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师兄?” 门外隐约响起开门声与属于此间主人的呼喊声,谢云流缓缓抬头看向门口,神色复杂。 他还没想好要如何面对如今这个李忘生。 然而片刻后那道和光而来的身影已走到静室前,笃定地抬手敲门:“师兄,天黑了,不点灯吗?” “呵……” 谢云流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起身拍去衣摆上不存在的尘土。 虽然此世与他原本的经历略有差别,这人还是如此了解他。 他推门走出静室,双目因外间绽放的明光微微眯起,适应片刻后才看向持灯之人。橘色灯光下,李忘生本就温和的面相又平添几分暖意,望过来的目光仿佛都漾着温柔,薄唇轻启: “风儿申时来寻过师兄,却没能寻到,想是师兄参悟的入神,未曾听见声响。” ——申时他还在博玉那边,风儿能找到他才怪! 谢云流明智地没就这个话题多谈,反问他道:“风儿找我何事?” “说是有事相询,想来师兄昏迷多日,他攒了不少修行上的困惑……” 两人边说边离开静室走向卧房所在,喁喁细语中,短短几步路倏忽便至。这种感觉着实太熟悉,有那么一瞬间,谢云流几乎要忘记在外流亡的时光,仿佛他仍是曾经的谢云流,与师弟一同操心弟子们的功课,为纯阳的未来而努力。 对眼前的李忘生而言,那一切也的确不曾发生。 他侧目看向身边人,见李忘生去推卧房门,便顺手接过他掌中灯盏,对上那双含笑望来的眼时微微一顿,不自在地移开片刻,重又望了回去。 这时李忘生已然迈步进屋,径自走向床榻,弯腰整理榻间种种。谢云流一瞬不瞬盯着那人的背影,心下轻叹: ——李忘生,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若你想要纯阳,我自不会与你相争;若你想要权势,我更不会阻止。 ——可你千不该万不该,面上如水恬善,背地却蛊惑师父,暗害同门! 他的呼吸在那一瞬间乱了频率,心跳也随之急促跳动,李忘生似有所觉,抱着被子直起腰,侧身看他:“师兄?” 谢云流蓦地垂下眼,遮去眼中不该流露的神色,道:“别收拾了,早点休息吧!” “忘生亦有此意。” 李忘生温言应下,抱着被子走向一旁。见状谢云流一怔,见他走到一旁的竹榻放下被褥,讶然道:“你做什么?” “剑气厅还在修,这几日只能委屈师兄与我同住。”李忘生说着将被子平铺开来,道,“师兄身上有伤,自该睡床,我睡这竹榻就好。” “何必如此麻烦?不想我住就直说,无须多此一举!”谢云流被他气笑了,分明自他醒来起,床上便有两床被褥,说明至少之前李忘生都与他同榻而眠。且过去他们也不是没一起睡过,这会儿假惺惺分榻又是何意? 听出他语气不悦,李忘生忙安抚道:“师兄误会了!师兄先前陷入昏迷自是无虞,可如今已经醒来,难免活动手脚,若不慎碰到伤处就不好了。” 顿了一顿,又道,“而且师兄记忆有失,想来也不喜与人同榻,还是分开的好。” 谢云流顿时语塞。 他想起自己刚醒来时才将人按在床上掐住要害逼问,对方会有顾虑实属正常——难为他说得如此委婉! 而且,此时的他也的确不喜卧榻之侧另有旁人。 强行按下心底生出的烦躁,谢云流不再多言,随手将灯盏放在桌上,扯去外衫翻身上榻。见那人铺床过后便抬手更衣,心头不爽,干脆一把扯下床幔,将彼此彻底隔离开来,眼不见心不烦。 听着身后传来的絮絮声响,李忘生不由莞尔,没再开口惹不痛快,换好衣衫便盘膝坐在榻上行功,不过片刻已然入定。 倒是好心性! 听着外面传来的绵长呼吸声,谢云流徒劳瞪着遮蔽效果极佳的床幔,只觉心头燥意更甚,平躺侧躺都觉难耐,干脆也将被子一推坐起身来,运功疗伤。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多想无益,倒不如先将身体调养好再做其他打算。等伤势痊愈后,无论李忘生要算计什么,他接着便是! …… 本以为重逢后的第一夜会因思绪辗转难以入眠,但谢云流这觉却睡得极好,几近一夜无梦,待醒来时还有些不知日夜轮换的茫然。 自唐隆之变后,他再也不曾有过如此踏实的睡眠。逃亡在外时精神时时紧绷,根本无法放松,更养成了听见细微声响即刻清醒的习惯。是以当他掀开帘幔,发现竹榻上空无一人,只剩叠好的被褥时,神色有了片刻空白: 李忘生什么时候离开的? 他怎么半点都不曾察觉? 如此粗心大意,但凡李忘生想要杀他—— 谢云流闭了闭眼,起身扯开床幔。 李忘生才不会用如此粗劣的手段杀他! 他还要做师父的好徒弟,纯阳的玉虚子,没有足够的利益驱策,如何会做这等损人不利己之事? 且如今敌明我暗,优势在我,该当心的是他才对。 正当他脑海中乱糟糟想些有的没的之际,便听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片刻后房门被推开,一身清冽之气的李忘生从外面走了进来。