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背景] 【连载中】尚公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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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秦川 | 2025-9-2 00:36:0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谢云流一看那尸坑,说大也不算大。
土薄薄覆了一层,上头血还未凝,应当是长宁仓促埋琉璃时,遭碎片划了手留下的。李忘生弯下腰去打量,果真在覆上的细碎土间瞥见些来不及深埋的琉璃片。厚厚堆在一块儿,在太阳光底下泛着诡异的光,似夜里冥火那般蓝。
他回头想唤谢云流来取,后者的目光却飘向坑旁那方池,里头莲花也是老模样,含苞不愿开。可荷叶底下,一尾黑鱼摆着鳍悠悠漂过,吸引了他全数目光。
“这鱼挺眼熟。”谢云流道,“谁养的?”
李忘生顺着他目光瞧去,轻轻啊一声:“我的鱼。”
“你的鱼?”谢云流茫然。
“倒不如说是外头那个我的鱼。”他道,“他刚被接回宫时就带着这鱼,养在这儿,却忘了带走。”
谢云流感慨:“都多久没回来过了,这鱼没死也是福气。”
“或许是三哥托人帮忙养着,说不准。”李忘生没多在意,只是让他过来瞧这坑里头光景——谢云流把土拂了,除却琉璃瓦以外还有破破烂烂的镯子和手帕,沾着干涸的血腥臭不止,偶有几节带着泥的白骨小荷露尖角,也叫他默默用土埋了,心里直言遭罪。
这人死了,尸首明明在,却非要套个寻不见人的由头去立衣冠冢,真是可悲又可怖。
他把那数片琉璃瓦悉数取出,平摊在李忘生跟前:“这些便是了?”
李忘生沉思一阵,而后摇摇头:“瞧着不全。”
“不全?”谢云流嘶一声,“难不成还挖到别的地儿去了?”
“瓦是全的。”李忘生道,“但里头的魄不全。”
“……”谢云流眯着眼,手抚着琉璃瓦一片片探过去,可惜终究不是本人,除却能瞧出里头尽是残缺魂魄以外还真的探不出拼凑后是否完整,“你没坑我吧?”
“这事还真没骗道长。”李忘生语气十足诚恳。
所以前头有在骗他什么东西了。谢云流汗颜,只得道:“罢了,我再用玉佩找找。总之先把这琉璃瓦的余魄收了。”
他拾起琉璃瓦,一驱动玉佩,光滑表面便迅速泛起亮来。
没神识的余魄,听风便是雨,纱一般涌入玉佩里头,瓦上光也很快消散,一点痕迹不留。
李忘生对他颔首:“多谢道长。”
“谢来谢去的话我听得够多了。”谢云流翻个眼。
“怎么了?”李忘生又笑起来,叫他心里瘆得慌,“他总谢你,旁的表示呢?没有了?”
“还能有什么表示?我们又不是那般关系,少瞎想。”谢云流瞪他,“你小时候可是还有个情郎的,估摸就在宫中,我可不乐意干坏人姻缘的事。”
“有情郎吗?我怎么不晓得。”李忘生疑惑,“早年宫中设宴,他被三哥带来过两三回,也没见有什么人去找过他呀?”
“没有人去找过?”谢云流皱起眉。
“那好像还是有。”李忘生道,“我去找过,可惜叨扰一次就害得他发起烧来,后面就不敢去了。他进宫次数太寥,三哥常来也不常带他,借口称病或是旁的事,次数多了大家也就不问了。”
谢云流眉头皱得更深:“就放心把他撇外头了?”
“毕竟不是皇宫里头长大的。”李忘生道,“一回来就是懂事的年纪,谁会放心?”
谢云流撇开脑袋,眉间郁色未减。
李忘生注意到他的神色,笑道:“你在担心他吗?”
“我担心什么?”谢云流嘴硬,“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心思可比我多。”
李忘生对他的外强中干嗤之以鼻,却还是贴心带过话茬:“所以道长那玉佩有找魂魄的功效?”
“是。”谢云流顺着他的台阶蹬蹬下,步子也往外头迈,去找寻魂魄可能在的地儿,“不知为何,专找你的魂魄,旁的决计不瞧。”
“那倒是神器一件。”李忘生道,“我倒不知母亲送我这玉佩时,居然还有如此法力。”
“天晓得?可能她去求过什么神仙拜过什么道长。”谢云流挑眉,“这般看我做什么?总不能怀疑是我做的吧?”
李忘生却道:“你与我怎么认识的?”
“……你话怎么那么多?”谢云流嘁着,缩回墙后躲过恰巧转向的宫人。
李忘生却仍在问,跟外头那位性子差得好远,喋喋不休的也不知是皇宫风水养人还是如何,善谈得很。
“我好奇。”他道,“不明白道长这样的人,怎么会和我扯上了关系。”
“和我扯上关系你觉得很丢人吗?”谢云流郁闷。
“没。”李忘生眼睛亮晶得真诚,“我倒觉得是我高攀了。”
“……”谢云流无语凝噎,“你又逗我玩呢?”
李忘生笑着,没应也没否:“你爱如何觉得便如何觉得。”
谢云流心想绝对是在逗他玩,瞪完人警告一通便继续潜行,不知踩过多少石道,玉佩终于闪出些光来,可一抬头瞧清现下在的地儿,怎么又是冷泉殿。
宫人散去许多,长宁的手被布缠得紧,在榻上躺着也不安分,只言片语地哼哼,听不太清晰。
旁头有位宫女在煎药,只是不知公主的高烧能否用一帖药就压下,现下看她这模样,面色红扑却非血气,实在诡异得很,不像是能用寻常药理祛没的大病。
谢云流登时明了:“原来就在她身子里头。”
李忘生点点头:“道长打算如何做?”
谢云流沉思些许:“除了那煎药的,周遭还有多少人?”
“方才来的路上没感知到什么活人。”李忘生道,“长宁自从那事后也没多少宫人愿意去主动照顾,现下这煎药的宫女是她唯一贴身的侍婢。”
“你倒是对公主了解得清楚。”谢云流道,“所以把她打晕了便好吧?”
李忘生无奈:“……”
他意味深长看他一眼:“外头那个我的眼光似乎也不怎么好。”
“……那你说如何办?”谢云流嘁道,“总不能我大咧咧进去,然后被人赶出来吧?”
“我有办法。”李忘生见他露出愿闻其详表情,便继续道,“再借我些阳气,我去外头闹点动静出来,或是干脆把那侍女吓跑,你届时抓准时机去偷魂,如何?”
“又吸我阳气?!”谢云流啧着,低声骂他,“羊毛都没那么薅的!”
“那不然?也没有别的人给我吸了呀。”李忘生道,“总不能我大咧咧进去,然后被她赶出来吧?”
“……谁赶你啊!”谢云流被他气得头疼,只得再度伸出手,掌心摊开在他跟前,叫人得逞地握紧。
可那股阴气却没再往他体内跑,谢云流狐疑抬眼,语气催促:“你在等什么?”
“你告诉我吧,告诉我,我俩怎么认识的。”李忘生道,“你告诉了,我就开始吸了。”
“……”谢云流拜服,“你强取豪夺!行了吗?快吸吧!”
李忘生像听到什么笑话:“强取豪夺?他也效仿三哥的性子去干坏事了?”
“对啊,我就普普通通路过李府施个援手,你家管事跟捉鸡似的把我捉去拜堂。”谢云流道,“哪有什么旁的故事,就这般普通又倒霉。”
“可听道长这语气又不像是嫌倒霉。”李忘生笑着抚他的手,“你可别逗我玩,窦家信物都给了的人,怎么能是普普通通一句路过就能翻篇的?”
谢云流想抽回手,可对方那温度太凉,叫他的手有些僵,根本缩不回。
他嗤道:“那随你怎么说吧。”
“怎么的?”李忘生却看破他表象,“难不成他不喜欢你吗?”
谢云流眼皮蹦得阵阵:“……那也没有吧?”
李忘生彻底破功,笑声脆生生响起,也不知是在抱了什么态度的笑,笑得他心里直发慌。好在这人终于肯认认真真开始用气息探他体内,阴气在全身上下跑着,渡过筋脉,叫他整个人都发寒颤。
“再忍忍吧。”李忘生轻声道,“快好了。”
谢云流叹气:“你方才夺得太多了。”
李忘生可无辜:“那我现在夺少点。”
又显得多温柔上了。谢云流无奈,见面前人身形愈发清晰,抬手一碰肩,居然已能摸到些实感。
“形都快给你吸出来了。”谢云流道,“还不够吗?”
李忘生这才松开他的手,语气振振有词:“闹些动静,自然是要碰到东西才可以闹。”
跟在皇宫待久的人聊不来。谢云流翻个眼,见对方迅速飘远准备去来场轰轰烈烈的闹鬼,便也懒得再骂人如何诡计多端。他支开窗,自缝中关注着殿内的动静,果真瞧见李忘生走近宫女身后,拍了拍对方的肩。
宫女僵了一瞬,可回过头又是一片空,只得安慰是自己是吓自己。
可转瞬肩又被拍了一击,连带着穿堂风也刮起些许,刮得煎药的雾弥漫乱飘,刮得窗台吱嘎狂叫,刮得床边帷幔肆意舞,甚至长宁都在这时鼎力相助,大叫出声把窗外故意磨木头的谢云流都吓一跳。
遑论里头的宫女。
她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小心翼翼起身,却又听得一句若隐若现的唤,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吓得一抖。惊恐张望一番的人本想再安慰几句今日风太大,于是李忘生凑近她,故意在她背后笑一声——阴气环着绕着瞬间叫夏日成严冬,宫女惊叫一声,哆嗦着放下蒲扇,连忙跑远去唤公公和旁的宫人。
李忘生对他眨眨眼,谢云流登时自窗跃入殿内。玉佩烫得很,长宁额头却更甚,他心想这孩子也是遭罪,取出玉佩本想速战速决,怎料李忘生的余魄夹在长宁的神魂里,硬生生闹出了依依不舍的态势,竟是一道浮起想往玉佩里钻。
他忙施咒分魂,李忘生帮他打量番外头动静,默默将门关上。
好在长宁威武可以屈,没跟着那跑出来的魄来一通大闹殿宫。谢云流一通法咒施下,她再也不情愿也只得和那道余魄道别,只是待玉佩收了那魂,她那缕也仍浮在半空,不愿回里头去。
李忘生不知何时到了他身侧:“你帮她把那段记忆抹去吧。”
“什么记忆?”谢云流挑眉,“挖坑的记忆吗?”
“算是吧。”李忘生无奈看他一眼,谢云流自然明白:“瞧见兄姊尸首那段的记忆,是吧?”
李忘生点点头,眸子敛得紧,悲天悯人的模样像尊佛,终于是叫他在身上瞧见了外头那位的影子。
李忘生不知对方心里如何想,正等着这位道长动作,怎料谢云流却道:“那你呢?”
“你也记得你母亲当时的模样吧?”谢云流见他怔愣,解释道,“需要我一道帮你把记忆丢了吗?”
“我无事的。”李忘生笑道,“只是她年纪小,受不住这样。”
“你当时又才多大?”谢云流道。
“……”李忘生没再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道长是不愿意吗?”
“只是觉得没必要。”谢云流语气淡淡,“这事得看她意见,我不想介入他人的因果。”
“这是善因。”李忘生道,“也该是善果。”
谢云流叹口气,最终还是依着对方的话,将带着那片记忆的残魄取出,寄在了长宁的平安锁里头。
“就不散掉了吧。”谢云流道,“擅自把人家兄姊从回忆里剥去,还是有些没礼数。”
“有些事记着不如忘掉好。”李忘生道,“你这么留着,她也还是能梦到些片段,对她而言并非好事。”
“……”谢云流试图狡辩,“那总得问问人家意见吧!”
“怪我吧。”李忘生笑了,“我让你做的。”
谢云流气结,还想多言,可李忘生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该走了道长,那宫女怕是要回来了。”
谢云流心下一惊,赶忙翻窗逃跑,李忘生却未走,留在原地望着长宁,许久才叹出口气。
他静静等着,等着那门被宫女打开。来者气势汹汹,带了一群宫人来壮胆,而后坐到长宁榻侧,握着对方的手,焦急喊了声公主。
无人料到这千呼万唤中最寻常的一次反而有了转机,长宁缓缓睁开眼,愣神地瞧着周遭一群人,唤出了那宫女的名讳。
她的眼神飘忽,视线所及处皆陌生得让她心慌,可随之对上李忘生的目光,又叫她感到心安,颤着声开口道:“四哥。”
她起身想与对方说说话,可眼前人又倏然没了影,恍如大梦一场。
童年的玩伴在连日的梦魇中散了,可她再去想那魇,居然是想不起来任何画面。
宫女抱着茫然的长宁喜极而泣,谢云流放心了,不再看如此牙酸场面,忍着心绪转过身,哎一声:“你和她关系挺好?”
身旁人抬了抬眼,道:“她母亲不得势,少时没什么宠爱,我便陪陪她。”
“左右这宫里也无聊,有个玩伴也挺好。”他小声道,“女孩间的事儿我也没少听,挺有意思。”
“难怪你这脾性活泼得很。”谢云流呵呵笑,“跟外头那个差好大。”
李忘生意味深长哦一声:“那你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外头那个?”
“……”被谢云流瞪了一眼,“少套我话。”
李忘生嗤笑:“行了,知道你更喜欢外头那个。”
谢云流郁闷叹口气,知晓他是在暗讽自己选了个最麻烦的,只得转话茬:“长宁能瞧见你,那她命格也挺特殊。”
“是。”李忘生却没顺着他的意思继续去聊那公主,“除她之外,再有谁能瞧见我,便是谢道长了。”
谢云流无奈:“那我俩这算是相见恨晚?”
李忘生点点头:“自然是。”
“少跟我贫。”谢云流笑了,“这下魄都集齐了,你总该进玉佩里了吧?”
李忘生却摁住他取玉佩的手:“等等。”
“进之前得把阳气还你。”他道,“我讲信用,做事都是要有借有还的。”
谢云流哼一声:“算你有良心。”
他扬着唇角伸出手,可对方却蓦然凑近他,惹得他呼吸都停滞一瞬。而后冰凉的唇覆上似吻了漫天落的大雪,转瞬便融在嘴角。
面前人身形登时消散,雾一般茫茫,钻进了玉佩里头。
谢云流瞪大眼,许久没缓过神来,直到身后熟悉声音响起:“谢道长?”
他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整个人一抖:“李公子!”
“怎么了?吓成这样。”李忘生失笑着走近他,“我听公公说冷泉殿闹出些动静,担心与你有关,便马上来了。”
谢云流这才瞧见殿中热闹非凡,长宁一醒引来宫人无数,都说要去找陛下禀报一番。
他心头一凛:“陛下那儿——”
“陛下不晓得这儿出了事,晓得了也不会往你身上想,放心。”李忘生道,“只是他被你那朋友喊走了,他瞧见了我的脸。”
“……那可棘手。”谢云流叹口气,“还得哪天上门去好好跟他解释一番。”
“嗯。”李忘生点头道,“你俩交情深,相信他也会懂分寸。”
谢云流把玉佩收进袖里,瞧见殿外池中莲,这才想到那慧眼公公:“对了。”
“无事。”李忘生知晓他要说谁,“公公也不想让失职一事给陛下听了去,现在搁外头等我俩出来呢。”
谢云流松了口气,而李忘生握上他的手,又叫他紧张起来:“怎么了?”
“见你把玉佩收了,有些好奇。”李忘生问,“如何了,找到了吗?”
“自然。”谢云流笑起来,“我答应你的事,肯定能做到。”
“是。道长很厉害。”李忘生也被他染了笑意,一道扬了唇角,“我虽是在这儿出生,却没什么在这儿长大的记忆,现下最后一件遗落的东西也找回了,便能彻底和它断却联系吧?”
谢云流却道:“可——”
李忘生抬眸,眼睛晶晶亮,瞧着就让人心发慌:“可什么?”
可你那梦里的人还没遇见呢。他想。
但没遇见不是好事吗?李忘生不用与那人破镜又重圆,也不用整一些有缘千里来相会的戏码。
“没什么。”他强装镇定,“你要回去,我们就回去。”
手一阵温热,李忘生又覆上他的掌心,握得很紧。
“跟陛下在一块还是太心慌。”他道,“跟谢道长在一块,整个人便安心多了。”
“我又不是什么皇恩浩荡的,跟我在一块当然舒服。”谢云流道,转瞬想起些事,又道,“玉池那儿有湾莲塘,你晓得吗?”
李忘生点点头:“离这儿有些距离,你要去那儿吗?”
“是,里头有条黑鱼,咱们把那条鱼带回去可以吗?”谢云流道,“你那魂魄说,这是你的鱼。”
李忘生狐疑:“……我的?”
谢云流点点头。
李忘生沉思着摇头:“可我不记得我有养过鱼。”
“……你这记性。”谢云流欲言又止,“说自己不记得,好像没什么用吧?”
“……倒也是。”李忘生只得回头吩咐宫人,“去玉池那儿找找有没有条黑鱼,若是有,帮我装好,我要带回去。”
宫人应声退下,李忘生却疑虑未消:“真的是我的?不是你自己看那鱼好看要捞过来?”
“……”谢云流无语,“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




