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里来了个鬼面罗刹,这事儿从刚走入这家食坊落座起,谢云流便听得旁边桌儿的两个食客窃窃私语,议论不停。
边上那二人衣着不凡,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官家气度,其中一人虽未着甲胄,但一席红衣襟袍连带官靴一瞧便是出身军营。
谢云流垂眸不语,貌似在细品手中清茶,注意力却全放在耳边,那两人虽有意压低了声音,但仍未逃过他的窥听。
却说近来连续几日,长安东市命案频发,而死者竟都是朝中掌权的重臣,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韦后一党亲手提携,现均身居要职。据亡者家中的府兵所言,那杀人者身着月白轻装,飘飘然若鬼魅,一头血色红发,以煞白鬼面覆脸,手中利刃出击极快,取人性命于光影之间,在场之人,竟无人能辨认是刀还是剑。
这事儿影响极大,韦后听闻后,怒发冲冠,交代长安府衙署务必破案,定要将那鬼面杀手生擒。
又说那日初入长安便遇见了李重茂,之后又在醉蛛洞窟中,因李忘生一番真切陈辞,谢云流对这个曾经同甘同苦的兄弟有了别样认识,几次邀约都被他回绝,可若一而再再而三必定会引人猜忌。
今日谢云流总觉避无可避,应温王李重茂之约到长安东市小聚,却说这东市所住之人大多是朝中达官显贵富甲绅豪,能在这处开设的食坊定也不是什么寻常场合。 一番机缘巧合,原本隐瞒在官场朝廷里的秘事,因他今日出行而听获,谢云流未曾多想,便猜到了李忘生头上,可又不愿相信师弟会为了李隆基争夺帝位而衣襟染尘、双沾血腥。
正当他内心在努力为李忘生开脱的时候,一声清朗少年的呼唤将他叫醒,谢云流侧头一瞧,便见得李重茂身影已在食坊门口站着,起身侧居然还跟随了另外一人,谢云流眯起眸子,眼神顿时寒光一闪,那与温王一同赴约之人正是苏鱼里。
这双合镖局总镖头苏鱼里,正是当年出卖自己的人,时光轮回,竟然也如当年一般陪同在李重茂身边,一步一笑地走近,谢云流顿觉心中郁塞,欲摸向佩剑的手被理智压住,只得紧紧握拳,发泄滔天愤恨。
见李重茂坐下后,苏鱼里才一边落座一边侧头瞧着身旁的谢云流,调笑道,“云流兄今日为何这般表情看我?苏某可不记得是否欠了你一顿清酒未还。”说着乐呵呵地给自己与李重茂斟上热茶。
谢云流强行压下不适,勾了勾嘴角,装作无事的样子,回道,“许是苏兄看错了,方才等得久了,听说了些有趣的事儿,不知二位可有听闻?”他将话题转移。
“云流说的可是那鬼面罗刹的事儿?”李重茂眸子一亮,将已经送到嘴边的茶杯重重放下,兴奋地反问。
“温王慎言!”苏鱼里食指抵唇,低低劝了一句,边上方才说话的人应是听得刚才李重茂的言语,往这边悄无声息地瞥了一眼,后急匆匆地结账走人了。
见身边已无外人,李重茂便不再收敛,睨了苏鱼里一眼,撇着嘴道,“此时无人了,可以说了吗?云流兄又不是外人!”苏鱼里看了一眼谢云流,脸上神情纠结,还未回话,李重茂已经启声继续,“这消息虽然官府下了命令,在调查清楚把真凶捉拿归案前,不许多加议论,可私下里头谁人不说。云流兄,你常居西市,这事儿大抵是没人敢在那边多嘴的。”
谢云流心念一动,顺着温王所言,说了下去,“确实未在西市街巷听闻此等骇人消息,也不知官府衙署查得怎么样了?”
“毫无头绪!”李重茂手拍桌面,狠狠说道,“那杀人者,来无影去无踪,竟是没有留下一点线索,若不是日前左千牛卫韦大人遇害时有家丁发现,恐怕现在都还无人知晓那人是何模样!”
