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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天仙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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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天仙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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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巴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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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7 21:4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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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忘生还在身边怡荡。
面容之上有一股被修整后的清爽感,又有些紧绷,仿佛被狠狠提拉过。面庞接触到的空气有着华山特有的寒凉,但是由于被馥郁的熏香笼着,和着屋内发着的炭火热度,混杂出燥热与冷凉的二重体验。
谢云流悄悄地吐口气。
李忘生眼神端凝,专注地在他的脸上继续操作,薄薄的剃刀在下巴上来回剐蹭,表情是如梦境里一般的无喜无悲。
果然……还是这样才好……
谢云流松口气,忍耐着没来由的紧张,回忆李忘生从小到大到底哭过几回——印象里……几乎未看到一次。
就算是小时候被他灌醉被师父罚,李忘生的脸上也是吃惊居多。
极少、极少能见他为何事动怒或是动情。
谢云流一时生出来些庆幸,只是在庆幸何物,倒也不太敢深想。少年时的轻信,已经让他重重地吃到苦头,那些江湖人士人前还对你掏心掏肺,人后便是杀招袭来。嘴上喊着欺师灭祖,为武林除害,但……
他可是从他们嘴里才听见自己赏金五万两呢。
谁知道他们到底为了什么。
所以像李忘生这样也好,起码……根本不用尝到伤心的滋味。
谢云流心中一时只如浸雪。
再过了将近两盏茶的功夫,李忘生终于抬头,自一边的铜盆里绞干手巾,将他面容自上而下彻底擦了一遍。
“好了。”
李忘生将铜镜递给他,接着从他身后探出脑袋看镜子里他的神情:“应该……还行吧?”
他的靠近让谢云流别扭地缩起肩背。
镜子里的容颜确实大变样了,与他原来的样貌有四五分像,同样剑眉修目,鼻长而翘,但是嘴部线条要更加流畅、锐利,整张脸因而也更锋利与桀骜。
陌生与相似混杂在同一张脸上。
谢云流看着看着不禁眉头拧起,上看下看左看右看。
李忘生眼睛睁大了一些:“有什么问题吗?”
谢云流狐疑地看着李忘生,道:“好凶的长相,我长这么凶?”
他可不记得给自己易容成的是这样。八成是李忘生自己的偏好吧?这么凶吗?……可是自己脾气挺好,这不是太容易吓到别人了?
但李忘生偏过头,疑惑道:“可是好看呀?”
咚。
谢云流咽了一口唾沫,诡异地看了李忘生一眼,缄口不言。
李忘生还把他头发梳地很顺服,每一个部分都服帖地捆扎在了恨天高里,谢云流觉得头皮分外发紧,看着臭脸和乖头,他不自禁晃了晃脑袋。
疼。
他叹口气:“……梳子给我,我自己梳吧。”
谢云流手伸过去,李忘生懵懵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于是把梳子递给他。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头发散开,发现那些灰白的发丝都被藏在了里面,忽然胳膊凝住不动。
李忘生现在这么……这么?
心细如发?
心细的人易伤心,那是不是有可能……?
心跳又墩了两下,谢云流没办法好好梳头了,手指都在发颤,这样乱梳一气,鬓边留下几绺碎发,灰白露在外面也不管,整个人却显得舒展俊逸些。
李忘生在身后看着,欣悦道:“原来如此,施主发虽乱形意却有十分,我学到了。”
梳发的动作一顿。
一盆冷水泼下来一样,谢云流垂头叹气:对哦,李忘生从来都……学东西细致到十分。
人却从来淡漠到十分。
仪容还在整理间,门外却忽有兽类的咆哮声传来,谢云流立即站起,遥遥望向窗外。
李忘生道:“应是来找我的,我叫它们进来。”
但四只褐色皮毛上长满斑点的豹子已然破门而入,正是他们昨日遇到的那群。
母豹开路,面目狰狞。豹崽嘶声大叫,其中一只面目模糊的豹崽飞速向谢云流扑来,饿狼夺食一般把自己的尖牙怼到谢云流腿上。
谢云流立刻运气,但身体一片静默。他才想起自己还未回复真气的事实,立即拧转身体,操起椅子往豹崽的嘴里一抵。
扑的一声,豹崽流出了眼泪,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响声。
李忘生狐疑地看他一眼,似乎在奇怪他为何不运真气,反手却已给他下了镇山河。
大豹子见一击不成,喉咙里又咻咻发出凶恶的声音,身形一闪,一把将谢云流扑倒在地上,手脚抵住谢云流的脖子,便要一头咬下。
千钧一发之际,是李忘生一只手捏住豹子的牙。
他轻轻抚摸豹子受伤的腿,在豹子的耳朵边缓缓蹭着,揉豹子的下巴:“他没恶意,松开他吧。”
谢云流则腿蹬住豹子的腹部,手卡着豹子的脖子,往上顶,死死地封住豹子咬合的动作。
李忘生的声音还响着,有一丝疑惑:“小咪,虽是我帮你接的生,但第一次遇见,是你先过来把食物让给了在树林里饿肚子的我。有一次我看到有头雄豹来找你,我以为你要走,就跟你的幼崽打架。那时你没走,你也没因此生气教训我。怎么现在你要教训别人?”
豹子喉咙里咕噜噜发出了些很委屈的声音。
李忘生道:“好好好,我知道。”
渐渐地,谢云流感到豹子的力气松弛下来。
他看到有滴滴答答的血落下来,豹子眼里渐渐软化,喉咙里发出低沉而温柔的声音,开始用舌头舔李忘生被它咬伤的部分。
李忘生全盘受之,表情无奈中带一点欢喜。
这确实是他没怎么看过的李忘生。
谢云流愣住了,赶紧从母豹的钳制下走人。
这时,小豹崽又摇摇晃晃走来,糊满易容丹的脸上洒了几滴眼泪,呆呆地看着他,吧唧在他的腿上咬了一小口。
不怎么疼,也没有流血。谢云流看了一眼,豹崽死死咬住他的衣服,还甩不掉。
李忘生走过来,拧起眉心:“施主欺负过它吗?”
谢云流怔怔看着李忘生流血的手,却忽然抬起眼道:“你对豹子倒挺好的,这么有情有义呢。”
李忘生一愣,疑惑道:“我不是在救你么?”
谢云流烦躁地不想说话。
李忘生还要去安抚豹子,因此也没有在谢云流面前多待。谢云流看着他的动向,心里气笑了。
……这个人明明连陌生人也救,应该不像自己认识的那些江湖人士,但是独独却折腾自己!
怎么,我好欺负一些吗?是不是连豹子都不如!
怎么我想要的东西从来都得不到!
不多时,李忘生对他愣愣地说要跟着四只豹子去往别处。谢云流看看李忘生还在滴血的手,神色不豫,说要跟着一起去。
李忘生道:“不必。我去去便回。它们要走了,不好让他人知道他们的来处。”
原来是要道别。临走了,还要把自己咬一口。
李忘生还冲他一笑,笑得很洒脱、淡漠。
谢云流总觉得有些郁闷,豹子要走了,他居然也觉得有点伤心的勒。而且他也想多观察一下李忘生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于是死活赖着要一起去。
李忘生无法,只能跟豹子说他也一起。
为显诚意,谢云流还带了一壶酒水,说要送别。
李忘生则好奇地道:“带这么多东西?聚散本常事,你不累吗?”
谢云流本能被他噎了噎,挥挥手道:“你莫管,这是我的心意。”
一路上,他走在李忘生身边,都在偷眼看李忘生。或是正如李忘生所说,他认为此事是命理,所以从头到尾都是一脸淡然,倒显得自己像个奇怪的多愁善感的傻瓜。
终于到了遥遥的山坡——华山之上常年云雾滚滚,故而此间也是阴云天气,风呼呼地刮着,豹群在树林间呼啸两声,好似在呼朋引伴,但回应它们的目前只有风声。
李忘生抚摸着母豹的皮毛。母豹发出舒服的咕噜声,顺从地让他抚摸。李忘生也蹲下抚摸了三个小豹子,谢云流学李忘生也蹲下来,一个接一个摸过去,糊脸小豹还想咬他,被他轻轻松松躲了过去。
心情刚愉悦了一会儿,便听到李忘生低低地道:“走吧。”
话音刚落,豹子便顶天立地地站起来,带领着豹崽们,毫不犹豫地往前去了。
它们没有回看一眼。
山坡上的绿草窸窸窣窣地晃动,一个一个小脚爪子毫无愧疚之意,踩扁青草,逐渐消失在密林的深处。
谢云流忙拿出酒壶,往地面上泼洒。李忘生的脚被酒水溅到,从貌似沉思的神情中回转过来,对他道:“我们走吧。”
谢云流惊讶起来:“就这样?”
李忘生点点头,一脸疑惑:“对啊,很简单。走了就行。”
谢云流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头看一眼。他隐秘地盯紧了李忘生的眼睛,那里什么都没有。非常平静。没有波折。
……原来也不过如此。
他不由有点失望。
李忘生还说这个豹子陪他陪了四年了。如果换做是他的话,他可能这时已经眼泪长流、卧床不起。但于李忘生,看来也就这么着了。
没意思。
但与此同时他也十分庆幸,虽然不知道在庆幸什么。
突然有人拍他的肩膀。
是李忘生,冲他伸出手:“能给我一杯酒吗?”
那一瞬间,盘桓在谢云流心里的有各式各样神奇的想法,但最后都只化为他愣愣的一句:“没带杯盏。”
李忘生一笑:“酒壶,行吗?”
“行。”
谢云流把酒壶递过去,满心疑惑,李忘生既然有醉酒时的记忆,为什么还要喝酒。但是想想,感觉醉酒时的李忘生起码比现在这个要可爱点,不由心里也隐隐腾起了期待。
李忘生还是一杯就倒,人穿着白色的丝织衣物,栽倒在深绿色的草叶之中。
谢云流觉得自己也该喝点酒,之后顺便把醉酒小李喊醒,在这个离别的午后,应该有人陪伴着喝点酒。
倏忽之间,似乎有人的泣声。
谢云流怔了怔。
他扭过去,醉酒李忘生无声无息地坐起来,蒙住了眼睛,悄咪咪地哭泣。
谢云流不禁伸手去接,水滴落在他的手掌上,啪地一声,把他身上的火都点起来了。
谢云流当即什么都没办法想,只能顺应身体的冲动,扶住醉酒李忘生的肩膀。
盈盈。
世界刹那间只剩下那张石像流泪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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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巴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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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7 21:4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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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实难浇灭。
这是来源于身体深处的欲望,来势汹汹让人无从拒绝。仿佛是下意识的,看着那张端丽的面孔,四肢百骸便有了掠夺的冲动。
谢云流盯着李忘生的唇,心神恍惚,倏忽凑近。
想……
但……在同李忘生距离只有一寸时,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谢云流猛地顿住,接着仿佛烫手山芋一般把李忘生放在了深草中,自己窜出五尺远。
不行!
