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背景] 【完结】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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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耳白狗 | 2025-3-28 15:46:22 | 显示全部楼层
当夜,既无明月也无星,扬州城外偶尔响起的狼嚎,吓得城里城外的村民不敢踏将夜色出门,密林草丛间偶尔闪动的幽绿双眸,让一切显得更加诡异惊悚。
扬州城往南,约莫三里地,一座新翻修的道观外墙上,两道墨色身影匍匐在墙头,静悄悄地一动不动,似是飞檐上的镇宅神兽,但凑得近了便能听到些许细碎的交谈声。

“师兄,这里便是玄天观?”

边上的谢云流目不转睛地盯着院内正殿那紧闭的大门,缓缓点头,又怕李忘生瞧不清楚,轻声回道,“出城三里,再来镇后山附近,只有这间道观了,方才太黑,未能看清楚门口匾额上的字……不过,应该没错!”

突然那灯火通明的正殿内发出阵阵敲锣打鼓的响动,印证了方才谢云流所说的话,在寂静的山脚处,伴随远远传来的狼嚎声,交织成诡邪鸣奏。

两人对视一眼,双双提气凌空轻跃,半空又轻踩自己的脚背,意力借力,悄无声息地落在几十尺外正殿的屋顶上。

谢云流抬手掀起一片青瓦,顿时一道幽黄光束照射出来,那锣鼓的声音也清晰了许多,两人将脑袋凑在一块往下看去,虽只能瞧到里面那些人的头顶,但结合他们所说的话,还是能听出个概况。

这玄天观的正殿内,如多数道观一样,供奉着三清神像,案头香火缭绕,两侧烛火通明。

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是一身着蓝色道袍的道士,双手托着一柄青锋剑,嘴里低声念叨不休。而他身后两侧则分立两个白衣道士,一人手中拿鼓,一个手中执锣,正忙不迭敲得哐哐作响,不绝于耳。

再往后,大殿的蒲团上还低头跪了五六个人,匍匐在地,样子甚是虔诚,看衣着打扮应是扬州城内外住着的百姓。神像前青烟袅袅,似雾缭绕,在屋内盘旋腾升,又从两人揭开的瓦片孔洞中飘出。

忽地,谢云流感觉口鼻被人用手捂住了,斜眼一瞧,李忘生也用衣袖上的布料捂着自己的口鼻,他眉毛一挑,眼神终带着疑惑,似是在问,“这香火有问题?”

李忘生用力眨眼,作肯定回答。

突然,下面传来一阵带着惊讶的呼喊,“我看到了!是神仙!”“是王母娘娘!神仙保佑我女儿早日归来!!”“我……我看到了是个白胡子老神仙!”

两人再垂眸一眼,就见下面原本跪拜的村民们一个个都已经抬起了身子,仰头望着半空中,似乎是看到了什么神迹仙境,面上满是慕孺恭敬。

而屋顶上的二人,循着他们的视线找了许久,并未看到他们嘴里说的那些神仙,正当两人疑惑不解的时候,忽地下面那蓝袍道士手执青锋,用指尖在剑锋处有节奏的敲击起来,那响声格外清脆,又听得那道士已经开口,他声音低沉,带着神秘莫测的蛊惑意味,“诸天神仙,听我号令,速速归去!”

原本眼神迷蒙,痴痴呆呆看向半空中叩首祈愿的村民们,似是如梦初醒一般,揉了揉双眼,皆低声惊呼起来,“神仙,回去了?!”

说完后,又叩首跪趴,对那道士虔诚感恩道,“谢真人果真是活神仙!”“多谢真人!”

那“谢道长”掸了掸衣上的灰尘,将村民的跪谢全数收下,才缓缓道,“神仙们已经听到大家的愿望了,你们回去静待便可得到心中所求!”

说着,身侧两个敲锣鼓的小道其中之一,放下了手中的铜锣,从桌上端起红色木盒,走到那几个村民面前,正当屋顶二人不知这其中意欲为何。

那村民竟然从怀中掏出一个粗布荷包,又从荷包里头摸出一些银两丢进了那个红色木盒里,可手端木盒的道士脚下却丝毫不动,又听那个蓝袍道士叹息劝道,“莫要欺骗神仙,他们都在天上看着呐!心不诚,则不灵!”

村民抬头看了蓝袍道士一眼,见他双眸紧阖,再垂头看看了寥寥无几的干瘪荷包,咬了咬牙根,将里面的银钱全部倒进了红木盒子,听那叮咚哐啷的声音,竟是连铜板都没留下。

在往后,其他村民见状,在红木盒子递到他们面前的时候,都不敢心生侥幸,将怀中袖里的财物全部放进了进去,而最后一个村妇竟还将头上的粗银发簪也取下置入木盒中。

所有人都给了“供奉”后,白衣道士才端了木盒回身走到那蓝袍道士面前,此时这蓝袍道士才微微睁开双眼,垂眸看了一眼盒子中的银钱,却是皱起眉头,似有不满,撇了撇嘴,才听他继续道,“这些香火钱贫道就替诸天神仙收下了,大家可以回去了……”

    两侧白衣道人几步上前,伸手作送客状,引导着村民出殿,身后那蓝袍道士则背着手踱着步子,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直到一群人跨出门槛,往外头的院子走去,谢云流才匆匆将揭开的瓦片盖了回去,和李忘生一道跃至屋顶后方,又爬在屋脊上漏出两双眼睛,暗中观察院子内的众人。
几个村民在道士的引导下纷纷离开的院子,只有一人落在最后面,踟蹰了一会儿,跺了跺脚,往回走到那蓝袍道士面前,双手在腰间的衣物上紧张地摩挲一阵后,低声问道,“谢真人!我女儿大概啥时候能回来?”她声音颤抖,带着忐忑不安。

那“谢道长”听她这么一问,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瞬间挂上浅笑,幽幽地回道,“心诚则灵,天机不可泄露啊!”

因为靠近屋子,大殿内通明的烛火从敞开的大门照射出来,映出些许明亮的方寸之地,李忘生在屋顶上仔细辨认了一番,才发现落在最后这人竟是方才在大殿内将头上银钗取下放入红木盒中的村妇,只见她此时头上发丝已经略显凌乱,几缕头发耷拉下来落在苍白的脸颊两侧,稍显憔悴。

两个白衣裳的道士将那村妇催促着送出了道观,将外头大门锁上后,才回身后和那蓝袍道士一同又进了正殿。

刚把正门关上,两白衣道士就迫不及待地走到案桌前,拿起上头供奉三清的果品糕点大快朵颐起来,一边吃着还一边嘟囔,“这清苦日子到底还要过多久啊!”“天天吃素,我都快成猴子了……”

言语间已经没了方才的恭敬姿态,原来三人之间的关系竟是伪装的。

那蓝袍道士走在后面,没和他们一起吃喝,却是径直走向边上的红木盒子,他把盒子打开,将里头的银钱全部倒了出来,点了点数目,全部装进了自己的荷包袋子,忽地又看到盒子最下方静静躺着的银质发钗,拿在手里端详片刻,见其做工粗糙杂质过多,嗤笑一身,直接丢到了墙边角落。

殿前刚满上两杯酒水的二人见蓝袍道士这般动作,不免调笑道,“诶,姓谢的,你当真是个道士?那为何如此贪财?这么点小银钱都下得去手?”

那蓝袍道士听他们这么发问,也不抬头,只是认真数着荷包里的银两铜板,最后心满意足地塞回袖囊中,心不在焉地回道,“从小穷怕了,就是喜欢钱而已。”

这话惹得那边二人仰头哈哈大笑,“等这事儿成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蓝袍道士听了也附和着笑出声,想了想又低声问道,“这一批送过去还差几个?”

那边两人端着酒杯,思索了许久,才说,“三四个吧!下去看看,送点吃的,别给饿死了!”

说完,其中一个起身,将殿内所有的蜡烛尽数吹灭,而另外一人则走到大殿中央,待烛火熄灭,毫无月色的夜晚里,大殿陷入一片幽暗。

屋顶上的两人此时只能看到屋内漆黑非常,突然一阵莫名响动传来,二人眯起眼睛尽力辨认,却什么都看不清,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辰,底下仍旧静悄悄的,此时才惊觉有异。

翻身落入院中,又急速走至门前,两人附耳倾听里面的动静,却连呼吸声都未能捕捉,李忘生将手覆在门板上,欲立马推门进入,谢云流突然出手阻拦,并摇着头解释道,“小心有诈!”

说完快步走到一旁窗户边上,反手从腰后抽出南桓,小心翼翼地将剑刃插入窗户的空隙中,利索地将其从外头打开,紧接着一个翻身跃入了大殿内。

李忘生在一旁焦急地看着,而刚进入大殿的谢云流则悄声弓腰俯卧在地,将手中出鞘的南桓用力掷出,直挺挺从大门后飞过,插入对面的墙壁里。

只听得“噌噌”几声后,似有不少铁器掉落在地,发出叮当响声,谢云流起身去开门时,察觉脚下确实踢到不少类似暗器的东西。

门是从里面被打开的,李忘生听里面传来机关暗器的声音,虽心里担忧,却不敢出声询问,唯恐让谢云流分心。等听到门后响动,殷切望去,就见大门敞开后显露出那抹无恙的身影。

两人并肩走入殿内,环顾漆黑的四周,直到李忘生取出火折子将两旁的烛火各点燃一根,才照出些许明亮。

此时,才抬眼细细打量起这道观大殿,竟比在外头看上去小上许多,摆设极为简单,却显得异常拥挤,不似在外墙看上去的那般尺寸宽阔。

谢云流拿了一根蜡烛做照明,单膝跪在大殿中间,躬身敲击地面,那是方才烛火熄灭前最后见到那三个道士的地方。

而李忘生则是循着记忆摸索到了一边昏暗的墙角,低头一看,果真见到了被那蓝袍道士丢弃在一边的银制发钗,他将那发钗拾起,又拽起衣角细细擦拭掉上头沾染的灰尘,才收入怀中。

转头一看谢云流已经起身走到案桌前,借着烛火似在打量香炉中的还未燃烬的半截香烛。

蜡烛的火焰摇摆不定,谢云流握着蜡烛的手又挨得极近,李忘生怕他一个不注意将那香烛点燃,刚要出声提醒一二,就见谢云流已经伸手掰断了一节,直接拿到鼻子下闻了起来。

“师兄!”李忘生见识过那迷香的威力,急忙上前阻止,就见谢云流五官已经皱成一团,几欲作呕地说道,“好臭!”

那香烛不似平日里大家供奉上香用的土黄色,而是通体发黑,谢云流碾了一点在指尖,竟能轻易捻磨成粉末,饶是离得较远,李忘生也闻道了一股异臭。

两人看了许久都没能辨别这东西是用何种材料制成,最后谢云流只能将手里的半截残留香烛收入袖中,待日后查明。

再转身查看那三人不见的地方,李忘生忽地转头看向高耸站立的三尊神像,突然福至心灵,试探说道,“这三清像垂眸看的是中间一排的三个蒲团,想必机关必在蒲团下面。”说完就走了过去,将蒲团掀开,却见下面的青砖和周围的并无差别。

“难道我猜错了?”李忘生蹙眉呢喃。

“慢着……”谢云流边说边走到最右边那块青砖上站立住,见状,李忘生也走至最左边那块青砖上,可并未触动任何机关。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取下腰间佩剑,手腕运起寸劲,随着谢云流三声倒数,将南桓渊归二剑用力投掷到中间那块青砖上方,合二人之力打出一成年人的重量。

随着两把宝剑的落地,那块青砖居然开始缓缓下沉,发出方才两人在屋顶听到的怪异机关响动。

两人齐步靠拢,一起将宝剑收回,李忘生此时才发现,两人掷出的双剑虽都是稳稳立在青砖上,均已经没入其中,但谢云流那把南桓明显比他的渊归要深入好几寸,不由暗自惊叹,原来此时谢云流的内力竟如此纯厚。

谢云流举起烛火往青石板砖打开的通道探头一看,黑漆漆的甬道内顿时显露出一道幽长阶梯,直直地通向地下,他率先迈出脚步往下探去,走了好几个台阶,才抬头看向身后的李忘生,提醒道,“暂时安全,你小心脚下,这密道应该修筑许多年了,石梯非常陡峭。”

李忘生点点头,紧紧跟在谢云流身后往密道深处走去。

一道长长的石头阶梯走完后,就是明显人工挖筑的土方通道,两侧和头顶上只用简单的木板搭建,作支撑用,过了几个转弯,就变成了岩壁通道,大概是走到了山底下的某处位置,石壁上还渗着水珠不停滴落在地。

滴滴答答的水声,将两人的脚步掩藏得很好,而空旷的山洞也将深处的交谈放大传了出来。

谢云流警觉地将手里的蜡烛吹灭,两人弯着腰缓步前进,直到一处拐角,能看到火光照到墙壁上,才停了下来,背靠石壁将身影隐没在转角的黑暗里。

那边是一块不算小的空旷平地,摆放了一张四方木桌,和几把长凳,而方才消失的三个道士正坐在上边饮酒交谈,伴随着一些女子的低声哭泣,循着这哭声望去,就能看到角落的洞窟处居然就势安装了铁栅栏,里面关了几个妙龄女子,衣裳头发均是狼狈不堪。

其中一个白衣道士猛地将手里的酒碗砸在地上,怒骂道,“哭哭哭!刚才不是给了你们馒头吗?还没吃饱呐!”

另外一个见状,拉了拉他的袖子,劝解道,“算了,反正明天就送走了,过段日子送完最后一批,咱有的是钱去青楼听姑娘笑!”

那个还在发怒的听同伴这么一说,嘿嘿淫笑出声,又拿了个新碗开始给自己倒酒,顺便抬眼看了看坐在他对面的蓝袍道士,笑着问道,“姓谢的?这酒你也不喝,就在那干啃馒头,莫不是青楼都未曾去过吧?”

那人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待将口里的食物全部咽下,才回道,“我是个道士……”

这话惹得另外两人大笑出声,嘲讽道,“假道士!”

蓝袍道士被人这么说,也不发怒,继续低头啃着手里的白馒头。

那边暗处,谢云流转头看向李忘生,使了个眼色,看向另一边的黑暗通道,得了后者的点头回应后,脚底用力,一个空翻,跃至对面,只留下一道残影略过虚空。
那边三人只撇到一道黑影飞过,急忙大喊道,“谁?!谁在那儿?!”

白衣裳的两个略显慌乱,推搡着往这边挪着步子缓缓靠近,而那蓝袍道士,则迅速摸到放在桌上的青锋剑,往后几步退到那铁栅栏前面,紧握着剑柄,准备随时拔剑出鞘。

那两人一前一后往谢云流所在暗处走去,前头那个一直往后靠,后面那个一直往前推,两人快要走出亮光的时候突然停下了脚步吵了起来。

“你能别推我吗?!”

“你怕什么怕?!不就是过去看一眼?”

“你……你……你不怕你走前面!”

“我,我不走!”

“嗤!”

两人一顿来回推阻,其中一人手上一用力,将另一人推往那黑暗甬道,嘴里还说着,“就去看一眼,多大点事儿!”

那被推之人,脚下不稳,几个踉跄靠到了石壁上,他探头匆匆一看,就收回了眼神,扶着墙壁站起来强装镇静道,“唉……这什么都没有嘛!”说着就往回走。

忽地那黑暗中,谢云流伸出一手,牢牢抓在那人肩头,一把将人拽了进去,外面的人看了惊呼道,“有……有鬼?”

话音刚落,那幽黑深处就传来一声闷哼,外头这个心头猛跳,却还是好奇不已,欲探头去看发生了什么,身后那蓝袍道士大喊道,“别去!是人!”

蓦地,谢云流已经走出黑暗一步,半张脸漏在火光里,那白衣道士只来得及喊出一句,“是你?!”就被谢云流抓住衣领拽入了黑暗。

蓝袍道士见情况不妙,大声呵斥道,“谁在那装神弄鬼!”,提剑欲上前,却被一人闪身拦下。

李忘生一柄渊归在手,横挡在那蓝袍道士眼前,离他双眸只有几寸,后者瞪大了双眼,惊讶于李忘生悄无声息地出现。

不过一瞬,蓝袍道士已经收起了方才震惊的眼神,往后退了几步,手上青锋剑已出鞘,咬着牙根狠狠呵道,“你是何人?!”

李忘生未曾回答,却是从那黑暗处踱步走出的另一人应答了他。

谢云流将那两人敲晕在地,听空地那处李忘生拦住了蓝袍道士,急忙闪身出去,一边走一边将南桓反手抽出握在手里,剑锋直指地面,回道,“谢云流!”

那人听到这个名字,不敢置信一般看向出现的另外一人,眯着眼睛似在辨认一样,过了许久才低笑出声,“果然是你!”

这话却让谢云流起了疑惑,这话说的似是认识他一般,可谢云流却怎么都想不起自己何时见过这人。

还未等他想起,那蓝袍道士已经越过李忘生,持剑向他劈了过来。

谢云流连忙抬剑抵挡,才察觉那人手里的青锋剑异常沉重,瞬间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做应对,一招六合独尊,运气无数剑气落在地上,却发现这人竟只懂得皮毛功夫,闪躲不及时,身上的道袍被剑气割出道道口子。

谢云流将剑招收回,却未将南桓收入剑鞘,语气警惕又笃定,“你不会武功!”

那人被戳住痛脚,恶狠狠地望着谢云流,眸中似有万千恨意,他扯了扯身上破碎的衣裳,低吼道,“那又如何?”说着又举起手中青锋再往谢云流方向奔去,却被谢云流一脚踹翻在地,连手中的南桓都没用上。

以免多生事端,两人取了绳子将此人和一旁被打晕的两人一起用绳子捆做一团,又用布条勒住了嘴巴,才转身去查看被关起来的女子们。

那些姑娘早就在方才小规模的冲突中惊吓地蜷缩到角落里面,见又有两个道士打扮的人靠近,纷纷吓得不敢作声。

谢云流开口轻声解释道,“我们是来救你们的,并不是他们的同伙!”换来的则是那些人不信任的警惕目光。

见状,李忘生从怀中拿出刚才在大殿内捡起的银钗,柔声问道,“或许,哪位姑娘认识这个?”他将拿着银钗的手从铁栅栏的缝隙处伸了进去,好让里面的人看得更加清楚些。

突然一个女子从地上站了起来,急匆匆几步走到银钗前,捂着嘴惊呼道,“这是我娘的银钗!”

李忘生听后立马将翻转了手掌,将那银钗托在手心,女子见状,颤抖着接过银钗,待那物被她牢牢拽在手里,才忍不住啜泣起来。

其他女子见她如此伤心,也都大着胆子走过来低声安慰,大抵是有同伴的支撑,低声啜泣的女子用力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仰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只见她含着泪致歉道,“两位恩人莫怪,只是被关在这的这段日子,我们见过另外一批道士打扮的人,带走了好几个姐妹,因而才会对你们心生忌惮……”

“此处不是闲聊的地方,我们到上面去再继续。”李忘生连忙说道,而谢云流已经从那五花大绑的三人身上摸出钥匙,过来将锁链打开,默契自是不必多说。

待女子们全部走出这方寸监牢,谢云流看着眼前捆住的三人又犯了难,“总不能将他们留在这洞窟中吧,若是醒来挣脱绳索逃了又该如何?”

一旁女子将银钗插入脑后发髻中,上前说道,“这有何难?”,说着挽了挽袖子,给其他女子使了个眼神,于是几人和她一样将袖子挽上,竟动手将那三人分开捆绑起来,观那麻绳绷紧的程度,该是下了大力气。

李忘生在前面引路,谢云流则走在最后收尾,中间被关起来的女子两两一组将那三个道士拖拽着往地上走去,不一会儿一行人就走出了地洞。

谢云流做主,将三人捆在了院子里的树干上,完事后,几个出力的女子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竟都不显得过分劳累,那头簪银钗的女子瞧见两人意外的表情,笑着解释道,“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哪儿还分男女,都是做力气活儿谋生的,两位恩公可莫要小瞧了我们这些女子。”

李忘生连道,“不敢!”

后山上突然传来阵阵狼嚎,远远近近的,分不清位置,谢云流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天色,估摸了一下时辰,建议道,“离天亮还得一两个时辰,这道观地处山脚,周围村民稀少。若各位现在回去,免不得遇上豺狼野兽,不如今晚就在这到道观中将就一下,待天亮了,我和师弟再护送你们归家。”

女子们交换了一下意见,纷纷点头同意,“听恩公的安排!”

说着就往大殿退去,等走到门口,落在后面的几人突然发现谢云流和李忘生居然还站在原地,因此不解地问道,“两位恩公可还有要事?”

李忘生转头看了一眼谢云流,与他眼神交汇,立马懂了他与自己一般的思量,于是上前几步解释道,“男女有别,我师兄弟二人虽是道门弟子,但终归是男子之身,这半夜时分又身处荒山野岭,与各位姑娘共处一室,不合礼数。”

不合礼数,李忘生将两人的行为归咎于道法行止,而不是道德伦理,此番熨帖心肠,屋内众人都察觉到了,其中一个进屋取了桌上的一盏桐木风灯,转身郑重交至李忘生手中,寥作谢意,“早春虽寒,豆火暖心。”

说完,女子们纷纷回身进了大殿内,三三两两靠坐一团,相互取暖渡夜,竟无一人过来将大门关上,任由通明的烛火亮光将院子照亮。

李忘生拿着风灯,转身欲寻谢云流,却见他提气扶摇而上,脚下轻点枝头,跃上了屋顶,李忘生连忙举起手里的风灯去照,影影绰绰,看不甚清楚,只见到那道黑影似是坐在屋脊上,又听上头传来说话的声音,“忘生,上来!”

于是,李忘生也如他一样,跃上至瓦上,又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坐到谢云流身旁,将手里的桐木风灯放置在两人中间。

此处能将院子和大门都收入眼底,树底下捆着的三人,因为正殿内的烛火光照也能看的一清二楚,而两人中间那盏风灯,豆大的烛火只能映出方寸天地,连身侧人的脸都瞧不清。

黑暗的环境总会让人生出莫名的勇气,大抵是不需要面对其他人目光的缘故,谢云流开口低声问道,“今日白天在扬州城内的时候,师弟为何听得我的名字那般惊讶?”

李忘生一时语塞,不知如何编排掩盖,可谢云流给足了他时间,并未催促,只是默默地等着他开口。

最终,李忘生长叹一口气,毫无保留地说道,“那日高烧,我做了个梦……”

他将谢云流救下李重茂,打伤吕洞宾,出走东瀛的事儿简略地说给身旁的人听,一字不提在那琉璃宝殿中的旖旎遭遇。

“所以,当你听旁人说起还有另一个谢云流时,便乱了方寸,以为是梦中那个叛徒归来了?”谢云流言辞间将另一人批地体无完肤。

一句“梦中”一句“叛徒”,让李忘生哑声愣住,他张了张嘴,想要辩驳一二,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喉头似是被棉絮堵塞,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忘生,庄周梦蝶,不为形役,不为物累,方得逍遥……”说完,谢云流借了摇曳烛火,摸上身侧人的手臂,又顺着往下探至掌心,指尖竟触李忘生已经汗湿了手心。

后面的话尽数化作沉默,最后只感叹了一句,“终究错在我,让你不得安心……”

“师兄?!”

听谢云流如此自责,李忘生猛地转头,却未想那人已经将身体挪过来许多,头也凑地极近,他这一转头两人便面对面的贴在一处。

那双星霭沉沉地眸子离他双眸只有半寸,隐晦不明,如墨深沉,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谢云流已经稍稍偏过头,欲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拉近一些。

院中忽而传来一人的闷哼,惊得李忘生欲转头查看,谢云流却猛然将两人中间的星火撞翻,那风灯顺着屋顶滚了几圈,最后卡在一处。

缺了那点烛火,顿时两人陷入一片黑暗,底下那点声音也没再响起,谢云流早就捧住李忘生的脸颊,将自己微凉的唇瓣印了上去。后者的嘴唇竟比他的还要凉上几分,谢云流小心翼翼地不敢深入,却也将两人的口唇摩挲地温热起来,连同手掌下的脸颊一起变得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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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耳白狗 | 2025-3-28 15:50:04 | 显示全部楼层
晨曦的第一缕阳光透过云层落到到李忘生薄薄眼皮上的时候,他刚察觉到略有不适,挣扎着准备睁开双眼,一只温热又带着剑茧的手便已经覆了上去,耳边随后传来谢云流低沉嘶哑的声音。

“出太阳了……”听声音似乎也是刚醒不久。

山间清晨的雾气和铺洒开的阳光交织,绮光潋滟,融融春光,在屋顶依偎了一晚上的两人肩头发梢的露水逐渐被蒸发,腾升起不可察觉的雾气,最后只留下浅浅斑驳的痕迹。

李忘生适应了一会儿,伸手将遮住双眼手拿下,一眼便见到血色红日从厚厚的天边云海线升起,带着些许暖意,烘烤着他微凉的脸颊,鼻间口气呼出的热气也悄悄散去。

谢云流将两人身上盖着的外袍取下,抖了抖上头的露珠又穿了回去,正准备和李忘生从屋顶下去,就听得门口传来阵阵惊呼。

“这是怎么回事?!”

二人转头伸长了脖子望下去,就见大门口挤了不少村民,脸上均带着震惊看向院子里困在树干上的三人假道士,谢云流和李忘生立马起身跃下,门口的村民见状,里面闯入院内询问当下情况。

“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是什么人?”

“你不是昨天在扬州城面摊上见到的道士嘛?”

两人还未开口回答这劈头盖脸砸过来的问题,大殿里头的女子们也是听到了外头的动静,相互搀扶着走了出来,这让院内的村民又是惊愕不已,探头大量辨认起来。

忽地,其中一女人快速往外跑了起来,嘴里急切地喊着,“二叔!”

门口一中年男子抬眼看去,双目瞪圆了,然后粗狂的手在大腿上猛地一拍,忙不迭喊道,“三丫头?!你?……你爹娘找你好多天了!我现在就去告诉他们!”说完和身边的人打过招呼,请求帮忙照看一下,立马转身出了道观往镇上跑去。

面对村民们的疑惑,女子们陆续将自己如何被绑到这个道观的事情一一解释清楚。

原来,从年前这三人翻修道观后,便时常去山间田里寻找落单的女子,捆绑回来后,锁入地窟的牢房中,没过半月左右,则会有另外一群人乘夜色前来挑选带走一些,但不知去了哪里,有何目的。

等前因后果解释地差不多了,门外已经前前后后进来了不少村民,看神色大抵都是家里走丢了姑娘的人家,这团圆场面让在场的人看了眼角泛红不提,可仍旧还不少人家听说了消息赶来,却未找到到自家闺女的,期盼许久环顾茫然,当场就走过来,拉着谢云流和李忘生二人的手,求他们再帮忙。

“两位活神仙!我家姑娘怎么没见着?求求你们帮忙,行行好,再找找!”这大娘粗布衣裳上的补丁格外显眼,说着就要给两人跪下,她身后的丈夫也跟着就要下跪,谢云流和李忘生急忙将他们扶起,可却挡不住另外一些人丢了女儿的村民在后面跪了半个院子。

那头被村民喊来的捕快见状,咳嗽一声后,朗声道,“诸位村民,大家先行起来,能找到一批丢失的女子,是一个好的开始,相信我们官府也要相信两位……恩人,一定会把各位的家人找回来的!”

这话说完,跪着的村民才陆续起身,而那捕快则顺势给谢云流和李忘生使了个眼色,二人见状,抬脚往差役那边走去。

背对着村民们,捕快压低了声音赔笑问道,“两位道爷,这事儿你们说该怎么办?”

谢云流看了看面前用枷锁和锁链捆着的三人,上去认真打量了一下几人的脸,发现其中一个白衣“道士”居然就是白日里在面摊上说这家道观很灵,用奇药治好了腿的那个。

原来不过自卖自夸,骗人的把戏,谢云流轻笑出声,而那个蓝袍道士则一直侧着脸看向一边的墙壁,并未与任何人有眼神交流。

盯着那冷漠的侧脸看了许久,谢云流突然想到了什么,轻声道了一句,“谢……清歌?”

蓝袍道士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缝,他眼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喉头滑动,咽下了一口唾沫。

李忘生在一旁自然听到那个名字,只觉得甚是陌生,于是走到谢云流身侧,轻声问道,“师兄当真认识他?”

