人。
“叶少侠是来找我师兄的?师兄用过晚膳就出去了,少侠若是想要交流武学不妨明日趁早?”
闻言,叶如袖倒是露出了惋惜的表情,但迅速又恢复了笑容,“既然谢道长不在,那我便与李道长交流吧。”
“这……忘生此次陪同师兄前来只作观战,并未参战。”
“无妨无妨。”叶如袖已是压低身躯,蓄势待发,“藏剑叶家四季剑法也颇为精妙,李道长还未见过实属可惜了,不是么?”
“如此,便请教了。”李忘生也不再推辞,取了剑,柔声笑道。

藏剑四季剑法绝妙之处在于不同的武器在手,能使出不同的武学招式。叶如袖武功功底极好,持重剑时使出山居剑意招式,攻守有度,借巧劲便施以重压,稳如山便回防补招,这与纯阳灵巧飘逸的剑术大相径庭,李忘生或守或攻,一时之间节奏竟被叶如袖把控着。只见他回身斩来,势如千钧,李忘生便借力压低剑锋,自他背上旋身翻过,刚想刺回一剑,又被他举重剑拦住了。
退后了几步,李忘生并指轻抚过剑身,隐约有湛蓝剑气溢出,反手挽起剑花,再次挺身向前。叶如袖心底欢喜,快速收了重剑再抽轻剑相抵,剑光四射中映得那人面容生光,他不由得笑道:“李道长看好了,这行云流水的招式可是藏剑的问水诀。”
说罢,细剑一挑,绕过李忘生的长剑,循着他的腕子向上。李忘生收放自如,足尖轻踢剑柄,旋身换手,解了叶如袖的纠缠之势,复又收回剑气,只凝于剑尖。两人方站稳,剑招又相对而出,叶如袖翻手转剑,才缠上李忘生的长剑后又迅速弃轻剑使出重剑,利用回身劈斩的劲头收剑回鞘。几个来回下来,李忘生顿感吃力。
又是一个近身换剑直挑,李忘生回身不及,重剑剑锋自肩颈向上,他灵机一动,侧身抽了叶如袖鞘中轻剑相抵,不想叶如袖顺势换招,旋身劈砍而来,两人距离靠得太近,卷起的剑气连着李忘生的道袍中衣一并划破,最后还挑了那束发发带,顿时他一头墨发披散开来,惊得两人皆收回了架势。
呆愣了片刻,李忘生负剑俯身,笑着说道:“叶少侠天资聪颖,是忘生不敌。”
这才把叶如袖的意识唤了回来,他匆匆收剑回鞘,一摸腰间发现自己的轻剑还在李忘生手中,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是如袖冒失了,这下还把李道长的道袍划破了,要不……要不李道长先穿如袖的外衫吧?回头我让绣娘给你补上。”
李忘生微蹙眉,只觉得似有不妥,刚要出言回绝,不想叶如袖二话不说直接脱了外衫抖开,便往他身上罩。下意识退了一步,脚边踩到了那条已然断裂的发带,只一瞬的迟疑,那件绣金牡丹宽袖窄腰的外衫就裹了上来。
“叶——”“啊,还有这个。”
抬手又是抽了额间描金抹额,叶如袖倒也不觉哪里不妥,动作熟练得挽起李忘生的头发便扎,李忘生方要拦,却听到叶如袖似有似无的羡慕之音传来:“如袖自小和姊妹们一同长大,从未有过兄弟,幼时阿姊帮我梳头时还觉得不好意思,总念着以后也要帮阿姊梳头盘发。可阿姊们各自嫁人或是离家,家中又只剩如袖一人了,如今能够帮李道长束发,倒也是圆了如袖心中念想。”
闻言,李忘生便也不再拒绝,待叶如袖束发终了,才俯身拾起了那已然断裂的发带,惋惜道:“只是可惜了叶少侠的发带,到底是忘生的不对。”说罢,连同发带和轻剑一并递给了叶如袖。
叶如袖倒不觉得可惜,他只是弯着眉眼接过,寻思着自己这身白金配色的外衫穿在李忘生身上也太合适了,便盛邀道:“听闻李道长好茶,藏剑山庄有上好的西湖龙井,如袖想邀李道长一同品茶,全当做是赔罪,可好?”
他的邀请很真诚,礼数也周全,李忘生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便颔首同意了。

临水小亭,红泥小炉,素手烹茶,品的倒不一定是茶中滋味,也可是天地风景,人生百态。
藏剑叶家富甲一方,门中生意做遍大唐各地,更有外域商贾闻名而来结交。叶如袖虽说并非本家亲族,但也算是旁系远亲晚辈中的佼佼者,又有六个姊妹疼爱,从小也算是锦衣玉食长大,但偏生爱剑,也爱铸剑。整日整日便往剑炉里钻,非要弄得自己灰头土脸地出来才满意,因而性子养的是自由潇洒。李忘生本就安静,确是很好的听众,偶尔的出言也是温柔周全,两人不过交谈数言,叶如袖便已把李忘生当成毕生知交,家底抖尽。
“……然后阿姊便说我这样的人以后肯定没有哪家姑娘看得上我,毕竟谁愿意嫁给一个天天把自己收拾得黑漆漆的相公呢?”
“忘生见叶少侠知礼守度,又有风骨,不必妄自菲薄。”
“我家阿姊可不这么认为。”叶如袖盘腿歪坐着,一手托头,一手摸着紫砂茶杯的杯沿,看着李忘生的眼睛笑意深切,“还未谢过李道长救命之恩,如袖都听静静姐姐说了。”
“只是举手之劳罢了。”李忘生思及自己当时不察中毒,实在不愿承情,“忘生学艺不精,全靠师兄出手才能全身而退。”
“谢道长的武功如袖也素有耳闻,如此听来想必是很好的了!”
“师兄……自然是极好的。”李忘生垂下了眼眸,真心实意地答道。
“真好,如袖也想要有个兄长。”言语恳切,叶如袖的手指沾了水,在桌上随意描画着,“如袖是家中末子,大姊的孩子都快跟如袖差不多大了,辈分被抬得很高,但是没什么同辈的兄弟,也攀不得本家的亲,随意去认人家师兄师弟的。”
眸光收敛,李忘生心中暗自在想,都说藏剑叶家开枝散叶宗亲甚多,但对于旁系远亲而言,到底还是会觉得血脉隔得远了关系自是亲疏有别,即便叶庄主并无此意,但对于拘礼之人而言,那就是隔山隔水的差别。
“不如,如袖便在此认李道长做义兄吧!”
李忘生一口茶差点没含住。他连连摆手,咳了几声才缓过劲来,急道:“叶少侠少年意气,但忘生愚钝又学艺不精,此次下山只是给师兄作陪,担不起叶少侠「义兄」之名。”
“我瞧着李道长就很好。”叶如袖眯着眼笑了笑,手中描画动作一顿,“不过既然你不愿,如袖也不勉强。”