皇帝仍在寝宫没出来,车马便由冯公公安排,出宫如入宫,座驾和路线均未变。谢云流一想到那慧眼还是忍不住笑,笑得冯公公很是头疼,想瞪人又碍于李忘生在场,欲说还休地,只得赶紧把这两尊大佛请上车。
良久又有宫人送来了那尾鱼,万事俱备,这才得以出发。
谢云流哎一声,压低声音道:“皇帝脉诊那事,你跟他说了没有?”
“……你还记得我与你说过,先前窥探三哥命途的事吗?”李忘生道。
谢云流点点头,随即反应过来他的言外之意,震惊道:“你不会故意没说吧?”
“也不能算故意。”李忘生叹一声,“我只是不敢说太明显。”
“我提点了陛下,让他多留意留意身边的人,为亲为臣的本分,只能到此为止了。”他道,“陛下也不是笨的,自然知道我的用意。”
说了那么多,谢云流一个字都没信:“你提点了吗?”
“……”李忘生移开目光,“我提点了。”
“算了,怕是提点了,陛下也不会朝那人去想。”谢云流叹口气,“有些人啊,你越信的,越依赖的,到最后反而越会刺你一刀。”
李忘生抬起眼,示意他压低声音:“你知道是谁做的手脚?”
谢云流唔一声,摇摇头:“猜的。”
他打量一眼沉思的李忘生,想到杀劫和他有关,不禁一阵担忧——这人还故意不提醒皇帝,怕是铁了心要让李隆基的天子命成真去。
“……你可别扯进这事里头。”他道。
“嗯?”李忘生笑道,安慰他,“扯不进的,有我在,别怕。”
怎么感觉有你在更怕呢。谢云流很忐忑。
空气诡异地沉默,两人气氛僵了一瞬,而后李忘生开口,主动活络了话题:“谢道长还记得那卦吗?”
谢云流心一惊,不知他主动提起是何意味:“……你还在想卦里那人吗?”
“是。”李忘生笑道,“毕竟卦象指明这人在皇宫里头。但今天除却北海王外,我也没遇见旁的人了。”
“……”谢云流皱起眉,“不可能是他。”
李忘生失笑:“我当然知道不可能是他。”
“那你提起这些做什么?”他没甚好气,“若是想再去找找,现下也能打道回去。”
“没,我只是想说……”李忘生笑得更厉害,语气很是轻松,“没遇见就没遇见吧。”
原本还担忧得厉害,现下事情告终,叫他安心得很。
还好没遇见。他想,不然他该怎么办啊。
谢云流疑惑皱起鼻:“……你不想见他吗?”
“见不到便是无缘,我现下确实不想再见他了。”李忘生道,“反而今天刚进园中就找见了谢道长,是不是说明我与你反而更有缘一些呢?”
这车厢怎么那么小?谢云流愣神地瞧着李忘生凑他凑得那么近,脑海里又蹦出那个戛然而止的吻,整个人都像蒸笼一样发起热来。
“你看。”李忘生收回了视线,颇为正经地落了个结论,“签文的事,总是说不太准的。”
“是。”他红着脸移开目光,“是不太准的。”