谢云流性子洒脱,酷爱下山游玩结交江湖侠客坊间奇人,每每偷溜下山,便让李忘生打掩护,回来后总是会将所见所闻详细告知,一是从不瞒着他,二是存了诱他下次一同下山的心思。

但李忘生从未听他提过谢清歌这个名字。

谢云流偏过头缓缓解释道,“我与他相识那年,你还未拜入师门……”

世事如过眼云烟,太过久远的回忆,让谢云流皱起眉头翻找钥匙,试图打开儿时的记忆枷锁。

彼时吕洞宾带着谢云流游历至扬州,在城外小镇外寻到一处道观欲借住下来,却被里头的道士严词拒绝了,那道士身边还跟了一个与谢云流年纪相仿身量相似的孩童,也姓谢,名清歌。

吕洞宾向来不羁,被人拒绝后并未上心,只是边笑边摇头,领着谢云流转身住到了再来镇里一家贫苦人家旁的旧房子里。

成年人之间的矛盾并未能影响小孩子之间的玩耍嬉闹,吕洞宾常往城里讲道渡人,留得谢云流一人在家,除了习武论道,就是和镇上的少年们日日走鸡斗犬,其中就有镇外道观里的小道童——谢清歌。

后来,谢云流打着吕洞宾的名号带着众人将一窝流窜水寇赶走,赢的了扬州百姓称颂,这让那名叫谢清歌的小道士一时仰慕不已。

“谢云流,你师父好厉害啊,光是报出名字就能把那群坏人吓走!”谢清歌羡慕的情感都已经从闪光的眸子中溢出来了。

两人趴在再来镇的拱桥的栏杆上,看着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在码头搭讪划船经过的小娘子,都觉甚是无聊。

“那当然!那可是我师父!你……你师父也是道士啊,他不教你武功吗?”谢云流一边自豪吹捧吕洞宾,一边好奇地问道。

身侧的小孩摇了摇头,最后咬着嘴唇,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他们都说我师父不是好人……”

这让涉世未深的谢云流甚是好奇,他偏头看向谢清歌,虽是满心疑惑不解,但还是残忍又天真地建议道,“那你就不要跟着他了,拜入我师父门下,同样可以修仙问道!”

原本低落的少年听后,抬头睁大了眼睛看向谢云流,眼中满是欣喜与希望,可最终所有闪烁的花火还是熄灭了,他喃喃道,“不行,若我走了,那我师父便只能孤身一人了……”语气里满是遗憾。

说完,他拍了拍洗得发白的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和谢云流道别后,挥着手往道观的方向跑远了。

谢云流还未道出再回二字,那边几个“恶少年”高呼着他的名字,唤他一同去田间抓蛤蟆。

这种幼稚的游戏到底是谁想出来的,谢云流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跟在那群少年身后一起玩镇外的田间走去,玩耍在那个年纪总是比任何事情都要重要的。

待谢云流再次听到谢清歌这个名字的时候,是在几日后的饭桌上,吕洞宾一边给他夹菜,一边闲聊,那山脚下道观里的道士被官府的捕快带走了。

突然而来的消息,惊得谢云流筷子差点没拿稳,“为什么?!”

吕洞宾沉吟了片刻,解释道,“听说是那号称玄阴子的人兜售假药,将城里大户人家的老爷吃死了,捕快逮他回衙门审问。”

“那清歌呢?就是那个和我差不多高的小孩。”谢云流将碗筷放下,一边抬手比划一边急忙问道。

“也一并带走了……诶?你去哪儿?饭不吃了?”

谢云流从高脚凳上用力一跃,跳了下去,几步就跑出了屋子,吕洞宾急忙跟上喊着,却见他已经往扬州城的方向去了,捋了捋胡须,眯起眼睛看着那日渐长成的背影,只低声自言自语道,“最近轻功长进了不少……”

谢云流脚底生风,还没走出再来镇,就碰到一群人围成一圈在看热闹,他顿时心中有了计较,刚从拥挤人群的空隙中挤进去,就见到谢清歌身上那件袖口带着破洞的衣裳又脏了一些,而他骗人的师父则被捕快用枷锁困了牵着往扬州方向走去,后头跟着的小道童哭得满脸脏兮兮,甚是可怜的模样。

心头一急,刚想喊出那人的名字,谢云流就见远处的人似是有所感应,侧过身子转头回望,瞳孔中倒影出谢云流的蹙眉迟疑的身影,那充盈着泪水的眸子中立马腾起妒忌与不甘。

岁月交织,光影重叠,被州府衙役扣押着带走的蓝袍道士,身上的道袍在日光下仔细打量居然和纯阳宫制道袍有七分相似,那人与谢云流擦身而过,高昂着脑袋,丝毫没有囚犯的样子,忽地,他顿住脚步,微微片头轻声说道,“想起来了?谢云流,你不过比我多出几分运气而已!”

话闭,谢清歌手上锁拷被衙役用力牵扯着往前跌了一步,却被谢云流拽住手臂搀扶着喊停了下来,“慢着!这事,后面指示你的是何人?”

谢清歌稳了稳身形,侧头漏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而后轻声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是声音在谢云流耳边道,“安乐公主……李裹儿!”

说完,就和押解他的衙役一同出了道观,谢云流先是一愣,而后立马转身望去,那背影比记忆中的玩伴比虽长高了不少,却显得更加淡薄颓败。

李忘生无言立于,将一切收入眼底,却不知如何开口安慰,只怔怔得和谢云流一道看着那人远走的身影,看着看着,竟真觉与谢云流身量相仿,步态相似,心中难免惊叹,难怪会找他来冒名抵充。

这边两人心思还未落定,人群中又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这……这不是吕神仙带的那个小子嘛?”随着声音走近的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耄耋阿婆。

谢云流抬眼看去,先是愣了一会儿,而后立马往后退了半步,努力将身子蜷缩起来,直往李忘生身后躲藏。

阿婆拄着拐杖‘噔噔噔’几声走到了李忘生面前,她头发花白却精神烁烁,眯着眼睛偏头看向李忘生身后的人,而后大声道,“没认错!就是他,他才是谢云流!”

话音一落,周围的人纷纷将灼热的目光投了过来,“原来他才是谢云流啊!”“就说嘛,吕洞宾的大弟子怎么会是那种只有花架子的假道士!”

李忘生夹在两人中间,不明所以,只得侧身悄悄问背后的谢云流,“师兄?”

这阿婆虽看上去年事已高,竟一点不见耳背眼花,接过他的话头道,“你叫他师兄,那你也是吕洞宾的徒弟咯?”说着就上手将李忘生拉到身侧,仰头看着他规劝道,“你师兄小时候不学好,和那群坏小子抓了癞蛤蟆丢我家鸡窝里头,你可不要学他!”另一只手里的拐杖在地面上敲得噔噔作响。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回忆就像洪水一般波涛汹涌,将人吞噬淹没。

阿婆家背对着再来镇,一湾溪水从门前淌过,院子里两株桃花早早绽开,随着风飘下的花瓣零散铺开,硬生生写出几分诗意。

两人坐在院子里,手里捧着阿婆亲手煮的春茶,一边听她说起后来发生的,那些谢云流不知道的事情。

阿婆坐在青竹制成的椅子上,摇椅前后晃动,吱吱呀呀响着,将她的思绪拉回许多年前。

“后来,那个小孩和他师父一起被官府关在扬州的大牢里头,忘了过了多久,你和你师父吕洞宾都已经离开了。突然有一天,那孩子自己一个人回到那个早就破旧了的道观住下,可总归还是个小孩,我们这群街坊邻居见他无依无靠,就时常送些吃的过去,不过他总是躲着我们。”

“于是大家伙就把吃的放在大门口,只要路过,看到碗空了,就知道是他没饿着,然后再放上一些,不过没多久,那些吃的再也没动过,大概是离开了吧。后来我们才知道,镇上的坏小子经常跑去欺负他,把他的馒头弄脏,还说他师父是个杀人犯……”

“唉……话虽没说错,但是小孩子嘴里说出来的真相,总是残忍的。”

“前些日子,我从镇上听到了谢云流这个名字,就回想起你师父带你在这儿小住的日子,远远地也瞧见过几回那小子,觉得像,又觉得不像。”

“今儿一大早,镇上闹哄哄的,说是失踪的姑娘都是被道观里的道士抓了,我心里就堵得慌,总觉这不该是你会做出的事儿,于是让镇上的人带我去看看,刚到门口就见着他被人衙门的人带了出来仔细看了许久,确定不是你才放了心……”

两人沉默地听着阿婆的呢喃低语,心思各异。

“一步错,步步错……”谢云流将茶杯放下,兀自说了一句。枝头花瓣偏偏从眼前飘落,偶入杯中,零星涟漪,又倒影出湛蓝的天空,交映成景。

这话却让李忘生心头发颤,空空张了张嘴,而后莞言道,“阿婆,我与师兄一同去当年的故居看看,今儿多谢您的招待了。”

“好好好!你们请便……”阿婆叠声应答,声音越来越小,伴着摇椅的晃动沉入了梦乡。

谢云流领着李忘生出了阿婆家,只转过一个弯就见到了一处破败不堪的老旧茅草屋,门口两边的屋檐下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柴火,李忘生走在前头几步行至窗边,稍踮脚尖,探头往里一看,就见简陋的屋子里头仍旧依稀可见当年居住的痕迹,简单的床榻和桌椅还在原来的位置,只是多出了许多街坊邻居放置的杂物农具。

糊窗户的油纸早已经千疮百孔,连原先的模样都辨认不清了,侵染这风霜雪雨的痕迹,可旧人见故景,旧景念故人,免不得让人心生眷念。

谢云流背手持剑,立于屋前,无需仰头便能瞧见屋檐耷拉着的枯黄稻草,和檐下的燕子窝,遥远记忆中,儿时的自己需高高抬起脑袋才能看到的风景,如今抬手可得。

当年做了坏事被吕洞宾追着跑的院子,如今放眼望去,不过方寸一隅,难怪那时不管如何翻转腾挪,总会被吕洞宾立刻逮住一顿抽打。

世事如棋,斗转星移。

再游扬州,旧友往事皆上心头,而新茶新愁萦绕不止,谢云流收起难得的愁思,将李忘生唤至身边,正色说起眼下之事,“方才清歌告诉我,整件事背后是李裹儿在指使,你觉得有几分可信?”

李忘生垂头跟在他身侧,两人缓步往拱桥方向走着,许久后才回道,“他没有欺骗师兄的理由。”

停驻在拱桥最上方,谢云流将手中南桓挂在腰侧,双手撑在红木栏杆上,看着老船夫撑着木舟从桥下穿行而过,微蹙眉头疑惑问道,“我们与安乐公主接下仇怨不过数日,她不至于算计至此……而且她抓那些姑娘有何目的?”

李忘生听后,心中暗将时间掐算了一下,回道,“整件事若要追溯,可至年前,那时候……临淄王回长安后,上华山访了纯阳宫!”话闭,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原来纯阳内不仅有神策和凌雪的暗探,连安乐公主与上官婉儿的人都已经渗透其中。

而一旁谢云流则嗤笑出声,摇头叹息道,“世人皆道纯阳一门是方外之士,竟也泥陷于这朝堂争斗……”

此话一出,李忘生霎时哑然,不知如何应对,一颗心脏怦怦乱跳,如今所发生的一切,都源于他试图阻止谢云流日后困于李氏夺权之争中,却亲手将他推进另一权斗深渊。

李忘生的头垂得很低,抓在栏杆上的指甲十分用力,都快扣进木缝中了,河上还残留着舟橹摇过的水痕,反射着鎏金波纹,照得他眼底生疼。忽地,又听见耳边谢云流低声呢喃,“倒还不如这镇上的泛舟老翁,一孤舟一支竿垂钓于扬州湖海上……”

“师兄?!”李忘生猛地转头看向谢云流,他与这人相识于幼时,朝夕相处了十来年,又日夜惦念了二十载,今日才晓得,原来谢云流也想过避世隐居于红尘间。
还未等李忘生细想自己是否真的了解过谢云流,手背已经被另一人的手轻轻覆住,而后谢云流遗憾叹息道,“玩笑罢了,若真有那天,肯定是尘埃落定,与你一同归隐于山林里湖海畔。”

手背上的掌心炙热如烈火,李忘生不假思索反手握住,与之十指紧扣,郑重说道,“师兄可不许食言!”他眼角微红,眸色暗沉,看不清其中情绪,却说得格外认真。

谢云流似有所感触,用力点头回应,又承诺道,“当然!”而后又继续道,“可当下琐事缠身,安乐公主一派将纯阳视为临淄王一党,纵然我师门未有此意,也是百口莫辩。但……”他指尖细细摩挲过李忘生手背上的肌肤,“纯阳宫建立之初便有临淄王的推波助澜,在外人眼中,从来都是与他休戚与共,年前他再上华山,怕这种观点在朝堂上越发根深蒂固了。”

这话让李忘生心中愧念稍有减轻,“若是想要走出当下困顿。”他忐忑地建议道,“只能以身入局,临淄王现下在潞州任职,不若我们前去寻他,将来龙去脉告知,再做打算!”

谢云流点点头,表示赞同。

而李忘生,心湖上的波涛自此再也无法平静,开弓没有回头箭,既已晓得谁是日后天下共主,那便只能一条道走到底。

潞州风光有别于江南风景,越过城东的伏牛山,往西再行七八里路,就到了潞州城外,一路上峰峦叠嶂,松柏含黛,偶尔又见泉水涓涓,环山映水,山上清风阵阵,钟鸣如涛,平添肃穆敬仰。

可走出峰峦深林,纵马立于崖边峭壁上,就见一座城池座落于金池盆中,四周群山环绕,似有金龙盘踞之势。

再说二人刚入潞州城,就见城内商业繁华,各色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又以酒坊和布商居多,虽不及长安、洛阳那般盛景繁茂,却也不输扬州风光太原底蕴。

谢云流与李忘生各牵一马,缓步走在大街上,被两边陌生的景物吸引了目光,却心头仍旧惦记这趟行程的主要目的,因而也未曾多停下脚步。

“这么没目的地找也不是办法,还是得找人问问!”谢云流侧头与李忘生商量道。

李忘生刚点头同意,就听着身后有人高声呼喊着二人,“谢道长!李道长!”

齐齐循着声音回头看去,就见高力士身着官服后面领了一些卫兵打扮的人快步走了过来,这一声呼喊引得周围百姓纷纷探头注目,想要看看到底是怎样两个道士,居然能与太守衙署里的人扯上关系。

只见高力士脸上堆起的柔善笑容一直未曾消退,两边靠近了,又拱手前推行礼招呼,“二位道长,别来无恙。”

两人也抱剑回礼,直称久违,心里却暗暗庆幸,得来全不费工夫。

高力士先是将目光落在两人手中的南桓、渊归上,又不动声色移开,才笑道,“方才遥遥便见着二位卓越身姿,心头有了猜测,又不敢确定,走得近了才敢唤出声,果真是你二人……”他沉吟一会儿,又继续道,“听闻两位年初赴邀藏剑山庄的名剑大会,不过数月怎地突然出现在这潞州城?如此不远万里,总不该是来游玩潞州山川的吧?”

“高大人既然心中已有猜测,何必与我师兄弟二人如此客套,都是旧识,便也不多隐瞒,此次前来就是找临淄王有要事商讨,还请高大人接引领路!”谢云流并不遮掩,直接说出目的,眼神正直清明,言辞恳切,让一旁的李忘生暗暗叹气。

而高力士听后则悄悄用余光撇向边上的李忘生,见他默默颔首,才开口回应,“谢道长这是哪儿的话,下官不过是临淄王身边一个传话的,怎当得起二位一个请字,你们这边随我一同前去就是!”

说着侧头示意身后的守卫牵过两人的马匹,领着往城北走去。

约莫行了半炷香的时间,一行人便到了潞州衙署,只见衙署前一座雄伟大门屹立,居高临下,挺拔独立。走到门下抬头一看,匾额上“上党门”三个大字龙飞凤舞,气势浑厚,回头再望来时路,城池景色尽收眼底,远山近水,尽显威严。

而衙署内则是门庭错落,交相辉映,两侧各有钟楼一座,高耸入云,斗拱密致,脊兽华丽,高力士将两人带到左侧府堂安顿,又唤人送来茶水点心,才解释道,“临淄王今儿在和潞州太守将领商议军务,待下官先去通报,二位在这稍等片刻。”一边说一边往后退步出了厅堂。

一路劳顿,好不容易寻得这安稳地儿,谢云流与李忘生各自休息饮茶不提,却只说李忘生此时心神不安,惶惶坠坠。

另一边,高力士从青砖砌筑的扇面墙走到深院内,就能听到屋内传来不少争论的响动,他低垂头颅轻步走到敞开的大门边上,却也不说话,只是耐心候着。

不一会儿,里头原来还在和众人查勘山川地形的李隆基瞥见门边多出一抹人影,见高力士久久未动,立马心中有了计较,高声道,“今日便商量到这吧,我也乏了,各位兄弟的意见我会仔细琢磨,还请先行回去。”

其他人也是注意到了高力士的出现,又听李隆基这么一说,便晓得他两人定有机密之事不便与外人道,众人虽对高力士心中略有不满,可李隆基自从下放到潞州,勤勉爱民,对手下将领士兵更是赏识有加,多赢人心,因此以太守为首,齐齐拱手拜别,留得一处寂静。

待杂乱的脚步声渐渐消散,高力士才弯腰走进屋子,低声回禀道,“小郎君来潞州了!”语气里是掩盖不住的喜悦。

李隆基方才与众人辩论许久,口干舌燥,刚刚得空给自己倒上茶水,还未入口,听高力士此言,立马将手中茶杯放下,人也紧跟着站了起来,急切道,“忘生!他人在哪儿?!”

高力士收敛起笑容,淡淡地回道,“在西厅堂休息……”话没说完,李隆基已经急不可耐地抬脚往门外走,高力士连忙补充道,“谢云流也来了。”

原本迫不及待的人立刻顿住脚步,脸上原本怡悦兴奋的神色也渐渐敛起,甩了甩衣袖,回身将放置在桌上冷掉的茶水端起,喝上几口,润了润干渴的喉咙,才沉声道,“走吧,别让他们等久了。”

虽心中带着不满,但李隆基脚下步伐比往日还是快了几分,高力士不得不快步跟上,两人一进西厅堂的门,原本坐在木椅上低声交谈的人立马站起作揖,李隆基颔首暗自垂眸打量,而后才朗声笑道,“二位道长多礼了!”说着人已经走到厅堂上方的正座坐下,又侧过身子问到,“不知两位远来潞州,有何要事?”

谢云流与李忘生将扬州遭遇一一说明,李忘生又恳求道,“那再来镇百姓也是造了无妄之灾,还望临淄王多施援手,搭救一二!”

李隆基搭在身侧的手轻敲桌面,许久后才回道,“若是与李裹儿有关,我有些许猜想,但还得寻得更多的证据……”他抬头看向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高力士,吩咐道,“力士,让长安的人暗中探查一下,是否有人暗自将女子送入城中,若没有,那便去城外找寻,若是找到了便和扬州那边联络,将人送回去。”

高力士听后忙道,“这就去安排。”说着,快步退出了屋子。

屋内,李隆基又道,“两位风尘仆仆,分外疲惫,若没有其他打算,不如在潞州稍作停留,修整歇息数日,我也好与两位商讨李裹儿与上官婉儿之事!”

“那便叨扰了!”谢云流和李忘生齐声回谢,手中所持两柄剑交相辉映,各有风采,李隆基见了眸中神色更加晦暗不明起来。

潞州衙署后院屋舍林立,李隆基身为皇室子弟,虽是贬来任别驾一职,但太守对他仍旧恭敬不减,又因怀着私心,谢云流和李忘生被安置在西南最好的院子里头住下,抬头就是鼓楼耸立,飞檐入云,脊上奇兽攀附,栩栩如生,趣味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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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耳白狗 | 2025-3-28 15:53:29 | 显示全部楼层
之后几天,谢云流和李忘生每日便在潞州城内外闲逛起来,倒是学得吕洞宾几分精髓,去了凤凰山顶,葛井寒泉的水也饮过,连屋檐上那飞禽走兽的石雕,谢云流都跃上去仔细瞧了又瞧。

最后,两人又在城内寻找此地江湖门派豪杰比刀论剑,这反倒称了谢云流的心,刀光剑影的身姿在潞州城内外的百姓中间传开,这衙署内来了两个剑法卓然的道士,还是那临淄王的座上宾。

又说这日,谢云流刚与一拳法精湛的彪形大汉比完,堪堪以内力将那大汉逼出数尺,让围观众人惊愕不已,还未歇口气,一道清脆女声从人群外头响起。

众人齐齐看去,就见一黄衣短打的女子,一个翻身跃入人群中的空地,再一抬手,一柄环铁大刀已经挡在身前,“听闻这潞州城内来了两个剑法了得的道士,今儿特意下山过来讨教,还请出招!”

谢云流此时气息不稳,内力未收,这女子突然跳出,定不是什么善茬,见势不对,李忘生立马往前一步大声道,“我师兄刚刚与人比试完,姑娘若不嫌弃,可与我较量一番!”

那女子转头仔细将说话的李忘生打量一番,脖子一仰,再看向面前的谢云流,高声笑道,“我偏不!你说他是你师兄,那他的功夫定在你之上,我就要和高手比试!”言语间眉飞色舞,神色嚣张,忽地又换了语气,调侃道,“莫不是,胆怯了吧?”

谢云流手中南桓还未收鞘,剑锋还染着银龙剑气,缓若游云,蓦地他掌心翻转,内劲瞬间灌入剑身,飞龙缠绕的内功如闪电一般疾驰炸开,泛起淡淡寒光。

“纯阳谢云流,请指教!”

那女子听后,并未报上师门,只是手中连环锁刀舞得虎虎生风,相较她略显单薄的身躯,不由让人心中赞叹,果真巾帼不让须眉。

随着谢云流一声呵斥,剑光闪烁,迎上对面的刀影重重,女子如离弦一般弹射冲了出去,大刀被她高高挥起,竟丝毫不见吃力,直直往谢云流头上劈去。

众人惊呼出声,为谢云流担心,一个眨眼却不见了谢云流的身影,女子抡刀砸入地面,激起碎石四溅,随着她的目光看去,众人在半空中见到了以逍遥游轻功跃于半空的谢云流,他身姿轻盈,周身衣角无风自动,还未等那女子反应过来,已将内力沉入丹田,往下落去,以金鸡独立之姿,直直踩在环刀上,女子惊愕欲将刀锋抽回,却觉有千斤压顶,动不得丝毫。

二人僵持不下,女子忽然将刀丢下,单手运劲直推谢云流面门,后者欲以剑抵挡,却见她手无寸铁,转念脚下一动踢向刀背,将女子连人带刀一同踢开几尺。

“兵不离手,你师父没教过你吗?!”谢云流声色俱厉,告诫那人,见女子双手又将环刀握紧,才说道,“再来!”

一时间刀光剑影,如闪电交错,李忘生见谢云流游刃有余,便放松了绷紧的身体,忽地察觉身后似有一道目光锁在身上,令他汗毛直立,侧耳细细一听,那脚步似乎还越走越进,手中渊归瞬间握紧,又分神查看谢云流的情况,若是状况不对,便于随时喊他一同动手。

心中打算还未落定,后面那人已经走近,“小郎君。”一声恭顺的称呼,让李忘生瞬间放松警惕,听那声音不用回头也晓得来者是何人。

转头看去,果不其然,正是那高力士。

谢云流那边应付自如,绰有余地,李忘生便依着高力士的意思一同退到人群外,寻了处安静地儿,后者才恭而有礼地说道,“临淄王今儿总觉心头不顺,又不让我告知小郎君,怕您担忧……但,下官还是寻了过来,想央您回去探看一下。”

“他……临淄王怎么了?没叫大夫?”李忘生将说到一半的话吞回,又换了称呼才敢询问。

“潞州事务繁杂,临淄王总是亲力亲为,昨夜转凉,许是感了风寒罢……”高力士一边说一边漏出关切神色。

李忘生心中系念已起,但转头再看人群中战至酣处的谢云流,一时不知如何抽身离开,恰得高力士及时开口建议道,“小郎君先行回衙署,我亲自在这边候着,若是谢道长寻你,我设法拖住他便是。”

这话正中李忘生所愁,他一面担忧李隆基,欲前去探望,一面又不想让谢云流见到自己与李隆基私交过甚,这会儿确是最佳契机,稍稍思量后,他点头对高力士道,“那师兄这边就有劳高大人了!”说着便要抱剑行礼,却被高力士一个躬身俯腰推了回去。

高力士的头垂得极低,含糊的声音低低地传来,“下官当不起小郎君这一拜!”

李忘生也不是迂腐之人,见高力士对待自己的态度和称呼,便知这人已经清楚自己的身份,何况日后李隆基如何对这人许以千百信任,他也是看在眼底的,于是也不再与他客套,急忙往潞州衙署走去。

李忘生急急忙忙赶回潞州衙署内李隆基所住宅院,一进门就见后者端坐在桌前,而漆木圆桌上摆满了各色珍馐玉食,原本慌乱的脚步不由一顿,李忘生清冷问道,“临淄王不是身体不适么?”

李隆基并未正面回答,而是抬手将面前的两个酒杯斟满,才回道,“若不是这个理由,我如何与你单独会面,来潞州好些天了,你日日与那谢云流形影不离,连和阿兄一起吃顿饭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吗?”他嗓音淡漠,带着遥不可及的孤寂。

李忘生听了虽心有不忍,但还是冷冰冰地客气回道,“临淄王公务繁忙,贫道不便多有打扰。”

“潞州事务确实繁杂……”李隆基将酒壶放下,顿了顿手,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好吧,是我的错。今儿好不容易得了空,你我兄弟二人吃顿便饭可好?”

李隆基将姿态放得极低,又一口一个阿兄自称,李忘生听得眉头紧蹙,最后缓步走到他身边的空位置坐下。

见李忘生态度顺从,李隆基难得露出宽慰的笑容,拿起筷子夹了一些嫩白的鱼肉放到李忘生的碗中,关切道,“这些都是你爱吃的!”

低头看着碗中肉质细嫩的鲜美鱼肉,李忘生执筷夹起放入口中,果然汁多味厚,异常可口,但他再开口又是另一种态度,“贫道修道多年,已经对吃食没有太多的偏好了,珍馐佳肴也好粗茶淡饭也罢,只为果腹,再过些年岁,辟谷也是指日可待。”

李隆基殷切的眼神立马收了起来,手上忙不迭的动作也停下了,他将筷子放下,语气平静地说道,“当初将你送到吕洞宾身边,只是为了让你远离朝堂纷争,并不是真想让你去修什么仙问什么道!”许是意识到自己语气太过强硬,又柔声挽回,“不过,你两个阿姊也遁入了道门,假若你真对黄老学说兴致不减,随吕洞宾继续修习也不是什么坏事,你日后接掌纯阳,当个国教掌教倒也不错。”

此话一出,李忘生面上立马冷若冰霜,“师兄先我入师门,我这当师弟怎可逾越,纯阳掌门之位怎么都不该由我接任。”

李忘生此言既忤逆了自己的安排,又再提到谢云流,李隆基难免勃然变色,手掌在桌面上重重拍下,厉声道,“莫要以为江南离这山高水远,我便不知在藏剑山庄发生了什么!”一边说一边怒目圆睁盯着李忘生,“你与那谢云流的暗昧关系最好早早断了,若只是普通师兄弟我也不会多加干涉,但要是有所逾距……你可千万别忘了自己身子与寻常男子不同,日后若是被发现,他还能如今日这般待你?”

提及这事,李忘生瞬间喉头发堵,含糊不清呢喃了一句,连他自己都未曾听清,更遑论李隆基了,后者颤抖着声音反问道,“你放才说什么?”

咽下一口唾沫,又轻声咳了一声,李忘生才喑哑着重复道,“他已经知道了……”

边上的李隆基瞬间惊愕不已,怒火中烧,愤愤喊道,“你说什么?!”他眼珠一转,脑中似是想到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你们?!”