之后两人又循着其他聊了起来,待到夜深露重,叶如袖方才送李忘生回去。
倒是谢云流早就归返,见屋内没人,问了守在外院的巡夜弟子方知人被叶如袖请去了,又听闻李忘生走时穿着叶如袖的外衫还用其抹额束发,一时气不打一处来,连去寻人的想法都没了,早早便睡下了。是以李忘生回来时,只得见谢云流背身睡去的身影,还来不及跟他说道藏剑四季剑法精妙绝伦,便只能自行收拾敛衣睡下了。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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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41: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弃子

不比华山的料峭寒风孤寂古松,藏剑山庄四季如春遍植银杏,不过是夜风吹了一宿,便又纷纷然落了一地,李忘生晨起时发现自己昨夜落在院内的蒲团已被银杏叶覆盖,便随手拾了一枚捏在手中瞧着。
想来昨夜叶如袖所持双剑上应是雕刻着这碎金耀眼的银杏叶图样,那轻剑入手时比他惯用长剑略沉,望之仿若一泓清水,镶珠嵌金光华流淌,看来非凡品。一边细细回想彼时两人对招时的场景,李忘生一边无意识地在院中踱步,直到有人在唤才反应过来。
“李道长?”
抬首看去,是一位穿着浅金淡白长裙的貌美女子,未带任何兵刃只是捧着一个方盒,应当不是藏剑山庄门下弟子。李忘生便也回以道门之礼,问道:“可是叶少侠有事找贫道?”
那女子闻言温婉一笑,答道:“这山庄内姓叶的少侠可不少,李道长若是心里知道是谁,以后见了还是直接唤他名字更好。”说罢,便将捧着的方盒揭开,果然是他昨夜交予叶如袖的那件外衫,被剑锋划出的豁口已然修补得当,半点都瞧不出破裂痕迹。李忘生接过方盒,转念一想,又出言挽留那位女子:“如袖的外衫和抹额还在贫道这里,不如施主一并盛回予他。”
“如此,便麻烦李道长了。”
捧着方盒回屋,又取了悬挂在旁的外衫和抹额,李忘生脚步不停回到院中,那女子接过后淡笑:“我道七弟巴巴着又是补衣服又是送发带的,还以为是哪家姑娘让这个剑痴儿上了心,结果却是和李道长动手时不知分寸给人添麻烦了。”
这话一出,李忘生便明白眼前这貌美女子的身份了,他略显惊讶地说道:“如袖只言自己有六位姐姐,贫道一时未察施主身份,倒显得唐突了。”
“不会,我早嫁作人妇久不持剑了,李道长当我是如袖侍女也是正常。”莞尔一笑,她抬手扶了一下鬓边垂下的银杏步摇,“七弟不懂事冲撞了李道长,我身为他五姐代他向李道长赔不是。”

此时还在睡梦中的叶如袖自然是不知道自己的五姐叶沐雪怀着什么心思。
此前叶沐雪听闻叶如袖遇袭,本在娘家探亲的她二话不说就带了人往藏剑山庄赶,人方到又被叶静风告知七少爷无事了,如今正去拜访救命恩人。
叶如袖什么性子,叶沐雪还不清楚么?她细问下就知道这剑痴儿肯定是找上门去与人切磋了,但又听叶静风所言救他的人是纯阳真人首徒谢云流,便想着七弟此行少不了被教训一番,她也觉得如此让他吃点苦头也好,长长记性不要一腔热情就帮了什么不明身份的人,白白把性命搭了进去,于是也就不去打扰了。
谁知后半夜叶如袖抱了件道袍央著她贴身丫鬟帮忙修补,问时又遮遮掩掩不肯明说,她只得亲自上门会会。
本来她以为左不过是跟着两位师兄一并下山游历的小道姑,反正听闻纯阳真人修的是随性之道,若是叶如袖真看对眼了也不是不能结契定约的。谁知叶如袖拿的道袍竟是这谢云流师弟的,她一面担心这人会否心中有怨,一面又觉得叶如袖到底年少必不会同他计较,如今看来倒是自己思虑过多了。
抱着叶如袖的外衫和抹额,叶沐雪便往回走,才离了君风院,眼角余风瞥见阴暗处似有什么人躲在那里,脚步一顿。然而再次定睛看去时又什么都没瞧见,心中生疑,便往那角落处走去,左右观察了一阵确实不见人影,方才离去。

*

待到李忘生再度回房时,谢云流已经起身,只是看上去脸色不是很好,唤他时似是用了很久时间才回过神来,模模糊糊地回了一句。
“昨夜如袖上门拜访感谢师兄救命之恩,只是师兄不巧未在房中,于是忘生代师兄回了他,也正好讨教了一下藏剑武学。”
烹了茶,李忘生便将昨晚的事情跟谢云流讲了一遍,想着师兄定能从中悟出不少门道,只是谢云流似是心不在焉,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李忘生不由停下了讲述,担忧地问道:“师兄可是昨夜睡得不好?”
“也许……吧。”握着茶杯的手指下意识收紧,光滑细腻的瓷杯被温得生热,谢云流眉头紧锁,隐有忧思,“忘生,若是有人问你讨要名剑大会的剑帖……你不要给他。”迟疑了片刻,又道,“就算是我也不要给。”
李忘生被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吩咐问得迷惑,思虑后答:“送到纯阳的剑帖定是交予师父亦或是师兄手上,即便是由忘生所持也多半是代师兄出战,怎么会有师兄所言情况出现?”
谢云流眉头皱着愈深,只觉得昨夜那场梦定不是什么好征兆,但如今跟李忘生也无法解释清楚,只得按下念头,“只是……算了,不提也罢。”
“是。”李忘生心中有惑,但既然谢云流不愿多说,他便不会问,见师兄情绪不佳,李忘生也就不再搭话。
谢云流也没困于没有因由的梦境之中,两盏茶过后便拉着李忘生说起昨夜自己找拓跋思南比试的事情,这番试探之下确实能够感觉到对方虽然年纪尚小,但剑术上的领悟可谓是深不可测,其中最难得的是他心中无物唯有剑道,只是到底年轻,还未悟出自己的剑意。李忘生闻言,便知师兄对这位少年评价甚高,将来必能成为一番事业,又思及自己仍需潜心修行,此番回去后是断不会再答应师兄下山的邀请了。
说完拓跋思南,谢云流提到自己昨夜听巡夜的藏剑弟子说,如今正是在三潭映月观景佳时,于湖上远眺还可以望到笼在远山云雾中的灵隐寺,能品出独属于藏剑山庄「秀水灵山隐剑踪,不闻江湖铸青锋。逍遥此身君子意,一壶温酒向长空」的意境。
不由得想起了叶如袖,李忘生欣然同意,两人用完茶后便结伴同行。