说完后他又沉沉叹气,“这韦大人还是我母家的亲戚,若是辈分,我还得叫他一声表叔,如今却是阴阳两隔,听说死状极为恐怖……”
“这又何种缘故?”谢云流这回是真的不知。
“咳……云流兄有所不知,这长安衙署内的仵作,是我远房亲戚,近日被害的大人们都是他亲手验尸,我也是听他所言,那些人死前定见了极为可怖的场景,虽都一招致命,却是个个目眦欲裂,瞳孔中布满血丝。”苏雨里连忙解释。
“一招致命?!”谢云流从中捕捉到关键,“可是已经知晓是何兵刃?”
“苏某也是个跑江湖的,也知这天下兵器皆不一样,若是能知晓是何武器定能找到那凶手线索,当然也是这般与我那仵作亲戚说,可他验尸这么多年,竟从未见过那般怪异的利刃!”苏鱼里越说眉间皱褶越深。
“苏兄此话何解?”
“那东西似剑非剑,似刀非刀,一击毙命,直中要害!”苏鱼里回想着仵作的形容,又摇了摇头,“我走镖多年,从没听过这种武器!云流兄亦是江湖好手,交游甚广,不知可有猜想?”
“似剑非剑?似刀非刀?”谢云流蓦然沉吟,脑海中闪过平生见过的各种神兵,但都不符合条件,忽地他眸中闪烁,似是想到什么,另外两人见状急忙问他,“云流兄可是有了头绪?”
谢云流缓缓摇头,“没有,这种奇怪的武器鲜少听闻……”
“哦……若是日后云流兄有了线索,可要务必告知衙署,协助破案!”苏鱼里说完,瞧了一眼边上的李重茂,后者却怯怯地躲避其目光,只得心中暗暗叹气,继续问起谢云流,“听闻,云流兄来长安后,与临淄王交往甚密?”
有了苏鱼里带头,李重茂便多出一份勇气,缓色补充道,“我也听人这么说起过,此前从不知云流兄与临淄王竟还有交情?”
原来这两人今日约自己出来,竟是为了打探此事,想来那日高力士与他师兄弟二人在城门的攀谈定已传遍长安城了,也不知是那李隆基故意设计还是真心有意解围,谢云流放下手中茶杯,指尖轻击桌面,“纯阳向来与临淄王关系匪浅,从当年建立初始,便有其向天后推举之劳,纯阳上下弟子对他多出一份感激,不过人之常情。我既来长安,自然得摆放一二!”
“呵!此话有理,云流兄向来是个重情重义的!”苏鱼里听后朗笑出声,举起杯子,以茶代酒欲敬谢云流一杯。
谢云流却是一愣,而后斜斜瞥了苏鱼里一眼,那眸中神情晦涩不明,嘴角的笑容却教人见了心惊胆战,他轻启薄唇,噙笑回道,“说起重情重义,却比不上苏兄半分!”
此话内涵,想必只有谢云流心知肚明。他稍抬手腕,将端着的茶杯欲苏鱼里手中的一碰,然后掩嘴尽数饮下。
之后三人又在店内用了吃食,又听得旁边新来的客人暗赞那鬼面罗刹,李重茂每每听得气愤异常,欲起身理论,都被苏鱼里好声好气地拦下,让他莫要冲动暴露身份。
谢云流手执筷子的动作微微一顿,此时才发觉,原来苏鱼里早就已经投靠温王,抑或是其背后的韦后,然当初自己却还只当三人之间是简单的江湖兄弟情义,口中也愈发食不知味起来。
匆匆告别时,三人约定了下次碰面,谢云流心里惦记着还需从他们口中打听府衙办理此案的进度,因而也欣然应承下来。
回到西市客栈中,谢云流复入房中,就见李忘生合眸盘膝坐于塌上调息,虽一时有千万话语欲与他说,但终究还是悄声行至桌边,不去打扰。
待李忘生运功行完一个小周天后,刚一睁眼,就见谢云流端了一杯温水送到面前,他双手接过,莞尔道谢,却听后者佯装惬意地问道,“那长安东市的案子,是否与你有关?”
李忘生手上一顿,笑容僵在脸上,将茶水放至身侧的桌几上,答非所问,“渊归并未沾血……”
“我何时问渊归之事!”谢云流听得此话,额头青筋一跳,厉声呵斥,但方才李忘生之回答分明就已经默认,“你之前日日揣着《纯阳别册》琢磨,我只当你欲求剑法精益,却不想竟是习得以气化剑之法,你何必为他做到这种程度?”