“没有!”李忘生从那慌乱的表情中已经晓得他心中的猜测,连忙急声打断,紧接着又摇了摇头。

李隆基见他并未有撒谎的样子,才长舒一口气,抓着李忘生肩膀的手也倏然脱力垂下,在身侧无力地晃了晃,他低头垂眸看着一侧的地砖,过了许久才又黯然开口道,“从儿时起,我便将你以男子身份养大,从不许他人置喙,你是我李家男儿,这事儿不容改变。忘生,莫要忘了,你姓李,是这大唐李家宗族的血脉,因此,不管是在纯阳宫那边还是其他地方,我都不许与你屈居人下。”

霎时,两人齐齐陷入沉默,周围安静地似是进入了异度空间,听不见任何响动,连二人的呼吸都刻意放缓放轻了。

蓦地,李忘生心头一动,暗暗掐算了一下时辰,又转头看向外头日光偏移的位置,只觉以谢云流的性格,高力士拖不了这么久,但又迟迟不见他回来寻自己。

脑中突然回想起方才与谢云流比试的那位女子的异样,转头看向身侧的李隆基,不可置信一般说道,“那女子是军营里的人,是你安排的!”

李隆基不置可否,抬手端起青瓷酒杯一口饮尽,摇着脑袋道,“去年从凤凰山招安的江湖人士,如今任西北节度使刀兵营副指挥,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李忘生并不回答,只是厉声反问,“临淄王约我叙旧是假,设计我师兄是真,你让高力士留在那做了什么?!”

“不愧是我李家的人,不过,阿兄是真的想要与你一话旧事,不过似乎并不顺利……”李隆基淡淡地笑了笑,“至于你的好师兄——谢云流,此时大抵睡在哪个温柔乡里吧!”

话音刚落,李忘生已经奔了出去,却未走正门,而是跃上了屋顶,紧接着一串清脆瓦片响动连绵不绝。

李忘生马不停蹄地赶到大街中央,不久前聚在这儿的人早就不见了踪影,更不见谢云流与高力士的身影,他急切地拉过从身侧路过的小哥问道,“方才在这儿比试的那个年轻道士可知去向!”

那人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李忘生只得致歉将人放开,“打扰了……”

环顾四周,没留下一点痕迹,忽地李忘生余光瞥见一抹身影鬼鬼祟祟地躲在不远处的小摊后面,似是在偷偷监视自己,李忘生冷眼一甩,那人眼看自己已经被发现了,抬腿就跑,可李忘生已经运功跃起,腾空轻跳一脚踩在那人肩头,复落在那人面前。

这人身上穿得就是衙署内侍的衣裳,李忘生站定后仔细打量这人长相,竟还有几分熟悉,“这位大人甚是面熟,可是高大人手下?”

那内侍已经抖得如同糠晒,颤抖着声音道,“小的……小的姓刑。”他说着就欲跪下,却被李忘生一把拉住。

“李道长!是……是高大人让我在这守着……唉!”他甩了甩衣袖,又跺了跺脚,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继续道,“我知道谢道长在哪儿,你且随我来!”

刑内侍一路小跑领着李忘生往城东而去,不多久,就到了一出酒楼门前,抬手颤巍巍指着二楼道,“高大人将谢道长带到此处了。”

话说回谢云流那边,与他比试的女子虽不及他之三四,可刀法确实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因而每招都收了几分,还不时喂招套招,一番较量下来,得了不少收获。

轻松赢下比武后,转身去寻李忘生,却不见踪影,只见得高力士立在那处,谢云流收剑入鞘踱步过去礼貌询问道,“高大人可见着我师弟?”

高力士脸上堆满了殷切笑容,缓声道,“李道长方才有事儿先回衙署了,晓得谢道长比试完定会寻他,让我在这候着,告知你,莫让你担心。”

谢云流听后点点头,还想再问,又被高力士打断,“这许久了李道长还未归来,谢道长不若和下官先去茶馆候着吧,我让手下在这等候,等李道长回来,领着他去茶馆即可。”说完侧头往后呼道,“刑庭恩,你在此处等候李道长!”

后面一年轻内侍走上前,恭敬应是。

谢云流见高力士将事情安排妥帖,并未多有疑心,便与他一道往茶楼走去。

刚进茶楼,谢云流便觉异常,这店正对大街位置极佳,里头富丽堂皇装修华丽,可却只有寥寥几个打杂的小二,不见其他客人。

那老板娘殷切地将两人领到二楼雅间,亲自端茶送水,才开口问道,“高大人今日可有什么想吃的?”

高力士饮了一口甘泉沏的春茶,抬起眼皮瞧了一眼已经心生警惕但面色从容的谢云流,笑道,“今儿带了贵客过来,老板娘安排就好,只是莫要小气,怠慢了客人。”

老板娘听了转头将谢云流好一番端详,拍着手雀跃欣喜喊道,“哟!看着模样,莫不是这位便是临淄王新招揽的才俊?”说着用绣帕捂了捂嘴角,纤纤玉指在桌面上轻拍一下,叠声道,“高大人放一万个心,今日若是没把这位郎君招待好,我这店明儿就关门!”说完就退出了房间。

留得谢云流与高力士二人在房内面对面饮茶,气氛格外尴尬,还是高力士率先开口打破了僵局,“听闻谢道长替吕真人参加名剑大会,未曾夺得魁首,遥在潞州,力士也深觉遗憾。”

“胜败乃兵家常事,况且并非是一时失手,是我技不如人,何来遗憾,日后再战即可!”

高力士眼皮一挑,未曾料到谢云流如此年纪居然还有这番心性,难免心生钦佩,可念及李隆基的吩咐,又狠了狠心,继续道,“力士自幼也学过一些拳脚功夫,从谢道长刚入潞州,便瞧见了您手边的这把宝剑,不知力士可有机会观赏一二?”他目光落在谢云流放在一旁的南桓剑上。

谢云流蓦地皱起眉头,顺着他的眼神看了一眼身侧的南桓,心虽不悦,但还是将南桓递了过去。

“多谢!”高力士双手接过南桓,捧在手中仔细查看了许久,直至老板娘领了人端着酒水吃食进来都还没撒手,又过了一会儿,谢云流轻咳一声,低声提醒道,“高大人,饭菜快凉了。”

这时,高力士才如梦初醒一般将南桓放回到谢云流手边,笑着回道,“让谢道长见笑了,果然是把好剑,有幸开眼了!”

谢云流斜眼一瞥,南桓从他手里递过去再到回到原处并未离开视线,但心中仍旧疑惑不减,高力士借南桓一观并非只是要开眼这般简单,他从前深得圣母天后恩宠,今时今日又是李隆基的心腹,何种宝剑兵刃不曾见过,思及此处,谢云流抬手便要去摸手边南桓,却被高力士高声拦阻,“谢道长,我们先干一杯!”

谢云流心下了然,轻哼一声,将手收回,端起桌上酒杯递过去与高力士碰杯后,一饮而尽,高力士见状也如他一般,后又啧舌感慨道,“谢道长果真少年豪情!”

这潞州的烈酒一入喉,如烈马一般在喉咙里横冲直撞,又像烈火一样炽热腥辣,谢云流强忍着才没咳出声,兀自强撑起一个洒脱的笑容。

突然门扉被人推开,两人转头看去,推门探头的竟是这店家老板娘,她一手作福一手指了指隔壁屋子,轻声唤道,“高大人,隔壁雅间是太守大人,听闻你也在小店,让我过来殷请!”

高力士听后面露讶异,转头略带歉意地看向谢云流,低声道,“谢道长,太守之请不得不去,还请包涵力士的不周之处!”说着起身出了屋子,留得老板娘在后面轻轻关上门扉。

只有自己一人,谢云流立马收起礼貌性的笑容,警惕环视四周,又静静听了听门外,确定没人在暗处监视后,眼神锐利地落在了南桓剑上,他眉头微蹙,细细察看起剑身是否有异样,却不敢动手去触碰。

突然,大门被人猛地用力撞开,谢云流满身戒备抬头看去,就见一女子推门而入,脸上挂着明媚笑容,身上衣着却甚是淡薄暴露,似是番邦人士,头发微卷身带异香。

谢云流眸色一闪,冷脸问道,“姑娘,可是走错房间了?”

那女子已经将门关上,转身眯着眼睛将谢云流好一番端相,而后脸上笑容愈发灿烂,轻点着脚尖往前走去,带起一阵清脆银铃声,谢云流此时才发现这女子竟是赤足在地。

待靠近了,那女子才柔柔回道,“临淄王衙署里的谢道长,是你可不是?”说着一双柔夷伸了出来,就往谢云流肩头抚去。

谢云流侧身一躲,厉声道,“姑娘请自重!”

那女子听了却捂着嘴娇笑出声,卷曲的发尾在她如流霞的肌肤上拨弄,扭着腰又往前走了一步,侧过身就要往谢云流身上靠,后者急忙起身,见这女子好赖不分就要往外头走。

女子见他作势要离开,匆匆解下腰间丝帕,抬手往谢云流脸上拂去,那绣帕轻若娟霞,薄如蚕丝,带着奇异香味,谢云流虽已经往后退开两步,却还是被拂了一脸。

谢云流直觉着女子轻浮,一时怒火中烧,却又突然察觉眼前景象晃动起来,他伸手揉了揉眼睛又按了按额头,再睁眼时,眼前女子已经不见了,站在他面前柔和恬静,笑若繁星的人,不是李忘生还是谁。

“忘生?!”谢云流看着面前的人,只觉天旋地转,连人影都开始晃动起来。

那人轻启朱唇,笑着道,“你心里头想的那人,叫忘生?”

谢云流听得一脸疑惑,又伸手撑住桌子,不解问道,“忘生,你说什么胡话呢?”

“李忘生”脸上笑容更甚,双手柔柔地挽过谢云流的胳膊,领着他往一旁的幕帘走去,撩起厚重的帘子,后面竟是一朱漆雕花大床,紫云床幔,绣花铺盖。

谢云流被“李忘生”搀扶着坐到床边,这屋内异香更加浓郁,眼前晃动的景象也渐渐模糊不清起来,不知是因为他视线昏花,还是因为烟雾缭绕。

刚想刚开口询问,“李忘生”已经半跪在地,双手摸到谢云流腰间,作势要解开那黑白太极环扣带,谢云流难得一阵清醒,猛地抓住“李忘生”的手,呵道,“忘生!”

“李忘生”抬了抬眼皮,委屈地喃喃反问,“怎么?你不愿意?”

这一问,让谢云流耳尖都飞红了,“我……我。”他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手上却老实地放开了钳制“李忘生”的动作。

见他如此顺从本心,“李忘生”低着头狡黠一笑,手上已经利落地将腰带解开,顺势丢在地上。谢云流一身白鹤暗纹道袍没了腰带的支撑,瞬间敞开,松松垮垮挂在肩头。

“李忘生”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刚想伸手去将他亵衣也解开,突然似是想到什么,站起转身欲往屋子角落处走去,却被谢云流拉住指尖,回头一看,谢云流抬起脑袋轻皱眉头眸中满是憋屈,怯懦问道,“忘生,你要去哪儿?”

“李忘生”似是非常苦恼,又将那丝绢往谢云流面上一拂,后者竟顺势往后倒在床榻上,不省人事了。

“谢道长?”女子轻轻唤了一声,见他没有反应,才踱步走到屋子西南角,将那处隐藏的香炉熄灭。

一切完成后,再转身看向床上昏迷的谢云流,竟哼着小曲走了过去,她爬上床榻侧躺于谢云流身侧,一手撑着头一手抚上谢云流的脸颊,娇笑道,“这般俊朗男子,竟去当了道士,当真浪费!”说着手渐渐往下探去。

青葱玉指还未伸入谢云流的亵衣领口,就被一只掌心满是薄茧的大手死死钳住,女子疼地倒吸一口凉气,惊愕抬眼,就见本应昏迷不醒的人此时睁大了双眼,侧头怒目而视,那人眼眶泛红,眸子幽深暗不见底。

“怎……你怎么可能会醒来!”

谢云流双眼血色弥漫,声音嘶哑不清,低低吼道,“我见到李忘生了,他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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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耳白狗 | 2025-3-28 15:56:53 | 显示全部楼层
刑庭恩将李忘生带到了翠香楼,却不敢将人领进去,边上小贩看着觉得新奇,低声笑道,“这世道越发离奇了,一个内侍一个道士,居然也来这秦楼楚馆!”

李忘生瞬间呼吸一滞,也不管身边的刑庭恩,抬脚便往大门进去,刑庭恩在原地彳亍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跟了上去。

一进门,老板娘就迎了上来,见李忘生一身道袍打扮,心头顿时慌乱起来,忙不迭问道,“这位道爷可是走错地方了?!我们这儿可不是你能来的!”说着又瞥见他身后跟进来的内侍,眼角都不由自主抽搐起来。

李忘生见她打扮利落穿着不凡,便直直问道,“高力士人在哪!”

老板娘喉头一哽,从未想到居然有人敢在潞州如此直呼高力士大名,心知这也不是个好惹的,但碍于高力士的威严,一时间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结结巴巴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眼神直勾勾落在刑庭恩身上,却只得到那人越发低头的回避。

突然,二楼传来一阵凄厉尖叫,似是女子在高深呼救,“来人啊!救命啊!”

楼下众人齐齐抬头看去,那老板娘更是脸色惨白,惊呼道,“不好!”说完抬腿就往楼上跑,李忘生见状一个扶摇而上,与那老板娘同时赶到二楼雅间门前,将老板娘吓出一身冷汗。

房间里重物砸落在地面的声音不时传出,李忘生横眉冷对,掀起衣摆抬腿便是一脚,将门从外头踹开。

就见屋内凳子高桌各种摆件摔了一地,谢云流敞着衣袍衣衫不整,将一女子死死按在柱子上,单手钳住她的下颚,虎口越收越近,声音低哑地问道,“我问你,李忘生人在何处!”

那女子见有人撞门闯入,想要开口呼救却异常艰难,只得用力抬手往门口一指。

谢云流顺着她的手回头看去,就见李忘生一脸焦急地站在不远处,“师兄!”

此时谢云流双眼已经布满血色,如在世修罗,他松开对那女子的钳制,转身面向李忘生,微微偏头眯起眼睛似是在确认一般,忽地又大步走到桌边拿起南桓剑,利刃瞬间出鞘,剑锋直指李忘生。

这一动作让李忘生心头一颤,他不解开口,“师兄?为何……”

“不要叫我师兄!”谢云流厉声呵斥,将李忘生话语打断,握着南桓的手紧了又紧,往前走了不过两步,忽而手中失力,南桓应声落到地上,随后谢云流也瘫软了身子往一边倒去,幸得李忘生眼疾手快,将人扶着揽入怀中。

“师兄!师兄!”李忘生叠声呼唤,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屋内混乱的声响自然将隔壁的高力士引了过来,他眉头紧锁站着门口垂眸俯视着一众人等,先是给老板娘使了个眼色,让她将那满脸涨红咳嗽不止呼吸苦难的女子带了出去,再一看地上跪趴抖动的刑庭恩,心下已经有了判断。

往前一步跨进屋子,语气带着焦急询问道,“怎地如此混乱,发生了何事?”

李忘生声音一顿,微微侧头回看了一眼高力士,轻声回道,“师兄不胜酒力,劳烦高大人派人把我师兄抬回衙署!”他目光冷淡如冰,毫无温度,声音也带着刺骨寒意。

高力士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睛,身子忽地一震,顺从应答道,“一切自当听从小郎君安排!”

说完唤来了几名守卫,将谢云流抬了出去。

李忘生心中焦急紧跟其后,在将要出门的时候余光瞥见仍旧跪在一边的刑庭恩,低低说道,“这位刑内侍于我有恩,将来我还得找机会报答,高大人可千万帮我照顾好了……”

高力士侧过身面对李忘生,对上他冷若冰霜的却又带着笑意的面容,抖了抖嘴角,好不容易挤出一个牵强的微笑,才开口道,“既然是小郎君的恩人,那这小子日后必定荣华富贵、前途无量!”心中却暗叹,眼前这个往日身段柔软的少年,此时竟如此强硬,带着不似这般年龄该有的威严气度。

匆匆赶回潞州衙署后,李忘生便寸步不离地陪在谢云流床边,大门紧闭不让任何人进来,外头院子的凉亭里,李隆基背手站立,直勾勾盯着那屋子方向,却也不曾踏出半步。

过了许久,高力士才急匆匆从外面赶了回来,见李隆基沉默不语站在亭中,立即走了过去,躬身低语回禀道,“问过了,副指挥说谢云流功夫确实不错,比她门中师兄们都厉害许多。只是……”

“只是什么?”李隆基问道。

“我看那妮子似是看上了谢云流,言语间多番打听……”高力士斟酌措辞,谨慎回道。

“哼!让她死了这条心!”李隆基嗤笑。

“懂了,力士会妥善处理。”说着,高力士又探头看向那边寂静无声的房间,又看了看亭子外的当头烈日,叹息着摇了摇头,在李隆基没有任何指示的情况下,兀自走了过去。

“咚咚咚”高力士抬手轻叩门扉。

“小郎君,谢道长情况如何?”

屋内,李忘生目不转睛盯着昏迷不醒的谢云流,不做任何回应。

“这事儿,临淄王并无任何过错,若是有错,那便错在他与小郎君一母同胞,是小郎君的阿兄。”高力士沉吟片刻,听里头仍旧无人应答,又继续劝解道,“潞州本就事务烦乱,临淄王这会儿在院子里站了快一炷香时辰了,小郎君若还要置气,那就将怒气怪在力士身上即可,千万别坏了兄弟手足之情。”

话音刚落,吱呀一声,大门从里头打开,李忘生面无表情地站在里头,淡淡道,“劳烦高大人费心了。”说着越过高力士,往外向李隆基所在的凉亭走去。

“解药服下了,脉象也无异样,可师兄却迟迟不醒……”李忘生忧愁的眸子上眉头紧蹙着,结起散不开的浓云。

李隆基见他这样,立马将高力士唤来问道,“用的什么迷药,药劲怎会如此猛烈?”

高力士听后颤巍巍地垂首回应,“迷药我事先看过,只是普通迷香,只是那女子用了番邦的催魂术,说是会让人意识混乱任人摆布……但,解药也搜出来了,而且以谢道长深厚内力来看,应该不至于昏迷如此之久,力士也觉甚是奇怪。”

本以为万无一失,就算被发现,至少不会伤及性命,哪知出了这种差错,李隆基也觉面子挂不住,便开口安慰起来,“莫要着急,再等等……”

而李忘生怎能不急,自从年幼时候认识谢云流,这位师兄向来身子强健,从未生过大病,更遑论此时久久不醒还不知缘由,忧在心间愁上眉头,李忘生脸上布满了阴霾,眼神也黯淡无光。

李隆基见了先是一阵心疼,然后怜爱的感情忽地变成了对谢云流的不喜和嫌厌,他冷冷开口问道,“你当真如此中意他?”

李忘生沉默了许久后,缓声回道,“当初离开长安后,虽然日子清苦,但师父和师兄都待我极好,有什么吃的喝的都先紧着我,这些年师父教我学武论道,师兄……师兄更是待我如亲兄弟。”

“小郎君慎言!”高力士在旁边瞧见李隆基面色一变,立马启声打断。

李隆基虽已怒火中烧,但随之而来的则是满心愧疚,他摇了摇头,叹息道,“当年我势单力薄自身难保,初见朝堂风云,只觉护不住你,才将你送出长安,但……若你跟在我身边也不至于凄风苦雨,飘零江湖。”

“全当你说得对,吕洞宾与谢云流待你不薄,但我也未曾没有给过他们恩惠,你莫要错把感恩之情误当其他感情……也不应该为了报恩,将自己后半辈子搭进去。日后这纯阳宫掌教,必须是你,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哐当”一声,谢云流躺着的房间内传来东西摔碎在地的声音,李忘生急忙快步赶去,李隆基与高力士自然也紧随其后。

推开大门,就见谢云流站在桌边,双手撑在桌上,身形似乎还有些摇晃,可能是醒后想要喝水,却没有站稳,桌面上的茶壶水杯被扫到地上,碎了一片。

此时谢云流仍旧踉踉跄跄,李忘生连忙大步上前,搀扶着将人拉回床边坐下,门口李隆基见状,沉声道,“既然谢道长醒了,那便好好休息,若仍有不适之处,务必派人去请大夫。”

说完,头也不回地领着高力士离去了。

李忘生侧耳听得两人脚步声离开了院子,才起身将门关上,再转头,就见谢云流低垂着头颅,他头发未束,披散在两边,将脸覆住,看不清表情,李忘生只能瞧见他微微颤动的双睫,似是看向下方摊开的掌心。

谢云流双手生得极为修长白净,又因常年握剑,关节指尖磨起不少茧子,此时他将手指舒展开来,又紧紧握成拳头,似是观察着什么,过了一会儿翻转看向手背,又将拳头放开,手背上的经络根根分明。

李忘生站在几步之外,见他这番动作甚是熟悉,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他声音颤抖着喊了一句,“师兄。”

谢云流动作一滞,浑身肌肉明显紧绷起来,散发着令人可怖的气息,带他缓缓抬头看向李忘生的时候,后者从那双如墨色般深沉的眸子中,竟然分明看到了烧灼的愤怒。

一时警铃大作,李忘生晓得自己不可思议的猜想是对的,连忙往后推开几步,却不想被谢云流提前预料,抓住先进,只见后者早就从床边站起身,取了挂在床头的南桓,直直向李忘生压了过了。

李忘生本只想闪躲,可习武多年,凛然而至的兵刃让他条件反射地解下腰间渊归以做抵挡,两剑虽都未出鞘,可兵器相撞仍是溅起星火点点。

铁器相碰的“呲呲”声格外刺耳,刮拉着屋内二人的耳朵。

谢云流咬着牙根,手上力气不减,愤愤问道,“李忘生,你处心积虑将我诱到潞州,到底和临淄王有何算计?!”

李忘生听了眉头一挑,见他竟然并非全不知情,因此高声反问道,“你当真是我师兄?”

“好!好你个李忘生,又是这般无辜状!”谢云流此时才发现,面前的李忘生容貌甚是年轻,一双眸子含了春水一般摇曳传情,配着那微蹙的眉头,当年恰是这副皮囊“骗”得他心动不已,此时再看,竟仍让他心有不忍,转念又思及李忘生如何哄骗师父,谋算万千,最后导致自己远走东瀛,谢云流不觉有恨反倒生出浓厚悲哀,他哑着嗓子凄厉道,“原来当初设计我叛出华山,你是和李隆基勾结的计谋……”

“从未有过!”李忘生急忙打断谢云流的无端猜测。

“方才你二人在外头的交谈我听得一清二楚。”谢云流声音越来越低,透着无尽的失望。

“师兄既然说自己什么都清楚,那可还记得自己晕倒之前,在翠香楼发生的事情?”李忘生高声质问,“又可还记得在扬州,在藏剑与我说过什么?!”

谢云流握剑的手忽然收了力气,而后脱力垂在身侧,南桓剑失了主人的手,重重摔在地上,谢云流踉跄着步子往后倒退几步,脚跟触到床榻边,瘫坐到床上,失了神魂一般眼神呆滞地望着地面。

李忘生立马收起渊归,又上前将南桓拾起挂回原处,凑得近了,谢云流的眼神暗自移到李忘生腰间的渊归上,眸子紧缩,低声道了一句,“我又将这剑送给你了……”

不是质问,不是反问,更加没有感情,似是在和自己确认一般。

他痛苦地将眼睛闭上,似觉不够,又抬起双手捂住,呼吸也愈发急促,带着不可察觉的哽咽,而后从嗓子底挤出一句,“你先出去,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师兄?”李忘生眸光闪动,满含不忍。

“就当……师兄求你!”这句话似是从牙缝中说出,带着妥协与恳求。

“好……”李忘生见他痛苦异常,急忙答应,然后带上门出去了。

只留得谢云流一人在屋内,这极静的环境让他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沉稳犹如钟声,带着年轻生命的律动。

待他情绪平息后,才怔怔起身走到房间角落放置的铜镜前,这镜子做工极为精良,打磨地光滑似冰面,镜子里的人眉眼如画,身形挺拔,只有那双眸子透着不可忽视的风霜雪雨,仿佛穿越了时空,深邃苍凉。

忽地,谢云流抬手将亵衣尽数解开,仍由其掉落在脚边,镜中的身躯风华动人,白净健硕,紧绷的肌肉处处洋溢着年轻的光泽,没有风雨摧残后的创伤,更没有刀剑割裂肌肤后留下的丑陋伤疤。

抬起右手,直愣愣往前想要触摸镜中的自己,却在指尖碰到镜面之前瑟缩着收回了手掌,生怕这场迷人的镜花水月被自己的鲁莽打破,又坠入那无间地狱与苦雨凄风中。

“庄周梦蝶,终究何为真实,何为虚幻?我到底是那个出走东瀛纯阳叛徒,还是如今的华山静虚子?”谢云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叹这人生无常,又轻笑出声,笑这命运弄人。

之后在潞州暂住的日子,两人相处间的氛围变得格外尴尬,谢云流思绪混乱,不知以何种身份面对李忘生,便时时刻刻躲避,刚到此地日日相伴外出游玩的时光便一去不返。李隆基在一旁将此种变化看在眼底,每每问起,李忘生只道谢云流身子仍旧不适,以作推辞,并未言及其他。

李隆基是何等人,浸淫权场观人无数,明知他所有隐瞒,但却不追问,如今状况,正称了心意,他乐见其成。

两人同住一院,谢云流便经常早早出门,李忘生难得与他碰面,却被李隆基时常领在身边,见了潞州大小官员和各色江湖才俊,李隆基只介绍他是“华山吕纯阳的二弟子”,其他溢美之词也从不吝啬,“玉虚子”的名号终究在潞州地界远远近近地传开了。

偶有谢云流回来得早的时候,李忘生余光瞥见那抹身影匆匆从扇墙闪过,欲拔脚追上,却被一旁的李隆基拉住衣角,脱不开身,转眼又陷在这熙攘红尘交际里。

某日,李忘生难得推开李隆基的邀约,得了空在屋内等待大半日,才听见院中传来了谢云流渐渐走近的脚步声,又等他进了屋子,才起身寻去。

谢云流的房门大敞着,李忘生静静站立在门边,却不进去,有意将身影隐藏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谢云流的声音蓦然响起,“站了那么久不累吗?”李忘生听后定了定神,抬腿跨进房间,又轻声问道,“师兄这些日子在忙些什么?”

“我忙?怕是不及师弟……”他讥笑道,又从怀中取了一块丝帕放到桌上,打开一看,竟是从扬州带走的那半截黑色香烛,又继续道,“我又去了一趟翠香楼,楼中所用迷香与扬州的不是同一种类。”

李忘生忍着他的讽刺,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师兄怀疑,扬州那些人其实是临淄王的安排,他欲嫁祸李裹儿?”

“我为何不能怀疑他?你对他未免太过信任了!”谢云流浅浅地抬起眼皮,睨了一眼李忘生,又垂下眸子,勾起嘴角笑道,“就因他许诺你纯阳掌教之位?”

“忘生从始至终都未曾图谋过纯阳道统,也曾多次表明姿态,日后只有师兄才能承接师父衣钵。”李忘生恳切陈辞后,又反问谢云流,“说到许诺,反倒是师兄将自己许诺过的话全数忘得一干二净!”

谢云流被他问得哑口无言,眼神几欲闪躲,可天生的傲气使他无法容忍,于是指尖在掌心软肉上用力一掐,尖锐地疼痛令他心尖也跟着颤了颤,随后开始口不择言起来,“若不是你先用花言巧语哄骗,我怎会……怎会说那些轻薄之词,”

话说到这,李忘生蓦地脸上泛起红晕,可声音依旧清冷,“师兄如今竟开始颠倒黑白起来了,花言巧语是你,言辞轻佻还是你,若说哄骗……难道不是师兄哄骗于我?”

谢云流喉头一哽,结结巴巴道,“你……我离开不过二十载,你怎变得如此牙尖嘴利,说你一句还我三句!”

“若不能言善辩,还如木头一般不知辩驳,那般劫难后,怎么护得住纯阳……”李忘生忆起往事,叹息不绝。

谢云流东躲西藏,凄风苦雨,远走东瀛,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李忘生不知。

李忘生殚精竭虑,四处奔波,各方周旋,看过多少冷眼听了多少闲言,谢云流更不知。

遥遥二十载,迢迢万里路。

虽说,此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但隔得远了,离得久了,失了音信,再怎么心意相通也难以想象对方身处何种困境。

如今将昔日往事挑起一角幕帘,暴露在阳光之下,赤裸不堪,两人之间气氛,狼狈窘迫又带着些许含糊情思。

高力士一到门口,便见屋内两人默默不语,各自低头看向桌面,神色各异,他轻敲身侧木门,低声道,“力士,可是打扰到二位了?”