他显然才晨练完毕,发丝微乱,额间尚有汗意,瞧见他时双眸一亮,笑道: “师兄醒了?” 谢云流莫名有些心虚,随口应了一声,见他眉宇间尽是勃勃朝气,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心下感慨:无论这人人品如何,在用功这点上,的确无人能及。 “嗯?”李忘生没听清,疑惑看他,“怎么了?” “无事。”谢云流这才意识到自己将心中所想呢喃出声,忙摆摆手起身倒水洗漱。洗完后转身一看,见李忘生正屈膝蹲在矮柜旁,不由问道,“做什么呢?” “之前那罐药膏用完了,新的这罐蜡封有些紧。”李忘生蹙眉刮着罐口的蜡封,“师兄且稍待,等等就能换药了。” 闻言谢云流走上前瞥了一眼,见他折腾半晌才刮掉一半,顿时无语:“何必如此麻烦?”言罢从他掌中抽出药罐,随意蹭了蹭,也不见如何用力,便轻轻巧巧将木塞拔了出来,“喏,这多简单!” “还是师兄厉害!”李忘生双眼一亮,看着平整的封口叹道,“我就弄不好这个。” 谢云流得意地颠了颠掌中药罐,随手递给他:“这种封口有窍门的,不能用蛮力。我记得以前教过你啊!怎么还没学会?” “忘生愚笨。”李忘生接过药罐,嗅了嗅药膏的气味,确定味道正确后才重新塞上木塞,抬眼看向谢云流,“师兄,换药吧?” “好。” 谢云流身上的外伤不算多,祛除附着在表面的异种真气后,愈合速度极快,今日伤处周遭的疤痕明显比昨日厚了不少。李忘生替他清创换药后观察片刻,长舒口气,道:“想来再有六七日,这些伤就能痊愈了。” “三五日便可。”谢云流对自己的自愈能力很了解,习武之人痊愈的速度本就比常人要快,他的体质又好,要不了那么多天痂皮就能脱落,到时便再无顾忌,想做什么都方便。 李忘生却尤不放心:“还是等师父看过再说吧!” 收拾完伤药,两人便一同出门去饭堂用膳。他二人如今几近辟谷,只需每隔数日少量进食便可。但谢云流如今有伤在身,身体需要更多能量补充,每日两餐更加方便,李忘生便也随他一起。 两人才出现在饭堂,便有不少弟子围过来,或嘘寒问暖或请教经义武学,一双双望过来的眼中尽是濡慕与钦佩。此情此景,对谢云流而言同样是久违之事。他从前便受弟子欢迎,虽教学严厉,但爱玩爱闹,性子又跳脱,最受弟子们喜欢。只是风雪夜之时他打伤师父,那些弟子们想来都恨极了他,怕是再不愿认他这个大师兄了。 没想到时隔一年半,他竟又有机会体会这般情形。 感慨之余,谢云流教导弟子时便更添了几分耐心,一顿饭连吃带教耗了大半个时辰,盘中餐食仍几乎未动。还是后来李忘生看不过眼,将众弟子赶去早课,才叫谢云流清净吃完这顿早饭,一看时间,已到了早课时分了。 如今师父不在,谢云流又有伤,主持早课的事宜自然落在李忘生身上。谢云流有伤在身不便多动,就在下首捡了个蒲团,同寻常弟子一般听师弟讲经论道。 看着端坐在师父平日所在位置上的李忘生,谢云流一时又有些恍惚。他从前一直以为,自己身为纯阳大师兄,理所当然要继承师父衣钵,将来也要担起将纯阳发扬光大的职责。可如今看来,忘生坐在那个位置上并不比师父逊色多少。 这几日他受伤昏迷,师父又前往长安,想必纯阳上下教习庶务都由他一肩担起——思及此,谢云流眸色微黯:若纯阳宫没有他谢云流,想来李忘生能发挥的余地更多。 这就是他能心安理得蛊惑师父,将他交给朝廷的底气吗? 他望着上首之人那张沉着恬静的芙蓉面,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又回想起那几句令他痛彻心扉的话语——说来好笑,那日他与师父密议将他交给朝廷时,恰好就在此地,就在这间大殿当中。 一时之间,过去与未来似乎发生了重叠,仿佛下一刻那人就会站起身,用一如既往的冷静语气说出最残忍的话语—— “师兄?” 仿佛察觉到他情绪不对,李忘生忽然转头看向他,温声道:“你可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谢云流骤然从满腔恶意中醒过神来,对上那双清泠纯然的双眸半晌才哑声开口: “无。” 李忘生眉头微蹙,又看了他片刻才移开视线,对殿中众弟子道:“既如此,大家且散了吧!一炷香后去太极广场习练,余下功课待师父归来再做定夺。” 众弟子齐声应是,三三两两起身离开。不久后殿中就只剩谢李二人,四目相对,一个神色漠然,一个眉头微蹙,对视片刻,还是李忘生先一步开口: “师兄,忘生有一事不明,可否请师兄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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