李忘生喉头一哽,思忖良久,才叹息道,“天命所归,不得不为。”
“既是天命,之前你也未参与此事,他照样登上帝位。为何此次你偏要一意孤行,衣染尘埃?”
“此番境遇,不一样了……”
谢云流见他面色从容,言语坚定,自己却愈发着急起来,焦躁地又问,“忘生,我此时竟才觉着看不透你了,你所求究竟为何?”
李忘生却忽而一笑,似是放下万千重担,语气也松弛起来,“忘生所求所盼,从来都只有纯阳上下平安无事,能够安然度过那场浩劫,希望师兄不用背井离乡,师父无需日思夜虑,风儿也不用从小挑起静虚一脉的重担。”
听者一时愕然,李忘生方才所言太过理所当然,谢云流竟不知如何回应,又听得李忘生继续吐露真情,“当年师兄偏听偏信,只听得只言片语便误会我与师父。师父所言,一人承担,说的是他自己进宫面圣,将那事一力担下,不伤及纯阳一众弟子,也不误了师兄的大好前程。我于纯阳门下学艺多年,武学虽未精进,但还是识得长幼有序,手足情深,若我能有与临淄王谈判的筹码,为何不尝试一番?”
“李忘生!你未免太高估了自己!这李家,哪个不是食人骨血的豺狼,饶是现今还算纯良的李重茂,都不是个省油的灯,你就不怕被拆吃入腹了?”谢云流惊得目瞪口呆,原只当李忘生是个心术不正的奸诈小人,如今却才知他竟如此胆大妄为。
“那师兄便教我,可否还有更好的办法?以师兄的性情,断然不会眼睁睁看着温王身死而袖手旁观。何况,此时你已知晓日后将要发生的事,便更不会坐视不理了。”李忘生粲然一笑,笃定说道。
谢云流瘫软了身子坐在凳上,长叹一声,将连日来的郁结全数吐出,“没错,我今日不仅见了李重茂,还见到了苏鱼里。先前苏鱼里背信弃义,害我至那般境地,可方才我见了他,只觉得沧海桑田,往事如烟,那平白生出的恨意,不过片刻就已经消散,又何况李重茂。”
“想必,当年师兄虽远在东瀛,若是听得我身陷险境,也会不远万里前来搭救吧,纵使那时对我有所误会,恨入骨髓。”
谢云流默默地点头,忽而又摇了摇头,轻声解释道,“从未恨过。”
“师兄果然还是师兄,无论是剑法还是心境都在我之上,刚开始那几年,我见师父常常思虑忧伤,难免还是对师兄起了怨尤。”李忘生起身从床榻上下来,圾着鞋走到桌边坐下,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化作一身叹气。
“那也不能怪你。”谢云流话锋一转,婉言相劝,“李隆基那边的事儿,你便早日回绝了,你这番动作已经将长安搅得满城风雨,无疑是刀尖上起舞凶多吉少,这般尽忠竭力,我只怕日后李隆基会过河拆桥!”