——


回到家已然夜深,李忘生正待歇息,谢云流却敲了门入屋,一上来便掏出那玉佩,煞有介事地塞到他掌心。
还抢在对方问询前先行开口:“我来给你招魂魄。”
他指指那玉佩:“顺带还你玉佩。”
“为什么?”李忘生问。
“剩下一魂没什么头绪。”谢云流道,“我先把玉佩还你,日后有头绪了再给我吧。”
李忘生露出茫然视线,叫谢云流很是气不打一处来。
回来路上,他真是越咂摸越不对,那个李忘生究竟干什么吻他,他努力地想答案,终于是回忆起了那句信物,说连信物都交予,怎会是普普通通的关系。
如此信誓旦旦,叫他都要信了,转念一想才觉不对,这算哪门子定情信物,明明是招魂的道具,只是李忘生送的时候,特地用这玩意儿来证明他们之间的友谊有多值得交付似的,这才搞得多别致多意味深长。
那现在还回去,对方总该收下吧?他想着,又很担忧。
……要是真收下了怎么办?
“不用。”李忘生摇摇头将那玉佩捧了,又塞回他掌心,“谢道长拿着吧,我把这东西给你了,你就好好收着,不用还回来。”
“你——”谢云流真是要被他逼疯了,“你给我这个玉佩,真的只是为了收魂魄吗?”
他总觉得答案渐近了,就像纱后层层叠叠的人,他一步一步地掀,现下终于能窥见些对方真容。
谢云流垂眸,夜色深,烛火也昏黄,李忘生的脸瞧不清晰,朦朦胧胧的像天边的月。
他俩的心,怎么好像还是隔得那么远?
“我不知道。”李忘生沉思些许,如实答了,“我还希望谢道长能告知我呢,怎么是你先开口问?”
“……这我怎么告知你?”他叹道,“总得你自己想清楚吧?”
李忘生觉得有道理,又低下头开始思索。
“你到底怎么想的?”谢云流却走近他,等不及这榆木脑袋能自个儿想出什么名堂,“你对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想追问的话填了满心满腔,可眼前人下意识避开了视线,敛着眸子沉默那一瞬,又叫他不敢再迈步了,登时退回原来的位置,佯装无事地笑一声。
好尴尬。谢云流暗骂一声倒霉,努力装作一片祥和心境:“行了,来招个魂魄,怎么又讲了那么多。”
“放我进去吧。”他轻声道,“你躺好,我给你施咒。”
“……好。”李忘生领他进了屋,小声道,“若是跟上回一样受不住了,记得和我说。咱们还是去好好歇息吧,不急于一时的。”
“有什么好受不住的?”谢云流很是自信,“受不住了就睡一觉,上回不也睡一觉就好了吗?”
李忘生犹豫许久才点头应许,褪了鞋迅速钻进被子里,看着玉佩被放到自己掌心,冰冰凉凉的险些滑下床。
他忙握紧,把那块玉捂得很热很热。
夜静悄悄的,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和外头的风。
周遭一静下来,就有些惹人多想。
比如李忘生想开口,想问问谢云流那句话是如何用意,究竟是不是要他讲些心意上的事。可对方已然开始念咒,不能回应,他便只得静静等着,静看那烛火越燃越短,面前人的身影也愈发黯淡,让他越来越瞧不真切。
他的心怦怦跳着,直至屋外风声渐息,谢云流的声音也中止。可他却不觉得脑袋如上回那般泉涌了,仍旧混混沌沌不清明,正想问谢云流原因,却见烛火里对方身形摇摇摆摆,好似下一秒就要跌倒了去。
“怎么了?”他忙起身,却被谢云流摁回了床。
“待着。”字里行间气愤得很,“你呀你,还说还东西,还个鬼!”
李忘生茫然眨眨眼,看得对方更无奈。
他不知这无可奈何是从哪儿来,只得试探开口:“……在说我吗?”
谢云流瞪了他一眼:“还能有谁?”
“你皇宫里那魂魄莫名其妙得很!又是信物又是……又是渡阳气的!”他咬牙道,“把我道心都弄乱了!”
这话可说得太重,李忘生眨眨眼,忙抱歉道:“我……我不知道呀。”
他小声问:“要么等他来我这儿了,我问问?”
谢云流沉沉地叹了口气,还是没和无辜的人一般计较。
于是李忘生只得心惊胆战地听他继续念,听着面前人语速快了许多,好在字字仍旧清晰,应当还有余力坚持。他抿着唇等待,等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等对方终于念至最后一句魂归。
灵火烧起,短暂地叫他瞧清了谢云流的脸,竟是冷汗遍额,面色与嘴唇都苍白。
好在最终还是稳住了身形,长长舒出一口气:“……我没事。”
李忘生见他还有力气说话,也迅速放下心来。
可下一秒却见人一阵摇摆,而后直直往他怀里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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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秦川 | 2025-9-2 00:36:4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这一病真是不得了。
谢云流只觉五脏六腑都灼得厉害,神销骨裂的,头也胀痛不止。他像是被丢进炉子里蒸了烤了,随即又被淬剑般的整个人沉进冰窟里抖得发颤,好在掌心被人握紧了还能勉强有三分暖意,他却食髓知味,靠近那暖源抱得更牢靠。
那人随他抱着,任他汗涔又冰凉的脸贴着自己的脖颈。谢云流清醒的次数寥寥,努力抬起眼皮也只能瞧见只握着瓷勺的手,那手漂亮得很,腕间却垂着块显然配不上位的镯,琤琤地响。
朦朦胧胧一阵后,他连眼皮也抬不起,人冷得越来越厉害,牙关也紧闭。床边人似乎也对此束手无策,瓷勺抵着送着却怎么也送不进去,叹气叹得长,像烛火熄灭时悠久绵长的薄烟。
视线所及只有黑,昏迷时五感也封闭,他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这一瞬失神是失了一刻还是一日,只觉喉口似是润了,药香让他下意识皱起眉,随即却又是砂糖化在他舌尖,伴着送入口的清水,很快将苦味祛散。
他指尖动了动,咬着身上人的唇,有些不想让对方走。
可惜脸被轻轻拍了掌,他登时卸了力,紧闭眼不敢再动弹。
李忘生叹了口气:“谢道长,醒了就别装了。”
谢云流小心睁开一只眼,瞧清李忘生红肿一片的唇,更是紧闭不敢看。
“……”李忘生气笑了,“我又不会怪你,睁眼吧,现在感觉怎么样?”
谢云流稍稍踢开些被子,只觉周遭温度都升得厉害:“热。”
“当然热。”李忘生道,“你这一睡,都睡到六月了。”
“六月?”谢云流震惊,“睡了那么久?”
“是啊。”李忘生叹气,“家丁也被你惹烦了,每天要帮你净身更衣,前几日全被三哥叫回去,叫我俩自己看着办。”
“他们前几日被叫回去了?”谢云流眨眨眼,“那这几日——”
他对上李忘生的视线,了然哦一声,觉得整个人更热,仿佛下一秒就要烧起火。
“……现下你醒了便好。”他如此态势,惹得身前人也羞赧起来,“之后的事你就自己做吧,我不方便插手了。”
谢云流忙不迭点头,可惜一通折腾下来,叫对面人也不知开哪门子口,空气瞬时沉静,像米酒诡异地发着酵,将两人的脑袋都泡得愈来愈晕。
他等着李忘生开口,或是说说这数日的事,或是说说旁的,他们没说完的,或是来不及说的,都能说。
可惜李忘生又掏出了那枚玉:“谢道长,这块玉你收着吧。”
“你……”谢云流叹口气,“你还没说送我这块玉究竟是什么意思。”
“听你的魂魄说,这块玉来历不简单。”他试探道,“除却帮我找魂以外,真的没有旁的用处了吗?”
李忘生被他热忱的视线盯得愣神半晌,良久撇开头:“帮你祛病气,叫你早日康复用的。”
谢云流无语:“……”
又开始了!他赌气缩回被子里头,只觉方才试探的真心都成笑话,不愿再和对方多言。
李忘生推了推他,见人真不愿再搭理自己,才悻悻转移了话题:“三哥来长安了。”
“……”谢云流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不会亲自来盯我们的稍了吧?”
李忘生被这个猜测惊愣一瞬,而后忍不住笑起来:“你若是这么觉得,那便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可不要他来盯梢!”谢云流骂道,“老谋深算的,我看到他就起一身鸡皮疙瘩。”
李忘生笑意更深:“那怎么办啊?毕竟还是我兄长,你以后就这么说他?”
“那又怎么了?”谢云流瞪他,“他难不成以后还要天天和我俩住到一块去?”
“所以谢道长的意思是我俩以后要住到一块去吗?”李忘生问。
“……”谢云流又卷了被子,“我没这么说过。”
李忘生浅浅扬着唇角,却没再继续打趣。他把被角掖紧了些,低声叮嘱道:“谢道长近日好好待在屋里,我去拜访一趟三哥,得有几日回不来。”
“我醒了你倒是忙起来了。”谢云流嗤他。
“那你听到没有呀?”李忘生只得放柔声音,“好好待着,不要乱跑啊。”
谢云流闷闷哦一声。
“那我走了?”李忘生问。
谢云流继续闷闷哦一声。
“……”李忘生失笑,“谢道长。”
“干嘛呀?”谢云流瞪他,“我不是应你了吗?”
“说正事呢,你别赌气。”李忘生道,“不要乱跑,听进去了没有?”
“知道了,说了三遍还说,跟师父似的。”谢云流嫌他,“让我好好待着嘛,对病患不都这个态度,我当时栽湖里,那老头也这么唠叨。”
如此不敬师长的话,却叫李忘生轻声笑起来。谢云流心想,或许此人也是离经叛道,只是平日不显露,反而一到他这儿,就很容易露馅。
于是谢云流按捺不住疑问,开口道:“你笑什么?”
“不知道。”对方沉思些许,“……可能喜欢你才笑吧?”
额角一阵温热,是李忘生的指尖在帮他把鬓发捋齐整,对方的掌心不再如先前那般凉,活人似的,温软,偶尔也会发烫。
和他的脸似的,火一样地烧。谢云流忙把被角再往上拉,可方挡完自己的脸,就瞧见李忘生转身安静出了房,又独留他一人躺在床上,瞪大眼很是茫然。
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只觉李忘生此人有毒,翻个身便钻进被子里,不再去纠结这颗莫名其妙的心,是如何被对方拽得团团转。
走了也好。谢云流嘟哝,走了他还清净,不必天天瞧着他就心乱。
他越想越在理,越想越坚定,于是两眼一闭又倒头去会周公,满心欢喜等待没有李忘生的日子到来。


——


……闷得很!
李忘生整整七日未归,谢云流彻底没了乐子,偌大的房子就他一个人待着,无趣又烦心。
直到某日夜里迷迷糊糊做了场梦,总算是给百无聊赖的夜里添了些色。他梦到自己似是要去见什么人,手里攥着块玉,却不是李忘生给的那只——可看式样又挺像,尤其是玉的成色,活像自一个石头里蹦出来似的。
梦里的他在皇城里头满地乱窜,躲在墙后树旁,和当日在宫中一副模样。他将视线落在殿外看守的侍卫身上,正要动作,怎料后者迅速闭起眼,打盹打得飞快,狠狠杀了他个措手不及。
于是谢云流也不必再拿出那玉佩去贿赂一番,翻了窗便进殿内。
床上人就在帷帐后,明明瞧不见脸,明明瞧不清身份,可不知为何,就是让他想到了李忘生。只因二人初遇时那人也是如此,掩在层层叠叠后犹抱琵琶半遮面模样,连张脸都不愿意给他看,还要他自己走近去瞧。
可现下帷幔被一只手掀开,帘后人的眸子在夜里也亮堂,盛着烛火阵阵,把眉心的那枚痣映得更明晰。
少时的李忘生颊边还是圆的,尚未褪去生涩,还是不谙世事的模样。像是在雪里浸久的,一点污秽不带。
反倒显得他在梦中狂跳不止的心多肮脏。
梦偏偏也是在这时开始浑浊起来的,像被暴雨搅动不止的溪水,雨点一滴滴落下来,将一切都击得朦胧又易碎。
光在瞬间亮起,两人的玉都在发烫。李忘生不解,他也没多堪破,都怪梦里的情况如此紧急,惹得他什么也不顾,慌忙之下只晓得去抓住他的手,两个人贴得那么近,对方的眼睫都要扫到自己的鼻梁,呼吸萦绕着像云揉着风裹成一团雾,转瞬便淅沥倾盆。
李忘生的唇也是温软的,吻着和瞧上去果真一个样——那道魄还是太冷又太凉,不似现下,不是在吻雪,也不是在吻月。
做梦何来如此真实的触感,但谢云流不想花心思追究,只想把人抱着吻着叫他每一根发每一根骨都融进自己身里。可惜吻未来得及再深,一切又显得镜花水月,周遭触感愈发冰凉,似水将他裹得很牢靠。
旋即一阵窒息,他睁开眼,才发现身外又成了那片冷得刺骨的湖,泡沫和碎光在他眼前打转,铺天盖地地朝七窍涌来。
是他落池那一瞬的记忆,不论过了多少年都忘不掉。
他听到博玉在惊叫,而后身一轻,连带着水的冰凉也褪去。整个人离开湖面时,梦外的谢云流也醒了。
落得冷汗阵阵。
什么鬼梦?谢云流震惊。
他总不能真是思恋李忘生思恋得太厉害,连梦里那个皇宫郎的身份都偷了去吧?
床上人愣着神,久久未从春色旖旎里缓过神来,却听屋瓦上突然一阵响动,风波乍起将他整个思绪都拉回。
窗应声而破,光天化日之下,竟是位蒙面人公然闯民宅,选时不走寻常路,暗算行事倒是老派,上来便拔刀,刀柄直冲命门,一点儿铺垫不留一点儿反应不吝。
刀气一凛,好在谢云流迅速反应过来情况,下床出鞘柜边剑,白刃相接时铿声阵阵,很快让对面人败下阵来。
“道长且慢。”局势已定,面前人却抬起手,谢云流未收剑,刃首直指他咽喉:“有话快说。”
“谢道长不必如此警惕。”蒙面人笑道,“我来这儿,是承了北海王的令。”
“重茂?”许久没再听到对方风声,谢云流愣了一瞬,想到那来不及解释的误会,登时更警惕,“他要干什么?”
“北海王邀您进宫一叙。”蒙面人道,“还望谢道长赏脸前往,莫要拂了友人的面子。”
“进宫?”谢云流沉思些许,又问,“他近日都在宫里?”
虽是正好也有事要与他解释一番,但李忘生毕竟叮嘱过没事别乱跑,还是不能逆了对方的意思。他见蒙面人点头,便问:“不能出来讲吗?”
“若是能出来,自然是约在城外洽谈了。”对方道,“只是北海王现下自身难保,惹怒了皇后,在冷泉殿关着呢。”
谢云流皱起眉:“他被关起来了?犯了什么事?”
“皇后若想杀人,还需要找由头吗?”蒙面人道。
“……”谢云流把剑怼深几分,白刃已见血,“你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北海王亲口告知。”对方面不改色,“皇后现下风头正盛,颇有则天皇帝的态势,除掉位不得宠的庶子,那是再容易不过了。”
“你又是何人?”他继续问,“你说是重茂亲口告知你的消息,那证据呢?你该如何证明?”
面前人笑起来:“看谢道长愿不愿意信我了。”
“顺道再看看。”他道,“谢道长愿不愿意拿这位好友的命去做赌。”
李重茂那么多日都没来找他,确实不是此人作风。但蒙面客的现身也是疑点重重,不可叫他不防范。
可若此事当真……
谢云流犹豫一瞬便抬眸:“有接应吗?”
“出宫去城郊,自有人来外合带你们去扬州。”对方道。
谢云流抬了抬下巴:“然后呢?”
对方摇摇头:“再然后,您便自个儿去问北海王吧。”
“我已传达到话,任务也算结了。”那蒙面人见谢云流仍在踌躇,低声道,“顺带和您说一声,皇后今晚就动手。”
谢云流想将人就地正法的心都有,唠叨那般多,句句都把他往绝路上逼,还今晚就动手,就不能再晚点吗?!他瞧着外头已落山的太阳,很是郁闷。
“谢道长莫再犹豫了。”对方笑起来,“若是真要做出决定,还请谢道长在一炷香之内抉择好,否则北海王届时是死是活,便没人能说得准了。”
谢云流还想问话,可对方指尖一动,偏了剑锋便堪堪擦着喉挑走。他还未来得及应对,周遭迷雾骤起,扑面之势引得谢云流只得放手作罢,气息屏了眼也被熏得紧闭,待烟散去后早已没了眼前人踪迹,唯留地上一摊长长血迹,可惜延到窗台也没了下文,突兀地断在其中,丁点儿线索不给他留。
一炷香?!谢云流愤愤。
李忘生可不是一炷香里头就能回来的!