醉酒小李挺好的,跟李忘生不一样。
他不能报复他!冤有头债有主。要报复,也是报复李忘生……最好是李忘生本人在他面前哭。才行!
啊!
谢云流捂脸,深深费解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但他抬起头来,又看见李忘生脸颊上的泪水,湿痕晶莹发亮,让身体莫名地骚动,他不由屏气,无措了会儿,又轻悄着脚步,轻轻推了推李忘生。
他想帮他擦泪。
但神像一推便倒,谢云流呆滞片刻,发现李忘生只是睡着了,一时半会儿不能醒来。
谢云流吐了口气,感觉危险解除了。但他忍不住盯着李忘生入睡的脸东想西想,一会儿想不然还是把李忘生脸给涂了吧,这样就不必烦恼了。一方面又想李忘生怎么还得借酒才哭,是不是眼睛出毛病了?要不要请个大夫?
不然以他了解的李忘生来看,他肯定是不觉得有问题的……
察觉心中又有蠢蠢欲动的趋势,谢云流立马闭上眼睛,默念清心决,直到胸腔内的起伏稳定下来为止。
回程的路上,他把李忘生背起来,李忘生似乎不太舒服,不停地辗转着。
李忘生昏沉的头颅随着他的步伐一颤一颤,呼吸也若有若无地拂过脸颊,谢云流还闻到一股清甜的酒气。这让他心中的痒意又泛上来。
更别提手背上突然溅落的水珠,仿佛有谁又在梦乡里滴下泪水。
……就像炮仗炸了似的。
谢云流呼吸更加不稳,暴躁起来,干脆停住脚步,不耐地用衣袖擦了擦李忘生脸上的泪痕。
“怎么会有你这种人……”
他的声音十分烦恼。
但李忘生猛地凶悍地咬住了他的衣袖,他吃了一惊,拽住柔软的织物,倒是一拽就拽掉了,但也看到李忘生露出来的嫩红。
一点丁香意,樱桃初破。
谢云流心惊胆战地抬头,脚步都僵直了。
但是醉酒的李忘生似乎又有清醒的迹象,手脚乱抓,谢云流费劲安抚李忘生,脖子上却又得到了刻骨铭心的咬痕。
——啊啊啊啊啊!
李忘生!
不该让李忘生喝酒的!完全不受控制!
谢云流烦躁地想把李忘生直接撂下,但李忘生又轻轻地舔舐刚才被咬的部位,湿热的感觉在脖子上流窜,令人心中一荡。谢云流手脚蜷缩,眼睛左右乱瞟,胸口上下起伏,但一看到李忘生似乎又有要咬下去的迹象,他忙把身上的布撕下一片,卷成一团,塞进李忘生的嘴里。
李忘生终于消停了。
谢云流松了一口气。
但是脖子上的痕迹依旧隐隐作痛,甚至发热,像是被重重烙下痕迹。谢云流胸中起伏滋味无法述尽,只能懊恼地抓挠头发。
没有内力护体的谢云流,在回程的路上,背人回去,气息不能平定,颇感人生艰难。
累的。
心累。
才回两日,诸事未定,他便被抓住了剑的把柄,现今又被折腾得奄奄一息。
还好剑器被自己改过,已不再是从前的摸样,不然……李忘生认出怕不是要嘲笑死他。
是不是很开心……自己现今的摸样,不就是在李忘生掌心上跳舞?
颇似汉家宫妃赵飞燕,跳掌心舞……
想不到有一天居然能自比宫妃。
他有点生自己的气。
越想越气。
气得头晕!
他要在纯阳宫安分守己一阵子,把李忘生弄哭!
听起来有点奇怪,但是李忘生流泪其实蛮让人……
……兴奋。
施虐欲和破坏欲在脑子里爆炸。
……人有点私下的癖好,应该还挺正常……
……但如是一想,李忘生折腾他,怕不是也是些无可告人的癖好?
李忘生还喜欢亲近动物……说不定就是如此。
谢云流眉毛一挑。
噫……变态!谴责!
脸却微红了。
当日,把李忘生送回寝居后,谢云流去寻了洛风。洛风看他大变活人有些吃惊,谢云流翻个白眼儿,把洛风拎着领子找了个避人的青松下站着。
谢云流对洛风说,他已在纯阳正式安顿下来,日后若有事体可立即寻他。
洛风看着他的脑袋用力点头,喃喃道:“师叔真厉害呀。”
谢云流眼刀递去。
洛风咳声大起,忽又想起一事:“师父,那个易容丹……没什么问题吧?”
谢云流凉飕飕地看着洛风,冷笑:“风儿现在真是个人才。”
洛风讪笑:“哪里哪里……”
谢云流哼声道:“确实内力被封……不过,我也有其他方式护你周全。封着就封着,不着急。我还有事要做。”
洛风立即抱住谢云流的腰,嘴角上扬,道:“师父最好了。”
谢云流身上的气慢慢消下来。
不过洛风忽然想起三日后的演武宴,心中一时惴惴。他上次跟上官博玉说八卦,谁知博玉大脸一沉,肉团团的身材挥舞着扫帚道:“嗯?还敢回来?”
洛风赶紧把博玉的嘴捂住,对着博玉眨眨眼睛,看见博玉对他回了一个眨眼,才把手放下,合十手掌哀求:“我好不容易把师父诓回来的,小师叔你就别生气了吧。”
博玉眼睛撇下来,不说话。
洛风道:“我会让师父给你带一根糖葫芦!”
博玉眼皮一跳一跳,费劲地搡洛风:“我、我不是这么肤浅的人。”
洛风不敢吱声。
博玉搡着搡着眼泪掉下来,冲洛风伸出手:“我要一百支糖葫芦。”
洛风眼前顿时出现一片葫芦山把上官博玉埋在里面的景象,不由费劲地咽下一口口水:“成、成交。”
不过博玉得到了承诺,又把头扭过去:“但大师兄他、他还要跟我道歉。不然他回来干什么,又不带好吃的!师父白被他打么……这是什么道理。我要为师父替天行道。”
洛风连忙拉偏架,既不想博玉难过,也不想师父受伤害。但两害相权取其轻,他道:“……也不是不行!现在师父内力被易容封住了,小师叔你若是想报仇,现在是大好时机!”
博玉圆乎乎的脑袋扭过来:“真的?不骗我?”
“不骗你!”
博玉道:“那我要把我研制出的丹药都在大师兄身上试一遍!你不要透露一点风声!”
啊这……
洛风道:“不会死人吧……”
上官博玉面目扭曲,恨恨捏住硕大的拳头,道:“会拉肚子。”
洛风遐想了一番,勉为其难觉得师父应能受得了,同时他也有一分莫名的期待,于是不拒绝不反对不做声。
上官博玉又道:“不过大师兄功力被封,二师兄……”
洛风道:“怎么?师叔很好啊。”
上官博玉跟他嘀咕:“二师兄对大师兄好,八成是因为大师兄武功高……二师兄是武痴,大师兄要是内功被封,二师兄是不是就不对大师兄那么好了?”
“小师叔想做甚?”
“……我想让二师兄不喜欢大师兄了,治治大师兄这个鸡毛掸子。”
洛风不由泄气道:“小师叔这么讨厌师父吗……”
博玉撇了嘴:“……你弄坏我丹炉,你都哄我。大师兄哄都不哄,为什么,明明是他不对!”
洛风一笑:“所以师父哄哄小师叔就好了是吧!”
博玉不说话。
洛风兴高采烈地拉着上官博玉的胳膊:“我就知道小师叔还是向着师父的!”
博玉颤了一下,因为胖而显得沙哑的嗓音抖着:“才没有、没有。”
总之,为了小师叔的情绪稳定,洛风选择不把这些事告诉谢云流,不过真的不告诉,洛风也颇为心虚。
他担心道:“三日后的演武宴,师父不能展露武艺吧……需要风儿找师叔通融通融吗?
上官博玉希望能够在演武宴上折折谢云流的锐气。
听到这话,谢云流身体便是一滞。
这演武宴,是李忘生之前提及的纯阳宫惯例——这一日纯阳上下会派几名弟子考教新入弟子的武艺,并于纯阳宫设宴,为新弟子添足牌面。但这个宴会虽美其名曰互相切磋,实际上也有不成文的内部标准,进入纯阳的弟子,需要至少通过一关。
这还是谢云流在时设立的标准。
根骨佳者可入纯阳。
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一则他内力被封,落了下风,二者,他现在是通缉犯,要是真使出纯阳剑法,那才是引火烧身。
不会连入门都进不去吧?
谢云流深觉荒谬。
只是涉及到武力方面,谢云流天性中那股想赢的冲动在骨子里隐隐作祟,他不由道:“不必,我自有办法。”
“师父什么办法?”
谢云流眉毛一拧,捏了捏洛风的脸,道:“你把我费这么老大劲请回来,别操心这么多。放心,我还学过其他武艺。”
三日后,演武宴。
这日早课之后,身穿蓝白色交杂纯阳道袍的李忘生便带着自己门下几个弟子站在太极殿外的台阶上,宣布演武宴正式开始。众人衣衫猎猎,随风飘荡,在太极广场例行一字排开。广场的一侧,已布置有五张鼓面,有弟子汹汹击鼓,以壮声势。而广场中央已有一名小辈垂手肃立,正等待着自己过去。
李忘生道:“有请寸施主。”
谢云流握着改造之后的“非雾”剑,点头致意,站到小辈的对面。
演武宴为他而设的场次一共有三场,第一场,同小辈比试,第二场,同入室弟子比试,第三场,与李忘生比试。
跟他当年所设素无二致。
只是现今不再是他担任第三场的主试。是李忘生了。
……眼泪。
谢云流晃了晃脑袋。说来也怪,现今看到李忘生,便想不得其他,满脑子只有这个。
……眼泪。
脑海里瞬间浮起李忘生在此广场上同他对打的场景,一双眼,幽深而脉脉,在眼前缓缓旋转,飘飞的雪花落下来,寒凉,化成水,咚地坠下去。
啪。心间莫名颤了一下。
谢云流再一看,李忘生还站在太极殿的台阶上,温和端丽,沉默无言。谢云流松了口气,看向自己的对手,拱手对视,提剑而去。
谢云流武学天赋出众,是故即便无法施展纯阳武学,也可将昔日从旁耳濡目染杂家武学施展出来,只是没有内力,终究失了几分凌厉。
可此刻,不知道为何,肚子突然疼了起来。
谢云流:?