经由藏剑弟子一路指引,二人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三潭映月,只不过湖边小亭内似是已有人先到,桃色纱维垂坠下,隐有琴声飘出。谢云流闻声,回首低声对李忘生笑道:“巧了,公孙前辈也在。”
李忘生方才想起来公孙大娘住的天泽楼离此处不远,师兄一直心心念念着公孙大娘的剑舞风流,眼下倒是个极好的机会,便颔首回应道:“想来也是出来观景的,只是不知公孙前辈的琴音为何如此……”一时语塞,李忘生一面觉得妄议前辈不好,一面又寻不得更加妥当的词汇去形容,正踌躇着,谢云流倒把他的所想说了出来:“我初见公孙前辈时也是听见她抚琴,琴音凌厉清亮,却隐有怨恨在其中,一直不解。”
“……师兄,当着公孙前辈的面可不能这么说。”
“这有什么说不得的?”谢云流笑道,“世人皆知扬州乐坊内女子身世多凄苦,心怀怨恨不也很正常?”
正说着,二人渐渐接近了凉亭,琴音随之消散,一柄细剑穿过纱维破出,谢云流微眯双眸,拔剑相抵,急退了几步方才站稳。定睛一看,持剑者果然是一身殷红舞裙的公孙氏,她秀眉一拧,旋身用双剑来回出招,语气倒是淡漠:“你倒是有天分。再来。”
足尖轻踏,公孙氏纵身一跃,踩上谢云流送出的长剑,一翻身便落到了他身后,出手时杀意十足。谢云流仅以一柄长剑接应着公孙氏交替刺出的双剑,释出剑气打乱她的舞步,但是公孙氏动作极快,起落轻盈,袖风阵阵反而化解了不少企图近身的凌冽剑气。又轻踏了一步,公孙氏借了谢云流剑锋之力跃上凉亭顶,负手收剑,面色不改地扶了扶鬓边海棠,出声道:“你这性子若是能磨砺一二,日后也算是个人物。”
“贫道倒觉得即便不用刻意磨砺也可以此证道。”谢云流也收剑回望,说得倒是十分恳切,“师父常言,寻真问道,见性明心。我既选择以剑证道,剑心即人心,修剑即修心。若是我心性改变,是不是剑心也改了?那我修的道岂不是也要改?”
公孙氏施施然落地,拂了拂裙摆,看了一眼端正地站在一旁的李忘生,微露讶异神情:“咦?”,李忘生见状便向公孙氏恭敬地行了道门之礼,答道:“晚辈是纯阳门下李忘生。”
“……李……忘生是么?原来这就是你的决定。”公孙氏眸光中似是闪烁着奇异的情绪,她又开口问道,“我于宫中舞剑时是要有人以琴瑟和之的,你会弹琴吗?”
李忘生垂眸乖顺地回答道:“忘生不善音律,不能为前辈解忧了。”
“解忧么?”公孙氏无意识地又伸手扶了头上玉簪,“可惜了,他弹得很好,怎么没教你?”
唇边淡然的笑容一滞,李忘生马上了然公孙氏所提之人是谁,微怔后柔声答道:“临淄王尤擅音律,世间能与之比肩的人恐在少数。”
公孙氏闻言眉头紧蹙,她似是心有所思又似是随口一问:“李忘生,你真以为自己可以弃死求生了吗?还是说,你已经打定主意要舍生忘死?”
“这好比下棋弃子,忘生只是弃了走卒,换车保帅罢了。”
公孙氏忽然面露愠色,她足尖轻点跃到了李忘生跟前,直盯着他的眼,好像要从这双眸中看出这个人的真实想法。然而这双眸子清澈见底却了无波澜,片刻,她才喃喃自语道:“你还可以向死而生,公孙二娘还有机会吗?”
说罢,丢下呆愣住的二人踏着轻盈的轻功翩然而去。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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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41: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千金

神功元年,豪门霸刀山庄举行第七届扬刀大会,各派高手齐集北国。公孙氏欣然前往,一来驰名江湖已久,以武会友当是江湖儿女的真性情,二来素来听闻霸刀山庄的柳风骨与她齐名,总觉得这人必是浪得虚名不值一提,此番正好可以搓搓对方意气。
然而相见后切磋不过数招,便觉得对方所学超脱,确是担得起江湖盛名,加之两人性情相近,更是结为莫逆之交,来往甚密。可是奇怪的是大周圣历元年,柳风骨携厚礼遣人登门求亲时却遭拒,未能缔结良缘,更奇怪的是,公孙氏日后还提剑怒闯霸刀山庄,大闹了一通。
是以世间隐有传言,行走江湖的「公孙大娘」实则两人,当年柳风骨想娶又被拒婚的是其中一位,而与之深交后又大闹霸刀山庄的则是另有其人。本来以为这只是一段好事者胡乱杜撰的流言蜚语,如今被当事人亲口撞破,谢云流和李忘生不免面面相觑,只得仿若未闻了。
只是公孙氏口中所提的一些往事,让谢云流有些担忧:“师弟,公孙前辈言语中似是提及你的旧事,她此番前来名剑大会可是与宫里的人有关?”
“公孙前辈入宫舞剑时忘生仅陪同观赏过一场,那次并非是临淄王为她弹奏。”
“……你说你弃子保帅,忘生你可有其他事情瞒我?”
谢云流虽然问了,但他不觉得李忘生会回答他,以他对他师弟性子的了解,这人心中所想总是都是不轻易与旁人言说,幼时还会有问有答,长大后反而话越来越少,情绪收敛得越来越深。但是谢云流是沉不住气的人,他想到了便就要问一问,至于答不答,他权当做是个人选择罢了。像现在这样,李忘生的确没有明确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乖顺摇头,恭谨答道:“忘生不敢。”
看吧,又是规规矩矩的「师弟」做派。