——


夜色深,月也浅。
冷泉殿还是深冷无人影,自长宁搬出后更是没了活人气,叫人等得也心慌。
李重茂叹口气,也不知母后喊他来这儿究竟是何用意。从半月前父亲暴毙开始,宫里头便彻底乱了套,外头混着沌着叫他这位置也坐得惴惴不安,连带着那日瞧见李忘生的事,也像梦魇一般始终在他脑内晃。
韦氏那日让他去殿内探查一番情况,他以为只是寻常皇侄又惹了母后不安,却未料在大堂之中瞧见的人,竟是谢云流那道侣——他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好兄弟是瞒了他事情,可谢云流平白无故地又怎会把这事隐瞒,那这罪魁祸首只能是李忘生。
是李忘生让他瞒着,让他不告诉他,不告诉他李忘生就是那个城西李府的小姐。
那都说得通了。他幡然醒悟,难怪谢云流当时如此突兀地多出个娘子,难怪对方语气不耐心情也糟糕,就连那娘子是男是女都是下了车才知道。
怕是对方去城西凑了个热闹,就给那四殿下盯上了识破了纯阳大弟子的身份,要好生拉拢一番。
李重茂隐隐有种预感,说不定谢云流那杀劫,就是落在这人身上。
这该如何是好?
李重茂急得直打转,转瞬又想到李显与他一道去立政殿时,装病的韦氏叹气连连,问起李显近日身体如何,语气如何温婉关切,叫李显登时卸了防备。
皇帝摇了摇头:“不见好。今日旦弟家那四郎来访,请了个道长给朕瞧瞧病。”
李重茂手一顿,刻意拉缓了关门的速度,慢慢悠悠的吱嘎声,倒是没叫里头两人起疑。
韦氏不动声色敛了眸子:“道长?”
“是……可惜。”李显叹气,“年轻孩子,功夫不到家,诊不出个所以然来。”
“原是个年轻道士。”韦氏笑道,“那四郎也真是,请道士也不请个名头大些的,非要扯些江湖结交的朋友来逞威风,跟他哥哥一个样子。”
李显很是赞同,韦氏见状释然地笑起来,于是李重茂也得以放心关上了门——可现下再一想,根本止不住担忧。
把谢云流带进宫,这不就是让人浇浑水吗?李忘生带谢云流来皇宫,又抱的是什么居心?
闭上眸那一瞬,李重茂听得门外一阵闷哼动静。
他警觉抬头,随后大门一开,来者覆面黑衣,在暗夜里头若是不仔细瞧上一番,决计瞧不出身形轮廓。
好在对方先行开口:“重茂!”
“云流兄?”说曹操曹操到,李重茂却诧异于对方的突然现身,时间、地点、装束,简直没一样是能正常地对上号,“你怎么来了?”
“废话少说。”谢云流将他的袖口扯了,顿时往门外拽,“情况紧急,我带你走!”
李重茂不知所措:“什么?”
“愣着作甚!”谢云流见他不动弹,只得拽起他后领,瞬间跃过宫墙。
李重茂拽住他袖口,想叫人先停下来,无奈谢云流却不给他任何反抗的时机,对方力气太大,拽起胳膊时一阵生疼,只得叫他跟着一道往无人处逃窜起来。
这来救他的态势是为何?李重茂皱着眉,脑子一团乱。现下更该救的不是谢云流自个儿吗?
难道母后要对他不利?不该啊。他努力回忆着,心想近日母后的态度虽然跋扈了些,可这位子应该还是坐得安稳的,毕竟是她亲自推举的他,没理由自断翅膀。
若是要跑,总得等到时候再不可转圜些的时候。
是。他安慰着,坚定了心绪。
现下情况应该还是可以转圜的。
虽然太平已经发难了数回,虽然安乐来他殿内闹了数次,虽然每次上朝时身后总有珠帘投来的直勾眼,但他应当还是坐得下去。那个万人敬仰的、万人都痴迷的位子,他还是可以守得住。
他看向谢云流,可对方似是很急,一路上连句话都来不及同他讲,也不允他擅自开口。
他哪见过这般急躁的谢云流,心头疑惑更甚,可正想开口,士兵震慑的怒声又响起。他唯恐被发现,视线一转只见人早已被剑鞘击晕,他看着谢云流越皱越深的眉头,生怕自己再多言,脑门也要挨上那么一记,登时不敢再吭声。
他沉默着被谢云流带着疾走,终于是要瞧见宫门。
变故在此时突生。
不知何处来的一群官兵,迅速将他们包围。为首的将领后退一步让道,夜色之中,衣着华贵的妇人踱步现身,绛色凤袍金纹动,秀眉一竖,气氛霎时如箭上弦。
如此耸人的态势,她竟还能露出三分笑意来。
谢云流啧得响亮,李重茂开口,语气喏喏:“……母后。”
“叫本宫好等。”韦氏对他招手,“重茂,过来吧。这刺客入宫意欲不轨,现下将军们正要将他就地正法。”
李重茂见她眼底得意神色,这才明白今夜如此莫名一出戏,背后究竟是何情况。
身旁人必死无疑,除非真有如此血性,得以杀出重围——可逃归一时,这身份总得叫风声走漏去,母后既排如此陷阱,想必也早已掌握了标明刺客身份的证据。若真如此,这纯阳大弟子先前再如何风光,此后人生也定要改途易辙。
他救不了对方了。李重茂想。
韦氏对他轻笑着,眼底意味却明显:“重茂?”
李重茂深呼吸一口气,正要动作,却听谢云流道:“你别动。”
他将迈的脚一顿,只得收回原处。未料犹豫一瞬却已定局,韦后撂了手,煞白面孔肃着容,在夜里已如无常。
谢云流后撤一步,未见血的剑出鞘,在月色下格外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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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秦川 | 2025-9-2 00:37:1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风声猎猎。
血色的死与伤过了,留下的便是经久不散的魇。临近城郊,风也刮得越发猛烈,可身前人的血腥味偏偏怎么也吹不散。李重茂努力地跟紧谢云流的步伐,比起母后他还是更愿意去信眼前人,可倘若不是定局至此,他也想争气一回,能把命掌在自己手里,不至现下还要选棵旁的树去吊死,多心酸又多落魄。
谢云流的手仍在淌血,很快打湿外头系的一圈布——武力再高超的人,冲出如此重围也免不得落些伤。李重茂看着更是心惊胆战,唯恐对方这伤在今夜越积越多,而后倒了死了,他便真的没人再护,只能被带回韦氏那儿重新当只待宰鱼肉。
可若是自己能稳住局势呢?他又免不得想,好歹是个皇帝,现下回去,至少韦氏暂时不会敢动他。而他年岁正轻,日后可供韬光养晦的时间那般多,何愁不能从长计议……
“重茂。”对方似是察觉他心中所想,回过头时眼底杀气未褪,叫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皇后——不,太后派的那人说,你在城郊有人接应?”
李重茂忙摇摇头。
“那便不能去了。”谢云流皱起眉思索,“还好一开始便信不过,找苏鱼里打点了番。”
“我先带你去他那儿躲着。”对方没给他反驳的机会,“藏好身份,你身上没沾血,届时和镖局人只说是寻常百姓要出城,切记别把苏鱼里拉下水。”
李重茂欲言又止地抬眼又垂眸,终于没忍住叹了口气。
“怎么?”谢云流问他,“你有什么话要说?”
李重茂的表情更苦大仇深:“……”
他现在要是说自己想回宫去会不会被呼一巴掌?
怕被呼巴掌的人还是选择开口问询:“云流兄,你怎么会被母后盯上?”
谢云流闻言冷哼一声,鄙夷意味难掩其踪:“我就知道那毒是她下的。”
“……”李重茂垂下眼,“果然。”
“她动不得四殿下,就来动我了。”谢云流道,“难为你还做了她的饵。今夜怕是要不安生,也不知她会派人来找你还是派人来杀你,总之好好跟紧我,别乱跑。”
李重茂犹豫着点点头:“……那接下来怎么办?”
“太后做下如此局,怕是宫中与她有来往之人都知晓了我的身份。”谢云流琢磨一番,“这长安我怕是也留不得了,得跑一阵子。”
“一阵子?”李重茂闻言抬起头,无不震惊,“你疯了?难道你还要再回来?”
“我蒙着面,又没暴露身份,方才带你杀出来时也没使纯阳武学。”谢云流唔一声,“……应当是发现不了的吧?”
李重茂哪能放心:“要是被发现了呢?”
“那还得看看临淄王给不给力啊。”谢云流嗤道,“若是给力,届时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可以放我回来的。”
关临淄王什么事?李重茂皱着眉,心中浮现一个难以置信的可能。
宫中怕是真的要乱了。他后怕地抖起身子来,再不敢油生回宫念头,抬眼望向谢云流:“临淄王这事,你也知道?”
谢云流才知方才说漏嘴,顿时呲他:“不准乱猜啊,我只是看他命盘瞎诌一通。”
不愧是跟临淄王沾亲带故的人,知道的东西就是多。李重茂在心底嗤一声,嘟哝道:“我也不想当这位子的,给他正好。”
“哦,差点忘了。”一句话引起谢云流好奇,“我病太久什么事儿也不晓得,你说说你,怎么好好的皇子当着当着,突然当成皇帝去了?”
李重茂支吾着,又支吾不出个什么名堂。
于是谢云流来不及再等他说来话长:“哎,不如这样。”
“我送你逃走,逃出长安,逃到扬州、瓮洲,哪儿都成。”他道,“只要能让你如先前所言的那般,跟这皇家彻底脱净干系就行。怎么样?”
李重茂不语,于是他继续道:“今夜我带你出了太后的坑,你就算回去也要被她怀疑,不如就跑远些,好好活着才是硬道。”
李重茂只觉烦闷,抵触的心满腔满腹,可谢云流的视线太热切了,现下的局势也不是能由他说不的情况,只得点头称是。
对方所言不虚,韦氏现在能让他做饵,以后不知还要让他做什么去。对方见他被掳走时虽畏惧死伤一地的禁军,可眼中的窃喜却也不似作假,怕是早就想让他这个皇帝出城,好让他生死未卜去。
“……好。”他道,“可云流兄,你真的觉得临淄王日后会帮你?”
谢云流被这事儿问得一愣神,于是李重茂更无奈:“只是因为你与他胞弟是成了亲的关系?”
“云流兄,你为什么那么信他呢?”见人默认,李重茂叹了口气,“如果我没猜错,你那杀劫,就落在他身上吧?”
“……”谢云流快步往前,头也不回,“命数说不准,但我觉得他至少真心待我。”
“真心是什么东西?”李重茂的话语也步步相逼,“在皇家最罕见却又最常见的玩意儿。安逸境地捧个真心作陪的戏码,谁都能演一番,可若是危难之际呢?”
谢云流回身走近他,在李重茂开口前伸出手拎起他后颈,运了轻功便往城外奔。骤然升空后的失重终于叫身旁人闭了嘴,他的心却反而一道沉浮不定起来,失神一瞬的功夫,镖局迅速便到。
苏鱼里掀帘见人,忙请他俩入内:“进来吧。”
“救个人弄成这样。”他担忧道,“你是不是被发现了?”
“发不发现,意义也不大。”谢云流长舒口气,脱下外袍丢到他怀里,“说来话长,你先把重茂藏着,再给我身干净衣裳。这血衣么烧了或埋了,总之随你处置。”
“好。”苏鱼里道,“你去哪儿?”
“我当然是装没事人回去。”谢云流道着,却听李重茂骤然出声:“那我呢?”
“我打点好就过来。”他道。
“你是不是要去找他?”李重茂皱起眉,“云流兄,你不能去找他。鬼迷心窍的事你干得还不够多吗?若是回去听了他三言两语,就不肯再回来了怎么办?”
“小声些!你生怕自己不被发现是不是?”谢云流瞪他一眼,“你这儿我绝对会安顿好,别总把李公子想得那么坏。”
苏鱼里看看李重茂又看看他,疑惑开口:“你要找谁?”
“回家找内人。”谢云流啧着,对李重茂继续晓之以理,“我要跟你去外头避一阵,跑路当前总得回去跟他说一声吧?我难道是那种不打招呼就走的人吗?”
“太后早知我身份,到时候官兵肯定要查到他那儿去。”他道,“我得告知他一声,好提前把该处理的东西都处理一番,不然不是陷他于不仁不义境地吗?”
“你——”李重茂跺着脚,“你想没想过若是他与临淄王想弃你这枚棋,如此回去便是暴露身份,是自投罗网?我可以马上走,但你怎么办?要是被他逮了交给临淄王,你还怎么护我?”
谢云流披上黑袍,开门动作迅速:“那我也得回去看看。”
“……你!”李重茂气得哑口无言,破罐破摔道,“云流兄,不听良言相劝,你就等着那杀劫应验吧!”
谢云流无言,苏鱼里试探开口:“我帮你备马?”
“好,多谢。”谢云流走出门,“我先去一步。”
他回过头,对李重茂咬牙道:“你好好待着,看看我能不能活着回来。”


