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AU] 【完结】无关风与月 07/05完结于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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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5-4-29 21:43: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折桂枝(二)

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又困在识海的记忆里。
于万千厉鬼恶灵的噬咬哀嚎声中,有人拼尽全力伸出手来够到了他掌心。
他回头看去时,又只能见到血雾一片。
厚重浓雾迎面扑来,带来了阵阵窒息感。他试图拨开,却只能摸到满手黏腻血腥味道,随后他听见金器断裂声,有什么柔软丝绦从他指间漏了下去。
浑身一颤,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却只见到漫天烟火星落,那人远眺天际沉默不语的侧影。
许是眼风瞥见他已醒,那人无声叹了口气,端正了坐姿,甚是无奈地开口道:“长安花都开尽了,谢仙官总算是醒了。”

他或许还没醒。
又或许此刻才是最为清明之时。
他看着那人许久许久,才将自己从梦魇里抽离,低声缓缓问道:“李忘生,你为何不修道了?”
为何不再寻仙问道了。
甚至连他的师弟都不想做了。
然而那人闻言只是将视线重新望向天际,看着那最后一点余烬落尽,那人的声音这才遥遥传来,却被风吹得散乱模糊。
“修道修的是「无为」,是谓顺其自然。然则忘生此生早已困于「有为」之中,如今只愿……”
话音一滞,那人忽而回眸看向他,一抿唇角淡笑续道:“……平安喜乐,岁岁无忧。”

*

华严寺远在长安城南郊,襟山带河,岩曲天深,从来都是春宴秋乐、避暑踏青胜地。是以当李忘生一出仙舍便瞧见两辆整备华贵的马车时,便心知肚明这趟为陆湘儿点灯之行不过顺势而为。
徐兰泾一身玉白长衫,金冠玉带,腰缀环佩,挨着马车正同几个丫鬟模样的人吩咐着什么,时不时还仰头同车帘后的人应着话,一双桃花眼始终带笑,甚是勾人。李忘生驻足远远瞧了一会儿,不知滋味地叹了口气,拂去几多不快情绪,走了过去。
“惜玦!”
一瞧见李忘生,徐兰泾顿时迎了上来,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回头笑道:“巧儿,这便是我时常同你提起的同门师弟。”
水红纱帘被人挑了半截起来,露出一张明艳秀美的脸来。细长凤目略略上挑,端的是大家风范,却不喜穿金戴银,只有鬓间簪花、斜插三支玉簪。
那便是徐兰泾的妻子章怀巧。
章怀巧挑了帘看了眼李忘生,半抿唇,隐约露出一丝模糊笑意,仅是对着他点了点头便又落下了帘子。徐兰泾见状也没说什么,只对着李忘生盈盈笑道:“巧儿她从前没怎么离家远游过,只有那华严寺倒是每年都会去个几回。如今许是怕生,惜玦你不必介怀。”
李忘生并不介怀,甚至不以为意,他想过章家也算是长安巨贾,即便是招上门女婿也定是会摸个底清儿的。徐兰泾自小便跟了陆湘儿学医,虽说生了副讨人喜欢的俊俏模样,却从无滥情艳闻,只有「师徒情深」与「兄友弟恭」。
如今这段章怀巧并不知晓的过往被一并揭开,她会感到不安也是正常。
徐兰泾见李忘生淡笑摇头,便知他并没有放在心上,眼风扫过他腰间,不觉问道:“我之前给你的那枚玉佩怎么没带着?那可是我费了不少功夫寻来的师傅雕琢而成的,光是籽料都挑了许久。”
说到这个,李忘生才想起来那枚在万花谷被摔裂了的玉佩,一时之间难以同徐兰泾解释其中关节,又没法就此糊弄过去,只得硬着头皮答道:“忘生并无佩玉习惯,以为是师兄喜好之物,权当作是信物交予忘生的。”
徐兰泾闻言只叹:“我听师父给你取了「玦」字,还以为你甚是喜玉呢。”
李忘生沉默了一瞬,而后淡笑道:“既是「惜玦」,自是惜别了玉玦。玦,玉缺矣。忘生的表字同「玉」到底不合。”
听他如此言说,徐兰泾也不再多问,倏忽一笑,伸手就拉李忘生的手臂:“这行路途遥远,惜玦你同我们一并坐车罢。正好路上你也帮巧儿看看,她近来总是心悸不见好,找来的大夫她一个都不愿见,你也不算是外人,或许她还是愿意听你说说的。”
李忘生顿感疑惑,不自觉也看了眼马车方向,却只能见到车帘后模糊的人影,就方才那匆匆一眼,他也看不出来章怀巧有何隐疾。张了张嘴,实在是难以出口那些个称谓,最后只能叹气道:“她若有不愿言说的旧疾,你寻我来看,她亦是不乐意的。”
“我医术学得不精,帮着看看方子还行,真给她瞧她又看不上。如今你正好在,你便同她说说,到底也算是解我一个心结。”
徐兰泾不容李忘生拒绝,直拉着人便走,行至马车旁将李忘生往帘子旁一推,柔声细语道:“巧儿,惜玦亦是个医师,不若让他瞧瞧你的心悸如何?”
那边车中端坐之人身形未动,开口已是拒绝之意:“不必叨扰,不是什么要紧事。”
方才离得远,如今近侧,李忘生隐约闻到了几许苦涩香味,似是车中燃的线香,他微蹙眉头仔细分辨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倒是多了几分恳切之意:“夫人心悸,这香……往后还是别用了罢。”
不想里头的人听了这话,伸手挑了帘子饶有兴致一抿唇,双眸扫过李忘生周身上下,末了冷笑道:“你既已闻出,便不要再管。”
那道目光太过凌厉,李忘生心中虽有诸多不解,但到底章怀巧已出言回绝,他也不便再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点头应下。只是到底心中不安,刚想要开口再说些什么时,一个熟悉的声音插了进来。
“你去祭奠师父,如何不带酒?”

*

谢云流在不远处已经瞧了那边动静许久了。
从徐兰泾同李忘生说第一句话开始,他便在了。
只是不知为何,他竟生出了无法介入之感。

他无父无母,亦无姊妹弟兄。
跟了吕岩修道后,吕岩便是他的父。
后来吕岩又收了李忘生为徒,李忘生便是他的弟。
他关于亲情的全部理解,皆来自于这两个人。
到后来,他广交结友,无不纵情恣意,皆是至交密友。可愈是交往甚众,愈是模糊不清他同李忘生之间的关系。
若是仅为师兄弟,他们之间又所托过密。
若是做好友兄弟,他们之间又平淡如水。
就好比如今徐兰泾可以随意拉李忘生的手,那人都没有太多反应。可无论从前现在,他只要一近身,那人便会连连后退,恪守着不知道谁界定的规矩。
愈想愈烦躁,连带着看着李忘生对那女子笑都受不了。谢云流提着酒抬步上前,也不顾旁人阻拦就凑到那人跟前,晃着手中酒开口就笑。

*

见到谢云流手中的酒坛,李忘生这才想起来昨晚他确实说过会赔他一坛酒,连带着也想起了一些没必要的回忆。
轻咳了声,强压下些许羞惭,李忘生耐心问道:“谢仙官当真要同我们一道前往?”
谢云流不以为意地将手中酒坛又往李忘生跟前递了递,认真答道:“昨晚不是说好了,我赔你一坛酒,我亦陪你一起去。”
几乎在瞬间便从李忘生脸上读到了万千情绪,谢云流不禁暗笑,心知李忘生定是不会将昨晚他们相对一夜且又被他骗了酒喝的事情说出来,于是刻意压低声音说道:“赔你一坛女儿红,如何?”
李忘生伸出来接酒坛的手立时顿住了,就连一旁的徐兰泾都有些讶异:“你同我师弟是何关系?”
双眼一闭,李忘生刚要解释一二时,又听见对面那人似是将酒坛换了个方向,推到了徐兰泾怀中,后半句又悠悠地飘了过来:“……这可是我自己酿的,你且拿好了。”
“啊?师弟你——”“这是青梅酒。”
李忘生开口截断了徐兰泾的话头,好歹没让这无端误会持续下去,他指了指徐兰泾怀中的酒坛,将方才的话又复述了一遍:“这是一坛青梅酒。新酿新坛,城南酒铺的红纸都还没撕。”
徐兰泾手脚慌乱地转过酒坛,果然瞧见城南酒铺的封泥红纸惧在,隐约还能嗅到一丝青梅的涩香,这才长舒了口气,将酒坛端正抱好。
回过神来徐兰泾才注意到谢云流一身黑绀道袍,玉冠银簪,后负长剑,不禁讶然:“仙官可是师从纯阳?”
谢云流瞥了徐兰泾一眼,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有些凛然:“你认得纯阳门下?”
“从前在长安备考时有过穷困潦倒之时,接过纯阳门下施粥。”
徐兰泾这么一说,谢云流便想起来于睿确是有这个习惯,每至严寒天冻、大雪封山时,便会吩咐清虚门下下山施粥救济。只不过从来只会在华山山脚村落茶馆施恩,徐兰泾若是在长安城内,定是接不到这碗粥的。心念一转,谢云流半心半意问道:“你想投身仙门?”
这话方落,在场三人皆变了脸色。

长安城是为国都,自是物华天宝齐聚,周边大小仙门不少,城中多见仙官走动,是以城中商贾百姓对于仙门规矩亦是略知一二的。从前便屡有将家中幼子送至仙门中寻求恩惠的,也盼望着将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愿景。
纯阳收过不少这样的门生。
也见过不少野心勃勃最终落得剑毁人亡的门生。
只是这话到底不适合当着一对新婚燕尔的面道出罢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李忘生立刻抓住谢云流的手,略显生硬地将人往另一辆马车那边带,便走便对徐兰泾歉意回道:“谢仙官门下弟子无数,见到根骨极佳的都会问上一问,师兄不必介怀。”
谢云流张了张嘴,眸光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最后只是一抿唇,什么都没说。
虽说徐兰泾的脸色瞧着并不像是「不必介怀」,但好歹也没再说什么,抱了酒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便目送着他们二人走远。

直到行至马车的另一头,李忘生这才长叹了口气,松了手,无奈开口道:“谢仙官方才何必点破?师兄或许只是去华山访友求香。”
谢云流的视线随着李忘生松开的手一路向上,瞧着那人的双眸冷了脸:“纯阳施粥历来在隆冬腊月,大雪封路上不了山,他就算是去求姻缘也求不到。”
“……”
李忘生一时无语,却是在谢云流的后半句话上:“……忘生以为,师兄应是去求问考运的。”
“哼。”谢云流双手抱胸,忿忿道,“我可是听祁进说了,也不知是哪个说书的开始空口造谣,现在往来纯阳的多是求问姻缘的,就连求平安的都少了不少。”
闻言李忘生苦笑出声,摇头叹道:“世人见修道者多是清心寡欲模样惯了,自是喜欢编排些有的没的博人眼球。”
谢云流双眸微眯,循着李忘生的话头续道:“纯阳修的不是「无情道」,师父也从来没有严令禁止过弟子嫁娶。只是不知为何一个个上了山便敛了性情,只当入了门便该寻求太上忘情之境,少了许多鲜活颜色。更有甚者只当纯阳是那避祸遗世之地,上赶着来做外室弟子亦或是寻常门客,只道如此便能大彻大悟、断情绝爱了,也是荒唐。”
唇边笑意淡去了许多,李忘生敛目垂眉,抹去了所有情绪,合手而立,语调平淡地应声道:“万人万相,不必苛求。”
未想到谢云流听后一哂,指节敲击着手臂,一字一句回道:“世人见我、我见世人,从来不同。可我见青山、青山见我,应如是也。”
手指很是熟稔地搭在李忘生肩头,而后强硬俯身凑近,靠在耳边轻问道:“李忘生,那坛酒你接都没接、闻都没闻,如何就知那是坛青梅呢?”

*

谢云流这人,虽说好酒嗜剑,却从不自己动手。
吕岩虽在修行上严苛,但对于谢云流恣意自如的性情却不曾置喙,而李忘生也从来予取予求,未曾多言。
也就是吕岩仙游后,谢云流少了讨酒地,便打起旁的主意来了。

吕岩院内种着的桂树皆被移至李忘生所居院内,由着他辛苦照料许久,最终也只有那株蟾宫移来的还活着。偏生那株桂树得了灵力滋养,日日开花,落得满室馥郁浓香,就连李忘生身上总带着的那点檀香都淡了不少。
也不知是何时、亦或是吕岩刚离去不久,李忘生同谢云流的关系就突然淡了下来。
彼时他们各司其职,鲜少相交,谢云流又甚是厌烦仙门森然规矩,总是借口四处游历,虽说大小规矩也犯了不少,但到底没触及根本,也都被随意糊弄过去了。
当然也有每每他归来领罚,都有李忘生替他说情分担的缘故。
李忘生亦是从那时开始学着吕岩酿酒的。
春收秋藏,封坛深埋,有时连他自己都忘了到底埋了多久。

那日谢云流难得又遇见了李忘生,避过周围的仙官真君,他扯住那人袖子说道:“师弟,我念着师父的桂树了。”
李忘生听了却笑,笑意不及眉眼又被压了下去:“师父那几坛酒可是在他仙游前千万叮嘱了别被师兄诓去了,如今忘生可不信师兄是念着那被师兄折秃了的桂树。”
“我念着的也不是那桂树,”顿了顿,谢云流扯着袖子的指尖收紧了些,笑容也深了几许,“师兄我是念着师弟你了。”
这话他说过很多回,从来半心半意,不觉有异。
那人听了却只淡笑:“师兄只是讨个酒吃,不必这般较真。”
说罢,李忘生动作轻缓地抽回了自己的袖子,恭谨地垂眉低头,只言自己会差人给谢云流送过去,全然没提别的什么。
瞧着李忘生走远的背影,谢云流心中有些不知滋味起来,只觉得他师弟瞧着同那些个仙官真君愈来愈像了,规矩周正,了无生趣。

又过了许久,他想起来了这事,便又翻出了那坛李忘生后来差人送来他却没喝的酒。方启封,便闻到熟悉的馥郁清香,果然是他师父私藏之一。
只是又念起那日李忘生的语气态度,谢云流便失了兴致,重新将红泥封好,招呼了人给李忘生送了回去。小仙娥前脚刚走,谢云流便将目光投向自己院内那几株青梅上。
谢云流院内养了什么花草,他素来不甚关心。吕岩初时还帮他挑选过不少,也不知怎的就是养不活,最后倒是李忘生将自己院中青梅移了过来,才总算是活了下来。只是这梅果酸涩清苦,花开又小,谢云流从前没有刻意留心过,如今瞥见了,忽然生出了摘果酿酒的心思来了。
忙活了一炷香,谢云流瞧着满兜青果很是满意,学着记忆中吕岩的模样,仔细洗净,和着酒醴一并封坛,末了还煞有其事地贴了红纸,埋在院中树下。
做完这些事,谢云流摸着那株高挺粗壮的青梅,又想起了李忘生。
指尖无意识微曲收紧,谢云流终是眼一闭,背上剑离了居所,直往李忘生那儿行去。

他没有从正门拜访,而是直接从后院翻上了墙,大喇喇坐在墙头上看着内院风景。
那人就坐在那株桂树下,正看着手边的酒坛出神。从他的角度看不清楚那人的脸色,也不知道那人到底在想什么,只觉得碎金细瓣落了那人半身,桂香不曾消散。
他记忆里李忘生从不喝酒。
即便是不可回绝的宴席,也从来只取白瓷茶杯。
饶是他连哄带骗劝过数度,李忘生也没有松过口。
如今那人却坐在院中盯着一坛酒看了半天,这画面过于新奇,他也不住屏息凝神,想要看清楚那人动作。
不想那人似是有所感应般回头看来,视线相触时甚至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淡笑,而后规矩起身,有些无奈地开口唤道:“师兄。”

走近了,他才发现搁在石桌上的是那坛他送回来的桂酒。红泥重新被工整封了回去,就连他扯坏的红纸也一并换过了,一如当初他师父封坛落印时的模样。
唯一不同的是红纸崭新,坛泥却旧。
那人什么都没说,甚至连问都没问,只是若无其事地抱着那坛酒进了屋,过了没多久又端着茶具来了。
眼见着那人洗盏倒茶,他忽然开口问道:“师弟,你埋的酒可都还在?”
那人许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眸光闪烁片刻后才答:“日前送了几坛给交好的仙官真君,如今应是还余一两坛的。”
他有些不平地追问道:“如何不给你师兄我?”
那人闻言只是将茶杯推至他跟前,略过了这个问题:“师父若是知道他的酒失而复得,或许就不会见面就念师兄你了。”
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手指沿着那上好白瓷的边缘摸了片刻,这才看向那人说道:“我院中的青梅生得好,我今日摘了不少,已然封坛。”
“……师兄这是想拿来换了师父的酒去么?”
“不是。”他的视线落在杯口那点莹白素色上,只见那白瓷于他掌心黑白分明,甚是惹眼,“若是将来有所得,我便拿来同你换。”
那温润白瓷从他手边被递到了他唇角,他抿下满腔芬芳,瞧见月光穿过桂枝落于那人侧脸,莹莹如玉。
“这可是我的「女儿红」。”

*

阖目深吸了一口气,按在李忘生肩头的手指又用了些力。
仿佛昔时桂花又落,眼前却只余药香。
谢云流松了手,经由李忘生身侧正要上马车,错身而过时听到那人恭谨开口道:“城南那家酒铺最为讲究,不同酒品封坛盖印皆不相同。昨晚忘生那坛桂花酒便是出自那家,自然也是见过铺中的青梅酒。”
眸底有光一闪而逝,谢云流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自嘲地笑了笑,撩起帘子坐进了马车。
重新取回了自己的呼吸,李忘生面无表情地松开了紧握的双手,敛去眼底所有情绪,跟着挑帘进去,隔着些许距离坐下。
而后,一路无话。


————————————————
一些备注:
① 华严寺是真实存在于现西安南郊长安区韦曲东南少陵原半坡上,但是除此之外接下来全部展开皆是我的胡编乱造。
② 其实小谢也隐约感觉到当初他跟小李关系搞得这么僵,多半是因为某些认知和理念上有了冲突,但从前他没想到,如今他做不到。
③ 小李所愿的不是他自己,而是眼前人。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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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5-4-29 21:44: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折桂枝(三)

上了路,李忘生这才知晓章怀巧的身子确实不大好,众人一路上且行且停,比预想的还费了不少时间。
临近少陵原时已是入夜,到底不可能摸黑上山,于是徐兰泾提议在山脚镇中休憩一晚,明日再继续赶路。李忘生听后并无异议,只是在离席时,谢云流瞧见那人抱走了他带来的那坛青梅酒。

他知道那人一直跟着他,却没有刻意放轻脚步。
就这么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出了镇口,沿着河边寻个片野花丛,他将那坛酒搁到地上启了封,封藏不久的青梅又酸又涩,用做祭奠还行,但绝不是邀人品鉴之物。
那人亦缓步行至他身侧,瞧着他的动作问道:“今日便是她的生辰?”
他不禁讶然,随即淡笑道:“忘生不过提了一次,谢仙官倒是记得。”
顿了顿,他不想多言,只是默声倒酒泄地,待到那酒香散尽,他才取了怀中那枚旧香囊拆开,将里面的药草香料尽数挥洒,而后将其投河,任其随着流水消失不见。
那人看着他做完一切,半声不吭,却在他回身离去时抓住他的手。他的讶然那人完全不放在眼里,硬是拉着他近身半步,而后脚步越走越急,一路将他拉回了他们借宿的客栈中。

李忘生看着堆在桌上的酒坛哑口无言,可对面端坐的谢云流仍在饶有兴致地听掌柜的殷勤介绍,又是一坛上桌,谢云流这才满意地敲了敲桌面,打发掌柜的离去了。
粗略扫过眼前这四五坛陈酿烈酒,李忘生忍了忍,终是犹豫开口道:“谢仙官向来这般豪爽的么?”
谢云流不答,伸手只取茶,那只粗瓷杯子被他拈在掌心反复摩挲,而后下颔一抬:“这是给你的。”
“……忘生从不饮酒。”
“所以我觉得你少了很多乐趣。”谢云流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正所谓美酒美景,好友好剑,皆是人生之快也。”
李忘生登时露出微妙表情,他视线绕过那些,只落在手边搁着的那个粗瓷茶杯上,淡声应道:“忘生同谢仙官,似乎并不熟稔,亦称不上好友。”
“不是好友也无妨。”谢云流倒是应得很快,丝毫没有听出任何不快来,“但我们也算是数度生死,「并不熟稔」也称不上罢。”
「数度」?
李忘生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谢云流,后者只是捏着那个茶杯慢慢转着,既不饮,也不搁。完全猜不透谢云流到底打着什么主意,李忘生只得沉默不语,并不认同但也没有否认方才所言。
那杯茶被转了数圈后,终于被送到了谢云流唇边,他双眸微眯饮尽,这才敲着案头低声道:“你放心,若是你酩酊大醉撒起泼来,也没人会瞧见。”
几乎是瞬时就能从李忘生脸上表情捕捉到他想要说的话,谢云流直接伸手截断了他想要取茶的动作,推了一个酒坛至他跟前。
“那坛青梅新酿新坛你瞧不上,这可是掌柜的多年窖藏。”
见此情形,李忘生便知道自己是避无可避了,眼一闭,抬手接过。

*

如今谢云流可算是知道为何李忘生从不饮酒了。
确实是,酒量浅薄。
一坛下肚时还算是勉强清醒,同他说话时还算克制恭谨。被他劝着又下半坛后,基本就只剩下无意识呢喃了。
只是始终周正,并不撒泼耍诨,仅仅挨到案头就昏睡了过去。
谢云流在一旁瞧得直笑,心满意足地将剩下几坛饮尽,真心实意地夸赞了掌柜的几句,便起身轻推了几下那醉得七荤八素的人。不想李忘生当真是不胜酒力,任由谢云流连叫了好几声都没有反应。实在无法,谢云流只得弯腰将人打横抱起。
临到那人房前,谢云流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脚步一转,将人抱进了自己房中。

