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背景] 【完结】玲珑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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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春 | 2025-6-28 23:31:42 | 显示全部楼层
 玲珑玉(七)同游

  出来有一会儿了,一路无话。谢云流好像只是单纯想出来走走,偶尔停下在路边摊子上买东西。河道边花枝横斜,李忘生踩着落花,跟在他身后。时近傍晚,游人却一点不少,明日不愧是花朝节。

  他看着谢云流买的东西,花灯、糖葫芦、风筝、桂花琥珀糖,提了满满两手。似乎都是孩子喜欢的东西?师兄这是要买给哪家的孩子?一会儿可是要去拜访哪家故旧?

  忽然谢云流转过头问他:“你要划船吗?”

  啊?李忘生的思绪被打断,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着谢云流。谢云流指了指旁边水上,新柳如烟,游船行于水上,波光呈金,大大小小的船,都是趁着花朝节出来游春吹风的人。

  他想了想道:“好。”

  谢云流招手,船家停下来。这种专做租赁的小船不稳,他先上去,向岸边的李忘生伸出手,李忘生把手放上谢云流掌心,谢云流一拉一带,他顺着力道跳到船,船身轻晃,他不可避免地倒进他怀里,鼻端嗅到一股清苦的药香。他看向谢云流左肩,左肩的衣服似乎被什么垫高了点。

  船家是位须发皆白的老大爷,看着两人,谢云流虽然发染霜雪,但面容年轻,看不出到底什么岁数,带着李忘生说不准是父亲带着儿子还是兄长带着年纪跨度大些的弟弟,于是扶着桨道:“两位!请进舱内入座,小老儿要划船了!”

  小小的船篷,光线透过竹蔑之间的缝隙,照在衣服上斑斑驳驳的。篷内的炉子上有船家准备的茶水,袅袅飘着热气。谢云流问道:“船家,茶水怎么卖?”

  船家闻言笑道:“不要钱!您要是渴了,自己倒就是了!杯子在桌子下。”

  谢云流翻出杯子先倒了点尝了尝,而后才拿出第二个杯子,用茶水冲洗了一遍,才倒了半杯推到李忘生面前。茶水有些烫,李忘生轻轻啜了一口,茶叶成色一般,但是此刻春风轻轻吹拂在身上,也别有一番滋味。他捧着杯子,低头对着小桌发呆。

  谢云流突然开口:“我还挺喜欢坐船的。”

  “嗯。”李忘生应了一声,静静等着谢云流说接下来的话,毕竟这句听起来像什么铺垫,但是谢云流却没有再说第二句。船舱里一时默然,只有船家木桨打水的声音和游人的欢声笑语远远传来。

  这样的沉默似乎在预示着什么。是时候了吧?李忘生试图放平呼吸,但心脏却不听他的跳得剧烈。他喊出那个熟悉的称谓:“师兄。”

  “你喜欢坐船吗?”

  两人同时出声,面面相觑。谢云流脸上也有些错愕,“呃,你先说。”

  李忘生也无措,眼下倒好像是他提前戳破了什么。于是硬着头皮,“还是师兄你先说吧。”

  谢云流放下杯子,眉目舒然,闲闲道:“扬州这个时节坐船观赏最好。但是我也没问你喜不喜欢坐船?或者你有什么想做的喜欢的?都可以告诉我。”

  而后他顿了顿,话尾里带了点笑音:不叫前辈了吗?”

  李忘生血液冲上脸颊,面上一片滚烫,假失忆这事做得漏洞百出,不敢想谢云流已猜到多少。

  “不过前辈和师兄比起来,还是师兄听着顺耳些。但你要是喜欢,叫前辈也行。毕竟,”他伸出手来比了一个高度,笑道:“你现在看起来只有这么高。”

  “是十三岁还是十六岁?”

  “大概就这个岁数之间吧。”

  “这就是发生在你身上的全部变化?”

  李忘生点头:“除了身体缩小外,别的一切如常。对了,师兄,你的内力?”问及这个,他眉头紧锁。

  谢云流看着他担忧的神色却勾起唇角,话也说得云淡风轻:“自离开华山,我的内力就一直未能恢复,开始还有两三成的样子,但运转起来十分滞涩。直到你来舟山那日,我内腑之中突然一阵疼痛,然后于师妹给我诊脉,说内力全部失却。除此之外我也没别的。”而后他话锋一转,表情也凝重起来:“只是,忘生,于师妹说你从纯阳出发时就一直噩梦不断,真的除了变小之外没有其他问题吗?”

  心魔。这两个字沉沉压在李忘生心口,果然还是瞒不住。

  李忘生手指抚上袖口暗绣的花纹,对于这个问题他早就准备好了答案。

  “让师兄担心了。”他直起身子,变坐为跪,双手交叠,俯身欲拜。

  谢云流扶住他的手臂想阻止。

  李忘生却让开谢云流,一丝不苟地拜了下去。谢云流皱起眉头,手无奈地放在半空——李忘生这几十年如一日的犟种!

  “我想,我并没有怪你。”他捏了捏鼻梁,语气中满是无可奈何。

  李忘生的眼睛黑白分明:“忘生自负多年清修,此次为心魔所扰,羞恼之下不知如何面对,才谎称自己失忆。忘生行事无端,欺骗师兄,害得师兄为我烦忧,是忘生的不是,请师兄责罚。”

  又是有理有据、无可指摘的道歉。礼、义、事发缘故,李忘生不曾有一个遗漏,甚至出了心魔这样的大事,他也要记得把错先揽在自己身上,是他自负轻狂。谢云流已经很久没有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了,他从前就最讨厌李忘生这样。明明假装失忆的时候对自己这样坦诚,为何现在又生疏起来呢?他气不过,也往后退了些,俯身向李忘生一拜!

  “师兄!”李忘生吓了一跳,不由自主想站起来扶他,却一头撞在了船顶上。

  船家在船尾哈哈笑起来:“两位怎么在还在船上对拜起来了?小公子,听小老儿一句,就算你师兄做错了什么,看他比你大这么些岁数的份上,也不该让他给你行此大礼啊哈哈!”

  李忘生涨红了脸颊,向船家解释:“老先生,没有的事情。师兄和我闹着玩呢。”

  李忘生窘迫,谢云流心情却明朗起来——难道只准李忘生气他,不准他也放肆一回?再说他本来就是很放肆的人。这下连带着那点横隔多年的陌生也消失了——李忘生啊,根本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嘛。一种隐蔽的安全感在他心底蔓延。

  “你为何要和我道歉?我又没有怪你。”

  李忘生咬着嘴唇:“我做错了。”

  言下之意,错了就是错了,他不解释,他愿意认罚。

  “我怪你了吗?”谢云流问。

  李忘生怔怔地看着他,“我骗你,你不怪我?”

  谢云流没有立即回答,反问道:“忘生,变小之后开心吗?”

  李忘生垂下眼睫,斗笠、复杂的衣带结、扶着他的眺远的那双手,他没法否认:“世事繁杂,再怎么修清静也难免为其所累,偶尔当一回孩子确实很好。”

  他说得迂回,谢云流却听懂了,他勾起唇角,眉眼飞扬起来,依稀还是旧日的神采:“既然开心,那我为何要怪你?”

  傍晚太阳的光茫收敛了,天空一片橙红,暖光倒映在谢云流眼里,那双眼瞳又一次这样专注地注视着他,李忘生一颗心跳得惶惑,他直觉师兄似乎已经知道了太多,但是他不敢猜。

  谢云流见他又低下头什么都不说,挑起一边眉毛,流露一丝戏谑:“还是觉得自己错了?那好,我罚你。”

  “就罚你护送我回华山吧。”

  李忘生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他本等着自己发落,但明梏扔下来了,却像一团杨花飞落,轻飘飘地砸在眼前。

  “行吗?”

  李忘生握紧双拳,“不……”

  突然他被猛地一拉,趴在桌子上,和谢云流的呼吸贴得很近,清苦的药香浮动在他鼻息间,师兄抬手捧住他的侧脸,他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

  “别动。看角楼。”

  李忘生靠在谢云流掌心顺势从小窗看去,角楼在河水那边若隐若现,上头有一个正在搭箭的身影。

  “看到了吗?”谢云流问。

  “嗯。”李忘生默默计算了一下角楼和他之间的距离,“还有吗?”刚才注意力一直放在谢云流身上,每次和师兄相处总不自觉地紧绷起来,忘了注意四周状况了,他有些懊悔。

  “还有一个,近点,在对面的船上。我解决的近的,你解决远的?”谢云流放低了声音,也许是因为太近了。说话间的气息轻轻吹拂在李忘生耳廓上,有些痒。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放平呼吸,指尖剑诀已经成型,“好。”谢云流也已拔出腰上短刀,右臂振然一掷。两道冷芒自两人手上飞出,角楼后夕阳欲坠,那杀手在一片鲜红中慢慢地瘫倒下去。同时背后也传来重物落水声音。船家大喊一声:“哎呀,怎么有人落水了!血,还有血!”

  看来师兄那边也得手了。事成。可谢云流却没放下捧着他脸颊的手。他往后一退,谢云流才收回手臂,两人的呼吸这才解开。

  谢云流转身向船尾道:“船家,送我们上岸吧!”

  “哎哟!确实该回去了!这河里好像死人了!明日还是花朝节呢!小老儿看官府都已来了!”船家摇起桨向岸边驶去。

  官府?李忘生掀起帘子看了眼,岸边确实有身着吏服的人集聚,他转过头看向谢云流,“看来师兄这段时间都没有好好养伤。”

  谢云流眨了眨眼,笑道,“何以见得?”

  “师兄你身上药味儿。我昏迷这么久,如果这段时间里你一直好好养伤,身上的药味不至于这么重。那说明师兄你最近有频繁动过兵器。其次,如果这两个杀手只是今日偶然遇上,师兄你不会让我不留活口。而且,官府怎么会来得这么快,除非有人早提醒他们要注意。所以,一定查了好几天吧。”

  谢云流点点头,“嗯。查了几天,杀了几个。”又点了点外头,“就还剩下这俩。”

  “何必急着查,你伤在肩膀,又中的是重雪。反正我们住在兴威镖局。”李忘生出来时才发现原来他们落脚的院子在兴威镖局内。他早就听说因为披星阁主左伶的缘故,刀宗和扬州兴威镖局关系匪浅,不少弟子出师门后会选择投入兴威镖局一边走镖一边行走江湖,在江湖,兴威镖局几乎可以等同半个刀宗据点。

  “忘生,你这是在担心我的伤吗?”谢云流问得猝不及防。

  李忘生低垂眉目,拱手道:“关心师兄身体康健,本就是师弟应该做的。”

  “嗯,你说得对。”谢云流应得很是直接,“所以。”故意止住了话音,笑意藏在眉梢眼角,他就这么看着李忘生。

  李忘生心中警铃大作,从小养成的预警机制让他明白谢云流摆出这样的态度绝对是有什么后招在等他!

  “忘生你看,师兄是不是也得去华山?”谢云流问他。

  李忘生点点头。

  “师兄是不是受伤了?”

  李忘生又点点头。

  “所以,既然你这样关心我的身体,那你接下来就护送我回华山吧。”

  其实刚醒来的时候,李忘生就做好了接下来的打算——他要在这里跟谢云流就此别过。心魔已成燃眉之势,他必须要快些解决。虽然怎么解决、什么时候能解决,他什么头绪也没有。但就算解决不了,他也决心要离谢云流远一点。所谓心魔,贪嗔痴历数,说到底,无非就是执念二字。他的执念是什么,谢云流现在应该还不全然知道,但要他在他身边待得时间越长,越不可能瞒住。而那种情况绝不能发生,因为谢云流一旦知晓,一定会觉得救他是他的责任,而他越这样,他就越不可能绝了念想。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尘埃落地,他只求他们能重新做回师兄弟。太贪心,反而会得不偿失,这个道理,不久之前不才用谢云流的血重新印证过吗?

  但谢云流话说到这个份上,他有什么理由拒绝和他同行呢?

  他看着船舱里谢云流买的那堆吃的玩的,“师兄,你买这些,可是扬州有什么故旧要拜访?要是这样,你不妨在扬州多留两天?”

  “这些啊,”谢云流微笑起来,伸手拉过其中一个包裹三下五除二拆开,从里面抓起一块东西,不用分说地塞到李忘生手心,“我都是凭借记忆买的。”

  手掌展开,李忘生的手心静静躺着一块饴糖。

  船尾传来船家的声音:“两位客官,到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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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春 | 2025-6-28 23:32:13 | 显示全部楼层
 玲珑玉(八)摘月

  甜蜜的气味、甜蜜的色泽。只是这样看着都觉得很甜。

  可是……

  “师兄,我只是身体变小了,不是真的孩子。你不需要这样对我。”

  他牵过谢云流的袖子,将糖重新放回谢云流手中。

  谢云流看着自己掌心琥珀色的结晶,“那看来我失策了。”

  “嗯?”李忘生没明白。

  “本来还想着要是你要是不愿意我跟着你一起回华山,我就拿这些贿赂你。现在看来是没用了?”

  李忘生努力想让自己的语气轻松听起来轻松些:“是啊,师兄,你这次可贿赂不了我了。”

  却不想谢云流语气轻松道:“好。那我们就在此分开吧。分开走,但纯阳再见行吗?”

  李忘生讶异,这样容易?

  谢云流撑着下巴,眉眼中这才流露出一点真正的笑意来,睫毛在眼角下划出一道锐利的斜线,“没问你为什么半路踹下我的原因?你想告诉我的时候会告诉我的,对吧?”

  “有时候想得到一个答案需要一点耐心。忘生,我并非是学不会教训的人。”

  李忘生心头如巨锤捶上,震荡不已。可船家突然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哎!两位!太阳都没了哦!该回家去啦!有什么话回家再说咯?”