肚子疼地越来越明显了,额头滴下冷汗。对手提剑冲来,谢云流捏紧剑柄,忍下肚子一跳一跳的感觉,便也冲了上去。
两个人打在一起!
谢云流因为腹痛,使出的招数都让人十分不爽。一般旁观比试,最希望能看到畅快淋漓的打斗,或是一板一眼有来有回的比试。但谢云流目前就像是在看人憋足了劲儿打哈欠。
一边偷看的上官博玉:“我怎么打起了哈欠。”
洛风:“我也想打——啊——”
谢云流疼地抓耳挠腮,死活想不通自己为何在此时犯了腹痛。顿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狠狠捏住剑柄,务必要忍耐下来。
此时此刻,输赢倒在其次,不能在场上丢面才是大事。
当然,他也想过要直接下场,申请如厕。
但申请需要跟李忘生讲,一看到李忘生那张脸,他就晕晕乎乎、不知不觉又开始比试了。
艰难熬过两场,都输了。
谢云流感到莫大的屈辱。
上官博玉看到李忘生鼓起了腮,模样似乎有些忧愁。
说起来上官博玉想起跟二师兄说谎之时,李忘生睁圆了鹿样的眼睛,道:“大师兄内力没了?那……岂不是很难办?”
依旧是,下意识的担忧。
上官博玉不由憋气,看来二师兄对大师兄的感情比想象里更深一些。
李忘生思索片刻:“我之前确实见大师兄施展不出内力,但我也探过师兄的脉搏,他内海并不空虚,只是施展不出。应是经脉不畅,依典籍,服用对症丹药即可。并不似你们二人所说那样严重。”
上官博玉:“……”
洛风:“……”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师叔。
洛风道:“师叔,你猜得不错,师父内力只是受易容丹药所限,易容丹药够师父用一年,故而这一年中,师父内力应都无法复还……”
李忘生思索道:“那看来,大师兄这一年都无法帮忙震慑朝廷了。看来还是得先帮大师兄洗脱通缉犯身份。”
上官博玉道:“那大师兄打了师父这一掌怎么算。还有这两年师叔也很是劳累……”
李忘生道:“我会押师兄在师父面前赔罪的。不过在此之前,通缉犯师兄也有通缉犯师兄的用处。”
豹子又远去了。这次他只能让师兄回来充当一下精神安慰剂了。
他确实没告诉谢云流,自己亲近大型兽类,也从大型兽类身上得到安抚人心的力量。相处日久,几近成瘾。
很早很早以前,他从谢云流身上嗅见了与大型兽类相似的气息,不由心生欢喜,这次终于有能长久陪伴自己的生灵了。
但师兄居然下山远走,从那之后,他获得精神抚慰的途径便相对单一。只能从大自然中寻觅。
这次陪他最久的豹子也要远去了。
那他得赶紧找到师兄,不然下一个大型兽类哪里找?纯阳里都是仙鹤,比自己纤细太多了。不足够安定心神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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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巴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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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7 21:4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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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是将师兄当做抚慰心情的兽物看待,但李忘生此时看向青砖上搅动清寒罡风的谢云流,额角青筋不由隐隐跳动。
谢云流脸上敷面的易容膏脂,好似随着汗液的渗出,正慢慢显露出那原本的颜色。
如脂如玉的颜色,一条条流淌在微黑的脸上,黑白相间,像是窗格里筛入的金光。
此时这般的景象,无异于是催命符在面前飘飘摇摇地冲自己招手。
四处已有弟子在窃窃私语:谁家敷粉公子来此做道士呀?
还敷了玄青色的颜色……哈哈,真有意思。
怎么,嫌日子太舒坦了?
李忘生猛地抽了口气。
“停!”
谢云流闻声迅疾看来,声音里有明显的不耐:“为何叫停?”
他额角神经一跳一跳,只仍在原地待着,腿脚笔直地钉在青石砖上,紧绷到了极处。
李忘生咳两声,道:“吾观施主身体抱恙,不若先去歇息?之后再行比试也可,不会耽误正事。”
可惜洛风不在身侧,不然倒是可派去同师兄示警……虽然众人离广场尚有些许距离,但武人目力佳者极多,师兄在广场上待的时间越长,被认出的风险就越大。
不过,李忘生自己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示警……
李忘生心念急转,道:“贫道让人陪施主下去歇一歇可好?施主可不要心存负担。”
李忘生叮嘱身边人:“洛风呢?让洛风带他下去。”
清逸的风在广场上回旋。
谢云流前两次比试告负,算是遭遇此生从未有的奇耻大辱。此刻得到李忘生给出的台阶,第一反应不是就坡下驴,反而愈加气盛。
如此荒谬之局!
或许是因过惯了逃亡与厮杀的日子,谢云流在前两场比试之中残余的血性未被打断则好,一被打断则下意识想被激发出来——这是在挑衅吗?
他立刻摇头,道:“我无事。可以继续。”
谢云流摇头之时,他头上的汗滴得更多了。
李忘生手指发颤,心里隐隐有些绝望——这也是他一生中前所未有的大危机,谁曾想到,之前他无比费劲在谢云流脸上磋磨都没能磋磨下来的易容,现今居然这么轻而易举被汗水溶了?
有些危机因为猝不及防,反而显得更加明显。
他还想在纯阳很安全呢,看来他也疏忽了。
李忘生看着汗从额发上一路行至谢云流的眼角,未有停下来的迹象,顺势咽下一口唾沫。且谢云流似乎察觉汗湿不爽,手抬起隐约想去擦去脸上的汗,李忘生终于当机立断道:“不!是贫道!贫道身体忽然不适!愿施主能够体谅。”
“哦?”
谢云流眼睛豁然眯起。
李忘生心虚地喉头微动,面上端正无波。
四处传来记名弟子的低语:“奇怪呀,以往二师兄即便带病也会坚挺到底哇?”
“难不成真的不适?”
“不是在看人可怜,留几分薄面吧?”
倒也不能怪大家心生狐疑,因为李忘生从来未缺席过任何一场演武宴,从来都必定坚持到最后。
他说这是对武者的尊重。
这次却要提前退场。
李忘生连忙大力咳嗽,把面皮拧得惨白,慢悠悠道:“……贫道头风发作,晕眩不已,眼力也蓦地下降,大家且勿要多猜疑。”
谢云流眼色立刻变得幽深,扬声道:“那好。依道长之意。”
谢云流提剑下场。
李忘生又连声咳嗽,躬身退下。
被人传话之后,洛风行到谢云流面前,见谢云流面容上的异色,忙用手指比划几下。
明媚的阳光下,看来更加明显。
谢云流闻言脸色惊变,几乎是下意识低下头去,扶着肚子让洛风打掩护行走。
行路的过程中,谢云流低低问了一句:“风儿,你是不是跟李忘生说了什么?”
洛风心里咯噔一跳,道:“没有。”
“真的没有?”
洛风道:“……我就是让师叔多照顾下你。师叔很认真的,师父你也知道。”
谢云流哼一声:“照顾什么照顾……”
话还未说完,还有弟子专门凑到谢云流的边上去,笑道:“呦,什么照顾?兄弟,脸上印子这么多呢?”
谢云流没说话,往洛风身后更避了一分。
李忘生那边的声音倏而在纯阳上空响彻:“对了诸位,纯阳大考在十日后,还请各位积极准备。”
顿时一片怨声载道:“啊!怎么又要考!”“我的剑气还没练出来呢!”
那名弟子也马上四处求人指点去了。
谢云流收回脚,眼色复杂地看了依旧如常的李忘生一眼。
洛风赶紧带他离开了。
午膳时分,洛风跟谢云流都未出现在纯阳宫的用饭厅堂之中。
正午的日光下,松树上的积雪隐隐有了松动的迹象,簌簌地发出声响。鹤飞到四角屋檐下,扑棱棱收回翅膀,豆似的眼投向发出奇怪声音的厢房内。
火盆里炭火犹蹦出点点火星,洛风拿着火钳拨弄炭火,哀声道:“师父,还没好吗?”
谢云流瞪视着镜中自己镜中与之前几无二致的脸:“这张脸怎么咋看都这么奇怪?”
洛风咕哝道:“哪里奇怪了师父,你是不是要求太高了,这样还不如让师叔再来一趟。”
谢云流没说话,看着自己又上了一道易容的脸,道:“剑圣给的易容丹是不是有点问题?怎么这么容易失效?”
洛风喉头滚了一下:“可能是……我给师父带来的博玉丹药有问题……”
谢云流审他:“为什么你会带来博玉的丹药?”
洛风道:“博玉说,那是好吃的……我想着先让师父吃。”
谢云流气得说不出话。
洛风还道:“师父,你还给不给小师叔买糖葫芦呀!我也想吃。我想吃一百根。”
谢云流冷酷无情:“吃屁吧都。”
洛风徐徐吐出一口气,心道此刻正式蒙混过关,便道:“那……风儿去吃屁了,师父一人在这里好待,要不还是让师叔来看看吧!”
说完,迈腿儿便想跑。
谢云流道:“慢着——”
洛风汗毛都挺直了:“在。”
哪知谢云流不是看出了什么,而是问道:“你师叔怎么还戴着红绳?”
洛风问:“什么红绳?”
谢云流道:“那条绑着流矢箭头的红绳。”
洛风“哦”了声,道:“师叔看来挺喜欢的。”
谢云流不由更心烦了。
听闻谢云流未用午膳,虽则李忘生还在装病,还是怕他的易容有闪失,便一路抚着仙鹤的鸟毛,穿过开始消冻的雪路,听着路上冰壳碎裂的咔嚓声,缓缓地行到谢云流所在的厢房里来。
快雪时晴,暖阳消冰。
李忘生扣响门扉:“寸施主何在?”
谢云流瞬间心烦意乱,道:“进。”
李忘生进来之后,谢云流将他从头看到尾,泛着冷光的眼睛最终落在李忘生的芙蓉面上,嗤笑一声:“李道长病可好了?”
李忘生嘿声笑了笑。
谢云流却做不到轻松自如,他紧紧盯着李忘生,即便仍有一瞬间的眩晕,也还是被怒气盖过,道:“……不知道长是否是因在下武艺太弱,最后一场便不愿再比?”