这一声打破僵局,二人如梦初醒,谢云流才抬手匆匆将桌上香烛用绢帕裹了塞回怀中。

“高大人可要事?”李忘生转头问道。

“临淄王刚接了长安的旨意,招他十月返回……未免引起各方怀疑,托我前来告知二位,可先行一步,莫让人察觉。”

谢云流与李忘生对视,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一件事,李隆基即将启程回长安,那韦后一党叛乱之日也快要来临。

“我与师兄会安排好行程早些回去,高大人可回去复命,让临淄王放心。”李忘生颔首回道。

而谢云流则阴恻恻斜眼睨了一眼高力士,眸中寒光闪烁,意味不明,但绝不是什么善意眼神。

高力士察觉到谢云流的敌意,窃窃笑道,“当日是力士的失职,还往静虚子多加谅解!”说着,又向着谢云流深深鞠了个躬。

谢云流冷哼一声,“劳烦高大人‘多番’照顾了!”

对面的李忘生察觉到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又见谢云流身上杀气凌冽,立马起身挡在二人中间,隔断这来回交锋的眼神对峙,嘴上还忙道,“若是有机会,我还想去与临淄王辞别,不知高大人可否代为安排?”

高力士连声道好,“李道长想要见临淄王,随时去即可,不必如此多繁文缛节!”

待高力士离去,谢云流原本深沉的脸色更添几分暗云,似那大雨将至前天空中厚重的乌云,阴沉沉得,让人倍感压抑,忽地他起身与李忘生对立而站,质问道,“李隆基让我们暗中离去,你为何要去和他辞别?还有,什么叫做你想见便能见!何时你与他关系如此密切了?竟然连我这个当师兄的都不晓得……哼,也是,那般贵重的狐裘,之前他也是说送就送!”

李忘生眉头紧蹙,从对方滔滔不绝的言语中分明听出另外一件事,那便是谢云流此时还不知道自己与李隆基的关系,想来那日他醒来并未听完全两人的交谈,只听得最后李隆基谈起掌门之位。

“二十年不见……师兄身上杀伐之气愈发浓厚了。”李忘生想起方才谢云流身上毫不遮掩的阴森寒气,不由心中一震。

谢云流却只是勾了勾嘴角,又垂下眸子,神色黯然道,“高力士当年奉李隆基之命率神策军追杀我一年之久,你若过上几天那种颠沛流离的日子,便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了!”

此话一出,李忘生的心如同被千百根针扎了一样,绵绵密密地疼着,却又不知伤口在何处,无法纾解不能忽视,他倒吸一口凉气,哽咽道,“方才是忘生失言了……”说着,垂下头颅,两鬓的碎发随着他的动作垂落到脸颊两侧,连白皙的鼻尖也泛起淡淡桃粉。

如此示弱姿态,看得谢云流喉头一哽心痒难耐,狠了狠心,嘴上又讥讽道,“你在李隆基面前也是这幅绵软模样?”

李忘生听得一愣,不知谢云流这会儿又发的什么疯置的什么气,为何又提及他人,却不再谦恭顺从,凛声呛道,“那师兄这两年来的种种许诺,是否也只是一时头脑发热,意乱情迷?”

从华山雪域之巅到西湖藏剑秀水,又到扬州对花许愿,虽说不上花前月下,但也曾有过耳鬓厮磨,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字字情真意切,从未鬼迷心窍,又何谈意乱情迷。

思量许久,终究,谢云流只是冷漠转身,取下床头悬挂的南桓擦拭起来,他声音冷淡察觉不出任何情绪,“渊归是把好剑,既然赠与你了,便好好收着,至于其他……今时不同往日。”

沉默了良久,李忘生轻声回道,“忘生知道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去。

屋内谢云流擦拭剑身的手忽地就停了下来,周围安静地只能听微风刮过树叶的婆娑声,还有谢云流急促有力的心跳,如擂鼓锤动,掀起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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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耳白狗 | 2025-3-28 16:02:19 | 显示全部楼层
两人虽有要事在身,但也不急着去长安,而是在途经华山的时候回了一趟纯阳宫。刚到山脚驿站谢云流便开始忐忑不安,巍峨险峻的华山近在眼前,上面有他日思夜想的家和家人,这条归乡之路他从未奢求过,但今日竟然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踏上归程。

这些时日,谢云流总能梦见“前程旧事”,有时是他独自一人赴藏剑之约,却每每在庄中休憩的床榻旁见到李忘生的睡颜;有时是他独坐华山思过崖,群山之巅呼啸而过的寒风将他年少的欢喜尽数吹散,而抬眼一看斧劈刀凿的崖壁,却见到李忘生拢了衣裳坐在床头,眉眼含怯,却丝毫没有责怪自己撞破他秘密的样子。

李忘生将马匹交给一旁的马夫,见谢云流微微抬头望着云雾缭绕间若隐若现的纯阳宫,眸中怀念之情溢于言表,便过去低声宽慰道,“师兄,我们回来了……”

当真回来了吗?谢云流长叹一口气,不该发生的都发生过了,纵使吕洞宾和洛风不知详情,但他与李忘生都心明如镜,那是将两人横隔开的万丈鸿沟,是扎入两人心上的尖锐针刺,但无论如何路已经在脚下了,纵使长路艰险,荆棘密布,都该正视面对。

从山脚一路往上,身边的一草一木都熟悉异常,令他心潮澎湃,直到看到“纯阳宫”三个字的匾额,谢云流才突然明白何谓近乡情怯。他视而不见旁人的招呼,心无旁骛地直奔太极殿,却在门槛前迟疑了片刻。

吕洞宾于晨曦初露时,已收弟子禀报,故此一闻外头响动,便出声询问,“回来了?”

原本以为一礼一揖便了事,谢云流却直愣愣往前几步长跪在地,低声道出心中的歉意与悔恨,“师父,云流回来了!”

谢云流双膝跪地,头深深一叩,吕洞宾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跪惊得睁开双眼。却见谢云流低头不语,李忘生眼角泛红,他向后者投去探究的目光,轻声询问,“下山途中可是起了什么风波?”

李忘生沉思良久,眼中闪烁着复杂的神色,终于缓缓开口,道出了那句真挚之言,“师兄仅是思念师父罢了。”

吕洞宾轻笑,心中却涌起一股暖流,“这小子,竟也会牵挂我了?大抵只有每回下山嬉戏,才会在返程的夜幕下,挂念我是否已经安然入梦,是否会逮住他偷溜下山的行径。”

“与师兄下山时,探访扬州旧居,那里的每一砖一瓦都承载着了他幼时的记忆,估计是那温馨的日子令他一时感慨。”

吕洞宾捋着长须,缓缓踱至谢云流身旁,细细审视其身高,笑容中透露出一丝戏谑。“时光荏苒,你那时尚年少,身高刚刚及为师腰。”说着还伸出手比划一下。

李忘生见状,便向启声禀道,“忘生还需与掌事的弟子交接了一些门户内的杂事……”得了吕洞宾的首肯后转身离去,留下一片宁静。

屋内师徒二人相视无言,吕洞宾微微一笑,眼神中藏着玄机,缓缓问道,“下山这么久,你的功夫可曾荒废?”

谢云流回道,“虽未摘冠,却日夜勤练剑,功夫如影随形,未曾一日稍歇。”言罢,轻轻一挥袍袖,取下腰间南桓,递于吕洞宾。

吕洞宾微微颔首,目光如炬,就见那宝剑光华流转间,尽显匠心独运。“此剑非凡,真不愧是藏剑山庄之秘手铸就,锋利绝伦,实乃江湖利器。”说着,又高声唤道,“走!去外间演示几招,让纯阳弟子共赏你之剑法!”

今日纯阳宫一众弟子,亲眼目睹吕真人指点谢云流绝技,实乃幸事一桩,围观者云集,里外三层,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唯独一人未至,似缺一抹亮色。

这边谢云流收剑入鞘,剑气未息,英姿飒爽立。一孩童跣足疾驰而来,口中直呼师父,纯真笑声如春风拂面,令人心生欢喜。

谢云流闻言回首,洛风身影便映入眼帘。

童影如风,愈行愈近,又和扬州码头,渐行渐远的身影交织重叠,诉说着不同的故事。谢云流疾步上前,眼中闪烁着难以言表的怀念之光,仿佛时光停滞在那刀光剑影的扬州码头。

“风儿?”梦中的亲人,突然蹁跹而至,谢云流心中一时隐隐作痛。

洛风站定后轻展衣袂,先深施一礼,尔后才如孩童般撒娇道,“师父和师叔这次下山去了好些时日,风儿好想你们……”

谢云流喉间梗塞,硬生生地将悲伤吞下,声音沙哑地说道,“为师,也好想风儿……”

这些时日,洛风察觉,师父与师叔下山归来,似有异于往常。那曾习惯追随师叔的身影、探寻师叔踪迹的师父,如今却常常静守自己身旁,传授武艺剑法。

洛风施以大道无极,单足而立却似飘摇欲坠,忽又偷偷抬起落地的脚尖,本以为会得谢云流一顿痛批,却撇见后者静立如松,目光投向远方的三清殿,李忘生便在这殿堂之内,日复一日地忙碌着。

若非今日谢云流心思飘忽,洛风的偷懒定然逃不过他的法眼,此刻洛风卸了劲儿,将手中利刃放下,鼓起勇气怯怯地唤了一句“师父”。

谢云流如梦初醒,缓缓转身,一眼望见洛风小脸仰望着自己。本欲诘问,为何停下剑招,却见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一软,轻声细语问道,“风儿可是疲惫了?”

洛风立马摇了摇头,又问,“师父和师叔是起了什么争执吗?”

谢云流眼神飘忽,淡然回应,“未曾有过。”

洛风低垂着眼眸,长剑在地面随意划过,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分明就有,风儿看得出来!”

他学着大人口吻轻叹一声,又继续道,“往日师父总会领着我与师叔一同进食,这次回来后,便未曾有过一次!还有,师父以前瞧见好玩的都会收着拿去给师叔看,这都过了好久了……师父,你为何要与师叔置气?师叔不好吗?”

谢云流心头一震,楞楞回道,“你师叔,他当然是极好的……”

“那你就不要生他的气了嘛!”洛风急忙上前,扯着谢云流的衣摆摇晃不止。

“风儿为何会觉得是师父在生师叔的气?而不是,师叔在生气,故意躲着我?”谢云流蹲下身子,与洛风平视问道。

“师叔性情温良,从未见他与人争执……”洛风说着,突然停了下来,这话不能再往下说了。

谢云流轻嗔微怒,指间捏住洛风嘟嘟的脸颊,佯装嗔怪,“难道为师就是性情乖张,常与世间为敌?”

“疼!疼!师父,撒手!”洛风求饶喊道,待谢云流一退,他即刻伸手轻抚脸颊上的红晕。

须臾间,他又肃然起色,以手轻抚那虚无缥缈的长须,缓缓深沉说道,“云流,你至情至性,洒脱不羁!”那样子分明就是在模仿吕洞宾,说着踱步渐渐逃远。

谢云流一个踏步往前将人逮住,提溜着衣裳后领,狠狠说道,“好小子!居然敢戏弄起为师来了!小心罚你抄道德经!”

洛风苦着脸回道,“风儿可以抄道德经,但师父不能再生师叔的气了!”

谢云流虽嘴硬,心却柔软如絮。“并未有争执或者置气,只因你师叔事务缠身,离别华山已远,诸多事宜亟待解决,我不便打扰他。”

洛风颔首称是,“师叔近些日子确是忙碌,连饭食都无暇顾及了。”

谢云流静默不语,其心却如流水般涌动,暗自将此事记下。

次日,谢云流途径厨房,恰见那负责李忘生日常起居的弟子,手捧着饭菜,一脸愁容地站在灶火台旁。

谢云流心念一动,便如风般轻步于厨房之间,带着几分好奇,向那身影询问,“为何这般表情?”走得近了,就见那弟子手中饭菜早就凉透。

“每日从去热腾腾的饭菜总是放到凉了都不见玉虚子动筷,日日如此,也不知那淡薄身躯还能撑几天……”弟子言语中带着叹息。

谢云流面露无奈,眼中藏着叹惋,伸手从那人手中接过凉透的饭菜说道,“你去歇着吧,这儿交给我就行。”将人打发走后,不一会儿,厨间炊烟又袅袅升起,佳肴香气四溢。

等谢云流端着饭菜,举步至三清殿后堂门前,李忘生已正伏在案桌上沉沉睡去,静如幽兰。

近观之下,李忘生面庞惨白如雪,血色全无,颔骨下的消瘦清晰可见,眉头微蹙,眉宇间的阴霾仿佛藏着未了的烦忧。

谢云流轻轻放下手中的饭菜,目光再投向那堆叠的册子,每一页都载着门中寻常的细碎事务。他亦曾亲手打理过这些琐碎,只是久而久之,觉得不胜其扰,便习惯性地交给了李忘生去操办。

见李忘生酣睡模样,应该不会立刻醒来,谢云流便径直坐到了他的身旁,铺开卷册,执笔挥洒,开始了那繁琐至极的批注工作。

李忘生不过一时困意来袭,稍微打盹休息,刚刚还沉浸在梦境的温柔怀抱中,此时忽而转醒,他缓缓睁开双眼,迷蒙中,谢云流的身影映入眼帘,那人低头沉思,目光深邃如海,神色凝重而专注。

方自梦中醒来,李忘生神志尚未完全清明,犹似醉卧云端,言语不清,他缓缓撑起身躯,口中轻轻哼了几声,又低声唤了一句师兄。而后,软绵绵地往一侧瘫倒,恰似柳絮轻飘,竟直接靠在谢云流肩上。

那人肩头,仿若春风般温暖惬意,李忘生却瞬间如惊鸟般睁大眼睛,猛地弹射而起。

他的呼吸急促如潮水,冷汗如雨湿透背部,又暗中打量谢云流的表情,见他并无波澜,心湖如镜,才敢启齿,轻声致歉,“忘生逾越了。”

谢云流眉宇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轻抬右手,指向桌前的饭菜,“抓紧时间吃了,莫要麻烦厨房那边又热一次。”李忘生顺着谢云流的手指,目光移向那碗热气腾腾的食吃,香气四溢,令人垂涎欲滴。

心知谢云流特地送来饭菜,李忘生心怀感激,还未言谢,他已悄然离去。低头再观案桌上的册子,谢云流的字迹龙飞凤跃于纸上,每一笔皆尽显其风流剑意。

李忘生轻叹一声,抚额沉思,自嘲刚才举止轻佻,不知是否会惹人生厌。

正当李忘生思索着如何戒掉这个怪癖,那边李隆基的密信应时而至。

信中透露,扬州的失踪女子,其行踪已被探寻,可惜救援未能及时,半数人已永赴黄泉。此事背后,颇有几分蹊跷,安乐公主与上官婉儿确实牵涉其中,然非她们亲手所为,似有神秘苗疆人士暗中相助。这群人在长安悄无声息地蛰伏了许久,留下的线索如同星辰散落,尚需时间拼凑出他们的踪迹。

谢云流与李忘生在房内将信件读完,随后立即烧毁。

“苗疆人……”谢云流轻抚下颌,自言自语,“难道是那醉蛛老儿?!”

思及长安人屠之谜,二人骇然心惊,醉蛛老人于长安内外肆虐,哀鸿遍野,生灵涂炭,此事令人叹为观止。

“往昔不可重现,我们应即刻启程,前往长安!”李忘生急忙建议道。

谢云流自是万分赞同。

两人扬鞭催马,骏马如风驰电掣,疾驰至长安城门前,却意外见到那个让他们多日来刻意回避的人——李重茂。

那是他们刻意绕开的刺,如今重逢,二人各自心中五味杂陈,波澜如潮水般汹涌。

若说谢云流与李忘生之间的隔阂误会,确实只是两人之事,但事事必有由原,或是因为谢云流冲动妄为至情至性的品性,亦有李忘生不可略去的怨怼,当然少不了引起一切事端的李重茂。

这会儿见到那人站在长安内城宽阔大路旁,高高挥动手臂打着招呼,李忘生难得生出逃避的念头,本以为可以以一己之力将事事都安排妥帖,完美避开那令人痛心的结局,可谢云流的突变让一切又变得不可控起来。

而谢云流此时心情亦是复杂难言,站在远处唤他名字那人确实李重茂没错,但却不是他记忆里那个李重茂。他脑海中的此人与他颠沛流离,远赴东瀛,早就没有这时候李唐皇室子弟的风度与神采。

这是与初醒之时见到李忘生完全不同的感觉。若说初初见到李忘生是两种灵魂里复杂情愫的糅合;那此时见到李重茂,便是因已经知晓对日后可能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而心怀不忍。

谢云流的心从来都是善的,这是吕洞宾悉心教导的结果,也是他的本心本性,他缓步走向李重茂,轻声问候,隔着二十载的蹉跎时光,“你,近来可好?”

“云流兄为何如此发问?我在长安当然安好!”李重茂不解其意,满头疑惑,忽地他又看着谢云流身后不紧不慢跟过来的李忘生,眸中神色一闪,才又咧嘴笑道,“原来李师兄也来长安了,许久不见!”

纯阳建立之初,圣母天后派遣长安洛阳两地年幼的李氏子弟尽数上纯阳拜师,说是为了修身养性,但其实不过是给纯阳立派开宗造势,因为李重茂便常常称呼谢云流为师兄,只是后来两人越发熟络后,谢云流婉拒了这个称呼,两人便开始直呼对方名字,而对李忘生,他却还是尊称一声师兄。

李忘生听得这声师兄,愣愣地抬起头,目光落在那许久未见的稚嫩脸庞上,心头万千思绪掠过,最后只化做一声冷淡推辞,“温王抬爱了,贫道当不起这声师兄……”

李重茂一时哽住,不知往日这不争不抢如玉般的人今儿为何如此淡漠,言语间虽未夹枪带棒,但划清界限的姿态已是显而易见。他将目光移到谢云流脸上,也未从上面见到一丝意外神色,似是李忘生此番表现是意料之中。

“此处不是话说的地方,不如与我一道去酒馆小酌一杯?”李重茂笑着邀约。

却不想谢云流毫不留情拒绝了,“我师兄弟二人来长安还有要事在身,等得了空,我自会去找你叙旧。”

得了谢云流的应允,李重茂只得连声答应,“那便不多耽误你们,重茂会备上好酒等云流兄赴约!”他有意将李忘生撇开,却不知这会儿两人的心思早就没在他身上了。

匆匆告别后,谢云流与李忘生又牵着马走了一会儿,才听得谢云流低声说道,“刚进城门就有人跟着了,得想办法甩掉!”

李忘生佯装打量街边小贩摊子上的物件,余光瞥见一抹熟悉身影,心中暗道不妙,“我们兵分两路,将人甩开后在西市老地方汇合!”

此法正合了谢云流心意,因此他微微颔首表示同意,脚下步子一转,与李忘生岔开了道路。

先说这边,李忘生牵着马头也不回往巷子深处走去,后面的脚步紧紧跟着,似不怕暴露,待走到墙根转角,不见了其他行人的身影,才低声唤道,“出来吧!”

李忘生转头去看,却见一人从墙角侧身闪过,那人头戴黑色兜帽,身上金色链条随着他的动作轻晃摆动,衣袍大敞,肌肤略深,而一头银色卷发格外招人眼球。

“陆危楼?!”李忘生蓦地睁大眼睛看向眼前面无表情的西域男子。

“你无需如此意外。”陆危楼于青砖墙前,一脚落地,另一脚悬空,尽显悠然自得,却恰好封住了李忘生的前行之路。“那姓高的内侍往谢云流那边去了。”他再开口,其话语如惊雷动地。

李忘生方才轻瞥所见身影正是高力士,他原以为李隆基只是找他有事,却没想到高力士竟直奔谢云流而去,想到谢云流与高力士之间的恩怨,他的脸上不禁流露出淡淡的忧愁。

“先别惦记你师兄了,你为何不问我找你何事?”陆危楼不满自己被忽略,本来此行就不在他的计划之内,又被人忽视,因而提高声音提醒。

回过神,李忘生缓缓抬头,目光重新凝聚于陆危楼,认真应对起当下局面,“请问陆兄有何指教?”

陆危楼突然收起戏谑之色,正色言道,“我已去过洛道。”李忘生听了这话,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是好。却见陆危楼抬手将兜帽往下拉了拉,遮住了大半张脸,似是有意掩去自己的表情,“那颗药丸,可曾还在?”

李忘生不解其意,略带疑惑,但还是从腰间取出了那个玲珑瓷瓶,递了出去。

陆危楼微微仰首,因兜帽遮映,李忘生无法窥见其眼中藏着的秘密,只觉他那一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夜空中的星辰,静静地照耀着手中的瓷瓶。

许是察觉到李忘生探究的目光,陆危楼又忽地低头垂首,“霍桑让我带句话给你,“这东西可助你得心中所求。”这话没头没尾,李忘生听着,如坠云雾之中。
见李忘生一脸疑惑,陆危楼“啧”了一声,不耐烦地又补充道,“我见过遥峰了……”

遥峰,那个男婴的名字,李忘生他瞬间领悟了药丸的奥秘,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初时,震撼如潮水汹涌,转瞬即逝;深思之际,方觉一丝微妙的不适。阿萨辛定是早已洞悉自己的秘密,此番陆危楼来访,必是也是知晓内情。

陆危楼见他眸中警惕如冰,笑意盈盈道,“难怪他不肯轻易托人传话,非让我亲赴长安。”

李忘生从这只言片语中窥见阿萨辛的用心良苦,连忙向陆危楼致谢,“感激陆兄不辞劳苦。”

陆危楼却只是撇撇嘴角,道起一些往事,“我们尚在西域时,他的心海,藏着深深的苦楚,你恐怕难以置信。”许是觉得今日话太多了,陆危楼欲踏足而去,李忘生急切追问,“陆兄此去,可有目的?”陆危楼沉思片刻,缓缓道,“回大漠。”

“沙海茫茫,陆兄可是已找到洞悉那永恒的信仰之光?”

“信仰之光常伴身侧,凡心之所向,皆因圣火之耀。”

“那阿萨辛……”

“李忘生,你道教有句话,叫同道相爱,同艺相嫉。我与穆萨,从来不是同道中人!”

西域的往事,如风过无痕,陆危楼的身影也如烟云般消散,巷角回荡着他最后的告别,“我找到了光明的方向,李忘生,你又将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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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耳白狗 | 2025-3-28 16:05:58 | 显示全部楼层
话说那头,谢云流游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巷,高力士悄无声息紧随其后,静待时机。谢云流忽而回首,高力士轻车熟路,藏于马车后,呼吸轻浅,准备随时行动。

不过片刻,高力士探头一探究竟,谢云流已不见踪影,只余孤马伫立街头。他步履匆匆走出,目光所及,谢云流依旧不见。心急如焚之际,忽闻身旁摊贩细语,急步上前询问,“刚才那位牵马而行的道士,其行踪你可知晓?”

小摊贩见高力士气度不凡,料定他定是权贵之人,忙不迭地笑迎上前,恭敬地回答。“那年轻道士,往南巷深处疾奔而去,似乎怀揣着什么秘密,连那匹马都弃之如敝屣。”言闭,右手一指。

果不其然,高力士袖中掏出金锭,递与小摊贩,尽显慷慨大度。

高力士急匆匆探巷而去,然而左右寻觅,却不见谢云流的身影,心中涌起一丝焦急。倏然间,一声清朗如金石般的男子之音,自他头顶响起,穿透长空,直接送至耳际。“高大人,何事也做起这尾随人的勾当?”

高力士依声觅影,抬头就见谢云流于墙头独坐,一脚曲膝,一脚垂放,嘴角勾起一抹戏谑,似乎在等待一场好戏上演。

眼中掠过一丝惊讶,旋即恢复了往日的从容,高力士神色自若,波澜不惊,轻笑回应。“谢道长,英姿不凡,今儿个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力士不过是奉命而为,无意冒犯,还请谢道长海涵!”

说着,他轻轻一拱手,全当致歉。

见谢云流静默无声,目光锐利似剑,审视着自己,高力士方才温声细语地邀请道。“临淄王请静虚子一叙!”

出了南巷,马匹已于树荫下悠闲地吃草,跟随高力士指路,二人轻装简从,径直踏出长安城,消失在人潮之中。

见着李隆基是在长安城西的一座高山悬崖边,这处地势险峻,巍峨延绵,却有凉亭孤影摇曳,如临深渊。

谢云流步入凉亭,见李隆基沉浸在黑白世界,未觉其扰,默然观棋局片刻,李隆基才开口笑道,“听闻纯阳静虚子,不仅剑法卓然,棋艺更是妙不可言,不知可否解开我这死局?”

谢云流低头凝神观棋局,李隆基左右博弈,布局精妙,宛如龙游浅滩,胜负难辨。

漫长的等待过后,他终于拿起那枚黑子,轻轻地放在棋盘上。瞬间,整个局面如同打开了闸门,那条蓄势已久的黑龙汹涌而出,扑向了无垠的大海,掀起了惊涛骇浪。

李隆基目睹此景,不禁轻笑鼓掌,赞叹道,“果然不出所料,吕纯阳亲手栽培的得意门生,自有一番风流。”

“谬赞了!”谢云流不动声色,宠辱不惊。

忽然李隆基话锋一转,“吕纯阳门下一脉相承,同门之间,谢道长观你师弟,又是怎样一人?”

谢云流听他提及李忘生,呼吸微顿,心生疑云,反问道,“临淄王此言,莫非另有所指?”

李隆基轻笑间,安然若素,语气温和,声音如清泉悠扬,“谢道长自是翩翩风雅之才,但我观你师弟亦是风光霁月,不似凡品。”

谢云流闻言,目如刀光闪烁,声似寒霜凝冽,冷喝一声“临淄王之言,究竟何意?”

“那样翩跹少年,常伴身侧,相携纵马,又是千依百顺,谢道长就没生出其他心思?”李隆基言语轻佻,意有所指,狎昵惑之。

谢云流被人戳中心思,眸光闪动,定了定神,回道,“我待师弟如至亲……”忽而话锋变利,如寒芒剑刃直指李隆基,“倒是临淄王,又是生的何种不堪欲念?”

李隆基被他突然而来的敌视弄得措手不及,轻抬手将一旁蓄势待发高力士挥退,才勾嘴大笑出声,“谢道长多虑了,我已有妻妾三四,子嗣数名。”

然而谢云流依旧面色不善,目露鄙夷之态。

忽地,李隆基朗声大笑,起身轻挥衣袖,转身踱步行至崖边,突然这群山之巅大风骤起,将他衣摆吹得猎猎作响,李隆基却神色自若,俯仰天地。

谢云流走到他身侧,顺着他目光所及之处望去,就见不远处整个长安城全数收入眼底,磅礴气势,尽显天朝圣都风采。

狂风中,李隆基的声音悠然传来,“万里山河,红尘乾坤,我已回长安,定不会轻易再离去。今日谢道长既然敢赴约,那我便将话一次说个明白。来日我入主大明宫,是时势造就,但你并非我心中所属的国教执耳!”崖边大风呼啸,将他的豪言壮语尽数吹散,谢云流却听得一清二楚。

“我纯阳一门建立之初虽得临淄王多番襄助,但也并非任人轻易拿捏!况且,日后若是家师意属师弟,将纯阳道统托付于他,定不会因畏惧临淄王日后的显赫尊位,而是忘生武功道学,乃至心性,都承得起那份重担!”