  谢云流哈哈大笑,答道:“说得是,我们得回家了!”拿起身边那些东西,向李忘生伸出手,“走吧,先回去。”

  话被打断了就再不知怎么说出口了。李忘生走在谢云流前面,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但是师兄的脚步声却不缓不急地和他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晚风轻柔,节日前夕的街道灯火通明,行人相携走过。李忘生站定,身后的脚步声也停下,他向前,身后的脚步声又跟上。

  李忘生悄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封闭了自己的听觉,向兴威镖局方向走去。

  兴威镖局李忘生的住处,于睿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谢云流和李忘生还没用回来。但李忘生吃药的时间到了。温蘅已经离开,她本来就是被谢云流连发几道急件催过来的,蓬莱还有事,她得回去处理。走前将剩下几日的药方交给她,提醒说,李掌门的病症终究还是心病,药石之力终究有限。

  心病。谁不知道是心病。

  药碗上热气蒸腾,化作几缕薄烟袅袅而上。大师兄内力俱失,掌门师兄疑似心魔缠身,还失去了记忆。而且她猜想,掌门师兄的心魔应该就是……哎,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扶额,长叹一口气。

  门口传来脚步声,她抬眼望去,是李忘生回来了。

  李忘生见她和桌上的药碗,有些歉意,“等很久了吧?”

  “没有很久,药还热着。”于睿推过药碗。李忘生一饮而尽。谢云流这才提着东西走进来道:“师妹,这些还麻烦你收好。”

  于睿好奇,怎么一起出去的,回来时大师兄却落在后面这么多?看他放下东西,好奇问道:“这些是什么。”

  谢云流温声答道:“哦,买的零碎的小玩意儿。”

  李忘生喝得太急了,一滴药汁从他嘴角溢出,谢云流从怀里掏出一片手帕伸手放在桌角。

  “行了,我先走了。”他转身向外走去。

  于睿奇怪,不对劲!这两个人太不对劲了!怎么感觉大师兄和掌门师兄之间发生了什么?

  温蘅看了看站在桌前垂着眼的李忘生和转身离开的谢云流的背影,示意李忘生桌角的手帕:“小道长?”

  李忘生默了默,没用动那块手帕,手背擦过嘴角,看向于睿:“师妹,准备一下,明日我们出发回纯阳。”

  啊?于睿震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清虚子也是见过各种大世面的人了,许多人都道她有勇有谋,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可这段时间,各种“惊吓”跟糖葫芦似的一颗挨着一颗,让她有些难以承受。

  “掌门师兄!你恢复记忆了?什么时候的事?”

  “这件事,说来话长。收拾一下,准备回纯阳吧。”李忘生尴尬不已,一辈子都没有第二次的在私心急智下扯的谎,没想到要自己出来戳破一遍又一遍。所以一定要走,要离师兄远一点。他说谎的水平不过如此,再多待一刻,早晚在谢云流面前败得不可收拾。。

  于睿想了想,斟酌着开口:“那大师兄呢?”

  “大师兄也会回去,但不和我们一起。”

  于睿确定了。虽然只出去了一会儿,但谢云流和李忘生之间确实发生了什么。她应下:“好。我这就去准备。”

  于睿踏出门槛,和李忘生院子连接的道路是一条游廊,悬着垂着彩络的灯笼,谢云流就坐在尽头廊下,看见她来了问道:“忘生吃过药了吗?”

  “吃过了。大师兄怎么坐在这里?”虽说已是春日,但廊下夜露深重,谢云流内力全失,肩上的伤也还未养好,最好还是不要坐在这里。

  谢云流指了指天上,夜空澄澈,月亮高悬天际,照得人间纤尘俱无,“我在看月亮。”

  于睿也坐到栏杆上,学着他抬头向天空望去,“我记得师兄的住处地势更高,在那边赏月岂不视野更佳?”

  谢云流轻轻一笑,“那也不是好地方。”

  “何解?”

  谢云流挑了挑眉,“我以为师妹你应该知道。”

  于睿默了默,问道:“大师兄,掌门师兄假装失忆的事情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比你早一点吧。”

  “那你是一直喜欢月亮呢,还是知道了什么才开始喜欢的呢?”

  “从前月亮只敢自赏,现在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把他摘下来。”谢云流比了一个探取的手势,月亮盈盈在他指尖。

  于睿皱起秀气的眉头,“但是现在的时机……”

  谢云流转头看向于睿:“你是指他的心魔?”

  于睿没想到掌门师兄在大师兄面前暴露得这么彻底,多年辗转的心意就这么轻飘飘地挂在眼前这个人口中,看着谢云流现在这张云淡风轻的脸,恼怒一下冲了上来:“大师兄既然什么都知道了,即使不谈什么真心不真心,就算为着同门情谊,你又何必选在现在?难道真是多年怨恨难消,非要看他道心破碎,身败名裂不可?”

  谢云流垂下目光,对这番指责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问她:“师妹你知道我去过沉剑狂窟吗?”

  于睿深深吐出一口气,尽量缓和了口气,“有所耳闻。听说大师兄还在沉剑狂窟中得到了一把刀,叫绝地天通。”

  “嗯。但这些都不是我那一趟最大的收获。”他点了点自己胸口心脏的位置。

  于睿好像知道谢云流要说什么了,“大师兄你是说……”

  “难道心魔只能看破执念,斩断愿念,非要不求不要才能解脱吗?我还有一个办法。”他转头看向于睿,月光把他的眉目照出一片如雪的坦然,“我来做解开李忘生心头乱麻的人。”

  “时候不早了,师妹你早些歇息,”说着他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你和忘生的行装我已经派人准备好了。”

  “大师兄!”于睿叫住他。

  “嗯?”

  “你要做解铃人,掌门师兄不一定会配合。”

  谢云流笑着摆了摆手,“这个嘛,你不用担心。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不过,”他又点点于睿,强调说,“到时候你可得配合一下我。”

  于睿楞在原地,她这才意识到谢云流等在这和她说了这一大通话是为了什么——原来是要拉她做同党!她可还没答应呢!

  清晨日光熹微,鸣鸟啁啾。镖局门口,一架两马拉着的宽敞马车停在阶前,整装待发。李忘生正在跟总镖头寒暄,总镖头来送行,话过两圈,该是启程的时候了。李忘生又回头看了一眼,来送别的人身后紫藤花泼泼洒洒地开在墙头,门庭里再没跨出别的什么人,谢云流真的没有来。

  “掌门师兄?”

  “没什么,走吧。”李忘生掀起车帘钻了进去。

  “驾——”车夫一身长喝,马蹄声规律而细碎,车辙转动,身后的兴威镖局逐渐远了。而随着马车驶入主街,节日的畅言欢声不绝于耳。

  李忘生掀起帘子往外看,扬州城门就在眼前,城门大敞,热闹便从城外的青山一直流淌到十里长街,这门是节日许可的证明,可对他来说,却像一道巨大的关隘,他靠在车窗上,合上双眼,让微风轻轻吹过面庞。

  又是一年花朝节。依旧是一年花朝节。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车顶上传来一声细微的声响,像鸟儿飞上枝头。

  树枝剧烈晃动了一下,树下坐着的李忘生抬起头,阳光透过枝叶缝隙落在他面容上,他不禁眯起眼睛——原来是一只鸟掠过。

  马车在路上撞坏了车辙,一时之间无法赶路,正好行路途中口渴疲惫,于是他们停在这条官道边上休憩,这里有一座小茶棚。

  “茶来了!”

  粗糙的黄陶茶碗摆上桌,碗底沉着几片疏大的茶叶,不说是茶还以为是什么树叶,喝进嘴里苦得很。不过在荒郊野岭的也没什么好嫌弃的,有一口热水就不错了。李忘生捧着茶碗喝得很仔细。他身体仍然没有任何变化,但内力一直在恢复,刚刚变小时,内力只有过去六成,而这一路内力逐渐盈涨至天道剑阵前的水平,内力激荡在内腑之中,甚至隐隐有突破过去瓶颈的趋势。同时梦却做得更多了,几乎一陷入睡眠,就会坠入他和谢云流的少年往事之中。而在那些梦境中,事件总会导向让他无法忍受的方向,挑动着他心中种种欲望和负面情绪。心魔不仅要折磨现在的他,甚至连过去那一点记忆都要全部改写,将他的七情六欲当作可以随意凹折的铁丝,直到他崩溃的那一刻。

  于睿看着李忘生的脸色,面容上的疲惫是掩饰不住的。但这段时间,李忘生连对着她都未曾吐露一言半语。她担忧地看着李忘生。

  李忘生察觉到她的目光,“怎么了师妹?”

  “掌门师兄,”于睿托着腮,“你好像有点不太开心。”

  李忘生垂下眼睫,“……只是心魔未除,我有些心烦罢了。”

  于睿斟酌着开口:“那,师兄你是怎么打算的呢?”

  李忘生放空目光,将视线远远投掷向茶摊下方的山谷。官道未改前,这一带曾是商旅落脚地,很是繁华过,而现在不过一荒野乡村模样。

  “……不知道。如果一时半会儿没法解决,也许会闭关个几年。”李忘生捧着茶碗,茶水已经喝完了,但碗面上还残留着一点温烫的感觉,不知怎么的他觉得有点冷,“过几年再看吧。”他向于睿展出一个宽慰的笑容。

  如果一个执念大半辈子都为它辗转反侧,几年的时间又怎么够忘。于睿知道,李忘生的意思绝不是几年,也许是接下的岁月,他都打算不见谢云流了。掌门师兄做得出的。

  “师妹别担心了……”

  而后空气突然扭曲了一下,似乎一股冰冷的风掠过,李忘生的袖口微不可见的晃了晃。他看向远处旧官道,此刻天色暗淡,似乎将要下雨,远处的苍绿变成一片浓重的墨绿色阴影。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头涌起一股熟悉的怅然,好像那个地方有什么正等着他。

  “那边……”李忘生起身走向茶棚外。

  身后于睿喊住他:“师兄,等一下……”

  一滴水珠坠落在李忘生额头上,划过眉骨,含在眼窝里,好像一滴泪。下雨了。

  “怎么了?”他转头看着于睿。于睿这个孩子,太聪明,从小撒谎就很在行。只是李忘生是看着她长大的,她撒谎时旁人不会注意的细节他会知道。何况她现在还很着急。

  “掌门师兄,下雨了,就别……”

  她话音未落,李忘生已腾身而起,几个起落就来到这条废弃的官道上。鲜血如练,从倾斜的坡道上蔓延而下,十几个山贼尸体倒在地上,身上的利器伤痕干脆利落,皆一刀毙命。

  随着最后一刀挥出,雨幕被刀气分割形成一道整齐的端口,并向远处推进,最后一具尸体倒下了,横刀抽出,血珠从刀尖滑落,刀身不染如雪,谢云流收起刀,扶了扶斗笠,转身欲走,却看到鲜血尽头站着的李忘生。

  他握紧了刀柄——还是撞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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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春 | 2025-6-30 16:59:40 | 显示全部楼层
玲珑玉(九)春秋

  雨下得这么大,这个人都不知道遮一下再来。谢云流走过去将斗笠扣在李忘生头上,半跪下来为他系上绳结,绳子收束在李忘生颌下。

  “怎么不打伞?”

  李忘生沉默地,像一块覆盖着青苔的石头。

  谢云流垂下眼睛,雨水滑过眉骨,他的眼神洇在水珠后头,“忘生,先去避雨吧好不好?我很冷。”

  李忘生偏头错开视线:“跟我来。”

  还好,至少还愿意说话。谢云流松了一口气,跟上他的步伐。

  茶摊处,于睿正在发愁——她预感,大师兄是暴露了。但是怎么暴露的呢?掌门师兄是怎么发现的呢?这俩人是有什么心灵感应吗?这一路她和大师兄虽有联系,但指限于她通过鹦鹉单方面向谢云流传递位置和掌门师兄的情况。她并不知道谢云流的位置,只能猜测他离他们并不远——因为鹦鹉常常一日来回。

  直到今天马车莫名其妙在路上撞上石块撞坏了车梁,他们下车检查情况,小鹦鹉这才趁李忘生背身的那一刻在她手心放下谢云流的第一封信,是一块树皮。

  字字凌厉见骨,是用刀刻出来的。

  “西南方马贼劫道,我去杀。停止行路,就近休整。”

  于睿转向李忘生:“掌门师兄,天色也不早了,今天就别赶路了,附近有个村子,我们先去歇息一夜,等车修好了再走吧……”

  很顺利,李忘生随她来到了坡上的茶馆,于睿一边给李忘生倒茶一边想着谢云流的计划——大师兄将如何做这个解铃人?须知大道与心互证,大道无穷,心亦无穷。而一颗人心,万万数的念头,该如何才能做到抽理清楚?于睿想不明白,于是咽下苦茶,希望这一路要少点再少点曲折波澜。她看着李忘生憔悴的面容如是祈愿。突然,李忘生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看向西南处,于睿心中暗道不好,刚想阻拦,但李忘生已经腾身而起。

  看着李忘生身影消失在苍翠处,她无奈地坐在凳子上,那只翠蓝色的小鹦鹉不知从何处飞来落在她的肩头,安静地梳理着羽毛。她抚着肩上那团毛茸茸叹道:“真愁人啊......”

  眼前烟雨蒙蒙,像那两人迷茫的前程。

  突然小鸟钻进她袖中,一顶斗笠自坡下出现,是李忘生,后面跟着的,好巧不巧,就是谢云流。李忘生没有说话,沉默地坐回于睿手边,谢云流选择了他左手边的位置,一时寂静无声。于睿左看右看,最后硬着头皮道:“掌门师兄,你和大师兄身上都湿透了,要不先去换个衣裳吧?”