无论醉了还是醒着,李忘生都安静得惊人。
即便是睡得不甚安稳,他也仅仅眉头紧蹙,蜷缩着身子不说话。
叮嘱了小二备下醒酒汤,谢云流返身回房时,却见李忘生似乎魇在梦中。双手死死环抱着自己,束发的簪子也不知何时脱落了,长发满背,又被他的指节死命揪着,直抓得背后衣裳都纠成了一团。见他越抓越紧,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谢云流眸光一闪,伸手点在他左右肩头,才令其手下泄力,身子一软。
心情复杂地看着躺在榻上的人,谢云流不禁在想,如今这局面恐怕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是个轻薄浪子。
微阖眸,将那些杂乱思绪扫走,谢云流一撩衣摆挨在榻边坐下,眸光又落在那人紧蹙着的眉间。
那里有一点朱砂。
殷红似血,为那人素来的淡然增色不少。
谢云流也说不出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思,却放任自己随心而动,伸手抚过那朱砂。而后鬼使神差地,顺着眉眼向下,越过鼻梁,最后落在那人的唇上。
几乎在同一时刻,那人突然抬起双手环握在他腕间。
像是拒绝他窥视,又像是邀请他采撷。
正当他犹豫着是继续还是就此作罢时,那人眼皮微动长睫震颤,竟就这么醒了过来。

蒙了酒气的双眸如水,似烟若雾,望着他愣怔出神。
那眼神隔山跃海,似在看他,又似乎越过他在看旁的什么。
不知为何他也呼吸凝滞,被那双眸子这般盯着,直让他喉间干涸紧绷,说不出话来。
那人看了许久,忽又阖眸,唇瓣微张,似是说了什么。
可那声落得实在太轻太快,他根本无从分辨。
随即那人松了手,偏过头躲过他的触碰。他的手落了空,只得顺势收回,却见到那人按在胸口连咳了几声,再睁眼时已是换了神色。
不似方才那般水波潋滟,如今抬眸看来的那人双眸雾气缭绕,双手撑在榻上缓缓起身,微妙地拉远了自己同他之间的距离。
在这般近乎死寂的气氛下,谁都没有先开口。

直到又一声咳嗽压抑不住,谢云流这才找回了自己的呼吸,伸手轻拍着李忘生的背,生硬开口道:“你喝醉了。我只是……见你似乎郁结于心。”
“……忘生以为,这便是谢仙官希望的。”
“你这样说,好像在骂我是个劝人吃酒的浪荡子。”
“忘生不是这个意思。”李忘生理顺了气,在身侧探到了脱落的发簪,动作迟缓地挽发束冠,“只是觉得谢仙官说的或许很对。美酒美景,确是人生之快。”
谢云流一挑眉,很是受用,正要再说些什么时,忽然一声悠长笛音破空传来,两人皆是一惊,抬眸看向窗外。
笛声初闻悠扬,而后渐渐急促尖锐,好似在催促着什么。本该沉寂无声的客栈里隐隐传来小心开门的咿呀声,谢云流登时并指凝气,点灭了案上烛火,翻身上榻,捂住李忘生的嘴屏息收声。
突然降临的黑暗让李忘生无意识地挣扎了一下,谢云流又用了些力按住了那人动静,声音压到极低说道:“别出声。”
李忘生闻言只得收声静气,试图寻回一丝清明来。
木门开启关闭的间隙不长,踩在木板上的脚步声也很轻,且行且停。直到行至谢云流房前,他们听见有人小心翼翼捅破窗纸的声音。
谢云流几乎在瞬时做出了反应——捂着李忘生的手顺势将人按倒榻上,扯过一旁的锦被将两人盖住,另一只手很是自然地搂在了那人腰上。
他也在同时感觉到身下之人顿时全身僵硬,绵软无力的手仍要试图去拦,又被他半是威胁半是挑衅地提醒道:“你别乱动,我可不是柳下惠。”
掌心中的吐息一滞,李忘生拧眉看来的眼神让他不禁想笑,但那人很快似是察觉到了什么,抬手拉下他捂在唇上的手,于掌心飞快写下了一个字。
「迷」。
顿时立场倒转,李忘生抬手用自己的袖子捂住谢云流口鼻,于他臂弯间瞧见从那破洞处伸进来了一支香,而停在门前的脚步声已经离去。
“似乎走远了。”李忘生等了一会儿,方确定那脚步声已经下楼,“既然用的是寻常迷香,应当只是希望我们不要碍事,倒不至于要害人。”
“……李忘生。”
隔着纱维传来的声音很模糊,李忘生心头一颤,这才反应过来收回了手。不想少了那层白纱朦胧,如今两人离得实在太近,吐息纠缠,皆是酒香。

「他越界了。」
这是最先被李忘生意识到的事情。
意识到的那一刻,李忘生马上别过头错开视线:“寻常迷香对忘生无用,我去将那支香灭了罢。”
黑暗中只听见谢云流模糊不清的一声应答,随后那人松了手,直起了身子。李忘生刚想顺势下榻,却在坐起身的那一刻被人勾住了腰。
“不去看个热闹么?”
那人带着笑意的话语就贴在他耳边,随后眼前有流光划过,那人揽过他运起轻功。推窗而出时,月色映入瞳中,令他有过一瞬失神,仿佛古月今月,流照故人。那人却只是往昔笑颜,足尖点地跃起,搂在他腰间的手臂坚实有力,很轻易地就带着他翻梁而去。

*

夜色如凉,枯草生香。
会用上迷香手段的到底不会是仙门中人,同谢云流的轻功比,那人走得还是太慢了。
他们不过才离了客栈便瞧见一个披着黑袍匆忙行走的身影。谢云流带着李忘生落到了隐蔽巷角,隔着不远不近距离,跟着那人渐渐出了镇,往一旁山道的树林里去了。
谢云流和李忘生跟了半路,对于那黑袍人的身份也多少有了些推测。只见那人行至密林深处的一个亭子前便停下了脚步,跟着的两人赶紧闪身躲到一旁的巨石后,随即看到那黑袍人摸出了一节短笛,至唇边再度吹响了几声。
正是他们之前在客栈里听到的那个曲调。
谢云流看了眼李忘生,后者得了他眼神,却只是摇了摇头,乖巧答道:“忘生不善音律,听不出有何特别。”
“听着倒有点像训鹰的哨声。”
“谢仙官连这种市井商贩伎俩都知晓?”
谢云流闻言眉角一弯,指节绕过剑鞘上的浅月灰穗子把玩起来,轻笑道:“你这话要是让姓方的听到,许是要寻你不痛快了。”
顿了顿,谢云流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沉,移开了眼神:“我忘了。你不认识他,他也从没见过你。”
这话很是生硬地落下,李忘生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谢云流突然也就此沉默下来,眉头紧锁,也不知是懊恼于自己的失言还是想起了什么不悦往事。
这古怪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那头的黑袍人便有了动静。

一点火光于密林深处摇晃着慢慢接近,待到月移影现才瞧见原是个僧人模样,提着一盏风灯循声而来。
那僧人穿着朴素僧衣,未披袈裟,也未持佛珠。容貌倒是生得很是俊俏,眉眼间如墨山水,尤其是眼角泪痣隐隐生红,望之近妖。
谢云流看着那僧人眉头越发紧蹙,直觉不对,李忘生见状也仔细打量起那人,心中也是多番猜想。没等李忘生开口,谢云流便轻声道:“荒山野地,深夜私会,我看这佛门中人也不算清静嘛。”
李忘生差点背过气去,只得低声叹道:“谢仙官从来说话都是这般直爽的么?这般说话容易招致误会而不自知的。”
眸光一敛,谢云流瞥了李忘生一眼,似笑非笑道:“我从前如何说话你又怎么知晓?如今我也不过是实话实说。”
李忘生可不希望这个「实话实说」变成现实,他一抿唇,严肃了语气:“明佩师兄到底没得罪过谢仙官,如何这般编排他妻子。”
“他是你师兄,与我并不熟稔,我自是所见为何便言如何。”
“……”
无从争辩。因为谢云流说的,便是他们如今看到的。
密林凉亭,团云遮月。
等在那里身披黑袍、费尽心思从客栈中悄声匿踪而出的,正是徐兰泾的妻子章怀巧。

虽说佛门中人讲究因果轮回,从不涉足仙术咒式,但对方底细不清,藏身巨石后的谢云流和李忘生也不敢过分探听,就连术法都不能轻易使出。隔着不算近的距离,那两人说话声音又极低,只能零碎听见好似“急求”“心焦”这样的话语,反而愈加微妙起来。
李忘生的脸色在听见那两人提到“香”字后一凛,抬眉看了谢云流一眼。谢云流顿时了然,附耳听罢,倒是隐隐想起了一件事情。
“晚膳用罢,我便看到徐兰泾特意嘱咐掌柜的按照一个方子抓了药,熬了一碗药汤给章怀巧。那方子是你开的?”
“不是。”李忘生不明所以,只得耐心回话,“她有心悸旧疾,却从来不让医师看顾。”
“心悸?”顿了顿,谢云流的语气犹疑不定,“可那药方里有几味药看着不像是缓解心疾,反倒像是……”他抬眸看向李忘生,却在得了对面眼神后明白了几分,笑着续道:“合着你早就知道了?”
“也没有。只是在闻到她马车中点着的香时有所怀疑。”李忘生垂眸敛目,乖巧应声,“忘生只是不解,若她亦有所求,为何不——”
“因为她有钟情之人。”
李忘生的话被谢云流截断了,他掂了掂手中剑鞘,再度沉声道:“而她亦希望对方也同样钟情于自己,所以她乐得如此。”
李忘生微微错开谢云流直视而来的目光,敛去情绪淡声道:“这是强求。”
“修道确是讲究无为,可是李忘生,这世间的风与月啊……”指节敲在剑鞘上仿佛也在叩问心门,谢云流严肃了语气徐徐开口,“多是强求。”
许是瞧见了李忘生脸上不甚认同的神情,谢云流摇了摇头,并不打算纠缠于此:“若是世人皆能领悟「无为」,那我们还修什么道?”
无视了谢云流的微妙言辞,李忘生凝神望向那头的章怀巧和那僧人,夜风吹得他酒已半醒,却仍有些许燥热闷在心头。
然而那两人也并没有留给他们太多窥探时机,仅是简单交谈了几句,便见到那僧人递了个细长匣子给到章怀巧,后者随即收至怀中,拉紧黑袍,转身就走。见状两人也只得隐匿身形迅速离开,赶在章怀巧折返前回到了客栈。

*

直到上了山、入了华严寺,谢云流和李忘生仍是没有弄明白昨晚章怀巧同那僧人间到底是何关系,他们在寺中也并未见过那位容貌妖异的僧人。
点过灯,徐兰泾又供奉了不少香火钱,住持慈眉善目徐徐笑之,也向他和李忘生道出了寺里一些规矩。
是说初供长明灯需得留寺抄经守灯一夜,然而寺中另有规矩,女眷及等闲旁人不得留寺过夜,徐兰泾实在放心不下章怀巧,左右权衡一番,仍是决定先行陪同章怀巧下山,守灯的事情便托付给了李忘生。
自然,谢云流也不能留下。对于这点谢云流倒是接受得很快,立时提剑就走,根本没等仍在收拾细软的徐兰泾一行人。

跟着小沙弥一路进了后院,便见到一字排开的数栋禅房。华严寺亦是自前朝起便沐受皇恩的百年古刹,禅房虽说条件清苦,但好歹也有几间单独居室。徐兰泾仰仗章家财力,出手很是阔绰,住持自然也会多少优待了李忘生。
至少这独门禅房里还给他备了纸笔清水,被褥床榻也很是整洁干净。
尽数谢过,李忘生又询问了寺中规矩,小沙弥只言敲过晚钟后尽量不要外出,夜里寺中不掌灯,山中风大需得小心别跌落山崖。又言若是明日起得早,还可以去后山的静池净手净足,那里虽说偏僻路远,但有一天然形成的岩洞沉潭,自涌冰泉,他的师兄们偶有前往静心诵经的。
李忘生皆记在心里,同小沙弥道别后,便掩门落窗,独自坐在案前铺纸研墨。
抄经于他而言根本算不上苦差,倒不如说他早已习惯。
李忘生一面对着经书默声抄写,一面在心里独自思忖着近日所见。

疑点有三。
首先是香。章怀巧所用的线香闻着并无太大异常,只是里面似是掐进了些许鬼域才有的花草香气,或许还有旁的什么什物,但李忘生没实际见过那支香,不敢随意推测。
其次是药。若是按照谢云流所言,那个方子里有几味用药其实是相冲的,一并服用并不能缓解心疾,反而会诱发心疾。章怀巧有此隐疾多年,家中必定寻过良医看顾,她也自是清楚吃食用药的相忌生克,而据徐兰泾所言,她是「近来」不愿见医师,恐怕便是她自己改了方子又怕被医师看出来吧。但是这样……
李忘生抄经的手一顿,墨滴晕开了一个黑点,他盯着这黑点出神,心中疑惑众生。
即便徐兰泾医术再学得不精,那几味药也定是清楚明白的,为何他明知章怀巧的心悸多半是因着这改过的方子,却仍是默不作声为她煎药呢?
为财?不会。徐兰泾是入赘章家的,如何都不会轮到他来继承家业。
为仕?不像。章家是商贾世家,在长安也算经营数年,定是有些人脉能捐个小官的,但这与章怀巧的病并无关系。
眸光闪烁不定,几个念头泛起,又尽数被李忘生否了。他想不明白其中关节,犹豫再三只得暂且搁置。
最后便是这寺了。那僧人……实在古怪,自这山中来,却又不在这寺里,那他还能在哪里呢?

李忘生想得出神,抄经的手不由得也停了下来,直看着满纸黑白分明神思游走,根本没留意到早前被他落下的窗户,有人悄声匿踪而来。
只见那人屏息收声,无声掀起窗角,在点灭烛火的同时翻身入室。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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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5-4-29 21:45: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折桂枝(四)

他一刻也不敢停歇,穿林掠叶就往那僻静后山行去。
背上背着的人气息平稳,看来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醒来。
他回首瞟了那人一眼,心中不禁暗想,这人既无修为也不善武,论相貌也是胜之无数,为何他主上偏偏挑中了他。
当真费解。
但他跟随主上多年,自是知道想要活命,很多东西别问别看别想即可。于是他得了吩咐便会尽力达成,只是旁的其他勾当,便管不得他了。
过了这竹林,便能瞧见那岩洞沉潭,他提了口气,刚要再度提速时,一道剑光从天而降直插地面。他立时后退几步,却仍被那震荡剑气击中,闷哼了声。摸出腰间匕首随时警惕,他望向尘土散落后气场中心,赫然立着一位玄衣道子。
“……道友若想论道,如今这时辰可不是时候。”他见那玄衣道子仅持一柄长剑,并无旁的帮衬,几番思索后谨慎开口道,“深夜拦路,实在不妥。”
“同我论道,你还不配。”月光透过竹林萧瑟映在那玄衣道子脸上,锋芒太盛,戾气亦然,那柄长剑如水似虹,漾开阵阵水蓝光芒,“拦路做不得,夜袭便可以?”
看来来者不善,他不动声色又退一步,将背上之人搁到一旁靠坐着,想了想,又抬手点在周身大穴,免得半途苏醒坏事。这才回过身来,将匕首笼回袖中,对着那玄衣道子行了个佛门之礼,恭谨敛声道:“道友既心中有惑,贫僧愿意为其解惑。”
话音方落,便踏步而出。

竹影错落,那僧人身形妖诡,掌风刚劲,谢云流以气化剑寻了几个破绽,皆被那人一一化解,几番来回下来,愈加认真起来。
只见那僧人一脚踩在竹身上,借力腾空旋身而落,手中匕首“铛”的一声结结实实砸在谢云流剑上,压得他一矮身,那张妖异俊美的脸近在跟前。那枚殷红泪痣很是显眼,谢云流不禁眉头一皱,错开眼神反手转剑,卸力退开。
灰色僧衣再度隐于竹影后,那人却开口狰狞大笑:“道友为何恍神?可是见了贫僧心生旖旎了?”
谢云流敛声握剑,语调冷漠:“佛门苦修,还没断了你的欲念么?”
竹林深处那声音似近又远:“哈哈哈哈!贫僧修的可是欢喜禅。”
「欢喜禅」。
心头一跳,谢云流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宗门,却怎么都想不起来。还未及细想,那厮的攻势又来,勾着竹枝飞身掠下,又是几番交兵后翻身入林。
一来二去,这般鬼魅多变的突袭扰得谢云流心烦不已,于是他并指凝气,自剑身划过一道萤光,踏步跃起,向四周挥出半圈剑光。片刻后,竹裂声四起,周遭半径尽数倒伏,那僧人没了落脚地,借了一支断竹坠地之势,踏足而上,攀于枝顶。
“这可是前朝便有的紫竹林,道友这番折煞生灵了。”
谢云流并不应声,只挥剑出招,少了竹林遮蔽,那迅疾剑式很快便近了身,那僧人根本不及反应,只能勉强用匕首硬是接了下来,却被推着从高处掉落。将要坠地时那僧人弃了匕首侧身拍地,任由剑刃划过手臂,衣帛撕裂声带出了如注鲜血,那柄匕首也瞬时脱手,不知落到何处去了。
但因着突然变招,那僧人得以错身逃过,捂着右手臂后撤了几步站定,瞪目骂道:“贫僧瞧着道友生得一副无情模样,出手果然毫不留情!”
甩落剑身余血,谢云流面无表情应道:“很多人都这么说过,你不是第一个了。”
那僧人眼珠一转,心里念着主上吩咐,到底不能再跟这人缠斗下去了,于是眸光一敛,自腰间摸出一条细软银鞭来。

那鞭子细长柔韧,周身似是蛇鳞般碎光闪烁,莹莹生绿。那僧人左手持鞭一甩,震声惊响,谢云流顿时警觉。
以剑对鞭,多少落了下风。那僧人不紧不慢徐徐应对谢云流的剑式,玄铁难敌绕指柔,面对那缠人的软鞭,谢云流一时难以近身,周身亦被划破多道血口来。
直觉不对时已经晚了,谢云流刚想凝神化气时,忽然手脚发软,身形摇晃着单膝跪下,勉力以剑撑地。那僧人见状顿时收鞭,一记鞭风狠狠抽在谢云流肩头,顿时他握剑的手失了力,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如注。
那僧人洋洋得意地站直了身子,又一鞭甩去,直缠住长剑周身,猛一拉紧,带着谢云流差点俯身倒下。但谢云流硬是用双手死握着剑柄不松,抬眸时怒目而视。
那僧人勉强抬起右手拭去唇边血痕,狞笑道:“道友可知这世间最为可怖的是什么?鬼域的玄潭狱为何被封在最深处、多年来盛传此处艰险万分?便是因这「玄潭」二字。而这鞭子里细细密密裹挟着的,正是那玄潭水。”
手下用力,又将那柄长剑拉扯了几分,那僧人看着谢云流勉力强撑的样子忽然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道:“贫僧还说为何一见道友便觉得熟悉,原是故人啊。可若是故人,为何不知这玄潭毒池水正是给仙官真君蚀骨削魄所用?”
瞥见谢云流眼底一闪而过的茫然,那僧人愈加疑惑起来:“当年不正是——啊。”
话音一顿,那僧人灿然一笑,扯着那柄长剑又往自己这头拉了拉。
“贫僧想起来了,你确实不晓得,掉进那毒池的不是你。你神识被封,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刻意拉长了音调,那僧人将口中那四字称谓唤得极其缠绵悱恻,却又让人毛骨悚然,“原来如此啊,静虚真君!”

*

静虚真君。
这个称谓已经许久没人叫过了。
久到他觉得那些前尘过往应该早就被人涂抹干净了。
如今再听,竟一度有过错觉,觉得那人并不是在唤他,而是唤旁人。

谢云流握剑的手指节发白,鲜血蜿蜒而下爬过剑身,他仰头看向那僧人,勉强扯出一丝冷笑道:“我早就不是了,如今你想巴结还是太迟了。”
“巴结你们仙门?呸!”那僧人表情扭曲了一阵,扬手收鞭,又抽了一记狠的在谢云流的右肩,果不其然见到握剑姿势动摇了一下,他不禁咬牙斥道:“我见诸君,端的是慈眉善目,却只作壁上观!一如往昔,铁石心肠,皆是虚伪模样!”
谢云流并不吭声,许是早已无力回话,然而那僧人愤懑难平不住骂道:“鬼域之事与你何干?你偏要来掺和一脚,招致纷争还不够,末了还害得玄潭狱破,让主上丢了好大面子!”
跪地沉默了许久的谢云流总算有了反应,垂着头低声反问道:“这么说,你是在为鬼域行事?”
顿感失言,那僧人不再言语,眸光一冷,扬鞭而去,缠住谢云流手中长剑,再扯时,那边已然卸力,身子摇晃了一下后,就这么倒了下来。那僧人不敢懈怠,卷过剑身刚要收回,却感身后劲风又至,猛地回头,错身而过时肩头被一柄匕首斜斜刺中。
力道不大,却见了血。
那僧人登时回击,一掌拍在那人胸口,拧眉瞪目:“你何时苏醒的!?又是如何挣脱的封穴?”