此话说得熨帖,李忘生只觉心中融融如小火炉,可还是轻言回绝,“事已至此,已无退路。师兄莫要担心,我自有保全之法!”他深深地望了谢云流一眼,“师兄大可随心而为,行你之道,今日忘生只你心中所想,便更加笃定所做之事,都是值得的。”
是夜,月黑风高,谢云流躺下后久久不能入睡,到了三更时分,听得外间窗户响动,应是李忘生踏月归来,携着夜间凉薄的微风和淡淡的血腥,悄然飘至谢云流的床边,萦绕不散。
谢云流再次接到李重茂的邀约就在几日后,却不是派人送来帖子,而是直接到客栈来接人,温王所乘坐的马车雕梁画栋,虽然没有过多的装饰,可红柳木质的门窗上雕刻的花纹精美复杂,工艺极致,惹得来往行人与进出的商客频频回头。
得了店小二的通报,谢云流便直接下楼,店老板颤颤巍巍躲在柜台后随时准备过来亲自端茶送水伺候着,李重茂却将人尽数打发走,只顾着与谢云流交谈。
“云流兄,前日我到姐姐安乐公主府上,从她口中得知你与她似乎有些误会,她也才知你原是我的朋友,因此今日特意在府中设下宴席,欲邀你前去,寥做赔礼。”
醉蛛老怪的行踪还未寻得,谢云流惦记已久,这送上门亲自前去探查的机会怎可放过,正当他思索如何回答的时候,忽觉楼上投下一道视线看向这边,抬头望去,却未见预想中那人的身影,只听得急匆匆一声关门的响动。
他面前的李重茂见此情形也顺着谢云流的视线抬头去看,未见异样,便不解问道,“云流兄在看什么?”话一问出,才想起那楼上与谢云流同行同住的还有个李忘生,又恍然大悟道,“我差点忘了,云流兄要不要去问问李师兄,一同赴约亦可。”
谢云流收回视线,轻轻摇头婉拒了,“忘生他素来不喜与外人同席,不要去勉强他了。”
李重茂方才本就只是一番客套话,听谢云流说不带李忘生同去,更是欣喜若狂,拉起谢云流的手臂便往外走,嘴里还兴奋地嚷嚷着,“那我们立刻出发吧!莫要让姐姐久等了,她那脾气可不好惹。”
于是,二人上了马车后便径直往安乐公主府赶去。
马车走了约莫一盏茶的时辰,外头街边的喧闹也渐渐隐去,似是到了一处极为安静的地界,谢云流疑心渐起,掀开帘子往马车外头望去,就见一座气势恢宏的宅邸座落于宽阔马路一侧,那宅邸朱红大门巍峨耸立,院外粉墙环护,绿柳周垂,只是乘车路过,偶间一眼,便能被它的富丽堂皇所震撼。
下了马车,走到那朱红大门前,谢云流稍稍抬头就见匾额上端庄严肃的“公主府”三个大字跃然眼前,角落隐隐可见一枚红色印漆,也不知是哪位名家大手的墨宝。
却说两人在府中管事的带领下,穿过三间垂花门楼,一曲抄手游廊,园中甬路相接,山石林丽,花团锦簇,玲珑剔透,复走入另一园中,又见亭台楼阁,飞檐青瓦,小桥流水,宛若人间仙境。
这迷宫般错落有致的院子,却未让谢云流驻步停留,他刚进这座宅院,就觉有数道阴冷的视线死死盯着自己,让他不得不警惕防备。
在转过一个金漆雕花的门楼时,谢云流故意慢行半步,落在管事与李重茂的后头,他猛然转身看向一侧,果然见到一道黑影掠入青砖墙后。
李重茂见身侧伴行之人不见踪影,转头来寻,见谢云流面上阴郁,便急忙问他,“云流兄怎么了?”
谢云流未转头看向李重茂,而是盯着那黑影消失的墙角冷冷朗声道,“这安乐公主府内卫兵果真尽忠职守,对谢某这个外人甚是防备。”
李重茂跨过门廊往回退了一步,看向谢云流望着的方向,虽未见人影,但心中也有计较,便怯怯地赔笑解释,“唉,皇家宅院常年都是这般人影憧憧,戒备森严,云流兄莫要往心里去!”
话刚落音,就听得长廊后面一阵稳重而轻快的脚步声伴随拍掌的清脆声音越走越进,“左等右等,终于还是把谢道长盼来了,让重茂去请你,我还担心他面子不够,这不听了下人的禀报,亲自出来迎接。”
来人言笑晏晏,身着浅藕色蝠纹绣裙,外罩金色薄羽扇,柳眉如画,丹唇似花,步子款款,正是那安乐公主——李裹儿。
“怎敢劳驾!”谢云流收起阴沉难看的脸色,将目光转向李裹儿,勉强撑起一个笑容,却愈发别扭起来。
“呵!谢道长与李道长自入城以来,不过月余便成了这长安新贵,不仅临淄王看得重,听说连那城门守将王咨令都对你两青睐有加,当街纵马都没将你们抓捕缉拿。”
三言两语间,说的全是二人在长安城的境遇,可见虽未亲自碰见,这身边处处都是李裹儿的眼线。
见两人之间剑拔弩张,似已开启又一番唇枪舌剑,李重茂急忙打断,恭敬地向李裹儿躬身行礼,劝解道,“姐姐今日不是托我请云流兄过来,欲化解之前的误会么?”
