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同归
“我没想到,心魔还能凝结出实体。”紧张让谢云流喉咙发紧。
心魔闻言张开手指,欣赏着自己和人类别无二致的皮肤,笑道:“确实。这或许也意味着李忘生的身体,将彻底属于我了。师兄,你说是不是?”
“不过,师兄,你是怎么进来的呢?这里可是李忘生的识海。难道,”他猛地逼近,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相对,愉悦地看着谢云流阴沉的脸色,“你也不想错过欣赏李忘生死亡的机会吗?”
谢云流一拳狠狠砸上去,却依旧被透明阻隔挡住,那无形的阻碍变得柔软,包裹着他的拳头并顺着他的手臂将他整个人吞噬,他心中大惊,而后无数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谢云流该杀!目无君父法纪,为人狂悖!竟然没能把他的尸首留下,让那贼子逃去东瀛!”
“云流可惜啊,这样的天赋,却断送在天家之争中。太天真了。皇位之争,哪有什么道义规矩可言?”
“李道长,听闻你师父已经挂剑远游。纯阳目前是你在主事?朕素来敬重吕道长的才学,更感佩他当年相助之举。望你以前事为鉴,以后也要注意约束门人弟子,避免恃武为乱啊。”
“剑魔谢云流带着一刀流为祸中原武林,犯下累累血债,此仇焉能不报?”
“谢云流是乱臣贼子,怎么还能留着他的静虚一门,有这样的败类师父,他的弟子能是什么好人?”
“谢云流这个贼子,跟东瀛人为伍,欺辱中原门派不说,还打上华山,真是欺师灭祖,枉为人子!”
“呵,刀宗?谢云流以为他弄出一个新名头就能和过去一刀两断了吗?妄想!无耻之徒一辈子是无耻之徒!”
耳边是早已听惯了的指摘辱骂。当年事变后,他已尝到人情冷暖,更早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所以本意也好,初心也罢,自知便好,任由外界的口舌刀笔把“谢云流”肆意雕琢。可此刻在李忘生内心最深处听见这些话,却又是另一种心情,泪水肆意滚落,湿迹在脸上纵横。
心魔的声音模糊不清地传来,如水下混沌的回响:“陷入李忘生的执念的感觉怎么样?能体会到你师弟的心情了吗?所以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我的存在是不可撼动的。李忘生恐惧的、担忧的、不愿意接受的事情,全部都已经发生过了。人怎么能改变过去呢?甚至你对他越好越珍爱,李忘生心中愧疚越深,故而他的心结,无解,我也得益于此,越来越强大。师兄,我能有今日,还得多谢有你啊哈哈。”
不对,不对,一定有办法。他一定有办法能救他的。谢云流尽力睁开双眼,绝望和恐惧擂得他的心跳沉沉如鼓,灵台陡然一凉,从而使得无力的手脚也恢复力气,手中一沉,他条件反射般地向前一抡。
金铁破空声传来,缠缚在他周身的束缚被齐齐斩断,他从失重的状态中坠落,在地面上顺势一滚站了起来。如秋水般明洁的刀身,反射出他因情绪充血的双眼。
绝地天通。他另一只手也一齐握紧刀柄。
“怎么会这样?你做了什么?”无数执念被斩断后,心魔的身体明显比刚才虚幻了许多,他的力量有所减损,此刻脸上的怨毒几乎要滴下来,“心魔是不能杀死的!”
谢云流横刀身前:“心魔不能被除了宿主之外的人杀死。不过你就不好奇,忘生折磨多年执念难断,怎么就突然就让你长得满肚肥肠?”
长着谢云流面容的心魔一时之间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你……”
可下一句话还没说完,只见谢云流拧身一跃,刀锋直奔他面容斩来,刀光盈月,神锋之下好似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
“心魔,不可能被除了宿主之外的人杀死……你徒劳……”心魔一句话还没说完,下一秒只见刀身没入自己胸膛,以伤口为中心,他的身体在缓慢地破碎风化。
谢云流抽出绝地天通,抖去不存在的血迹背身收回鞘中,刀身入鞘,发出咯噔一声。心魔重重摔在地上。
“死到临头还这么多话。”
“呃……呃……你怎么……”
谢云流垂下眼睛看着他:“怎么做到的?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进入李忘生的识海的吗?”