被那掌拍得呕出了一口血,李忘生垂着手退了几步勉强站立,被他握在手中的匕首颤抖不已,那僧人瞧见此状顿时明白了过来,双眸微眯:“还以为你生得柔和模样,没想到对自己下手倒是狠厉。看来方才争斗间你便醒了,这匕首怎的就这么巧,落到了你身边,还被你用来解了穴。但你本就不善武,刺伤了自己的肩你又能做什么?”
李忘生眸光不定地看着那僧人,又退了几步,直至退到谢云流身边,松了匕首,俯身握住谢云流的手。再度确认对方只是力竭昏迷后,李忘生这才放下心来,拾起了落在一旁的长剑。
那僧人面色微变,拧眉上下打量了李忘生许久,讶然开口道:“你是——”“纯阳门下修习剑术,一门两式,却又合归为一。”
李忘生冷冷开口,截断了那僧人的话头,他的语调虽说仍有些许颤抖,但不知为何气势压人,白色长衫上鲜血斑斑,却望之似雪。那柄剑被他握在手中,浑然天成,仿佛他此生就该如此。
“修剑实则修心,以剑生灵,以心养灵,以骨化灵,是谓一气化三清。”
李忘生持剑于前,面色平静地抬眸看了那僧人一眼,淡笑道:“同我论道,何如?”

不同于谢云流剑风凛冽,李忘生出手空灵飘逸,望之似乎毫无落点,让人捉摸不透。那僧人数度试图用长鞭缠住剑身,却又在下一刻落了空,那柄长剑在李忘生手中若水流动,令他一度慌神,应接不暇。
可李忘生出剑却从不与他相接,仅做退敌之势,那僧人略一定神,不禁痛骂自己失察,再出手时很是硬气地抽鞭甩势,不避不让地接住李忘生递来的一剑。兵刃相接时的力道让那僧人大笑出声,扭动着鞭子顺势勒住了李忘生的手,将人拉近了几许。
“你果然没有修为灵力,空有剑式却没有任何力道。”
虽被识破,但李忘生仍是那副平静模样,不卑不亢地淡声答道:“我本就是普通凡人。”
那僧人死死盯着李忘生的双眸,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一丝波动,不禁连声叹道:“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要跻身仙门,去博个仙官真君当当,怎的你们一个两个说放弃便放弃?长生不好么?就这般喜欢七情八苦、折腾自己?”
“……我听闻,鬼域信奉极乐之道。”
“怎的?想说你们仙门自是清高,纵情当下的凡人鬼域便合该卑贱?”
李忘生冰封不动的眸子似是颤动了一瞬,而后仍是语调平淡地答道:“仙门中人,不得喜、不得悲、不得怒、不得妒。既承万人爱,也当负万人恨。”
“所以我才格外看不惯你们这般孤傲姿态,令人恶心!”那僧人像是被刺到什么痛处,卷着李忘生近身,扭着他握剑的手反架在他的喉间,那利刃登时就在李忘生的喉间划出一道血痕来,“玉虚真君,你亲赴玄潭狱时可惜贫僧并不在场。若是我在,哪怕身死魂消,也会缠着你同归于尽,如何会让你从那毒池里爬出来!”
再狠厉的咒骂对于李忘生而言皆是过耳清风,动摇不了他一点。他右手被制,却仍是那副淡然模样,并不作答,仅是沉默。那僧人暗骂一声,心生恼火,一面是主上吩咐,一面又是私仇旧恨,眼前这人如今杀不得,但足够令他恨得牙痒难耐。
抵着剑的动作又压下去了几分,鲜血复又涌出,那僧人再次确认李忘生根本没有力气反抗他,眸中血气上涌,恨不得先剐上几剑再自请谢罪。然而忽然李忘生手中的长剑震颤,瞬时脱手,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迸出水色亮光,竟从那剑身中隐约化出一道鹤影,舒颈展翅,鸣泣出声。
突然变化让那僧人大惊失色,猛地抬头看向那化形的鹤,忽感肩头刺痛,再看时竟是那李忘生手中金针刺穴,手上一软,便让李忘生挣脱桎梏,捂着自己的左肩退后数步拉开了距离。
而那道鹤影也在同时俯身落下,双翼长羽轻柔地盖在谢云流身上,长剑落地,以谢云流为中心划出一道不大的气场,星辉乍现,剑气四溢。
那僧人这才反应回来,怒目斥道:“镇山河!”

“方才我不是说了,纯阳门下修剑修心,修的便是灵剑归一。如今不过是剑灵护主,只要剑还在,他便不会有事的。”
李忘生强撑着身子踉跄了几步,那僧人顿时长鞭一甩,缠住了他的手臂:“可如今你是凡人!失了剑,谁都救不了你!”
“你说的是。”
李忘生浑身失力,身子一晃就要向后倒去,那僧人虽说杀意正浓,但到底不能真杀了李忘生,只得松了鞭子。不想李忘生这退后的几步却是让自己踏入了气场中,意识到这点时那长鞭已然被凛然剑气阻隔在外了。
那僧人怒火攻心,想要再袭,忽然一柄巨大古剑落下,震得两人皆是不稳。待到烟尘散去,竟是一个壮硕男子背着那柄巨剑立于两人之间,凌厉目光扫过那僧人,又落在李忘生身后的谢云流身上,顿时一惊脱口而出:“大师兄!”
闻言那僧人便知来者定是纯阳门下,如今又生变化,他断不能再做纠缠,于是迅速收鞭匿形,于空中落下阴森咒诅:“后山那些「生意」贫僧便赠予各位了,下次再见,定会一并「报答」。”
说罢,便消失在浓稠夜色中了。
李忘生默不作声地听着,最后只得叹了口气,还没来得及开口再说什么,便两眼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

他行过高山远水,见过雾霭晨曦。
这世间鲜艳颜色,亦品味了不少。
偏就仍觉不够餮足,总要回到那桂树下,听那人弹上一曲。
如水夜色,檀香缭绕,便觉得心有归处。

朦胧恍惚间,他似乎又听到有人在身侧安静抚琴。
仍是那支《清平调》。
后半阙仍是弹错了两个音。
他不禁想要抬手勾弦,再问问那人,如今是否还……

他的手刚有了动静,那边便被人握住,耳边似乎还有人在模糊唤着什么。
他试图分辨,那声音便愈加清晰起来。那人在唤他——
「师兄」。
心底生暖,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在一片炫白光芒后,他总算看清了那握着自己的人是谁。

蓝衫银冠,古剑负背,响在耳边的声音也变成了「大师兄」。
谢云流下意识收手,那边的卓凤鸣却毫无察觉,仍是一副关切神情虚握着他的手。
这下谢云流彻底醒了。

*

卓凤鸣会赶来纯属巧合。
昨日一封帖子被毕恭毕敬地送上了华山,递到了于睿跟前。因着谢云流不在纯阳,这事他们几个商讨了一天仍是未果,最后便交托给卓凤鸣,让他去寻谢云流回来。
不想卓凤鸣才下山,便感知到谢云流所持剑灵化形护主,急得他循着灵力最盛处御剑而来,不及分辨便强行介入,反倒是救了李忘生一命。
李忘生的伤不算重,很快便苏醒过来,帮着卓凤鸣一同看顾明显伤势更重的谢云流。虽说内伤经由卓凤鸣输送灵力后能够慢慢调理自愈,但这次也算是伤筋动骨了,恐怕短时间内都难以动武。
这对于端着烫手山芋来找人的卓凤鸣而言,绝对算是个坏消息。

李忘生端着药进门时,正瞧见榻边两人对着一封帖子沉思,心知或许是仙门要事,他将药碗搁到一旁案上便要离开。不想靠坐在榻边的那人抬眸看了他一眼,倏忽弯了眉眼,露出了真切笑意。
“李忘生。”
心里咯噔一下,李忘生直觉接下来这人要说的话他一点都不想听,奈何这脚已是迈不出去了,只得硬着头皮应道:“谢仙官这次伤得不轻,还是早日回纯阳安心养伤为好。”
“回不了,有个要紧事他们做不了主,必须我去。”
谢云流的语气里完全听不出任何困扰之意,甚至在见到李忘生的瞬间便打定了主意。李忘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千万不要马上回头就走,果然,那人慢悠悠地道出了后半句话,把他所有的不好预感一一应验。
“不日后藏剑山庄即将召开名剑大会,今年的剑帖亦是送到了纯阳。可我如今仍在伤病中,总得有个人陪我一同前往。”
闭了闭眼,李忘生连叹气声都没有掩饰:“忘生只是普通人,未入仙门,亦不善武。”
“是啊,大师兄。”一旁的卓凤鸣立时接话,仍在为谢云流决定不带他而感到不平,“李医师怎么说都不是仙门中人,跟大师兄一道前往还是不太合适。”
“无妨。名剑大会我也去过几回,何曾有过险境?藏剑山庄素来礼待,你不必这般忧心,我反倒是有别的事要交托给你。”
既然谢云流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卓凤鸣也不好拒绝,只得接过谢云流的信笺离去。出门时还不忘带上了门,彻底切断了李忘生想要逃脱的后路。
犹豫了许久,李忘生这才重新端起药碗行至榻边,仔细吹了吹,这才将药碗递给了谢云流。那人笑着接过,饮尽后随手搁到了一旁矮桌上,煞有介事地再道:“不过方才所言确实也在理,仙门盛会,你这般过去是有些奇怪。”
李忘生动都没动,他知道那人的话定是没完,且多半不是什么好话。

果然,那人撑着身子靠了过来,头一歪就搭在他肩上,未束长发垂落下来,连带着那人的声音都显得慵懒起来。
“所以此行,你在人前,得唤我「师兄」。”


————————————————
一些备注:
① 小李关于修剑那段论道全是我胡诌的,请不要当真。
② 过渡章节结束,下一个大章“醉金砂”将是从未发生过的名剑大会捏造部分,只能说,全是胡编乱造全是ooc,务必谨慎。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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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5-4-29 21:45: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醉金砂(一)

谢云流在镇中客栈躺了数日,期间卓凤鸣每日晚间都会回来同他商谈事宜,有时李忘生端药送饭而来,见到门扉紧闭便会立时离去,是半点都不愿多留。
直到第五日傍晚,李忘生循例来给谢云流换药时,正好遇见卓凤鸣从楼上下来,见他正欲上楼,表情古怪地拦下了他,却支吾了半天张不开嘴。
“……可是谢仙官的伤又有反复了?”
面对李忘生很是耐心的温言软语,卓凤鸣挠了挠头,总算把那个难以启齿的问题问出了口:“想问一下李医师身量几许?”
“……啊?”
虽然满是疑惑,但对方问得真诚,李忘生便也就一一作答,末了错身而过时还听见卓凤鸣暗自嘟囔着“怎的跟大师兄说的相差无几”之类的模糊话语。
进了屋,那人正掂着自己的剑反复看,见到他进来,这才搁到一旁开口道:“华严寺后山那些什物如何了?”

那位鬼域出身的僧人虽说遁走了,但他留在后山的东西并未来得及转移。李忘生和卓凤鸣在隔日清晨便同华严寺的住持一道前往,赫然发现静池后的岩洞里留存了不少有人居住的痕迹,还搁着数缸不明内里的浓稠浆液,香雾氤氲,怪异得很。
卓凤鸣于一旁未处理的花草药材中,分辨出了几味仅存于鬼域中的奇葩异草,剩下的还有不少寻常制香用料,一时也难以判断这到底是做什么用的,最后只得尽数销毁。
华严寺住持对于那僧人的身份也不算清楚。
只道那人是数年前的某个雨夜,被寺中僧众发现浑身是血倒在山脚河边,住持见他身着僧衣又已剃度,便好心收留了他为他养伤。只是彼时他容貌尽毁,又言惧怕仇家上门惹来祸事,不愿留在寺中,便让住持不要追问他的行踪,因而住持和其他僧众也根本不知道原来他一直都在后山岩洞里,从未离开过。

“那章怀巧又是如何认识得这人?”
谢云流靠坐榻边,瞧着李忘生垂眸为他肩膀换药。在极近的距离下,他的眸光始终落在那双动作轻柔小心绕过他伤口包扎的手上。
李忘生毫无觉察地乖巧答道:“章家每年都会来华严寺上香,近几年章怀巧心悸愈加严重后更是会带着她一并前来。许是因此才有了交集。那香……也应是那时给的她。”

章怀巧是在隔日提出的返回长安。
临别之际,李忘生递了个方子给她,言辞恳切:“心疾难愈,长久下去伤了根基便永远好不了了。”
即便华严寺住持如何谨慎叮嘱,到底李忘生和卓凤鸣这几日进进出出忙得脚不沾地,恐怕章怀巧也多少觉察到山头发生了什么事情。如今听到李忘生这般言说,她忽然愿意同这人多说几句了,于是撩了车帘看向他,却没有接过那药方。
“李医师以为,是病,就该治么?”
李忘生默声片刻,方答道:“为医者,自是希望众生无苦。你让自己久病缠身,又用欢情痴幻的香,只是为了留师兄在身侧么?”
章怀巧盯着李忘生的双眸,一手按在心口笑得面色如纸:“五毒六欲、七情八苦,恐怕在李医师眼中都算不得什么。无关风月的离别之恨便真的是恨了么?强求而来的怜惜之情便算不得情了么?又或者在李医师眼中,到底什么才是真切情意?”
这个问题李忘生回答不出来。
从未有人向他索取,他自然也无从倾吐。
无求,无法,无解。
章怀巧见他沉默,便只是摇了摇头,冷冷嘲道:“李医师或许也根本想不明白,为何明佩明知我改了方子,却仍是为我煎药罢。”
一只柔弱无骨的手伸了出来,轻易就抽走了李忘生手中的药方,而后折了三折,毫不留恋地递到了一旁的精巧炭盆中。章怀巧的声音虽说带着久病的空虚,但李忘生确实听到了女子满怀心意的悱恻情意。
“他已知我心意,也愿意陪我折腾。”
顿了顿,章怀巧将那夜那僧人给她的细长匣子以及那支短笛递给李忘生,久久凝视后终是松了手。
“或许李医师说的对,这香我已不需要再用了。”

听罢李忘生所言,谢云流肩上那两道最深的伤口皆已换好了药。谢云流尝试着动了动胳膊,仍觉得有些不便,只得哼着声追问道:“那匣子和那支短笛呢?你给我瞧瞧。”
闻言李忘生便起身去取了过来,谢云流打开匣子一看,果然是一捆线香。凑到鼻间仔细嗅过,确是能隐约闻到一些奇异香味,他不禁微眯双眸饶有兴致地问道:“这东西真的能迷惑心智、让人动情生意?”
李忘生脸上顿时露出微妙神情,敛声道:“这并非忘生所长,忘生并不知晓。”
“那你站这么远是为何?”谢云流一挑眉,随手将那线香丢回了匣子,又拈起那短笛看了好一会儿,方续道:“瞧着只是普通短笛,同蓬莱训鹰所用并不一致。”
这个也是李忘生不知晓的事情,因而他并不做声,只是眸光不定地看着谢云流肩头包扎处,沉声道:“忘生以为,谢仙官还是再寻旁人陪你一起去藏剑山庄罢,久未归乡,忘生也该回玦明堂了。”
像是早就预料到他会这么说般,那人抬眉瞥了他一眼:“我们此行经由扬州辗转,你届时要走我也不会拦你。”
李忘生本来准备了满腹说辞,未曾想到谢云流应得如此爽快,反倒是让他有些接不下去话,张了张嘴,话到嘴边便换了个调:“……那夜谢仙官为何会在山上?”
放松了身子懒洋洋地靠在榻边,谢云流的视线掠过李忘生落在身后案头,好整以暇地慢慢答道:“华严寺背山面河,那僧人从山中来却又不在寺里,那肯定藏匿在更深的山头。我本来是打算入夜后带上你一道的,却不想你人不在房中。”
如此说来,应是同那僧人错过了。
李忘生不疑有他,默声片刻后郑重道谢,谢云流也没有多言,尽数收下。

直到那人合上门扉,谢云流才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的剑。
倏忽轻笑出声,却满是讥讽。
那人恐怕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虎口以及食指指腹皆落了伤。
当然,那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口,其实不仔细瞧也绝然不会发现。
可是他格外清楚,印象深刻。
不为何,只是因为那是他师弟从小习剑养成的坏习惯所致,握剑时食指虎口总爱紧贴着剑格护手,耍不了多久就会落下伤口磨成茧。
经年如此,屡教不改。
那人的手之前并没有任何习剑用剑留下的痕迹,却偏偏在那晚后落了伤。即便他并无记忆,但也清楚知道一件事。
那晚,李忘生定是用过他的剑了。

百感交集,视线不觉从剑上转回,谢云流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鞘沿上绑的浅月灰剑穗,柔软丝绦在他指间轻绕,又随着动作翻覆滑落。心思飘远,那晚于禅房中所见泛上心头。
他从小就跟他师弟抄经习字,虽说皆是师父教导,但他们二人却学出了两种风范。
他写的是一手行书,笔划间游丝若连,潇洒飘逸。
而他师弟写的是最温柔圆润的小楷,工整规矩,却喜欢在上扬时回勾一些。
他师弟写「道」字是如此,写「流」字亦如此。
那晚他其实见到了有人从那人的禅房翻窗逃离,但他的脚步却因那散落案头的抄经纸停下了。
「恶道长远」。
字字皆有回勾。

阖眸复睁,谢云流心思复杂地想起了彼时他问过那人是否恨他。
那人当初只言他们并不熟稔,不该有此心思。
如今回想,或许那人说得甚是恳切。
他们之间的一切早就被死生离恨彻底隔绝了,如今再遇,还不如「对面不识」。
一如他当初对那离魂言之凿凿的。
「各自为安」。

*

又待了一日,谢云流总算是能自由行走了。卓凤鸣最后一次同他商讨时,又费力争取了一次,但仍是被他婉拒后,只得带着那匣子香和短笛一道先行折返纯阳了。
再之后,谢云流同李忘生走水路赶赴扬州,飘荡了半月有余,刚下船便见到洛风和安枳候在码头,看着像是已经等了许久。安枳瞧见谢云流身后的李忘生时还有些讶异,一些本能反应差点就脱口而出,但好歹被洛风死死拽住,才没有让气氛变得更尴尬。

待到进了仙舍安顿下来后,洛风和安枳这才毕恭毕敬地敲开了他们师父的门。
“师父吩咐的事情,三师叔已经办妥了。只是不明白为何这般急,又为何不配剑。”
洛风将一个包袱递了过来,谢云流只是点了点头便将东西搁在案头,末了扫了他们两人一眼,半心半意开口道:“于睿让你们两个随我一道前往?”
洛风低头乖巧应道:“三师叔说师父此番定是不需要太多人跟随,本来只有风儿一人,但……”
一旁的安枳顿时接过话去,甚是恳切地垂首道:“上回名剑大会召开时我尚未入门,听说师父你带了门下近半数弟子前往,一举夺了那彩头名剑。这次我可是自告奋勇陪同师兄一道观礼来的!”
谢云流没有感觉到自己被奉承到,反而觉得很头疼。
但最终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打发安枳赶紧滚。就在两人即将出门前,洛风忽然想到了什么,又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笺,郑重交到了谢云流手中,严肃了语调道:“这是万花谷门下交给风儿的,说是务必亲手交给师父,也希望师父能够第一时间回复。”
捏了捏信笺,里面只有薄纸一张,目光落在封皮上的落款,谢云流不禁拧眉问道:“他是何时交予你的?”
“昨日。他还说他会在四日后返回万花谷。”
谢云流点了点头,没有当场拆开。洛风顿时了然,拉过安枳便踏出了门,末了还规矩地将门扉掩好。

下了楼,洛风和安枳正好看见李忘生同仙舍丹童吩咐着什么,话方尽,便转身正欲离去。两人一对眼神,赶紧追了几步喊住了他。
洛风最先开的口,语言间很是恭谨:“李医师的房间我们亦有安排,此行还要多劳烦您看顾师父的伤了。”
眉头微蹙,李忘生迅速抬眸瞧了眼楼上,而后迟疑开口道:“谢仙官没有同你们提过,此行我并不会与你们同行,将在扬州折返玦明堂?”
“什么!?可是师父他——”“既如此……”
洛风顿时明了,拉住了情急脱口的安枳,又行以道家之礼,柔声续道:“还望李医师一路平安。”
李忘生闻言淡笑,放心不下又嘱咐道:“虽说谢仙官余毒未清,但鬼域异术并不是普通药草能够解的,除了每日按时换药外,调息运功皆需要你们多上心。”
洛风一一应下,末了同安枳一道目送李忘生离了仙舍。

直到李忘生的身影彻底看不见后,安枳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开口问道:“师父特意传话给三师叔准备那些,我还以为师父要收他为徒呢!如今这又是怎么回事?”
洛风略略沉思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师父不会收他为徒的。”
安枳顿时应道:“就是嘛!我就说那不能啊!他瞧着也就比师父小个几岁吧,我可不想有这样的「师弟」。”
没想到洛风还有后半句话,慢悠悠道出,却像是天雷炸响在安枳耳边:“……他只会是师父的「师弟」。”

*

不用谢云流去寻,方入夜,那送信给他的万花谷门下便自己找上门来了。
裴元进门时,谢云流正靠在窗边擦剑,见他进来,也只是抬眉瞥了一眼,便又继续低头忙着自己的事情。裴元也不同他寒暄什么,一撩衣摆便坐,自己取过案上热茶就喝。
一盏下肚,眼风有意无意扫过谢云流榻上那摊东西,微眯双眸,裴元随口问道:“我听洛风说,这次的名剑大会真人打算只带一个人前往?”
“如今是两个人。”手中长剑被擦得透亮,映出他面无表情的脸来,谢云流将长剑举至眼前又仔细看了看,这才收剑归鞘,看向裴元,“你信中所言,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宗门的决定?”