——


李忘生深呼吸一口气,将郁闷心绪隐去,再度迎上面前一众官兵目光。
“诸位要我重复几遍呢?”他道,“友人病重不便见客,陛下失踪一事与他有关更是无稽之谈。谢道长病得连床都下不得,遑论抢人?还请不要再步步相逼,尽道些无稽之谈。”
李裹儿冷哼一声,丹唇轻启,丝毫不留情面:“什么病重不便见客,怕是人不在里头吧!”
“公主若执意要入内染病,如此舍身为陛下的壮举,我也拦不得。”李忘生道,“只是我纳罕,谢道长究竟和陛下失踪一事有什么干系,竟值得公主如此大费周章,带着偌大阵仗来跑上一趟……只为围了我这宅子?”
“明知故问,你友人这宅子可了不得。”李裹儿笑道,“这屋子的地契,原先可是陛下的。”
“我当公主能蹦出些什么缘由来。”表情虽是良善,语气却已有嗤笑意,“谢道长和陛下素来交好,宅院间的事,往来些许也是情理之中。”
“就怕正是这交好之人,才叫陛下没了警惕,轻易叫他着了手!”李裹儿上前一步,眉头紧锁盛气凌人,“四郎,陛下被刺客劫走一事闹得满宫风雨,殿里将士血未干,母后受了惊吓仍卧寝殿。你呢?不配合我便罢了,竟还在这儿遮遮掩掩净说风凉话!”
“公主。”李忘生诚恳道,“你再如何急,也不能干出围困病患宅邸,硬要给他安个谋反由头的事吧?”
“……”李裹儿气笑了,“你若真清白,为何不敢叫我进去?”
李忘生一抬眸,恰巧瞧见街道尽头扬尘马蹄。
他顿时放心,抬起手语气无谓:“公主若是想进,那便尽管进吧。”
“……里头人与你那般关系,你竟一点也不慌?”李裹儿被他这副架势惊愣一瞬,“四郎,你可别耍花样。”
“凡事总得讲证据。”李忘生道,“公主若是能在里头找到陛下,再来怀疑谢道长吧。”
“可若是你家这道长不在屋里头。”李裹儿扬个笑,“那我想,他定是带着陛下出逃,还在外头等着被逮呢。”
“人不在屋里头,这事要解释起来多轻松。”李忘生笑道,“公主所思所想,还是太狭隘。”
李裹儿凝着他的脸,好平静,平静得叫她反而急了眼。
“……你保定他了?”她问。
李忘生遂而回望她的眼,眸底深深。
“好,好!”李裹儿巴不得他如此主动往火坑跳,挥手喊道,“那便给我搜!搜个底朝天!搜到他想不出缘由解释为止!”
李忘生抿着唇,视线投向街尽头,看戏的马蹄声终于渐近,一声斥喝将官兵动作悉数叫停。
李裹儿诧异回头,竟是李隆基骑着马奔至院中,迅速叫众人让出了一条大道。
“怎么了?”来者笑得灿烂,声音也大,“一群人围在我四弟屋前,凑热闹还是来拜年?”
盛夏时分,也亏他能胡言乱语出如此玩笑话。李裹儿瞪他一眼,怒道:“三郎,你也别明知故问!”
“我明知故问什么?”李隆基道,“我倒是真心诚意想问问公主呢,陛下丢了不去找陛下,在我四弟这儿干什么?难不成是他把陛下带走的?”
“若我说确实和四郎有关系呢?”李裹儿道。
“那去找啊。”李隆基笑道,“当务之急不该是先去找陛下?找到了再指认,秋后算起账来也算得畅快。届时他若真指认了和我四弟有关,那我俩也无话可说。”
李裹儿正想反驳,却听李隆基迅而变了脸色:“可若是找不到陛下,那公主可就麻烦了。”
李裹儿表情一僵。
“陛下不知所踪,安乐公主不先带着精兵重将去满城搜寻刺客,反而先来围困皇子居所,是何用意?”他道,“是怀疑我们行刺陛下,要把谋反的罪名安在相王一脉头上吗?”
这话由李隆基说出,总算是镇住了眼前人。李忘生不动声色叹口气,心想这冲撞皇太女的事,还是交由兄长来干最为适宜。
李裹儿果然被气得一哽:“你!”
“我说话难听,安乐可千万别在意。”李隆基朗然笑着,“行了,还在这儿干什么呢?快去找陛下吧。”
“哦,差点忘了。”他道,“安乐还要先查屋子呢,那屋子就在这儿,你快搜吧,没人拦你。”
“……”李裹儿快被他气死,“行,我不搜了。”
她瞪着李忘生,对方居然还是那副波澜不惊模样,叫她心里顿时浮出一阵不爽——李隆基恶心她,那她总得恶心回去。
“诸位将士听令!”她冷笑道,“今夜若是瞧见行事鬼祟者,不必多问也无需活擒,一律杀无赦!”
李忘生的脸色终于变了,皱起的眉头落在李裹儿眼里,叫她得逞地狂笑起来,挥手上马离去,心情不要太好:“走!”
官兵迅速散尽,李隆基调转马头,回头狠瞪李忘生一眼:“好好的人管不住,回来再找你算账!”
李忘生忙道:“三哥瞧见他了吗?”
“我瞧见个鬼!”李隆基啧一声,“你都没找到,还有脸来问我?!”
“孰轻孰重分清些。”他道,“现下局势特殊,你若是真由他胡闹乱了我的计划,我也不会保你!”
李忘生沉默应对,李隆基也不想在这脾性古怪的胞弟身上自讨没趣,正想调头进宫,辔绳却被李忘生拽在掌心:“三哥。”
眼前人抬起头,正色道:“今晚的知情者,一个都不能留。”
“什么?”李隆基难以置信,“你疯了?!”
李忘生语气平缓,似是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讲的尽是灭口之事:“太后,公主,全都留不得。凡是与她们有关的、有过联络的,韦氏、武氏、上官氏,都得解决掉。”
李隆基瞪大眼:“前几日我找你议事,你还一副要置之身外的态势,怎的这会儿谢道长入了局,你就如此一鸣惊人?”
“……今夜之事,谢道长会误入局中,与我也脱不开干系。”李忘生却只道,“三哥若是不助我,便将我斩于马下吧。”
“我斩你做什么?!”李隆基见他走上前,忙将自己的佩剑拿得远了些。
“忘生惹了那么大的事,引得逼宫提前,三哥若真气,别气谢道长,气我便好。”李忘生道,“今夜注定不安生,多斩一人,对于三哥而言,想必也是无所谓的。”
李隆基扶额叹气,明白面前人就是认定了他俩胞兄胞弟是如何血浓情深,纵使做弟弟的没甚用情,做兄长的也总该顾念着亲缘和亡母,给他再最后收拾一番烂摊子。
他也纳了闷了,自己怎么偏偏还就是吃这套。
“我不杀你!”李隆基气得眼皮狂跳,“但你那郎君怎么办?现下人也没个影,难不成这乱成锅粥的局势,最后全要靠我去结?”
“三哥不是唯恐拉不拢纯阳吗?”李忘生轻声道,“谢道长是纯阳首徒,纵使没有我来求情,吕道长也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还真要我去结!李隆基翻个眼:“那便等吕岩来拜访了再说。”
他夹了马肚想走,可李忘生还扯着那辔绳,颇有些他不做出表率就不肯放人走的态势。
“……你这人,怎的在大是大非上如此拎不清?”李隆基骂他,“现下是在乎这谢道长的时候吗?你三哥要进宫,你就一点不担心?”
“三哥乃天命所归,必成大事。”李忘生道。
“……”李隆基忍无可忍,“老五呢?!”
暗中登时出现道人影,正是管事领了一支小队:“殿下。”
“给我看着这屋子。外头若是来了什么面生的,一律解决别留活口。”他转向李忘生,警告道,“你今夜哪儿也不准去,给我好好待着!”
李忘生道:“那谢道长——”
“你不准去找他。”李隆基道,“死了学艺不精,没死算他命大,我只瞧得上有福有缘之人,若是今夜事毕了,他有那本事活着回来,我再过来处理他。”
太模棱两可的回答,李忘生看向他,果然听李隆基冷笑一声:“于理,他擅闯皇宫乃是死罪。于情,他被太后做计去救了那皇帝,也叫我膈应得紧。如此龙潭虎穴都敢闯,难保他日后不会倒戈。”
“四弟啊。”他道,“若是你说服不了我,我可不会救他。”
言罢再也不管李忘生掌心辔绳,甩开他的手便策马离去。李忘生瞧一眼已然待命的暗卫队伍,只得顺着他们回了屋。