他抬眼环顾四周没有边际的虚白,感慨道:“天道剑阵,化实为虚,化虚为实,阴阳相济,虚实相承。我师父真是伟大极了,以芥子承大道,制造出这样一个非虚非实之地,让我们能破魔斩鬼。哦,还忘了告诉你了,我曾经经历过的另外一个非实非虚之地是沉剑狂窟,在那里我斩杀了我的心魔。”
“所以,砍心魔有点经验,你不用客气。”
心魔的眼中射出最后一丝怨毒的光芒,而后化为一捧细沙,重新融入脚下的纯白地面。
谢云流跑到李忘生身边蹲下,查看他的身体状况。确认无事之后,他松了口气,但李忘生依然双眼紧闭,还没有醒来的迹象。
身后传来脚步声。李忘生转头,他怔忪片刻,叫出那个怀念已久的称谓:“师父。”
眼前的吕岩是记忆中年轻的面容,他点头应道:“这么多年没听到了着实有点怀念啊。”
“师父,我这是……死了吗?”李忘生愣愣地问。
“还没有。”吕岩诚恳道。
“哦……那,我是快死了吗?”
“呃,也没有。”吕岩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李忘生还是这么老实,“你被你师兄救了。”
李忘生惊讶地睁开双眼,少见地失态,“什么?”
随即他又想到什么,“那师兄呢,他没事吧?”
吕岩想到九老洞里那一地的血,决定先撒个善意的谎言:“从结果上来说,是不会有事的。”
李忘生皱起眉头,但也放下心来。
吕岩决定换个话题:“你的心魔被斩杀了。你现在可以说是心境圆融了。”
李忘生露出疑惑的表情:“师父,我不明白,我不是已经完全陷入心魔了吗……”
得,又绕回来了。吕岩想了想,决定还是实话实说:“你师兄替你砍的。”
李忘生的眉头皱得更深:“心魔不是只能自斩吗?师兄怎么做到的?”
吕岩道:“忘生,我们是怎么以天道剑阵诛杀月泉淮的?”
“我们七人布下天道剑阵,化月泉淮意识于阵中,化虚为实,与月泉淮过招。”说完,他好像意识到什么,“您是说师兄利用了天道剑阵。”
吕岩点头:“是的。倒也不能说利用,而是天道剑阵就是你们命中应有的一劫。天道剑阵,化大道于一隅阵法之中,此间是人为开辟出的非实非虚之地,但这不代表它脱离了大道约束。相反,它将大道运行于一个有限的区域,正如鲸行于浅滩,虎涉于矮草,大道的痕迹也会更明显。”
“尤其你们二人还是阵眼,因此如盈虚相济、阴阳更迭这些天然之理在你们身上的作用就会更加显著。云流短时间内失去全部内力,你多年无异状的心魔在大量内力滋养下成你一人难以招架的岌岌可危之势。所以可以说天道剑阵是你此劫之始。既然你一个人无法招架,此劫又是你和你师兄两人应中,故而你们又回到这里,重新启阵伏魔。你显虚为实,放出心魔,你师兄承你之后,诛杀魔障。由此始,由此终,大道收束,此劫才算渡得完满。”
“原来如此。”李忘生听明白了,但还不等他完全消化,吕岩又抛出另一个问题。
“忘生,你想成仙吗?”
什么?李忘生太过惊讶以至于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才道:“师父,我没想过。而且我,我修行不过尔尔,怎么能够成仙呢?”
吕岩看着他,温声道:“忘生,大道三千,每个人飞升的缘由都不相同。你修行成果已不必再说,前有为天道诛杀月泉淮,现在又破除心魔,心境圆融,你可以飞升的。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复作天然去,可以斩尘寰’吗?”