被偶遇公孙氏一事弄得师兄弟两人兴致寥寥,在凉亭中坐了没多久,便生了想回去的念头。只是人才走出凉亭,便看到叶静风正循着石子路寻来,见了二人扬眉一笑,温声相邀道:“二位道长让静静好找,七少爷晨起时派人去请二位,但许是错过了,于是静静便特意出来寻人,这才让静静撞上了。”
谢云流念起昨晚所闻,听到叶如袖找他们就直挑眉,语气隐有不善:“叶少侠的感谢之情贫道已从师弟这边收到了,如此又是何事?”
叶静风自然听出了谢云流言语中的不快,但是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到底七少爷哪里得罪了这位道长,只觉得许是七少爷不仅没有亲自上门道谢还出手伤了人家师弟让人家记挂了,便赶紧道歉道:“七少爷年纪尚小江湖阅历浅,行事作风也多随性而至,若是冲撞了两位道长,静静在此代他赔罪。”
李忘生听了倒是笑了,他扯了扯谢云流的袖子,止住了他师兄的话头,温声答道:“施主千万不要误会了师兄所言,他绝没有问罪之意,只是不知如袖寻我们是为了何事?若是为了贫道外袍之事,早上如袖的五姐已经送还贫道,也取了如袖的外袍和抹额离去,是路上耽搁了还未回去么?”
李忘生一口一个“如袖”听得谢云流眼皮直跳,哼气出声。叶静风匆匆瞥了谢云流一眼,只敢敛声说:“为着这事七少爷和五小姐还置了些气……”悄悄看了一眼谢云流的脸色,叶静风迅速止住了话头,“七少爷想邀两位道长移步藏剑山庄的剑庐,他想要好好跟两位道长道谢。”
藏剑叶家的铸剑之术闻名天下,这剑庐更是藏剑山庄炼剑圣地,其中置有藏剑历代搜寻来的各种研磨、淬炼、锻打兵器之器具,更放置了藏剑祖上取九州精铁和天外玄铁所打造的巨大熔炼铁炉——炼天。庐中但凡工匠众多,高手云集,往来喧腾之时,每每即有神兵利器现世,本次名剑大会的彩头“御神”便是如今藏剑山庄庄主叶孟秋亲手所铸。
李忘生知晓叶如袖是个铸剑痴儿,听叶静风这么说,心里便是已猜出了几分,他不动声色地看了谢云流一眼,两人视线才对上,谢云流便答道:“那就一起去吧。”

愈接近剑庐愈能感觉到里面百炼成钢炉火不熄的气势,蒸腾而起的热气烧得周围气流急旋其中,夹杂着阵阵铿锵有力的锻打声,又在淬炼入水的刺啦声中尽数淹没。叶静风到底是个女子,剑庐里多是光着膀子抡着重锤的粗犷汉子,她将谢云流和李忘生两人送到了岔路口便急急拜别,只是慌张指了剑庐方向便不肯走了。
“麻烦叶施主引路了,之后的路忘生和师兄自寻而去吧。”
得了李忘生这句话,叶静风赶紧承情应下,只道叶如袖就在里面,低着头匆匆离去了。谢云流见她走得如此快,用胳膊肘顶了顶李忘生,笑道:“我还以为她跟在那个小少爷身边这么多年了,应该已经习惯了。”
“再习惯也会有所介怀吧。”李忘生眸光闪烁,“想来师兄也不愿意让他人见到自己衣不遮体狼狈不堪的模样吧?”
“谁说的?幼时共浴时师弟你光膀子的样子我可没少见过,还有一同抄书到深夜你睡得神鬼不觉还是我背你回的居所,还有……”“师兄!”
谢云流抱剑歪头垂眸笑看李忘生的侧脸,忽然一阵风吹过,数片银杏过眼,偏有一枚落入他抄手抱胸的怀中,李忘生抬手取了那叶子,手指擦过他的手臂,隔着衣袖他仍觉得那定是微凉滋味。再看时,那人已挂上了端正笑容:“师兄,我们该进去了。”

*

方踏入剑庐所在,便能感觉到迎面而来的热浪,这让久居华山顶上终年冰寒的两人不禁交换了一下眼神,直叹这确实是个不讨喜的地方。凝神运转坐忘心法,才觉得一丝清凉,两人皆是素白道袍,身负流光细剑,先后踏入剑庐,果然引来了里面大汗淋漓脱衣散热的藏剑弟子注目。其中就有唤他们过来的叶如袖。
“李道长!谢道长也来了!”
这位七少爷虽说已经热得发鬓生汗衣衫湿透,但倒是规矩得很,只是脱了外衫系在腰间,鼓囊囊地团了一簇,那些金线描银的精美刺绣被挤压得失了最初的模样。汗水浸透了他的中衣里衣,爬出了褶皱,倒是能隐约看出习武之人修炼有度的体型,只不过仍属年少,还带着几分稚气未脱的感觉。叶如袖见了两人便热情地挥手招呼,笑弯了眼。
“如袖正好想要两位道长帮忙挑选剑坯,如袖选了几个,想着最后一个还是要两位道长亲自挑选才算合适。”
李忘生心中迟疑,便只是看向谢云流,叶如袖话都说到这份上,谢云流自是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一时之间也不好直言拒绝,但也不愿接受,只好应声:“叶少侠受困时并未随意食用他们提供的吃食,是以内伤并不深重,主要还是被囚禁的皮肉外伤,以及吸入迷药的困顿感,贫道和师弟赶到时也只有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教众在旁。再言贫道本就不是见死不救之人,担不起叶少侠如此厚礼。”
叶如袖一听就知道谢云流在婉拒自己,但这件事他已经盘算了很久,也花了很多心思挑选了剑坯所用材料,在与李忘生交手后还特意又补了些适合纯阳心法的什物,这份礼物他定是要送出去的,于是开口时已是不容拒绝之势:“谢道长此言差矣。如袖虽说年幼江湖经历少,但是也知道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虽说如袖所铸之剑定是比不上庄主的‘御神’,但是也算是如袖一番心意,望谢道长不要拒绝。”
说罢,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这下谢云流是说不出半句回绝之话,只得任他去了。叶如袖见谢云流不再说什么,便往李忘生身边凑近,一边感慨道:“纯阳心法当真玄妙,如袖早些时候就发现了,李道长身上总是凉凉的。若是铸剑时李道长能一直作陪就好了,也免得我每次回去更衣都要被静静姐数落。”
叶如袖说得无心,但是听到谢云流耳里就不是这个意思了。他心生恼意,还未有动作,便听到李忘生柔声应道:“忘生愚钝,也知铸剑最讲究的就是火候了。温度、湿度,甚至是敲打的力度,这些无一不需要精细把控。如袖多年铸剑定是琢磨出最适合自己的方式,叶施主在你身边相伴多年,也定是理解你的。”
这番话说得礼数周全,叶如袖听了也不住点头:“李道长说的是。”便将挽留李忘生作陪之事全都抛在脑后,只拉着他问了些旁的问题,将铸剑最后一个用料定下了。一切准备皆已到位,叶如袖便眉飞色舞地向二人躬身福礼,转身寻着自己压好的模子去了。