谢云流说的,正是之前裴元留下的那封薄信。
里面只有短短一句话,「本次名剑大会万花谷不应帖」。
自藏剑山庄召开名剑大会以来,虽说也有仙门不应帖,但基本都是事出有因,甚至有时还是因为剑帖交易导致。如今万花谷直言不应帖,却不是第一时间告知藏剑山庄而是托信给其他仙门,实在古怪。
但万花谷同纯阳素来交好,于是谢云流只得猜想其中定有些不愿外道的因由。
那头的裴元听了谢云流如此问,倒是浮起了几许轻浅笑意,只是这人素来脾气古怪,谢云流并不觉得这人此刻是欢喜的。只听裴元又倒了杯茶,慢慢续道:“是谷主决定的。”
话说到这儿,那必不是简单小事。谢云流起身,行走间铺落闭塞视听的气场,于裴元对面坐下,伸手取杯,问道:“你们谷主得了什么消息?这般小心谨慎起来。”
“真人不觉得不对劲么?”裴元将茶杯一搁,伸出手指于案头划了两笔,末了一拂衣袖将那个未干字迹抹去了。
「十」。
谢云流顿时了然,默声片刻后方道:“上回名剑大会距今方过八载,按惯例,确实不该于此时召开。”顿了顿,又蹙眉续道,“怕不是因为这个,他们才不敢轻易应帖,无论如何都要寻我来做决定。”
“如此看来,真人仍是要亲身前往了?”
“当然要去。”谢云流抱胸于前一挑眉,“无论有何古怪,该有的彩头都是会有的,不去瞧瞧是何名剑岂不浪费。”
“……”
谢云流在裴元脸上看到非常清楚、却一瞬即逝的微妙表情。但很快,裴元便敛了神情,将手中已然冷掉的茶饮尽,平静说道:“真人此番只带门下两人,望盼千万小心。”
这话谢云流倒是听进去了,点了点头,那边裴元也不多做停留,起身道别。脚步在踏出门前忽然一滞,回身看向谢云流默声片刻,一抿唇,真心实意地问道:“有件事确实需要真人帮忙,想问真人可知陆师姐的玦明堂在何处?”

*

李忘生刚将玦明堂的木牌挂出去,便瞧见一个穿着黑紫衣裳的人正往这边走来。不及靠近,李忘生便猜到那定是万花谷门下,直到近身才发现竟是位俊朗少年,只是瞧上去似是不苟言笑,少年老成。
那人行至门前,对他拱手行礼后开口道:“在下裴元,师从药王。”

裴元的来意李忘生多少能够猜到,只是当初他同孙思邈已经诸事道尽,不知为何又有人上门。裴元落座后也只是将一个包袱搁在桌上,看着墙上那幅画露出半点笑意:“陆师姐入门虽早,拜师却晚,如何都不肯喊我师兄,非要我喊她师姐。”
李忘生淡笑道:“确实像是她会做的事情。”
“她学医,更多的还是为了求索攀登学问的至高巅,所以后来她离开万花谷也在我意料之中。”裴元瞧着画中人,连语气都不觉柔和了些,“于医者而言,只有不求生的伤,没有救不活的病。她行至此,定不会是因为「医者不自医」这些浑话。”
李忘生不禁抬眸看向眼前这位甚是年轻的少年,一面不解于为何他不过这般年纪却已感悟甚深,一面又觉得他过于通透世情,恐怕日后遭遇大喜大悲时会招致性情大变。于是他思忖片刻,谨慎开口道:“执着于生死,方能为医者。”
裴元闻言只是一抿唇角,并没有顺着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反倒是换了个话题:“修道之人亦如此。所求不过也就是天地同寿,来去逍遥。”
见他不解,裴元只是慢条斯理地将他带来的包袱打开,李忘生垂眸看去,大吃一惊,再看来时的眼神很是动摇。裴元也没有多说什么,手一摊,续道:“我听说了一些事情,也想不明白一些事情,但我觉得既然寻人帮忙了,便该还礼一份,所以我擅自将其带来了。”
随后,裴元神情郑重地对着李忘生行了一个仙门之礼,开口求道:“此番叨扰,是想求李医师将陆师姐的画像交予裴元带回,也算是了了师父一桩心事。”

裴元离去后,李忘生坐在那里久久不能回神。目光只看着案头包袱陷入沉默,心绪难定转过几回,却仍理不出一点清明来。
待到日暮山头、飞鸟归林时,李忘生终于叹了口气,将手搁到了那堆东西上。

*

扬州码头这几日格外热闹,来往皆是各大仙门,目的地只有一处,那便是西子湖畔、藏剑山庄。
谢云流带着洛风和安枳一道,用过午膳后便离了仙舍准备出发。行至码头时正好看到裴元亦在那里候着,见到他们时露出几分真切笑意,拱手行礼。谢云流一眼就瞧见裴元背后背着一个画匣,想来他已经从李忘生那边求来了想要的东西,于是只是一抿唇,似笑非笑地对着他点了点头。
裴元许是感觉到了谢云流的目光所在,唇边笑意又深了一点:“此番我将自行回谷,万花谷的剑帖便交由真人了。”说罢,便将那描金烫银的剑帖递了过来。谢云流不以为意,信手接过,顿了顿,还是问了出来:“若是藏剑山庄询问原由……”
“无妨。我已另托他人替万花谷转达,就不劳烦真人了。”
裴元一拱手,也不管谢云流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转身上了船。谢云流不禁心中暗想,这人的脾气还是跟之前所见那般不好相与,往后万花谷再有邀约,还是打发别人去好了。正想着,忽然听见身后有人接近,不及回头,就听到一声熟悉的轻唤,令他呼吸一滞,骤然转身看去。

白衣白冠,窄袖轻纱,于万籁空寂中缓步行来。
那是他曾经日夜相对的人,那些曾令他念念不忘的时光,都仿佛从未被纠葛缠绕的生死轮转耗尽,让他一度恍然,若是此刻他伸出手,那人一定会给予回应。
轻风拂过那人衣摆,那人一如往昔抬眸看来。
唯一不同的是,那人没有负剑,亦没有佩玉。
身后似乎有什么吵闹声,伴随着几许杂乱惊呼,可他充耳不闻,只看着那人行至跟前,看着那人一身同自己相近制式的道袍。
默声许久,那人终是弯了眉,露出昔时笑容,再次开口轻唤。
“师兄。”

好一场镜花水月白日梦。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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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5-4-29 21:46: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醉金砂(二)

自晨起后,叶金汐在藏剑码头上已经候了两个时辰,背上的重剑被她拿起又放下,尽显不耐之情。一同前来的师姐瞥了她一眼,笑着打趣道:“可是你自己跟庄主请命要迎纯阳门下的,如今怨不得别人。”
抡起重剑重新背好,叶金汐一脚踢到脚边石子,只听得那滚落声骨碌碌几下便落了水,她长叹一声道:“我当是纯阳门下修道,定是各个都起得甚早,这方忙完还能去剑庐瞧瞧,谁知道这都日上三竿了,连个影儿都没见到。”
她师姐闻言笑得直不起腰,抬手拍着她的肩,语重心长道:“纯阳门下确实起得甚早,但往届皆来时不定,有时天方蒙亮便登门了,有时等到日暮归山了才见到,全凭心意。”
“……难怪我抢着领命时谁都不同我争,我还道是师姐师兄们让着我呢。”
“那也确是让着你。”她师姐拍肩的动作又重了些,眨眼间全是狡黠笑意,“毕竟谁都不想接下这事。”
见她作势要拔剑,她师姐才算是收了笑容,提醒她规矩站好,免得招人笑话。不想话音方落,那边便响起了撞桨声,二人回去望去,果然见到船头立着四个穿着纯阳道袍的人,领头的那个她们皆识得,正是谢云流。
敛了玩笑表情,她师姐恭谨上前,行过礼后,跟在谢云流身后、像是门下弟子模样的少年便将剑帖递了过来。
在她师姐确认剑帖无虞时,叶金汐悄悄抬头打算瞧一瞧这位纯阳门下「全凭心意」的静虚真人,不想却在那人身后瞧见了一个眼熟的人,顿时笑颜逐开,凑到近前甚是熟稔道:“公子原是纯阳门下,难怪那日不肯入我藏剑山庄!”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皆是一愣。

谢云流的目光从那位藏剑弟子身上又绕回李忘生这边,开口问道:“你们认识?”
“月夕那晚——”“另一盏灯我一并买了,正巧你此番前来,回头我拿给你可好?”
叶金汐正沉浸在再遇的惊喜中,丝毫没有觉察到气氛古怪,快言快语截了李忘生的话,仰头盈盈笑着。忽而听到一丝倒吸冷气声,叶金汐才注意到方才跟在谢云流身后的那两位弟子纷纷抬头看她,其中一位脸上更是露出了「壮士保重」的神情来。
偏过头,叶金汐总算看清了那位静虚真人的模样,心中暗自腹诽这人虽说生得丰神俊朗剑眉星目的,可瞧着不太好说话,难怪行事作风如此随性。下意识退了半步,对着那人恭谨行礼,很是规矩地开口道:“在下藏剑山庄叶金汐,在此恭候纯阳门下。”
听到那头不咸不淡“嗯”了一声错身就走,叶金汐心头一松,又不禁抬头看向李忘生,后者得了她眼神,这才淡笑着答道:“在下李忘生。此番是陪同师兄一并前来,需得叨扰数日了。”
「师兄」?
叶金汐闻言瞪大双眼看了走在前头的谢云流背影一眼,不禁暗叹为何师出同门却教出了两种性情,看来世人皆称纯阳道法深厚确实在理。她暗自下决心这几日定要好生讨教一番,日后师兄师姐再说她急躁不耐,她便拿道法自然堵回去。
李忘生自是不知道叶金汐心中已经转了几个弯,只是见她脸上神色瞬息多变,便顺着方才她的话续道:“那盏灯亦是叶仙官心头所好,叶仙官留着便好。”
“这里叶姓弟子可多了,你得喊我名字才行。”叶金汐偷偷瞥了眼她师姐的身影,确认她师姐正耐心同谢云流说着什么必定听不见这边动静,她刻意慢了几步扯了扯李忘生袖子,“月夕那日你并未身着道袍道冠,我不知晓你是纯阳门下,不若也不敢邀你投身藏剑山庄。”
李忘生脸上顿时露出一言难尽的微妙神情,迟疑了片刻,他方答道:“有些因由。”
听他如此说,叶金汐也明白其中多少有些难言之处,便也不再多问,只是满心欢喜地叙着旧:“你那日所言「诸天神明并不会庇护我之所愿」,如今可是求得解了?”
这也不是一个能回答的问题。
李忘生心中叹气,面上不显,只是抬眸看了谢云流背影一眼,轻笑道:“我已无求,自是无法无解。”
叶金汐皱眉想了想,长叹了一声,嘟囔道:“你们修道之人说话都太弯弯绕绕了,要我说,这世上便没有什么「不可为」,多的都是「不作为」。”话音一顿,叶金汐忽又笑道,“不过我知晓你们修的是「无为之道」,估计并不认同我这番「有为」之说。”
不想李忘生却在瞬时露出一丝笑意,摇着头淡声道:“你之所言便是你之所悟,师父说过,各人自有自己的道。不必执于此,必不执于此,才算是「我行我道」。”
叶金汐甚是不解地挠了挠头,她初时是觉得李忘生很是上道颇有仙缘,如今万没想到这人怕不是得道真人,说话太过深奥,她完全听不懂。又往李忘生身边凑近了些,叶金汐很是恳切地开口道:“你是说,我那般想也是对的么?”

“他的意思是,你不需要去想这么说这么做是不是对的,你只管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只要无愧于心就好,不必执着于他人看法。”
生冷冷一句话,猛地浇下来,叶金汐浑身一抖。偏头看去,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原本走在他们前头的谢云流和她师姐皆停了脚步、回身看来,眨了眨眼,叶金汐这才注意到他们早已行至一方院落,眼前正是此番藏剑山庄为纯阳门下准备的居所。
还没来得及对方才谢云流那番话有所反应,却见到谢云流轻哼出声,慢慢续道:“我瞧你甚是有悟,不若弃了藏剑山庄投身纯阳,好同我师弟论道一二?”
这话叶金汐可不答应,连连摆手道:“那不行,我可离不了铸剑庐,做不来抄经炼丹之事。”
她师姐面上挂不住,赶紧将叶金汐往身后一拉,开口回护道:“金汐师妹心直口快,此番绝无冒犯真人之意。”
谢云流一哂,径自进了院子,洛风和安枳一对眼神,也快步跟上。反倒是李忘生落在后头,对着她们两人淡笑道:“师兄方才也只是随口一说,并无不快,二位不必放在心上。”
如此,她师姐总算是松了口气,方才开始就悬着的心可算是回落了些。叶金汐倒是不以为意,从她师姐身后探头出来问道:“这几日你们若是有所求,只管来寻我,我住的弟子房就在附近。”
她师姐甚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多少会点察言观色,也不必回回都是我拎着你去向师父请罚了。”
闻言叶金汐一仰头,笑靥如花:“反正师姐总会护着我的。”
而后她又看向了李忘生,只是不知为何,那人唇边笑意瞧着有些落寞。过了一会儿,那人才敛声笑道:“如此,便叨扰了。”

*

君风院分东西两院,各有两间厢房。李忘生送走两位藏剑山庄弟子时,安枳和洛风已自行前往西院住下了,因此他只得脚步一转,踏进了东院。
东院院中种了一株银杏树,如今正值生果待熟之时,满树灿金,摇曳枝头。西落斜阳穿叶落拓,谢云流负手站于树下,辉光遍洒一身,在他进门时回首看来。
事到如今,李忘生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他辗转琢磨,且避且退,到头来,仍是贪恋这一眼。
仍会败于那一声。
“师弟。”
松了眉头,谢云流轻笑唤道。

识海震荡,心绪难平,阖眸再睁时李忘生已是敛了情绪:“谢仙官还有伤病未愈,还需多加休息。”
果不其然那边闻言立时皱眉,但很快也敛了神情,平静应声:“那几道见骨的伤已然好得差不多了,我看那玄潭水也并非那僧人说得如此凶险。”
李忘生默声不语,过了一会儿方答:“如此便好。想来那人称其蚀骨削魄也不过是夸张之词罢了。”
“是么?”谢云流行至李忘生跟前,看着他双眸慢慢道,“他说我是故人,恨意森然,倒不像是诓人言语。”
李忘生八风不动的脸上瞧不出什么来,这点谢云流早就想到了。素来如此,他师弟想要瞒他什么从来尽心尽力,半点端倪都不会让他寻得,缜密心思令人生惧。
“偏生我记得自己从未去过玄潭狱。”谢云流语调一凛,看向李忘生的眼神也愈加深邃起来,“而他又言我神识被封,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我让卓凤鸣去仔细翻阅古籍残册,师弟你猜猜看,玄潭狱破是在何时?”

窒息感自四面八方而来,一度令他呼吸困难起来。
但那锥心之痛只有一瞬,而后便是无尽绵长深渊。
识海中沉淀的记忆翻涌,直压在胸口喉头,生涩难言。再开口时,尽管已然反复克制,仍漏出了些许动摇之意来:“仙门之事……忘生并不知晓。”
“枕剑宫,明心殿,登仙阶。”
谢云流每停顿一下,李忘生的心口皆是一震,只得死死握着双拳闭口不言,不想那边却甚是平淡看向他,缓缓续道:“我一人持剑行过一路血河,到最后,只有一人敢挺身拦我。再之后,又是那年,玄潭狱破。那僧人说,不是我,掉进那毒池里。”
谢云流突然伸手扼在李忘生腕间,惊得他立时松了握拳的手,却仍感到掌心钝痛。谢云流双眸微眯紧盯着他,语调意外平静:“师弟你说,那人会是谁?”
“无论是谁……依那僧人所言,定是百死无生。”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师弟不信这一线生机?”
李忘生沉默着看向谢云流,忽生出一丝苦笑来:“若是如那僧人所言,当下应是无人相救,那落水之人又当如何活下来呢?谢仙官不妨如此想,那些话皆是那僧人一面之词,既然谢仙官毫无记忆,为何不信自己?权当作是那僧人在挑拨胡诌。”
李忘生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谢云流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反驳。
他毫无记忆是真。
可种种迹象又指向了那人。
偏偏他无从判断,到底如今的李忘生是真的毫不知情,还是根本不想告知他。
深吸了一口气,谢云流瞧了眼天色,随口问道:“师弟今晚仍会来换药么?”
李忘生颔首,末了不忘嘱咐道:“若是谢仙官自行沐浴,千万小心伤口。”
没想到谢云流闻言一弯眉,半心半意道:“师弟你若是不放心,大可来帮我。”
“……”
眼一闭,李忘生抬脚就走,完全无视身后人的轻笑声。

虽说走得坚决,但到底放心不下一个肩上有伤的人,入了夜没多久,李忘生还是老老实实端着药酒金针叩开了谢云流的房门。没想到那人竟真就宽衣散发,一副刚刚入浴模样,半湿长发搭在肩头,看得李忘生眉心一跳。
“……谢仙官当真是不想伤好了。”
叹了口气,李忘生扫了一眼屋内热气氤氲,屏风上还搁着那人的外衫,他一抿唇,搁了东西就取来锦帕,撩过那人湿发动作熟稔地仔细擦干。那人甚是受用地挨着案边坐下,伸手就去摸那坛药酒,嗅了嗅又丢了回去。
“日间被那藏剑弟子扰了,有件事忘了跟你说。”
李忘生缓了手中擦拭动作,垂眸接话:“可是余毒尚存,还有阵痛?”
“不是这个。”
谢云流的声音听着很是轻快,想来也不是伤病之事,李忘生便也就着手上动作继续,却听见那人沉了语调,自敲桌的指尖蔓延开来一个闭塞视听的气场来。眸光一紧,李忘生不觉得停了下来。
谢云流略偏头看着他,沉声说道:“那个引路的藏剑弟子说,这届名剑大会是月影宗提议的。”

比起盘踞中原各大仙门,始于南疆的月影宗绝对算不上什么名门大派。
即便是谢云流,也对这个仙门几乎完全不了解,所有说法皆来自于那位引路的藏剑山庄的女弟子。
是说月影宗初时名曰「月隐」,是谓信奉明月的隐匿宗门,门下多以苦修为主,过往并无什么能人异士。不想数年前在某个雨夜,门下忽然有一人尸解化仙,屋内衣冠散乱,仅余一镜。众人拾镜查看,竟见到那人生前相貌,附耳去听,竟从镜中传出那人声音。
宗门震荡,皆奉此人为新任宗主,改宗易名为「月影」。

李忘生默不作声将谢云流已然尽干的长发拢好归至身后,这才取了药酒浇针,谢云流瞧着他的动作,待到那一针刺入肩头时,才把后半句话缓缓道出:“师弟觉得,这世上还有哪面镜子与「影」有关?”
推针的手顿住了,李忘生不动声色地看了谢云流一眼,后者顺势下颔一抬,示意一边榻上摊着的东西。抬眸望去,眉峰一凝,李忘生不禁惊道:“谢仙官竟将碎片拾了回去?”
谢云流眸光凌厉道:“所以师弟早就知道,这是画影镜的碎片?”
“……那狐妖同忘生提起的。忘生并未见过,无从证实他话中真假,只得尽信。”
垂眸敛声,李忘生不动声色继续施针换药,谢云流倒是毫不在意,另一只得闲的手仍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案头。
“祁进同我说,镜上术法已然消散,就只是一个普通水银碎片罢了。”
李忘生垂下眼眸看着自己交叠于膝上的双手,甚是恳切地开口道:“鬼域画影镜的传闻早就盛行,据那狐妖所言,遗失时机也远在许多年前,如何都跟数年前尸解化仙的人并无关系。多半只是一个诱饵,为了引出知晓其中关节之人。”
“所以我晚间便让风儿从乾坤袋里寻了出来。当初因着这东西古怪,我先是收于剑气厅中,后来觉得不够放心,又让风儿收进了乾坤袋,没想到如今真就撞上了。”
在谢云流的示意下,李忘生去取了那碎片来,瞧见上面残存的血迹,他眸光闪烁,移开了视线。谢云流拈着那碎片左看右看,依旧看不出什么,但是现如今是个好时机,于是他将碎片推至李忘生跟前,循循善诱道:“当初情形紧急,如今师弟可以同我讲讲,那日你是如何脱险的?”