这话字字珠玑,情真意切,惹得李隆基转头侧目,向谢云流投去意外目光。

“与谢道长相识数年,我竟今日才开始了解你!”李隆基细细打量着不亢不卑、立如青山之人,心中又起惜才之念。

“对你师弟,当真没有其他情愫?”李隆基附身前探,低声又问。

“没有……”谢云流垂眸闪躲,心口不一。

别过李隆基后,谢云流满怀心事匆忙赶回长安西市,刚到客栈门口,眼尖的店小二已经上来将他手中牵马的缰绳接了过去,并高声招呼道,“这位道长,里面请!”,红黄相间旌旗在头顶随风微动,夕阳的余晖已经映照而来,给长安城笼上一层金色单纱。

见店小二利落地将马牵往后院的马棚,谢云流不再多思烦忧,抬脚走入店内,此时天色迅速地擦黑,店内已经点燃了大大小小的蜡烛以作照明。

谢云流刚一进门,就见大堂内正对着大门的四方桌旁静坐的李忘生,灯火通明,如星河倾泻,撒入那人一双明眸中,烛影摇曳,在他眼底闪动,似是荡开一纹银河。

与四周喧闹极不相称,兀自静坐不语,低头凝视桌上油灯的人,有着一份独特的宁静与安详,似是误入这喧嚣红尘中的异客,独自闪烁深邃的光芒,点缀了这片天地。

若说李忘生是这世间的外来者,那谢云流又何尝不是漂泊他乡的远游人?两个脚步蹒跚的灵魂,踏入这条异域河流,就像两颗星子被放逐到另外一片星空,绽放着只有彼此才能见到的微光。

那寂寞孤单影,忽地一下击中了谢云流心底软肉,不知在自己离去的恒久岁月中,在华山之巅的冰天雪地里,李忘生是否也曾独照青灯,与孤影对酌。

甩了甩头,将脑海中发散开的猜测全部清走,谢云流才大步流星向那人走了过去。

李忘生听得动静,见谢云流身影靠近,桌底下紧握瓷瓶的手便悄悄收回袖中,将东西藏了起来,又连忙问,“师兄怎么去了这么久?可是与人起了冲突?”

“没有。”谢云流在他手边落座,又觉不妥,方补充道,“甩开那人费了点时间,这才回来晚了。”

“师兄,可知道那人是谁?”李忘生端茶递到嘴边,掩去不自主的神色,做着他最不擅长的事儿——套谢云流的话。

“以免打草惊蛇,并未多加注意。”谢云流连连摇头否认。

“哦……”李忘生心知谢云流与高力士,亦或者其后的李隆基,必有接触,但谢云流竟刻意隐瞒,也不便再追问,以免引他疑虑。

面前的谢云流,并非从前那个年轻气盛的静虚子,李忘生对他知之甚少,心中没底。

二人坐于桌边,一言不发,各自心思无数,直到店家老板过来贴心询问,“谢道长,李道长,今晚可是还如往常,入住小店?”

这家客栈,因为价格公道,又较为僻静,是纯阳宫弟子来往长安办事的指定住处,所以与老板也算是旧相识了。

听闻此言,谢云流面露讶异,转头看向李忘生,虽不曾责怪,但语气略显僵硬,“你先到此处,怎么没有与店家将房间定下?”

李忘生一时愕然,他半日里心中念念全是陆危楼那番惊天言辞,浑浑噩噩来到这店中坐下后,便只盯着那装了药丸的瓷瓶呆坐,哪儿还记得其他繁事,此时谢云流开口追问,只得支支吾吾回答,“我,忘了。”

店家见状就忙说,“无妨无妨!李道长刚进来我就见他心事重重,便不好过来打扰,但这会儿天色渐晚,小店的客房也快没了,所以才过来叨扰两句!”

李忘生惊讶抬头,直视那店家,好奇地问道,“今日我来店中后,确实觉得人来人往,比以前热闹许多,貌似连街上人流都熙攘了不少。”

店家怯怯笑道,“李道长不常踏足凡尘,有所不知。”他转头张望四周一圈,见无人注意这边,才俯身低声解释起来,“近半月来,朝中提拔了不少外地的官员入长安当职,都是拖家带口的,刚到这边暂无住处,便在城中大小客栈暂居,等置办好了宅院就会搬进去。”话闭,店家又讪讪一笑,朝着李忘生微微作揖,谢道,“承李道长吉言,小店生意确实好了许多!今儿房间就剩下一间上房了,是个套间,两张床!因着数年受纯阳宫上下照拂,才给二位留了下来,只收两位一份银钱!”

店家一番好意,谢云流和李忘生连忙起身道谢。

“贵派弟子道心侠骨,惩恶扬善。于我们这般平民百姓也是多番照顾,今日不过举手之劳,可当不得二位的谢字。”店家一边回礼,一边挥手唤来小二帮他们把行李拿到楼上住所。

走入房间,谢云流便觉腹中饥饿,喊住小二让他随便送些简单吃食上来,再转身打量房内。

说是套间,其实就是两间简单的屋子,里头是卧室,外面做起居用,外间靠窗多放了张床榻,平日里上头放的是矮桌,晚上撤走,铺上被褥便可供一人躺下休息。

此情此景,倒是与在藏剑山庄那时有几分相似,只是此时的谢云流怕是再难拉下脸面与李忘生同床共枕,抵足共眠。

正当他面上窘迫,三缄其口,那边李忘生已经将自己的行囊放到窗边的塌上,“这次轮到我睡这处了,师兄可莫要再与我争。”

谢云流走上前摸了摸那梆硬的塌板,又觉这处虽靠窗,但却背着风向,夜间应不会太凉,才点头应允,淡淡称好。

不一会儿,小二敲着门进了房间,端来的吃食是简单的米粥馒头和两碟小菜,见李忘生坐在塌上,便连忙走入里间,从角落的木柜中搙出两床被褥,一边走还一边说,“这被褥是去年冬天新做的,甚是软和,铺一床盖一床,客人无需担心晚上着凉!”

说着麻利地将铺盖整理好了。

谢云流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暗道自己方才的种种动作甚是多余且可笑。

用了些吃食,两人便默契地各自分开做晚课,谢云流才运功一个小周天,便睁开了眼睛,对此时身体中的内力他不满已久,但却也知心急也用,只能暗自找寻其他破解之法。

他将紧握的拳头松开,起身欲关门睡觉,刚走到门边手已经触碰到门扉,突然一阵心虚袭来。

之前说今时不同往日,旧事莫要再提,欲和李忘生理清关系的是他,但今晚这门若是自己动手关上了,岂不是显得格外刻意。这般避讳,不正好就说明,自己待李忘生不同于其他纯阳弟子。

思忖再三,谢云流终究将手讪讪地收了回去,踱步回到床边,又低声朝着外头的李忘生说了一句,“夜深了,早些睡吧。”

谢云流脱了外袍,刚想躺下。就发现,若是自己躺在这枕头上,那视线刚落在外头那人的身影上,但又不能将门关上,因而抓起枕头狠狠丢在另一头,才睡下去。

许是这番动作弄出的声响太大,谢云流睁眼一瞧,李忘生的影子刚好被烛光照耀投射到门窗上,他只需将脸侧向外面,就能窥得一角,此时那人应是完成了晚课,抬手解着头上的发髻,衣袖随着他的动作摆动,又被灯火呈送到窗纸上,摇曳生姿。

斩断情丝心犹乱,千头万绪仍纠缠。

烛微灯晃,清影映南窗,本应是一番皎皎良景,谢云流却皱着眉,痛苦地阖上双眼,忽地又翻身朝向床里,尽力蜷缩起身子,努力忽略掉外头那人宽衣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李忘生将谢云流翻转腾挪、辗转反侧的声音听在耳里,却不敢开口询问更不敢探头去看,只着一身淡薄亵衣静坐于榻边,良久,直到身上觉得微凉,才无言地吹灭烛火,复躺下歇息。

房间里外瞬间全部陷入幽暗中,过了许久,直到李忘生的呼吸清浅地听不见了,谢云流才悄然转过身,映入眼帘的只剩一片漆黑昏暗,不由扼腕叹息,这一声长叹如同远山钟鸣,遥遥飘传至另一人枕侧。

身上身下的被褥厚实,棉絮松软,李忘生却迟迟无法入眠,他双手从肩头伸出,紧紧抓着被子的边缘,努力将呼吸放缓,在黑暗中愈发深邃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屋顶,也不知过了多久,双眼渐渐泛酸,才缓缓闭上。

又过了几日,天还未亮二人就被高力士敲门的声音吵醒,来人只嘱咐他们今日不要出门,在客栈耐心等候临淄王的到来。

于是两人便顺势起了个早,于房中安心等着,但直到天光大亮,外头街上的叫卖声过来好几轮,桌上新送来的茶水都凉透了,李隆基才堪堪推门而入,却见他行色匆忙,发丝凌乱。

见状李忘生立马起身问道,“何事让临淄王如此慌张?”

李隆基一面回答,一面抬手整理了一下发冠,又将衣裳拉平整了,“刚下朝,衣裳都是中途在马车里换下的。”他突觉口渴难耐,探手触到冰凉的茶壶,低头又见桌上点心也只有一叠白糖糕,便沉声将门口候着的高力士唤了进来,吩咐道,“上一壶热茶来,另外要一份桂花糕,多加蜜酱。”

高力士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便将东西全部备好,端了进来。

茶是上好的碧泉仙茗,色泽透亮,茶香清心,桂花糕香甜诱人,上头点缀的花蜜金黄甜腻,散发着桂子幽香。想来这些高级玩意不是这家店能呈得出的,也不知楼下守了多少人,随时等待差遣。

高力士给三人斟好了茶水,才低头退出房间。

李隆基浅酌一口,觉着喉头顺畅了,才继续开口道,“最近朝堂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想必你们来了这几日也是有所耳闻,官员提拔任用更如家常便饭,但却无一不是韦后与李裹儿心腹。如今朝中内外,斜封官数以千计,前些月崔湜从襄州刺史提至尚书左丞,也是上官婉儿和李裹儿从中作梗,而韦捷、韦灌一众韦氏子弟均入军中担任要职,朝政大权,岌岌可危。”

谢云流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心中一惊,却面不改色,“崔湜?”

李隆基转头看他,蹙眉反问,“怎么?谢道长认识此人?”

“打过一次照面,不算认识,但这人确非善类。”

“虽不知谢道长与崔湜有何过节,但此人确实有些手段。去年他收受贿赂、卖官鬻爵,大肆破坏朝廷科举,本应去江州担任司马一职,但李裹儿在圣人面前多次进言,他才得以该授襄州刺史,这才没半年,又任尚书左丞,这职位比他被贬之前倒相差无几了。不日他将回长安复命,此事引起朝中许多人的不满,其中最甚莫过于当初弹劾他的李尚隐,今日上朝时,李大人在朝堂上耿直上谏,却被呵斥退下,想来已是引得圣人的不满,日后少不得平添灾祸。”

“又说那驸马都尉韦捷,本就不是士兵出身,不过是韦后家戚,便直接到军中统领千骑,如此胡闹妄为,又将在沙场上英勇守卫我大唐疆土、保家卫国的士兵们置于何地!”李隆基越说越气愤,言辞愈发狠厉,手掌猛地一拍桌面,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气恼,手掌颤抖不止。

这些名字、管制、调任,二人此前也有所听闻。但与当年不同,往日远在深山里,避开俗尘事,只当是朝廷正常的官员罢免,如今深陷其中,才觉其中明枪暗箭比之江湖的刀光剑影更为阴险诡谲,棋差一招便是天下翻覆,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而谢云流,更是深受其害。

“临淄王可有应对之法?”谢云流抬眼看向李隆基,见他虽是咬牙忌恨,但却不见慌忙之态。

李隆基意外抬头,迎上谢云流探究的锐利目光,轻笑回道,“我回长安不过月余,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这番言辞,谢云流自是不信,离动乱只有不到半年,若是李隆基此时还未有所部署,怎可一夜之间拨弄风雨,翻天覆地。

二人眼神之间,你来我往,剑拔弩张。

谢云流刚欲开口质问,李忘生却提前打断,“不知扬州那些被掳走的姑娘,如今怎样?抓她们的人,可有线索?”

这时,李隆基才将目光移开,落在李忘生脸上,缓和了语气回道,“救出来的人已经全数送回她们家中。当时我手下人一路探查直至李裹儿的公主府,见墙根斑斑血迹,本以为人是被关押其中,但后来多日蹲守,才探明并非如此。”

“之后又是连日守候,才在半夜等到一个奇诡的身影闪身入了宅邸,但他们没有我的命令,又碍于李裹儿公主的身份,不敢贸然进入,却还是等着那人出了公主府一路追踪到城外。回禀的人说,那怪异之人进了一个黑暗洞窟,后寻得良机,才将里面关押的女子救了出来,却只是其中一部分,大多数已经遇害。”

说着,李隆基从怀中掏出一个琉璃小瓶,里头漆黑的液体深邃诡异,摇摇晃晃,他将那瓶子轻轻放在桌上,目光沉重,继续说道,“这是从那洞窟中取回的,就这么一小瓶,是我手下数条人命换来的。”

一时间,房内陷入哀默,李忘生抬手欲将那瓶子拿在手中细看,哪想谢云流高声阻拦,“住手!我来。”说完,就见他快速伸手将桌上的东西抢先一步拿了过去,未有丝毫犹豫。

李隆基在旁边将一切收入眼底,垂着眸子,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巡视,却不作声。

谢云流将手中琉璃瓶端详片刻,见无异样,便缓缓将瓶塞揭开,顿时一股恶臭散出,充斥了整个房间。

谢云流急忙将瓶塞盖上,李隆基已经率先扯出袖中手帕捂住鼻尖,李忘生也被这气味熏得深皱眉头,连连挥手,欲将臭气散去几分,“这气味着实难闻,却有几分熟悉感。”

此话一出,谢云流顿时脑中灵光闪动,从怀中将取出一块绢帕放在桌上,等他把绢帕打开,半节黑色香烛便露了出来,“这些香烛兴许就是用这奇怪的液体制成!”说着他又抬眼看向李隆基,试探问道,“临淄王既已损兵折将,应该不至于什么都没有查到。”

李隆基点头称是,斟酌了片刻,才继续道,“这些液体里,融了那些女子的皮肉筋骨……”

谢云流与李忘生双双骇然。

“如此骇人听闻的邪术,难怪制成的香烛会有那般离奇的致幻效果!”李忘生心尖猛跳,厉声呵道。

谢云流虽未发一言,但脸色难看至极,一时似那乌云密布的天空,极为阴沉。

“那奇诡的苗疆人已经离去,若是你们还想探得详细线索,可去城外洞窟搜寻,今日我逗留已久,想来已将他人目光引至这个客栈,你们日后需多加防范,切不可大意轻心!”细细叮嘱后,李隆基便起身要走。

李忘生立马相送,行至客栈门口,见身侧无旁人打扰,才探身轻道,“如今奸臣当道,以临淄王之品性,断然不会坐视不管,毫无应对之法。”

李隆基哼笑出声,目光柔柔地落在李忘生肩头,叹息回道,“都是朝廷命官,受皇命封诏,我确实没有任何办法,除非……”他眸光闪动,诡谲阴险,狡诈突显。
“除非什么?”李忘生急忙问其后话。

李隆基将嘴覆至李忘生耳侧,轻声再言,“除非他们死于非命,毙于江湖侠义之手!”

这话如雷霆乍落,惊得李忘生脊背发凉,汗毛直立,他瞪大了眼睛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半步,却被李隆基一双大手钳住胳膊,不得动弹半分,对面的人垂眸相看,目光冷静不似玩笑,“临淄王的意思是?”

“除了你,我不相信任何人,包括你的师兄——谢云流!”李隆基目光灼灼,比头上的朝阳烈日还要炙热几分。

思索良久,李忘生蓦地抬首迎上那人的目光,点头同意,“此事,我可以助一臂之力,但……临淄王必须给我一个许诺作为报答!”

得了应允,李隆基面上稍显缓和,“所求何事?”

“日后,若是临淄王腾雾化龙,一主天下。那我师兄无论做了何种事情,都不许清算于他。”

这话没头没头,李隆基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连声答应,“谢云流确是个人才,他若是改了这刀锋般性格,能为我所用,我自不会将他怎样,还会保他一身顺遂!但前提是,他不能站在我的对立面,挡了我的路,假如他敢有所忤逆,即便是你师兄,我也不会心慈手软,这话你回去转告他,让他凡事三思而后行!”

说完便提起衣角跨上马车,扬长而去,未留给李忘生任何商量的余地。

李忘生一路走回二楼,心头千思万绪,方才李隆基那些话分明就是让他瞒着谢云流与其谋事而动,而之后,虽看似给了的允诺,但那话着实暧昧不清,而且这话怎可能说于谢云流听,挑衅意味十足,以谢云流的性格,想必当场就要夺门追上,与李隆基唇枪舌剑,争论一二。

待他步入房门,就见谢云流仍旧坐在桌边,一动不动,如方才自己出门时候那般,只是手中多了一杯茶水。

“师兄?”李忘生探身轻问。

却见谢云流忽而暴起,捏着茶杯的指尖突然用力,关节泛起煞白,转眼那瓷白茶杯就被他用力摔至脚边,又低声吼道,“若我当年晓得那醉蛛老怪还身负如此罪恶,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了结他的狗命!此次若是还让他从我剑下逃走,谢某日后便舍了谢云流这个名字!”

说完提起手边南桓,与门口的李忘生擦身而过,快步往外走去,下楼的脚步声如擂鼓阵阵,急切错杂,李忘生匆匆拿了剑跟在其后,路过店小二时,又停下喊道,“小二哥,劳烦将我们的屋子打扫一下!”

再转头时,谢云流已从门外挥鞭驰马飞过,如一阵旋风,掀起烟尘无数。李忘生立即调转方向,往后院马棚奔去,长安城内不得纵马,但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事后若被追究,又得再欠临淄王一个人情。

待小二上楼进屋,就见遍地瓷杯碎片散落,桌上尚存的杯中仍热气仍袅,那一叠价值不菲的桂花糕一动未动,兀自散发出幽幽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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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耳白狗 | 2025-3-28 16:10:44 | 显示全部楼层
骏马嘶鸣如雷霆,雄鹰振翅冲云霄。谢云流扬鞭策马,一路往长安城外奔腾而去,铁蹄驰骋之处,无不引起一阵喧哗和围观,自然也是惹得城中守卫官兵的警觉,紧紧尾随追捕。

直至城门口,已设好了一排木栅栏做围堵用,谢云流见状俯下身紧贴马背,伴着铿锵疾风,纵马跃起,如破浪快箭,飞过栅栏,一骑绝尘而去,唯留尘烟飞扬。
城门守卫一时警铃大作,欲集结队伍出城追赶,忽又见后方城内又有一马昂首奔来,应是与方才那人是一路的,随着守卫长一声令下,一众城门守卫持枪一字排开,以做抵挡。

李忘生暗道不妙,唯恐伤了人命,立即拽紧缰绳将马蹄停下,那边守卫们见状举着长枪就想将人团团围住,却见一马车匆匆赶来,门帘撩动,从上头走下来的人居然是高力士。

高力士下了马车,忙上前拉住那守卫长官解释道,“他二人是奉了临淄王的命令,出城有要事去办!还请大人宽容一二。”说着,又侧头看向一旁小心戒备的李忘生,高声喊道,“李道长还不马上出城,莫要耽误了临淄王的大事!”

见此情形,李忘生立马点头向高力士致谢,手上缰绳扯动,调转了马头往一旁绕过守卫士兵,一路扬长而去。

待风尘消散,侍卫长抬手将面面相觑的守卫士兵召回,又拉着高力士的手走到一旁僻静之地,低声笑问,“高大人!方才那两位道士,当真是临淄王的人?”

高力士昂首轻哼,垂眸斜斜的睨了一眼身旁赔笑的人,倨傲回道,“怎么?高某人的话都不可信了?”

“不敢不敢!”守卫长连忙抱拳揖礼,语气中满是恭敬与攀附之意。

又说李忘生快马加鞭往城外而去,细细辨得呼啸风中谢云流的去向,一路驰骋,热血沸腾,心却凉了半截,马蹄催动万里尘埃,踏碎点点落红。

行了许久都不见谢云流踪迹,李忘生却发现这个方向竟是李隆基方才所说城外洞窟所在,一颗悬了好久的心才稍稍放下。

等他掠过一处溪流,绕过葱郁竹林,就见一匹孤马垂首在树荫下吃草,连缰绳都未系好,得亏这马一路奔波累了半日,才没有走远。李忘生翻身下马,上前将两匹马全部系在树边,才探身往杂草后的洞窟望去。

这处洞穴里满是幽暗,入口长满了奇花异草将它遮掩隐藏,若不是走近,决计发现不了,一些新鲜的踩踏痕迹甚是清晰,想来应是谢云流不久前进入的时候留下的。

李忘生以剑为杖,拨开葱茏枝叶,俯身钻入洞中,才见这洞穴内甚是宽敞幽深,黑暗中似有点点萤虫,闪烁着缕缕微光,走近一看才发现竟是岩石上自带的奇异光点。

再往里走,四周愈发漆黑起来,阴风凛冽,裹着些许铁锈和腐烂的气味,让李忘生不禁感到脊背发凉,借着萤火之光,他一边感叹着鬼斧神工,一边寻找着谢云流的踪影。

李忘生越探越深,先是伸手不见五指,待他逐渐适应漆黑环境后,惊觉不远处竟有一点昏黄烛火,低垂摇曳,穿透了黑暗,似是在向他招手,再往前几步,那半寸微光如梦如幻,恍若岁月的涟漪,映出谢云流孤寂的身影。那点点跳动的烛火,如微弱的星子,散发出一缕神秘的淡淡轻烟,围绕着谢云流翩翩流转。

火光微动,其后谢云流的脸庞也渐渐变得迷蒙不清,一双眸子将合未合,直勾勾凝视着几步之遥的来人,神情复杂,欲语还休。

李忘生虽觉奇怪,但见那人是谢云流也便放松了警惕,抬脚往他那边小心探去,可总觉面前之人虚虚实实,恍若梦境,且这人嘴角微扬,唇边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如晨间轻雾。又想起接连几日两人之间愈发礼貌而疏离的关系,李忘生便顿下脚步,轻声问他,“师兄为何表情如此奇怪?”

谢云流眼皮一抬,眸光闪烁,反问道,“怎么?不喜欢我这样看着你?”他眸光流转,含情脉脉,话闭竟伸手欲抚摸李忘生的脸颊,后者一时羞怯,往后躲开半步。

见此情形,谢云流蹙眉嗟叹,“难不成还在怪我?”他脸露万般无奈,苦涩继续问道,“怪我当初意气用事离开纯阳?抑或是怪我连日来对你冷淡,还是怪我违背诺言负情薄幸?”

李忘生惊愕失色,连忙摆手,否认道,“都没有!”说完就想上前几步,欲阻止谢云流再说下去。

突然,身后竟然多出一只手将他堪堪拉住,李忘生戒备转身,手中渊归即将出鞘,却瞥见自己身后居然是谢云流!

“师兄?!”李忘生顿时目瞪口呆。

却见谢云流手中握了块绢帕捂着口鼻,嗡嗡地声音从那后头传来,“你放才怎么兀自往那边走去?喊你也不理我,你可知那处相当危险!”

说着便示意李忘生往那边小心走去,二人齐齐往下一看,李忘生才发现下面居然是一个深坑,谢云流又将手中的火折子吹亮些,就见坑底密密麻麻的蜘蛛网裹着大大小小的乳白色的蛋,那些东西一跳一跳似有呼吸,竟全是活物。

李忘生不禁背后一凉,只听“刺啦”一声,边上的谢云流已经将捂着口鼻的绢帕撕开了,一半分给了李忘生,才解释起来,“这洞窟里面充斥了那种黑水一样的毒气,我方才刚进来的时候不慎中招,往里再走还不知会有什么遭遇,得需小心谨慎!”

接过绢帕,李忘生才察觉那布块竟是湿透的,他学着谢云流的动作将口鼻捂住,忽而闻到苔藓的湿润气息,想来应是浸了石幔渗出的水渍,再一闻,居然还有少量血腥味。

昏暗的洞窟中,李忘生努力打量起身前领路的谢云流,许久才见他握着火折子的手心似乎有血液滴落,落在地面岩石的滴答声被洞窟中石乳滴水的声音掩盖。

“师兄进入洞窟后也中了这毒气,那……师兄中招后见到的是什么?”竟让你需划破掌心才能脱离幻境。

这突然一问,让走在前面探路缓行的谢云流脚下一顿,良久,他侧过半边身子,将目光投向身后紧紧跟随的李忘生,那眼神竟与方才幻象中所见有七八分相似,其意也是不明而喻,被看之人立马侧头躲避,谢云流便也不再启声回答,继续往洞窟幽暗深处走去。

两人绕开不少蜘蛛蛋,又不知默声往里走了多久,直到双双体力渐失,急促低喘,方觉异常,李忘生停下脚步,将前方的谢云流唤住,“师兄,我们似乎一直在绕圈。”

谢云流并未回头,但也停下了步子,手中暗掐,心道不妙,竟已过了三个时辰,二人于这黑暗甬道中似无头苍蝇一样,借着手中一点火光,根本找不到出路。

幸好两人有利刃护身,身法武学又属上成,才得以保全性命,若是其他人误入这洞窟,不是被困死就是被那些蜘蛛吞入口腹。

谢云流从衣角撕出一缕布条,又见他用布条遮住双眼系于脑后,李忘生立马知他欲意为。这洞窟中必有奇妙阵法将两人双眼蒙蔽,可此处不见天光,以纯阳观天之法不得辨出方向,如今两人功力尚薄无法强行破阵,因而谢云流欲遮住双眼,以其他四感为心眼,洞悉真途。

李忘生本想效仿,却见谢云流忽地向他所在方向斜斜地伸出一手,他心跳如擂,在这静谧之地显得格外震天,又听谢云流道,“若是遇见危险,还有你可拔剑一战。”

这竟是将两人性命全部托付于他一人之手,李忘生感慨万千,眼前的人虽与自己分隔数十载,但这份信任却从未减退,比之年少时候,更甚。

伸手前探,郑重放于谢云流手中,李忘生不由想要退怯,却换得那人的反手紧握,还未等他将心中忐忑与脸上的潮红按下,谢云流另一只手中的火折子竟燃烧殆尽,顿时二人陷入无边幽暗之中。

“跟上。”谢云流转身往回走,手上稍稍用力,将仍在发愣的李忘生扯了一下,领着一路寻找出口。

李忘生眼前一片漆黑,却仍能感知些许方位,耳边除了滴答水声,就只剩下谢云流与自己的呼吸。

忽地,静默的洞穴里传来谢云流突兀的声音,他似是想要打破这片宁静,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李忘生不敢打扰他心眼观路,兀自无言听着。

“在东瀛那些年,虽与大唐中原远隔重洋,但也不是没有一点这边的消息,藤原家安插了不少武士在这边,每逢单数月,便有秘信传回,只是路途遥远,常常误了时辰。”他默默述说起往年辛事。

“因藤原家主有心拉拢我,于是与我相关的信件都会誊抄一份送来,我得到关于纯阳的最后一道消息,便是你即将接纯阳道统任掌门一职。方才我一时大意,吸入致幻毒气,所见之人确实是你。一身月白风清立领宽袍,头顶五色莲花冠,分明就是一派掌门人的模样。但我却觉得合适极了,心中未曾升起一点气愤与不满。”

他长舒一口气,继续道。

“我本以为,自己对你是有嫉恨的,对师父是有怨怼的,可方才见你那副打扮,才惊觉,我只是不能接受纯阳宫那些年所发生的一切都与我毫无瓜葛,分明我才是与你们关系最为密切的,后来竟反成了局外人。”

谢云流一番情真意切的陈词,听得李忘生心头发颤眼眶一酸,刚想启声安慰几句,忽地却见前头一道光亮,“师兄,我们走出那迷阵了!”他急切喊道,说着快步向前拉着谢云流往那光亮出口走去。

行至那处,才发现不过是一块天圆地方的拱状洞穴,步入其中,能见头顶一约莫井口大的口子,投下来依稀天光,竟也将这不小的洞穴照得亮亮堂堂。

李忘生打量着那处出口,盘算自己和谢云流是否可以从那处飞身穿过,却迟迟未听得后者言语,因此立马转头去瞧,竟见谢云流已经将眼前遮挡取下,一双眸子死死盯着两人紧握的双手,这里光线黯淡,辨不清其中情绪。

李忘生突然觉那只手似是被烈火灼过,炙烫非常,他快速将拉着谢云流的手收回,离了那温热掌心,又有冰凉的洞中穿堂风吹过,顿时手心寒凉起来。

谢云流未对此多做言语,兀自转身打量起这方寸空地起来。

又说这微凉洞穴内,明显好几处打斗痕迹不说,瓶瓶罐罐与桌椅也摔了一地,地上深深浅浅的斑驳痕迹一看就是干涸后的血迹,也不知当初是怎样的激烈场面,竟层层叠叠凝成了黑色。

其中最为显眼的,莫过于中央放置的一口巨鼎,比一人还高,边上用木材搭起梯子方便走上鼎口,“走,上去瞧瞧。”谢云流将唤李忘生一同前去,步上木梯后,才觉这口鼎的巨大,竟能容下两个成年男子,虽底部已经被人砸破了一道口子,但仍旧让人心生恶寒。

鼎中之前也不知装了何物,从那缺口处全部流了出去,谢云流跃下木梯,行至缺口处俯身探查,见这儿还残存了些许流水经过的痕迹,许是这些时日山中的雨水冲刷,将这些恶行洗刷殆尽。

谢云流眯眼再看,又发现岩石边上隐约还留着些许黑色斑驳,蜿蜒曲折,与岩石浑然一体,若不仔细观察定然无法发现,他抽出南桓,用剑尖在那干涸痕迹上刮蹭一会儿,果然取得一些黑色粉末。

借着微弱天光,谢云流将剑尖递至眼前细细辨认许久,才对身后走来的李忘生说,“这口鼎,应该就是李隆基所说,醉蛛老怪化骨炼皮的容器。”

李忘生强忍不适,想到扬州那些无辜失去家人的百姓,顿时对那醉蛛生出几分仇意,“此处被雨水冲刷过好几次了,连地上的木头都略有腐朽之意,看来是已经被人遗弃。”他顿了顿,又问道,“师兄当年是在何处擒得那老怪?”