送走叶如袖,谢云流瞥见李忘生温润如玉的淡笑,不免打趣道:“我还不曾知道师弟你这么会哄小孩子。”
“师兄若是多留在纯阳陪伴风儿和博玉他们,自然也能悟得。”
李忘生难得向谢云流显露这般情绪,是以话音方落,他马上惊觉不妥,赶紧收敛笑意,垂眸低声说道:“是忘生僭越了,师兄行事自有自己的考量,忘生不该妄加评论。”
一时间心中涌起的不知是什么样的情绪,谢云流眉头紧锁,只觉得有什么复杂的情绪被唤醒,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昨夜沉入梦境时就遇到过,一种夹杂着悲喜和深痛的感觉。于是他只得随口应着李忘生的话:“……无妨。”
不敢细思,仿佛只要他继续想下去,这颗心就会被什么东西紧揪着,不死不休。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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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41: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诡道

又落一子,李忘生敛袖淡笑道:“师兄承让了。”
对坐着的谢云流抱胸细细推演了一番,终是掷子归盒,叹道:“师弟你若是修剑功底有这下棋功底这般精进就好了。”
仔细将白子一一收回,李忘生答道:“师兄许是不常与师父一同对弈,从师父落子的斡旋间能悟出不少事物,忘生需要修习的地方还有很多。”
“师父不愿同我下棋啊。”谢云流托腮歪坐着,手中捻着一枚黑子一抛一接,“他说和我下棋太过无趣,宛如对镜。”
“那也是一种称赞。”李忘生端正笑着,又问,“师兄还想再来吗?”
“不了。”黑子起落间,谢云流勾起一抹笑意,“我正好有件事情想同忘生你说。”

谢云流心中所想之事正是这几日一直没有遇到过的名剑大会最后一位参加者唐怀仁。这几日他有事无事便在藏剑山庄内游览修习,也打着拜访的名号同每一位参加者都切磋一二,尤其是拓跋思南和李君延。一者心中唯有剑,手上也仅有剑,可谓是畅快淋漓,另一位则是师出少林,武学套路深不可测,变化多端,让人欲罢不能。
但独独只有这个唐怀仁,自他们入住藏剑山庄以来,就从未遇到过,这不免让人心生怀疑。
唐怀仁手上应是有两张剑帖的,这件事谢云流在这几日一一试探过其他持帖上门的参加者后就基本确定了。先前陆危楼现身金水镇时他便有了疑心,剑帖既已变卖,为何又要一路随行至此?本想着此次在庄内可以一会这位神秘买主,但几日过去了却连唐怀仁这个人都没遇见过。明日便是名剑大会正式开幕,他心中仍有疑惑,总觉得此事并不简单。
而李忘生也认同这个想法,但他认为既然唐怀仁已经持帖拜门,定是被安顿在藏剑山庄内,许是平日里另有安排并未相见。再者,如今他们都在藏剑山庄内,无论出了什么事情也不会是冲着纯阳来的,便只道:“唐门远在巴蜀莽荒之地,门下行事作风不与常人相同也实属正常,再言,此次持帖而来的是唐门门主,到底不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事的,师兄还是不要深究比较好。”
“我总觉得陆危楼出现在扬州附近定有深意。”谢云流略微沉吟,“师弟,你与他交手过,若是我希望你探寻一下此人的气息,何如?”
“需要他曾用旧物一件才可。”李忘生敛袖倒茶,微皱眉头答道,“只是忘生学艺不精,能够捕获气息的范围不大,若是他已离开扬州西去,忘生便探寻不到了。”
“旧物不难。”谢云流边说边在自己所带之物里翻找了一番,这才找到了一个香包,推到李忘生面前,“那日他于金水镇现身,我和他在水边比试时,他输我半招,将这香包赔给了我。”
李忘生突然脸上飞红,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堪回忆,急急别开视线,只伸手去接那香包,答道:“……如此便好。”
瞧见了他师弟露出不自然神色,谢云流自是要追问的:“怎么了?是这个香包有奇怪之处么?我拆开看过,装着的都是一些常见的香料香草,没有添加旁的什么劳什子。”
“……忘生没事。”李忘生收敛情绪,轻咳一声便垂眸应道,“既然已有旧物,那忘生这便开始尝试寻踪探迹。”
言罢,便敛目打坐,水色气场笼了一身,似有似无的术式联结自气场而出,引了那香包一同,散发出摇曳的光芒。谢云流立在一边,眸光不定地看着李忘生默不作声的模样,心里仍在念着之前他的一时失态。

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在他酒醉后闯入李忘生房间后。
但偏偏他什么都不记得。
愈想愈心中纠结,不由得眉头紧锁起来。
自那晚过后,李忘生的态度就很奇怪,给人一种时远时近的错觉,愈加板正规矩,让人看不透。也就他与自己坦言身世时,还有着一点活人的感觉,其他时候都似是把自己圈进了死局里,救不得,也不呼救。若是自己冒失冲撞了他,他也定会尽数隐瞒,但他为何要冲撞他的师弟呢?他又想不明白。想来想去,只能勉强得出或许自己口不择言说了什么不妥的话,让他师弟心有怨怼了。
如此,谢云流便在李忘生收势睁眼时,抢先一步开口问道:“那日我酒醉后可是说了什么?”这下好了,李忘生整张脸登时通红,连连摆手,不肯回答。他更是困惑,又问得紧了,李忘生方才轻叹一声,答道:“师兄只是心中有惑,向忘生求解,然而忘生愚钝,不知何解,让师兄见笑了。”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李忘生答得滴水不漏,谢云流便全盘接受,问回了正题:“如何?可有探到那人气息?”
“明教武学套路中似有掩藏气息之法,忘生难以准确探寻到陆教主所在,然而也正因为如此,有一件事情反而得到了验证。”两人对上了眼神,同时露出了笑容,异口同声道:“陆教主(陆危楼)就在扬州。”