“原来,我闭关中听到的那个声音真的是师父。”
吕岩笑着点点头。
可以斩尘寰。成仙,是悬在每个修道者面前的水月镜花,因为太好了但也太遥不可及了。只是他原本以为凭自己的资质,不可能像师父一样踏进那扇大门,于是从不想这个,只放眼人生有限的百年。可当这个机会真的来临,他的心还是不可避免地激动起来。
但是也只是一瞬,他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那师兄呢?”
吕岩看着他,目光有些疼惜有些不解:“我以为你知道,这条路不是云流喜欢的。”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比起虚无缥缈的得道飞升,他师兄的道是轻剑快刀,飞花携酒,是青山枕尽,绿水系身,是剑心明如冰,天地两无拘。
那是一条,热闹的、鲜艳的、自由自在的道。
他和他曾经都以为他们两人是走不到一起去的。但是现在,李忘生突然意识到,也许他可以试试,试试去划船、去看长安第一支杏花、去赏舟山海上的明月。
于是……
“不了,忘生不想成仙。”
吕岩叹了口气,但又露出一个意料之中的笑容:“唉!我就知道!儿大不中留啊!”
“什、什、什么?师父你!”李忘生绯红了整个面孔,整个人跟从热水里捞起来没两样。师父不是已经成仙了吗?怎么还这样调侃人!
吕岩笑道:“先别着急结巴,你看你身后是谁?”
李忘生转身,正好与同样转过身来的谢云流四目相对。还没等他行礼问好,就被谢云流一把抱进怀中。
“太好了。”谢云流埋在他肩膀上闷声道。
“师兄……”李忘生红着脸从他怀里退出来。
吕岩对两位弟子在自己面前还如此情不自禁的做派十分无语,不禁抱臂观之:“我说,你们俩还没过明路呢。”
两人闻言俱是一愣。谢云流虽然也有些不好意思,但反应快得很,坦荡一跪:“师父大人在上,我要和忘生在一起!”
吕岩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自己的大弟子怎么活得跟自己在人间的岁数差不多了还是泼皮猴子!再看自己小弟子,虽然没有没脸没皮地喊话,但也跟着他师兄一齐跪下,小媳妇似的红着脸。弄得跟拜高堂似的!
师门不幸啊!他摇摇头,但是还能怎么办呢,自己养大的孩子,当然是宠着了!
“好!就当你俩拜了高堂了!这些年了,你们也算苦尽甘来了。”年轻的吕岩摸了摸自己还不存在的胡子,吩咐道:“忘生起来,云流别动。”
李忘生默默站起来,一切似乎是熟悉的记忆重现,在中条山的记忆。
吕岩背着手走到谢云流身边,抬手先是一个暴栗:“这些年闯了多少祸!”
头顶挨了揍,心里却是甜的,谢云流先是笑,而后笑着笑着流出了眼泪:“请师父责罚。云流这次抄多少经书都愿意,绝不讨价还价。”
吕岩笑着摇摇头:“晚啦!师父已不能再批阅你罚抄的经书了。我只是世外仙人留于此的一道旧日残影,你们离开了阵中,我也会跟着消失。毕竟阵外早已天翻地覆了不是吗?就像你们也都长大了。”
谢云流抓住重点:“留?您的出现是早计划好的?”他脑中电光一闪,想到了他做的那个在沉剑狂窟中的梦。“我梦中绝地天通上的那些字……”
吕岩点点头:“对,是我留的。那世外人早料到你俩会有此一劫。此劫应天道除魔启阵而生,故留我在此,等着你们应劫也等着你们化劫。”
“所以,”吕岩补充说,“你俩的事,我早就知道了哼哼!”身为一道旧日残影,吕岩承受了太多太多。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该送你们出去了。”
“等等,师父!”