李忘生也是万没想到,事到如今谢云流还记得这事。
被那双灼灼目光瞧着,他一时之间也编不出旁的话来,只得尽量斟酌用词,把能说的同谢云流说了。
那狐妖确实没有诓骗李忘生,那面镜子确实就是画影镜。只是那狐妖也不知为何这镜子出现在这里,又被附加了数道禁锢术法封存着,他也是无意间发现了这镜子,却无法解开附着术法,只得日日照镜领悟,望盼能够寻得一丝镜中奇术。
后来他在日夜对镜中悟得了精妙的画皮之术,然而画得的皮囊存续时间并不长,若真要仔细分辨亦是能够看穿的,同那画骨照影之说相差甚远。
那日那狐妖也不知是生了什么心思,直说要画副好皮囊同李忘生交合,不想还未行事便被李忘生藏于袖中的金针刺痛,争执中镜子坠地碎裂,被李忘生寻了时机割了喉。
后面的事,便如谢云流所见。

手指划过那残存血痕,李忘生将余血擦尽,语气平淡地说道:“许是他见忘生受制于他,当真存了旁的心思,防备全无,不然也很难真让忘生逃脱了。”
“……”
谢云流始终捏着那茶杯默不作声,直到听见最后一句话,这才嗤笑出声:“你倒是真该如此感慨,他要杀你一介凡人当真易如反掌。”
丢了杯子,谢云流冷了语气又道:“鬼域的镜子,为何被封存在那荒山野洞里?你不是说那里并无相关传闻么?”
李忘生抬眸看来,脸上表情倒是实诚:“忘生确实不知。”
如此,便是再问不下去了。
谢云流无意在此事上纠缠,只是月影宗将这东西翻上台面,他才想起来这件事罢了。
“这个月影宗既然以此为饵,必是需要这面镜子。”眸光一黯,谢云流甚是感慨地开口道,“我还以为仙门中再不会有第二人,敢同鬼域相交了。”
呼吸凝滞了一瞬,但很快就被他端药起身的动作掩盖过去。
李忘生垂眸看着谢云流的侧脸,只觉得那神情瞧着有些感伤,又有些隐恨。敛目定神,李忘生只开口嘱咐了谢云流早点休息,便转身要走。

可脚步还没踏出,便被那人喊住了。
“师弟。”
他回头看着那人,那人亦抬眸看来,烛火摇曳间,他难以分辨到底那星点辉光来自于什么。
那人看了他许久,最后只是闭了闭眼,没有再说什么。


————————————————
一些备注:
① 小谢报菜名般报的那三个地名,分别是他的居所、小李的居所、以及离了仙门的必经之路。也就是序章他最后踏过的那一道白玉长阶。
② 月影宗化用了部分月泉宗的设定,但并无相关。按照我胡编乱造的设定,小谢小李如今年纪大概在三十多,又因为后续参考了一些设定集资料,所以乱七八糟下来是必不可能让月泉淮登场了。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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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5-4-29 21:47: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醉金砂(三)

蓄了半日的墨云滚雷,终是在午后落下雨来。
谢云流迈进楼外楼时,原先候在里面的人皆注目而来,他四下扫过,便寻着那明显留给他的位置行去,一撩衣摆直接坐下。
跟在后面的李忘生亦退了半步立在一旁,他方站定,坐着的那人身子一歪,他自觉靠近,便听见那人轻声道:“好大阵仗。”

也怪不得谢云流会特意如此说。放眼望去,除却今回不应帖的万花谷,以及那几个门人不得轻易离开的宗门外,基本上中原南疆大小仙门皆在此。
就连从来都拿剑帖换金的明教亦在。
好奇打量李忘生的目光亦有不少,但敢上前搭话的人却没有,也只有四平八稳端坐上座的公孙氏含了一抹隐约笑意对着谢云流凤眼一扬。
得了这眼神,谢云流肆无忌惮弯眉道:“我看这届的彩头还得被我拿走。”
李忘生听罢,伸手若无其事地拂过那人肩头,按了一下后又移至一旁案上,甚是自然地捧了茶杯递予谢云流,淡笑道:“师兄还记得医师是何嘱咐的么?”
这茶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谢云流一抿唇,打算跟李忘生再商量商量:“那定是把绝世好剑,虽说纯阳门下不会易剑他用,但纳入藏品也算不错。”
“……”
李忘生只是将茶杯递到了谢云流手里,一言不发,这让谢云流也拿不准他的医师此番到底许是不许。但很快,围坐的人群里传来一阵交头接耳声,他们二人这才注意到又有两个人迈进了楼外楼。

打首的人穿着兜身黑袍,身形皆藏于下,连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身后跟着一位穿着殷红纱裙的娇俏少女,面点妆花,身姿高挑,走起路来弱柳扶风。含春双眸不时扫过周围,独独在谢云流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随即柔媚一笑,点了点唇角。
再明显不过的暗示意味。
坐在谢云流斜对面的明教门人都不禁咧嘴就笑。
二人行至前,那位少女越过黑袍人,对着藏剑山庄庄主叶孟秋恭谨行礼,开口笑道:“在下周不渡,月影宗宗主门下,今日随师父一并前来参与盛会。”
再抬眸时那双媚眼微微上扬,声音也透着些慵懒意味:“师父每个月都会有几日神识分离,寄于镜中,因而这几日便由我来替师父传达。”
此言一出,四下又有窃窃私语声,但叶孟秋于上仍是儒雅姿态,含笑颔首道:“今回名剑大会藏剑山庄仅做见证,无论你们所议之事成与不成,皆与品剑无关,不必伤了各个仙门之间的关系。”
“当然。”
周不渡看了眼一旁的宗主,那人似乎是点了点头,周不渡立时拍了拍手,本来还在交头接耳的众人亦迅速安静了下来,皆抬眸看向她。周不渡的视线一一扫过众人,最后绕回谢云流身上,媚然一笑。
“今日与诸位相聚于此,是想从今日起,联合各大仙门创立统一仙盟。”

如今世间,虽说寻仙问道者众,但仍是有不少宗门并不涉及相关诸事。
当今天子拥兵在握,无论是天策府还是苍云军,皆同仙门素来各行其道互不相交。在朝在野自有凌雪阁为其筹谋,即便是长歌门与朝廷有着千丝万缕关系,但明面上仍是仙门官家泾渭分明。
更别说还有很多刻意隐匿行踪的仙门宗派,皆摆出一副自扫门前雪的姿态,不愿与他人刻意相交。
说白了,就是互相忌惮。
官家与仙门间,仙门与仙门间,皆是如此。
修行者即便无所成,得了术法武艺傍身,离了宗门亦是强过普通人一等的。但修行者再多也多不过芸芸众生,求问天道的尽头亦是被天道所缚,命数如何也是谁都说不清楚的。近年来虽说表面和气,但天子苦仙门久矣,叹其动摇君权根本,世人纷纷宁愿投身仙门亦不愿向上祈求。
这悬于梁上的剑,任谁都想抽了去。
虽说尚未挑明,实则各个仙门皆与官家定下或多或少的规矩法度,去维系自家宗门的修行自由。再者,修行本来就是各家自有各家法,甚少互通有无,若以交流论道为由结盟,实属扯淡。如今月影宗谈及仙盟,恐怕是动了想要与官家分庭抗礼之心。
因而周不渡此话一出,众人互相窥探神情,皆是沉默。

就在此时,周不渡摇曳着妖娆身姿,款款行至谢云流跟前,纤长手指勾过鬓边碎发,悠悠开口问道:“静虚真人以为如何?”
所有视线都集中在谢云流身上,连带着站在他背后的李忘生都觉得头疼,刚想退后半步躲过周不渡靠近的身姿,腕上一紧,拉得他脚步一顿。
低头看去,竟是谢云流伸手扣在他腕间,侧过身抬眸轻笑道:“师弟觉得如何?”
这下好了,方才都在看谢云流的视线全都转到了李忘生身上。他仍是一副淡然模样,开口道:“师兄决定便好。”
可那边的谢云流不依不挠又道:“我想听听师弟所想与我是否相同。”
周不渡的视线亦转了过来,抿直了唇看向李忘生。心一横,李忘生迎着这略带探究意味的眼神,淡淡笑道:“纯阳门下修的是「无为之道」,所谓无为,便是顺其自然。姑娘方才所言是在问可为不可为,于纯阳而言,应皆是无为。纯阳门下只修「我道」,无论世情如何变化,皆不会更改。”
一声轻笑,谢云流捏着李忘生的手腕,目光灼灼。没等周不渡有何反应,他便松了手,一掸衣角抬脚就要走。
回过神来的周不渡恼羞成怒,高声喊道:“如此,纯阳便是拒了仙盟的邀请了?”
谢云流头都没回,脚步仅是停顿了片刻,嘲弄意味不加掩饰道:“怎的?你还没听明白么?”
气得银牙都要咬碎,周不渡瞥了眼李忘生恨恨又道:“那若是将来纯阳门下与仙盟诸门起了争端,还望真人记得今日所言。”
一道剑光闪过,眨眼间又迅速折返,周不渡还没回过神来,便感到发间一松,方才还插在鬓间的玉梳随即掉落,碎成两半。而立于门口的谢云流身形未动,但谁都瞧见了他的剑方才归鞘的光芒。
“纯阳从来「我行我道」,何来的「起了争端」?”抄手抱胸于前,谢云流看向那殷红衣裳的女子,冷了语调开口道:“但若是何人想要论道,纯阳亦是从来不惧。”

*

大雨倾盆,嘈嘈如落珠。
自从出了那门,那人便一直抓着他的手,脚步不停地穿行过回廊曲桥,直往不知何处行去。他亦猜不透那人所想,只得默声跟着,任由那人越走越快。
直至一头扎入雨中,那人也没有停下来。
雨水带走了体温,被风吹得浑身颤抖,那人扼在腕间的手却生烫。
也不知就这样走了多远,直到瞧见了他们所居的君风院,那人无视了洛风的问候,直拉着他推门而入,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被那人按在了门上。

按在肩头的手指收紧了些,谢云流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卸了力,退了半步,开口说道:“刚刚我还以为师弟你会问,「为何不同师父商量一下再决定」呢。”
过于熟稔的语调,仍在颤抖的指尖,都让李忘生恍神。只觉得屋外落珠碎玉声,声声砸在他的心头。一抿唇,他轻笑道:“即便是师父在,也是拉不住师兄的。况且师父只会这般说,「既是你的选择,便是你的承负。」”
谢云流垂在身侧的手晃了晃,缓缓抬头看向李忘生,那双眼睛里沉了太多情绪,仿佛正在酝酿一场暴雨疾岚。
默声片刻,谢云流忍不住轻叹道:“你从前……总这么说。”
一道惊雷炸响,劈得天地骤白。
李忘生亦像是从幻梦中惊醒,身子瑟缩了一瞬,面色如纸:“无意冒犯谢仙官。抱歉。”
短暂的静寂中,门外忽然响起了安枳的敲门声:“师父!师父!”

房门打开时,安枳差点没忍住惊呼出声。
浑身湿透就像是从水里刚捞出来一样的两个人,一个面色仓惶,一个面色阴沉,就他们如今的站位,方才肯定离得极近。
瞬时闪过无数在茶馆里听过的话本传闻,安枳觉得自己定是嗅到了一丝微妙气息,这位李医师跟他们师父的关系肯定不简单。
还没等安枳在心里编排一二,那边的谢云流就开了口:“又怎么了?”
安枳这才赶紧正经了神色,拱手答道:“方才藏剑山庄的弟子捧了签筒过来,让师父抽选明日名剑大会的出场次序。师父你不在,便是洛风师兄代劳的,这是结果。”
说罢,递了支签子过来。
谢云流瞥了眼那支签子并没有接,而是看向了一旁的李忘生,应声道:“既然风儿抽了,那今年名剑大会纯阳门下便由风儿代为出战吧。”
“啊!?”安枳猛地抬头看来,“那不能吧,师父!”
“……万花谷的剑帖亦在,你若想去也可以持帖登台。”
顿时瑟缩退后了一步,安枳偷瞄了几眼谢云流,只得垂头叹气应下,拎着签子去告知洛风这个“好消息”了。
待到安枳离去,气氛再度安静了下来,谁都没有再开口。
又等了一会儿,李忘生总算是屈服于这透骨冰凉,伸手拉过谢云流引到榻边坐下,拧眉说道:“秋雨生寒,如何一个避雨的术法都不用。”
谢云流好整以暇地褪了外衫,半仰着头看了过来:“方才我出剑时感觉气海并无凝滞,想来那毒已然无碍。”
“你伤不及仙骨,自是好得快。”
李忘生随口答着,全然未觉哪里不对。谢云流闻言眸光闪烁,也不再追问,只是瞧着李忘生将已经湿透的绷带尽数拆掉,又伸手动作轻柔地在已然生出新肉结痂处按了按,这才松了口气:“若是没觉得什么不便,往后便可自由行动了。”
不想那头的人反应全无,李忘生低头看去,却撞见那人看来的灼灼目光。

在他的记忆里,那人从未这般看过他。
似笑非笑的眉眼略微上扬,甚是专注。
喉间一紧,他听见自己干涩紧绷的声音:“怎么了?”
而那人恍若未闻,只是伸手揽住他的腰,拉着他又近了些。
在他惊觉瞬间,那人的另一只手已然捉过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他的指腹无意间摩挲过那人含笑唇角。
指尖冰凉,唇边却温热。

他不明白如今到底是何情形,也不明白以他们如今关系是否应该如此。
他分明清楚记得,那人恨毒了他,恨不能生剜了他。
分明那人当初所言,「就这般了也好」。
这一刻的旖旎于他而言,宛如饮鸩。
他无声看着那人,愈加清醒冷静下来,直到那人复又抬眸看来,他开口道:“谢仙官应当知晓,我不是你师弟。”
那人五指收拢,将他困于掌心,却只是仰头看他,没有应声。
暴雨拍在窗棂上噪杂喧嚣,却敲不醒一室寂静。
终于,在长久的沉默对视下,那人松了手。

这雨足足下了一夜,直落得人辗转难眠。
翌日晨起时,唯有安枳仍是神采奕奕模样,让洛风瞧着好生羡慕。

*

此时的听剑岛正值最热闹之时。
这一座湖中半岛上已是人山人海,倚湖处设有一处圆形擂台,向外延伸出尽半数浮于水面之上。观战处围湖而设,又设湖中亭雅座几多,如今皆是坐满了参与者众。
谢云流坐在离擂台最近的地方,怀中抱剑正百无聊赖地用着指尖敲剑鞘。身侧站着的李忘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面色淡然。
他们身后不远处则站着安枳和洛风,安枳从方才起视线就一直在李忘生和谢云流背影上绕来绕去,但凡他们挨得近些便会握拳点头,看得洛风不禁注目:“你再这样,我都担心你没法全须全尾回到纯阳了。”
“大师兄你没觉得哪里古怪么?我不信。”安枳搓着手凑近,洛风顿时甚是嫌弃地一摆手,他只得讪讪挠头,故作神秘悄声比划道,“昨儿我瞧见李医师在师父房中,两人离得那么近!师父平时可是一副生人勿近模样,你见过他何时让人如此近身了?”
“那是你见识太少了。”洛风平淡应着,“诸位师叔……呃。”
话音一滞,两人瞬间在同时想到了某人,一对眼神,洛风一抿唇,略过了这句话:“你瞧见的应是李医师为师父换药罢了。”
“换药也不必那样吧。”安枳一跺脚,非要凑到洛风耳边,咬牙说道,“我都看到了!师父搂着李医师的腰,还摸了他的手!”
说不清到底是哪件事更让人震惊,洛风的第一反应竟是:“你竟敢窥视师父?”
“不能啊,那不能啊!”安枳慌忙摆手,急得跳脚,“我是见他们都湿透了,所以去煮了些驱寒的姜汤给他们端去,谁承想师父没关窗,我不小心瞟见的。”

本在留心听着叶孟秋介绍事宜的李忘生忽感两道视线锋芒在背,偏头看去时,身后两人又在瞬间移开目光。
就是姿态太过刻意,反而让人觉得愈是可疑。
从刚才起就一直隐约听见洛风和安枳两人在悄声说着什么,只是声音被周围鸣鼓震声冲散了,李忘生分辨不出任何。眉头微蹙,李忘生刚想回身询问时,一旁靠坐在椅子上的谢云流平淡开口道:“他们在说我们感情甚笃。”
迎着李忘生困惑不已的眼神,谢云流手指绕过浅月灰剑穗,续道:“臭小子也不想想,那听声辨位的法子是谁教他的。我看还是剑练得太少,竟让他得闲下山偷懒去了。”
见到对面那人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谢云流勾过那股柔软丝绦说道:“怎的?师弟如今想同我翻旧账?”
那人果然敛了神情,近乎僵硬地摇了摇头,重新看向叶孟秋。
那方已然呈上了今年名剑大会的彩头名剑——「流风」。
只听叶孟秋甚是感慨说道:“此剑长三尺二寸,重三十三两七钱。是某借鉴了大食部分铸造工艺,结合藏剑山庄铸剑术精心铸造而成,由于剑身细长,几乎不能用于劈砍,但是剑尖之利,举世无双。”
谢云流顿时坐正了身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柄剑,连声叹道:“剑身细长,看着却重若无物。鞘中藏鞘,剑中藏剑,确实是好剑。”
嘴上念着,目光很是自然地迅速扫过一众人,语气都透着些跃跃欲试:“万花谷的剑帖还未交予藏剑山庄,若是风儿败了……”
眼风上挑,看向李忘生续道:“裴元说他另托旁人替万花谷传话,可是托的师弟你?”
李忘生满脸的「果然如此」退后半步,很是恳切应道:“剑帖在师兄手上,该传的话忘生早已先行告知叶庄主了。”
眉眼一弯,谢云流凑近了些,不动声色地抹去了他们之间被拉开的距离。眼风扫过李忘生空空如也的腰间,他真心实意开口道:“若是我赢了——”
“若是我赢了,不渡愿用这柄流风……”一抹殷红横插进来,香风扑面,那边伸出的手却被谢云流以剑鞘拦下,他横眉看去,果然见到周不渡勾唇巧笑,将未尽的话续道:“……同静虚真人交换一件事,如何?”
几番试探下来,谢云流本就所剩无几的耐心终于耗尽。他顿时冷了眼神,起身又将周不渡向外隔退了数步,语气上毫不留情道:“你如何觉得,你能赢得了我?”
周不渡眨了眨眼睛:“若是不渡记得没错,今年纯阳门下应帖的是洛风。静虚真人应是不会出面才是。”
“……”

一片寂静中,唯有安枳的叹气声格外清晰。



————————————————
一些备注:
① 可能已经有聪明的家人们猜到了,这两个人记得的事情有些是对不上的,这里面有部分在于立场角度不同因而所见不同外,还有他们两个本身就有些信息不对等,有些事情是对方并不知情之时发生的。

② 安枳可能是最先发现到惊天大八卦的人。这跟他没少偷溜下山看戏文听说书直接相关。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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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5-4-29 21:48: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醉金砂(四)

名剑大会初日的比试很快便决出了胜负。
洛风的剑术从小经由谢云流一招一式指教过来,虽说未见全貌,但也学得半成。出剑时轻盈灵动,剑气减了凌厉又增仁厚,似水柔长。近身时剑式绵密多变,令人应接不暇,可一旦拉开距离,又会被相辅而成的气场化剑缠上,不多时便败下阵来。
战了数十来回,那头的明教门下便认了输。
余下数场,也多是没有悬念。反倒是那月影宗的周不渡,红衣银鞭,格外惹眼,战过两轮,竟都赢了。
待到叶孟秋宣布初日比试战毕,仍立于擂台中心的周不渡飒爽收鞭,回身看向谢云流,再度用手指划过唇线,点在唇角。
错身而过的公孙氏刻意慢了脚步,对谢云流冷冷道:“她对你似是有意。”
嗤笑出声,谢云流扬眉看向公孙氏,应道:“如是,我便该回应么?”
公孙氏双眸微眯,语调不善:“恣意狂傲,伤人伤己。”
谢云流不以为意摇了摇头,只追问道:“前辈的御神为何不带在身边?”
闻言公孙氏瞬间抿唇,紧盯着谢云流的眼睛,似是在确认他话中是否还有深意,默声片刻后方答:“送人了。”
谢云流不禁有些怅然叹道:“那真是缘悭一面了。”
公孙氏见他如此惋惜,便知这人性情,莞尔一笑,半心半意说道:“莫不是在你眼中心里,只有山水日月、好酒名剑,容不下任何一人?”
见到谢云流愣怔,不发一语,公孙氏复又看回早已空无一人的擂台,略显感慨道:“她满腔欢喜就此空落了。”
瞟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谢云流,公孙氏很是认真开口道:“若我是她,便该与你相争,无论胜负,皆可宽慰自己,这般心意弃了也好。”

公孙氏断言周不渡必能胜过洛风,她乐见届时这烈性女子会向谢云流提出什么要求。而谢云流对此不以为然,直说若是御神还在,定要以此作赌。
因而当翌日比试再启时,谢云流早早就候在听剑岛,只等着看结果。
未曾想第二日出战的人中有叶孟秋之子叶英。这位少年年纪轻轻,却天资独得,藏剑山庄的四季剑法经由他手彰显傲世风范,一招一式,踏叶折花。
周不渡根本不是叶英的对手,纵使占了软鞭灵巧的便宜,但藏剑山庄门下身负双剑,重剑无锋,着力于剑身重量和施展力道。只要周不渡自远处佯攻,叶英便会切手重剑,即便手中银鞭缠住了重剑剑身,也会被那蛮不讲理的力道牵绊住,反倒拖着自己一阵踉跄。
可若是周不渡踩着轻功近身用掌,又被叶英的轻剑缠上。那柄细剑轻薄却锋利无比,银鞭卷过,反而被勒出了刺耳锐鸣,在叶英反手转剑间险些被斩断。
最终,还是那灿金光芒盖过了殷红颜色。
愤恨难平地一咬唇,周不渡收手认输,拧眉看了眼坐于一旁的月影宗宗主,却只见到宗主缓缓摇着头,这才不得不一跺脚,从擂台上跃下。

*

叶金汐过来前特意打听过了,谢云流如今还在听剑岛同叶英讨教剑法,没个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于是她一路小跑进了君风院东院,直奔李忘生的房间去。
才进了屋,叶金汐便将怀中抱着的什物统统往案上一搁,在其中拣出一盏灯递到了李忘生手中。
竹制灯骨柔韧,上好绢纸上打满了桐油,寥寥数笔勾勒出了一幅月下逢梅图。李忘生看得出来这盏灯经由精铁穿骨,重新被打了个架子,如今瞧着更像是盏风灯。
果不其然,叶金汐很是自傲地夸耀起自己是如何利用铸剑余料改的风灯,又言及最初看中的那盏她舍不得放飞,最后穿绳结穗,挂在床头当夜灯使了。
盛情难却,叶金汐说什么都要把这盏风灯赠予李忘生,他便也只得收下。
还没等李忘生对案上另外那件什物发问时,一道身影翻墙而入,落于院中。