*

扬州,湖光楼。西厢临街敞窗边,陆危楼拎着一个小酒坛,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自饮着。移门声响,环佩声中一锦衣男子靠窗落座,掩在半副面具后的面容喜怒不显,只取了另一坛未启封的酒掀了就饮。
“如何?”
“你这笔生意真难做。”
“我给的报酬可是连你失手后的买命钱都算进去了。”
眸光一敛,“那这价可能还不够。”
“不要跟我扯这些弯弯绕绕的话,就直接回答我,如何?”
“都打探好了。”手中酒坛向后一抛,陆危楼又取了一坛,“剑冢周围守备森严,非寻常巡夜弟子水平,不是亲传弟子也是门下资质极佳之人,几个院中入住的参加者武功也不容小觑,尤其是那公孙二娘和拓跋小弟,可是有意思得很。”
“二娘?”那人似是一愣,“受邀前往的不是公孙大娘吗?怎么又冒出了个公孙二娘?”
“门主远在巴蜀,对于中原一些秘闻自是不甚了解。这公孙二娘正是公孙大娘的亲妹妹,二人因着一段情事翻脸,势若水火,如今持帖前来的正是方从宫里离开的公孙二娘。”
“……女人就是事多。为情所困,为情所恼,麻烦。”
陆危楼不动声色地一笑,狭长的眼眸里隐有血光:“唐夫人也是女子。「纯阳子虚、翠玉白衣」的名号陆某可是久有听闻,此番纯阳宫可是派出了纯阳真人首徒出战,不知「翠玉」的后人又当如何呢?”话音方落,陆危楼手中酒坛便应声碎裂,他身形方动,原先坐着的窗栏上已是深深嵌入了几枚毒蒺藜,寒光微闪。
“门主这是得了情报就要灭口?”陆危楼倒是不慌不忙,重新顺了一坛酒启封,舒舒服服地换了个姿势换了个地方继续喝着手上的酒,“门主可知纯阳玉虚子李忘生可是修得一手上乘以气寻踪之术,某若是暴毙此地,那谢云流也算某半个江湖之交,门主猜猜看他会不会让他师弟帮他寻找凶手?”
“你不必威胁我。”那锦衣公子也懒得与他争辩,“什么时候你一个明教教主连大唐国教纯阳宫的人都认识了?”
“一点孽缘。”陆危楼也不打算隐藏,但他说的话对面这人信多少,全看那人心情,“纯阳自纯阳真人创立以来,江湖上威名已久,我不仅对他们的教义感兴趣,他们的武学术式我也很感兴趣。正好纯阳真人首徒谢云流是个嗜剑如命之人,想要寻个机缘与之结交一番不是难事。难的是……”手中酒坛已空,陆危楼似是失了兴趣,丢在一旁后未再取,“想要借他的手重创纯阳。”
“哦?你还有这等野心?”
“我的野心可不止这么点。门主若无这点野心,如何能坐到如今的位置呢?”两手一摊,陆危楼的笑容隐在斗篷之下并不真实,但他这话让那锦衣公子听得很是不满,他哼声出气说道:“便该是我的,她就非要抓着。她也不过顶着些虚名,女人,不要有太多野心才是。”
陆危楼对这番话仿若未闻,只是就着自己之前的话继续往下说:“谢云流此人心思聪颖,自负极高,本来应该是很适合攻心的人物,但他身边那个师弟偏生七窍玲珑心,总有办法劝慰住他。纯阳真人于他而言有养育指教之情,李忘生于他而言有师兄弟手足之情……”突然陆危楼言语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或许……不止手足之情这么单纯。”
这话说得甚是暧昧,让那位锦衣公子不免嗤笑出声:“两个道士,还能如何?再说了,他们都是男的,男人和男人,还能生出别的感情来?”
陆危楼不接话,只是摇了摇头,便又循着刚刚的话继续往下说:“不过我也不急,韬光养晦,收起锋芒,这才是当下我要做的事情。”
“我对你们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没有兴趣,只要你不挡我的路,我自然不会杀你。”
“……那还真是,谢门主大恩了。”
陆危楼一瞬而逝的笑容里有危险的味道,但他还来不及捕捉到那人便收敛了所有情绪,只将他要的情报细细与他言说,而后便径自离去了。待到陆危楼消失后,他又拈起了那张纸条,再读一遍后随手丢进一旁的温酒小炉中,付之一炬。

许是跟唐怀仁的会面让陆危楼心中烦闷,想着自己虽然一路上都有刻意隐藏气息,但李忘生的底子他还未摸透,但凡他能寻到蛛丝马迹,反倒是坐实了自己就在附近,因而当他轻盈地踏着轻功落在君风院西厢院内里,连身形都未遮掩。
果不其然,这师兄弟两人正在院中候他,一站一坐,他落地时同时向他看来,默契地让人害怕。“这是想要邀请陆某一同赏月么?那可有好酒?”陆危楼熟稔地走到谢云流对面落座,问道。
“忘生不喝酒,只有茶你喝不喝?”谢云流抬手饮茶,余光瞥了陆危楼一眼,答道。
“没有酒那就算了。”陆危楼的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一圈,最终视线落在了垂手站在谢云流身边的李忘生身上,“陆某自诩气息遮蔽术修炼有得,看来还是棋差李道长一着。”
李忘生只是淡笑道:“忘生不才,也是陆教主露了气息后才准确探寻到的。只是不知陆教主深夜来访所为何事?明日便是名剑大会了,据忘生所知,陆教主可是并未持帖,于规矩不合。”
谢云流也颔首说道:“你不是将剑帖卖给了唐怀仁,若是被藏剑山庄的人发现你在这里,怕不是要怀疑你们联手有别的图谋之意。”
“我若说此时我现身于此,是想邀请你一同赏月的,你信么?”见谢云流露出一副难以置信表情,甚至还带着点「你当我是垂髫幼童么」的意味,陆危楼望着只觉得舒爽,便又追了一句,“你若不信,那我便邀请你师弟一同赏月,你允么?”
这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李忘生不禁皱眉,心里对这个明教教主的印象又多了一个「不正经」。
但是这话对谢云流还是很有用的,他马上摇头,说道:“你要邀请忘生自是去问他,问我做什么?”
“那李道长愿意陪陆某一同赏月吗?如今时节,藏剑山庄内的三潭映月正是风景最佳时,于凉亭中弹琴饮茶,隔着纱维远眺山水也甚是风情。”
不想陆危楼这话方落,李忘生本来拧眉的表情却舒展开来,勾起一抹了然淡笑,玉壶光转,冷光落在他身上映得朦胧生辉。
“公孙前辈今日方才命人为她在湖边小亭垂挂了纱维,在我和师兄离去后复又命人前去取琴收纱,陆教主若不是当时就在附近,又如何得知?陆教主这几日果然都潜身在藏剑山庄内。”
笑容一滞,陆危楼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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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42: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遗香