  李忘生同意了,他点点头交代道:“师妹,你去问问村中可有可以留宿的地方,今晚不走了。”顿了顿,又补充说,“地方不拘好坏,只要能烧热水。”

  谢云流咳嗽了两声。

  于睿正巴不得此刻能离开他俩,“我这就去问问。”

  “等等,”谢云流叫住她,伸手抛出什么,于睿接住一看是一块镶嵌着铁质狼头的剑柄。

  “马贼首领的。你拿去给村里人看看,或许找住处能方便些。”

  于睿笑着收下,“多谢大师兄。”

  于睿离开后,桌上的气氛更加凝滞,茶碗里的茶叶静静沉底,陈出黯淡的褐色。李忘生在看茅草檐下坠落的雨帘,身体不动不移,十分专心。斗笠盖住了他大部分的面孔,从谢云流这看只能看见一截小巧的下颚,唇色浅淡,绳子系在颔下,像如意扣中束住的一块微带绯色的玉。

  谢云流专心地看着,静静地去拓李忘生的轮廓,这才觉得他和李忘生已好久不见,从扬州出发开始算已有二十七天。他想,要是李忘生真的是一块小小的玉就好了,他就把他揣在怀里,走哪里都带着。

  可李忘生不是一块玉,他是一个人,他有复杂的愿望和心思,而他从小就不明白,不明白他的夜以继日的努力,不明白他长守华山的执着,也不明白为什么越长大师弟好像离他越远。只是那时他以为一时不清楚也没什么,来日方长。后来才知道寄期来日,来日却不会如期望中那般来临。

  世上真有在时间面前不破不灭的事物吗?声名会颠倒,刀剑会锈蚀,故人会老会死,而未堪破的人生吝啬而终有尽头。所以不抓住,就再不会有了。

  “忘生。”

  “嗯?”李忘生抬起头,斗笠的阴影盖在眉目上,眉间小痣滟滟如血。他被谢云流伸出的手吓得往后缩了一下。

  谢云流的手指在空中轻轻一顿,而后稳稳勾住他颌下绳结的系带。

  “斗笠,可以摘下来了。”手指轻轻一扯,扣结松开。他取下李忘生头上的斗笠,在李忘生视线里将斗笠放到一边。

  李忘生半晌没说出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多谢师兄。”

  “不客气,应该的。”他温声接过这声道谢。

  “师兄肩上的伤好了吗?”李忘生第一句就是问他的伤。

  谢云流伸展着左臂:“除了偶尔双手拿刀牵动时会痛,基本是好了。”

  李忘生皱起眉,“那就是没好全。师兄你今日……”

  他话音未落,谢云流就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微笑起来,“所以今日我只用了单手刀。”

  只是单手?李忘生有些好奇,今日的刀气至少横亘数百尺,师兄杀几个马贼怎么这么大手笔?

  “不信啊?以后告诉你。”谢云流笑着指了指他身后,“于师妹回来了。”于睿撑着伞的身影出现在茶棚门口。

  “多谢大师兄给的剑柄,村长说我们可以他家住!”于睿边收伞边愉快道,她袖子宽而广,是标准的道袍。

  “师妹。”

  于睿转过身来,李忘生指尖轻弹,一股气劲顺势击中了于睿的袖子,一只翠蓝色的小鸟从袖中飞出,尖叫着扑棱着翅膀直直地栽落在谢云流肩头,缩成一团贴着谢云流脖子发抖。

  于睿面上还堪堪维持着平静,可心中早已方寸大乱——等等!她又是怎么暴露的?心虚地看向谢云流,谢云流倒是比她坦荡些,歉意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头给小鸟梳起了羽毛。于睿饮恨——大师兄!说好掌门师兄发现了他替她说话的呢!但事已至此,先认错吧,可怜巴巴的语气,“掌门师兄……”

  可该说些什么呢?

  对不起,掌门师兄,这一切其实都是大师兄的主意?她也想这么说,但当场出卖同盟不好吧!大师兄还在这站着呢!

  对不起,掌门师兄,其实我只是想看你俩早点解开心结?但这样直吐目的就等于破坏了大师兄的计划!而且大师兄还在这站着呢!

  而且她是真的想让两位师兄解开心结啊,现在还能说点什么补救一下呢?名列三智也会面临两难之境啊啊啊!

  李忘生静静地看了会儿,扔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原来是一只小鹦鹉。”随即撑起伞,“师妹,带我们过去吧。”

  谢云流跟在他身后,“师弟等等我。”说着接过李忘生手里的伞,相携走进雨中。

  于睿疑惑地看着两人的背景——掌门师兄就这么轻轻揭过了?怎么他俩还一起走上了?这俩人知道村长家在哪里吗?

  最后还是于睿的带的路。

  绕过茶摊,山脚下那间小院就是村长家。听说谢云流砍了马贼,老村长激动地站出门来迎接:“三位真人!”却看谢云流不是道人打扮,又改口道:“大侠!多谢你们替我们村里除掉祸害了!”言未罢泪先流。

  李忘生上前扶住他的手,“老伯,没事儿,慢慢说。”

  村长声音哽咽“自从战乱爆发后,法纪不存,盗贼横行。本村曾毗河洛旧官道,深为战火所累,音讯断绝,无人治辖。这伙马贼便乘机盘踞在此,鱼肉乡里、抢劫行人,之后更是勾结就近官府,气焰更甚从前……我们,我们苦贼人久矣啊!”

  李忘生拍着老人的手安慰道:“老人家,如今贼人已除,乡亲们可以安心生活了。”

  老村长拭干眼泪,浑浊双眼露出欣喜神态:“是啊,终于等到安生日子了。三位请跟我来!”

  推开小竹门,村长家一览无余,这是一座坐北朝南的小院子——正中是一座三间的主屋,东边的厨房又辟开一间存放着农具,西边则是两间并排而立的茅草房子,看起来比主屋新一些,但门户紧闭,缺少人气。村长将他们领到主屋前:“恩人们,倘若不嫌弃,就请住在这里吧。并非是我们有意怠慢,只是西边的屋子本是修来给我儿子成家用的,他去年死于马贼之手后,那两间屋子失于修缮,屋顶漏水了。我们心想,再怎么也不能让恩人你们住这样的屋子。就请住主屋吧!”身穿朴素布衣的老妇人从门中走出,也是红着眼眶:“恩人们,请住下吧,床褥我已收拾出来,都是干净的!”

  这怎么能行?李忘生想站出来拒绝,谢云流却比他抢先一步:“多谢您的好意,额……”他在称谓上卡了壳,老实说面前这位须发皆败的老村长不一定比他俩年纪大,“我们江湖中人,风餐露宿已是常态,没有什么住不惯的。冒昧打扰,还要占用主人家的屋子才是不好。”他抬头看了看西边那两间小屋子,转头问道:“家中可有稻草了,我替您把屋顶补上。”他向伞外伸出手,雨停了。

  李忘生诧异看向谢云流——师兄还会这个?

  谢云流向他挑了挑,唇角勾起一丝微不可见的弧度。

  稻草确实是有,据村长说这就是他备下用来补屋顶的,只是一把年纪老胳膊老腿还没来得及弄。

  “那正好,我来帮您补。”谢云流抱着手臂。

  “可,这,这怎么行……”

  谢云流足尖一点,腰腹一拧,轻盈地翻落在屋顶上,村长夫妇看得一愣咿呀哦地叫了半天。

  长臂一伸,谢云流麻利地集聚起屋上黯淡的旧茅草,露出一副熟手的样子,对村长道:“劳驾您把稻草送过来。”

  于睿感叹:“大师兄……大师兄竟然还会干这个?”

  “呃,这个我也不知道。”李忘生也有些讶异。

  “哎?掌门师兄,你笑了哎?”于睿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压低声音道。

  李忘生的笑意僵在脸上。

  村长正好抱着稻草走了出来,李忘生上前接过道:“我们也来帮忙。”说着爬上梯子将茅草递给房顶上的谢云流。

  谢云流确实是个熟手,活干得很麻利。金色的稻草在房顶逐渐铺展。李忘生和于睿便先和村长娘子把两间屋子的床褥收拾出来。李忘生打开窗,今日雨水多,房子里有些霉味儿。谢云流就从屋顶跃下,和窗前的李忘生打了一个照面。

  眼前人虽然霜雪覆发,但眉目如故,要是此刻再背了一把剑,连扬起的衣角都像是十六岁的旧影临拓眼前。李忘生的目光停滞在谢云流眉间的疤痕——不,还是不一样了。

  他望得出神,谢云流伸手揉了把他的头发,小髻被揉散了,发丝垂落下来,拂在脸上,有点痒。

  “怎么了师兄?”

  “我感觉,我像是回到中条山了。”

  李忘生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倘若那些执念没有被心魔赤裸裸血淋淋地揭开,他也能满怀眷恋地和谢云流追忆起往事吧。

  他看着谢云流的眼睛,形状优美的、此刻仍然含着笑意的眼睛——谢云流知道他在为此熬煎吗?实际上不止现在,不止出现心魔后,是他离开后每一个日夜。他目光再次触及谢云流眉间的伤痕,突然胸口的火焰就熄灭了,化作一股更苦涩更飘渺的酸胀——算了,师兄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都随他吧。

  十几岁时的夜晚,他看着黑夜中抱着剑躺在他旁边的轮廓时就应当意识到命运在无形中为他们牵连的绳索,他早已束手就擒。而在很多年之后他才明白这件事实,并在此刻决定再不反抗。

  在时间面前还有什么不破不灭的事物?名誉、尊严甚至生死,寒暑轮转后,或付于黄土或付于流风,俱归无名,那一个人贪求、难堪在春秋刻度前又能算什么罪名?既然终途可数,他凭什么不能信马由缰一回?

  他看向谢云流。

  谢云流也在看他,“可是饿了?我听于师妹说,你今日还未进食?”他从胸口掏出一个纸袋,“先吃点这个吧。”

  李忘生接过,一颗琥珀色的糖果躺在手心,“只有一颗吗?”

  谢云流弯起唇角,确认道:“嗯,只有一颗。某人说他口味变了不喜欢吃了,所以我想应该先让他试试看,再告诉我喜不喜欢。”

  “如果喜欢,那很好,这一包也不枉我带了一路。其次,就算不喜欢,也没关系,因为这也只是垫个肚子。因为,今晚他师兄要亲自下厨,他可以告诉他,他现在喜欢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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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春 | 2025-6-30 23:43:50 | 显示全部楼层
玲珑玉(十)好睡

吃什么。

“忘生,今天吃什么,鱼羹好不好?”

少年时代的谢云流随意束着髻,因短而从发带里滑落的额发垂在眼前,手肘支着桌案,压着墨迹未干的纸张,是新抄的《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他又挨罚了。这次偷偷下山前约好三日便归,结果他去了一旬,还在后山山道上被师父截了个正着。

李忘生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放下剑,自顾自拿了本经书坐在案前。

“在看什么?”谢云流走过来,案前的光被挡住了,书页一下黯淡,他拉过书脊,念出颠倒的文字。 “朝菌不知晦朔,惠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怎么还在看这个?”

“温故而知新。”李忘生想把书拽回来,可谢云流抓得更紧,于是不得不看向他。谢云流托着腮迎着他的目光,唇角扬起,笑得那般有把握。

确实,谢云流有这样的底气。李忘生后来认真思考过,是否谢云流挽回他的方式只有这一种?又是否谢云流每次抛出这句话来哄他时,在他眼里他永远只是那个摇摇晃晃抱着剑的孩子?

心底好像有藤蔓生长蔓延,冰冷粗粝地贴着血肉擦过骨骼。他展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将糖放入口中,很甜,甜得不可思议。

“都好。只要是师兄做的。”含着这口甜,他看向谢云流。

雨后云层轻柔相覆,西天霞光已经显露,天空被渲染出深深浅浅的橙红。

“还是太晚了啊。”谢云流叹了口气,向李忘生伸出手,“走吧。”

“去哪儿?”他下意识地发问,可还没有得到一个答案,手就已经递了过去。他用剩下那只手做支点翻过窗台,跟着谢云流向院外走去。


雨后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清新的气味,晚风游系全身。此地虽有人烟,但山间的路草木石块相杂,还是不好走。谢云流侧身扶住李忘生的手臂,“小心些,山路不好走。”

谢云流掌心的体温透过布料传递到手臂上,皮肤感受一阵尖锐的刺痛,而后发红、溃烂又在瞬间结痂愈合,李忘生恍惚地看向自己的手臂,却更讶异地发现自己好像有些迷恋这股疼痛——这种疼痛是他熟悉的。

于是。

“师兄?”

“嗯?”谢云流为他拨开前方疯长的树枝。

“夜里山路真的不好走。傍晚的也是。”

他拨动旧伤口。

手腕上抓着的手收得更紧了些,而后师兄的拇指摩挲过他突出的腕骨。平稳的声音自前方传来:“所以,你要跟紧我。”

当一条碧波翻腾的河水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一下就意识到师兄要做什么。鱼羹。像谁在耳边轻轻叹息,遗下缥缈的惊疑,李忘生按着自己的心跳,他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

谢云流抽出腰后匕首,挑选了一段合适的树枝砍下,削尖一端,上手试了试,满意地点点头。李忘生看不清他是如何动作的,只见他沿着河岸走了两步,突然肩背绷紧,手臂扬起向下狠狠一扎,再举起来时尖端就多了一尾活蹦乱跳的鱼。

谢云流手腕一甩,鱼掉落在他脚边。

“你别动,先放那边,我来。”

李忘生去接鱼的手顿在半空,于是顺势坐下看谢云流的背影。即使穿着粗麻衣服,腰间用布条随意一扎师兄的身形也显得精悍利落,他看起来比少年时更结实,肩膀也更宽,过去那种风流俊秀已经失却了许多,但有种千波淘濯的沉着。

又如此捕了两尾。谢云流折下一节柳条,扣住鱼鳃将还在地上的鱼牢牢抓在手中,鱼尾拍打得激烈,谢云流却不慌不忙地系上枝条首尾,好像它是一根真正的绳子。李忘生很惊奇,这些谢云流竟然也会!