李忘生自然而然道:“自然不是。”
没得到意料中的答案,谢云流将注意力挪到李忘生颈项上挂的红绳——确实是还挂着,一条编织后的红绳,上面透着浆洗后的水红色,浮着丝丝毛边,还带着,哼。
谢云流的心情更加别扭。
这样东西有一番来历,那是吕洞宾当年救下谢云流后,从谢云流肩胛骨上取出的一枚箭头,上面似乎还有官府的印记。幼时谢云流家乡大战,他被流矢射伤过身体,后来此物被取出之后,谢云流便想立即丢掉。
吕洞宾阻止了他,说是此物与他有缘,可以辟邪,好歹还是他唯一带出来能长期留存的家乡之物,其他都是褴褛衣物与揉烂的纸张,无法长期保存。以后必要时可追根溯源。好说歹说让他用红绳穿起,自己好好保管。
年幼的谢云流轴,让他好好保管,便以为要天天戴上。
后来确有几次谢云流在外同人争斗,这枚箭头帮他挡了灾祸,但他越来越不愿意戴着这枚箭头。
一日夜晚,凉凉溶溶月。
谢云流酒醉之后躺在轩亭的木栏杆旁,看着水里的月亮,忽然大哭,拽下脖子上的红绳便往水池里扔。正在此时,李忘生拉住他的手,手心里软软的,暖暖的,他几乎愣了一下。
李忘生道:“那便给师弟罢,我帮师兄藏着,以防师兄后来后悔了,便从我这里拿走。”
谢云流绷着脸道:“你要就你要。我绝对不会想要回去。”
那晚李忘生只微笑不语。
后来师父知道此事后,惊讶之余捋捋胡须,对谢云流道:“负担这么重怎么不同为师说?横竖你现今已有了自保之力。不戴便不戴吧。”
看见师父这样轻松,大家都卸下了心中大石。
不过谢云流看见此物的个中心态尤为耐人寻味:他从心底不想再看到那样物什。
即便可以为他避免灾祸又如何呢?他不想想起来。
不想想起幼时那个过分虚弱的自己。
——我还要这种东西来避祸吗?我还要那么虚弱的自己挡在身前吗?
不如还是早早丢了吧。
但这枚物件转移到李忘生手上后,谢云流对李忘生的看法就变得尤其复杂了。
李忘生是不是怜悯我?
谢云流不愿别人提及他幼时,当然也不愿别人怜悯他。
他要做这世间的无坚不摧之物,强大到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能伤害他。
所以强者,不需要怜悯。
不需要。
谢云流胸膛略起伏地看向李忘生,绷紧了脸,声音阴不阴阳不阳:“若是道长怜悯在下,在下便想跟道长请辞。”
李忘生一愣:“施主,贫道真的未有怜悯道长。贫道只是认为,那般境况下施主无法发挥真正实力。即便是不好的结果,也并不能代表施主本身。”
谢云流冷笑着嘶嘶:“可以。无论什么样的比试,最终结果也只有两个,生,或者是死。”
“没有公平不公平,只有生死。”
这是两年的逃亡生涯唯一教会他的事。
以前妄图的公平——救李重茂大概也如此心态作祟,对一个十六岁的人来说,没犯过大罪,却要以罪定死亡,这太不公平了。
但两年里无限的逃亡碾碎了这样的寻求,只剩下生死——兵士多打一算不算公平?他犯下罪过,罪责殃及他人算不算公平?他的罪,为何是由天家来定?为何一人犯错,连坐不休?
都无法问了,也无法弥补,更有恨意——两年的逃亡,活着已经费尽了所有力气。
乃至于最后他对自己说:活着就好,赢了就好,没有公平,只有生死。
于是他也对李忘生这样说了——没有公平,只有生死。
李忘生吸一口凉气,念及以前师兄和善的样子,斟酌着道:“但在纯阳,只是比试而已,不及生死。”
谢云流不想再说下去了。
李忘生道:“而且……虽然施主这样说,但是真的不想要公平吗?”
谢云流抿嘴。
他简直烦躁地胸口泛火。
——怎不想去向天家要一个公平?
李忘生道:“所以不必想太多,贫道定会跟施主再比一场。贫道也十分期待同施主之间的比试。当然,是输是赢,贫道尊重结果。届时,施主去留随意。”
谢云流实在再也忍不得,他抬手点中李忘生的气海,道:“道长有无想过,你现今功力凝滞不前,可能正是未有在生死关节中历练之故?”
李忘生眨眨眼道:“……啊,可能。”
谢云流瞪着他。
李忘生续道:“但在生死关节中历练的人,肯定很难过吧。小道但求平平安安,存净土一方,愿护万千生灵,心火不灭。”
谢云流像是被谁用鞭子抽了一样,面皮紧绷地像拉紧的琴弦。许久之后,他才笑了笑,摸样像哭,捏拳飞速地砸中李忘生的肩膀,带起风,李忘生都痛得哎呀了一声,谢云流才道:“好,之后我跟你再比一次。”
“是输是赢,我都会接受。”
——所以,李忘生,你当初拿走红绳,是想护住当年的我吗?
当然不出意外的输掉了。
众目睽睽之下,谢云流接受所有人的指指点点。
洛风忧愁地对上官博玉道:“……那师父还怎么在纯阳待着呀。”
上官博玉道:“……二师兄真狠啊……大师兄骨头刚才是响了吧?”
围观弟子:二师兄都给他第二次机会了,可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李忘生则忧切地想:唉,我怎么又习惯性把人放走了。下一个大豹子到哪里找……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提剑迅捷地搅起了场上的风,推出一招、又一招。
所谓武者,便是要在比试之时,用尽全力与对方一战。
这是对每个武者的尊重。
谢云流银牙咬碎,狼狈地在台上闪躲。
他快自闭了——他忽然之间觉得李忘生之前说的公平很无稽之谈,他现在纯阳功夫一招都不能使,内力还是空的,公平个屁!
等我武力全部回来了!有你哭的时候李忘生!
翌日,谢云流勉为其难地对李忘生道:“有没有杂役的活儿……”
李忘生惊喜道:“有有有!”
但是想了想,李忘生又貌似十分苦恼:“……嗯,不然寸施主你先跟着我吧。方便我撸……管束。”
谢云流的额角青筋跳了跳。
李忘生看着谢云流宛如看见一只大豹子在他面前上蹿下跳,顿时被文书折腾地奄奄一息的灵魂有了兴奋之所,眼睛闪闪发亮,他笑道:“跟在贫道身后就行!放心,不会太累。你也搬到贫道这边吧。方便一些。”
谢云流怔了怔,摸摸下巴,道:“行。”
他好像发现了点门道了……
李忘生一戴红绳这么多年,看到他眼睛亮这么厉害……
李忘生该不会是……
喜欢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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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巴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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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7 21:4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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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纯阳宫太极殿,谢云流拖着扫帚在薄薄的冰层上来回剐蹭。
阳光透过松树的松针射到地面上,在冰层上投射出瑰丽的颜色。七色琉璃幻彩,被扫帚的茅草根轻易地抹去,而清除这一切的人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破坏了怎样的景,他眼中极静,心里却有大火翻覆。
换在以前,谢云流必会凑在冰上盘桓一两盏茶的功夫。
但此时此刻,他的脑海之中只被一句话反复地洗刷着。
——小道但求平平安安,存净土一方,愿护万千生灵,心火不灭。
在经历了疑似——被师父交于朝廷、被一向信任的师弟背叛、再两年流亡之后,他差点忘记了纯阳曾是最初教与他公平正义的地方。
不然他何以如此怨愤不休!
若是教与自己如此信念之地,最后要违背这些信念,把他交出去,那么纯阳……他又要如何去看待这个地方?
何异于亲手把他认识世界的根基抽走?
剑圣对他说的话也历历在目——不是要早做好为师父而死的准备?
他当日说:不一样。一点也不一样。
便是这个不一样。
为道理而死,死得其所。
如临死前知道以前相信过的道理都是假的,那便无论如何也不要在那时死去,无论如何也要证明曾经相信过的一切,是真的。
便是如此。
但在目睹师弟救下豹子、救下自己这个陌生人……还是还出于尊重与公正之心把自己打败,那之前的看法就有值得商榷之处了。
好像师弟还是以前那样,没有变化。
那……难道是自己真的误会了吗?
谢云流瞬间泪眼汪汪,鼻涕跟眼泪一同往下流。几乎要立时跪在地上。接着,他抽出了一团丝巾,捋了一把鼻涕,心里颤颤巍巍发着抖。
但……他忽然又鼓起腮帮子,觉得甚是不解。
师父不提,如果师弟不是要陷害他,那么这般又是要作甚?
难不成我自己身上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他们都要瞒着我?
但即便是隐瞒,他也很难过。
而且师父有什么好隐瞒自己的呢?师父除非忘记,都是有事说事,从无例外。
那就还是李忘生……
谢云流抿住嘴,脑子琢磨了一圈又一圈,实在未得到答案。想到最后他索性觉得,其实若是师弟从来都是这样的心,那么就算是这般折腾于他,倒也不是不可以原谅。
但刚这样想他自己又给否决了。
不行……这样他也太……好说话了!他还是不是大师兄?
但说不定师弟是喜欢他呢?
喜欢他,才要知道他的所有行动去向。
喜欢他,要把他困于指掌之上。
喜欢他,才……
一瞬间,谢云流面容燥热,突然之间扔掉扫帚,在宽阔的长廊上来来回回地走动,刚扫完的路面上灰尘又打着旋从扫帚上掉下来,谢云流一点没看到,手摸着心口,仿佛要极力压下那些毫无来由的悸动。
突然间,一切诡异的行为都有了合理的解释,譬如说李忘生为何时而会看他流露出慈爱的表情,譬如说李忘生为何以前有时坐在他身边不干别的,只是摸摸他的头发。
肯定便是这样了!
哦!
但!那!那也是不行的!怎么可以这样呢!谁家喜欢人,是用这样的方式……
谢云流咽下一口唾沫,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些整治李忘生的画面。如把李忘生的眼睛用丝巾蒙上,把李忘生的胳膊也捆绑起来,置于床榻之上,不知……又会有何等的感觉。
咕噜,谢云流的喉结上下跳动了下。
不过脑海里倏忽闪过的另一个念头,又让谢云流眼睛变得暗淡。
说起来,之前还未下山时,谢云流心中不是未有过类似的奇异念头,只是碍于师弟以及纯阳宫的声望等,他自顾自先远离了。
但此时此刻,一旦念及李忘生也喜欢自己,心中野火竟似无论如何也压不下来。以前还会对自己如此感到惧怕,现今则……
那可是,他一直想要的眼泪。
若李忘生对他无意也便罢了。但若是有意,怎不想去拿?如此唾手可得之物,怎可……轻易放过?
横竖李忘生操纵他的命运,也没有在乎过师父不是么?