苏远思赶到扬州时已近深夜,虽说扬州城内没有宵禁规矩,但是夜深露重,路上行人寥寥,他也不免低头加快了脚步,是以在街边转角时差点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武功不错,及时错身让过,苏远思脚步一顿,急忙向那人躬身作揖,说道:“抱歉,贫道疾行未能留意,差点冲撞了施主。”对方却好似不想跟他有任何交流,只是冷冷地摆摆手便离去了。望着那人离去的身影,苏远思暗自在心里记下了那人面上戴着的怪异面具,和身上古怪的香味。
要说苏远思当年坚持拜李忘生为师,因着师父的吩咐,平日里往老君殿去的次数也不少,一来二去,帮衬上官博玉师叔炼丹制药的事也没少做,因而对人身上的味道特别敏感。方才那人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异香,莫不是着了什么不义之士的道?苏远思回首望去,那人的身影早就消失不见了,也瞧不出到底是往哪个方向去的,到底是过客,他也不甚关心,便压下思绪,专心寻找落脚的客栈。

勉强睡了一宿,苏远思第二日天方亮便赶至扬州码头,好不容易寻了一位艄公愿意这个时辰送他出海,颠簸了半日后,才总算站在藏剑山庄门口。向门口守卫的藏剑弟子说明了来意,便有人应承着为他通传,苏远思便耐心等到一旁,不久,他师父熟悉的身影便从远远走来。
“师父!”见到李忘生的时候,苏远思才觉得之前紧赶慢赶日夜兼程的辛苦都不算什么,规规矩矩地向着李忘生行礼,便将吕岩交付的信笺递了过去。
李忘生接过信笺便先收进怀里,问候了苏远思几句,方才略显犹豫地问道:“远思来的路上可有路过金水镇,那边……可有什么异事发生?”
苏远思并不知李忘生想问什么,便将自己一路见闻如实相告,他在金水镇也不过只是匆忙歇脚了一宿,并未遇见什么人,也没有听见什么怪事。见李忘生神色似乎黯淡,苏远思有些好奇:“可是师父之前在那边遇到什么事情了?”
“我也不知道没有任何异事是不是最好的结果。”李忘生思索片刻,才又说道,“或许是忘生执着了。”
“若师父有所顾虑,我们回去的路上可以一探。”
李忘生这才想起了那封信笺,两人沿着石板路一路往着君风院走回去,到了院内他方拆信一阅,才看了几行,不由得脸色一变。
“师父怎么了?可是师祖有什么吩咐?”
苏远思为李忘生捧了茶杯茶壶来,正准备为他烹茶,见他神变不免担心。李忘生压下情绪又将信笺仔细研读完,这才将信笺搁在一边,笼手沉思。见他不言语,苏远思也不再问,只专心洗茶倒水,待到茶香慢慢溢出后,李忘生才缓缓回过神来,叹道:“下月初宫里会来人进香祈福,师父特别嘱咐忘生与你即刻返回纯阳。”
“何人来访如此慎重?”
李忘生露出淡淡苦笑,接过苏远思手中的茶盏,沉声道:“应当是,无论宫里何人来访,都要如此慎重才行。”
不知因由的苏远思想得比较简单,他只答:“如此,那师父明日便与我一同回去吧?今日不是名剑大会比试之日么?师父应是想看谢师伯比试结果的吧?”
李忘生捏着茶杯不作声,他脸色看上去不是很好,许久,才答:“第一场比试便是师兄对上少林玄正大师的俗家大弟子李君延,结果自是师兄胜。第二场恐怕要等到明日才会开始,我们应是看不到了。”
话音方落,院外便有人声响起,正是谢云流。

见到苏远思的时候谢云流就觉得不好,等到听到李忘生说他明日就要离开藏剑山庄返回华山后更是心情烦闷。方才胜过李君延的雀跃心情都淡了几分,越看站在李忘生身边的苏远思越觉得不满起来。
“名剑大会不过十日便结束了,届时我们走水路许会快些,也不耽误时间。”
“师父信中特意嘱咐了,让忘生收到信笺后即刻出发,明日再走已是最晚期限了。”李忘生无意识地用手指摩挲了一下摊在桌上的信笺,又挂上笑容宽慰道,“师兄今日已在众人面前一展纯阳绝妙剑法,忘生本就是陪同观战,只要说明去意想来叶庄主并不会介意。”
谢云流闷声不答,只是盯着李忘生端正的笑容,见他面上淡然,心中一丝愤懑也不知该往哪里释放,只得点头应下。呷了一口茶,又在心里腹诽苏远思烹茶手艺到底比不过李忘生,便又寻了个话题聊了起来:“既然师弟要返回纯阳,昨晚陆危楼的话也可一并说予师父,这几日他动作频繁,我感觉要有大事发生,最好不要扯上纯阳就好。”
“是。忘生明白。”李忘生满口答应,末了又问了一句,“师兄对于他昨晚说的「生意」可有眉目了?他既然敢夜探藏剑山庄,总归不只是卖帖这么简单的「生意」,师兄要多加小心。”
“私下暗算这种事情,我觉得陆危楼不会做。”谢云流眉间紧锁,陆危楼这人昨晚说的话恐怕十句里面只能信半句,但他多次提及他只是为了「生意」,那么这句话还是可信的,“如今江湖上众人的目光皆汇于藏剑山庄,真要动什么手脚也是比较困难的。就算是买命生意,那也不会在名剑大会比试期间,想要构陷藏剑叶家,如今并不是最好的时机。”
“……忘生听闻这几日本来霸刀山庄也想举办新一届扬刀大会,但因着藏剑山庄祭出「御神」作为彩头,方才不得始终。”
“你怀疑陆危楼接的是柳家的生意?”谢云流思考片刻,又将疑虑压下,“柳家真要动叶家,不会选这种买凶杀人的手段。”
“师兄说的是。”李忘生将吕岩的信笺仔细叠好,转手丢进火炉付之一炬,“无论如何,师兄都要小心为重,名剑大会结束后即便留恋江南美景,也应念着早点返回纯阳才好。”
这话谢云流听了很受用,不由得莞尔一笑:“你担心我。”
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是。”李忘生难得颔首回应,“师兄是纯阳的大师兄,师父和风儿都担心师兄。”
就是后半句听着让人有些不爽快。即便如此,他仍是很开心。
“你放心,我自会多加小心的。”