思及这段往事,谢云流难免面露悔恨,当时一时失手让此等大奸大恶之人逃脱,如今又起波澜,定不会重蹈覆辙,“当时醉蛛所行罪孽已经殃及长安百姓,我们多番探查,后用一招引蛇出洞,在城外人家里设下埋伏,才将其捕获,可终究让他逃走。其实也并未找到那老怪的巢穴,想来就是这处了。”

“常言道,狡兔三窟,他一定还有其他藏身之所,既已经知晓他与安乐公主有所勾结,那……”李忘生斟酌再三,观察着谢云流的脸色继续说道,“不知韦后叛乱可有他的参与?”

果不其然,谢云流脸色铁青,睨着他冷声反问,“你这话是何意思?”

李忘生却未有畏惧,淡淡回道,“当年圣人离世,并非韦后所昭告天下的说辞那么简单,临淄王登基后调查出的凶手直指韦后与安乐公主!师兄离开中原许久,想来并未知晓详情。”

谢云流听了一时目怔,可口中仍旧不愿承认,“哼,李隆基他将来身处高位,所言所行必是无人敢反驳,你倒是信他信得厉害!”

“倘若师兄当年救温王只为江湖侠气朋友情谊,那忘生自不敢多言,但若是认为温王登基继位乃是大势所趋,那便需多加思量,温王他……”李忘生咬了咬牙根,狠心道,“李重茂并非天命所归的大唐君主。”

此话将事实赤零零地拨开呈现在谢云流面前,他忽地脚下颠簸,神色恍惚起来,心中暗暗怀疑,当初自己所作所为到底值不值得。忽地再看面前一脸义正言辞的李忘生,不由轻笑出声,反问道,“那李隆基便是个贤君?”

“他……”被问者一时哑然,想起不久前李隆基交代自己的事情,那何尝又不是一种算计呢?李忘生摇了摇头,“他是个怎样的人,师兄日后自有判断,我无需多言。”

二人此番未探得其他线索,却误打误撞有了更深入的交谈,虽不知是好事坏,但总归踏出一步,又说两人从那天井口运功跃出,才发现这处洞口竟就在山顶,遥遥往山下望去,便能见得拴在树下的马匹,还在悠然自得的低头吃草。

日头还未落下,晃得谢云流一时眼睛不适,他刚抬手挡了挡,手就被另一只略微冰凉的手拉了过去,就见李忘生将他缠在手腕上原用来遮眼的布条取了下来,又小心仔细将他划开的手心包扎起来。

“师兄日后莫要再如此粗鲁对待自己的手了,这双手可还要执剑行侠,今日只是伤了皮肉,以后再这般,伤及筋骨又可怎么办……”李忘生低着头絮絮叨叨个不停,手上动作轻柔,但却一丝不苟,这模样与年幼时候的小道童如出一辙。

彼时李忘生刚拜入师门,而谢云流还是个肆意张扬的少年,吕洞宾虽对他管教甚严,但仍旧敌不过少年心性,那道学典籍常常默写不出,吕洞宾便用拂尘打他手心,有次急上头了,从外头竹枝头折下一条,下了狠手打得谢云流掌心皮开肉绽。

可气下去了,吕洞宾又心疼起来,总归是自己一手带大的,研磨了上好的创药腆着脸过来给徒弟擦,谢云流竟也是个倔脾气,委委屈屈地撇着嘴将手藏在身后,死活不愿拿出来,一旁李忘生先是目睹了师兄被打的过程,此时又见他眼角含泪委屈不已的模样,小孩顿时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

苦着脸眼角含泪从吕洞宾手中接过药膏,李忘生一边劝解一边将谢云流的手从身后拽了出来,“师兄莫要怕疼,忘生帮你擦药。”

见状,吕洞宾嘴角含笑抚须抬脚离去。

而李忘生强忍着泪水还在叨叨个不停,“师兄日后莫要再贪玩了,那些书册经文你分明就能背下来,为何总是故意惹师父生气,师兄的手日后还需仗剑行侠,要是落下病根可如何是好……”

谢云流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你怎么年纪小小就跟个小老头似的,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话虽如此,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摊开手仍由李忘生将药膏仔细抹上。

小孩手指嫩白,软软地刮蹭着谢云流的手心,怕他疼了还往手心里头呼气,嘴上嘟囔着,“不疼不疼……”,也不知是从何学来的。

谢云流的掌心被人吹得发痒,条件发射般的就往回收,却被李忘生死死拽住,“师兄莫要怕疼!”

此时的谢云流早就不惧疼痛,那一身伤疤虽未带过来,但利刃入骨的伤痛却记忆犹新,见面前李忘生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也不知怎地脑中一抽,就想把手收回,李忘生立马拉住,抬眼问他“怎么了?”

谢云流计谋得逞,忍着笑意嘟囔道,“你弄疼我了……”

换得李忘生一脸的不可置信,“师兄在与我说笑?”

见他这幅样子,谢云流逗弄之心愈发强烈,抬手往李忘生面前一伸,低声诱道,“你吹一吹就不疼了。”

李忘生心中了然,将他手轻轻挥开,转身往山下走去,只留下一句,“师兄既然还有心思与我说笑,想来并无大碍。”

谢云流看着他人离去的单薄背影,草草将手中布条绕了几圈收拢起来,又快走几步紧随其后,“你小时候不是这样对我的。”

听闻此言,李忘生应也是想起了儿时之事,脸上蓦地飘起一阵绯红,却不作声搭理,纵马往长安城而去。

二人一前一后,不似来时那般匆忙,待回到城内,已经是灯火通明,李忘生一进城门就见高力士居然还在一旁袖手而立,似是等了许久。

他匆匆下马上前道谢,“今日,有劳高大人了!”

高力士见他回来,忙道不敢,“折煞力士了,小……”,一声小郎君还未唤出,就见李忘生抬手止住,细看之下他竟还微微摇头,高力士心知不可胡言,趁着两人身子贴近,便悄悄塞了东西到李忘生手心,刚收回手,身后的谢云流已经牵着马跟了上来。

高力士一脸了然,扬着笑往谢云流迎去,还高声问道,“谢道长,临淄王交代的事儿,办得如何?”

谢云流被这突兀一问,先是愣住,复见高力士眼神侧侧撇向身后的一众城门守卫,立即心有分晓,也高声回道,“遇到些困难,劳烦高大人代为回禀,若是有了进展云流自当亲自上门告知临淄王。”

“那便有劳二位了!”高力士便说便退回一旁守候多时的马车上,随着马蹄踢踏车轮滚滚向前,不多时已经走远。

在一众守卫毫不遮掩的探究目光中,二人启身往长安西市走去。

待两人身影隐没不见,那探头探脑的守卫才开口问他身边的长官,“将军,你怎么看?”

那守卫长也不避讳,直言道,“这两人定是纯阳弟子,如此看来吕洞宾所选之人便是临淄王了……”

“这纯阳虽是国教,但也不过是一众道士,难道真有那翻复天下之神通?”一旁守卫不解问道。

“哼,你有所不知,当年吕纯阳赠了一本《大统典论》于临淄王,后临淄王又将此书献于当时的圣母天后,才得如今纯阳宫之风光无限。如今风雨将至,我们也该好好谋定一下前途了!”守卫长语气愈发沉重,“你们好好当差,我需立马去找统领汇报此事!”

却说夜间,趁着谢云流躺下的时间,李忘生翻出高力士悄悄递过来的东西,于灯火下仔细一看,竟是一卷纸条,他心中不安渐增,屏气凝神将纸条打开,果见其上密密麻麻地用小字写了不少人名。

李忘生顿时双肩一塌,失了浑身气力,又艰难抬手将纸条送至灯烛火焰上,燃烧殆尽后,惟留一点残渣灰烬和他的无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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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耳白狗 | 2025-3-28 16:13:43 | 显示全部楼层
长安城里来了个鬼面罗刹,这事儿从刚走入这家食坊落座起,谢云流便听得旁边桌儿的两个食客窃窃私语,议论不停。

边上那二人衣着不凡,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官家气度,其中一人虽未着甲胄,但一席红衣襟袍连带官靴一瞧便是出身军营。

谢云流垂眸不语,貌似在细品手中清茶,注意力却全放在耳边,那两人虽有意压低了声音,但仍未逃过他的窥听。

却说近来连续几日,长安东市命案频发,而死者竟都是朝中掌权的重臣,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韦后一党亲手提携,现均身居要职。据亡者家中的府兵所言,那杀人者身着月白轻装,飘飘然若鬼魅,一头血色红发,以煞白鬼面覆脸,手中利刃出击极快,取人性命于光影之间,在场之人,竟无人能辨认是刀还是剑。

这事儿影响极大,韦后听闻后,怒发冲冠,交代长安府衙署务必破案,定要将那鬼面杀手生擒。

又说那日初入长安便遇见了李重茂,之后又在醉蛛洞窟中,因李忘生一番真切陈辞,谢云流对这个曾经同甘同苦的兄弟有了别样认识,几次邀约都被他回绝,可若一而再再而三必定会引人猜忌。

今日谢云流总觉避无可避,应温王李重茂之约到长安东市小聚,却说这东市所住之人大多是朝中达官显贵富甲绅豪,能在这处开设的食坊定也不是什么寻常场合。
一番机缘巧合,原本隐瞒在官场朝廷里的秘事,因他今日出行而听获,谢云流未曾多想,便猜到了李忘生头上,可又不愿相信师弟会为了李隆基争夺帝位而衣襟染尘、双沾血腥。

正当他内心在努力为李忘生开脱的时候,一声清朗少年的呼唤将他叫醒,谢云流侧头一瞧,便见得李重茂身影已在食坊门口站着,起身侧居然还跟随了另外一人,谢云流眯起眸子,眼神顿时寒光一闪,那与温王一同赴约之人正是苏鱼里。

这双合镖局总镖头苏鱼里,正是当年出卖自己的人,时光轮回,竟然也如当年一般陪同在李重茂身边,一步一笑地走近,谢云流顿觉心中郁塞,欲摸向佩剑的手被理智压住,只得紧紧握拳,发泄滔天愤恨。

见李重茂坐下后,苏鱼里才一边落座一边侧头瞧着身旁的谢云流,调笑道,“云流兄今日为何这般表情看我?苏某可不记得是否欠了你一顿清酒未还。”说着乐呵呵地给自己与李重茂斟上热茶。

谢云流强行压下不适,勾了勾嘴角,装作无事的样子,回道,“许是苏兄看错了,方才等得久了,听说了些有趣的事儿,不知二位可有听闻?”他将话题转移。

“云流说的可是那鬼面罗刹的事儿?”李重茂眸子一亮,将已经送到嘴边的茶杯重重放下,兴奋地反问。

“温王慎言!”苏鱼里食指抵唇,低低劝了一句,边上方才说话的人应是听得刚才李重茂的言语,往这边悄无声息地瞥了一眼,后急匆匆地结账走人了。

见身边已无外人,李重茂便不再收敛,睨了苏鱼里一眼,撇着嘴道,“此时无人了,可以说了吗?云流兄又不是外人!”苏鱼里看了一眼谢云流,脸上神情纠结,还未回话,李重茂已经启声继续,“这消息虽然官府下了命令,在调查清楚把真凶捉拿归案前,不许多加议论,可私下里头谁人不说。云流兄,你常居西市,这事儿大抵是没人敢在那边多嘴的。”

谢云流心念一动,顺着温王所言,说了下去,“确实未在西市街巷听闻此等骇人消息,也不知官府衙署查得怎么样了?”

“毫无头绪!”李重茂手拍桌面,狠狠说道,“那杀人者,来无影去无踪,竟是没有留下一点线索,若不是日前左千牛卫韦大人遇害时有家丁发现,恐怕现在都还无人知晓那人是何模样!”

说完后他又沉沉叹气,“这韦大人还是我母家的亲戚,若是辈分,我还得叫他一声表叔,如今却是阴阳两隔,听说死状极为恐怖……”

“这又何种缘故?”谢云流这回是真的不知。

“咳……云流兄有所不知,这长安衙署内的仵作,是我远房亲戚,近日被害的大人们都是他亲手验尸,我也是听他所言,那些人死前定见了极为可怖的场景,虽都一招致命,却是个个目眦欲裂,瞳孔中布满血丝。”苏雨里连忙解释。

“一招致命?!”谢云流从中捕捉到关键,“可是已经知晓是何兵刃?”

“苏某也是个跑江湖的,也知这天下兵器皆不一样,若是能知晓是何武器定能找到那凶手线索,当然也是这般与我那仵作亲戚说,可他验尸这么多年,竟从未见过那般怪异的利刃!”苏鱼里越说眉间皱褶越深。

“苏兄此话何解?”

“那东西似剑非剑,似刀非刀,一击毙命,直中要害!”苏鱼里回想着仵作的形容,又摇了摇头,“我走镖多年,从没听过这种武器!云流兄亦是江湖好手,交游甚广,不知可有猜想?”

“似剑非剑?似刀非刀?”谢云流蓦然沉吟,脑海中闪过平生见过的各种神兵,但都不符合条件,忽地他眸中闪烁,似是想到什么,另外两人见状急忙问他,“云流兄可是有了头绪?”

谢云流缓缓摇头,“没有,这种奇怪的武器鲜少听闻……”

“哦……若是日后云流兄有了线索,可要务必告知衙署,协助破案!”苏鱼里说完,瞧了一眼边上的李重茂,后者却怯怯地躲避其目光,只得心中暗暗叹气,继续问起谢云流,“听闻,云流兄来长安后,与临淄王交往甚密?”

有了苏鱼里带头,李重茂便多出一份勇气,缓色补充道,“我也听人这么说起过,此前从不知云流兄与临淄王竟还有交情?”

原来这两人今日约自己出来,竟是为了打探此事,想来那日高力士与他师兄弟二人在城门的攀谈定已传遍长安城了,也不知是那李隆基故意设计还是真心有意解围,谢云流放下手中茶杯,指尖轻击桌面,“纯阳向来与临淄王关系匪浅,从当年建立初始,便有其向天后推举之劳,纯阳上下弟子对他多出一份感激,不过人之常情。我既来长安,自然得摆放一二!”

“呵!此话有理,云流兄向来是个重情重义的!”苏鱼里听后朗笑出声,举起杯子,以茶代酒欲敬谢云流一杯。

谢云流却是一愣,而后斜斜瞥了苏鱼里一眼,那眸中神情晦涩不明,嘴角的笑容却教人见了心惊胆战,他轻启薄唇,噙笑回道,“说起重情重义,却比不上苏兄半分!”

此话内涵,想必只有谢云流心知肚明。他稍抬手腕,将端着的茶杯欲苏鱼里手中的一碰,然后掩嘴尽数饮下。

之后三人又在店内用了吃食,又听得旁边新来的客人暗赞那鬼面罗刹,李重茂每每听得气愤异常,欲起身理论,都被苏鱼里好声好气地拦下,让他莫要冲动暴露身份。

谢云流手执筷子的动作微微一顿,此时才发觉,原来苏鱼里早就已经投靠温王,抑或是其背后的韦后,然当初自己却还只当三人之间是简单的江湖兄弟情义,口中也愈发食不知味起来。

匆匆告别时,三人约定了下次碰面,谢云流心里惦记着还需从他们口中打听府衙办理此案的进度,因而也欣然应承下来。

回到西市客栈中,谢云流复入房中,就见李忘生合眸盘膝坐于塌上调息,虽一时有千万话语欲与他说,但终究还是悄声行至桌边,不去打扰。

待李忘生运功行完一个小周天后,刚一睁眼,就见谢云流端了一杯温水送到面前,他双手接过,莞尔道谢,却听后者佯装惬意地问道,“那长安东市的案子,是否与你有关?”

李忘生手上一顿,笑容僵在脸上,将茶水放至身侧的桌几上,答非所问,“渊归并未沾血……”

“我何时问渊归之事!”谢云流听得此话,额头青筋一跳,厉声呵斥,但方才李忘生之回答分明就已经默认,“你之前日日揣着《纯阳别册》琢磨,我只当你欲求剑法精益,却不想竟是习得以气化剑之法,你何必为他做到这种程度?”

李忘生喉头一哽,思忖良久,才叹息道,“天命所归,不得不为。”

“既是天命,之前你也未参与此事,他照样登上帝位。为何此次你偏要一意孤行,衣染尘埃?”

“此番境遇,不一样了……”

谢云流见他面色从容,言语坚定,自己却愈发着急起来,焦躁地又问,“忘生,我此时竟才觉着看不透你了,你所求究竟为何?”

李忘生却忽而一笑,似是放下万千重担,语气也松弛起来,“忘生所求所盼,从来都只有纯阳上下平安无事,能够安然度过那场浩劫,希望师兄不用背井离乡,师父无需日思夜虑,风儿也不用从小挑起静虚一脉的重担。”

听者一时愕然,李忘生方才所言太过理所当然,谢云流竟不知如何回应,又听得李忘生继续吐露真情,“当年师兄偏听偏信,只听得只言片语便误会我与师父。师父所言,一人承担,说的是他自己进宫面圣,将那事一力担下,不伤及纯阳一众弟子,也不误了师兄的大好前程。我于纯阳门下学艺多年,武学虽未精进,但还是识得长幼有序,手足情深,若我能有与临淄王谈判的筹码,为何不尝试一番?”

“李忘生!你未免太高估了自己!这李家,哪个不是食人骨血的豺狼,饶是现今还算纯良的李重茂,都不是个省油的灯,你就不怕被拆吃入腹了?”谢云流惊得目瞪口呆,原只当李忘生是个心术不正的奸诈小人,如今却才知他竟如此胆大妄为。

“那师兄便教我,可否还有更好的办法?以师兄的性情,断然不会眼睁睁看着温王身死而袖手旁观。何况,此时你已知晓日后将要发生的事,便更不会坐视不理了。”李忘生粲然一笑,笃定说道。

谢云流瘫软了身子坐在凳上,长叹一声,将连日来的郁结全数吐出,“没错,我今日不仅见了李重茂,还见到了苏鱼里。先前苏鱼里背信弃义,害我至那般境地,可方才我见了他,只觉得沧海桑田,往事如烟,那平白生出的恨意,不过片刻就已经消散,又何况李重茂。”

“想必,当年师兄虽远在东瀛,若是听得我身陷险境,也会不远万里前来搭救吧,纵使那时对我有所误会,恨入骨髓。”

谢云流默默地点头,忽而又摇了摇头,轻声解释道,“从未恨过。”

“师兄果然还是师兄,无论是剑法还是心境都在我之上,刚开始那几年,我见师父常常思虑忧伤,难免还是对师兄起了怨尤。”李忘生起身从床榻上下来,圾着鞋走到桌边坐下,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化作一身叹气。

“那也不能怪你。”谢云流话锋一转,婉言相劝,“李隆基那边的事儿,你便早日回绝了,你这番动作已经将长安搅得满城风雨,无疑是刀尖上起舞凶多吉少,这般尽忠竭力,我只怕日后李隆基会过河拆桥!”

此话说得熨帖,李忘生只觉心中融融如小火炉,可还是轻言回绝,“事已至此,已无退路。师兄莫要担心,我自有保全之法!”他深深地望了谢云流一眼,“师兄大可随心而为,行你之道,今日忘生只你心中所想,便更加笃定所做之事,都是值得的。”

是夜,月黑风高,谢云流躺下后久久不能入睡,到了三更时分,听得外间窗户响动,应是李忘生踏月归来,携着夜间凉薄的微风和淡淡的血腥,悄然飘至谢云流的床边,萦绕不散。

谢云流再次接到李重茂的邀约就在几日后,却不是派人送来帖子,而是直接到客栈来接人,温王所乘坐的马车雕梁画栋,虽然没有过多的装饰,可红柳木质的门窗上雕刻的花纹精美复杂,工艺极致,惹得来往行人与进出的商客频频回头。

得了店小二的通报,谢云流便直接下楼,店老板颤颤巍巍躲在柜台后随时准备过来亲自端茶送水伺候着,李重茂却将人尽数打发走,只顾着与谢云流交谈。

“云流兄,前日我到姐姐安乐公主府上,从她口中得知你与她似乎有些误会,她也才知你原是我的朋友,因此今日特意在府中设下宴席,欲邀你前去,寥做赔礼。”

醉蛛老怪的行踪还未寻得,谢云流惦记已久,这送上门亲自前去探查的机会怎可放过,正当他思索如何回答的时候,忽觉楼上投下一道视线看向这边,抬头望去,却未见预想中那人的身影,只听得急匆匆一声关门的响动。

他面前的李重茂见此情形也顺着谢云流的视线抬头去看,未见异样,便不解问道,“云流兄在看什么?”话一问出,才想起那楼上与谢云流同行同住的还有个李忘生,又恍然大悟道,“我差点忘了,云流兄要不要去问问李师兄,一同赴约亦可。”

谢云流收回视线,轻轻摇头婉拒了,“忘生他素来不喜与外人同席,不要去勉强他了。”

李重茂方才本就只是一番客套话,听谢云流说不带李忘生同去,更是欣喜若狂,拉起谢云流的手臂便往外走,嘴里还兴奋地嚷嚷着,“那我们立刻出发吧!莫要让姐姐久等了,她那脾气可不好惹。”

于是,二人上了马车后便径直往安乐公主府赶去。

马车走了约莫一盏茶的时辰,外头街边的喧闹也渐渐隐去,似是到了一处极为安静的地界,谢云流疑心渐起,掀开帘子往马车外头望去,就见一座气势恢宏的宅邸座落于宽阔马路一侧,那宅邸朱红大门巍峨耸立,院外粉墙环护,绿柳周垂,只是乘车路过,偶间一眼,便能被它的富丽堂皇所震撼。

下了马车,走到那朱红大门前,谢云流稍稍抬头就见匾额上端庄严肃的“公主府”三个大字跃然眼前,角落隐隐可见一枚红色印漆,也不知是哪位名家大手的墨宝。

却说两人在府中管事的带领下,穿过三间垂花门楼,一曲抄手游廊,园中甬路相接,山石林丽,花团锦簇,玲珑剔透,复走入另一园中,又见亭台楼阁,飞檐青瓦,小桥流水,宛若人间仙境。

这迷宫般错落有致的院子,却未让谢云流驻步停留,他刚进这座宅院,就觉有数道阴冷的视线死死盯着自己,让他不得不警惕防备。

在转过一个金漆雕花的门楼时,谢云流故意慢行半步,落在管事与李重茂的后头,他猛然转身看向一侧,果然见到一道黑影掠入青砖墙后。

李重茂见身侧伴行之人不见踪影,转头来寻,见谢云流面上阴郁,便急忙问他,“云流兄怎么了?”

谢云流未转头看向李重茂,而是盯着那黑影消失的墙角冷冷朗声道,“这安乐公主府内卫兵果真尽忠职守,对谢某这个外人甚是防备。”

李重茂跨过门廊往回退了一步,看向谢云流望着的方向,虽未见人影,但心中也有计较,便怯怯地赔笑解释,“唉,皇家宅院常年都是这般人影憧憧,戒备森严,云流兄莫要往心里去!”

话刚落音,就听得长廊后面一阵稳重而轻快的脚步声伴随拍掌的清脆声音越走越进,“左等右等,终于还是把谢道长盼来了,让重茂去请你,我还担心他面子不够,这不听了下人的禀报,亲自出来迎接。”

来人言笑晏晏,身着浅藕色蝠纹绣裙,外罩金色薄羽扇,柳眉如画,丹唇似花,步子款款,正是那安乐公主——李裹儿。

“怎敢劳驾!”谢云流收起阴沉难看的脸色,将目光转向李裹儿,勉强撑起一个笑容,却愈发别扭起来。

“呵!谢道长与李道长自入城以来,不过月余便成了这长安新贵,不仅临淄王看得重,听说连那城门守将王咨令都对你两青睐有加,当街纵马都没将你们抓捕缉拿。”

三言两语间,说的全是二人在长安城的境遇,可见虽未亲自碰见,这身边处处都是李裹儿的眼线。

见两人之间剑拔弩张,似已开启又一番唇枪舌剑,李重茂急忙打断,恭敬地向李裹儿躬身行礼,劝解道,“姐姐今日不是托我请云流兄过来,欲化解之前的误会么?”

“对,差点忘了!谢道长莫要站着了,随我一同到里面入席吧!”李裹儿朗声娇笑,衣袍一挥,领着二人转身往长廊深处走去。

回廊尽头是一小门,出去后又是一院,里头一株梨花兼着芭蕉,空地中摆了几张大理石案几,案上放各种精致碗碟,并酒壶瓷杯与象牙筷,各色绣球花艳丽绽放,躲在芭蕉之下,垂头含笑。

李裹儿行至上座,抬手邀了谢云流与李重茂落座于左右两侧,才唤来侍女倒酒,“顾着谢道长的身份,今日宴席上所呈的均是清酒,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莫要见怪。”说着,以手掩嘴,率先饮下一杯。

谢云流却盯着手边斟满的酒迟迟没有动作,惹得李裹儿捂嘴大笑,“今日才知,纯阳大弟子竟是如此胆怯之人?”

一旁的李重茂看出了谢云流心中担忧,举起酒杯向谢云流敬了一下,“云流兄,我先干了!”说着也将手中清酒一口饮尽。

谢云流料得李裹儿也不敢如此胆大妄为直接下毒,便也低头饮酒。

见状,李裹儿才又笑盈盈道,“如此干喝酒也不痛快!”她双掌轻拂,往身后轻声唤道,“去请韦将军出来,他以前便和我说,对纯阳剑法甚是好奇,今儿谢道长难得亲自来我这,怎能不比上几招,让他开开眼界!”

不过片刻,那奉命去请人的侍女已经领了一名身形魁梧的男子回来,来人体格雄壮,眼眸深邃,身上虽未着铠甲,却目光如炬,如同威风凛凛的雄狮一般注视着谢云流。

谢云流自是不愿与人轻易动武,婉拒之词还未说出,李裹儿又让侍女去取剑来,谢云流定睛一看,那侍女手中光彩夺目的利刃正是御神宝剑。

“韦将军只是一介武夫,唯恐入不了谢道长的法眼,我便让他手持御神与你一较高下!不知可否应战?”李裹儿言辞凿凿,掷地有声。

谢云流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流光璀璨的神剑,心潮澎湃无以言表,年少时错失御神虽说是技不如人,但总归是让他耿耿于怀的遗憾,后来远走东瀛便再无机会与“御神”交手,如今唾手可得,谢云流怎能不惊喜欲狂。

只见他将身后所佩戴的南桓反手抽出,手腕轻转,身姿摇曳,人就已经持剑立于空地中央,神采飞扬,仰着脸对那韦将军道,“如此快意之事,将军拔剑便是!”