那他也……
谢云流眼神里静静地腾起火焰——这是李忘生自找的。
他不过是,顺应他的意思。
不是吗?
不知为何,想通这一切后,谢云流一面心神摇曳,一面又默默拾起扫帚,眼见得阶上狼藉一片,他一点点地洒水、消尘,又一点点重新来过,直到地上青砖如水般空明。
此刻午后的金乌为太极殿渡上一层澄明的柔光,谢云流怔怔地看着大殿,半晌才打开殿门,挥挥门板转动时腾起的积灰,看着入射金光下飘飞的灰尘,不自觉开始屏息凝神。
他慢慢扫了一盏茶的时辰,见得四下无人,大殿之外同来清扫的各个弟子此刻尽都散了,连忙洒水消尘。之后他挪了一个蓬松的蒲团到大殿正中,跪下来,拜了三拜。
良久,他哑声道:“我回来了。”
一叩首——
头在地面上发出脆响。
“我这样想才对是不是?”
二叩首——
他抵在青砖上,一时只觉心中喷涌而出黑色的血,那些深沉不见底的部分一点点吞噬他、掩埋他,最终会让他失去所有面目,他费尽力气勉强拼凑一个完整的他,眼却不知不觉湿润,他低低地道:“我很抱歉。我并没有想……”
他的前语未尽,此刻复又轻笑,脸颊上划下一滴泪:“抱歉有什么用?师父,还是等你出来,我再与你叙剑天明。”
“在师父出关之前,就让我一点点把之前的错处弥补回来吧。”
三叩首——
他闭上眼,任由眼泪滚滚洒落,一条一条湿痕像火辣辣的鞭刑,鞭打他身。些微的恐惧弥漫开,他抬起头,终于吐尽胸中那口浊气,豁然站起身来。
……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他害怕的,所逃避的,需承担的,要面对的,一切。
在此悉数展现面目来。
他会去的,那是他要扫净的心。
不过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此刻谢云流看着李忘生发呆。
李忘生寝居是个不大的屋子,光被窗棱筛成一格一格,框在李忘生的侧脸上。自窗户探进的风里有清淡的花香,室内也有点燃的檀木香气,暖热的火炉簌簌发出零星爆破的声音,李忘生正运笔在纸张上抄录今岁之账目。
氛围十分安静。
安静地令人昏昏欲睡。
足足两个时辰,李忘生都在几案边处理纯阳宫庶务。厚重的纸卷在案上摊开,笔下楷书越来越龙飞凤舞,一旁墨砚中的墨也几近干涸。在此纠察庶务错漏期间,李忘生只探头来时而看他一眼,弯起眼一笑,便又低头继续冥思苦想。
谢云流现今为他伺候笔墨,经过此前一役,李忘生也不放心将谢云流放出去与纯阳弟子叙话,总要放在身边看着才放心。
他可不敢赌剑圣的易容丹什么时候失效,还是自己偶尔给师兄上一层妆容来得放心得多。
不过谢云流似乎不耐在室内待太长时间,在他处理庶务之时,李忘生会感到脸上汇聚了一团宛如实质的眼光,令人禁不住腿脚发抖。
谢云流一直盯着他的侧脸看。
……说实在话,被大豹盯着实在有压力。
忽然谢云流猛地弹起,李忘生瑟缩了下,只见谢云流在杯盏中接了水端到他面前,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喝点水罢?”
……
大豹的皮毛擦过脸,瘙痒难耐,李忘生身体立刻离远了些,憋不住笑出声:“好的,我喝,我喝。你先放下。”
谢云流眼神明灭不定地盯住李忘生,半晌,轻轻哼了声:“再写下去目力下降,可有你好果子吃。”
李忘生叹口气道:“这也是没法子,年末发放银钱总要有人核清账目,近年纯阳宫人口变多,庶务也翻了几番,我倒想让人帮我,不是没人能帮嘛。”
谢云流猛地咳了几声。
大概从五年前开始,吕洞宾便把庶务下放让他们俩来处理。纯阳宫适龄男青年,又是关门弟子,有接触事务资格且能把事情理明白的,也就是他们两个。总不能让洛风跟博玉那么小就上工吧!
不过谢云流对待庶务一向不怎么上心。总是丢三落四,不如李忘生细致。好在那几年人很少,纯阳名声不显,是故庶务也并不繁重。一年到头最忙碌的时分,大约就是年末祭典之时,两个人理个两三天,就理干净了。
而这几年,纯阳宫人口变多,也无人分担,还是那句话,总不能让博玉跟洛风上——李忘生八成累得够呛。
谢云流琢磨了又琢磨,下意识想讨人欢心,眼睛闪闪发光:“我帮你?”
李忘生惊奇地看了谢云流一眼,想起他以前在账簿上睡觉把口水糊上去账簿因而模糊一片的事迹,摇摇头,吞咽了一口口水,笑道:“……寸施主安静待在此地即可。”
谢云流脸突垮下来:“你嫌我。”
李忘生紧张了:“怎、怎么会呢。只是庶务繁多,让小道与你分说明白,还不如小道自己多理几个时辰,便结束了。”
“……那不就是嫌我?觉得我笨。”
李忘生搓搓手,道:“不是。真不是。”
“你还躲我,嫌我离得太近,不是你让我呆这儿的?你还嫌我。”
李忘生无奈也吱哇乱叫起来:“唉呀呀呀!”
谢云流翻了个白眼儿,继续瞎掰扯:“呀什么,我被嫌弃了,我好伤心,你伤害我,你没良心,把我当一个物件、摆设,却不想我……”
李忘生懵着吸口气摇头,心想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又因满脑子仍是账簿,讨饶道:“施主不说话就是好心人。”
说完还认真地盯住谢云流,微微笑了一笑。
谢云流脸诡异地红了,晕乎乎迈着八字坐回床榻上。
但是半晌谢云流又弹起来:“唉!你真就想我当个不说话的摆件!你没有心!”
眼见着谢云流马上又来跟他上手旋转风火轮,李忘生骇笑着求饶:“不说话的摆件不是很好!我也很想当呀!”
叮——
谢云流手上的动作停下。
接着他的眼睛忽然变得清澈透亮,直指人心:“哦,是吗?”
“我现在可以当个摆件,但你答应我之后我们出去玩儿?”
李忘生犹豫了两下,仍是道:“最近庶务繁多,小道心向往之,但……”
谢云流是真的要生气了:“得得得,那我一个人出去——”
李忘生本觉得这人也确实关不住,想随他去便可,但又一见到谢云流的易容,心里咯噔一下。
不对!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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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巴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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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7 21:4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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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时分的日光,明晃晃泼洒在谢云流的眉目上,模糊了边缘锐利的轮廓,仿佛离乱之前的师兄还在面前肆意地笑。李忘生觉有一团白光在眼前明灭不定,心中一跳,禁不住拽住谢云流的白衣,道:“之后我跟你去,现今……先容我处理这当务之急。”
谢云流歪头看他,耳朵轻轻一动,像是在考量他的话几分真几分假,神色暧昧难辨:“这可是你说的。”
李忘生点点头:“是我说的。”
谢云流豁然笑开,一拍一拍搭他的手心:“那便这么说定了!”
李忘生被挠地总想躲,但躲着躲着也觉得心头淡淡欣悦,心道:也是需要花些时间遛遛的……
免得兽物寂寞。
更漏的水滴在屋里有规律地响着,商议既定,李忘生心神也定下来,不过还未等李忘生理罢公务,已有人急急扣响门扉,对李忘生说道:“代掌教师兄,朝廷遣人过来了,是不是来催账的?”
谢云流身形一滞。
李忘生的脸蓦然苦了起来,道:“他们何时来的?”
来人道:“便在刚刚,人坐着马车,到了牌匾外,正说要见您呢。”
李忘生吸一口气,揽衣站起:“成,我去见。”
谢云流拿扇子轻点李忘生的肩膀:“怎么回事儿?”
李忘生没搭话,吐口气道:“你在此待着,不要走动。我去去就来。”
嗯?
谢云流憋气吐不得,连忙拉住李忘生的胳膊:“我也去。你不让我去,我便自己去。”
李忘生只得道:“也行。你跟在贫道身后,不要冲撞了他们便是。”
每次宫中来人,纯阳宫必要扫堂洒水,上下整肃,严正以待。
一般要迎到宫中,请嘉宾上座寒暄,细细巡行,道家斋饭细致招待,再请嘉宾回宫交差。
此番倒未如此,这马车停在门匾之外,李忘生感到疑惑,忙疾走几步肃立在马车的车帘之外,道声得罪得罪。
谢云流则被留在了随侍队伍之中,远远地看着李忘生在马车前低声说话,却什么都听不到。
一只手挑开了轿帘,肤白,细嫩。
谢云流瞪大了眼睛,下意识扭头。
身后一个纯阳记名弟子,挑挑眉,笑道:“兄弟,防心这么重?”
谢云流吸一口气,把对方的手撒了,敛气屏息,道:“无。”
那人见他冷冰冰地,不太敢再撩闲他,只跟着身边人窃窃低语:“依我看,又是来纯阳打秋风的。”
谢云流耳朵一动。
只听那人续道:“静虚叛后,朝廷遣人来几回了。还是掌教真人挺着伤去皇城一趟,让朝廷免去纯阳的罪责。不过自那以后,朝廷对纯阳恩宠日隆,但掣肘也日深呀。什么令掌教真人每年去宫中开坛讲经,又是请真人将皇亲国戚当弟子收下,令真人照拂等等。一年到头真是吵吵嚷嚷,没个清静。”
谢云流没吱声。
另一人道:“少说点吧!多大的恩宠呢,别家想要要不来的。光皇家一年到头的恩赏,其他道观有多少?”
那人哼道:“以前纯阳宫可是个清净地。我想要以前的清静还不行吗?多少人是来这儿修行的?呸,拿这儿当跳板,整天净琢磨怎么跟贵人搭话,博博仕途。外门弟子这么容易当呢,想当初我可是正正经经练习了十个月才能入门的。”
“图穷匕见了罢,少说点。”
但那人依旧嘚吧:“唉,你说我要是想当内门弟子,是不是跟静虚一脉走近点,是个捷径?”
“得,打什么歪主意?你不能光想好事,那可是……那一支,你不怕其他内门弟子戳你脊梁骨呀?”
那人沉默了。
谢云流也沉默了。
那人声音听来有些虚:“说起来洛风小兄弟……也没怎么样嘛?”
“你真是个傻的。且不说风言风语够不够人喝一壶,更别说静虚现今哪有人教?技艺尚无人可授,师父又德行不端引人指摘……十年八载都要被人看轻,首徒年纪这么小,这一支能不能起都不一定。你巴巴上赶着凑过去,舒服日子过多了?”