谢云流提起鱼招呼他, “走吧。可以回去了。”

夜星在最后的暮霭中显形,它们的光茫在此刻如此鲜明而平凡,平凡得正如每个傍晚一般,令他在此刻感到一丝突兀——他和谢云流就在这里,没有天崩地裂,没有毒虫遍地,没有生离死别,谢云流拉着他来叉鱼又将和他一起回去。

那潜在在头颅中的眩晕和刺痛又开始蠢蠢欲动,他却由衷地痛快起来,嘴角勾起笑容:“好,我们回去。师兄,鱼给我吧,我来提。”

谢云流将鱼交过去,牵起李忘生剩下的那只手,又重复了一遍来时他说过的话:“跟紧我。”


还未走到门前,已见厨房上空炊烟袅袅,村长娘子已经蒸上麦饭,麦饭粗粝,但已是他们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她手搓着围裙,试图向谢云流表达歉意,谢云流举起自己和李忘生出去一趟的收获,制止了她的举动:“不要紧。还有这些呢,今晚加餐。”

问清了厨房里都有什么东西,他卷起袖子,先在锅中放入清水,而后取刀料理鱼肉——刮鳞、去皮、剔骨、片肉,刀尖每一个动作都准确而直接,寒光闪动间,一条鱼已成一排晶莹剔透的肉片。待到锅中水沸,刀面抄起鱼肉下锅,鱼肉浮沉间颜色转白,迅速捞出,剔除开始没法剔除的小刺,再用筷子搅碎成泥放入锅中,热气蒸腾中羹色纯白。谢云流视线转向一旁——村长娘子刚又出门挖了些荠菜,鲜灵灵地呈在灶台上,案上还有两块野姜,于是一一取来,刀锋落案有如骤雨,荠菜和姜皆成细丝添入羹中,补上两勺盐,灶膛不再加柴,加水盖上焖煮。

不一会儿,鱼羹被盛在粗陶碗里,雪白盈盈的一碗摆在每个人面前。村长夫妇还未尝便已赞不绝口,于睿捧着碗边轻轻啜了一口,摇头叹气,看起来竟然十分懊悔。

“怎么了?于师妹?是不合你胃口吗?”乡间调味稀少,盐十分珍贵不能多用,为了压腥提鲜,谢云流多加了点姜丝。

于睿更加郁闷——这样简单的调味,大师兄竟然能做得这样好吃。所以她小时候和洛风折腾出来的那几顿饭掌门师兄到底是怎么吃下去的?她否认道:“不是不是,很合我胃口。大师兄你真的,太厉害了。”比不过,确实比不过。她佩服,她心服口服。

谢云流笑道,“你要是喜欢,锅里还有,多吃点。忘生呢,你觉得怎么样?”他话头一转,问自己身边的李忘生。

李忘生放下碗,认真道:“师兄的手艺更好了。”

碗中空空如也。谢云流唇角弧度更深,又向李忘生面前推了一碗:“那就多吃些。”他起身拿过李忘生和于睿面前的空碗去厨房添满。于睿伸手接过第二碗鱼羹, “多谢大师兄!”

“嗯。”谢云流终于坐下拿起筷子吃饭。

等等。于睿讶异地眨了眨眼,她没看错吧——大师兄去盛鱼羹用的是掌门师兄的碗,他没有放在掌门师兄面前。而是,而是直接用了?他自己的碗呢。于睿视线一转。哦,在掌门师兄手里。

于睿收回目光,埋头,苦吃。


小山村条件有限,想沐浴基本是不可能了,但用烧些热水擦擦身子还是能做到的。晚饭后,李忘生拜托村长娘子烧了些热水,又要了些姜冲了碗姜茶,将两样一并带回了今晚住的屋子。一间小小的茅顶泥墙屋子,顶是谢云流下午刚铺的,泥墙虽然厚实但不太平整,墙面斑驳且出现了裂纹露出里头稻草的断面,想来当初建造它的人该是抱着希望这四面墙能使用很久的目的,于是建得这样用心,只是过去这样久了,时间痕迹如此明显。手边灯芯燃着如豆般昏暗的火光,黑暗深深浅浅地伏在四周。

吱呀。门轴失修发出陈朽的响声,谢云流进来带起一阵风,火光摇曳,他的影子在墙上晃了又晃。

“师兄。”

“嗯?”谢云流背着他解绑着匕首的腰带,应了一声,“怎么了?”

李忘生掀开盖在碗口的另一口用来保温的碗,热气绕着杯口盘旋而上,有一股辛辣的香气。

“先擦身子,再喝这个。”

谢云流没有动作,似乎在消化他说的话。顶着谢云流的视线,李忘生头顶如有重压,反问他:“你白天不是说你冷?算了,不喝也没事。”说着要把姜茶盖上。

谢云流扑过去一把夺过碗,一仰脖一口气喝了个干净,连碗底的姜渣都倒进嘴里才把碗放回李忘生手中,看着李忘生的双眼,眼里有十二分的诚恳:“是,忘生,我好冷,可能要着凉了。谢谢你为我准备的姜茶,”他看着飘浮在热水盆里的布巾,弯了弯眉眼,“还有热水。我这就擦。”

他把水盆捧上桌子,这是这间屋子里除了床唯一的家具,也是唯一的木制家具,床是土砌的。背对着李忘生解开衣带,脱下外袍,露出里面的里衣。李忘生移开视线,侧着脸看着墙上的裂缝发呆。但布料摩擦发出的声音像某种细小的钩子,牵引着他的注意力,而后是布巾从水盆中捞出挤干水分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他耳中一片空白,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心跳如擂,胸口几乎要被冲破。可下一瞬,听觉又恢复了,就像他又重新回归了这个世界。

他肩膀被拍了两下,转头,是谢云流。

“……后背擦不到,帮个忙,忘生。”

谢云流半跪在床沿,裸着上身,要求帮忙要求得一脸坦荡——习武之人就没有柔韧性差到不能给自己擦背的。                                             

谢云流眨眨眼:“忘生,我肩膀疼。”他有正当理由。

肩头原形伤疤狰狞,李忘生叹了口气,接过谢云流手上的热毛巾,谢云流背过身去,线条流畅的背部在昏暗光下起伏犹如山川,而这样的肌体之上,各种旧伤遍布,许多在愈合的过程中长出了增生,有些连增生都已消失,留下发白发皱的新生皮肤。他轻轻碰了碰,谢云流背脊肌肉一动, 他又缩回了手。

师兄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没事,你摸吧。”

李忘生觉得这个场景似乎有些眼熟,他想起了刚变小时看到的谢云流手上的环形伤痕,“师兄?你手上那圈伤是怎么来的?”他上次就想问了,只是被船上的杀手打断。

谢云流转过身,举起手臂来转了转,小臂上环形分布的伤口尤为明显奇特,灯火勾勒出侧脸安宁的轮廓:“被凌雪阁的链刃缠上了。”

他没有说何时何地,李忘生却一下就明白了——景龙四年。那一年发生了太多事,现在想起来仍觉心头混乱纷杂,纯阳被围,他封闭山门,安抚弟子,关于大师兄的下落渺渺,偶尔有只言片语也都是在说天下共讨之势叛贼不日定可落网。他不禁抚摸过那圈伤口,这么多年了还能留下这样明显的增生,可想当初链刃是如何深卷着环切进肉里。那时师兄该怎么拿剑呢?

“不疼了。别担心。” 谢云流把他鬓角的头发别回耳后。

李忘生抬头,对上谢云流的眼瞳才发觉自己的失态。

谢云流按住他的手腕,“别往后退了,小心摔下去。”

耳边的呼吸声突然变得好清晰,谢云流的手心的温度覆盖在他手背,而手里的布巾逐渐湿冷。谢云流的眼底好像有些更深更沉的东西,像舟山远处的海。不过他不打算再分辨,随便海浪席来还是远离。

他屏住呼吸耐心等着。

突然谢云流松开了手并取走他手上的布巾,起身穿上衣服,端着水盆打开门走了出去。李忘生看向他们刚才位置,床沿的土面被水浸湿,还好,没有波及铺床的稻草,他又理了理床铺,将外侧的枕头又拍得松软点。

灯油快烧尽了,火光越发明亮。上次看到这样只有油台、油台里只插了根灯芯的油灯还是在中条山。这种油灯燃烧起来烟气飘散室内,很不好闻,李忘生此刻却有些迷恋这种味道,他小时候刚拜师便上山隐居,年纪小怕黑,师兄便为他点起灯。直到后来灯油不够用,谢云流吹一口气,让青烟飘散于黑暗,他抱着剑上了床:“忘生,我保护你!”

吱呀——门又被打开了。谢云流捧着水盆进来,放在桌上,布巾打湿后挤干水,然后走到床边蹲下。

“来。”

李忘生讶异。

“手给我。”

他愣愣地伸出手,布巾擦过手背手心,谢云流连指间都细致地照顾到了:“手怎么这么冷。”睫毛在他脸上盖下一层阴影。

手冷?李忘生瞳仁惊恐地收缩,说不出一句话,又在一瞬间松开紧绷地身体,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谢云流转过身,在热水里将布打湿回来,“闭眼。”

李忘生顺从地合上双眼。热布巾覆盖上面孔,那只手隔着布轻柔地揩过他的额头、脸颊、下颚和脖颈。温热的触感在皮肤上缓慢蒸腾,他睁开双眼,看向谢云流。

“擦过手脸好睡觉。忘生,今晚睡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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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春 | 2025-7-3 00:21:37 | 显示全部楼层
玲珑玉(十一)昏迷

  好睡。

  李忘生默默咀嚼着这两个字,感官越发模糊,身体正逐渐和他失去联系,他的神魂像被什么纠缠着坠入无尽的深水。

  “师兄。”他轻轻喊了一声。

  “嗯?”黑暗中立马传来了谢云流的回答,很近,低低的一声撞在他的耳膜。

  他勾起唇角,露出一个隐约的微笑:“明早记得早点叫我。看看能不能早些回纯阳。”

  谢云流拍拍他的手背:“好,你放心睡好了。回纯阳什么的我来操心。”他手欲撤离,李忘生伸手拉住,谢云流立即反手相握。

  “好像比刚才好一点了,没那么冷了。”

  谢云流抓着他的手塞被子,又把被子掖紧,“看着我喝姜汤,你自己喝了没有?”

  问责的话,师兄的语气却是温柔的。李忘生静静地听着,等到谢云流重新在身边躺下。

  “师兄。“

  “嗯?”

  黑暗中轻轻道出一句一模一样的祝福:“师兄,好睡。”

  好睡,谢云流枕着这两个字缓缓陷入睡眠。可事与愿违,他做起了梦。

  抬头,天光自头顶石窟洞口洒落,照亮周身方寸,被汗水湿透的衣服缠裹在身上一片冰凉,疲惫从四肢百骸中涌上来,并着心头难以为继的苦涩,和他不想承认却又十分明显的满足。膝上刀光如雪,他伸手手掌轻轻抵住刀身——绝地天通,是这把刀的名字,也是他斩破混沌幻境的奖赏。他斩杀了自己的心魔,也拥抱住一个人虚幻的身影。

  那是他厘清自己的开始,也是他坦然面对自己心意的开始。同时他记得很清楚,他在洞中又休整了一会儿,随即带着绝地天通离开。但是在这次的梦境里,绝地天通的刀身突然反射出他现在的面容,他讶异非常,只见刀身出现了一行模糊不清的小字,如水汽偶然凝结。他睁大眼睛辨认。

  “大道何以证,洞观芥子中……剑心无摧凭神锋,再破尘蒙斩蛟龙……”

  他眯起眼睛想看得再清楚些,那些模糊的小字立即如水汽一般蒸腾消失。

  谢云流猛然从梦中惊醒,突然梦到的沉剑狂窟,不知为何令他感到一种难言的不安。脑中一时之间混沌不已,回忆和梦境碎片不停翻腾,最后画面停留在睡前他拉着李忘生后说的那一句“手怎么这么凉”。

  他扭头去看李忘生黑暗中侧身而卧的轮廓。

  “忘生?忘生?”他轻轻唤了两声李忘生名字,没有回应。

  他们从小练功,睡着了也在养气,不可能如常人一般陷入叫不醒的沉眠!谢云流即刻伸手去按李忘生的腕脉,眉头紧紧皱起——指下脉搏若有似无,如将断之弦!于是立马去掐内关穴,“忘生!醒醒!”怀中人仍然无声无息、一动不动。

  谢云流点起灯,火光跳动,李忘生的面容被灯火照亮,皮肤折射出如玉石般的光泽,他就这样静静躺着,连胸口的起伏就不可见,好像真的变成一尊玉刻出来的像。

  “师妹!师妹!”木门被人哐哐敲响。于睿从调息中惊醒,如果不是急事,谢云流不会半夜来敲她的门。她立即下床开门:“怎么了,大师兄?”

  “先跟我来。”

  下一秒于睿看见床上躺着的李忘生,心头巨石终于重重落下,可还存着侥幸,转向谢云流求证:“这是……”

  “我半夜醒来,发现忘生叫不醒了。师妹,你试试,看能不能用内力唤醒。”

  于睿尽力稳住自己心头的慌乱——这一刻还是来了。她走上前催动内力输入李忘生体内,可是即刻她便发觉不对——进入李忘生体内的内力好似陷于海上漩涡中的小船,瞬间被李忘生体内急速运转的内力绞散消失。

  怎么会这样?!

  输入、绞散、输入、绞散,就这样反复试了几次,于睿焦急道:“不行!掌门师兄虽然昏迷,但不知为何体内内力磅礴更甚从前,且运转急速有序,就好像,就好像身体里自行运转了一个阵法,我的内力根本送不进去!”

  谢云流闻言,当机立断取过李忘生的衣服给他穿上:“走,回纯阳。”

  如今的情况确实只能尽快回纯阳,可回纯阳,怎么回?