——




李忘生关上门,夏夜闷热,叫他的心也扑通狂跳,实在难以呼吸。
他试图把烛火点了,叫空荡荡的房间没那么黑,可担忧与恐惧还是如潮水一遍遍席卷,叫他整个人都在里头起起落落。
管事上前的脚步声打断他思绪:“殿下?”
“无事。”他长出口气,可心里的郁结怎么也叹不干净,“你在门前等着吧,何时谢道长回来了,就与我说一声。”
身后人应了,待门重新关上时呼出一道凉风,叫烛火也不安地跃动。
李忘生缄默地等,等到不知何时,直到外头蝉鸣响得愈发凄烈,直到烛火渐熄即将燃尽最后一滴蜡油,他终于听到窗外一阵窸窣,闷哼声随即响起,扑通一声险些被烛火爆裂的噼啪掩盖。
他透过窗纸瞧去,只能看清一道倒地身影,随而被月色映在窗边的,是一人一剑。
李忘生缓步靠近,窗后的人却先行掀开了窗板,深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谢道长。”他道,“进来吧,外头凉。”
黑衣的人翻进屋,眼神飘忽不定,在对上他的那一刻却重又坚定,快步走来将他揽在怀中。
李忘生知道他是被吓到了,来的路上怕是也杀了很多人,连屋外三哥派来盯梢的都能误杀了去。
落在地上的剑铿铿响,他一瞧白刃已染遍血,触及对方背脊也是满手黏腻,忙柔声开口:“谢道长,无事了。”
门吱嘎一声打开,又吱嘎一声关上。谢云流全然未觉,只是紧紧抱着怀中人,呼吸急促又温热。
良久才开口:“外头现在知道是我救的人吗?”
李忘生正要回答,他又自嘲叹口气:“救个头,根本不需要我救。哎,这回可真是栽进去了。”
他强装无事模样太明显,李忘生便也不怪他怎么不听劝,硬要往外头乱跑。
“太后怕是早想借机寻个由头清算父亲这一脉。”他道,“不怪你,别多想了。”
“可现下这局势对你们也不利。”谢云流道,“你三哥打算怎么办?”
“三哥的事交给三哥,我们现下也帮不上忙。”李忘生道,“你在我这儿躲着就好,至少我还能护着你。”
谢云流却摇摇头:“重茂那儿还没安顿好。”
李忘生神色未变:“陛下那儿,你让他回宫就行。”
交给三哥,还能功过相抵。他想。
“回宫等死吗?”谢云流皱起眉,“来的路上我听到风声了,你三哥与太平双双起兵,若是现在让重茂回去,岂不是让他去送死?”
偏偏眼前的又是那么重情义的人。
李忘生的笑散了,随即又庆幸,庆幸面前人拒绝了如此提议,没有真顺着他的话做出什么不义之举:“……那你打算如何做?”
“我总得回去帮他离开。”他道,“天南海北,总有他能逃去的地方。”
李忘生问:“那你呢?”
谢云流的话顿了,乍然一瞬的沉默,叫周身的空气都不安地发起泡来。
“再说吧。”他轻声道,“你先回城西那宅子去,这儿尽是我的痕迹,若是查起来怕是会被故意塞进什么东西——今夜云深,我估摸着稍后便要雷暴,等雨停了正好借雷的幌子,早点把这屋子烧了拉倒。”
“我不回去。”他叽里咕噜说了好大一通,李忘生却摇头悉数做拒,“三哥让我在这儿看着你,他怕我乱跑,也怕你乱跑。谢道长,今夜已经脱轨了,我们不能再横生旁的波折。”
谢云流神色僵硬:“他让你在这儿看着我?”
“谢道长,我知道你不信三哥,但至少信信我,好不好?”李忘生想到李裹儿离开前那句话,更是担忧,“留下才是最安全的,在我这儿总比去陛下那儿要安全得多。”
对方沉默着,没有应答。
李忘生轻声开口:“你能再听我一次吗?”
谢云流实在答不出来,囫囵又将人抱紧。两颗心明明靠这般近了,为何偏偏又隔了层皮,叫他窥不见对方说这些话,究竟是赤诚一片还是城府满堂。
他想信,却又不敢信,李重茂那话何尝没有动摇他的心。
可这又要怎么说出口呢?李公子,我好难信你,因着你是我的杀劫,可那么多日子,我光顾着给你找魂找魄,图了一时的温柔乡,这杀劫的事没去思虑也没去处置。
现下果然因着和你进了宫,引起了韦氏的注意,给自己引了祸端,更要面临抉择当前——我又该怎么选呢?身前红尘之中,藏的或是旖旎一瞬,或是深渊万丈。那若是为了你留下来,静待李隆基处置,会不会是死路一条?
可这怎么能说出来呢?
说出了,那不就成了李忘生的错吗?他握紧他的手,万千话语堵在喉口,张了唇,却又什么也说不出。
“……李公子。”他无奈扯出个笑,“你在担心我跑了就不帮你找魂魄了吗?没事的,我在外头也会帮你找最后一条魂的。现下你这八字稳了,魂魄也归了三条,早不是那短命相了。等临淄王那天子命成了,你若是能求求你三哥饶我一命,我就能正大光明回来帮你找魂魄了,好不好?”
“或者你去找师父,找博玉找风儿。”他道,“就说是我拜托的,他们肯定会帮你。”
李忘生叹了口气。
叹出沉沉一片云,压在他心口像被泪打湿的襟。
“旁的人我不想要。”李忘生道,“我只要你帮我找魂魄。”
谢云流愣了一瞬,瞧着他眼底有氤氲,顿时乱了阵脚:“你别这样啊,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你还会回来的对吗?”李忘生抬眼,泪说收就收,像云很快被风吹散,“什么时候呢?”
“能回来的时候我肯定回来。”谢云流忙道,“你三哥成事后,或是宫中事已尽,什么时候我留在这儿对你而言不是隐患了,我自然会回来。”
李忘生轻轻嗯一声,而后又问:“那你要和陛下去哪儿呢?”
一瞬的犹豫和迷茫迅速被逮见,李忘生攥住他的手,问道:“你连要去的地儿都没想好,这太危险了,还是留在这儿最安心,不是吗?”
谢云流试图反驳:“我——”
被李忘生抚了脸,登时说不出一句话。
“留下来吧。”对方把他脸颊的血污拭了,缓声道,“我总不会害你。”
“李公子,这不是儿戏。”谢云流道,“皇后那儿牵扯的人太多,怕是都晓得我的身份,届时再随便安些假证,要定我和你的罪简直轻轻松松。”
“那不是还有三哥吗?”李忘生抱紧他,低声又轻缓地叹着气,“人都杀光了还有什么好担忧的,他们总不能从阴曹地府钻出来再给你定罪。”
谢云流只觉背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带着接下来的话也哽在喉口。
“你听我的吧。”李忘生道,“你上回没听我话,现下就落得如此局面。”
谢云流哑口无言。
“这样吧。”他见对方执拗不语,最终也只得各退一步,“你若是信我,等送完陛下出长安,就再回来我这儿好不好?我一直在屋子里等你,哪儿也不会去。”
天人交战许久,终于是理智败了阵。
谢云流方点完头,又不免怀疑对方这说服人的功夫是不是又精进了些,直叫他后背发凉得厉害。
可李忘生的眼太亮太赤诚,他望着那双眼,实在很难去想象这副温和面孔的人,说的话会是心计作假,会是口腹蜜剑,会是宦海一片沉浮,把他整个人搅进其中淹到死为止。
“谢道长?”李忘生开了口,声音悄悄攀着他的脖颈,环上他的耳。
“……好,我答应你。”谢云流道,“我会回来的,我会留下。”
他握上那双手,还是没忍住将手背抵在自己额心。
外头风急夜露重,可是李忘生的手难得的那么暖,叫他不安的心终于平静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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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秦川 | 2025-9-2 00:38:0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李重茂叹气叹到第十回,谢云流终于归来。
一来便吓他一跳:“我送你安全到扬州,届时咱们各做打算。”
偏生对方说得平淡自若,似是对自己的出尔反尔毫无意识,李重茂茫然地眨了眨眼,在察觉到对方的意图后霎时皱起眉:“……你不打算和我一道在扬州躲着?”
谢云流摇摇头:“我得回去。”
李重茂拽住他袖子:“为什么?”
谢云流未答话,兀自帮他收拾着行囊。马顺势被牵来,辔绳攥在剑客手中,转瞬又被托付至面前人掌心——李重茂后退几步,于是无主的辔绳又坠悬在空,左右打着转不知该落往何处。
“……到扬州后你若还想转移,记得走郊外野道。”谢云流重新提起辔绳递给他,“小心行事,别表露身份,免得引来官兵。”
“你既然不与我一道,那我逃了也是死,留下也是死,还不如回宫一搏。”李重茂拍开他的手,“我不去了,放我回宫去!”
“回什么宫!”谢云流嘶一声收回手,“现下乱成一团,临淄王带兵趁乱逼宫,今晚要变天了,你可别胡来。”
“要变天我更得回去!”怎料李重茂反而越来兴致,“朕是天子,那些羽林军自然得听朕号令!他临淄王算什么?跳梁小丑也敢来冒犯——”
“小声点!”声量太大,惊得谢云流忙捂住他的嘴,“你回去干什么!白白送死吗?”
李重茂嗬着气,眼里满是血丝,不甘和愤懑的咒缓缓将他整张脸都爬遍。
“临淄王晓得带兵杀进宫,还不晓得先策反那些禁军吗?!”看得谢云流触目惊心,拽着他的肩,试图将对方的理智唤回,“重茂,你冷静下来了没有?”
李重茂这才安静下来,面也唰地没了血色,像厉鬼被月映得惨白。
“……你别担心。”谢云流叹一声,只得再宽慰,“他们斗得死去活来,暂时顾不过来我们这儿,一路上我能保证你的安全,到了扬州无人相识,你更可好好安顿一番。”
“那我怎么办?”李重茂仍旧喃喃,“我……我当不成皇帝了?”
他似是突然崩溃了,眼神空着暗着,叫谢云流很是不解:“你不是最烦这些权啊贵的吗?现下不做皇帝了不用担惊受怕了,还不好吗?”
“你懂什么?!”李重茂瞪他,“云流兄!那可是龙椅,那可是龙椅啊!”
谢云流眉头皱得更深,被眼前人如此架势骇退半步,可这半步更如火上浇油,只一瞬畏退便叫李重茂抓住时机,伸手重重地扯住他的袖子,像迫近的云黑压压地沉在荒野。
“云流兄,你可知韬光养晦的理?”他颤着声,“若是临淄王事成,你救我出宫一事虽是误打误撞,但也会叫他忌惮,何况你那郎君早把此事告知于他,要求个封功赏,或是抵罪功。”
最后一句终于叫谢云流的表情变了些许,李重茂见状更是来劲,劝得愈发恳切也愈发心急:“既如此,你在临淄王跟前绝对讨不到好处,不如跟我走,我们寻机东山再起……去哪儿?去哪儿呢?”
他踱着步,小声地喃喃:“扬州不是好地方,瓮洲也无我们的相识人脉,不如再远些,我们去东瀛暂避,这是最安全的法子——皇室旁脉对李唐也忌惮已久,不如我们伙同他们一道。云流兄,届时你助力我上位,我封你为——”
谢云流甩开他的手,再也不愿听下去:“你在想什么?”
空气静一瞬,李重茂抬起头,眸底满是难以置信,看着眼前人长长叹出一口气,骤然的嫌恶消散了,随即又换上一副寻常面:“去扬州你自行寻路,往人少的村子去。路上盘缠帮你打点好了,此后安分度日,别再——”
“谁要安分度日?!”音量登时拔高,像剑划在石上的恼人声响,“在这儿留着,你嫌命长我不嫌!为什么不跟我走?!”
谢云流冷声:“我为什么要和你走?”
李重茂盯着他,盯得他心里止不住发起毛。
“你那郎君和你说什么了?”对方问。
见人默许,他更是低笑不止:“他还能跟你说什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大家都练得最炉火纯青。”
“让我猜猜。”见谢云流移开视线不愿瞧他,李重茂更是嗤之以鼻,“他是不是让你别担心,他会处理好?还把临淄王也搬出来,劝你凭着之间可怜的一些亲缘去信一番他,是不是?”
“可真要叫你能安安心心留在长安,那要多难啊?”他道,“母后那儿的情况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若是要保下你,今夜死的人,可都能填淹一方池了。”
谢云流的沉默更长,横亘着像一弯峭峦。
“云流兄,你真觉得临淄王会信他会信你?你在造反的如此紧要关头救下我,你猜他是会信你被母后坑骗,还是会怀疑你那郎君泄露了如此计划,让你趁机起了坏心思?”于是李重茂继续道,“自家兄长是个不计前嫌的还是多疑自大的,做弟弟的可最了解。那你的郎君,你的相好你的尘缘你的杀劫,他会选择保你,跟他的兄长去作对吗?他没那么蠢,蠢的是你!——”
胸口一阵疼,是谢云流把行囊甩进他怀里,眼冷得像道寒冰。
李重茂咬牙攥紧那包裹,不敢相信对方竟未如所预料的那般迷途知返,于是愤怒和不解在心里头愈酿愈多,最终再也忍无可忍,一股脑把怀里的东西全摔落在地。
零碎声顿起,他也彻底没了理智,怒火驱使着,叫他整个人都像腾空的叶飘晃。
“你真是没救了!”他指着谢云流,呵斥道,“我看吕道长说得对,这尘缘就是图着你的命来的!他让你下山早日斩尘缘,你倒好!越陷越深到头来不仅赔上自己的命还要摊上我的!”
谢云流懒得与他多言,拎过他后领就往马匹的方向抛:“上马,我带你走。”
“走什么!”李重茂挣脱开他,“到扬州你不还是要回长安?那我一个人也能走!”
谢云流还真就把马拽了牵来,气得李重茂攥紧辔绳摔向他,马嘶一声,很不满地动了动蹄子。
“你怎么偏偏就信他呢?”他骂道,“那尘缘真就如此蒙你的心黑你的眼?云流兄,我与你相识更久,怎么你不来信信我?信我带你去东山再起,你来助我成就——”
雷骤然响彻,和谢云流的怒斥一道响起:“够了!”
“重茂,没救的人到底是谁?我送走你不是为了让你保命好重新夺回皇位,只是事已至此这是最好的出路也是你先前最希望的结局!”他失望之至,“我能保你一时却不能保你一世,日后会如何我也说不准,但现下我只想救下一个可能会死于纷争的朋友,若是救下个乱臣贼子,我何苦赔上这么多?”
“乱臣贼子?”李重茂狠命地瞪他,“这江山还没易主呢!朕还是李唐的皇帝!”
谢云流见他旁的全然未听,无力地叹着气,又回归了沉默。
半晌,李重茂道:“你不跟我走,又何苦救下我?”
谢云流长出口气,风声中的话语轻不可闻:“若是早知你抱了如此心思,我不会进宫。”
“你决定了吗?”他问完,见李重茂默认不语,便点点头,“那我们不是一路人了。”
道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谢云流伸出手,袖袍如蛾扑向火,在剑刃中落得个粉骨碎身,被风蓦然吹远。
“此后你去扬州,去瓮洲或是干脆去东瀛……”谢云流道,“随你去何处吧,反正与我再无干系。”
“你疯了。”李重茂喃喃,“你是真想死在这儿,李隆基不会放过你的。”
“总比同你去那儿一道谋皇位来得好。”谢云流道。
他嘴唇又动了动,还想再说些旁的,可袍已然割了,再多劝只会自讨没趣。只是面前毕竟友人一场,情谊还未褪尽,于是满心满腔空剩失望和懊恼,懊恼这位宫里待久的人,最后怎会变成如此模样。
那李忘生呢?他忍不住想,那李忘生是否也不能免俗?可他今夜模样哪似作假,那是他真情所露,是证明他是其中例外,是清流不浊,还是……
还是他装得太好?
谢云流不愿再多想,收剑铿锵声起,惊醒了李重茂。
身前人已然走远,他本不欲多言,可不甘叫人难以罢休,冥冥中唤着他,要逼着他把最后那一句道尽。
“……李忘生凭什么帮你!”他大骂,“一个同他非亲非故的道士,兄长当前,你值得他这么护你吗?!”
剑风凛然扑面,霎时削断他额发,李重茂登时噤声,咬牙上马绝尘而去,半晌终于没了动静。
天地又归寂。
谢云流收剑入鞘,回身复又踏入夜色之中。