“……那为何静虚不并去其他脉。”
“掌教真人跟二师兄保着呢,门下弟子也不愿去他人门下,还不许别人说……人之常情吧,但是呢……”
谢云流抿起嘴巴,正巧树上落下一枚叶子,被人踩了一脚。
“别人为什么要听他们的呢?”
洛风的声音遥遥传过来:“寸施主——”
开始抽条的少年匆匆跑来,汗水沾湿了他的头发,他眼神明澈,懵懂又忠诚:“师叔让我带你离开。”
这些人一看洛风过来,连忙鸟雀状散开:“不说了,不说了。”
只谢云流蹲下身抚摸自己徒弟的头发,心中零落,如有雨意。
小树要多久才能顶天立地呢?
谢云流抚摸手下粗糙的树皮,抬头看着高耸入云的苍松。
云气在树枝间波荡,在针叶上凝成露水,呼吸间能吞吐到云之气息,仿如水一般清凉的、如丝线缠绵的气息。这棵树,自他来到纯阳之后,便一直生长在这儿,现今已成五人合抱之木,雄浑的气势牢牢伸入地底,除非电闪雷鸣,人力很难剥夺它生发之力。
谢云流捻着树皮,静静问洛风:“你听过多少人指责我?”
洛风一愣,立刻呜呜大嚎,却偷眼看谢云流的反应:“呜嗷嗷嗷!没多少,没有、没谁。”
谢云流僵住,叹气,蹲下来给洛风拭泪,道:“都是骂我的,你瞒我做什么?又哭什么?”
洛风嗫嚅道:“风儿有点伤心……”
“风儿想替师父辩解,也想帮师父打架……但是他们不跟我打,也不听风儿澄清,就定下了师父的罪。”
“师祖受伤后,朝廷遣神策上山,大肆捉拿师父。师祖进宫后才撤掉防备。那段时间,大家都很累。风儿这点伤心也不便劳烦师祖与师叔。博玉知道我伤心,把糖葫芦让给我吃,但他也说,他不喜欢大师兄了……师叔说,恨意需要时间来化解。”
“师父,风儿什么也没做,可是为什么风儿这么难过。”
谢云流心中那片冷雨更大,他抿嘴,不言。
不过接下来洛风便继续嗷:“师父,你记得要还博玉的糖葫芦呀。一百根的!”
谢云流:“……”
本来前面听着还算正常,后面怎么听着这么奇怪呢,谢云流叹气,弹一下徒弟的脑门儿,道:“行行行……”
“那你一直受夹板气?”
洛风道:“也没有!我有记得把布条塞到耳中,这样就听不到了!”
谢云流:“……”
晃眼的日光远去,谢云流从树下钻出,边拍打身上的落叶,边随人远去。暗自思忖:问题当然出在他身上,但唯今之计,该如何洗刷通缉犯这个身份?
打伤师父则……只能乖乖挨罚。
横竖他武艺卓绝,无人不服,古今论武之地,自然都是强者为尊。
唉,若是朝廷也以武力为尊,得多好办?
马车轿帘后跳下来的女子,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胎的胞妹——李持盈。
这位妹子穿着一身针工细作的华丽道袍,骨架纤细,面庞盈盈如月,一双剪水双瞳穿针打叶,仿佛是照彻茫茫雾气向人看来。
但她看到李忘生第一眼,便拿折扇挑起李忘生的下巴,左右上下细细打量,道:“李兄,又见面了。你吃胖了。”
“不应该呀?”
李忘生见是她后,连退几步端正一礼,肃容以对:“公主莅临,蓬荜生辉。”
李持盈叹气摇头:“李兄还是一如既往,不肯让我找乐子。”
李忘生微微一笑,回道:“公主谬赞,小道理应如此。公主望来此地几天?不若快些打道回府的好,圣上对公主可是忧心非常。”
李持盈佯装生气:“你!”但她马上抖开折扇,“小道士,对本宫好点,本宫才会帮你在皇帝哥哥耳边吹风。不是一直要帮通缉犯洗刷罪名?”
李忘生摇摇头道:“我看公主并无此等诚意,只是一直想拿小道寻开心。想来公主也未必有此能力,毕竟圣上……”
李持盈斜眼上挑,笑道:“谁说本宫没有?你让我在纯阳多待几日,本宫舒服了,自然就帮你。”
李忘生思虑了很长时间,李持盈等得都快不耐烦了。他才点点头,道:“公主请随我这边来。”
李持盈一脸赞许:“这才对,小道士。”
李忘生并没有将李持盈此事同谢云流说起。
一是,此事并无任何眉目,贸然说起,徒惹变数。二是,目前师兄还隐藏着身份,师兄下山时打伤了师父,此番回来,本以为已经想通,但依洛风之言,或许师兄还有其他想法。
师兄脾气甚大,若是知道自己的易容早被他们看穿,八成又要速速离去。
其实要走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师兄得跟师父磕头认错,还要不受追杀才行。
否则,他自己都不能允许——上一次依镜中指示行事,师兄打了师父一掌不说,他还没有在预示的落脚点看到师兄的踪影。
他那时才意识到自己那日房中纷乱不堪,到底意味着什么。
原来如此。
李忘生不会允许自己出错第二次第三次。
好在第一次,到底师兄最后没死。
此日同李持盈会面之后,李忘生又去镜子面前看了看。目前镜子之中模糊的景象已变得清晰很多。他凑过去看,师兄的面容清晰异常,却低落到要哭出来也似。他跪在广场中央,周围人愤怒地对他指指点点。白衣人端坐太极殿上,手高高扬起,李忘生很熟悉,这是师父下惩罚时的手势。
是师父吗?师父要罚师兄?
三次劫难,第二重原来这么伤心?
但师兄又能犯什么大罪?以至于师父要这样罚师兄?
这些问题都未能得到解答,镜子从来只会告诉他发生何事,却不会告诉他原因为何。
于是李忘生怀着震荡的心情,又回到寝居之内。
他该再一次相信镜子吗?
依旧没有答案。
谢云流现被他安置在院落中的另一个厢房,但此刻他打开门扉,谢云流在榻上赖唧唧地躺着。夕照的暖光落在师兄的发丝上,恰如流水,波光粼粼。
只有一处不美,那灰白色的头发,大豹的毛皮。
他禁不住用手梳了梳,手上的头发质感粗劣,远不如以前乌黑透亮,干枯、毛糙,仿佛一点就燃,是上好的引火材料。
谢云流被惊动了,翻动身体,脸扭向墙体那一侧。
真的很像大豹子。
谢云流扭了两下,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身体又弹起,扶住他的肩膀,定定看着他,不说话。
李忘生手上还有谢云流的头发,谢云流动作太大,尾端崩断,李忘生咳了两声:“怎么?”
谢云流似乎根本一无所觉,他道:“真人,今日我听闻洛风小道说纯阳之困局,特意在此等待,想问真人,此困何解?”
李忘生心头咯噔一响:“自然是请朝廷降旨开恩。”
“如何能请动……降旨、开恩……”
谢云流喉头滚动,面色如土。
李忘生不由凑近了些,双臂环顾谢云流瘦削的脊背,用拍兽物的力道拍了拍:“小道已有主意,施主可稍安勿躁。”
谢云流一僵,这也是他第一次试着先向师弟求助,但是看起来,师弟并没有要跟自己和盘托出的意思。可李忘生又抱住了他,想干嘛呢?
谢云流道:“稍安勿躁是何意?”他想了想,“今日不是说朝廷是派人来查账的?可我远远瞧去,那是一个坤道。”
李忘生感觉自己的脖子被勒紧了,他去食指扣击谢云流的颈窝,还是没挣扎开,索性放弃:“对啊,怎么?”
谢云流想起自己不经意扫过的一俩眼,想着李忘生这遮遮掩掩的态度,气不打一处来。
他听到自己说:“你们摸样甚是亲密。”
李忘生道:“还好?公主来几回了。哦,小道也是想从公主这里寻求施主方才所说困局的突破口。”
所以?
谢云流挪开脸,狐疑地看了看李忘生此刻的表情。
师弟是想色诱?
不是喜欢他吗!怎么可以这样!
谢云流只觉浑身上下流窜着一股邪火,李忘生还在一本正经、理所当然地笑,安抚地拍拍他的胳膊。他更觉得胸口火烧,因为他发现现今自己好像也没有解困之法。
憋屈之下,他一把捏住李忘生的下巴,冲李忘生的脖子气势如虹地咬下去,像个乌龟王八一样,咬住了别人逗它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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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7 21:4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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脖子上感到的痛感,微微有点奇怪。
李忘生平日挥剑百遍,早对痛感有所麻木。更何况,谢云流像是一时激动,几乎是咬住的瞬间,牙上的力道便松懈了。
但,之后接踵而至的,是慌乱到一触即离的舔舐。
热气翻涌,湿润的舌头怯生生地在脖子上流窜了一瞬,又因慌乱与小心翼翼显得生涩莽撞。李忘生便是从这一刻感到了奇怪,他脖子微微一动,谢云流也是在这一刻,突兀地退缩了身体,沉默地低下头去。
“……抱歉。”谢云流道。
李忘生点点头,下意识道:“施主对忘生气愤,忘生理会得。”
但他摸了摸刚才自己脖子被舔的部位,感觉心底有一丝及其细微的颤动,仿佛是被拨动的琴弦。但这与以往有何不同呢?与兽物相处之时,也会被它们一头撞上,不得不接下那些凶猛到无理的势头,再得到它们坦诚的歉意与温柔,李忘生很习惯与兽物相处,对这些不痛不痒的莽撞早已见怪不怪。
只是……师兄是受过教习与驯化的人类,不管是对忘生如何生气,也不应如此呀。
而且以前师兄生气到了极处,也只是与人拼命而已,不会做如此浮浪之举。
思及此处,李忘生颇为犹疑地盯着谢云流的眼睛,开口道:“……施主是否最近被什么兽物咬了?”
谢云流一愣,突然间火冒三丈。
李忘生道:“……镇上之前有染病的护门狗,四处咬人。被咬的人便是如此形状,人人视为灾祸。”
说着说着,李忘生看住谢云流的眼睛道:“施主,以防万一,忘生还是为你延请一名大夫过来看看……”
谢云流听到此实在忍无可忍,瞎叫嚷一气:“我没有被疯狗咬!我只是……”谢云流无奈至极,冷着一张脸,坐下来端正道,“只是看到道长作为门派代掌门,与皇室公主交往十分亲密,似乎不顾纯阳声名,感到气愤一时情急而已。”
李忘生恍然大悟,道:“玉真公主确乎之前欲要同在下结为秦晋之好,风言风语早就四处传开,施主不知,倒是正常。”
谢云流豁然一惊:“什么?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儿?”