  谢云流跟着于睿来到村中半废弃的驿站。马厩前篝火明亮,修车的工具散落四周,车夫正靠在车厢上打盹,防止有人来偷马——他们有两匹从扬州带来的好马。他们刚进来,车夫就惊醒了,看清来人,才放下手中的柴刀:“谢宗主你们怎么来了?”又看见谢云流怀里的李忘生,讶然道:“这是……”

  “说来话长,我们今晚就要去华山,”谢云流看着断裂的车辕,“不用车了,直接骑马去。幸苦你了,回去跟你家总镖头复命吧。另外,等天亮了,还请你跟村长说一声,多谢他们款待,不告而别是确有急事。”他向车夫一抱拳。

  车夫也看出此时刻不容缓,直接打开马厩的门牵过马匹,“小人职责所在。”

  谢云流抬起李忘生的手臂绕到自己颈后,一手托住他膝弯,一手抓住缰绳,起身落在马上,李忘生安静地靠在他怀中,谢云流低头拨开他额前散落的头发,而后双腿一夹马腹向着夜色浓重处疾驰而去。

  马蹄疾踏,尘烟四起。

  于睿犹豫了又犹豫,还是开口喊道:“师兄,停会儿吧。已经连续跑了三个时辰了,就算人吃得消,马也要休息了!”

  他们落脚的地方在河洛旧官道上,靠近洛阳。可要去纯阳,最起码还要走两天。这一路上谢云流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一直策动着马匹向前疾驰。

  终于,沉默了一路的谢云流有了动作,他拉紧了缰绳,那匹青白色的马厉声嘶鸣,马蹄高高扬起又重重落回地面,他转过身朝于睿点点头。

  系缰绳于树干,于睿来到溪边用皮囊取水。天早亮了,算起来现在该是辰时左右,但天气不好,只有一点苍白的天光从厚云缝隙间逸散,看起来还要下雨。

  于睿走回谢云流身边,将水囊递给他:“大师兄喝点水吧。”

  谢云流接过却没有喝,拿在手上。

  于睿找了块石头和他面对面坐下,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李忘生。十来岁模样的掌门师兄躺在大师兄膝头就像睡着了一样。但她明白这一切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般静谧——因心魔陷入沉睡,那掌门师兄还能醒吗?赶路时还好,此刻一停下来,这个念头像一片浓重而粘稠的黑暗,几乎要将她吞噬。于睿知道此刻或许不该问这个问题,但恐惧催使着她。

  “大师兄,现在的情况你可曾想到?”

  谢云流没有抬头,仍然凝望着李忘生的眼眉:“想过,但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你不该低估掌门师兄对你的执念的!”她忍不住脱口而出,担忧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甚至带出了一丝对谢云流的怨恨——她不能失去掌门师兄。

  “师妹,我既说了要做解铃人,就一定能把人带回来。”

  谢云流抱着李忘生站起来,眼神沉着,像出鞘的刀锋。他低下头轻轻触碰了一下李忘生的脸颊,而后抬起头看向东边云雾沉沉处,低不可闻道:“要快些啊。”

  银霜口在华山东麓,是去纯阳的必经之路。自从收到于睿从扬州寄来的信,算着日子,这段时间,上官博玉和李疾风每天都来到了凉天观附近等待,今日也不例外。

  远远地听见了马蹄的声音。

  “三师伯!李疾风唤道。

  上官博玉点点头,同他一起看向路尽头。不消片刻,谢云流和于睿便一前一后地出现在视线中。

  大师兄竟然也回来了?上官博玉很讶异,于睿信里明明说大师兄不和他们一道回来。大师兄回来了,掌门师兄人呢——他没有看见第三匹马。又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靠在谢云流怀里的李忘生

  虽说在信里听于睿说了现在的情况,但真正亲眼看见变成十来岁的掌门师兄是另外一回事,而且此刻掌门师兄一动不动、双目紧闭靠在大师兄怀里。他心下愕然,这又是发生了什么?

  马声嘶鸣,谢云流、于睿拉紧缰绳停了下来。上官博玉上前想接过谢云流怀里的李忘生,却被避过,谢云流抱着人从马上跃下。

  上官博玉收回双手,跟在谢云流身侧边走边说:“大师兄,自收到你们的信,我们就查找了宫中在藏的所有典籍,搜寻和心魔、天道剑阵有关的内容,但是。”他欲言又止。

  谢云流示意他继续。

  上官博玉叹道:“但少之又少。关于心魔的记载已是凤毛麟角,再加上天道剑阵……”他又叹了口气,看向谢云流怀中状如沉睡的李忘生,“掌门师兄现在的情况,又是我们找典籍时也没有想到的。”

  银霜口触目可及之处都是冰雪,头顶日光反照雪上如铁般的冰冷,一时之间气氛沉然,人人脸上都流露出愁容。在这样的氛围里,李疾风有些讶异地发现——谢云流,这位名义上的大师伯好像并不如三师伯和五师伯那般悲伤。他的表情更像是满怀坚定地要去做什么事,就像他看他师父练剑,眼里只有剑,现在这位大师伯就是这样——他要去做一件事,而且一定要做成。

  谢云流沉默了片刻:“那你们现在是怎么打算的?”

  上官博玉无力在李忘生能否醒来这件问题上饰以言辞来安慰他自己或者他人,于是回答得直接:“试着加以外部的刺激,然后,等。”

  等。一个字听得于睿心颤了又颤。等,能等到什么?眼底发热,是要流泪的前兆。

  “既然这样,我就带忘生去九老洞了。”

  谢云流的话如平湖投石,瞬间打破了于睿强撑出来的平静。

  “去九老洞?为什么去九老洞?大师兄你是不是有办法了?你要做什么?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吗?”眼泪从于睿面庞滚落。她进入纯阳时还是个孩子,可以说是李忘生一手带大的。从李忘生出现心魔开始,她的心绪就一直焦灼着,直到此刻终于彻底崩溃。

  谢云流这一路都没外露什么情绪,沉沉像水下淬火的剑,但此刻那种有些刻意的沉默终于裂开了一条缝隙,流露出一点无措来,他喊了一声师妹,然后等于睿哽咽声过去,“你试图输入内力唤醒忘生后还记得跟我说什么吗?”

  于睿的声音闷闷的:“记得,我说‘掌门师兄虽然昏迷,但不知为何体内内力磅礴更甚从前,且运转急速有序,就好像身体里自行运转了一个阵法……’”她反应过来了,“阵法!”

  谢云流点头:“我们,不管是我是你、温蘅还是忘生自己,我们都感觉我和忘生身上的异状都和天道剑阵有关。天道剑阵,两人为阵眼散内力于阵中,使内力在阵中流转,成盈虚满亏,阴阳相济之状。我内力全失,忘生内力充盈甚至泛滥,一盈一亏,就好像天道剑阵还残余了一部分在我们两人身上。所以我觉得,还是应该去一趟九老洞看看。再者,我们以天道剑阵诛杀月泉淮时,所有招式往来都是发生在凭阵法之力使之具现的识海之中。因此我想……”

  接下来的话让于睿睁大了双眼。

  “如果能重新启动阵法,我也许可以借助天道剑阵直接进入忘生的识海唤醒他。”

  从谢云流开始解释,于睿的表情从逐渐放松又渐渐凝重:“可大师兄,倘若如你所说天道剑阵在你们身上残余,你们进入九老洞中确有可能重新启动阵法,但你内力全失,掌门师兄昏迷不醒,你如何进入他的意识?”

  空中突然传来一声清越的鹰啸,一只通体黑金的大雕从空中盘旋而下,扔下一柄刀,谢云流抱着李忘生没法接,于睿抬手抓住,刀身呈黑白两意,冷色幽凝,触手有孤傲决绝之意。于睿知道这把刀——绝地天通,传说是谢云流在沉剑狂窟第一百窟中劈开天地混沌之幻象后所得。

  看着绝地天通,于睿若有所思,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启阵,把我和忘生的意识劈到一块。”

  “我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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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春 | 2025-7-3 00:22:07 | 显示全部楼层
玲珑玉(十二)血染

  众人看向说话的人,祁进肩头细雪堆积,不知在他们身后站了多久。他抬步走来,在雪地里一步一步落下一个个深而灰的脚印。

  “掌门师兄心魔起因为何我想我们大家都心知肚明,未能在心魔嬗变前将他们分开已是我们这些做师弟的失察!什么剑阵残存、刀劈识海,简直是天方夜谭!即使他能做到这些。”

  他语气一沉,取而代之的是更激烈的不信任和讽刺:“他有多大把握能破除心魔,把掌门师兄完好无损地带回来?让他带着掌门师兄去天道剑阵?不可能,我不同意。”他拦在路口不肯相让。

  于睿赶紧去看谢云流神色,祁进心系掌门师兄,这番言辞如此激烈,谢云流可没法再像过去那般看见他当不存在,但罕见的是,从指责到质疑,谢云流始终面色如一,不怒不言,只有从李忘生出事时就积蓄在眉间的担忧仍然沉沉如乌云压着。她转向祁进,叹口气劝道:“五师弟,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师妹。”谢云流突然出声打断了她,接着走上前,于睿警惕地看向他,谢云流摆手拦下,他看向祁进,问道:“那你有什么办法?”

  祁进冷哼一声,“掌门师兄如今之境况,你才是祸首。你现在问我能做什么?不如问问你之前做了什么!作为心魔根源,现在却还想着要去破除心魔,此等谬论不亚于抱薪救火!还是说你就想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你对纯阳的怨和你对纯阳的恨还没消?洛风的死……”

  眼看越说越不对劲,于睿喝断祁进:“五师弟!”

  “你师兄现在因心魔昏迷不醒,除了等,你还有什么办法?”谢云流又问了一遍。

  不等祁进开口回答,他又问:“等他自己清醒,等哪天师父回来,或者再等藏在江湖里其他圣手高人?可这些都说不准,而你师兄在心魔中一天一天衰朽,你还要等?你怎么等?”

  “你!”祁进面色涨得通红,指着谢云流说不出话来。

  “忘生困于心魔沦落至此,我难辞其咎。所以要把他带回来,那也是我的责任。他活着我活着,他死我抵命。”

  于睿也顾不上劝什么说话吉不吉利的,谢云流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像一颗颗带血的钉子扎在地面上,人人都被他云淡风轻但又煞气暗藏的语气吓了一跳。这几年他们几乎快忘了隐于舟山的谢宗主面容之下的谢云流是多么锋利如钢的性情了。

  谢云流抱着李忘生抬步向前走去,路过祁进身边的时候,他驻足停下,目光仍然盯着前方,却在祁进耳边道:“你还记得风儿,这很好。宫中遗迹你是误杀,所以我只砍你一只手臂,便算了断你我之间的恩仇。但这不意味着你可以这样堂而皇之地谈起他。我欠李忘生也欠风儿。祁进,你最好也记着你欠洛风的。”说完他抬步离开,风雪依依如春絮,粘在皮肤上却是冷的,谢云流拉过身上的披风挡在李忘生脸前。

  九老洞。

  洞中景状与上次来时并无差别,只是越往里走,距天道剑阵越近,谢云流就越觉得丹田中隐隐激荡,但却空茫,就像一池干涸的池塘,但能感到空中将震的雷声和隐在云层后的闪电。直到站到那方熟悉的岩面前,那股冲击着他的筋脉和内腑的力量再不能忽视,如同将要决堤的洪水。武人的本能让他的皮肤在这股力量面前浮起一层战栗,精神更加紧绷。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的感觉。

  谢云流确认,天道剑阵确实残留了一部分在他和李忘生身上,或者说——巨大而复杂的纹路突然从地面上浮现,阴阳鱼纹路正正运转在他脚下——他和李忘生其实从未脱离这个阵,即使离开九老洞,也仍然作为阵眼参与阵法运转。他俯身手掌抵住地面,剑阵中流动的内力如此熟悉——那些曾属于他和李忘生的内力,活物一般丝丝缕缕地缠上他的手臂,谢云流若有所思,放开双手,那些内力如同自阴阳鱼两侧生长而出的藤曼,在空中缠绕相结承托起李忘生的身体。腰侧的刀在振动,绝地天通。他握住刀柄,横手抽出刀身,刀身明如澄冰,在剑阵中微微震颤,与剑阵相和,隐隐散发出一种磅礴的力量。

  这样的神兵利器、天工造物,这么多年一直在折麟阁中尘封。一来他得到这把刀时刚刚破除心魔,不知道是继续浪游还是传承武学,并未有用它的机会。再者于他而言,大道殊途同归,用什么兵器已经无所谓了。

  谁曾想它第一次见血竟然是在这里。谢云流举起刀,很多年没有出过汗的手心此刻竟然有些湿润,刀身映射出他冷峻的面孔。他深深呼出一口气,额头轻轻贴住刀身,一股冷冷寒气侵入阙中,令他精神为之一震。而后他手腕一转,反持刀身狠狠捅进胸腔,鲜血喷涌。谢云流慢慢扶着刀坐下来,胸口因呼吸起伏,刀身摩擦血肉,他不禁闷闷地咳了两声,温热的鲜血自唇角流出,顺着下颌一滴一滴砸到地面上。

  好几年没受过这样的伤了,失血令谢云流的意识有点模糊,他的手轻落在李忘生脸颊上。以天道剑阵杀月泉淮那次,月泉淮有意牵引,他们才能顺利进入其意识。可李忘生现在昏迷不醒,要进入他的识海,就得用点更极端的法子。他轻轻微笑起来,所谓尸解脱壳,不就是肉体衰朽后神魂才得以无拘吗?说是把两个人意识劈一块,实际上却是他将自己劈出来再让自己的神魂进入李忘生的识海。

  确实是够鲁莽的,但是哪怕只有一成的希望,他也愿意赌。再说还有那个梦境。洛道山中那个诡异的梦境。谢云流冥冥之中有一种感觉,他在刀身看到的那几句话是在指引他。这又是半成胜算。加起来一成半。

  但如果赌注是李忘生的话,一成半,够他押上全部身家性命了。

  他俯身贴着李忘生额头,微凉的触感自他们皮肤相贴处传来,李忘生的体温更低了。谢云流抬手拔出刀,鲜血四溅中绝地天通被猛地插入剑阵中心,维持着阵法运转的内力如被截断的水流,空气几乎凝滞了,说不准连时间都暂停了,谢云流听不到任何声音,但又似乎只隔了几个呼吸的时间,便从绝地天通插入处传来了几声轻微的声响,像琉璃被踩碎,而后龟裂声越来越大,似有无形的裂纹蔓延全阵。阵中的时空在短暂停摆后的重新流动,而同时洪水决堤了——一阵磅礴的力量通过绝地天通涌入他的身体,而后他的意识就这样的冲击下模糊不清了。

  潺潺的,是水流声,听上去像是条小溪,湿漉漉的腐烂气息钻进鼻腔,谢云流从地上坐起来。

  “大哥,你醒啦?”刻意压低的声音,但压不住惊喜和惊恐的情绪,这两种情绪同时表现在一个人的声音,嘶哑颤抖,听起来像是指甲刮着瓦片,谢云流皱起眉,他听出这是谁的声音了,只是他环顾四周,密林如瘴,一条窄溪在腐叶青苔间涌流——他觉得自己的记忆里并不存在这副场景。

  林中不知传来什么鸟的叫声,凄厉嘶哑,仰头对着光线,一群飞虫密密匝匝地悬在空中,谢云流掐住自己虎口,疼痛准确地传达,这不是梦。如果不是梦,谢云流环顾四周,阴森寂静,眼前所有细节陌生、丰富、真实,那是否说明——他的心在胸腔里重重跳了两下——他已经来到了李忘生的识海?