“对,差点忘了!谢道长莫要站着了,随我一同到里面入席吧!”李裹儿朗声娇笑,衣袍一挥,领着二人转身往长廊深处走去。
回廊尽头是一小门,出去后又是一院,里头一株梨花兼着芭蕉,空地中摆了几张大理石案几,案上放各种精致碗碟,并酒壶瓷杯与象牙筷,各色绣球花艳丽绽放,躲在芭蕉之下,垂头含笑。
李裹儿行至上座,抬手邀了谢云流与李重茂落座于左右两侧,才唤来侍女倒酒,“顾着谢道长的身份,今日宴席上所呈的均是清酒,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莫要见怪。”说着,以手掩嘴,率先饮下一杯。
谢云流却盯着手边斟满的酒迟迟没有动作,惹得李裹儿捂嘴大笑,“今日才知,纯阳大弟子竟是如此胆怯之人?”
一旁的李重茂看出了谢云流心中担忧,举起酒杯向谢云流敬了一下,“云流兄,我先干了!”说着也将手中清酒一口饮尽。
谢云流料得李裹儿也不敢如此胆大妄为直接下毒,便也低头饮酒。
见状,李裹儿才又笑盈盈道,“如此干喝酒也不痛快!”她双掌轻拂,往身后轻声唤道,“去请韦将军出来,他以前便和我说,对纯阳剑法甚是好奇,今儿谢道长难得亲自来我这,怎能不比上几招,让他开开眼界!”
不过片刻,那奉命去请人的侍女已经领了一名身形魁梧的男子回来,来人体格雄壮,眼眸深邃,身上虽未着铠甲,却目光如炬,如同威风凛凛的雄狮一般注视着谢云流。
谢云流自是不愿与人轻易动武,婉拒之词还未说出,李裹儿又让侍女去取剑来,谢云流定睛一看,那侍女手中光彩夺目的利刃正是御神宝剑。
“韦将军只是一介武夫,唯恐入不了谢道长的法眼,我便让他手持御神与你一较高下!不知可否应战?”李裹儿言辞凿凿,掷地有声。
谢云流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流光璀璨的神剑,心潮澎湃无以言表,年少时错失御神虽说是技不如人,但总归是让他耿耿于怀的遗憾,后来远走东瀛便再无机会与“御神”交手,如今唾手可得,谢云流怎能不惊喜欲狂。
只见他将身后所佩戴的南桓反手抽出,手腕轻转,身姿摇曳,人就已经持剑立于空地中央,神采飞扬,仰着脸对那韦将军道,“如此快意之事,将军拔剑便是!”
那韦将军取过侍女手中的“御神”行至谢云流面前,李裹儿和李重茂见状齐齐往后退开几步,却见将军拔剑出鞘,挥剑如风,剑锋在空中划开一道寒光,在场几人双眸皆因其光芒而不由自主侧头躲避。
而谢云流则不畏那闪烁剑光,心中战意因这夺目的剑招愈发强烈,南桓自他手中划开天际,剑气纵横,一式起风,横扫千军。
韦将军进攻之势没有因为谢云流那一招铺天盖地的剑气而闪躲,反而勇往直前,如同在战场上杀敌一般,入敌深处,愈战愈烈。
那人身形如山,手中“御神”却若霹雳闪电,划破长空,逼近谢云流,后者衣袖轻挥,以紫霞内功注入南桓剑身,堪堪抵挡住“御神”之力。
两剑交锋,擦出道道火光,韦将军虽体魄在谢云流之上,但若论内功,自是不及,于是他足下猛地一踩,顿时地面如地动山摇,谢云流身形一晃,让人执剑退开几尺。
此时位置恰是谢云流攻击的最佳距离,他引气御剑,直直向对面的人袭去,后者却脚尖轻点,跃上一旁的水缸。韦将军虽体态健硕,但却能轻轻落在那水缸边上,身若轻鸿,不动如山,谢云流瞳孔一缩,心知这人并非什么军营武夫,方才几招不过是在隐瞒实力。