李忘生道:“大约是去岁罢。师父与我都认为此举不妥,便跟陛下婉拒了。此后公主心中未生芥蒂,依旧常来纯阳宫玄谈。除此之外,公主也乐于在陛下面前夸赞纯阳,纯阳宫现尊公主为尊贵至极的客人。”
谢云流不由自主地一眼大一眼小,面上露出了荒谬至极的表情:“那你、你们就,这么?你态度这么暧昧,要是玉真公主再次求赐婚,你要怎么办?”
李忘生摇摇头:“忘生今生今世,大约是不会与人缔结情缘的。我也早与公主说明了情况。”
谢云流感觉自己的脸豁然被雷劈了一下,面上的易容,是不是裂了?
他不可置信地重复:“你说你不会与人缔结情缘?”
李忘生道:“正是。”他感到有一丝疑惑,“施主你忘记了?纯阳宫以道学为己任,忘生一心求道,哪里顾得了儿女情长?”
谢云流干巴巴地吸口气,不以为然:“凭什么道士顾不上?那道祖的典籍里可是正大光明希望弟子与人结为道伴的。”
但李忘生依旧摇头,道:“道祖说是如此说,忘生现在却已很难动情了。道伴,也需要真的有情吧?而忘生……唉?”
谢云流此刻再忍不住,一把捏住了他的胳膊,攥得紧紧让人生疼。李忘生骇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扯扯胳膊。谢云流意识到失态,可手依旧不放,心头此时此刻只是百般的不甘,仿佛什么东西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为什么?”
李忘生眨眨眼:“什么为什么?”
谢云流道:“为什么很难动情?”
“很难动情不是……”李忘生看着谢云流摸样表情甚是激动,只得把“理所应当”默默吞下,仔细想想后方才一字一句说来——
“……可能对忘生而言,已看惯野兽生死离别之事,颇感生命与天地而言,不过是短小的一瞬,太过匆匆。而越感匆匆,便越无情执。只要想到天地间所有的生命都只有那样短促的一生,便能渐渐放下很多无可奈何的消逝。”
“忘生这样想,想着想着,好像就都能放下了。”
“如此便无情执。无情执的道伴,算不上一个好道伴。师父也为我算过情缘寡淡,所以忘生便一人修道为好。”
谢云流听着听着,先是愣,而后又气,终于默默松开抓着李忘生胳膊的手,生闷气一般地走向了墙角发闷。李忘生倒是脱离险境之后立即急急揉胳膊,揉着揉着缓过了些僵硬感,却又听谢云流发怔一样地发问:
“……你根本没有真正地历过一遭,你现在的勘破,根本是假勘破!”
李忘生不是很能理解谢云流为何一直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但是他素来脾气温和,想了想又回道:“或许施主说得不错。但忘生于兽物身上悟得这许多,心境如何,自己才最清楚。真也好,假也好,心到了如此这步,已是真的难有波澜。”
谢云流不再说话了。
李忘生忽然拍上了他的肩膀:“所以施主放心,也勿要生气。我为代掌门一日,便会维持纯阳宫声名不堕。”
李忘生说完话见谢云流情绪稳定便走了,去忙其他事。
谢云流呆呆愣愣一时只觉得无比的失望。
他感觉自己刚刚突破了之前的藩篱,正要好好一展身手之际,李忘生的这些话又让他深感羞愤。
羞的是,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觉得李忘生喜欢自己?或者李忘生以前可能喜欢自己。但现在,怕是一点也不了。
愤的也是这个,才两年,李忘生怎么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这是什么风一阵儿雨一阵儿的人!
没有良心!
……那之前他那笔账怎么算?凭什么他谢云流要被李忘生操纵命运?!
谢云流霍地下地,在塌边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几乎要腿脚要被他走出残影。
他不甘心!
而且李忘生那番理论,算是什么?什么都不是吧!他都没有亲自在刀山火海里滚过一遭儿,他就敢说自己能放下?他放下个屁啊放下!
不行。凭什么李忘生可以放下?
他放不下。他不管。他要勉强。
念及此处,吕洞宾的脸忽然在谢云流的脑海里晃荡来去。谢云流一瞬心虚,不过,他又想,如果只是要李忘生的眼泪,应该……不会被……师父……痛打吧?
只要不逐出师门……他一边为纯阳的建设出谋划策,一边去拿李忘生的眼泪,应该能功过相抵?
好嘞,那就这么办。
谢云流搓搓手,鼻孔里长出一口气。上半身忽然后仰,摊倒在床榻上,眼睛盯着顶板,双目圆睁着,叹出一口气。
……所以李忘生到底对他如何作想?
李忘生也到底在他的命运之中,充当了什么角色?
如果你我非仇敌,也非有情,那李忘生……你可真是让我看不透,你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
可是人真的有命运这种东西吗?
谢云流忍不住回顾回时路,一瞬之间,浩浩的风仿佛从山河对面吹来,几乎要把面上的易容给吹掉了。他这短短的一生,儿时是战争的囚徒,少年是华山的高徒、长安的清贵子,现在呢,又算是什么?整个江湖的叛徒?幡然悔悟的浪子?还是这个王朝的钉子?
又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命运的玩偶?
但是怎么说呢?他想了想李忘生斯人的形貌,忽然发现自己居然也能对目前为止的奇怪命途笑出声来了。若命运以玩弄戏谑待我,以前我回以怒骂,现在呢,我何不试试还以命运以同样的戏谑玩笑?
我想看到你真实的意图,我想以我的眼睛我的心抓住你的真相。若你不是我的仇敌,若你似乎也不是刻意玩弄我,那我要如何接受你?
唯有此途——我要洞悉你,然后再决定要不要原谅、要不要宽恕、要不要离弃、要不要挥剑而去。
只有这个才是真的——我谢云流,才不要成为一个棋子。我要自己决定自己的命。哪怕破烂不堪。哪怕天下皆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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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7 21:4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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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理完一天的事务之后,李忘生例行公事,去公主下榻处问安。
李持盈身着一身坤道道服,正坐在窗前,手捧一卷经书借窗前的光,怏怏地看着,还打了一个哈欠。
李忘生被几个婢女迎进来,李持盈见是他,也同他回礼,坐在蒲团之上,懒洋洋道:“小李道长,倒是让人好等。”
李忘生低头:“不敢怠慢公主,只是庶务繁多,来得晚了些。”
被李持盈一阵笑声直接打断:“你呀你呀,李道长,你口口声声不敢怠慢,头都没怎么低下去。你的歉意从何而来?……少敷衍本宫。”
李忘生脸色未有一点变动,在笑声之中依旧温声慢语:“公主说笑了。公主千金之躯,贫道来晚了,诚心请求原谅。”
李持盈笑声慢慢收住,眼睛里也浮起了一些清凌凌的意思,盯着李忘生,有一点赞许之意,笑道:“……就是看中你这点。”
“怎么会有你这样八风不动的性子?”
“真适合……”
李忘生淡笑道:“公主想说什么?慎言为妙。”
李持盈歪头笑了一下,道:“慎言,慎什么言?这里又没有三哥——他正春风得意焦头烂额呢。本宫跟你说说体己话——有什么不行?”
李忘生终于轻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公主就要说出那句话了,那就是,李持盈轻轻仰头起来,年轻的面庞上展露出骄傲的神色:“借本宫生一个孩子,如果你不娶,就给我一个孩子。”
李忘生拧紧眉头,叹道:“公主实在太过说笑,此事切莫再提。”
李持盈“哗”地一下再把折扇打开:“那本宫便去找李道长的师父。总而言之,我要留一个道祖的孩子。不是你,就是吕道长。其实论称号的话,吕道长更合适,但是李道长你年轻。李道长你就这么想看本宫变你师娘吗?”
虽然心里恨不得压根没听过这句话,但是李忘生面上依旧是淡淡的,眼也不眨:“公主,圣人定不会答应。贫道师父也不会答应。公主还是死心吧。”
李持盈摇摇折扇,道:“你怎么知道你师父不答应?快去禀报一声,你师父答应了,你之前求本宫的事情,本宫就为你做到。”
李忘生咳嗽两声,摇摇头笑道:“公主每次都来纯阳逗闷子,贫道实难评断此句真假。还请公主……”
木板门忽然被敲响,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两人收声,门外声音有一点闷闷的,听起来颇有点奇怪:“道长,时辰已至,该上晚课了。”
李忘生点点头,施施然站起身,躬身道:“与公主相谈甚欢,差点误了时辰。公主还请允贫道先行告辞。”
李持盈在外人在场时倒是端谨起来,也站起身,点点头,一身华丽的道袍随着身姿摇曳:“李道长去吧。”她的眼光投向了窗外,“记得帮本宫禀报家师。”
李忘生低低一声笑,未置可否,行至门口,打开木门。
但门口站着的,是一身五颜六色花里胡哨的谢云流。
?
李忘生偷偷往门内看了一眼,对谢云流目前的举动只觉匪夷所思,但是一想到谢云流与皇家的恩怨,他又从鼻端吁出一口气,想拉谢云流的手赶紧从这处跑路。
不过想法还未落实,李忘生便听到李持盈的一声轻笑。
“李道长此处倒是多了个有意思的人啊?”
李忘生心里一紧,脸色空白地看向谢云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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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7 21:4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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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忘生声音紧了紧,回头看向李持盈,有意无意将谢云流藏在身后。说来也怪,这两年李忘生觉得自己个子没长多少,但大师兄现在看来似乎比自己矮上几分,以至于自己都可以把他遮挡住了。
不过仔细想想,李持盈应该根本不知道谢云流长什么样子。
他应是紧张过头了。
思及此处,李忘生敛容正色,笑笑回应公主两句:“公主谬赞。”手背在身后摇动两下,示意谢云流先勿要说话。
公主审视的目光越过自己,停留在身后的人身上。李忘生明显能感觉到谢云流气息的浮动,像是在忍耐些什么。他不由自主悬起心,竟差点错过李持盈的评断。
李持盈笑道:“李道长,本宫还以为纯阳宫都是如你或吕掌教此类人物,未曾料到居然也有这般洒脱人物。李道长能否同本宫简单讲讲,贵派弟子如何择取?好让本宫也长长见识。”
此话听来虽是平平无奇,但语气似有一番幽怨在……
李忘生不由想起去岁李持盈屡次三番提请,愿入纯阳为女冠,但都被吕洞宾拦下的往事。
于是他道:“自如公主所愿。本门取弟子,看的是根骨、诚心与人品。贫道身边的这位,各项都仍在考教中,让公主见笑了。”
说罢,李忘生便感到刀子一样的眼神轻轻撇过来,心里跳上了一跳。
不过当然还是以公主那边要紧。
李持盈果然点头:“哦,那本宫当年如何不入三清祖师法眼?”