  “大哥?”

  谢云流转身看向他,眼中情绪复杂:“重茂。”

  眼前是记忆里年轻的温王,身上是深深浅浅的血迹,至于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醒来时剑仍然抱在胸口,臂膊上的衣衫已经被鲜血浸透。

  李重茂脸色很不好,在极短的时间里经历了两次宫变,被推上至高位,又被推下来,再加上一路逃亡,他嘴角不自觉地抽动,连开口说话的声音也颤抖着,“大哥,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谢云流认真地看着他,或者说那是一种审视的目光,在未来的很多年他都未看清他身边这位老友。当年神龙事变他从宫中将他救出来,并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他觉得李隆基举事无因,李重茂也并不该死,他既然叫他一声大哥,所以他去救。关于救人,他从未后悔。可他的野心、贪婪和暴虐藏在畏缩可怜的面容之下,当他发觉时,已经身在重洋,万事已旧,无可转圜了。

  经年的心绪漫如大江,泥沙俱下。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他深深吐了口气,站起来环顾陌生的四周——如果这里就是李忘生的识海,他为自己构建的场景竟然是这样的吗?

  谢云流转头看向李重茂若有所思,突然耳朵捕捉到一声细微的响动,像树枝折断的脆响,他眉头一跳,心中浮现一个欣喜的猜想,几乎同时出剑横扫,剑气绞碎了面前的树枝灌木。一柄平平无奇的剑从这些犹带草木新鲜腥气的碎片中劈出,不是攻击的,只是防守的架势。一身青布衫子的李忘生着剑,头上带着斗笠,身后背着缠着布条的剑鞘,里头的兵刃现在正在他手中,连剑柄上也完完整整地缠着灰布。

  谢云流收剑入鞘,剑镡与鞘相格发出一声铮然的脆响。他看着李忘生,感觉自己的嘴角提起两个无法否认的弧度——他的欣喜无法掩饰,他做到了。

  “师弟。”

  我来带你回家。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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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春 | 2025-7-15 00:28:43 | 显示全部楼层
 玲珑玉(十三)答案

  李忘生的衣角在视线中晃来晃去,脚下藤蔓杂生,腐叶如泥,空气潮湿闷热,周遭环境看起来很像南疆一带。

  当年他带着李重茂出逃,各地辗转,可从未去过南疆。但在李忘生的识海中却将当年的事放在了这种环境下,这种割裂的错位感让谢云流十分好奇。

  他看向独行在前方带路的李忘生——忘生说他知道出去的路。这一点他不怀疑,这里是李忘生的识海,一切都是李忘生的意识所化。于是他便顺从地跟在李忘生后头。说实话,将自己的前路交给他人带领,对谢云流来说这是很少见的经历,尤其这个人还是李忘生。于是他满怀趣味地、亦步亦趋地踩着李忘生的脚印。

  “大哥,大哥,我……我实在撑不住了,歇息会儿吧。”李重茂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从后面响起,他们已经走了快两个时辰了,“这里怎么像是没用尽头啊。”

  确实,近处是暗绿色的树影远处是淡灰色的雾霭,这座密林似乎没用边界,或者说李忘生在此地的愿望还没用达成,所以他们走不出去。

  他看向李忘生道:“歇歇吧?”

  李忘生点头同意,但又提醒道:“我一路跟在你们后面,神策追得很紧。而且,凌雪阁好像也出动了。”他补充说。

  李重茂听到“凌雪阁”三个字,先是一怔,表情出现了一丝恐惧,而后嫉妒和仇恨将他本来温和的面容撕得破碎:“凌雪阁!凌雪阁!你们都认了李隆基这个乱臣贼子当主子了吗?”嘶哑绝望的笑声从李重茂喉咙中发出,状若疯狂,与谢云流脑中西津渡的回忆重叠起来。

  谢云流觉得李忘生的眼神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下。想看自己是什么反应?

  和他不一样,李忘生和李重茂没什么交集,小时候就不投缘,逃亡后更是不必说。李忘生没去过西津渡,没见过李重茂最后的样子,竟然在他识海中将一切模拟得这样肖似。在看人这件事上他是不如忘生。

  他对李重茂道:“小声些,追兵在侧。”

  李重茂歇斯底里的笑意一时僵在脸上,又流露出十分的不可置信来,像是一张面具都陡然劈开,可他没再说什么,只深深呼吸了几下便抹了把脸,重新恢复了平静。

  但只是安静了一会儿,他又试探着想开口:“大哥……”

  李忘生突然将谢云流向旁边一推,谢云流睁大眼睛,被肩上重力冲击得向右一倒,而后视野中无数利光如电——大量箭矢凭空出现落下,密密麻麻覆盖了他们刚才所在的一方空地,李重茂胸口绽开一朵血花,鲜血从口中流出。

  “跑!”李忘生厉声喊道,一把抓住谢云流的手腕便施展开轻功。

  密林地带其实不适合纯阳的梯云纵逍遥游,李忘生却始终抓着他,死死地扣住谢云流的脉门,艰难地在树林中穿行,身后那些“追兵”一开始还有几只箭射来,随着李忘生的前进,“追兵”逐渐消失。

  在李忘生一个停顿的间隙,谢云流喊他名字:“忘生,你松松力,我手疼。”

  李忘生一个踉跄,差点从树上摔下去,谢云流一把捞住他手肘。

  “小心。”

  李忘生被他的力量一牵引,差点跌进谢云流怀里,他们本来个头本就相差无几,他几乎感觉谢云流的呼吸吹拂在他脸上,本能地想往后退,却被谢云流抓得牢牢的。

  谢云流做了一个稍安勿动的手势,“仔细”检查了四周,“追兵走了。”

  他放开抓着李忘生胳膊的手,李忘生顺势落在了地面上,谢云流紧跟其后。

  危机暂时解除,气氛不知为何有些尴尬,四周安静极了。李忘生心里有点没底,他悄悄地去看谢云流——李重茂死了,他不能揣测谢云流是何种心情。以及他胁迫他和他一起逃走的行为,谢云流是怎么想的。于是也不想了,顺势坐了下来,刚才逃跑时有一只箭擦到了他的膝盖,他得处理一下。

  空气中突然出现新鲜的血腥味儿,谢云流顺着气味儿看过去,李忘生的腿上突然出现了一条血口,他敢确定刚才站在树上的时候李忘生还没有这道伤。他的师弟在现实里恪守了一辈子的规矩,从不逾矩,在幻境里倒是随心所欲了起来,害怕和他相处尴尬就给自己按一个伤口方便伤遁。他简直要气笑了。于是直接单膝跪下,李忘生吓得准备撕衣服下摆的手一顿,谢云流拂开他双手,接过他撕开的口子扯下一节布条,随后地上搜寻。果然他师弟还给自己就近安排了治疗外伤的草药,这时候倒想得周全。他拔了几株放到嘴里嚼出汁液,厚厚地敷在布条上。他在心里叹了口气——都在自己的识海里,这个人怎么还是怎么折腾自己怎么来?

  李忘生却还在旁边说:“多谢师兄帮我包扎。”还是规规矩矩的语气,规规矩矩的道谢。就只让他缓了一会儿,李忘生就又能当回好师弟了。谢云流挑起眉头,抬头看着他:“忘生,你伤在腿上,要包扎的话,裤子,得脱。”

  李忘生脸上一下遍布红晕,好像被人扔进了刚煮开的热汤里,连说话也结巴起来,着急忙慌地说道:“撕开也可以!”

  “撕开?”谢云流疑惑地重复了一遍,目光落在他腰带上。

  李忘生的面孔又红了一个度,涨得额头青筋也爆出来了,也不辩解,直接动手撕开膝盖位置的布料,露出还在流血的部位。

  这才对嘛!谢云流努力把嘴角的笑意压了回去。他终于又找回了当初逗师弟的乐趣。手上动作麻利地把伤口裹好,既稳稳压在伤口上又不会太紧影响活动。“先这样吧,等找到了水源,再好好处理一下。”谢云流站起身,说着向李忘生伸出手,“走吧,我扶着你。”

  “我能自己……”

  谢云流一摆手:“少废话,快点。”

  那只手就这样垂在他面前,他看过这只手做各种事的样子,抓着笔的、按着笛子的、握着剑的。李忘生睫毛一颤,向前伸出手,先感受的是谢云流掌心的温度,而后手臂被猛得一拉,重心不稳,膝弯被人一抄,他已经被谢云流稳稳抱在怀里。刚消下去的红晕又涨满了脸颊。

  “师兄,放我下来。”

  “放你下来?”谢云流故意板着脸,眉头剑一样锋利,“我现在背的可是反逆大罪。你受了伤,让你自己走万一耽搁了赶路,追兵过来了怎么办?”

  李忘生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终究没再反驳,老老实实地窝在自己怀里。谢云流突然感觉自己找到拿住李忘生的窍门!要是早知道这么威胁有用,还怕人不跟自己下山玩耍吗?心中连连扼腕,这一招他会得实在太迟了!

  草木飞速向后流逝,猎猎风声划过耳边。潺潺一阵水流声出现,而后视野中出现了一间破败的茅草屋子,屋后有一条清溪。在这片密林中,怎么看怎么突兀。若在外头,谢云流几乎可以认定此处有诈,但现在他在李忘生的识海幻境之中。于是知道李忘生实在忍到极限了,便从善如流地将人放下来,假装看了看天色。

  “我们走了很久了,估计追兵一时半会也不会找到这里。天色已晚,不如我们就近休整吧。”

  李忘生仍然红着耳廓,点头同意。

  茅草屋陈设简单,或者说没什么陈设,十分破旧。可作为荒郊野岭里突然出现的建筑,至少还有一张床榻,豪华得简直有些奢侈。谢云流环顾了一圈,觉得这屋子的布局有些眼熟,靠西墙土垒的卧榻,头顶稀疏的茅草顶,像是铺了一半就没有再铺下去了。这间屋子有点像他们在洛道山里住的那间。谢云流再次肯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个幻境里发生的一切都指向李忘生的所思所想。他对自己的计划更有把握了。

  “忘生,你等会儿,我去打点水回来给你重新处理一下伤。”

  谢云流用身上带着的鹿皮袋汲了一袋水带回屋子里,李忘生已经揭开了布条。伤口周围有暗绿色的草药残留,但已经不再流血。谢云流咬开塞子,把水袋倾斜下来,用水慢慢冲洗伤口里的血块残留。他感到掌下的皮肤有些颤抖,轻轻按住李忘生的膝盖。

  “疼吧。”怎么可能不疼,李忘生难得受皮外伤。

  李忘生摇摇头:“还好。”

  谢云流见洗得差不多,把刚才在河边重新采的草药放进嘴里嚼碎敷在李忘生伤口上,就着李忘生破烂的下摆又撕了一条,将伤口重新裹好。

  “希望今晚不要发热。没有金疮药,这样处理终究不够好。”谢云流盯着布条上打着的结,很是不满意,“明早我们看看能不能走出这片林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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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春 | 2025-7-15 00:29:09 | 显示全部楼层
玲珑玉(十四)谜底

  按理来说,被人追得这么近,应该避免生火。可这里是李忘生自己编织的幻境,所以谢云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越反常,越能逼得李忘生“急中生智”,他的幻梦也就不会天衣无缝地编织下去,他才能找到李忘生心中真正的执念,帮他破除心魔。他拨着火堆,燃烧的木柴发出哔卜的声响,驱散了夜晚的寒冷。李忘生坐在他身边,并未阻止,默默无言。

  “累吗?”

  李忘生仿似突然惊醒,“不,还好,不累。师兄你呢?”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递给谢云流。

  谢云流接过,打开,里面一块面饼,他从中撕开,递一半给李忘生。饼用料很实,结果就是干了之后跟铁一样,得用牙撕开了在嘴里泡软了才能咽,不好吃。但李忘生坐在身边,他勾起唇角:“还好。我也不累。”

  “你......”

  “你......”

  “你先说!”

  “你先!”

  两人异口同声打了两个来回。

  “那我先说?”谢云流歪头笑道,指着他这一身:“师弟,斗笠还有剑,这些都是谁教你的,看上去可真像个走江湖的老手了。”

  李忘生没想到这个时候谢云流还有心跟他说笑,可惯性使然他还是老老实实做了回答:“宫变后京畿戒严,诸路难行,一路上还有这么多神策军。自然而然地就学会怎么掩人耳目了。”

  短短几句话,说得容易。这个幻境如此逼真,冷就是真冷,痛就是真痛,流血就是真的流血。他又要跟着自己,又要和追兵保持距离,两相平衡,不知多么艰难。

  “那接下来,你有何打算?”谢云流问。

  有何打算。这一问恰恰命中李忘生心中难言之隐,他必须要用全身的力气控制自己才不至于在谢云流面前露出马脚,他想了会儿,反问道:“师兄,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什么样的日子?嗯,青山小院,有花有田,有剑有酒。”看着李忘生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他坦白笑道:“你知道的,我想要的本来就不多。”

  李忘生松开了一路上都未平展的眉头,由衷地展出一个笑容:“我知道,我知道的。”

  随后他便不再说话,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凝滞。

  “你还没说你的打算呢。”谢云流提醒道。

  “嗯?奥。”李忘生捻着自己的袖口,对这个问题他很慎重,以至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总之先到安全的地方吧。”

  “那,你走的时候,师父……和纯阳还好吗?”旧年的愧疚和对李忘生步步紧逼的不忍坠在谢云流胸口,可他还得问下去。

  李忘生却面色平静,火光跳跃在他低垂的眉眼上:“……不知道。我走得太急,山上什么境况全然顾不上。趁夜下山时,只能看到神策军封山时用的火把连绵成片,照得天色火红一片。但事已至此,我们只能选一个。”

  谢云流闻言先是一愣,李忘生罕见的直白让他忍不住追问:“忘生,你的意思是,你选了我?”