眼见对方没有使出全力,谢云流便将手中长剑挥舞,斥笑高和,“韦将军竟还有保留,如此看不起额谢某?”说着,移动身形,南桓如出洞长蛇,直往对方胸口刺去。
这招不算凶险,却剑势如虹,谢云流一心想着直取其要害,让对方不得不全力以赴,哪知韦将军面对这简单一招,并未躲开,而且直愣愣往剑尖上迎,谢云流顿觉不妙,猛然撤回半招,但还是将那人手臂划破,顿时血流如注。
“韦将军这是为何?!”谢云流瞪大了双眼,将南桓收回握在身后,好端端的以武会友,陡然生变,他满心不快与疑惑。
却听得李裹儿匆匆凑近的脚步声,不多时已经走到那韦将军身侧,又见她未曾顾忌那人狰狞的伤口,徒手将被利刃划开的衣袖撕开一个大口子,翻开的血肉便露了出来。
谢云流见韦将军额头冒着滴滴冷汗,却还紧咬着牙关不曾啃声,心中暗叹此人着实是个勇夫,忽而又见公孙二娘不知何时出现在庭院中。
来人还如前些日子在藏剑山庄所见时候那般风姿卓越,又似乎像谢云流记忆深处年少见过的前辈那样温婉稳重,谢云流看着公孙二娘走进韦将军,在他手臂的伤口处低头端详许久,一旁的李裹儿焦急地望着。
“师父!怎样?”李裹儿见公孙二娘抬起头,便急忙问她,后者却只是轻轻摇头,又抬手点了韦将军手上几处穴位,将流血止住。
谢云流顿时明白,从自己答应与人比试开始,便已经落入了圈套,对手步步后退为的就是逼他以剑开刃,好留下伤口作为证据,他轻蔑地望着院中一干人等,眼中闪过一次不屑,嘲笑道,“原来今日却是个鸿门宴,也不知几位将那伤口看清楚了没有,那鬼面罗刹究竟是不是谢某?”
李裹儿被这轻佻而讽刺的语气激怒,狠狠喊道,“那行凶之人不是你,那必定是你师弟李忘生!”
“莫要血口喷人!”谢云流心中虽慌,但怒火更甚,对着李裹儿咆哮道。
“安乐!你理智一点,我亲自查看过那些遇害者的伤口,与韦将军身上的伤口大不相同,并未纯阳剑法所致!”见状,公孙氏连声劝说。
这话让谢云流心中顿时安稳了许多,幸好那《纯阳别册》上的功夫从未向外人展示过,正当他垂头思索之际,一声阴邪的“桀桀”笑声从院墙外冷冷传来,谢云流眼刀一甩,看向那处,大呵一声,“谁在那!”
话音未落,人已经如同弓箭一般闪射寻了过去,见状,李裹儿脸色一变,急忙高声喊道,“谢云流,你休得在我府中放肆!”
但却没有任何人能止住谢云流的如风脚步,他行至方才传来声响的墙后,还是晚了半步,空荡荡的回廊下之留下一根剔透晶莹的蛛丝。
见他毫无发现,李裹儿远远地嘲笑道,“如何?谢道长以为我府中是随便什么人都能随意闯入的吗?”
谢云流转过身,望了一眼得意洋洋的李裹儿,又将目光移开落在还未离去的公孙氏身上,思忖再三,还是走了过去,抱剑拱手起身后,才赤诚告诫,“谢某向来对公孙前辈敬重有加,您武功毫无疑问远高于我,方才那墙后之人定也没有逃过您的法眼,晚辈今日只想直言一句,对门下弟子宠爱并非过错,但若是再三纵容,只怕日后酿成大错,受害的反倒是她自己!”
“谢云流你放肆!对本公主大呼小叫便已经是大不敬了,哪儿来的胆子对我师父这么说话?她如何教导徒弟何须你来多言?!”李裹儿忽而暴怒,抬手指着谢云流的鼻子怒骂起来。
沉默了许久的李重茂此时才敢怯怯抬手扯了扯李裹儿的衣袖,轻轻地唤了一句“姐姐!”,却被李裹儿用力甩开,冷哼一声,揶揄起来,“我的好弟弟,这江湖人士也并非都是侠义肝胆之人,今日之后可务必好好琢磨一下,不要什么下三滥的人都结交,还往我府中带,免得坏了自己的身份!”