李忘生摇头道:“师父卜算的卦,是说公主贵为帝女,托名在纯阳便可,在此修行恐折煞了贵气,反不利公主向道之心。”
李持盈怏怏地听着,忽笑起来:“不利本宫向道之心,哦,是说本宫来此便会春心浮动?”她兴味的眼神又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李忘生跟谢云流,李忘生面上不动,心里倒是瑟瑟。谢云流呼吸明显粗重了几分,实在不知会有如何惊人之举。
李持盈道:“小道士,你怕是入不了纯阳咯。看看本宫的下场,诚心诚意却被横加指摘。怕是你也会被如此相待,本宫看你可怜呢。”
李忘生一惊,飞快拱手一礼道:“公主不知如何产生了误会,但纯阳确系不会对任何向道之心有所指摘。”
李持盈显而易见仍在气头上,此话作用寥寥。
不过谢云流此时此刻反而操着粗噶的嗓音,一字一句道:“就是啊?公主既然一腔向道之心,为何不让公主在此修行?”
李忘生眼前霍然一黑,扭头向谢云流看去。
谢云流这一身过分跳脱无拘无束的衣服,像是拼接了两套道袍的色样与纹路,从上到下泾渭分明,在太阳下几乎呈现出五彩斑斓的白与黑,一看上去无比打眼。
而且他还说了无比打眼的话。
李持盈的眼神霍地一亮,表情激赏有加。李忘生抿唇心里愈加匪夷所思,谢云流到底想干什么?他还是不是他的大师兄了?
而且谢云流现在气息匀长,面色稳定,看起来倒不像是一时冲动?
李忘生立刻心念飞转,延伸出三种谢云流不同动机方向的行事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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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7 21:5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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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李忘生以晚课为由,迅速结束了这场交谈,将已入公主眼的谢云流立即拖回来。上罢晚课,李忘生沐浴完后,擦拧头发时,琢磨了半天谢云流的深意,但一会儿便觉头脑空空,颇想把自己的手按在谢云流干枯的头发上,揉搓两下,方能解心头莫名焦躁。
思虑再三,在入寝屋后,李忘生拽住谢云流安置在床榻上,自己端正坐在他对面,肃容以对,问道:“施主今日在公主面前所说,是否为真心话?”
谢云流此刻看来竟有些逃避的摸样,眼神闪躲。
李忘生眉头不禁皱起,心念转了几转,将心头跳出的第一个念头问出来:“难不成……施主是真觉得纯阳指摘公主?”
谢云流吐一口气,道:“不是……我道歉,此事是我不对。说话不过脑子。”
“不过,”谢云流正视他的双目,话语间泄露出一丝不甘不愿的意思,“……我……感觉她确实是真心——”
“侍奉道祖。”
李忘生从鼻端吁一口气,咬住上唇,把谢云流这个人的经历在脑子里盘了一遍——幼年饱受战争之苦,年少行侠仗义,又因皇族离开纯阳,饱经磨难。怎么想他都会跟皇族势不两立才对。
谁能想到他居然对一个刚见过两三面的公主升起同情心?
李忘生不得不想到一个可能:“施主是否对公主……?”
谢云流立刻弹起来:“你污蔑我!我跟皇族势不两立!”
对着那冲天的怒火,李忘生终于确定,谢云流是真认为李持盈真心侍奉道祖。这下真相大白,也确实符合大师兄一贯的“扶弱”作风,但是大师兄同情心发作在李持盈身上,李忘生姑且有些吃惊。
他不由抬起头直视谢云流的双眼,抿了唇,才郑重道:“……公主,确乎不能入纯阳。”
谢云流磕巴了两声:“我不是说,她得入,我只是没过脑子。而且道长那时那般说我,我……我生气。”
李忘生道:“不是真心便好,实话告诉施主。在本门大师兄外逃之后,贫道师父便立下新的规矩,当与皇室若即若离。纯阳虽依皇室而起,方能影响天下万民。但纯阳内部,不得与皇室有紧密沾染,以免滋生祸患。”
“无论如何,都不得介入皇室纷争。皇室纷争起,便当袖手旁观。”
几缕风忽地钻入房间,令谢云流面色一变。他低声喃喃:“……原来……”
“竟是如此。”
谢云流脸上展露出一个似笑非哭的笑容,李忘生静静地看他,心头掠过一丝叹息。念及上官博玉,他默默无语,空中,似有一丝凉意无声地蔓延开来,转念一想,原来是自己还未干透的头发。
李忘生压下这些平日未曾翻覆的思绪,轻声道:“事既如此,公主等人与纯阳之间,便是无缘。向道之心固然珍贵,也最好另寻他处。”
谢云流忽然问:“以前……神策围山时如何?”
李忘生暼了眼谢云流,见之眼色深沉,关怀之意历历可见,心里忽一阵愀然,方压回去,笑道:“要问当时——门口的松树,倒了很多棵。有几间房被烧了。还有便是,很多松鼠,都走了。”
“人也走了不少。多亏朝廷扶持道统,不让多杀道士。其他的,便记不得了。”
李忘生笑了笑:“都过去了。”
谢云流无言,眼睛在烛火下沉沉如黑曜石,脸色如同发青的树皮,那般僵挺着。
李忘生见他如此,暗暗叹息,岔开话道:“也是如此,贫道不愿过多沾染尘世因缘。若过多生情,便不太好搪塞朝廷。诸多皇室总想成为特殊的那个,但忘记了,道不为某个人存在。道是天地的规则。”
李忘生忽然发现谢云流定定地、狐疑地看着他,不解问道:“怎么,贫道脸上有什么痕迹吗?”
谢云流抬眼,话语间似有几分崩溃之意:“你就是为这不愿结情缘的?”
李忘生呆滞片刻:“有何不妥?虽然是以师父这规矩为始,但贫道也受益良多,总能直指根源……”
他见谢云流脸越来越黑,只好不说了。
谢云流一脸不忿,嘟哝着:“那你亲近小动物算什么,还为它们哭。不掂量掂量,你还真以为自己有几斤几两了。”
李忘生往前凑了凑:“什么?”
谢云流叹口气,下榻,头也不回地铎铎铎走了。李忘生茫然不解,只觉谢云流又生气了,还在脑子里沉思他如何又生气了这类世界宇宙级谜题。又看到谢云流回转来,手上多了条汗巾。
李忘生还没来得及反应,毛巾便罩住了他的头,谢云流粗鲁地在他的头上揉啊揉的,还说:“早看你这头发滴水难受死了,还一直晃荡,你就不觉得难受?”
李忘生耳朵悄悄红了红,自己都疑惑,啊哈啊哈地躲了躲:“轻点行不,疼疼疼——”
不过谢云流的后半句让他心里更漫过一些奇怪的潮热感,他的脸一时都涨红了,浑身僵硬起来,乖乖地定在原地不动。
谢云流的后半句是:“行了行了,知道道长是这样的人了,知道你要铁石心肠方便处理事务了。”
……说得倒是不错的……但难道不应该这样吗?
李忘生茫然地想。
接着他又听到谢云流低低的叹:“好吧,只能我努力接受了。可是……”
倒是从没有人说要接受他?
不过……可是什么?李忘生好奇地想。
一声浓浓的哀怨声响起来:“事情为什么会变化成这样啊……”
李忘生左瞄瞄右瞄瞄,声音好像有点大了,幸亏没人能发现。不过世事也真是奇妙,他本来是撸大豹子的,怎么被大豹子给撸了呢?
明天要多揉几次还回来,才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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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7 21:5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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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李忘生还是习惯性将未曾处理完的事务整理好,再上塌安睡。
虽然在此过程中,听到旁边安睡谢云流的吧唧吧唧声,一度很想把人薅起来替自己处理文书。
不过看着明亮的月光照在谢云流的脸上,月光微寒,他的身边却火炉也似,睡梦里来回翻腾被子,又觉一阵好笑。
两年了。
李忘生很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团圆,也就是在入睡之前把谢云流的头发再次放在手心里抓了抓。
对谢云流头发的养护看来起了一点作用,确实比之前更丝滑了。
第二日,李持盈起了大早,换上一身黑白相间绣有云纹的道袍,令侍女为她梳了个简单的发髻,拿着经卷便去李忘生处上早课了。
侍女略有些心疼她:“公主,何必这么辛苦,叫玉虚道长过来不就是了?”
李持盈轻松无意地笑笑:“绿蜡,本宫不介意。要不你陪我一起?”
侍女道:“别别别,公主饶了奴婢吧,奴婢哪里听得懂这些东西?倒是公主,不如奴婢帮你在此地多看看,你想李道长昨日又拒绝了,这样哪年哪月公主才能让上皇安心呢……”
李持盈听着听着便跑了神,心思溜远,只把眼前人当成是虚空里的幻象,眼色陡然间落下来,像是觉得无趣。
“本宫先走了。”李持盈匆促地打断她,音调有意无意地挑起,眼睛里却淡漠到一丝情绪都无。
婢女便道:“恭送公主。”
李持盈快快地走远了。
李持盈自觉活在这世上二十几年,要说这日子空虚无聊,尤以今岁为甚。
这一年,李持盈的父亲,李旦太上皇,自觉日子没剩多少,开始着力解决儿女们的大事。
李隆基李旦不操心,也不敢操心,于是他便将大部分功夫,都花在了自己身上。
父亲望她能度过平顺的后半生,便一直紧着为她择选佳婿。李持盈拒过几次,言明自己修道之愿,但上皇倒是并不这么认为,道:“阿爷梦见你娘亲了,她在指责我,没好好爱护你。”
话到此处李持盈已无话好讲。奶奶在她幼年时因巫蛊之祸扑杀掉母妃,确乎是这么多年她心中阴影。
但她漠然地看着面前的老男人,她的阿爷,她看见他的白发,心里又升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烦躁——你看这个人,他现在多狼狈。他贵为上皇,最后却在恳求她。
阿爷老了,于是便自动拥有了要求子女服从的权力……连三哥现今也对阿爷予取予求。三哥可是把阿爷的皇位夺过来的,他都如此做。
李持盈心里叹息了一声,眼里又漠然又空虚。
一个年老体衰的人恳求你,你能有什么不答应的?
拒绝本就是一种违逆。
幸好不是谋逆。
不是吗,要不然她的母妃,到底是为什么被扑杀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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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上流云
眉边春雪
金风玉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