  李忘生没有回避,直截了当地承认:“是的,我选了你。”

  尽管心底仍然有一丝异样,尽管李忘生承认的语言仍然是委婉的,但这几乎类似表白的话语让谢云流几乎忘了这只是识海幻境,或者说这个场景也是他梦寐以求的。胸口满涨着经年的苦涩和甜蜜,他不由自主地向李忘生靠去。夜风吹动树梢,枝叶在头顶沙沙作响。他轻轻按住李忘生的手腕。李忘生僵住,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他先感受到了呼吸,而后一个柔软如羽毛般的吻落在他脸颊上。他颤动了一下睫毛。

  谢云流察觉到他的僵硬,温热的呼吸吹拂在李忘生脸上:“师弟,你不讨厌吧……”

  讨厌什么?距离太近,谢云流脸上各种细微的表情一览无余,李忘生这才意识到他指的是那个吻。同时师兄脸上的红晕暴露出来他并不像先前表现出来的那么老练,即使心乱如麻但思绪中仍然为这一认知短暂停住一瞬。他抚上那块皮肤,那里还残留着犹如烫伤般的错觉,摇摇头:“不讨厌。”

  “奥,这样啊,这样。”谢云流跟着他的话点头。而后他提出了一个要求:“忘生,你看着我,不要动。”

  李忘生有些疑惑,但还是顺从地按照谢云流的要求看着他,随后他的嘴唇被人轻轻衔住,温柔地贴着唇线厮磨。他瞪大双眼,下意识地向往后退,却被谢云流提前扣住手腕。

  “忘生,不要动。”

  低沉、轻柔,说不准这是命令还是哄劝,谢云流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酒瓮,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就此沉醉。也许这一次,李忘生可以选择沉沦。

  呼吸急促,后背上窜出一层热辣辣的汗。李忘生抓着谢云流的衣襟平复着呼吸,低头假装感受不到谢云流的目光。

  谢云流对此哑然失笑,李忘生真是一点都没有变。既然已经连连告捷,那他决定不逼得太紧,要留给李忘生喘息的机会——让师弟相信自己的心和他是一样需要时间。先前他太过托大,总以为不会走到最坏的境地。如今生死难测,他得慎之又慎。

  “时候不早了。”谢云流装模做样地起身,看了看天色,“我们先休整吧,明天还有赶路。师弟,我先去睡一会儿,麻烦你守上半夜。”

  说罢,他转身向屋内走去。突然背后伸出一双手捂住了他的口鼻,一整甜香袭来,眼前随之陷入黑暗。

  马蹄声,规律而匆忙。隔着身下柔软的织物,谢云流感觉到身下马车车板的震动。他睁开双眼,刺眼的阳光从时不时被风吹起的车帘间照进来,熟悉的身影在车帘后时隐时现。

  才刚亲完,就被人迷晕打包送走……

  谢云流心里着实有点郁闷。但他也没有太惊讶——李忘生就像他小时候入门时读的那本《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他一直以为自己看懂了,却要很多年才能读明白。所以到底遗漏了哪里呢?如果李忘生的心魔不是患得患失于他们二人之间的情谊,不是后悔于当年没能跟他一起离开,那还会是什么呢?

  谢云流看着头顶跟着车轮一起震动的马车顶,木料坚实,身下丝褥暗香融融。他嗅嗅了,空气中最浓郁的是湿润的草木气息,哪怕在车里,这气味的存在感也如此强烈,几乎能在车壁上蒸腾出绿色的水汽。这炎热湿润的气候,给人一种野蛮的感觉,属于溪水、青苔和茂密的植被,指向一种远离中原教化的自由。南蛮地貌、突然出现的伤口、洛道附近的陋屋、豪华舒适的马车。幻境中存在的一切都没有逻辑,它们只是识海主人欲望和愿景的拼贴。如果这是李忘生的心之所向……谢云流心跳一滞,他突然明白了一切——他甚至还想着制造不合理的举动来逼迫李忘生的幻境露出破绽,难道就没有注意到这个幻境本身的不合理之处吗?

  他带李重茂逃亡一路,何曾去过南诏一带?

  突然马车停下。谢云流立即闭上眼睛假寐,留神听着车外的动静。车帘被掀开,被帘子隔绝的更多阳光、微风还有鸟鸣也随之更加清晰。而后一双手轻轻探入他的衣襟,往他胸口塞了什么东西便抽了出去。

  谢云流感到李忘生目光停留在他脸上,停留了很久以至于几乎有了实质,像一层纱轻轻蒙在他脸上。谢云流的心本能地纠紧,他有种预感——李忘生要走了。

  “师兄。”李忘生喊他,轻轻的一声。

  谢云流浑身绷紧,以为李忘生发现他已经醒来。可李忘生却只是又叫了一声,“师兄。”

  这称呼他叫得珍惜,每一个音节都从唇齿间轻而稳地吐出,如隔烟吹火,含冰吞炭。他就这么对着沉睡的谢云流喊这个称呼,不在乎他能不能听见,只是他自己一个人这么喊了。

  他很久没叫过这两个字了吧,在这五十多年里,他是师兄、是师父、是掌教,唯独不再是谁的师弟。

  李忘生起身,车板发出细微声响,他该回去了。刚转身,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得以至于他又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师弟。”

  是他太想听师兄答应他的呼唤吗?他僵在原地不敢动。

  “那日我们与追兵狭路相逢,侥幸逃脱后我生火,你却没有阻止,是你早知道,追兵不回来,是不是?”

  李忘生转身,谢云流掀起帘子,从车里探出身来,双瞳如清水里洗出的琉璃石,明亮、耀目。

  而他突然之间失去了立锥之地,开口,声音却好像从别人喉咙里发出来的一般:“师兄醒得比预期得早,是早有防备吗?”

  “那倒没有。你袭击得突然,时机也选得好。能早早醒来,恐怕是因为另有际遇,等我们从这里出来,你就明白了。”

  他走下车,一步一步向李忘生走近。直到能感觉李忘生的呼吸近在咫尺,他从怀里掏出这人刚塞给他的东西——几张通关文书。

  “忘生,为了保我,和李隆基做交易,值得吗?”

  李忘生平静地和他对视,没有被道破的不安,他的眼神异常平静,像一条床岸宽广的河流。他看着谢云流,或者说凝望着谢云流。

  “值得。”

  此话落地的一瞬间,周围的世界似乎静止了,诡异的静默,而后就像谁在镜面敲了个洞,眼前所有的一切飞速碎裂化为齑粉散落,唯余白茫茫的一片,如光如雪,没有边界。谢云流在这片虚无中下坠,他伸出手在空中试图抓住什么,却在片刻后砸到地上。

  蓝白丝绦垂在窗下,晴雪两明,李忘生坐在案边,手上拿着笔,在纸上不停地移动。谢云流向上前,却发现自己好像被一堵透明的墙壁挡住。

  “忘生。”

  李忘生手中笔一顿,笔尖重重按在纸上,污了前文:“师父。”

  吕岩走到李忘生身边,“怎么是你在算账?你师兄人呢?”计算宫中近日收支,本是他交代给谢云流的事。

  人呢?早下山去了。谢云流聪明,做什么都容易,所以他认为这世上最重要的不是能不能,而是想不想。而他恰好不想算账。

  谢云流还记得他当时是怎样央求李忘生的。他说:“立春已过,新柳渐绿,现在出发刚好去长安赏花。师弟,反正宫中经济平日也是你在管,就行行好,替师兄把帐算了吧!等师兄回来,给你带长安城开的第一支杏花!”

  李忘生招架不住,终是应下,谢云流喜出望外,又许了糖葫芦桂花糕等等礼物。于是此刻拿人嘴短,他想替师兄辩解两句,但谁知师父撞个正着,哎,实在有些为难。

  “师兄他……呃……”

  “又下山去了?”吕岩深知自己大弟子的尿性,从小就这样,任性随心,“真是拴不住的猴儿。你没拦住他?”

  李忘生苦笑道:“师父,谁拦得住啊?”

  吕岩闻言也乐了:“也是,我也拦不住。”

  师徒两人相视一笑,对不在场的年轻的谢云流报以揶揄。而透明阻隔之外,面容被岁月磨损后的谢云流站在他们不远处,眼眶发红,他瞪大双眼,想要眼前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刻进心底。

  忽而吕岩收起笑意,“忘生啊,以后你师兄继任掌门,你要多帮帮他。”他的语气里隐隐有种太郑重其事的意味,李忘生也收敛了笑意,他宽慰道:“师父,不用担心。师兄还未及弱冠,行事跳脱也是人之常情。”

  吕岩看着李忘生,世人都说自己的大弟子惊才绝艳,但在他看来自己的小弟子更有一种智慧。

  “都说纯阳宫中修的是出尘之道。但是大道无常,我们也未能真正脱俗,也无非是被世事摆弄的尘埃罢了。华山巍峨,但俗世里比他更高的却在它脚下。而云流这孩子,”吕岩顿了顿,“也许不是很适合走这条路。忘生,你得帮他。”

  你得帮他。

  和当年的李忘生一样心脏如遭重锤的是现在的谢云流。他没有被任何人放弃这一真相,像一簇火苗,不能烧破风雪,却能给他莫大的安慰,哪怕惶惑折磨经年。但他还未能整理好内心交织如麻的悲喜,一阵黑色的气息从李忘生周身逸出,环绕着他身体不断收缩,慢慢凝实,从胸背绕到左肩,同时从虚空中凝出一张脸来。那脸缓缓转过来,谢云流心头一沉——那是他的脸,或者说是他十五六岁时的脸,瞳中赤红如血,妖异得吓人。

  随着心魔亮相,周遭纯阳陈设如沙消弭,露出背后的虚空纯白。

  心魔贴在李忘生耳边轻轻吹气:“师弟,师父说的话,世道艰难,你要帮我,你听到了吗?”

  李忘生抬起眼睛,茫然道:“听到了。”

  “可是,我失去纯阳掌门之位,在外流离多年。帮我,你是不是没做到?”

  李忘生眉头逐渐皱起,流露出悲戚神色:“是。”

  心魔嘻嘻一笑,又道:“当年在中条山,你怕黑,我拿着木剑守在床边,你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吗?”

  “我说,”李忘生的心绪似乎完全被心魔牵引在手中,“我要练剑,我也要保护师兄。”

  心魔笑意更甚,他转身横躺在李忘生膝头,鲜血从他身上一股一股地涌出来,污染了李忘生蓝白色的道袍下摆。

  “可是我最后身负诸伤,众叛亲离,远走东瀛。忘生,我好痛。”

  泪水从李忘生眼眶坠落,他轻轻捧住心魔的脸颊,像怕碰伤了眼前人:“对不起。”

  “如果你真的问心有愧,”心魔从胸腔里剖出一把匕首来递到李忘生手中,拖长了语音,乖戾尽显,“那你就给我看看你道歉的决心吧。”

  李忘生抓住匕首,鲜血顺着手背流到手腕上再滴落下来,他依稀意识到这是他师兄的血,于是双手握紧刀柄,将刀尖对准自己的胸膛,他瞳孔里的墨色浓郁的几乎要滴下来——如果可以结束如果可以挽回……

  “不要!”谢云流锤打着面前透明的墙壁,巨大的恐惧压在他心头,他已经不能再承受一次失去的痛苦!

  “哦?”刀尖堪堪停在李忘生胸前,李忘生仍然双眼空洞地看着前方,倒是心魔转过脸来,“多了一个人啊?”心魔嘴角噙着一丝微笑,看向谢云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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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春 | 2025-7-15 00:29:31 | 显示全部楼层
 玲珑玉(十五)同归

  “我没想到,心魔还能凝结出实体。”紧张让谢云流喉咙发紧。

  心魔闻言张开手指,欣赏着自己和人类别无二致的皮肤,笑道:“确实。这或许也意味着李忘生的身体,将彻底属于我了。师兄,你说是不是?”

  “不过,师兄,你是怎么进来的呢?这里可是李忘生的识海。难道,”他猛地逼近,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相对,愉悦地看着谢云流阴沉的脸色,“你也不想错过欣赏李忘生死亡的机会吗?”

  谢云流一拳狠狠砸上去,却依旧被透明阻隔挡住,那无形的阻碍变得柔软,包裹着他的拳头并顺着他的手臂将他整个人吞噬,他心中大惊,而后无数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谢云流该杀!目无君父法纪,为人狂悖!竟然没能把他的尸首留下,让那贼子逃去东瀛!”

  “云流可惜啊,这样的天赋,却断送在天家之争中。太天真了。皇位之争,哪有什么道义规矩可言?”

  “李道长,听闻你师父已经挂剑远游。纯阳目前是你在主事?朕素来敬重吕道长的才学,更感佩他当年相助之举。望你以前事为鉴,以后也要注意约束门人弟子,避免恃武为乱啊。”

  “剑魔谢云流带着一刀流为祸中原武林,犯下累累血债,此仇焉能不报?”

  ”谢云流是乱臣贼子,怎么还能留着他的静虚一门,有这样的败类师父,他的弟子能是什么好人?”

  “谢云流这个贼子,跟东瀛人为伍,欺辱中原门派不说,还打上华山,真是欺师灭祖,枉为人子!”