——


雨落得大,暴烈又绵长。
房室内寂然无声,水自屋檐滴滴落,串串残珠垂不尽也斩不断。
管事敲了不知几回门,最后加大了些力道,险些把门敲出个洞——好在屋内人终于有了动静,得了允诺他也总算能入内,行番礼站定,小心地打量眼前人的表情。
李忘生盯着窗上偶然擦过的竹叶影,撑着颊沉思半刻,才注意到他存在:“……您有事?”
“无事。”管事汗颜,“担心您没动静是和谢道长一块溜了,这才来看看。”
李忘生把视线落回他身上,盯人的目光太瘆,直到雨落得更大,骤然倾盆一声惊,才叫他笑着开口:“我怎么会和谢道长一块走呢?那也太不明智了。”
窗外树沙沙响,应当是被风吹过。
“……”李忘生轻声问,“三哥那儿如何了?”
“如殿下所料。”管事道,“多亏您写信忽悠一番,羽林军果真策反。”
李忘生起身踱步,没理会他那句奉承话:“安乐那儿如何了?还在找人吗?”
“立政殿告急,已然回宫了。”管事道。
李忘生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落在管事眼里,叫他更担心:“四殿下……”
“您还打算等谢道长吗?”他问。
李忘生看他一眼:“您想说什么?不妨开口直言。”
“毕竟只是一个道士。”管事道,“您为何不等他来,然后把他交给殿下呢?”
“他这般信您,说不定连皇帝都能带来给您,届时一块交给殿下处置以表忠心,总比现下被动局势要好。”他道,“至少不用在这儿琢磨怎么拍殿下马屁,您说是不是?”
抬头一看,李忘生眉头紧皱,难得不动气的人,竟是狠狠给他剜了一眼。
“……”管事无奈吭声,“您做好决定了?”
李忘生点点头:“是。”
管事心想那也只能等着罪魁祸首翻进屋,怎料对方又开口。
“您也确实提点了我。”他道,“如此等待不是良策,我们总要主动出击——带我去皇兄那儿吧。”
管事愣住:“现在?”
“是。三哥的态度始终不明朗。”李忘生轻声道,“若是不做些表率,怕是真要把命赔上。”
管事心想您赔什么命,是担心谢道长赔命才对吧!
“五叔别愣着了。”他嘀嘀咕咕,李忘生便又露出那副温和笑,“带我去见三哥吧,他能否给我个允诺,我一定要问个清楚。”
“可殿下说您哪儿都不准去。”管事叹气。
“他不让我乱跑是担心我。”李忘生道,“那我现下都去他那儿了,岂不是更顺他的意?”
“……您说的自然对。”管事只得投降,“那我去宫里通报声,稍后陪您进宫去。”
“麻烦您了。”李忘生道,“记得留些人手在此处,若是谢道长回来了,便叫他在屋里好好待着,哪儿也别去。”
管事颔首离去,他便再度坐回原处,雨仍在瓢泼下,落得树间尽是沙沙响——今夜风大得渗人,李忘生再度打开窗,正想寻觅谢云流归来身影,却不赶巧被风雨迷了眼。
他好不容易睁开,却见窗边竹后一道黑影闪过,白袍来不及躲闪,恰被收入眼底。
“谢道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自然认出,“快进来吧,外面雨那么大。”
雨瓢泼大,很快将李忘生脚边木板都打湿。他见竹后人未迈步,忙探出窗外去扯他的袖子:“进来吧,还愣着做什么呢?”
谢云流顺着他的力道进了屋,可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茫然着无措着,丝毫没有回到家的安定感。他的眼圈红透,不知是被雨洗了瞳还是被风嗤了睫,血味儿一阵一阵地蔓延,是手臂上的伤重又开裂,布条渗着血,和雨声一块落。
“无事了谢道长。”他当谢云流仍像先前来时那般为追兵所累,忙去宽慰着帮他把脸擦干,可惜发丝仍在滴水,沾在颊边又成泪痕,怎么也拭不尽。
“安乐把军队都召回宫了。”他道,“现下你好好待着,外头都是三哥的人护着,不会有旁人进来。”
谢云流抬眸看他一眼,轻声问:“所以我也出不去了?”
“你还要出去干什么呀?”李忘生见他皱起眉,无奈笑道,“怎么了?回来了还这副表情?陛下和你说什么了?”
谢云流看向他:“我回来你很高兴吗?”
“我自然高兴。”李忘生轻叹口气,攥紧他的手,像是劫后余生,捧在掌心的琉璃终于安安稳稳落了地,“谢道长,你——”
眼前霎时一道白光,月色不知何时破了云,把白刃照得煞。
刃上仍残留着雨水和未洗净的血,李忘生瞪着眼,不知这剑缘为何会贴上自己的脖颈,后退几步的工夫早倒至床榻,面前人顺势欺身而上,剑刺在他脖旁深入被中,刃风一过发也散,带起凉意阵阵。
李忘生不敢再动弹,不解地看向对方,呼吸急促于是胸口的发丝也垂落,墨色缠着绕着谢云流的腕,叫他握着剑柄的手竟微微发起抖来。
“事到如今你还在……”身上人终于开口,发上的水珠正巧滴落李忘生的眼尾,叫他不住眨着眼,落了水的瞳孔润泽,映出自己的脸。
谢云流凝视着,骤然没了声,只觉眸中人狼狈又可怜,如落水的丧家犬一般无人在意也无人关怀。
而身下人还是一派茫然,毫无被揭穿的心虚,叫他更愤怒,更不解:“李公子,我信你至此,你就这么对我?”
“谢道长……”李忘生哪知他发难缘由,微微直起身时被剑刃划破皮肤,血像湖面泛起的波化珠成涌,轻浅几滴落在谢云流虎口,火燎一般叫人松了手——杀也杀得不诚心,李忘生明了他是在威胁,趁势拽住那截断袖袍,把几欲弃剑逃跑的人重又拽回跟前。
“你怎么了?”他柔声问,“好好待在这儿,外头的不会害你,我也不会害你。”
谢云流的面逆着月光,他瞧不真切,只能望清对方的眼睫垂得低,眉头还是那副深川。
“你好好待着好不好?”李忘生只得继续劝,“我去进宫一趟,三哥那儿还得——”
发被猛地一拽,于是每个字都被疼痛顿在喉口,叫他一句话也说不出。身上的人见他终于噤声,冷笑着攥紧他的发,强迫他继续安分沉在被褥间,嘴间除了吃痛的闷哼以外,什么诡计甜言也不准给。
“你还骗我。”他道,“你一直都在骗我,是不是?”
“我骗你什么了?”李忘生握上他的手,努力想把上头缠绕的发解下,可那只手被驱赶走了,又去了它更不该去的地。脖颈瞬间被扼紧,李忘生忙去扯他的腕,可对方使足了劲,他非但挣不开,气息还愈发受了限,很快连片语只言都说不出,只能在微弱气息里漏出些声响。
直到眼前愈发白,濒死的恐慌终于攀上他脖颈,化作一道道浮起的青。谢云流却突然松了手,不知何来的水落在他泛白的唇上,涩得很。
喉间终于有了气流,李忘生艰难地嗬着气,手颤抖着一丝气力也使不得,任由谢云流的掌又拂上他的眼睫。一瞬黑暗叫他心跳都停拍,生怕对方又要来真,可身上人只是急促地喘息着,明明他是险些窒息的人,谢云流却更像是迫切要寻找氧气的,伏在他身上哽咽地啜泣。
而后像彻底缴械投降一般,轻轻叹了口气:“……我就该早点下手的。”
李忘生忍着疼扭过头,除却面颊被发撩拨起的痒,什么也感受不到。随后是谢云流捂着他眼的手向上拂去,将他凌乱的发悉数抚在耳后,指腹磨着耳垂,摁着揉着,又贴上他脖颈那片起伏的肤。
心脏每紧一分,脉搏也偏振一分,频率那般快,和对方的呼吸如此相似。
“我把你最后那条魂找到。”他轻声道,“从今往后……我们再也没关系了。”
李忘生只觉头疼,喉咙也紧着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起身,又是那派要跑路模样,急得他握紧那只手。
谢云流轻轻把他的指尖拂去,翻出窗外后又入大雨,方被擦干的发与脸又落水落个彻底,狠狠诠释番前功尽弃。
李忘生追至窗边,正想效仿,扑面又一阵风,是谢云流关上了窗。
“谢道长!”他彻底来气,愤愤打开窗,不再管外头如何风雨,执拗地翻至屋外,“你到底怎么了?”
外头冰凉空气灌入胸口,总算让大脑得了一瞬清明,他瞧着谢云流雨中朦胧不清的眼,终于明了其中恨意来自何处。
“你方才在外头偷听吗?”他迈前一步,“你误会了谢道长!我没有——”
喉咙一痒,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前人毫不在意,回身只留背影。
“……我没想把你交给三哥!”李忘生忙道,“你——你听我说句话啊!”
“你狡辩够了没有!”谢云流甩开他的手,“我亲耳所闻还会有假?!我若没现身,你们要盘算到什么时候?”
李忘生愣在原地,指尖蜷着,止不住地往袖口缩去。
“我当我们友人一场你至少能选择放我外逃,可为何要逼我至此哄我至此骗我回来送死?!”谢云流咬牙,“难道之前那些……之前那些全是你装的全是在逢场作戏?还是说你那魂丢了所以你就是没有心?”
李忘生摇着头:“谢道长,我的人魂虽是缺位未归,但我对你——我能察觉到那份感情不一样,只是有些事我不懂也不敢问,本想等着我俩再待久些至少能让我足够想明白——”
“不一样?”谢云流冷笑一声,“再不一样又如何,现下不也为了保命千方百计地求我骗我让我留下来。你这样和重茂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在我身上有所图?”
“我没有。”李忘生道,“我——”
“那你方才和管事在说什么?”谢云流问,“进宫去找临淄王,是为了把我交给他,对不对?”
“你到底在想什么?”李忘生皱起眉,“我找三哥当然是为了去劝他,我怎么会把你交给他,我怎么会害你?”
谢云流语气平静:“你如何不会害我?”
这话太板上钉钉,钉得李忘生骤然没了声,怔愣在原地像一枚任风吹拂的叶。
耳边嗡声阵阵,风与雨呼啸过,同他一道茫然地见证着面前人剖心。而话语入耳后,心突然停了一瞬,而后更剧烈地跳着,把整个胸腔都要震满。
“……我下山并非一时兴起,是为了找尘缘。”谢云流的声音飘忽不定,他艰难地竖耳去听,才稍稍听清些许,“那尘缘就落在你身上,师父说,它与我命里的杀劫有关。”
“所以你……”李忘生听见自己的声音,哑着沉着,难听得很,“所以你一直不告诉我,是在怀疑我?”
“这不就等到了吗?”谢云流嗤道,“留在你身边和找死无异,我杀不了你,难道还没法离你远些吗?”
“我何苦留下来?你并非真心待我。”他道,“你想保自己的命,也总该允许我惜命一些吧?”
“……”李忘生抬起眸,眼尾一片红,“你不信我方才说的话吗?”
谢云流沉默许久,最终仍道:“我一个字也不会信。”
话毕俯身借力,跃上屋顶顿时没了踪迹。
李忘生想再追寻,可雨把视线都打湿,天地茫茫皆一片,叫人毫无头绪。他站在雨雾里,只觉心像块布,蹂躏得一塌糊涂满身脏污,最后被扔在地上践得一丝也不剩。
大喜大悲都像潮水般奔涌,他喘着气,眼睛逐渐变得酸涩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眼泪和雨水早已混在一道——这种感情太陌生,他许久没再体味到如此波折,谢云流本事太高强,竟是叫他把酸甜苦楚都尝了个遍,可尝完品完,这人怎么又走了?
他怎么又走了?抛下一句其实我一直都在怀疑你,我从未信过你,然后便走了。
那这数月又算什么?
他的喉咙扯得紧,耳畔呼声阵阵,良久一声悲恸的哽咽打破沉寂,心像突然泄洪,终于叫他学会了如何像婴儿般去放肆地啼哭,可天与地此刻都太寂静,反倒显得他这般是多无理取闹,是做了一出戏,要让天地都为之动容。
可世上又何来那么多六月雪,他跪着落泪哭到伏地几乎要站不住,最后来的也是管事急匆匆的脚步。夜越来越深月色却瞧不见,雨下得那么大也把他方才在谢云流身上沾染的血腥味儿全都洗去,可这是对方唯一留下的痕迹了,怎么连这个都不曾给他留。
他被管事扶着回屋时,雨淅淅沥沥的,总算是小了些。
管事递给他一身干净衣裳,低声道:“四殿下,不如还是先歇息?”
李忘生总算回过神,摇了摇头:“三哥那儿如何了?”
“事成了。”管事道,“相王殿下已进宫,正在同殿下一道善后。”
“好。”李忘生拂去脸上的水痕,“帮我备车,我要进宫。”