浓烈得宛如赤芍般地裙摆翩跹回转,腰间银鞭映出冷光,周不渡叉着腰立于院中,扬眉上下打量了一番李忘生,这才盛气凌人开口问道:“我记得……你好像一直跟在静虚真人身边,你是他的弟子?”
李忘生眸光微敛,顿时明白周不渡并不认识他,亦不知晓他和谢云流的关系。既如此,周不渡与那同样使鞭的僧人应当不相识,即便那僧人同样出自月影宗,周不渡与他也应当非同路人。
周不渡耐心寥寥,见李忘生似是沉于思考中不答话,心中生恼,信手扬鞭便直接抽了过来。鞭尾震声猎猎,直抽响在李忘生身侧,他却岿然不动站在原地,仅仅伸手将叶金汐揽至身后。
“师兄尚未归来。若是有急事寻他,可以在院中稍等片刻。”
“你是他师弟?”周不渡闻言又仔细瞧了李忘生一眼,秀眉微蹙,“那我若是胜过你,他是不是一样会愿意同我打赌?”
如今情势,李忘生是断然说不出他并不善武之类的托辞,不然也不知道周不渡还能再想出什么法子来为难人。
在心底无声盼望谢云流此番同叶英讨教能多停留些许,最好是连洛风和安枳都一并绊在听剑岛,不若让他们撞见自己跟周不渡比试,便当真是说不清楚了。
思忖片刻,李忘生叹了口气,侧身看向一旁的叶金汐,很是恳切地开口道:“能否借金汐仙官的轻剑一用。”

那柄镂空雕金的细剑入手时,李忘生不禁感慨了一番藏剑山庄铸剑之精妙。比之纯阳门下所用长剑,入手要更轻一些,剑锋相对较窄,剑鞘嵌金镶银甚是华贵。
李忘生阖眸再睁,轻声念道:“起手走穿连,二气潜互绵。”
几乎是瞬时,李忘生拔出鞘中长剑,就着昔时吕岩教导摆好架势。这方人一站定,那头的周不渡见状立时抽鞭而出。
他没有仙骨灵力,自然也施展不出气场剑风,能够倚仗的,只有自己修习多年早就熟烂于心的一招一式。
好在他跟在吕岩身边修习剑术时最擅长的便是以柔克刚,加之日前同那一样使软鞭的僧人交过手,多少能够勉强隐藏自己的力有不逮。刻意保持着两人之间距离,既不让周不渡近身拿捏,又不让自己的剑身被银鞭缠住卸力。
几番来回,周不渡愣是半点都破不了李忘生这借力打力的出剑方式,在又一次被李忘生的剑招逼退后,怒火攻心,换至左手持鞭,右手从腰间又摸出了一柄软剑来。在李忘生抬手刺来时,错身闪过,反手以软剑缠住李忘生的手臂,将人拉至跟前。
这一手用上了宗门术法,那软剑柔软如缎,缠上后却仿佛蛇鳞般紧抓不放。李忘生终是不敌,被带着向前一倒。
叶金汐见状亦是一惊,毫不犹豫拔出重剑迎上,周不渡此前在叶英那里吃了亏,自是知道重剑的厉害,但此时也顾不得太多,左手甩鞭卷过重剑剑身,借由被牵扯而去的力量,将李忘生猛地拉至身前。
随即,那柄软剑直勒在李忘生持剑的右手臂上,衣衫尽裂,已现血痕。
周不渡此时才感觉到李忘生手上力道不对,她瞬时收了鞭子挂在腰间,余下左手缴了李忘生的轻剑随手丢还给叶金汐。
在极近的距离下,周不渡几乎贴在李忘生耳边问道:“你没有灵力?”
闻言,李忘生颔首承认道:“是的。”
周不渡不禁讶然:“他的师弟为何会是普通凡人?”
李忘生不语,只是垂下了眼眸。
周不渡又恼又气,一掌拍在李忘生肩头,旋身后退间重新将软剑缠回腰间。刚要重新问过李忘生到底怎么回事时,被拍得向后倒去的李忘生腰上一紧,竟被人直接伸手拦下。
周不渡这才看清来人,一面自觉理亏,但又恼羞成怒地争辩起来:“我来寻你你却不在,是你师弟同意与我比试的。如今是他输了,你可不能赖账!”
横于那人腰间的手再度用力将人扶正,谢云流侧身看向身后的周不渡,冷冷道:“你临阵改势双手持兵,不合规矩罢。”
“我!”周不渡仍想再说些什么,但瞧见谢云流身后跟来了两人,此前在她使出软剑时又确实落了下风,只得一咬牙恨恨道,“行吧,这次便算我输了。”
说罢,对着谢云流和李忘生一拱手,踩起轻功便翻离了君风院。

目光绕回,谢云流扫过一旁抱着两柄剑的叶金汐,再看了眼李忘生,强忍住怒气开口问道:“你同她比试了?你怎么敢的。”
专心按在伤口上止血的李忘生只是摇了摇头:“忘生没有出手,是金汐仙官同她过招了几下,只是波及到了我,并无大碍。”
这话一出,连叶金汐都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但在瞥见李忘生一言难尽的眼神后,她也只得僵硬地点了点头,悻悻收剑。
谢云流的视线扫过一地银杏残叶,抿直了唇,不发一语。跟在后面才进来的洛风和安枳已是满心疑虑,却不敢开口询问,只得规矩拜别了谢云流,转身回了西院。
叶金汐本来也想走,但她忽然想起今晚来寻李忘生的目的,脚步抬起又放下了。但她看着李忘生手臂上的伤,话到了嘴边又只能咽下。谢云流瞧着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只能按捺住不满问道:“你还有事?”

*

叶金汐真有事,而且是要事。
重新回到李忘生房中,叶金汐缴着袖口金穗看着那头艰难给自己上药包扎的李忘生,感觉自己如今再说什么,恐怕会被坐在一旁面色难看的静虚真人拎去找她师父。在她反复在心里说服自己开口前,谢云流先有了动静。
指尖在案头敲了敲,在叶金汐抬头看来的同时,谢云流指了指堆在案上的那把琴。叶金汐心一横,连忙坐下,有模有样地伸手搭弦,认真说道:“师姐被我闹得烦了,说是听我弹琴就是魔音贯耳,我只好来求真人帮忙,听听我弹得对是不对。”
“……”
谢云流沉默下来的样子让叶金汐顿时坐正了身子,看向李忘生的双眸中近乎求救。李忘生已然将手臂上的伤口尽数处理了,然而如今情形他也实在为难:“忘生不善音律,学了许久也只会弹一支曲子,恐怕帮不上金汐仙官的忙。”
叶金汐一听,反倒是更有动力了,她连声笑道:“那可太好了!起初我是问万花谷门下学吹笛,结果今回万花谷不应帖,只得改学琴了。但我学得太慢,好容易学会了五音,却连半支曲子都弹不下来。若是真人愿意教我,那盏灯权当做是金汐拜师的谢礼,如何?”
眸光闪烁,李忘生不禁哑笑:“好端端的,你为何想要学弹琴吹笛?”
双颊绯红,叶金汐低下头支支吾吾道:“我……叶师兄待我很好……我只是、只是想邀他听一支曲儿。”

「师弟,你又弹错了。」
「我想听,《清平调》。」

长风捎来夜霜晚露,辉月透过窗棂映照弦上,李忘生默不作声左手拨弦,珠玉泠然。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从叶金汐的角度看,他似乎不甚欢喜。
但最后,李忘生也没有拒绝,只是含着一抹平淡笑容,点了点头。

叶金汐生平第一次感到如坐针毡。
从前她也不过就是练剑贪懒了些、默书忘了不少,但铸剑上绝对算是勤勉刻苦,因而师父即便念叨一二,最后也是任她来去的。可是如今被谢云流盯着学琴,简直可以算是酷刑之一了。
李忘生的右手伤了,到底不可能亲身教导,只得言语上纠正她的指法。然而不知为何,谢云流对《清平调》这支曲子甚是熟稔,李忘生用左手弹了一部分,余下部分皆是谢云流在勾弦作合。
当然,只要叶金汐但凡弹错了一点,也会被谢云流不留情面地指出,还要被好言相劝她没有天赋,让人又急又恼。
但她也是卯足了劲要学下来,为此也是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重新来过,直到月上三竿,她总算是把前半阙磕磕绊绊完整弹了下来。
期间住在西院的洛风和安枳还来探望了一回,很是贴心地给谢云流抱来了两坛酒,却又在叶金汐嘶哑狰狞的琴音中落荒而逃。
到最后,叶金汐也不再暗骂谢云流的严苛无情,反倒觉得纯阳这位静虚真人能够从头到尾听下来,属实佩服。

揉了揉早就僵硬的手指和肩膀,叶金汐长吁短叹道:“早知道弹琴这么难,我当初就该缠着那位万花谷门下让她好好教我吹笛了。”
头一歪,看向李忘生又问:“真人学了多久?”
忽而听到一旁的谢云流轻笑了声,叶金汐挠着头瞥了一眼,便听见那人拈着酒坛抿唇笑道:“他学了月余才算是有所得。起初弹得跟你差不多。”
叶金汐难以置信地看回李忘生:“真的吗?”
“……倒也没这么差。只是心生犹豫不敢勾弦。”
叶金汐顿时露出敬佩神情,大咧咧拍在谢云流手臂上,言辞间满是称赞:“静虚真人不愧是得道真人,我师姐只听我弹了两日就受不了了准备把我扫地出门。”
说罢,叶金汐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这才意识到夜色已晚,挠了挠头:“都这个时辰了,我得赶紧回去了,不然被师姐发现,又得拎着我去找师父了。”
那头默声喝酒的谢云流忽然开口,没有任何嘲弄意味地看向她,甚是认真地问道:“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他并不钟情于你,你又该如何?”
李忘生几乎在瞬时低下了头,手指搭在弦上轻微颤动,勾出了一点弦音。
那头的叶金汐先是一愣,而后不以为意地一摆手,“我只管我想,倒是没有余力去考虑师兄所想。再说了,不过是邀他听一支曲儿,他欢喜也好,厌恶也罢,若是当真嫌了,往后我们互相绕着走便是了。”
“……那若是他亦对你有意呢?”
叶金汐眉头微蹙,松开了捏在袖口的手,反倒是有些讶异:“那也改变不了什么。最多就是他仍如从前那般待我好,我亦会感念于自己好好学了这支曲儿。毕竟,仙门中人皆是心有山水日月,同门情谊再亲厚那也只是同门罢了,最后不过就是各自为安。这不就是真人所言的「我行我道」?”
搁了酒坛,谢云流抬眸深深看向坐在他正对面的李忘生,反问道:“师弟你也是这么想的?”
抬手将最后一道月光抹去,李忘生将那把琴抱起,递到了叶金汐手上,只看着她的眼睛淡笑道:“仙门中人,应是如此。”

*

送回了叶金汐,谢云流同李忘生一道行走于西湖夜色中。
那盏灯被叶金汐打了一副极好的骨架,无论夜风如何,都吹不灭其中烛火。
那点微弱火光映照前路,却照不见后路迷茫。
李忘生始终跟在谢云流身后半步,眸光仅盯着那盏月下逢梅的风灯,见那傲放红梅透纸而出,遍洒于那人行走间。
那人本就该如此。
心有山水日月,流云清风只会铺成他一路前行,不问来路,亦从不回头。

也不知行了多远,那人突然停住了脚步,他亦跟着顿步,循着那人的视线举目望去。
风清月白,宛如白玉的湖面澄澈透明,偶有风动,微颤涟漪,惊起白鹭掠岸飞。远山叠翠,重楼环抱,那人的身影镶嵌其中,疏影寒碧。
虫鸣嘈杂,那人忽而回身看来,舒展眉峰轻声道:“这三潭映月之色我见过许多回了,如今再看,竟有了不一样的心境。”
他闻言淡笑:“忘生记得谢仙官曾言,「美酒美景,好友好剑,皆是人生之快也。」”
那人负手重新看向那静月,“是,也不是。”
那人忽然运起轻功,揽过他掠过如镜湖面,随后将他置于湖中亭旁,拔剑于湖中起舞。

风穿白衫,星辉落于那人指间,踏出的水花湿了衣摆,却被那人尽数挥洒。星芒于起落转身间闪现,又被剑风揉碎,引来雾霭氤氲。
那柄长剑周身流光绽放,于那人掌中辗转翻飞,不时有水色辉光四溢,随着湖水推波助澜,皆投映于剑身上最后一点月光。
在他眼中,从前,现今,那人从来如此——「流水是他,清风亦是他」。

一套剑式舞毕,那人一跃而起,落于他跟前,抬手拨落他肩上垂发。
霜天银月下,那人看着他笑了。
“从前我见明月照湖,只会感慨盛景如此、当有美酒作陪。”
长剑归鞘,映出那人眸光潋滟。
“如今我仍会有此感慨,但又会想着若是你愿同我共赏,该有多好。”



————————————————
一些备注:
① 其实叶金汐部分对应了从前的小谢。在他眼中心底皆是山水日月,很多事情他不以为意甚至理所当然,但这里面并无是非对错,只是心境不同。
② 小谢月下舞剑是我很喜欢的桥段,其实这是一个转折点。小李见到盛景当前,是会将小谢置于景中同赏的。从前的小谢并不会这样,但现在他开始这么想了。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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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5-4-29 21:48: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醉金砂(五)

他难得忆起过往旧事。
从来折磨他的只有那人反复念在耳边的咒诅话语。
可是今夜于他识海中泛起的却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是那人初及真君,难得没有私离访友,反而特意拉着他去蟾宫折桂。飞花掠叶,只取了那枝开得最盛的予他。
这分明是再小不过的一件事,不知为何让他念念不忘了许多年。如今那人的笑容同那日桂影之下所见渐渐重合,直搅得他识海震荡,头痛欲裂。
“我不是……”
他艰难出声,否认的话语才到了嘴边却如何都说不出来。感觉到四肢百骸仿佛被重击碾碎,他浑身失力伏跪在地,耳鸣声锐响,试图开口,却发不见任何声音。
似乎有人托住了他的手臂,但几近撕裂的剧痛让他终于失去了所有判断能力,只能凭借本能反应紧紧抓住这最后的救命稻草。
窒息感再度袭来,他仿佛嗅到了血腥味道。
忽然,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只余那人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回响在识海之中。
「背弃之人明明是你!你如何装得一脸无辜!」
他拼尽全力抬起头来,努力辨认着眼前人,却只能看到模糊不清的人影。在沉重噩梦压来前,他见到那人影伸手抄向他腰间,唤醒了他于玄潭狱中落水前的最后记忆。
他下意识伸手,呢喃道:“师兄……别走……”
而后,坠入无尽深渊。

*

从李忘生昏迷已经过去一个时辰,除了落入他怀中时那人极具防备性地环抱双臂外,再没发出过任何动静。
而那人失去意识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听得格外清楚,再不可能错判了去。
这必不是作为医师的李忘生说出的话。
这是他师弟素来惯用的语调。
谢云流心情复杂地伸手拨开那人被冷汗弄湿的垂发,第一次感到束手无策。
方才那一个时辰里,他尝试过用灵力触碰那人识海想要将人唤醒,却在接触的瞬间被一股未知力量驱逐而出。偏生那人对一切外界之力毫无反应,只是死死咬着下唇不发一语,却能够从绷紧的四肢里感觉到那人似是强忍疼痛。
谢云流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兴师动众,况且李忘生的情况发生得太过突然,他不敢冒然让旁人查看。辗转思索了许久,只得心一横,翻身上榻。
隔着厚重衣料他都能摸到那人背脊凸显,惨白如纸的嘴唇已经被那人咬出了血,好在那人并不十分拒绝他近身,他很轻易就将那人抄进怀里。
那人的前额贴在他下颔,缠绕周身的药香已经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他特意嘱咐于睿为其熏衣的檀香。他的视线越过那人头顶道冠,脑中混沌一片。

一时他在想,从前他们尚年幼时,也不是没有一起同榻而眠过,只是到底不会这般相拥罢了。
一时他又想,那人身量似乎比他设想的又瘦了一些,果然不再习武练剑后定然是要清减下去的。
一时他还想,到底那人在刺伤他后又经历了什么,如何能把身为真君的自己折腾成如今模样。
最后他突然想到了那日鬼域的引魂人所言。那人说,上仙仙陨,并不会去往轮回台,而是过转生镜,保毕生修为仙骨不毁。

「保毕生修为仙骨不毁」。
突然他意识到那件始终萦绕心头让他不解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了。
从前他始终执着于「保毕生修为仙骨不毁」这点,但忽略了李忘生早就修为散尽、仙骨折损。若是李忘生如那离魂所言去的轮回台,又如孟婆所言喝下了汤,只要入了轮转,如何都是不可能还留存记忆的。
而转生镜本就是鬼域同仙门久远之前定下的不成文约定,寿元已尽或是受罚遭惩的上仙会带着前尘所得再入轮转再度修行。转生镜会使他记忆相承,也会沿袭他的修为仙骨——即便那时他已形如废人。

揽着那人的手无声收紧,过往再遇后那人说过的话一一被他忆起。
那些屡教不改的坏习惯和下意识动作。
那明显残留着纯阳剑式扫过痕迹的银杏落叶。
那支从前总是弹错、如今却刻意改过的《清平调》。
还有最后那声熟稔语调喊出的「师兄」。
那人从来都只是他师弟,如今却如何都不愿承认。
就在谢云流神思飞远、愈想愈清明之时,怀中那人忽然有了动静。

*

李忘生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
一个也许算不得好的梦。
前尘过往潮水般席卷过他周身,带出透骨旧伤的阵阵钝痛。无数悲鸣嘶吼哀泣四面八方袭来,却又在那些令人恍惚的记忆褪去后渐渐消失。
他仿佛再度梦到了那个旖旎荒唐的不敬幻梦,再次见到了他师兄。
始终清风明月的师兄,眼底心上只有山水日月的师兄。
“为何……又会梦见……”
难以聚焦的视线飘忽不定地仰头看去,环抱双臂的一只手抬起,于模糊不清之中去寻那人的唇。触及唇角时,他感觉到搂在腰间的手似是僵硬了一瞬,这近乎真实的反应让他不禁自嘲地轻笑了声。
“……我分明……早就知道……不该再那般念想了……”
他抵在那人胸口的手忽生出了些许力气,想要将这场幻梦推离跟前。
“太过不敬。甚是荒唐。”
可同样的梦境,却好像只有他被抽离出来了。那拥着他的身影如何都推不动,反而喑哑开口反问着他:“你知道我是谁么?”
被迟来的蔓延过四肢百骸的钝痛折磨的他完全无法思考,混乱的识海中抓不住一丝清明,他循着本能答非所问着:“那枝桂枝枯死了。我本想着……移枝院中,总会养活的……来年开了花,收下来酿酒予你。可是即便我慎之又慎、反复琢磨……最终还是空落。”
他艰难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回抱那人,却又在触及到那人后背时犹豫了片刻,终是收回了手。痛楚折磨得他浑身无力,只能放任自己再度沉入无尽黑暗中,只剩下最后一声梦呓反复呢喃。
“那还是师兄你初及真君,于蟾宫折桂,唯一赠过我的东西。”

*

将恢复平稳呼吸、再度睡去的李忘生抱回他自己的房中,早已睡意全无的谢云流独自一人站在院中,望着那株还未开始落叶的银杏出神。

他从前没想过,只觉得花总有再开时,酒饮尽了还能再续一坛,即便是好剑卷刃,也能够回炉再锻。
这世间就没有「断无可能」的事物。
可如今他忽然惊觉,那枝他送给李忘生的桂枝,已经彻底枯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
一如李忘生曾经或许对他怀揣过的朦胧心意。
所以李忘生在刺伤他后,于轮回台同那离魂说自己无人念想,说一切尽如他所愿。
所以李忘生宁愿「对面不识」,希望「各自为安」,连他的师弟都不想做了。

他非是不懂风月,只是从来没有想过。
浓烈到如同周不渡那般的情意,在他漫长的人生里也是遇见过几回的。那些或是带着目的亦或是单纯情衷的明艳女子们,朱颜盛放明眸善睐,能成为他沿途所见的风景,却成不了携手并肩之人。
愈是求索攀登至高峰,便愈是觉得那峰顶仅容他孤身一人。
他不知道到底是他所行之道太过狭窄容不得有人相伴,还是他本能拒绝所有意欲深入探寻他内心的人。
从前即便他同李忘生亲厚,但也非是诸事尽扰。
到头来,连他唯一赠过那人的桂枝都枯死了,当真是什么都没有剩下。

无声垂眸,谢云流看向自己掌心。
这只手,握剑拎酒,提笔折枝,如今空无一物的模样确实有点不太习惯。
鬼使神差地,他想起了自己方才分明就还拥人入怀。
莫名一阵慌乱,连他都说不清楚为何会觉得很是心虚。分明从前现在,他也抱过那人很多回了,却在方才第一次生出了几分胆怯来。
他很怕听到那人叫他「谢仙官」。
更怕的是听见那人在唤他人姓名。
但这情绪来去匆匆,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深吸了一口气,谢云流决心扫去这些杂念,只想着待到李忘生醒来后,若是那人还记得自己说过什么的话,他倒是有很多事情要问问那人。

*

名剑大会到了第三日,战况因着叶英的加入愈加白热化。
最终是洛风不敌已臻道剑境界的叶英,反倒是让今回的彩头复归藏剑山庄了。
如此结果,谢云流倒也乐见。左不过下回再办时,这柄剑多数也会作陪,届时他再来博一博也是甚好。
就是他存着的那点想让李忘生重拾纯阳剑法的私心落了空。

正是在各个仙门皆因盛会已毕纷纷离去时,周不渡再次找上了门。
这回她是分外规矩地从院门进来的,李忘生见到她时刚想进屋回避,不想谢云流根本没给他离开的机会,看着周不渡直接开口就问:“你还要同我作赌?”
那边也很是潇洒不羁,颔首笑道:“只要我一日没有真的输给你,我就仍是有机会的,对么?”
谢云流闻言抿唇沉默,周不渡却不以为意续道:“这世上定是不缺人钟情于你,但她们不敢说,我说了,我便是胜她们一筹了。”
几乎微不可见地,李忘生往自己房门方向挪动了一步。
昨夜也不知是被那人月下舞剑的情境蛊惑了还是什么,他做了一夜的荒唐梦,就连自己是如何回得自己屋内都不记得了。晨起时谢云流随口问了他几句,见他毫无反应后便也不再追问,只道他不知为何昏迷,最后是被谢云流背回了房间。
如今情形微妙,李忘生本来以为这两人说话间是断无可能留意到他仍在一旁,但周不渡偏生不给他这个机会。
那抹红衣忽而转头看向他,再度严肃了语气道:“你既是他师弟,便帮我先记着,如今是我先的。待你们回到纯阳后,别管再多旁人,都是我最先钟情于你师兄的。”
随即,李忘生非常清楚地听见谢云流轻笑了一声。这让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应声道:“师兄的事,当由师兄自己决定。”
周不渡闻言一挑眉,反问道:“怎的?你是见不得我同你师兄亲厚么?”
这下别说离得近的李忘生了,就连站在院中的周不渡都听见谢云流的笑声了。
眸光难定地看向周不渡,李忘生将所有想说的话尽数咽下,只得叹气答道:“忘生尽力而为。”

直到一盏茶落了肚,谢云流仍是敲在案头笑着看他,李忘生忍无可忍地搁了茶杯,目光下移,落至自己交叠的指尖。
“谢仙官可是今日返回纯阳?”
那边好似随口应了声“嗯”,就又再度敲了一下。李忘生知晓这是那人在思考时的小习惯,于是他只是安静倒茶。果然,谢云流的后半句话随即传来:“待到折返纯阳后,我打算择日去一趟南疆。”
提着茶壶的手顿住了,李忘生抬眸看来,有些讶异:“你打算去寻她?”
敲着桌面的手指停了一下,而后再度落下,却是按在案头向前探了探,谢云流似笑非笑地看了回来:“你很在意?”
“……若是谢仙官的决定,自是谢仙官的承负。”
“承负么……”谢云流倒是有些认真地想了想,“师父倒是没说过禁止嫁娶。”
“……”
说不出话来,李忘生只是继续将茶壶提至跟前,斟了满杯,指尖却只是搭在杯口,毫无动作。沉默片刻后,他才将那杯茶举起,呷了一口。
然后被烫得一皱眉。
谢云流像是见到了令其满意的反应,收了逗弄情绪,将怀中的水银碎片取出搁在桌上,严肃了语气道:“我这几日一直在留意着,那月影宗宗主太过诡异,尸解仙的传闻不能尽信,我还是觉得得亲自去见过才行。”
闻言李忘生不甚认同道:“此事与谢仙官、甚至与纯阳都无甚关系,为何要特意去蹚这趟浑水?”
“一个小小的南疆仙门也敢在中原号令众人结盟,好大的口气。”谢云流语调一凛,眸光亦跟着冷了下来,“既然月影宗敢选纯阳做投名状,如何又与我无关了?”