  “呵,刀宗?谢云流以为他弄出一个新名头就能和过去一刀两断了吗?妄想!无耻之徒一辈子是无耻之徒!”

  耳边是早已听惯了的指摘辱骂。当年事变后,他已尝到事情冷暖,更早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所以本意也好,初心也罢,自知便好,任由外界的口舌刀笔把“谢云流”肆意雕琢。可此刻在李忘生内心最深处听见这些话,却又是另一种心情,泪水肆意滚落,湿迹在脸上纵横。

  心魔的声音模糊不清地传来,如水下混沌的回响:“陷入李忘生的执念的感觉怎么样?能体会到你师弟的心情了吗?所以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我的存在是不可撼动的。李忘生恐惧的、担忧的、不愿意接受的事情,全部都已经发生过了。人怎么能改变过去呢?甚至你对他越好越珍爱,李忘生心中愧疚越深,故而他的心结,无解,我也得益于此,越来越强大。师兄,我能有今日,还得多谢有你啊哈哈。”

  不对,不对,一定有办法。他一定有办法能救他的。谢云流尽力睁开双眼,绝望和恐惧擂得他的心跳沉沉如鼓,灵台陡然一凉,从而使得无力的手脚也恢复力气,手中一沉,他条件反射般地向前一抡。

  金铁破空声传来,缠缚在他周身的束缚被齐齐斩断,他从失重的状态中坠落,在地面上顺势一滚站了起来。如秋水般明洁的刀身,反射出他因情绪充血的双眼。

  绝地天通。他另一只手也一齐握紧刀柄。

  “怎么会这样?你做了什么?”无数执念被斩断后,心魔的身体明显比刚才虚幻了许多,他的力量有所减损,此刻脸上的怨毒几乎要滴下来,“心魔是不能杀死的!”

  谢云流横刀身前:“心魔不能被除了宿主之外的人杀死。不过你就不好奇,忘生折磨多年执念难断,怎么就突然就让你长得满肚肥肠?”

  长着谢云流面容的心魔一时之间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你……

  可下一句话还没说话,只见谢云流拧身一跃,刀锋直奔他面容斩来,刀光盈月,神锋之下好似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

  “心魔,不可能被除了宿主之外的人杀死……你徒劳……”心魔一句话还没说完,下一秒只见刀身没入自己胸膛,以伤口为中心,他的身体在缓慢地破碎风化。

  谢云流抽出绝地天通,抖去不存在的血迹背身收回鞘中,刀身入鞘,发出咯噔一声。心魔重重摔在地上。

  “死到临头还这么多话。”

  “呃……呃……你怎么……”

  谢云流垂下眼睛看着他:“怎么做到的?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进入李忘生的识海的吗?”

  他抬眼环顾四周没有边际的虚白,感慨道:“天道剑阵,化实为虚,化虚为实,阴阳相济,虚实相承。我师父真是伟大极了,以芥子承大道,制造出这样一个非虚非实之地来除魔破邪。哦,忘了告诉你了,我经历过的另外一个非实非虚之地是沉剑狂窟,在那里我斩杀了我的心魔。”

  “所以,砍心魔有点经验,你不用客气。”

  心魔的眼中射出最后一丝怨毒的光芒,而后化为一捧细沙,重新融入脚下纯白地面。

  谢云流跑到李忘生身边蹲下,查看他的身体状况。确认无事之中,他松了口气,但李忘生依然双眼紧闭,还没有醒来的迹象。

  

  身后传来脚步声。李忘生转头,他怔忪片刻,叫出那个怀念已久的称谓:“师父。”

  眼前的吕岩是记忆中年轻的面容,点头应道:“这么多年没听到了着实有点怀念啊。”

  “师父,我这是……死了吗?”李忘生愣愣地问。

  “还没有。”吕岩诚恳道。

  “哦……那,我是快死了吗?”

  “呃,也没有。”吕岩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李忘生还是这么老实,“你被你师兄救了。”

  李忘生惊讶地睁大双眼,少见的失态,“什么?”

  随机他又想到什么,“那师兄呢,他没事吧。”

  吕岩想到九老洞里那一地的血,决定先撒个善意的谎言:“从结果上来说,是不会有事的。”

  李忘生皱起眉头,但也放下心来。

  吕岩决定换个话题:“你的心魔被斩杀了。你现在可以说是心境圆融了。”

  李忘生露出疑惑的表情:“师父,我不明白,我不是已经完全陷入心魔了吗……”

  得,又绕回来了。吕岩想了想,决定还是实话实说:“你师兄替你砍的。”

  李忘生的眉头皱得更深:“心魔不是只能自斩吗?师兄怎么做到的?”

  吕岩道:“忘生,我们是怎么以天道剑阵月泉淮的?”

  “我们七人布下天道剑阵,化月泉淮意识于阵中……”话音未落,他好像意识到什么,“您是说师兄利用了天道剑阵。”

  吕岩点头:“是的。倒也不能说利用,而是天道剑阵就是你们一同应中的劫数。天道剑阵,化天道于一隅阵法之中。此间是人为开辟出的非实非虚之地,这也就意味它同样受大道约束。更甚是它将大道运行于一个有限的区域,正如鲸行于浅滩,虎涉于矮草,所以'运行'的痕迹也会更明显。”

  “尤其当你们二人还是阵眼。如盈虚相济、阴阳更迭这些天然之理在你们身上的作用就会更加显著。云流短时间内失去全部内力,你多年无异状的心魔在剑阵力量滋养下成你一人难以招架的岌岌可危之势。天道剑阵是你们此劫之始。故而需要你们重新回到这里,启阵伏魔。你显虚为实,放出心魔,你师兄破实为虚,承你之后诛杀魔障。由此始,由此终,大道收束,此劫才算渡得完满。”

  “原来如此。”李忘生听明白了,但还不等他完全消化,吕岩又抛出另一个问题。

  “忘生,你想成仙吗?”

  什么?李忘生太过惊讶以至于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才道:“师父,这件事我没想过。而且我多年修行不过如此,怎么能够成仙呢?”

  吕岩看着他,温声道:“忘生,大道三千,每个人飞升的缘由都不相同。你修行成果已不必再叙。前有为天道诛杀月泉淮,现在又破除心魔,心境圆融。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复作天然去,可以斩尘寰”么?”

  李忘生想到从剑阵出来后闭关时的异状:“原来,我听到的那个声音真的是师父。”

  可以斩尘寰。成仙,是悬在每个修道者面前的水月镜花,这太好了也太遥不可及了。他本以为自己是不可能像师父一样踏进那扇大门,于是从不想这个,只放眼人生有限的百年。可当这个机会真的来临,他的心还是不可避免地激动起来。

  但是也只是一瞬,他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那师兄呢?”

  吕岩看着他,目光有些疼惜和不解:“我以为你知道,这条路不是云流喜欢的。”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比起虚无缥缈的得道飞升,他师兄的道是轻剑快刀,飞花携酒,是青山枕尽,绿水系身,是剑心明如冰,天地两无拘。

  那是一条,热闹的、鲜艳的、自由自在的道。

  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两人是走不到一起去的。但是现在,李忘生发觉,其实他并不是不想去划船、不是不想去看长安第一支杏花、也不是不想看舟山海上的明月。

  于是他回答:

  “忘生,不想成仙。”

  吕岩叹了口气,但又露出一个意料之中的笑容:“我就知道!儿大不中留啊!”

  咳咳咳咳咳。李忘生剧烈地咳嗽起来,呛红了整个面孔——师父不是已经成仙了吗?怎么还这样调侃人!

  吕岩却揶揄一笑,道:“先别着急结巴,你看你身后是谁?”

  李忘生转身,正好撞上同样转过身来的谢云流。还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就被谢云流一把拥进怀中。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谢云流埋在他肩膀上闷声道。

  “师兄……”李忘生红着脸从他怀里退出来。

  在自己面前还如此情不自禁的做派十分无语,吕岩有些无语,不禁抱臂观之,提醒道:“我说,你们俩还没过明路呢。”

  两人闻言俱是一愣。谢云流虽然也有些不好意思,但反应快得很,坦荡一跪:“师父大人在上,我要和忘生在一起!”

  吕岩这下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自己的大弟子怎么活得跟自己在人间的岁数差不多了还是泼皮猴子!再看小弟子,虽然没有没脸没皮地喊话,但也跟着他师兄一齐跪下,小媳妇似的红着脸。弄得跟拜高堂似的!

  师门不幸啊!他摇摇头,但是还能怎么办呢,自己养大的孩子,当然是宠着了!

  “好!就当你俩拜了高堂了!这些年了,你们也算苦尽甘来了。”年轻的吕岩摸了摸自己还不存在的胡子,吩咐道:“忘生起来,云流别动。”

  李忘生默默站起来,一切似乎是熟悉的记忆重现,在中条山的记忆。

  吕岩背着手走到谢云流身边,抬手先是一个暴栗:“这些年闯了多少祸!”

  头顶挨了揍,心里却是甜的,谢云流先是笑,而后笑着笑着流出了眼泪:“请师父责罚。云流这次抄多少经书都愿意,绝不讨价还价。”

  吕岩笑着摇摇头:“晚啦!师父已不能再批阅你罚抄的经书了。我只是世外仙人留于此的一道旧日残影,你们离开了阵中,我也会跟着消失。毕竟阵外早已天翻地覆了不是吗?就像你们也都长大了。”

  谢云流抓住重点:“留?您的出现是早计划好的?”他脑中电光一闪,想到了他做的那个在沉剑狂窟中的梦。“我梦中绝地天通上的那些字……”

  吕岩点点头:“对,是我留的。那世外人早料到你俩会有此一劫。此劫应天道除魔启阵而生,故留我在此,等着你们应劫也等着你们化劫。”

  “所以,”吕岩补充说,“你俩的事,我早就知道了哼哼!”身为一道残影,吕岩承受了太多太多。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该送你们出去了。”

  “等等,师父!”

  吕岩看着谢云流。

  谢云流重新跪下。

  “弟子不孝,行事狂悖,牵连纯阳,践私心之举而害无辜,此为一错;远走他乡,经年不归,负师恩父恩而难偿,此为二错;桎于心魔,困于人言,放任激愤,偏于武道,甚至让风儿因我而死,此为错三,请师父责罚。”谢云流每说出一个错,便叩一个头,三错,结结实实三个响头。

  李忘生眼圈泛红,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吕岩百感交集,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起来吧,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也因此得到了教训,我也没有什么能再罚你的了。师父,早就不能再为你们做什么了。”

  “师父,还有最后一件事。”谢云流轻声问道,“你在那里过得开心吗?”

  吕洞岩看着面前的弟子,仿似又看到了当初扬州街头那个赤子之心的小小少年,温声道:“我很好。太上忘情,知有情而不及情,清净澄明。”

  谢云流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吕岩微笑起来,轻轻抬起左手,纯白世界如雪雾消融,露出了九老洞中的本来面貌。回到现实,谢云流最先感受到的是失血带来的冰冷和眩晕,逐渐模糊的视线中,有几个人影正向这边跑来。而后是李忘生的声音,他在喊。

  在喊什么?

  听不清了。

  清早,鸟鸣清悦,窗外的梅枝条旁逸斜出,冰天雪地中绽开宜人清香。于睿挑了几枝剪下带回屋中。屋子里暖气融融,地龙烧得火热。于睿先把梅花插进梅瓶,而后坐到床边的椅子上给谢云流把脉。他们刚进九老洞的时候差点没吓死,满地干涸的鲜血,谁能想到大师兄能弄出这种阵仗。大家几乎以为大师兄要死了。还是五师弟看出人还有气,这才发现大师兄胸前伤口处似乎被精纯内力护着,于是手忙脚乱把人带回纯阳宫照料。好几天的补血药材灌下去,大师兄的脉象才稳定下来。

  但是这几天于睿真的很好奇——大师兄不是内力尽失了吗?护着他伤口的内力是谁加的?难道是掌门师兄?可是掌门师兄不也一直昏迷着,直到他们进洞才醒吗?他俩在九老洞中发生的一切都太过神奇,让于睿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在这几天里被越吊越高,越吊越饿。可掌门师兄这几天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大师兄,累得眼下青黑怎么都消不掉,还瘦了十来斤,于睿一时之间也不忍心发问。只能祈求大师兄快些醒来,让大家紧绷的神经都松懈下来。于是便戳了戳大师兄的手腕,大师兄啊大师兄你到底什么时候能醒啊。

  谢云流睫毛颤抖了两下,而后便睁开了双眼,完全不给于睿一点反应的机会。于睿被吓得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大,大,大.......”天呐,她现在戳人一下竟然有这么强的唤醒效果吗?

  “大师兄。”谢云流自动帮她补齐她要说的话,嗓子嘶哑,是昏迷太久的后遗症。

  于睿却脚不沾地地跑出去,什么气度礼仪全都丢得一干二净:“快去告诉掌门,大师兄醒了!”

  李忘生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厨房给谢云流熬药材。在氤氲的药雾里,他苍白得几乎有些易碎,看着盅中沸腾的褐色苦汁子,不知道在想什么。这时一个小道童跑过道:“掌门掌门,清虚真人说‘快去告诉掌门,大师兄醒了’!”

  宫中的弟子们从来没有见过自家掌门以这样的速度起身出门。

  李忘生呼呼喘着气,甚至用上了梯云纵。他走得太急,落地时一个踉跄摔倒在雪地里,也顾不上掸去身上的雪,提起衣摆向玉虚宫后的厢房跑去。

  “喂,别跑过头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他脚步一顿,而后慢慢地转身。

  是谢云流。脸色同样如琉璃般透明的谢云流,披着大氅站在廊下,手里提着一枝红梅:“咳咳,这个不是华山第一枝梅花,也不是纯阳宫开的第一枝梅花……”

  李忘生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假装不满:“啊,那怎么办?”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对谢云流说话。

  谢云流把花塞进他怀里,梅香盈了两人满袖。

  “不满意啊?那就等我养好身体,带你下山共看山河!”

  李忘生微笑起来,一如当年:“那就多谢师兄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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