那韦将军取过侍女手中的“御神”行至谢云流面前,李裹儿和李重茂见状齐齐往后退开几步,却见将军拔剑出鞘,挥剑如风,剑锋在空中划开一道寒光,在场几人双眸皆因其光芒而不由自主侧头躲避。

而谢云流则不畏那闪烁剑光,心中战意因这夺目的剑招愈发强烈,南桓自他手中划开天际,剑气纵横,一式起风,横扫千军。

韦将军进攻之势没有因为谢云流那一招铺天盖地的剑气而闪躲,反而勇往直前,如同在战场上杀敌一般,入敌深处,愈战愈烈。

那人身形如山,手中“御神”却若霹雳闪电,划破长空,逼近谢云流,后者衣袖轻挥,以紫霞内功注入南桓剑身,堪堪抵挡住“御神”之力。

两剑交锋,擦出道道火光,韦将军虽体魄在谢云流之上,但若论内功,自是不及,于是他足下猛地一踩,顿时地面如地动山摇,谢云流身形一晃,让人执剑退开几尺。

此时位置恰是谢云流攻击的最佳距离,他引气御剑,直直向对面的人袭去,后者却脚尖轻点,跃上一旁的水缸。韦将军虽体态健硕,但却能轻轻落在那水缸边上,身若轻鸿,不动如山,谢云流瞳孔一缩,心知这人并非什么军营武夫,方才几招不过是在隐瞒实力。

眼见对方没有使出全力,谢云流便将手中长剑挥舞,斥笑高和,“韦将军竟还有保留,如此看不起额谢某?”说着,移动身形,南桓如出洞长蛇,直往对方胸口刺去。

这招不算凶险,却剑势如虹,谢云流一心想着直取其要害,让对方不得不全力以赴,哪知韦将军面对这简单一招,并未躲开,而且直愣愣往剑尖上迎,谢云流顿觉不妙,猛然撤回半招,但还是将那人手臂划破,顿时血流如注。

“韦将军这是为何?!”谢云流瞪大了双眼,将南桓收回握在身后,好端端的以武会友,陡然生变,他满心不快与疑惑。

却听得李裹儿匆匆凑近的脚步声,不多时已经走到那韦将军身侧,又见她未曾顾忌那人狰狞的伤口,徒手将被利刃划开的衣袖撕开一个大口子,翻开的血肉便露了出来。

谢云流见韦将军额头冒着滴滴冷汗,却还紧咬着牙关不曾啃声,心中暗叹此人着实是个勇夫,忽而又见公孙二娘不知何时出现在庭院中。

来人还如前些日子在藏剑山庄所见时候那般风姿卓越,又似乎像谢云流记忆深处年少见过的前辈那样温婉稳重,谢云流看着公孙二娘走进韦将军,在他手臂的伤口处低头端详许久,一旁的李裹儿焦急地望着。

“师父!怎样?”李裹儿见公孙二娘抬起头,便急忙问她,后者却只是轻轻摇头,又抬手点了韦将军手上几处穴位,将流血止住。

谢云流顿时明白,从自己答应与人比试开始,便已经落入了圈套,对手步步后退为的就是逼他以剑开刃,好留下伤口作为证据,他轻蔑地望着院中一干人等,眼中闪过一次不屑,嘲笑道,“原来今日却是个鸿门宴,也不知几位将那伤口看清楚了没有,那鬼面罗刹究竟是不是谢某?”

李裹儿被这轻佻而讽刺的语气激怒,狠狠喊道,“那行凶之人不是你,那必定是你师弟李忘生!”

“莫要血口喷人!”谢云流心中虽慌,但怒火更甚,对着李裹儿咆哮道。

“安乐!你理智一点,我亲自查看过那些遇害者的伤口,与韦将军身上的伤口大不相同,并未纯阳剑法所致!”见状,公孙氏连声劝说。

这话让谢云流心中顿时安稳了许多,幸好那《纯阳别册》上的功夫从未向外人展示过,正当他垂头思索之际,一声阴邪的“桀桀”笑声从院墙外冷冷传来,谢云流眼刀一甩,看向那处,大呵一声,“谁在那!”

话音未落,人已经如同弓箭一般闪射寻了过去,见状,李裹儿脸色一变,急忙高声喊道,“谢云流,你休得在我府中放肆!”

但却没有任何人能止住谢云流的如风脚步,他行至方才传来声响的墙后,还是晚了半步,空荡荡的回廊下之留下一根剔透晶莹的蛛丝。

见他毫无发现,李裹儿远远地嘲笑道,“如何?谢道长以为我府中是随便什么人都能随意闯入的吗?”

谢云流转过身,望了一眼得意洋洋的李裹儿,又将目光移开落在还未离去的公孙氏身上,思忖再三,还是走了过去,抱剑拱手起身后,才赤诚告诫,“谢某向来对公孙前辈敬重有加,您武功毫无疑问远高于我,方才那墙后之人定也没有逃过您的法眼,晚辈今日只想直言一句,对门下弟子宠爱并非过错,但若是再三纵容,只怕日后酿成大错,受害的反倒是她自己!”

“谢云流你放肆!对本公主大呼小叫便已经是大不敬了,哪儿来的胆子对我师父这么说话?她如何教导徒弟何须你来多言?!”李裹儿忽而暴怒,抬手指着谢云流的鼻子怒骂起来。

沉默了许久的李重茂此时才敢怯怯抬手扯了扯李裹儿的衣袖,轻轻地唤了一句“姐姐!”,却被李裹儿用力甩开,冷哼一声,揶揄起来,“我的好弟弟,这江湖人士也并非都是侠义肝胆之人,今日之后可务必好好琢磨一下,不要什么下三滥的人都结交,还往我府中带,免得坏了自己的身份!”

李重茂从来不敢违逆这个受宠的姐姐,但心中又觉谢云流此番确实是遭了无妄之灾,脸上顿时纠结起来,可迟迟不敢开口维护,直等得李裹儿甩袖走人,庭院中只剩下自己和谢云流后,才苦着脸向后者解释起来,“云流兄,你莫要往心里去,我知你不是姐姐口中说的那种人!”

谢云流却因为这话深深皱起了眉头,眼前的人此时胆小怯懦,怎可能担得起大唐江山,那在东瀛与他所言的远大抱负,不过是借了藤原家的势头,而生起的痴念妄想。

送人回去的马车上,外头叫卖声喧哗不止,李重茂叹着气说,“今日本想让你与姐姐握手言和,哪知闹得更加不愉快了。”他脸上愁云密布,竟还把此事当真。

谢云流则是已经想了一路,趁着马车还未走到客栈,便侧头看向李重茂,毫不避讳地低声问道,“你对这江山社稷可有想法?”

“云流兄慎言!我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罢了!如何敢有这种非分之想!”李重茂被谢云流的直白言辞惊地瞠目结舌,连连摆手否认。

若是年轻时候的谢云流,那此时必定已经信了,可如今的谢云流与李重茂相识相处二十年,见过这人对那个高位的痴迷与疯狂,于是双眸未合,死死盯着对面的人,冷冷又问,“此话,当真?”

忽地,李重茂觉得如坠冰窖,一股莫名的戾气从谢云流身上散发出来,带着令人胆怯的寒意与杀气。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谢云流,往日里这人虽说不上谦谦君子,但总归是修道之人,礼数与做派都谦逊温和,若非有人故意挑衅,也不会惹是生非,更不会带着这般骇人乖戾之气。

李重茂莫名抖了抖身子,牙齿打着颤就说,“云流兄可是在坊间听了什么流言蜚语?还是……还是李师兄对我有什么误会?”

“你直接回答我是或否便可,这事儿与我师弟又有何干系!”谢云流心中暗自不爽,不知为何怎又牵扯到李忘生。

“听闻临淄王还未回长安之时,便极为器重李师兄,饶是云流兄这种风流人物都未曾夺去半点目光,我是怕他在临淄王那儿听了些什么不实言论,又说于云流兄……”李重茂喃喃道。

谢云流冷淡的脸上顿时铁青,这远在潞州的事情,李重茂竟都能知晓,想来不受宠是真的,但也绝非什么良善之辈,谢云流越想越觉心寒。

又听李重茂继续说道,“母后,却有意让圣人立我为太子……”

“只是如此?”

“还能怎样?”

谢云流眯起眼睛,细细打量这人面上表情,见他不像撒谎,似乎真对下毒之事一无所知,才觉几分宽慰。

霎时,马车内陷入沉默,李重茂见对面的人迟迟没有开口,便急忙解释,“这天下既然是李姓的天下,那李姓的子弟想要掌控江山社稷,又有何错?即便是我这样不受宠的皇子,也是有这番雄心壮志的!”

眼见马车已经停在了客栈门口,谢云流没有做出过多的回应,起身就要下车,见状,李重茂匆匆拉住将走之人的衣角,压低了声音说道,“云流兄既已知我抱负,何不助我,日后我登上那个位置,定当回报云流兄以无限风光前途!”

谢云流回眸再看,眼前这个孱弱的少年,竟与日后那个嚷着要临淄王还他帝位的癫狂痴人重合起来,谢云流按下心中的百般不忍,将他手中的衣角轻轻扯回,只留下一句,“谢某若有所求,从来无需别人施舍。”

李重茂愣在马车中,久久不能回神,他知自己方才棋差一招,赌输了。

过了许久,外头的车夫轻敲门扉,问道,“温王,回府邸吗?”

“不,去安乐公主府!”李重茂的语气冷淡,听不出丝毫情绪,最终连再看向谢云流走进客栈的背影都不曾有过。

当年乘兴渡扁舟,如今白马再相逢,才知见君不识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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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耳白狗 | 2025-3-28 16:17:51 | 显示全部楼层
谢云流兀自回到客栈,却不见李忘生在房内,但此时心绪不宁,也便没有多深究,伴着从窗纸透入的昏黄日光,陷入了沉思之中。

往事历历在目,回忆触手可及,可如今看来,早已物是人非事事休,萦绕于心头的人影皆散去后,唯留下一抹身着道袍的淡薄身影,伴随他一起品尝这陈年时光。

心头弥漫的轻烟蓦地散去,似是拨开云雾见了天日一般,抬头却见天色已晚,也不知在这房中呆坐了多久,环顾四周不见李忘生身影,便欲起身去寻。

这刚一出客栈大门,就见得店小二取了门口的灯笼下来,店老板举着火折子去点燃,这才发觉日头已经将要落山,此时门口车轮辘轳声传来,谢云流抬眸看去,就见雪白双马拉着一辆雕花宝丝的马车恰好停在青砖地面上,叮叮当当的声响又是那马车上头的御马金铃晃动传出,如同珍珠砸落于玉盘上,听得让人心生喜悦。

赶马的车夫跳下车,又取了矮凳安置好,这才回头将车门打开,出来的人身着深紫色绸缎,挡不住的奢华贵气,竟是临淄王李隆基的心腹高力士。

等高力士踩着那矮凳下到地面,却又再回身,恭恭敬敬地伸出一手,似是准备搀扶后面下车的人。

而从车门出来垂眸看路的玉面公子样的人物,竟然是李忘生,马车两旁悬挂着用金漆描了“临淄王府”字样的掐丝八角宫灯,流光四溢,光线柔和地映在那人的侧脸上,给那玉盘般的面容增添几分璀璨。

谢云流看着比这精美绝伦的马车还要夺目的人,忽地想起,李忘生也是在殷实人家里面长大的,若不是拜入师门,这会儿若是没穿着一身朴素道袍,应当也是个穿金戴玉富家公子的模样。

一个身份显贵的权臣搀扶年轻的方外道士下马车,这一幕虽然略显违和,可谢云流却没有思量那么多,比脑子更快的是脚下的步子,顷刻间他已经走到了马车旁边,站在高力士的对面,向着准备下马车的李忘生伸出一手。

看着面前的两只手,李忘生先是一愣,便极为自然的将手搭在了谢云流的手心上,稍提衣摆抬脚踩着矮凳下了马车。

见状,对面的高力士尴尬地将空手收回,扯出腰间的绢帕捂住嘴角偷偷发笑,又不敢笑出声,只得干咳好几声以做掩饰。

谢云流握着李忘生的手分外满足,面上也有了得意之态,原本沉重的心思也缓和了,眉头此时舒展开来,仰着头看向对面的高力士,扬声笑道,“不劳烦高大人了!”

高力士听了直捂嘴,又正色回道,“今儿临淄王与李道长下棋入了迷,这不一时没注意,耽误了他回来的时辰,才差遣我亲自送一趟,谢道长用不着这么客气。”
话闭,又与两人道别,马车复扬长而去。

见身侧没了外人,李忘生才转头问谢云流,“师兄怎么恰好出现在此?”

“见你久久不回,出来寻找,刚好遇上。”谢云流淡定回道。

此时,客栈门口的两盏大红灯笼已经高高挂起,谢云流突觉腹中饥饿,“为了等你,师兄到现在都米粒未进。”说完,便顺势拉着李忘生的手往热闹的街巷走去。

被牵之人慢了半步走在后侧,听谢云流这么说,便建议道,“听闻这城内有家馄饨甚是美味,却不知此时摊子摆开了没有……”

谢云流走在前头晃晃悠悠地也没个目的地,开怀一笑,调笑道,“你以前便日日在山中不肯下来,这到了长安城内也常在客栈里,不是静坐悟道就是调息练功,极少见你出门,总不能是今儿与临淄王下棋的时候他告诉你的吧,他也不像是个会去路边摊觅食的人……”

李忘生低头看着两人紧握的手,忽而喃喃自语,“忘生确不爱出门闲逛,除了应临淄王之邀,或是师兄喊我之外,还是会出门办点事儿的……”他声音越说越小,似是在暗示什么。

“你什么时候……”谢云流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应该也是想到了李忘生夜间出门所行之事。

蓦地,两人就一前一后齐齐停在的人潮窜动的大街中央,周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如流水滔滔,又似光影浮动,并无一人停驻脚步理会其中异样的二人。

许久,谢云流缓缓转身,面色从容又笑着问李忘生,“那馄饨铺子在哪,领路吧。”

听他有意避开话题,李忘生愣了愣,长吁一口气后才回道,“好。”

二人走得极慢,生怕那开到深夜的小摊还没出来,街头巷尾,陆陆续续见着不少摊主和店家开始点上自家的灯笼,不过片刻,整条路上便已是灯火通明,烛光璀璨,宛若白昼。

这张灯结彩的华灯盛景只有在这万国来朝的长安城才能见着,谢云流难得起了闲心,看着满目的流光溢彩,想起不日之前还在东瀛孤岛上的生活,突然又想到之前还在华山的时候常常邀师弟一同下山游玩,可那时因为种种原因都没有实现,如今所思所念皆圆满,声侧的景是故乡的景,身侧的人是心上的人,灯火映入那人眸中,让他双眼更加明亮夺目,白日里在公主府一番遭遇后的郁结心绪顿时得到了安慰。

待李忘生领着谢云流寻到地方,老汉儿将将把小摊子支开,锅里的水才冒出一点儿热气,老摊主见跟前面面相觑的两个年轻人,乐呵呵笑道,“二位来早了些,这馄炖还在包着呢,先去那边上的凳子上小坐片刻,老汉手上利索,马上给您端上来。”说着下巴往边上一杵,指了指摊子一边。

顺着看过去,果然四条旧木长凳并着一张四方小桌在道路内侧放着,谢云流与李忘生落座后,齐齐又探头看向那手里忙活不停的摊主。

老汉儿把火升旺起来,二十个馄饨利利索索地从手中诞生,直接进了沸腾翻滚的水中,两勺清汤,一捻葱绿,最后淋上一圈香油,待馄饨熟了,舀出来,十个一份,不一会儿两碗热腾腾的馄饨就送了过来。

皮薄馅嫩,葱花清香,着实别有一番滋味,老汉用抹布擦了擦手便去招呼其他的客人了。

谢云流一连吃了好几个,转头就见李忘生低着头只顾着进食,似乎很喜欢,想了想就将碗中的馄饨用勺儿舀了两个送过去,又缓声劝道,“难得见你有爱吃的东西。”

李忘生看着碗中多出的两个,先是吃惊一愣,最后抿着嘴笑了笑将碗中的馄饨全部吃完了。

边上的老汉儿招呼好了另外的客人,凑过来一看,不禁喜上眉梢,咧着嘴笑得眼梢全是皱纹,“两位看样子就不是这长安城内的常来客,想来吃得也欢喜,这西市最繁华的那条主街上,近日来了不少藩国的戏曲杂耍,热闹得紧,二位若是得空,可以去逛一逛,当是你们年轻人喜欢的玩意!”

谢云流从怀中掏出一些铜钱递给摊主,又连声道谢后,领着李忘生往西市街头走去,老汉儿一边收拾桌子一边抬头看着远去的人,嘴里嘟嘟喃喃哼唱着不成调的歌谣。

幽幽夜色琉璃瓦,盏盏灯火琉璃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虽世间坊巷有人说当年圣母天后将都城从洛阳迁回长安,为的是给日后还帝李家做铺垫,倘若见了着如梦般的迷离光影,想来估计还要把这长安的车马声色作为一项附加条件。

夜如春水清浅,喧闹的夜市上灯火璀璨,这颗明珠比白日里还要璀璨几分,万家灯火托起这颗夜明珠,在千里江山上熠熠生辉。青牛白马七香车,盛世风华便是如此,缓步走在人潮涌动的大街上,饶是谢云流以前多次出入长安,也因这盛景叹为观止,白日里才叹息物是人非,此刻再看,又似斗转星移岁月催,尘埃随风去,孤芳伴春来,犹梦入我怀。

身边来来往往的欢声笑语,伴随着高高低低不绝于耳的叫卖声,还有幽幽拂动的隐隐暗香,循着找去,却是身侧一同闲逛的李忘生身上散发出来的。

连日来虽有意与人划清界限,当起清清白白的师兄弟,但从年少时便生出的恋慕怎可能说放下便放下,若仍是那个名誉天下的纯阳静虚子,谢云流又怎会轻易放开这身侧的天赐良缘,却只道是阴差阳错,历尽风雨的人再无法以纯粹的少年艾慕坦坦荡荡地面对眼前之人,更遑论其中夹杂了无法与外人道的逾越和旖念。

谢云流眉尖一挑,心中疑惑渐起,怎地半日不见这人身上多出一股不似往日檀香的气息,刚将脸凑近那人耳后一些,那旖香渐浓几分,鼻尖越靠越近,还未辨认明白,李忘生已经快步走开了。

没等谢云流开口询问,李忘生又回头满脸笑意地对他说道,“师兄!那边好多人,我们也过去看看!”那笑容如夏日繁花般热烈灿烂,比身边的流水浮灯还要引人注目,谢云流按下心中的旖旎思欲,连连点头同意,脚下早已跟了上去。

走近了一看,就见着窜动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那木板搭成的简易台子上,站了一个头戴银冠身上叮当作响的男子,一瞧那长相便知是个藩国人,却不能辨认从何处来。

银冠的藩国男子手持一条黑绒布匹,在空中晃动几下,瞬间一群色彩斑斓的蝴蝶就从下面涌出,引起周围人群的欢呼鼓掌,在沸腾声中另一男子从幕布遮挡的台后推出一个巨大的木头箱子,恰好一个成人大小,只见银冠男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了箱子的门,里头什么都没有,又巡视周围一圈后,选了一个半大的童子上台,请他站进了箱子又把门关上。

台下那童子的母亲一脸焦急,却被周围兴奋的气氛感染成了期待,台上银冠男子正在不慌不忙地进行他的戏法,那箱子被他用黑布盖上后,又从腰后抽出一只烟火似的木条点燃了,霎时火树银花,在半空中绽放成无数星辰一般的碎片。

众人都沉浸在这绚丽的烟花中,唯有人群外的谢云流与李忘生察觉到一丝诡异,这空气中悠然弥漫的香气中夹杂着些许恶臭,虽然被香气遮掩但只要闻过的都会记忆深刻,两人默契地运功屏气,再环顾四周,才察觉周围的人均已陷入迷幻之中。

谢云流转头对李忘生低声道,“此人定有蹊跷!我去幕布后面看看,你在这边自己小心……”,得了后者的点头首肯后,才隐没气息绕过熙然人群往台后探去。

流彩华光里,盛放的烟花吸引了无数人的眼球,而幕布遮盖的深沉夜色中,一场阴谋正在上演,谢云流小心翼翼放轻了脚步走到幕布后,刚越过几处木箱,就见方才推着箱子上台的男子,捂着那箱中的童子的嘴从台下的密道里往外走。

这童子虽然年岁不大,但也不知为何挣扎得厉害,男子费劲力气才将人控制住,并用力往外拖,可刚出密道就觉撞上一处阻拦,才觉不对劲,转头就见一身白底蓝边的衣裳下摆,心中大叫不妙,欲抬头看清来者面貌,就被人一剑鞘敲晕在原地。

童子没有挟制,刚想大喊出声,就被谢云流食指唇止住了声音,又听得救他的人轻柔安抚道,“小孩别怕,帮哥哥一个忙。”说完后,狡黠一笑。

一阵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伴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烟火,炸开成了无数璀璨的叠叠花朵,忽地又从那花蕊处钻出一条火色凤凰,腾空飞舞,最后消逝不见,化作无数亮色光点,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台上的银冠男子此时已经绕着那个木箱转了好几圈,他步伐看似混乱,却又像是什么蛮邦的舞蹈,李忘生不敢掉以轻心,目不转睛地盯着。

突然,台上的人停下了脚步,以一种奇怪的语言大喊了一句,便利落地将幕布揭开木箱打开,只见那箱中已经空空如也。顿时,台下一片叫好声,只有那位母亲略显焦急,得了银冠男子一个安抚的眼神后才将质问全部吞下,耐心等待接下来的表演,期盼她的孩子可以安全归来。

银冠男子将箱子关上黑布盖上后,又开始了一番同样的操作,待他打开箱门,里面出现的却不是方才的助手,而是一个白衣执剑的翩翩道士。

“你?!你是谁!”正当银冠男子疑惑着欲往台后寻去,那名母亲却猛地冲到他的面前,将人死死拉住,急切问道,“我的孩子呢!你把我的孩子弄哪儿去了!”

她声音焦急带着哭腔,手上力气却不因为担心胆怯有丝毫的放松。

谢云流缓步上前,将人拉过去安抚道,“这位夫人莫要着急,你看我这身打扮便知我是个道士,这变戏法我确实不会,但是抓鬼除魔倒是学了不少,我可以把你的孩子变回来。”

说着就将木箱关上,而后抽出腰间南桓,忽而剑光如流水,身姿若游龙,一剑斩星辰,带起缕缕清风,激荡出阵阵剑鸣,如龙吟九天,划破天际,在场的人顿时如梦初醒,看着眼前的剑舞,似见晨光破晓。

待谢云流收了剑,在众目睽睽下将木箱打开,里头赫然站着方才消失的童子,母亲快步上前将小孩紧紧搂入怀中,四周围观的人群中顿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却把边上脸色逐渐暗沉的银冠男子忽略了。

“你是哪儿来的黄毛小儿……竟敢坏我大事!”一声怒吼炸开,伴随而来的便是脚下木板“咔嚓”炸开的破裂声。

“哼!你最好从实招来,醉蛛老怪人在何处,不然定要让你好看!”谢云流执剑相对,剑锋寒光闪烁,身上煞气逼人。

见状不妙,围观的人已经开始四散纷逃,只听见一声震天的爆裂响起,一只巨大的蜘蛛从台子底下的土地中钻出,刚好拦住了欲要逃走的母子二人的去路,那巨型蜘蛛满嘴獠牙,两颗利齿格外突出,似是长了一张人脸,挥动着长满长毛的爬手就往面前的二人扑去,突然从天际一缕人影掠过,伴随划破虚空的吟啸,李忘生已经将险境中的两人带到了远处,等他催促着人离去,再转头,就见谢云流已经孤身对上那一人一兽。

对面的银冠男子将蜘蛛召回,忽地从身后取出一支造型怪异的笛子吹了起来,伴随着这诡异的笛声,那人浑身肌肉渐渐遒劲,衣服也渐渐炸开,深色的皮肤泛起铁灰色,渐渐失去正常人的体型,再看那脸早就变了模样,也不知方才是用了何种易容术伪装而成。

谢云流看着面前露出丑陋真容的人,握着剑的手愈发用力起来,他喉头低低地吐出一口浊气,而后呵斥道,“竟然是你,醉蛛老怪!”

老怪坐上巨蛛头顶,俯身看着废墟中的谢云流,桀桀笑道,“初时在李裹儿那儿显现被你发现,我只当你也是那满口仁义的虚伪之辈,如今看来却与这中原伪君子有所不同,至少识得本圣使!”

话语间,李忘生已经快步走到谢云流身侧,运起紫霞功为后者护阵,又轻声询问,“师兄,这是什么妖物?”谢云流死死盯着眼前的泛着幽幽绿光的巨大蜘蛛与上头持笛的老怪,眉头紧锁淡定回道,“这大蜘蛛便是这老怪的雌蛛,待会儿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见机行事!”

尾音刚收,就听那醉蛛老怪又桀桀一笑,“小子果然有几分眼力见!”说完,吹响手中怪笛,翻转腾挪升至半空中,座下蜘蛛似是接收了某种命令,高高昂起脑袋,突然就向着面前的两人发起了攻击,缕缕蛛丝像是钢刃一般射了出来,二人欲以剑斩断,却被蜘蛛丝牢牢捆绑住,复悬于半空中,愈勒愈紧。

忽而,由远及近传来阵阵整齐脚步声,稍时,就见列列铁甲士兵持长枪赶来,领头之人看上去甚是眼熟,还未等谢云流与李忘生认出此人,后者便已经高声喊道,“吾乃长安守城银甲副将王咨令,前方何种妖物敢在天子脚下作乱!还不束手就擒!”

李忘生听得这人自报家门,又再努力转头打量这人模样,才想起这自称王咨令的副将原是前些日子在长安城门给二人行了方便的那位,于是他大声呼喊道,“王将军,我与师兄被困蛛丝之中,还请伸出援手搭救一二!”