谢云流所言亦是李忘生所担心的事情。
那日周不渡堂而皇之于厅中挑衅,明面上或许是她性情使然、张扬不羁,但背后始终一言不发的月影宗宗主亦是可疑。
即便月影宗近来在南疆如何发展壮大,都不应会在此时突然对一个中原仙门如此发难。尤其是她还选了同官家有着微妙关联的纯阳。
纯阳门下除了修习剑式术法,还需得修道炼丹。这些丹药自前朝起便备受官家青睐,是以其他仙门喊他们一声「真人」,并非仙门称谓,而是在尊朝廷封位。
如今月影宗初入中原,一面想要笼络众仙门成立仙盟同官家分庭抗礼,一面又公然表态与纯阳为敌,这分明是想以此为界,划分筛选出同道中人。
至于周不渡屡屡挑事,想要谢云流应允的事情,恐怕也不会单纯仅谈风月。

“……他们以此为饵,或许就是想引你前去。毕竟扬州狐妖之祸的请求是送至了纯阳,有心人亦是查得到画影镜就在你手上。”李忘生甚是认真地为其分析道,全然未觉察到谢云流唇边笑意愈加肆意起来,“即便她同你只谈风月,也不能尽信。”
眸光一敛,谢云流慢慢坐正了身子,好整以暇道:“你希望她同我只谈风月,还是不谈风月?”
“……”
李忘生一时哑然,满心腹诽道这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但很快他就敛了情绪,略过了谢云流的问题,只拣了要紧事又道:“她同那僧人一样用的银鞭,这点虽说并无旁证,但忘生以为那僧人同月影宗或许也有联系。”
“说到这个。”谢云流抬眸瞥了李忘生一眼,抄手抱胸道,“那僧人为何要劫你?他替鬼域行事,没理由对一个普通凡人下手才是。”
李忘生默然,他如何都不可能直言那僧人或许从前同他有些私仇,但那僧人在劫走他之前并未认出他来,因而下手的理由只会是「如今的他还有某些未知的价值」。但李忘生如何都想不通他这样一个近乎虚无的存在到底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既无解,李忘生只得拧眉坦言道:“忘生不知。”
不想那头的谢云流不甚在意地手一挥,再度强调道:“既然疑点诸多,这南疆定是要亲自去一趟的。”
不知怎的,李忘生总算觉察到谢云流话中含着的微妙之处。
再抬眸时果不其然见到谢云流含笑看来的神情,那人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抬手按在他紧蹙的眉间,惊得他下意识要躲。
在指尖落空后,他听见那人很是认真地开口问道:“我想知道,若是我执意如此,你会与我同去么?”

*

从藏剑山庄码头登船前,安枳见四下无人,便大着胆子凑到李忘生身边,甚是恭谨却又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此番折返,李医师仍会在扬州同我们道别么?”
没等李忘生开口,一旁的谢云流头也不回就接过话去:“他不回玦明堂。”
安枳被吓得一抖,迅速看向站在前头的谢云流的背影,头皮发麻地支吾着:“师、师父,原来您听得见啊……”
那头负手站着的人回头扫了他一眼,将后半句话续上:“他同我们回纯阳。”
“……啊?”
不仅安枳愣住了,就连洛风都不免疑惑开口:“师父是要带李医师回去拜师么?”
“他不拜师。”想了想,谢云流到底没把未尽的话道出,免得还要同他们再解释一番,属实麻烦,于是他刻意模糊了说辞:“这段时间,他暂时……与我同住。”
“啊!?”
不知为何,安枳发出了比方才还要震惊的喊声来,听得谢云流眉尖一挑,看向他的目光也愈加凌厉起来。
安枳慌乱的视线从谢云流身上又绕到了李忘生身上,顿时露出复杂表情,忍了又忍,终是犹疑不定地开口问道:“那、那我们该如何称呼?”
“你想如何称呼?”谢云流冷冷反问道,“自是从前怎么叫,如今便怎么叫。你不是一口一个医师唤得很是熟稔么?”
“哦哦哦……”
安枳像是松了一口气般退后半步,正准备换上讨好笑容时,像是意识到什么的谢云流倏忽一哂,很是认真地逐字逐句道:“正好此番回去,你的剑术也该让风儿好好指点一番了。得了空,记得循例来剑气厅寻我。”
眼一闭,安枳知道自己即便这趟全须全尾回了纯阳,恐怕等待他的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了。一旁的洛风闻言倒是乖巧领命,末了还一板一眼地应道:“既然李医师与师父同住的话,那风儿这段时间便搬去与师弟们一道。”
沉默了许久的李忘生听见这句话时还是有了些反应,他很是恳切地说道:“倒也不必如此,一切从旧就行。我只是客。”
“所以你就得客随主便。”谢云流不容置喙地开了口,“剑气厅原是我和风儿同住的,他既说了要搬去同师弟们一起,你若不肯,莫不是你打算同那些臭小子同住?”
这话方落,在场的两位「臭小子」皆是一抖,总觉得方才他们师父并未指名道姓,但在那一刻确是实打实地厌烦了他们一瞬。
如此便是堵死了李忘生的退路,他也只能乖顺闭嘴,跟着谢云流一道上了船。

远舟易马,行官道日夜兼程赶了数日的路,众人终是在下元节前回到了纯阳。
牵着马一路踏雪而上,李忘生的脚步愈加沉重起来,行至三清殿时,他忍不住回身望向山门那块刻着「纯阳」二字的巨石。
前尘隔世,那两个字当初还是他亲眼见着吕岩持剑留下的。
如今再见,他已然身是异客。
李忘生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却留意到一旁的谢云流抱着剑一直在看他,于是他垂下眼眸淡声说道:“上回再见华山深雪,还是双亲带着忘生来叩问仙门之时。只是太过久远,忘生已经记不清楚了。”
风雪卷过谢云流剑鞘上的浅月灰剑穗,李忘生看着那已然生旧的穗子出神。

天地皆白,唯有那人生出了颜色。
那人带着万般色彩轻易就走进了他心底,却留不住点滴余香。
还没等他独自感慨完,那人负剑于后,脚步一转,向他诚挚相邀道:“纯阳后山有一偏殿,里头供了座无名神像,你不想去看看么?”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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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5-4-29 21:49: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入莲池(一)

华山终年积雪,哪怕山下三伏酷暑,山顶仍是白雪皑皑。
纯阳伊始只有三清殿及可供他们师徒三人居住的庭院一二,后来那些盘踞山头重叠迭出的宫殿皆是后来扩建的。
那时他师父总是念叨着修道之人应是勤勉刻苦,大小事宜皆是让两个徒弟亲力亲为,不像如今纯阳宗门盛景,山头闲田皆租给农户耕种,只需按时征收即可。
便是因着这般,华山大小山头皆被他们师兄弟摸了个遍,如何不能算是熟门熟路。

李忘生跟在他身后半步距离亦步亦趋走着。
这是李忘生素来的习惯,自从拜入师门后便一直保持着,从未改过。
如今也是这般。
他们的马皆拴在山脚,这个山头很是偏僻,一路上也尽是未修缮搭建的难走山路,积雪厚了还要担心踩了空,坠入底下深不见底的山涧。
但这条路他走得很是熟稔。
他也知道李忘生定也是这般。
行至半山腰时,李忘生脚步一顿,目光似是无意间瞥了某处一下。即便谢云流行于前也十分清楚他师弟在看什么——那里曾经是一个荷塘。
从前那里竟有一眼活水涌出,得了地气灵力滋养,竟养成了一汪荷香。如今那眼活泉早已枯竭,华山的地气灵力也不如往昔,在他醒来时这里便已经叶枯花残,没过多久便被风雪覆盖,沉淀成一洼浅潭了。
但李忘生的驻足却让他心生几分柔软情意,仿佛过往那些日夜并没有完全被生死时光消磨。即便是他沉于恨意的那几年里,也会有一时半刻忆起点滴,独自咀嚼着,试图分清苦涩之中又有几分真心。
谢云流亦随之停下,略侧过身看向李忘生目光停驻处,淡淡开口道:“纯阳天寒地冻的,这片荷塘早几年就枯死了。”
收回目光,李忘生端着疏离神情笑了笑,应道:“倒是没想到华山如此苦寒,还能有一方荷塘。”
谢云流闻言一挑眉,并不做声。

*

他们意外寻得那片荷塘时正值盛夏时节。
万没想到这华山天寒地冻中竟有一眼活水涌出,得地气灵力滋养成了一汪荷香。
彼时他们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瞧见时很是惊喜,一对眼神,他最先搁了药篓,脱了鞋袜挽起袖口裤脚二话不说便下了水。他师弟犹豫了一会儿,也难捱心痒好奇,便也跟着一道跳了进去。那池活水刚刚没过他的膝盖,只是这泥深水浅的,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狼狈。
他早就一头扎进半人高的荷影绰约中,隐约能够听见他师弟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的拨水声。他存了玩笑心思,就等着他师弟绕过一片碧绿颜色后猝不及防泼了那人一脸水。
那人先是一愣,随即好胜心起,见着他一面笑一面又要弯腰作势再泼,便也小心躲过又一轮攻势,循着他的视线死角掬了一捧就泼。
“好你个李忘生,偷袭我!”
他当时想都不想张口就嚷,仗着自己先一步摸过地形,与他师弟在荷塘中绕着弯。闹到最后,两人皆是喘着粗气瘫坐池里,互相防着对方的下一手。

就是在这个时候,也不知道他师弟摸到了什么,眉眼一弯,矮下身子在那淤泥中一边摸摸一边掏掏,难掩唇边笑意道:“师兄,这下面好像生了藕,我摸着了一个。”
说罢,扬眉看了过来,眸光里尽是兴奋惊奇,又嚷着:“回头抬去给师父料理料理。师兄你不是念着还有几道江南菜式还没吃过么?”
他一听便也来了兴致,好容易凑到他师弟身边,也学着那人模样弯下身子在淤泥中寻踪摸去,只是这水被他们这么一搅,早就浑浊不堪,视线受限,探了一会儿也没寻到他师弟说的那节藕根。
就在这时,一个温热的手探了过来,摸到了他的腕子,随即引着他往前一探,手下顿时摸到了粗壮的藕节。他不由得又惊又喜,转头看向他师弟笑道:“竟还真的有!”
他笑得真情实意,那人亦是颔首弯眉。
最后他们废了好大功夫才将那段藕节连根拔起,却因为淤泥湿滑用力不甚,狠狠摔了个狗啃泥,两个人皆是满身泥泞、形容狼狈。
抬回庭院时,还没讨到美味饭菜,倒是先讨来吕岩一顿好骂。好在他们出门前得了吩咐去采的草药尽数带回了,多少还没落得罚抄经书的下场。
那晚,他也终于尝到了心心念念的江南风味。

再之后,他们便时常去往那池荷塘。
眼见着花开花谢,结子叶枯,终又是一年冬来。

*

从前他并不觉得李忘生待他有何不同,可如今知道那支枯死的桂枝后,他每每念起过往旧事时便多了个心思,愈加觉出那人的隐晦心意。
他提及那几道江南菜式还是在吕岩带着他去接李忘生时,行过江南正要返还,顾忌李忘生少小离家之心于是寻了个顶好的仙舍特地吃了一顿再走的。自此的一路上他便反复念着那赶不上时节尝不到鲜的脆藕,但他清楚记得他在返回华山后再也没有提过了,可李忘生却一直记着。
足足记了好几年。

念及此,谢云流不禁回眸又看了眼李忘生。那人的目光仍落在那枯塘上,面色不显,任人看不出来到底在想什么。天光照雪,雪色又映在那人的素白道袍上,清风过袖,板正,却清雅。
李忘生如今穿着的道袍同他的一样,皆是他们位及真君时所着样式,是他交托于睿特意让人裁剪出来的。
相同的料子,相近的制式,却是不同的掐边。
彼时他们所持一对双子剑,出入皆能让人一眼认得是师出同门。
而那人这副模样亦是他记忆里那人最后的模样。
登仙阶血河蜿蜒,诸天神明拦不下他,只有李忘生敢这么做。
深吸了一口气,谢云流回身提步,继续向上攀爬。他脚步方动,便听见身后亦传来了踏雪声,应是李忘生也回过神来,正循着他的脚印继续走着。

他们又行了一段难行山路,眼见着路越来越崎岖,李忘生如今到底普通凡人,没多久便足下灌铅、举步维艰了。
便是在这个时候,始终行于他前头的人突然缓了脚步,回身看向他。只迟疑了一瞬,就伸出手不容置喙地握在他腕间,直拉着他上前,与其并肩而行。
李忘生几乎是呆愣着被谢云流拖着走了几步,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却听见那人不咸不淡地开口道:“你是想我拽着你一起走,还是我用轻功抱着你上去。”
话音未落,扫了他一眼,抿唇一笑,“反正我也抱过你几回了。”
李忘生瞬时变了脸色,只得硬着头皮乖顺垂眸,由着谢云流拉着他慢慢走着。可李忘生心里始终不上不下的,直觉他们如今太过亲昵,哪怕是从前他们尚且亲厚时,也不似这般。目光只敢盯着脚下,却不时用余光瞥着身旁的谢云流。

他师兄广交好友,待每一个都掏心掏肺、尽心尽力。
唯独与他的关系似近实远。
其实他明白他师兄不喜与他相交是为何。他的性子闷,自是乏味得很。
他始终记得某次他师兄私离访友,他奉命去寻,却是在勾栏寻得的人。
那日长安放宽宵禁,内城外城燃了整宿烟火,星落流火,照得天亮如昼。
他师兄就歪坐在窗边,拎着一坛酒慢慢饮着。身边三五好友推杯换盏,美人入怀,浮浪奢靡。而他才过了街口,他师兄便一眼就看到了他,那道深沉目光直直看来,让他一度迟疑顿步。
他就这么站在灯火盛放的一头,身后是冷月如钩、曲桥静水,而那人靠在浮世红尘中,遥遥看来。
他师兄瞧了他许久,慢悠悠地饮尽了坛中最后一口酒,身边远远坐着的佳人轻抚鬓间,似是对着他师兄说了什么,那人唇边带笑颔首,随即搁了酒坛,就这么从楼上一跃而下,落至他跟前。
仍是那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调问他:“李忘生,你是来寻我喝酒的吗?”

最后他是被谢云流硬拖着又寻了个酒馆,硬是看着那人又饮下数坛才回去的。
一路上那人什么都没说,他直觉自己许是扰了那人雅兴,之后便也再不做类似的事了。
如今却……
垂眸看着那只扣在自己腕间的手,李忘生实在不解,在他的记忆里他们的关系分明算不上好,顶多只能称为兄友弟恭。可是哪家做兄长的,会这般牵着舍弟踱步慢行的?
就这么又行了半程,李忘生总算瞧见竹林深处中隐着的一座矮小偏殿,还未进门,他便被那端坐其中的神像惊得驻足,是半步都迈不出来。

不大的偏殿里仅供奉了一尊神像。
那尊神像的面容同其他神像无甚差别,皆是慈眉善目模样。
偏偏负剑持玉,坐于中,神情悲悯,身姿却高傲。

*

那时吕岩感悟大道,位列仙班,离了他们于蟾宫赴宴去了。
雪深夜静,他师兄守岁守到后半夜就坐不住了,提着风灯便拉着他往后山去,直说往那山头临风,瞧那朦胧月色去。
那一团火光只能照得身前不远距离,他师兄行于前,他规矩跟在身后,每一步都合着前面的脚印,走得小心翼翼又惶惶不安。就这么行了一段,他师兄忽然遥遥开口,迎着风,听着有些模糊。
“师弟,来日师父若是位及真君,怕是不得闲来管教我们了。”
他听得不够真切,分辨不出他师兄语调中的真意,只得循着自己的想法应道:“可忘生觉得师父迟早会离了纯阳仙游四方去,真君于他而言倒也没那么重要。”
“是么?那师弟又是如何想的呢?”
这句倒是挺清楚了。无他,只是因为他师兄突然停下了脚步,回身看来。他亦顿足,迎着他师兄的目光淡笑道:“修道之人应是追求天地同寿,忘生自然也是向往那领悟之时。”
许是他的语气过于恳切,他师兄默声片刻后只是一哂,缓声又道:“位及真君时便该塑像听供了,这你也受得住?”
他有些不解反驳道:“入门时师父便说过,「受万人爱,便也要受得万人恨」。忘生自是不敢忘的,这是该有的承负。”
“可我不想。”
他师兄皱着眉脱口而出,似是被自己的话愣住了,默声一瞬,又将那话再度道出:“我不希望你恨我,也不想自己有朝一日会恨你。”

这是一个无解的论题。
就跟他当时根本想不明白为何他师兄会突然谈及此一般无解。
后来他师父宴毕归来,不知为何这个话题又被提起,他师父只是轻捋长须半真半假道:“若是将来你们位及真君,不如就在纯阳塑像立身,一左一右为吾守门也算不错。”
他师兄听了就笑,甩着手中长剑念道:“一门三君,纯阳这香火届时一定很是旺盛。让我端坐于上天天听他们念叨祈祷那也太惨了,我决计做不来这事。”
长剑于他师兄掌中甩出一道剑花,长臂一展,便是勾在他肩上,话也被送到了他耳边:“还不如就给师弟塑一个。也不用一左一右给您看门了,就供在纯阳大殿里,天天受着其他弟子跪拜。”
“这种事岂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吕岩抖了抖长须,但是很快又轻笑了声,“以你的心性即便位及真君,怕是本就不会为你塑像立身罢。”

也不知是否就是一语成谶。
后来他师兄位及真君后,确实没有塑像立身。等到了他亦登真君时,他也辞了塑像立身之事。再后来,便是前尘旧事尽数被抹除干净,当真是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

李忘生仰头看着那尊低头垂眸的无名神像,心潮澎湃,面上却不显。
一旁的谢云流抄手抱胸只身靠在门栏上,视线越过李忘生的背影落在那神像手中所持之玉上,语调平静道:“我查过所有书册,关于这尊神像的记录寥寥,只是在某个时候起祂便在这后山偏殿里了。这里偏僻安静,并不会有香客前来供奉,但殿内始终有人扫洒燃香。”
李忘生清楚听见谢云流跨进门来、行至他身侧的脚步声,但他根本不敢看那人,只能紧盯着那神像的脸,仿佛执着于想要从中看出点什么。
“祂分明雕得跟登仙阶那些神像无甚差别,但我知道,这一定是师父嘱咐的。”
「师父」。
心头一跳,李忘生视线转去看向那尊神像身后负剑,暗自握拳,不禁心想若是此时他面对的是吕岩,他又会否「对面不识」。正想着,眼前忽然被人递过来的一个东西。李忘生定睛瞧去,身形一晃,甚是动摇地抿直了唇。
那人不急不缓的声音徐徐道来,却如擂鼓般敲在心头:“这是师父给我的。师父说,与之相配的剑并未同它一起。”
那人掌心的天水碧剑穗早就旧得有些褪色,穗子的末尾还有陈年旧血,污黑的那块格外显眼。
“剑穗尚在,李忘生,你的剑呢?”