李重茂从来不敢违逆这个受宠的姐姐,但心中又觉谢云流此番确实是遭了无妄之灾,脸上顿时纠结起来,可迟迟不敢开口维护,直等得李裹儿甩袖走人,庭院中只剩下自己和谢云流后,才苦着脸向后者解释起来,“云流兄,你莫要往心里去,我知你不是姐姐口中说的那种人!”
谢云流却因为这话深深皱起了眉头,眼前的人此时胆小怯懦,怎可能担得起大唐江山,那在东瀛与他所言的远大抱负,不过是借了藤原家的势头,而生起的痴念妄想。
送人回去的马车上,外头叫卖声喧哗不止,李重茂叹着气说,“今日本想让你与姐姐握手言和,哪知闹得更加不愉快了。”他脸上愁云密布,竟还把此事当真。
谢云流则是已经想了一路,趁着马车还未走到客栈,便侧头看向李重茂,毫不避讳地低声问道,“你对这江山社稷可有想法?”
“云流兄慎言!我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罢了!如何敢有这种非分之想!”李重茂被谢云流的直白言辞惊地瞠目结舌,连连摆手否认。
若是年轻时候的谢云流,那此时必定已经信了,可如今的谢云流与李重茂相识相处二十年,见过这人对那个高位的痴迷与疯狂,于是双眸未合,死死盯着对面的人,冷冷又问,“此话,当真?”
忽地,李重茂觉得如坠冰窖,一股莫名的戾气从谢云流身上散发出来,带着令人胆怯的寒意与杀气。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谢云流,往日里这人虽说不上谦谦君子,但总归是修道之人,礼数与做派都谦逊温和,若非有人故意挑衅,也不会惹是生非,更不会带着这般骇人乖戾之气。
李重茂莫名抖了抖身子,牙齿打着颤就说,“云流兄可是在坊间听了什么流言蜚语?还是……还是李师兄对我有什么误会?”
“你直接回答我是或否便可,这事儿与我师弟又有何干系!”谢云流心中暗自不爽,不知为何怎又牵扯到李忘生。
“听闻临淄王还未回长安之时,便极为器重李师兄,饶是云流兄这种风流人物都未曾夺去半点目光,我是怕他在临淄王那儿听了些什么不实言论,又说于云流兄……”李重茂喃喃道。
谢云流冷淡的脸上顿时铁青,这远在潞州的事情,李重茂竟都能知晓,想来不受宠是真的,但也绝非什么良善之辈,谢云流越想越觉心寒。
又听李重茂继续说道,“母后,却有意让圣人立我为太子……”
“只是如此?”
“还能怎样?”
谢云流眯起眼睛,细细打量这人面上表情,见他不像撒谎,似乎真对下毒之事一无所知,才觉几分宽慰。
霎时,马车内陷入沉默,李重茂见对面的人迟迟没有开口,便急忙解释,“这天下既然是李姓的天下,那李姓的子弟想要掌控江山社稷,又有何错?即便是我这样不受宠的皇子,也是有这番雄心壮志的!”
眼见马车已经停在了客栈门口,谢云流没有做出过多的回应,起身就要下车,见状,李重茂匆匆拉住将走之人的衣角,压低了声音说道,“云流兄既已知我抱负,何不助我,日后我登上那个位置,定当回报云流兄以无限风光前途!”
谢云流回眸再看,眼前这个孱弱的少年,竟与日后那个嚷着要临淄王还他帝位的癫狂痴人重合起来,谢云流按下心中的百般不忍,将他手中的衣角轻轻扯回,只留下一句,“谢某若有所求,从来无需别人施舍。”
李重茂愣在马车中,久久不能回神,他知自己方才棋差一招,赌输了。
过了许久,外头的车夫轻敲门扉,问道,“温王,回府邸吗?”
“不,去安乐公主府!”李重茂的语气冷淡,听不出丝毫情绪,最终连再看向谢云流走进客栈的背影都不曾有过。
当年乘兴渡扁舟,如今白马再相逢,才知见君不识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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