用了茶,谢云流便拉着李忘生说起了他方才观摩了一下那唐门门主唐怀仁的事情。如昨夜陆危楼所言,他的确自君风院离去后便不再出现在藏剑山庄内了,而唐怀仁今日也的确没有异常之举,不过谢云流注意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师兄的意思是唐门主带着一个跟陆教主相似的香囊?”
“我虽未近身细查,但远远观望时总觉得有些眼熟,这才急忙回来与你细说。”
谢云流说着,便又把香囊取了出来,本就面色凝重的苏远思在见了这香囊后更是不由拧眉,向着李忘生作揖道:“可否让弟子一看?”
李忘生自是知道苏远思擅长这道,便将那香囊递给了他,说道:“我和师兄拆开看过,里面都是一些寻常香料。”
苏远思闻言便也动手拆开了香囊,拈了里面的香料仔细分辨了一下,又将香囊凑到鼻尖嗅了嗅,脸色愈加凝重,而后将香囊中的香料尽数倒出,独独将那香包放在手中查看,片刻后才答道:“里面的香料确实只是普通的香料,但是制作这个香包用的丝线却是被一种异香浸泡过,落上了那种异香味道,夹杂着这些香料的味道中不易被人察觉。”
“可是有毒?亦或是……巴蜀地带特有的蛊?”李忘生不由得脸色一变,他急忙看了眼谢云流,担心他随身带着也有几日了,莫不是因为这个才会……那般。
“这倒不会。”苏远思将那香囊丢进了火炉之中,将袖上沾染的味道扫尽,又乖巧地站到了李忘生身边,“这种香味一般只会用在追踪术上,香味本身无毒无害。江湖中多是女子想要了解自己夫君是否真情实意时会这么做,毕竟这需要将丝线先浸泡个七日,待香味浸透后再亲手缝制香包。”
这话一出,座上两人脸色神情不由大惊,谢云流更是口不择言直接说道:“陆、陆危楼跟唐——”“师兄。”好在李忘生及时回过神来,出言打断了他,“既是制式相似,恐怕出自一人之手,陆教主既然将这香囊随手赔给了师兄,定不是他看重之物,也许是谁人分别赠予他们二人的。”
谢云流这才从自己那难以细说的遐想中回来,轻咳了一声,说道:“那岂不是更加证实了他们两个确实有不可告人的交易。”
“……或许,这背后还有别人。”李忘生沉吟道,愈加担心起来,但他想着这名剑大会上高手如云,若是此刻劝谢云流放弃,恐怕是绝无可能,于是只能轻叹一声道,“师兄若是对上了唐门主,务必千万小心,忘生相信无论幕后是谁,在藏剑山庄内总不会有所异动。”
“我自会谨慎。”谢云流扬眉,“倒是忘生你们离开藏剑山庄回程的路上千万小心。”
“有弟子跟着师父,不会让师父有恙。”苏远思似是无意抢话,但他冷淡的语气让谢云流不免皱眉。
他师弟的这个徒弟从来和他就不对付,彼时得知自己给弟子拟名时借用了当初李忘生给他拟名所用诗句中的某两个字,就要去找那个弟子比试,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至今林昔梦远远见了苏远思都要绕道走,让做师父的他自己也觉得拂了面子。偏偏李忘生又是个怜惜小辈的菩萨心肠,谢云流声讨了几次都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他又不好对李忘生使性子,只得打落牙齿往自己肚里落。
手已经无意识地按在剑上,谢云流现在就想拎着苏远思出去打一架,但最后还是看着李忘生在旁,只得默默收回了手,悻悻应声。
“……也好。”

直到第二天临别时,叶如袖才知道李忘生此刻就要离开藏剑山庄了,急得他直伸手去挽李忘生的手臂,引来谢云流和苏远思不约而同的冷眼一个。
“我昨夜才把自己从剑庐捞了出来,剑还未成,也还未结穗做佩呢,怎么李道长这么急得就要走。”
“叶少侠的心意我可以代忘生收下。”谢云流没好气地答道,“纯阳门中事务要紧,不能耽误。”
这么说了,叶如袖也很是同意,马上转了笑容,说道:“那便让如袖送李道长一程吧!正好五姐也要回成都夫家,此前已经先行至扬州,如袖此番也可以从扬州再送五姐一并出海。”
苏远思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回绝,但李忘生在前他不好拂了师父的意思,只得眼睁睁地听着李忘生同意,气得不禁握拳。不想谢云流突然近身,低声问道:“师父此次只托你传信给忘生,没有别的什么吩咐吗?”
苏远思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半步,这才恭谨地答道:“大师伯多虑了,师祖只言信笺要亲手交到师父手上,旁的倒是没有吩咐。”
“此前忘生让你传的话师父听了可有什么反应?”
“师祖并未多言。”
谢云流愈加觉得蹊跷,但苏远思这人性子随李忘生,定是不会说谎骗人,便也就不再追问,只专心想着下午和拓跋思南的比试。一行人走了一段,在藏剑山庄的码头边方才道别,叶如袖二话不说就先一步上了船,苏远思紧随其后,李忘生这才回过身来对着谢云流规矩躬身,笑道:“麻烦师兄远送,忘生和远思这便返回纯阳了。”
心里一颤,身体比思绪反应还要快些,谢云流伸手拉过李忘生的手,重重捏了一下,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便松了手。李忘生露出些许惊讶神情,复又归于唇边一抹淡笑,他轻声问道:“师兄可是还有别的事情要吩咐?”
谢云流什么都没说,心思沉沉,却只是直直地看着李忘生的眼睛。见他不言语,李忘生便也不再说什么,再次道别后便上船离去了。直到小船行出许久后,谢云流才回过味来,方才他心中那份情绪应是「不习惯」。

不是不习惯离别,而是不习惯李忘生不在他身边。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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