远山似有钟鸣,一声一声接连传来,经年燃着的檀香久未散去,熏得满室冷香。
李忘生始终低着头,心中却是百转千回皆过。他不愿回想自己到底是哪里不小心才让谢云流猜尽,能够让那人如此笃定开口的破绽定是多到他自己都没察觉。只是他想不明白为何他师兄如此执着,要追问一个背弃了自己的人。
默声许久,李忘生终于开了口:“那柄剑断了。而后……不复存在了。”
「不复存在」。
这四个字一出,谢云流登时面色一变,抓过李忘生的手难以置信道:“李忘生,你应当知道纯阳门下最忌便是失剑。你的剑已然生灵化形,怎么可能轻易就断了?”
李忘生的身子仿佛枯叶落羽般,被谢云流随手一扯就无力晃动了下,他看在自己垂在身侧的指尖,连应声都显得茫然:“我不记得了……我只知道那柄剑是在我手中断裂的。”
顿了顿,李忘生终于抬头看向谢云流,面色如纸,紧咬牙关道:“我不记得很多事情……很多很多。”
“事到如今你还想以「我不记得」「我不是」为由来搪塞我,是否有些太迟了。”
谢云流表情生冷,语调更冷,他攥紧了李忘生的手臂,如何都不可能再信那人的否认之词。可是那人忽然浑身颤抖起来,看向他的眼神迷离又无措,竟让他一时慌乱,拿不准到底是真是假。
默声片刻,谢云流尝试着开口道:“你的《清平调》,总是弹错两个音。”
李忘生一度失神,迟迟答道:“我学了好久,其实是会弹的。但我不记得为什么……为什么总会弹错那两个音。”
手中一顿,谢云流双眸微眯再度说道:“我初及真君时赠过你的那支桂枝枯死了。”
清楚看到李忘生浑身一颤,慌忙抬眸道:“你为何会知晓?”
轻嘲了声,谢云流并不打算告诉李忘生这件事就是他自己说的,于是他强硬道:“你只管回答。”
被咬得发白的下唇终是松了口,李忘生移开眼神应道:“是的。”
既然肯应声,谢云流便就着过往几件事来去问了个遍。越是追问下去,不知为何,谢云流心底越是泛起不安来。他隐约意识到李忘生残缺的记忆大多数都与他有关,准确来说,都是他们日夜相对时的微末细节。
这些微末细节数量繁多,却皆是他们曾经感情甚笃、交托过密。

绕了一圈,最后又回到谢云流当初离开之时。
在他最初醒来时,他反复回想着那日的一切。染血的长阶,李忘生素白道袍,以及那柄刺中他后心窝的精巧匕首。
直到再度踏上藏剑山庄、见到叶孟秋抬出来的新彩头时,谢云流才恍惚想起来那日李忘生所用的匕首到底是什么。
长一尺八寸,重二十三两四钱,与其说是剑还不如说是匕首。银色剑身上缀有点点银色光辉,望之灿若星辉,又似雪霁初晴,异常耀眼。
是为「残雪」。
那是他在某届名剑大会上赢得的彩头。
那柄匕首是藏剑山庄唯一一柄似剑非剑的巧妙之作,为的就是在其上附着迥异非凡的术法。

而他和他师弟都清楚知晓,那柄匕首上附的是禁锢神识、令人金蝉脱壳的术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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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备注:
又开始一些造谣文学了。残雪是匕首的伏笔没想要可以这么毫无惊喜地回收了,但其实并不重要,只是让小谢下定决心拉回他师弟罢了。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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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5-4-29 21:50: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入莲池(二)

谢云流清楚记得,残雪自他所得后便一直放在枕剑宫中。除了他自己,最知晓其所在的便只有李忘生了。
既然已然知晓那日李忘生所持的匕首是残雪,那么后续发生的事情,他多少也能猜到些许,但从李忘生口中问出来的,却跟他所设想的相去甚远。

残雪确实禁锢了谢云流的神识,让他一度陷入假死之中。然而鬼域彼时不依不挠,直言静虚真君帮衬起事乃是在行易命改运之事,即便温王受降软禁后得封新号为襄,但仙门干涉鬼域诸事已为实,也当入玄潭狱受罚。
彼时的李忘生毫无立场求情,只能眼见着谢云流被带走。
再之后,便是鬼域那边送信前来,让李忘生亲赴玄潭狱,将谢云流的佩剑一并送往。
纯阳门下修剑即修心,只要灵剑尚存,仙骨如何都不会受损。
鬼域这番,是想要谢云流蚀骨折魄。

“……所以你就格外听话地将我的剑一并送去了?”谢云流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得了李忘生的颔首回应后,愈加阴阳怪气起来,“你就不怕有个万一?”
李忘生眸光一沉,语调甚是坚决道:“不会有这个万一。师兄的剑早就生灵化形,危急之际自会护主。”
谢云流眉峰一挑,得了从前惯听的称谓语调,他也不觉得软了语气:“既如此,为何我仍是一点记忆都没有?那僧人为何又言及你掉进了毒池?”
“……”
李忘生一抿唇,不知为何退后了半步,手无意识摸向自己腰间,眸光闪烁不定,似是在犹豫不决。谢云流见其反应,回想起当初在藏剑山庄时,那人昏迷前就曾对自己抄手抱他的动作有所反应,心中隐隐觉出不对劲来。
“李忘生,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

玄潭狱沉在鬼域最深处,李忘生得一路指引才顺利到达。那重重机关和沉重石门尽数打开后,他才见到了久别数日的师兄。
谢云流被小臂粗的特殊金属制成的链子栓于池中,周身却始终裹在一层湛蓝光圈中。一路上谢云流的佩剑似有所感、不住颤动,直到他见到谢云流的那一刻便脱手而出,悬于半空中,笼罩谢云流周身的光圈似是又变大了几分。
摇曳不定的幽绿火光映照下,李忘生这才注意到玄潭狱的一角还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人身着黑金长袍,袍尾曳地,金冠玉带,看着很是贵气。瞧着已是青年模样,眉宇间隐有戾气。他身边站着一位貌美女子,微微上扬的双眼肖似狐狸,一颗红痣格外显眼,从她半敞着的右肩袒露而现。
李忘生只匆匆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不想还是引来了那女子的注意,她用手指勾缠着一边鬓发,轻笑道:“倒还真是师从纯阳,想来定是不通风月罢。”
这个问题李忘生并没有回答,只是遥遥对着二人行了个礼,心中暗想能够在此时于此处等他,恐怕在鬼域中身份不低。果不其然,李忘生礼毕,便听到那头的青年沉声开口,语调隐有上位者的自傲:“我听云流兄提起过你,今日一见,倒觉得与他所言不甚相同,却又觉得很是相宜。”
这话一出,李忘生心底便对这青年身份隐约有了猜测,因而他闻言仅是淡笑应道:“不知襄王去信予忘生,所为何事?”

那黑金衣袍的人正是如今被软禁于鬼域的李重茂。跟在他身边的女子名唤不染,是他的护卫,擅使鞭术,明艳昳丽。
据李重茂所言,此番他假借送剑之名将李忘生唤来此地,是希望同他共商如何救谢云流出去的。毕竟他不能离开鬼域,即便当真破了这玄潭狱,如今谢云流神识被封,亦是无法自行离开的。想来想去,就只想到了李忘生。
李忘生从前并未见过李重茂,对于谢云流与之相交的细节并不知晓,但李重茂言辞恳切,他便也就暂缓戒心,听他所言。
李重茂言及需得先解了谢云流被封神识,而后他会想办法捣了这玄潭狱,届时他们两个趁乱脱出也不是不可。此法李忘生不甚认同,直言风险太大,且此举乃私逃责罚,仙门最终仍是会倾力追寻师兄下落,与如今处境相比,算不得良策。
李重茂闻言,重重叹了口气,轻叹道:“鬼域、仙门,皆是真心希望云流兄死的,你若也不救他,那当真是无人能救他了。”
这句话让李忘生心生犹豫,眸光落在谢云流紧闭双眼面如金纸的脸上,只得点头应下。
顿时不染双手结印,复杂的术式在周围映射出层叠绿光,不多时,李忘生便见到一块浮台凭空出现在毒池边,借此能够挨到被捆在毒池中心的谢云流。果不其然,施术完毕后,不染笑着对李忘生做了个请的动作,他便不疑有他地踏上了浮台。
就在李忘生刚伸手触碰到笼罩在谢云流周身的湛蓝光圈时,那光芒似是有所感应般虚晃了一瞬,便接受了他的近身,反而将跟在他身后的不染隔绝在外。不染见状迅速瞥了站在角落的李重茂一眼,后者便开口道:“云流兄即便神识被封,但一直受到坐忘心法的保护,只是这般会否影响探入识海深处?”
这话说得在理,李忘生也就不疑有他,抬手点在谢云流眉间,轻声念咒。不多时,悬于空中的谢云流佩剑顿时返回李忘生手中,而笼在他周身的光圈也尽数散去。

变故是在瞬时发生的。
正当李忘生闭塞五感专心探入谢云流识海中时,身后忽然有人携狠厉掌风而来,生生拍在他后背上,喉间一腥当即吐出血来。突然混乱的灵力流向引起谢云流识海震荡,那人顿时面色狰狞,痛苦不堪地呻吟起来。
李忘生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掌拍得身形一晃,支撑在谢云流身上才勉强站稳,回身看去,竟是不染偷袭而来。不染见到他转身,瞬时抽鞭而出,幽暗牢狱中响起了机关转动的沉闷声响,捆住谢云流双臂的粗链子应声而断。
强忍住满口腥甜血气,李忘生只得伸手抱住跌落下来的谢云流,堪堪在浮台上稳住身形,刚要拔剑时又见不染甩鞭而来,似要卷上谢云流手臂。
李忘生脚步立转,侧身闪过鞭风后又退了几步拉开距离,一手虚抱在谢云流腰间撑住那人身形,另一只手顺势抽剑而出,莹莹水色顿时流转开来,数柄气剑化出,随着他身形移动而刺向不染方向。
但不染轻功诡谲,接连躲过,站定后一手抹去气剑划破血痕,调笑道:“玉虚真君还是趁早言败为好,为了主上所谋之事,我还不能杀你,不要让我太过为难。”
“……”
听了这话,李忘生面色不显,眼风一扫站在角落好整以暇看着这一切的李重茂,心中顿时明白今日这局是冲着他来的。但从方才动作来看,他们也确实要救谢云流。心中思绪万般转过,李忘生揽着谢云流退至另一头的岩壁旁,将谢云流靠坐一旁,又将那人佩剑放至怀中,这才回身持剑迎击。

不染虽使鞭,却不爱用鞭子与李忘生缠斗,反而喜欢以掌相迎。女子的掌风绵柔,却不失戾气,一面以长鞭拉近距离,一面又并指化掌拍出,攻势密集,让人喘不过气。李忘生虽说先前吃了一记偷袭,但明着与他相争并不能占到便宜,身形变换间留有剑风气场,一旦踏入又遭反击。
愈是缠斗下去,不染愈加觉出这位真君当真是那谢云流的师弟,若是真跟他往下拖延,恐怕自己会先落下风。双眸微眯,她忽然想到了一个好法子。
不染随即变换掌风,只做退敌不再威逼,李忘生也见势切招,却在不知不觉中被她引着往谢云流所在岩壁靠近。待到李忘生反应过来时,不染已然近身,并指点在谢云流眉间,强行催动术法灌入毫无防备的谢云流识海中。
剑风大盛,李忘生双眸一冷抬手刺去,正中不染施术的右手。不想那女子面色不改,只抬眉对着李忘生娇媚一笑:“玉虚真君,这世间七情八苦、五毒六欲,你皆没有尝过吧?不知道你师兄心中又会否存着这千般情意呢?”
“你在做什么!”
就连一旁隔岸观火的李重茂也在此时惊惧出声:“不得伤了云流兄!”
不染抬手握在李忘生剑身,仰头又笑:“识海混乱、神识不清,我再推波助澜一番,你猜你师兄会不会骤生心魔?”
面色一变,李忘生咬牙咽下几欲吐出的淤血,抽剑改势,反手以剑柄敲在不染肩头。只见她身形一歪,竟猛地暴起抓住李忘生的手腕,扭过剑身刺向了自己心口。
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染了李忘生半身,更多的血色宛如雾气般笼在他们周围,殷红光芒从不染身上缓缓淌出,直流向她们身后的谢云流手边。
李忘生被惊得下意识收剑,却见那女子恶狠狠扣住他手腕,宛如咒诅般轻叹道:“玉虚真君……你就不想知道……你师兄心里是如何看待你的么?”
说罢,身形一歪,直压着李忘生剑身下移。
而在她倒下的身躯背后,是不知何时持剑站起的谢云流。

再之后的事情,李忘生只能想起零星片段。
记得刺鼻的血腥气味弥漫,湛蓝和水色剑光交织,他师兄面色平淡却双目血红,反复念叨着相似的话语。
皆是在痛斥他背弃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
他勉力相抵,却到底不敌,步步后退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然站在池边,再退不能了。
金器撞击发出的锐鸣声让他无端忆起那日他师兄离开时,他师兄那时同他说,若他们就这般了也好。李忘生握在剑柄上的手隐有失力感,心底却甚是平静。
“……这便是师兄所愿么?”
他师兄瞪目看来,压在剑上的手愈加用力,厉声斥道:“背弃之人明明是你!你如何装得一脸无辜!”
而后,并指化掌,狠拍在李忘生腰间。

他坠入毒池时,甚至来不及看他师兄一眼。
只能死命抓着手中剑,忍受着蚀骨而来的窒息痛楚,感觉浑身力气慢慢散去,眼中只得幽绿荧光,再见不得任何事物。
持续,下坠。

*

仿佛那日落水时的闷响仍在耳边,过了许久,李忘生才松开攥紧的拳头,深吸了一口气,收敛所有情绪淡淡答道:“我不记得了。”
若是之前那些追问言及此,谢云流还有几分相信,但如今李忘生这副神态同他说自己不记得了,他是半点都不可能信的。抄手抱胸,谢云流冷冷开口道:“师弟,我劝你若是当真想骗我,下次还是书信予我,你在我面前破绽百出。”
默声片刻,李忘生被谢云流如有实质的目光上下审视了个遍,他退半步,那人便向前半步,直到把他逼至墙角退无可退,他只能硬着头皮仰头看向那人眼睛,叹了口气。
“……我后来才知,将师兄送去玄潭狱是襄王换取软禁的建言。”
“襄王?”
谢云流一愣,一时之间还未反应过来这说的是谁,忽的想起了什么,心底一凉。
「如今他得封新王还得算您头功呢。」
慢慢直起了身子,谢云流的语调渐渐冷了下去,连看向李忘生的眼神都逐渐陌生起来。他抿直了唇,许久,才逐字逐句道:“你想说,是重茂么?”

*

循例将一应魂灵各自送走后,他靠在桥头垂眸看着底下忘川翻滚,指尖轻敲两下后忽然停顿了一瞬,带着几分犹豫屈指收回。
这个习惯很不好,他早该改了的。
一阵珠钗环佩轻响,紧接着便是孟婆那素来惯看热闹的语调盈盈笑道:“下个月便是下元节了,今年这差事是你去还是旁的去?”
他斜眼看着摇曳身姿走来的那袭红衣,见她手中拎着金钗玉镯不少,拧眉问道:“你又同谁打赌赢来了这些什物?”
“一个失足坠崖亡故的女子。如何都不肯过桥,非要再等几年,期盼能同她那病重的夫君重逢呢。”
他抿直了唇,不甚认同道:“你不该允诺她。”
不想孟婆闻言一笑,明嘲暗讽道:“那也是她用这些什物同我换来的。不比你,只行易命改运之事,还不问人讨要回报。尽心尽力,掏心掏肺。”
他登时蹙眉,但恼怒之意还未起,就见到孟婆冷了脸,加重了语调又道:“鬼域也好,仙门也罢,皆是明摆着要拿那人以儆效尤,你们非要去蹚这浑水干什么?要我说,你就该让他舍弃一切入轮转,就此重新开始。”
“……”
他并不回答,面容隐于黑袍下瞧不真切。孟婆盯着他看了半天,一时也拿不准这些话到底听没听进去。
那时鬼域和仙门一道举兵围剿时她不在,只是听了些许传闻,直道战况惨烈。再之后便是见得那眉间朱砂、面色淡然的魂灵在他的牵引下过桥而来,她无需多看便知晓这副仙骨已被烙上各式仙门禁锢术法,式式刻骨,无法抹除。
眼珠骨碌碌转了一圈,孟婆拿捏着语气续道:“与其让他顶着碎魂残魄又背着那副早化虚无的仙骨转生再修,还不如就真如他所言,「一切尽如师兄所愿」不就好了。不必相见,就此别过,最后还能换得个「各自为安」。”
“恐怕……很难吧。”他对这句话倒是有了些反应,难得流露出一丝真切情绪,淡声断言道,“你分明也清楚知道,有人并不愿意。”
随即,那唯一一抹怅然也被他收敛干净,他摆了摆手,又道:“下元节的差事按照往年那般即可,为何你突然提及?”
孟婆一抚鬓间要落不落的牡丹,抿嘴轻笑:“自是因为有人不安分了,又想往外送些腌臜东西了。”

先前孟婆同谢云流所言,鬼域自有鬼域自己的事要操心,也不全是揶揄。
自从那次温王起事未果、谢云流荡平了鬼域三府六狱,再到后来谢云流被囚、温王得封襄王,然后又是玄潭狱破、画影镜丢失,鬼域已经被闹得翻天覆地。直到孟婆在他授意下提议鬼域从此封门不与仙门相交后,才算是逐渐恢复过来。
但是平静海面下不代表一潭死水,反而还有更深的波澜隐于其中。
孟婆的话倒是让他想起了什么,手指又不自觉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思忖片刻方道:“你是说前段时日发现的有人私下种植薲草之事?”

所谓薲草,是鬼域特有的一种稀世药草,形状似葵菜,嚼之有异香,入药制香皆可,能够使人忘忧消愁。本来这东西根据用量不同,能够派生出各种用途,其中最大的用途便是供孟婆熬汤,让过往魂灵前尘尽忘,重新开始。
薲草因其太过珍稀且危险,鬼域中仅有孟婆能够取用照看,不想前段时间他们在临川意外发现了大片私下种植的薲草。粗略估算这片薲草少说也在此存活了十数年,虽说他们当下便将这些薲草一并烧毁处理,但在初时清点数量时也隐约觉察到早就收走不少,恐怕已制成他物,送出了鬼域。

“那东西能制成什么我还不清楚么?轻则致幻迷香,再甚者……”孟婆话语一顿,抬眼看来时凤眼微挑,刻意压低的声音透着股魅惑的劲儿,“制蛊或是做成勾栏中惯用的催情欢愉什物,也不是不可。”
“……”
他抿唇不语,不知如何接话。孟婆算准了他答不上来,于是慢悠悠地又接着续道:“临川鬼市那边可偷摸着卖过不少,被我截下了些,但到底都是从不知道谁手上漏出去的细碎残渣,起不了什么风浪,我便也没有多上心。但如今这么些个薲草尚不知晓下落,谁知道被做成什么东西、又拿去哪里脱手了。”
“……你莫不是让我替你出去查这件事?”
孟婆闻言一弯眉,拍手就笑:“还是同你说话最是省心。若是同那长舌提及,怕不是得被他足足问上好几个时辰。”
他眸光一敛,直接拒绝道:“如今封门,最好还是不要再添事端。这件事你还不如直接去问那帮修欢喜禅的,指不定他们愿意同你说上一二。”
这话一出,孟婆的笑脸顿时消失,一拧眉,刚想脱口大骂,忽的心念一转,提步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徐徐道:“我听闻这帮人早就转投那厮麾下,数年前还试图经由忘川强行离开鬼域,莫不是真有人成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孟婆,既不认同也未否认:“我只管魂灵迎来送往。”
孟婆心底一啐,伸出手遥遥指着他心口,阴阳怪气叹道:“我看那厮也不像是省油的灯,你以为你们封了鬼域的门,他就当真寻不得再与仙门相交的法子了?要知道,那厮可是一颗顽劣难除的透骨钉,早就扎在这儿了。”
许是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孟婆一咬牙,又道:“其实我很是乐见那厮东山再起,再去乞求那不属于他的东西。搅到最后让仙门那帮蠢货发现,当年本该除去的静虚真君反倒全须全尾好好活着,这多有意思。”
面对孟婆的言语挑衅,他不咸不淡地应着:“那颗钉子本就不是什么难以拔除的东西。之所以有人当断不断,仅仅只是未知始末、尚存不忍罢了。”
虽说如此,但他仍是抿了抿唇,默声片刻后再开口时,已是懒得再提的不耐语气。
“下元节的差事你若懒得去我可以替你,但薲草一事我不会查,你或者另托他人、或者就等这件事被仙门察觉,由他们来收拾烂摊子。”
听他仍是那副置身事外的语调,孟婆也不再与他多言,只是恳切叮嘱道:“其他仙门所在如何开门你皆知晓,只有一处需要特别嘱咐一句。”

手指饶有兴致地搭在唇边,孟婆甚是满意地看着他反应过来的不满神情,加重了语气说道:“你从来不去的华山纯阳,如今仅有论剑峰顶可以开门,你此去自己悠着点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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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备注:
① 薲草出自《山海经》,形状和功效都是,但相关衍生就是我胡编乱造了。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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