吕岩看着谢云流。
谢云流重新跪下。
“弟子不孝,行事狂悖,牵连纯阳,践私心之举而害无辜,此为一错;远走他乡,经年不归,负师恩父恩而难偿,此为二错;桎于心魔,困于人言,放任激愤,偏于武道,甚至让风儿因我而死,此为错三。请师父责罚。”谢云流每说出一个错,便叩一个头,三错,结结实实三个响头。
李忘生眼圈泛红,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吕岩百感交集,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起来吧,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也因此得到了教训,我也没有什么能再罚你的了。师父,早就不能再为你们做什么了。”
“师父,还有最后一件事。”谢云流轻声问道,“你在那里过得开心吗?”
“我很好。太上忘情,知有情而不及情,清净澄明。”吕岩看着面前的弟子,仿似又看到了当初扬州街头那个赤子之心的小小少年。
谢云流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吕岩微笑起来,轻轻抬起左手,纯白世界如雪雾消融,露出了九老洞中的本来面貌。回到现实,谢云流最先感受到的是失血带来的冰冷和眩晕,逐渐模糊的视线中,有几个人影正向这边跑来。而后是李忘生的声音,他在喊。
在喊什么?
听不清了。
清早,鸟鸣清悦,窗外的梅枝条旁逸斜出,冰天雪地中绽开宜人清香。于睿挑了几枝剪下带回屋中。屋子里暖气融融,地龙烧得火热。于睿先把梅花插进梅瓶,而后坐到床边的椅子上给谢云流把脉。他们刚进九老洞的时候差点没吓死,满地干涸的鲜血,谁能想到大师兄能弄出这种阵仗。大家几乎以为大师兄要死了,还是五师弟看出人还有气,这才发现大师兄胸前伤口处似乎被精纯内力护着,于是手忙脚乱把人带回纯阳宫照料。好几天的补血药材灌下去,大师兄的脉象才稳定下来。
但是这几天于睿真的很好奇——大师兄不是内力尽失了吗?护着他伤口的内力是谁加的?难道是掌门师兄?可是掌门师兄不也一直昏迷着,直到他们进洞才醒吗?他俩在九老洞中发生的一切都太过神奇,让于睿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在这几天里被越吊越高,越吊越饿。可掌门师兄这几天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大师兄,累得眼下青黑怎么都消不掉,还瘦了几斤。于睿一时之间也不忍心发问,只能祈求大师兄快些醒来,让大家紧绷的神经都松懈下来。于是便戳了戳大师兄的手腕,大师兄啊大师兄你到底什么时候能醒啊?
谢云流睫毛颤抖了两下,而后便睁开了双眼,完全不给于睿一点反应的机会。于睿被吓得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大,大,大.......”天呐,她现在戳人一下竟然有这么强的唤醒效果吗?
“大师兄。”谢云流自动帮她补齐她要说的话,嗓子嘶哑,是昏迷太久的后遗症。
于睿却脚不沾地地跑出去,什么气度礼仪全都丢得一干二净:“快去告诉掌门,大师兄醒了!”
李忘生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厨房给谢云流熬药材。在氤氲的药雾里,他苍白得几乎有些易碎,看着盅中沸腾的褐色苦汁子,不知道在想什么。这时一个小道童跑过道:“掌门掌门,清虚真人说‘快去告诉掌门,大师兄醒了’!”
宫中的弟子们从来没有见过自家掌门以这样的速度起身出门。
李忘生呼呼喘着气,甚至用上了梯云纵。他走得太急,落地时一个踉跄摔倒在雪地里,也顾不上掸去身上的雪,提起衣摆向玉虚宫后的厢房跑去。
“喂,别跑过头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他脚步一顿,而后慢慢地转身。
是谢云流。脸色同样如琉璃般透明的谢云流,披着大氅站在廊下,手里提着一枝红梅:“咳咳,这个不是华山第一枝梅花,也不是纯阳宫开的第一枝梅花……”
李忘生突然意识到他的用意,假装不满:“啊,那怎么办?”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对谢云流说话。
谢云流把花塞进他怀里,梅香沾了两人满袖。
“怎么办?那就等我们病好,趁早下山,共看山河!”
李忘生微笑起来,一如当年:“那就多谢师兄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