一旁的谢云流也补充道,“将军只需放火箭将蛛丝烧断即可,我师兄弟二人自有办法保全自身!”这边话闭,王咨令已经调动后方的弓箭兵做好了准备,随着一声令下,那箭羽带着火苗如同天火流星一般齐刷刷落下,将缠缠叠叠的蛛丝烧得一干二净,再看被困的二人,却是被淡蓝色的荧光包裹住,未受一点伤害,原是李忘生及时使出纯阳绝学——镇山河。

见二人脱困,醉蛛老怪一个俯冲就向地面袭来,谢云流两腿半蹲蓄力,脚下一蹬,往上飞起十来尺,竟是径直往醉蛛老怪的攻击迎头而去,只见他手中南桓反握,用力一挥划破虚空,荡起阵阵波纹,一招劈砍直击醉蛛面门。

醉蛛虽在位置上占了上风,却不想这一招竟无比狠厉,迎头而来的剑锋不似剑气,反倒带着狂刀之势,醉蛛心中疑惑丛生,改攻为守,却还是被掀飞了身子,待他稳住身形,再去看谢云流时,后者已经闪身出现在他身后。

“你使的不是纯阳剑法!”话音未落,谢云流空出一手直直往醉蛛胸膛拍去,这一掌携风带雨,似海边天际的空响雷霆,醉蛛心道不妙,欲吹笛唤来雌蛛,却不见其身影。

原是李忘生见谢云流对上醉蛛,便在下头吸引着雌蛛的注意力,与其缠斗不止,却又念着之前谢云流的交代,不敢伤其性命。

因着蛛丝的缘故,李忘生不得进身打斗,却恰得他常年所习紫霞功尚有建树,手中剑气如虹冲斗牛,招招式式均将那巨蛛困在原地,又辅以行云流水的逍遥游,将那蜘蛛弄得晕头转向,辨别不清方向。

雌蛛虽听得耳畔传来笛声的召唤,可又舍不下面前戏弄它之人,欲将其囫囵吞入腹中,此仇一起,巨蛛突然暴起,那缠人的蛛丝竟从他坚如盔甲的身体中往四面八方射出,李忘生心中顿绝不妙,欲腾空逃脱,却还是晚了半步,被那黏着的蛛丝绕住了脚踝。

也不知这蛛丝上沾了何种黏液,李忘生霎时觉得脚下传来一阵酸麻,一身内力全数卸了,重重摔下地面,砸得砰砰作响,又扬起无数烟尘,雌蛛寻声找去,见人在脚下不远处捂着脚踝似是疼痛难忍。

巨蛛扬起身子,欲直接扑向猎物,那泛着绿光的獠牙上滴落着涎水,从李忘生的角度仰头看去,却正是最佳的出剑方向,若那蜘蛛扑下身子,只需将利刃对准它的口腔上颚,必能取其性命。

但在这生死攸关之时,谢云流所言,又在他耳畔响起,“那雌蛛是老怪用来哺育蜘蛛的容器,之前我便是先一剑了解了雌蛛之命,哪知那怪物尸体顿时爆裂,无数蜘蛛从它体内炸出,才让那老怪得了机会逃出生天。”心只此次偶遇得来不易,若是不能擒住那老怪,不知还会造下何种罪孽,谢云流亦会再次懊悔,李忘生握着渊归的手紧了又紧,却迟迟没有扬起指向眼前的巨物。

眼见那雌蛛的血盆大口已到跟前,连口中的恶臭都喷在面上,李忘生梗了梗脖子,咬紧牙关闭上眼,却没有受到预想中的撕咬,他心中疑惑一起,猛地睁眼看去,就见那巨物长大了嘴巴停在半空中,忽地听那蜘蛛发出诡异又凄厉的惨叫,高昂的身子直直地往后倒去。

原是谢云流与那醉蛛老怪在一旁打斗之时,同样见着下面的情形,可当他见李忘生明明有机会诛杀巨怪却迟迟没有出手,便知后者心中所想,再雌蛛即将扑到李忘生身上之时,谢云流只觉心脏一顿,这天地间的万物都似息止了一般,只能听到体内的血液奔腾着往脑中涌去,不过瞬息,他便甩开了醉蛛老怪,南桓的剑刃已经深深扎入了雌蛛背后,腕上再用力,身子往下一沉,硬生生将巨物的硬壳划开一道寸深的口子。

随着震开的弥天尘埃落下,便见雌蛛的尸体上,谢云流持剑而立,双眼泛着血红,喘着粗气看向呆愣在原地的李忘生,后者还未喊出师兄两字,又听得天际传来醉蛛的一声狂吼,谢云流脚下巨物的尸体随着这声怒吼发出骇人的颤动,似是有什么将要破体而出。

“可恨的中原人!此仇不共戴天,我日后定要讨回!”话音刚落,那雌蛛的尸体骤然迸裂,无数大大小小的蜘蛛从其体内爬出,谢云流大喝一声,跃与半空之中,一招七星将半数蜘蛛定在原地,又喊道,“别愣着了,速速将这些蜘蛛全部灭了,莫让它们逃走危害城内百姓!”

闻声,李忘生迅速起身,运功落下一个六合独尊,道道剑气将不得动弹的蜘蛛尽数诛灭,却还有不少已经爬走,二人分头执剑斩去,又有周围守城士兵的协助,赶在破晓之前,地上已经密密麻麻布满了蜘蛛尸体。

天光渐渐放亮,王咨令的手下一边清理现场,一边在街头巷尾捕杀漏掉的蜘蛛,陆续醒来的街坊们路过这处时,虽被持枪的守卫拦住了去路,但还是见得坍塌的废墟之上,一个身着道袍的男子端坐其中,他手中长剑还未入鞘,直直插入身旁的木板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空地,未作一言。

眼中血红慢慢褪去,谢云流才渐渐收起一身杀伐之气,心头悸动再起,回想不久前惊心动魄的一幕,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李忘生临死关头的画面如跑马灯一样在脑海中回放,握剑的手心顿时汗湿,他呼吸一滞,另一只手死死地抠住掌心,直到指甲扎入皮肉一阵钻心疼痛袭来,才从那令人胆颤的场景中回神。

侧头寻去,就见几步之遥,李忘生衣裳凌乱,狼狈地站在瓦砾残骸中,屏气凝神地望着自己,那眼神中含着道不清说不明的纠葛。

李忘生见谢云流的目光迎了上来,便缓步走过去,轻声问道,“多谢师兄救命之恩,但师兄却还是鲁莽了,若能先将那醉蛛老怪擒下……”

听得此言,谢云流顿时火冒三丈,蹭得站立起身,又快步走到李忘生面前,刚想启声训斥面前的人不顾自身安危肆意妄为,就被赶过来的王咨令高声打断,“两位道长,之前多有得罪,今日得二位仗义行侠,实乃长安之福百姓之幸!”

此时谢云流才想起有外人在场,碍于脸面,便将那诘问之词全数咽下,侧身看向边上的王咨令,又朗声回道,“王大人谬赞了,除魔卫道乃是我纯阳一脉的职责所在。”

一番你来我往的客套后,王咨令便说要送二人回客栈,“此处我已经安排手下收拾处理,一夜辛苦,下官也该去向山峰汇报情况,不若送两位道长一程,刚好顺路。”

谢云流听了不由一笑,他两所住客栈在西市角落,这王大人的目的地乃是朱雀大街的衙署,也不知顺的哪条路,心知此人有意结交,但又想起李裹儿的明嘲暗讽,谢云流便委婉拒绝了,“不劳烦王大人了,我师兄二人自可回去。”

那王咨令也是个聪明人,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官拜副职,见两人有意避讳,便不再勉强,拱手告辞后离开了西市。

回到客栈后,关上门,谢云流欲开口责问,转身却见李忘生抬手轻揉左肩,想起方才打斗的时候,他左手动作似是慢了一些,便蹙眉问道,“你左肩不是与那雌蛛搏斗时弄的,是何时受的伤?”

李忘生心知无法瞒过,就老老实实地交代了出来,“最近那些人提防甚严,也不知从何处找了江湖人士做守卫,前些日子夜间行动时,不甚被人踢了一脚……”他眼神闪烁,话却不假,只是无法面对面前谢云流带着愠色的眼神,顿了顿又柔声安抚道,“找大夫看过了,每日都有擦药……不疼。”

谢云流想他也不敢再欺瞒自己,但又着实想看看那处伤得怎样,可念及那肩头得宽衣解带,便只草草地说了一句,“那你自己多注意。”殊不知,若当真只是普通师兄弟,何须这般回避。

“好。”李忘生哑着嗓子应答。

本以为会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但凡谈论到鬼面罗刹行恶之事,两人都以沉默收尾,可此次,谢云流偏偏在长久的缄默后,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还有几个?”
李忘生见他面色阴沉,低头想了想,才老实作答,“崔湜,他这几日刚回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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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耳白狗 | 2025-3-28 16:21:28 | 显示全部楼层
夜幕沉沉,华灯渐隐,明月高悬,给长安城披上一层银色柔纱,与夜色交织成一副静谧的景象。

深邃的崔府今夜格外宁静,这平静之下又隐隐暗藏诡魅杀机,崔湜安然闲坐于庭院的五角凉亭中,面前的青石圆桌上摆满了各色菜肴,却只有他一人对月独饮,分外惬意。

突然,一道幽色身影凭空出现,似天狗食月一般将圆月遮去大半,落于凉亭上的月光也斑驳起来,黑影渐浓渐近,崔湜面前圆桌上的亮光亦吞噬殆尽,他骤然停下口中哼唱的小调,又把手里的酒杯轻轻放置,才大声笑道,“你终于来了!”

再回头,就见身缚月色踏风而来一道煞白身影,来者红发似火,面白如雪,面具上嘴角大大裂开,挂着凄惨笑容,正是那让人闻之胆颤的鬼面罗刹。

却见那鬼影越逼越近,崔湜竟没有动弹也不见胆怯,突然“嗖”的一声划破天际,从屋顶瓦上射出一道破风箭羽,从鬼面罗刹眼前飞驰而过,将他前行之路阻拦,又听这空旷安谧的庭院中蓦地回荡起李裹儿的抚掌大笑,“李道长!许久不见,何不将面具摘下来再说话!”

可这鬼面人丝毫不作理会,突然从身后抽出一柄长刃,在场之人纷纷定睛看去,才辨认出这在长安城内取人性命十余起的兵刃竟是一把寒芒四射的横刀,李裹儿身侧忽地有人低低喊了一句,“怎么会如此?!莫非我们弄错了?”。这一声引起鬼面人的注意,他转头看去,才发现那说话之人竟是常伴温王身侧的苏鱼里。

事实虽已摆在眼前,可李裹儿仍觉其中有诈,冷哼一声,“死到临头了还装模作样!”话闭,双掌轻拍,顷刻间庭院四周的屋檐上出现排排射手,个个手中弯弓已经拉满了弦,对准院中空地上的鬼面人。

又听李裹儿声带寒意,冷冷下令,“今日你在劫难逃!”,凉亭中的崔湜见鬼面人的注意力全放四周的弓箭手身上,便悄悄默默地往李裹儿所在屋檐下移步,这一动作不出意外被鬼面罗刹发现,只见后者猛然转头,满头红发随之颤抖如修罗烈火,在月下炽热燃烧,他手中横刀出鞘,一步向前,踏在地砖之上,再出手那横刀劈斩之势如滔天巨浪,携风带雨,直直扑向那座凉亭。

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一阵木头裂开的“吱吖”声,支撑所用的五棵圆木柱子齐齐应声从中断开,那凉亭上半部分摇摇晃晃,不一会儿便坍塌在地,瓦顶也摔成几瓣,不过一瞬,那良工巧匠打造的精巧建筑便付诸于灭。

幸得那崔湜脚下快了一步,堪堪从凉亭中跳出,又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亭子塌成废墟,不由脊背一凉,再回顾四周,连同李裹儿在内的众人都目瞪口呆,而苏鱼里更是一脸不敢置信,喃喃自语道,“怎么会是东瀛刀法?不,又不全像……”

这尾音刚落,鬼面罗刹一招扑空,又已扬起横刀携着尘烟往崔湜砍去,那养尊处优之人怎会是对手,急匆匆大喊着,“公主救我!”。

见崔湜陷入危困,李裹儿玉手一挥,高声下令,“放箭!”

忽地,箭雨如流星划过苍穹,往那鬼面人所在位置齐齐射去,端的是破风夺命之势,不过一瞬,仿佛光影都静止了,只见鬼面罗刹身姿矫健,手中长刀似与风共舞,掠过长空,以劈海斩浪之态,凭空卷起阵阵澎湃波涛,将大半箭矢掀翻在地,而另一半则被他翻转腰身,利落地躲了过去。

在大家还未反应过来之时,那罗刹鬼又一个弹跳跃至崔湜面前,挡住了他的退路,那恶鬼周身杀气凛然,仿佛汹涌波涛,直冲云霄。

崔湜心知今夜此命休矣,忽而瞳孔中不见万物,只见那横刀闪烁着寒光,从面门前如鹰翅一般快速掠过,瞬息间,空气中弥漫起淡淡海水的咸腥气息,崔湜捕捉到惨白覆面下一双深邃如海的瞳孔。

“是你!”崔湜刚刚喊出一声,却觉喉头有温热的液体似泉水一般涌出,他抬手去摸,竟沾了满手的鲜血,伴随“嗬嗬”的痛苦哼叫,身子一歪便倒在地上。

重重守卫下,竟还让人得手行凶,李裹儿不由怒上心头,再下令放箭,而鬼面修罗早就提气跃起,踏月而去,身后的箭矢紧追不放,遥遥看去似有一支扎入其右肩后侧,只看那人身形一顿,捂着肩膀勉力逃远了。

李裹儿匆匆赶到崔湜身旁,却只急忙问道,“那人是不是李忘生!”

崔湜用力全力从喉头挤出一个“不”字,便当场咽气归西。

李裹儿怒急攻心,看着面前已经命丧黄泉之人,一巴掌扇在那人的脸上,斥骂了一句,“废物!”便径直起身,招呼起身旁的守卫道,“那人中箭了,定然逃不远!马上追,一定要活捉他!”

出了崔府,屋顶的守卫便已经围了过来,紧紧跟随在安乐公主的身后,一起往鬼面人逃走的方向追去。

许是受伤的缘故,不一会儿,便有人看到在前方不远的一座屋檐上一道墨色身影,“人在那!”,一声大喝,却也惊动了鬼面罗刹,只见他又运起轻功飞檐走壁,如琢磨不透的轻烟一般,却迟迟不能甩掉身后奔走在街巷紧追不舍的弓箭兵。

刚出东市大门,那罗刹鬼从百丈高的门楼上一跃而下,又脚踩清风,直直往西市门口飞去,其身法如鬼神,轻若鸿毛浮水快若闪电破云,安乐公主领着一众士兵快步追去,见此处空旷又无遮挡,刚想放箭射杀,突然一阵马蹄伴着车轮辘辘声,一辆镶金嵌宝的马车便出现在面前。

半夜的朱雀大街早就空空荡荡,铃铛声随着缥缈风声而来,却见那马车上赶车的人作内侍打扮,随着帘明黄绐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白皙长手掀开,临淄王李隆基那含笑的眉眼便显露出来。

李裹儿看到此人心中怒意更盛,如不是他半路杀出,坏了自己的好事,怎会眼睁睁看着鬼面人从眼前逃走,忽地却瞥见他对面坐着的另一人,那人双眸似古井无波,斜斜投来的目光波澜不惊,似是大殿中的神佛,静静而立,俯瞰众生,竟是自己心中笃定的罗刹鬼——李忘生。

“怎么可能!”李裹儿双眼瞪大如铜铃,满脸不敢置信地望着李忘生,与后者淡漠的神色形成鲜明的对比,许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李裹儿用尽力气控制住表情,可那眼中的惊愕却如何都无法遮掩。

见状,李隆基脸上笑意更甚,“安乐怎么大晚上都不歇息,带着这么多人在大街上乱跑?”说着眼眸微动,目光从众人脸上划过,心间已经将这些人牢牢记住。

“哼,我奉命缉拿鬼面罗刹,方才这恶鬼在东市再次行凶,杀了崔湜崔大人!”李裹儿冷哼回道。

“哦?又是这厮,那……可是抓住了?”李隆基佯装惊讶。

“已经近在咫尺!若不是临淄王横插一脚,怎会功亏一篑!”见他假模假样明知故问,李裹儿衣袖一甩,横着脖子狠声咒骂,忽地又敛了脾气,脸上挂起怪笑反问,“倒是临淄王,怎么这么晚了还与李道长一同出现在朱雀大街?”

“呵,今日兴致上来了,邀了李道长到府中对弈品茗,忘却了时辰,用食后才觉已经宵禁,他不方便在我府中过夜,这才亲自送他回客栈。”

此时,李裹儿才发现那马车飞檐上果真挂着临淄王府的宫灯,“临淄王过谦了,若我没有记错,今儿当值的应是王咨令,依着他与你的关系,从临淄王府中出来的人,定然不敢妄加阻拦,何需劳烦您亲自相送?”说完,她双眸微颤,似是忽然间天地通明一般,回身看看了空旷的朱雀大街。

两方人马加起来几十余人,又是车马又是刀剑,喧哗了半日,竟没有引来一名巡城的守卫兵,定是临淄王提前做了安排。

想到今晚必定是空手而归,李裹儿压下心中愤恨,嘴角一扬,轻蔑地看向马车内的二人,其神态让人不寒而栗,“临淄王倒是对李道长青睐有加,说起来李道长本姓也是李,却不知俗家与我们李家有没有血缘瓜葛?”

此话一出,李隆基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这话若是别人听了只当是讥讽嘲笑,可在有心人听来却满含深意,而李隆基更是品出其中的威胁与恫吓,他眉间轻锁,眯起双眼,垂眸审视起马车外这个恃宠肆意的安乐公主,细细推断起李忘生的秘辛身份是何时泄漏,霎时心头杀意渐浓。

其对面的李忘生却柔声破冰,接过话头回道,“我道门始祖本就姓李,俗家也好道号也罢,不过一个称呼尔尔,临淄王与安乐公主出身高贵,非贫道所能攀附,若要论亲疏远近,那忘生倒是与李祖比较熟悉。”

李隆基听后,眼中微漏不悦,又垂眸隐去,身子往后轻倚着马车的丝绸软靠,将整张脸藏在幽暗阴影里,让人难以辨认,只听得他低声冷道,“既然那鬼面人已经逃走,安乐你不如一同上车,虽是快入夏了,但这夜间还是凉意难耐,待我将李道长送回客栈,顺路便把你也送回去,好歹是个女儿家,大晚上同一群男子混在一块儿容易招人闲话。”

“那就有劳了!”李裹儿毫不推脱,将身后的随从士兵全部遣散后,在高力士的搀扶下利落地上了马车。

宫灯摇曳,璀若流霞,静谧的夜色中雕梁画栋的马车缓缓驶过街巷,稳稳当当,车内三人未察觉丝毫晃悠,更听不到半点动静。

一路无言,随着车轮的“枝丫”微响,撵过地上的枯枝叶片,马车已经停在客栈门前,“今夜,有劳临淄王了!”李忘生轻声道谢,便要起身下去,却见昏暗的马车内,李裹儿悄悄伸出一脚挡在前方,虽不知她这又是使了何种把戏,李忘生却是将计就计,假装被其绊倒,却在落地之前被李裹儿抬手扶住,那纤纤玉手不似看上去那般无力,竟在他右肩用力一抓。

身后的李隆基隐没在黑暗中的眸子闪过一丝杀意,却又快速散去,二人均无察觉。

“一时不察,多谢公主……”李忘生揖礼道谢。

“是我不好,挡了李道长的去路。”说话间,李裹儿还不时打量着面前之人的右肩,不见任何异样后,才放手让人离去。

待李忘生下了马车,客栈的大门早就被高力士叫开了,他站在一侧并着店家恭恭敬敬迎着李忘生归去的步子,等后者进了店内,又不知与那店家交代了些什么才回到马车上,执起长鞭。

隔着一帘轻纱,李裹儿讥讽笑道,“高大人如今位高权重,竟还能对区区一个纯阳小道如此照拂,下车帮忙叫门的事儿都亲自去做。”

高力士也不生气,侧头低声恭顺回道,“待会儿到了公主府前,力士自然也是会下去帮公主叫门的。”

李裹儿听后又是一声嗤笑,便不再说话。

回到客栈后,李忘生上楼的脚步越走越急,念着方才下车时候李裹儿的异常动作,心想谢云流莫不是出了意外,到最后推门时竟失了往日的冷静,“砰”得一声,在宁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师兄!你没事儿吧!”李忘生喘着气,双眼快速上下打量起面前之人。

只见房内烛灯昏黄,却照不出一丝暖意,谢云流大马金刀地坐在床榻边上,一手捧刀,一手拽着一块雪白绢帕轻轻擦拭着刀刃,一身白衣胜雪,脚边的红发鬼面甚是骇人,却硬生生被那人散发的戾气比下几分。

这是李忘生第一次见到与刀锋相伴的谢云流,没了往日的剑骨道风,莫名多出一股杀伐凌厉。

谢云流手上动作未停,垂眸将刀刃仔细地擦拭过一遍又一遍,又敛起一身锐意,才低低回了一句,“无事,方才假意中箭,才能将人引至街上,区区几个弓箭手,能奈我何?就是那大明宫内守卫森严,我照样进出如无人之境。”

其嚣张气焰,非得猖狂一词可以概括,话语间又见他将手中使完的帕子随意一丢,李忘生侧头看去,就见上头浸染的鲜血如盛开梅花落寒山,殷红斑驳,格外刺眼。

一夜变故,将长久以来的谋划全数打乱,明明是想将谢云流挡在滚滚洪流之外,如今却似地上这块染血的丝绢,白袍点墨,泥足深陷。

李忘生忽觉胸口奇闷,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捏住,不得喘息,待他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后,才压声问道,“崔湜死了?”

谢云流手腕轻转,铁器嘶鸣,长刀入鞘后,从容回道,“对,我杀的。”一言轻巧,似是在说着简单的家长里短,全无夺人性命后的压抑,比之李忘生更像那心狠手辣的鬼面罗刹,他沉默片刻后,又喟叹道,“今夜若不是我抢先一步将你拦住,你必定已然被人识破身份。”

“……有劳师兄为我分忧了。”李忘生胸中郁憋,许久才从喉隙挤出一句道谢。

原是今夜谢云流心神不定,惴惴不安,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果真于夜半时分听得外间传来木窗被推开的响动,他看着床幔上轻轻飘落的点点尘埃,猛然从床上坐起身,探头看去,见空荡荡地屋内只余一缕月光洒落在泛白的地砖上。

长久以来,李忘生总是等他入睡后才从窗户跳出去,虽从坊间巷里听闻那鬼面罗刹红发白面,但谢云流从未亲眼见过李忘生的伪装,他也曾悄悄在房中角落翻找过,却没有寻得任何奇怪包裹。

念着今夜是最后一遭,谢云流便起了身走到那半敞的窗户边,侧过身子又探头往窗外一看,果然见李忘生的身影停留在不远处的屋顶上,忽而一个跃起又落到地上去了,瞧他远去的方向,谢云流心中便有了定论,想来那身行头应是藏在了李隆基府中。

正当他伸手去关窗户的时候,突然又一抹鬼鬼祟祟的人影撞进视野,今夜月色格外明亮,将屋顶瓦上都笼山一层雪色银光,饶是隔着一段距离,谢云流也一眼将那探头探脑的人看了个明白,那人正是双合镖局苏鱼里。

苏鱼里应是在那处守了许久,见李忘生身影已然远去,才转身隐入黑暗,却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的窥探行迹被楼上的谢云流看在眼里。

之前谢云流只当苏鱼里与温王李重茂有所来往,如今看来,此人在这场争夺中牵扯极深,却不知是今时如此,还是往昔也这般,谢云流看着外头倾泻的如水月光,越想越慌,一颗心跳得比那夜逃下华山时还要乱,伴随着急促的呼吸,谢云流终究是取下床头的南桓,从窗户翻身出去,快步赶往临淄王府。

幸得及时,谢云流从墙角翻入院内时,刚好碰上一身白衣将鬼面捧在手上的李忘生,此时似是准备出去,正与对面的李隆基说着什么。

谢云流未曾多言,更没有行礼,上去就从李忘生手中将罗刹面具夺走,并厉声阻止,“今夜你不能去崔湜府中!”

“谢道长好功夫,我这宅院中府兵众多,竟让你轻易就探到这内院来了!”李隆基调笑启声。

此时,谢云流才将眼神移了过去,抑住惊慌失措的神态,又正色道,“崔湜府中定然已经设下了埋伏,我师弟不能为了临淄王的一己私欲只身犯险!”

“师兄是如何得知?”李忘生不解发问,见谢云流眉间紧蹙,心想他定有难言之隐不能说与临淄王,便又劝解道,“崔湜是这最后一人,我不能功亏一篑!”

谢云流听后长叹一口气,将手中的罗刹鬼面翻转过来,墨色的双眸对上那空洞双眼,而后坚定看向李隆基,“既是如此,那便让我去……”话闭,又侧头微抬下巴,意指边上闪着烛火的屋子道,“忘生,进去把衣服换下来!”

“师兄?……”

“快去!”谢云流斩钉截铁地说道。

李忘生退回屋内,不一会儿便换上道袍手捧了那身白色衣裳出来,谢云流看都没看直接拿走就与他擦身而过进了屋子,稍时便换上衣裳走了出来,他身形比之李忘生稍高稍宽,这身衣裳穿在他身上竟还算合适,又见谢云流低头看看了手中南桓,然后随手丢向一侧的李忘生,后者急忙抬手接住又抱入怀中。

“敢问临淄王府中可有横刀?!”谢云流突然侧身问向李隆基,后者虽不知为何忽而要寻其他兵刃,却还是将高力士唤来,低语一番后,高力士不多时就双手捧了一把幽朔寒锋走了过来。

月色下,那横刀寒芒泣鬼神,铜身刀鞘上雕刻着云样花纹,如霜雪般凌冽,令人望之生畏,又听临淄王指着那刀说,“此刀命叫断水流,是我手下从东海游历时寻回,往年常卧府中的兵器阁,今日谢道长临危不惧,便以此刀相赠,愿你安然无恙,全身而退!”

之后便是谢云流以鬼面罗刹之身,斩杀崔湜于众目睽睽之下,临淄王送李忘生招摇而归,现身于大庭广众洗脱嫌疑。

时节已近夏日,天气见暖,谢云流走得匆忙,连客栈的窗户都未合严实,夜间的凉风从两掌宽的口子吹进来,却也不觉寒意,反倒将一夜急躁与紧张扫去,让人倍觉舒畅。

谢云流看着面前默不作声的李忘生,想他定也和自己一般满腹心事难以入睡,便将横刀收起,又把榻上摆置的棋盒打开,轻声邀道,“师弟既然心绪不宁,不如与我推茗对弈,挨过这漫漫长夜。”

“好。”李忘生深深叹了口后,顺从应下。

盘膝落座后,谢云流抬手又将身侧的窗户全数推开,让那悬挂高空的银色倾泻在脚边,一局已开,手边层层叠叠的衣摆被月光照得泛起晶亮,他偶然侧头望去,就见天边玉盘似近在眼前唾手可得,皎洁明亮得几乎能看到上头广寒宫雕栏玉砌琼楼玉宇的样子,忽地就想起了在东瀛神社内的奇妙遭遇,琉璃碧玉瓦明眸朱唇颜,似梦非梦,同那月上清虚府一样,同样近在咫尺的还有身前低头垂眸思考如何落子的李忘生。

泛着玉色光泽的白子在他指尖被轻轻捏着,低垂地眼睫一半映着暖色烛光,一半染了银白月色,轻颤间,似是有荧荧珠屑将要落下,盯久了让人带着期盼入了迷。
恍惚间,谢云流忘却了今夕是何年,脑子一热蓦然问道,“师弟,可曾游历过广寒清虚府?”

李忘生一子将落,听了这话手上猛然一抖,棋子悄然坠落,清脆一声将满盘局势打破,又听他语气带着焦急致歉,“是忘生手上没个分寸,既然棋局已乱,那今日便到这吧。”

说完又急急起身,也不知道欲往何处去。

这欲盖弥彰的仓皇举措被谢云流看在眼里,心间早就明亮通透,还未等那人穿上鞋履,已经被人牢牢抓住手臂,一把拽了回去,谢云流一手又上前将人腰肢搂住,霎时间乾坤翻覆,人就被他压在棋盘之上,满盘棋子被两人的动作扫落至床榻与地面上,黑的白的混在一块儿砸落下去又轻轻跃起,复滚至墙角。

谢云流心头慌乱,一脸震惊,却还是稳着心神看向身下的李忘生,他结结巴巴又略带肯定地说道,“你去过!”

不久前才刀刃见红的人身上血腥味还未散去,不知是因为这个缘故,还是这侵略性过强的姿势,李忘生总觉得今夜的谢云流更像远走东瀛二十载的师兄,而不是那个会与他温言软语的人,又听谢云流提起那夜带着羞辱的不堪之事,不由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带身子都微微地颤动起来。

李忘生勉力咽下一口唾沫,努力让自己忘却那令他心惊的月宫奇事,抬手用力推了推身上人的肩头,欲改变这侵犯意味十足的姿态,可谢云流却用力将身子又往下压去几分,低声问他,“是不是!”明明已有定论,可仍旧不依不挠,非要听人亲自承认。

李忘生一身汗毛几乎炸开了,身上人呼吸间的热气几乎喷在他的耳侧,烫地他耳尖一红,虽是衣冠整齐他却觉不着一物,浑身僵硬着急促喊道,“师兄难道又想对我用强不成?”

听到这人肯定的回答,可谢云流却心尖都颤痛起来。是了,之前那段经历是自己半逼半胁得来的,原以为只是离奇幻象,才敢肆意妄为发泄欲念,却不想其中另一人竟也是活生生的,他心中愧疚与难堪骤起,手上便松了气力,李忘生得了自由急匆匆就起身夺门而出,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唯留谢云流独自面对一屋狼藉与满心懊悔。

之前作为静虚子的时候尚且能说自己一无所知,李忘生面对着同样模样的人竟还能与其朝夕相处,情意渐生。之后谢云流两段记忆同存,本以为只是一段梦境,因而从未提起,再加之本就算不得光彩,如今一时糊涂将窗户捅破,弄得两人都狼狈不堪。

谢云流抬头望向大敞的门,顿时纠结起来,不知该不该去寻人,若是寻到了又该如何面对,如何解释,说到底错在自己,也不知该歉疚当初任性妄为,还是悔恨方才口不择言,抑或皆有。

此时再看这满屋清辉与烛色交映,竟渐起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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