——


谢云流不知往何处去。
李忘生那儿回不去,李重茂那儿也去不得,方才又杀了两个奔着通缉金来的游侠,留在这儿也并非良策。
今晚杀的人太多,起初还有闲情念些经文静心,到后头早没了心思,连拭剑都是奢望——剑锋盛满血后走两步便滴滴掉,一掉引来的人更多,鬣狗般怎么也祛不净。
待谢云流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身后已是长长一条血迹,而脚下踏的那条路,竟是回华山的路。
伤口早因着雨水发起红,连带着整个人都高烧不退,他再也坚持不能,眼一黑便昏靠在树旁。
梦里不再是旖旎一片,没有李忘生也不再有那位二弟子,血色的雾裹着他,将他不断往奈何桥拽。谢云流想挣扎却挣扎不过,眼见自己就要被拖入往生,雾却在此时脩然消散。
他睁眼,面前老者身影熟悉。
吕洞宾与他一道在湖边,山下骤雨连绵,华山上却无风无雨,平静似水无波。
谢云流看了眼手臂上的伤口,早换了包扎的布条,血也止住,不再如先前那般可怖。
“师父?”他轻唤,“您怎么回来了?”
吕洞宾意味深长看他一眼,却没对此局面发什么脾气,反而语气了然,和先前每次瞧见他惹祸时的表态一般无二:“再不回来瞧瞧,你要给我惹出什么烂摊子来?”
“……”谢云流忙跪地,“云流知错。”
听着太委屈,吕洞宾便也不再多骂。两人沉默着,静瞧湖面无漪,直到谢云流再开口,语气更委屈:“师父,徒儿不明白。”
吕洞宾嗯一声:“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这抉择之道为何这般难。”谢云流道。
选到最后,竟全是一场空。他想到李忘生只觉眼热,抬手把含在眶中的泪拭去,不叫它落下来。
抬头一看吕洞宾却是面色平和,眉眼间还带着笑:“无法,这毕竟是你命中必经的一环。”
“命里必经的?”谢云流瞳孔一震,不敢想象这杀劫竟是已验三分,话语也止不住地发颤,“看来我确实犯了优柔寡断的性子,没早些把尘缘斩了。”
“……”吕洞宾的笑僵在嘴角,“你斩尘缘干什么?”
谢云流抬头,眼底比他更茫然:“您不是说那尘缘与我的杀劫有关吗?”
吕洞宾皱起眉:“……”
哪来的呆子?
“师父,我都把剑抵上去了。”谢云流哽道,“可是……可是我一看到他的脸,一看到他的眼睛,我又不忍心动手。”
他低下头,喃喃着:“若是连如此尘缘都斩不得,日后还怎么握剑,怎么寻道?”
吕洞宾重重敲了他一颗脑门栗。
谢云流捂着额头,却没像往常一般哀嚎连连。他咬着唇,俯身在吕洞宾面前,跪地俯首:“师父。”
吕洞宾叹了口气。
“弟子现下自身难保,不能再拖累师父了。”他道,“师父,云流告——”
“先不说这事。”吕洞宾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
谢云流眨眨眼:“什么?”
长者表情无谓,递给他一个锦囊:“你告辞前,且帮为师最后一个忙。”
谢云流接过:“师父请讲。”
他疑惑打开,本以为会瞧见什么妙计,怎料只是些细碎鱼饵。
吕洞宾正好开口,解答了他的疑惑:“帮为师去后山那湖里头喂喂鱼吧,喂完了再决定要不要告辞。”
谢云流疑惑更甚:“为什么啊?我不想喂鱼。”
又被吕洞宾揍了一掌:“要你喂你就去喂!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又欠抽了?”
谢云流无言以对:“……”
他哪敢正面迎敌那柄拂尘,忙抱着锦囊跑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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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秦川 | 2025-9-2 00:38:4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怪了奇了。
饵细细碎碎落入水中,鱼却没一只凑来吃的,一群摆尾神龙三过饵料而不咽,宁可去啃湖上融了个七七八八的冰,都不肯瞧那碎屑哪怕一眼。
谢云流撑着颊,疑惑地捞起一把鱼饵捻着定睛瞧——色泽太奇特,亮得好似玉磨成的粉,完全不像是寻常人会拿来喂鱼的玩意儿。
那师父让他用这个喂鱼是干什么?总不能是在让他效法姜公,要钓个武王上来吧?
——岂不是浪费时间!他又不是真来钓鱼的!
谢云流烦闷啧一声,心里恼得厉害,此刻再也按捺不住,手一抛一洒,干脆把锦囊里头的鱼饵悉数洒净。可怜湖上浩浩汤汤一片亮晶粉,鸟都引来了几只,还是瞧不见有鱼来凑个热闹。
他彻底失望,起身正想与吕洞宾告辞下山,身后却蓦然一阵动静,是水波荡漾声翻着涌着,他从未觉得鱼摆尾的声响能如此清晰。
原以为来的是什么天外巨物,可回头一看,游来啃鱼饵的也不过是一只个头小小的白鳞鱼,一只手便能握在掌心。
谢云流眯眯眼,看清它的身形,顿觉熟稔:“……怎么是你?”
早年害他跌湖的罪魁祸首也不过荡一荡尾巴,无辜又茫然地游近。岸上的人却不敢再离它太近,可低头打量的那一瞬,才注意到这条鱼和记忆里的模样,又有了几分出入。
比如头顶那朵瘤样的红花褪小了,如今只剩一颗小胭脂,正巧点在头顶。
恰如眉心一点痣。
谢云流难以置信于脑海出现的脸,愤愤把锦囊往湖里头一扔,鱼迅捷躲开,却未被如此粗暴行径吓远,反倒往岸边残雪靠得更近,红痣轻轻浮出水面,像是邀他伸出手来,也如它一般靠得再近些。
傻子才跟一条长得像李忘生的鱼握手。谢云流嫌恶嗤一声,迅速回身想走,耳却像是着了魇,传来阵阵微弱呼唤,听着竟是李忘生的声音。
唤的什么玩意儿,是把梦里那师兄当成他了,还是擅自学着博玉一道,开口闭口就是师兄二字来套他近乎。
套哪门子近乎!真喊他师兄了他也不想原谅。
谢云流愤愤回头,可定睛一瞧,哪来的李忘生?偌大的湖与一片松,连个人影都难寻。
这湖有毒。谢云流咬牙,上回害他栽水不说,这下连癔症都让他犯起来了!
可那呼唤声越来越响,响得他不住动摇,脚步也忍不住越迈越近,终于寻见那声源——怎么还是那条鱼。
谢云流朝它抬抬下巴,对这条坏鱼毫不客气:“装神弄鬼的功夫使完了没?”
鱼不答,还是在原地荡着尾巴。
谢云流一想,总觉得自己跟鱼聊天一事才算得上装神弄鬼,于是也不愿在意那声唤究竟是不是臆想,只是将掌心探入水中,拨来那一片晶亮亮的饵。
“你吃了吧。”他道,“师父让我来喂鱼,对这饵料感兴趣的只有你。你快些吃完,我也能回去交差。”
鱼却不啃那饵料,鳍动一瞬,而后朝着他掌心游来。
冰凉一阵触感,谢云流颤着手指,不解对方此举是何意,直到虎口触碰到那枚小痣,才注意到那片红在水下泛着光亮,随着鱼越游越深,光也要被水波荡尽。
袖中玉佩随之一动,谢云流一愣,回想起病中光景,李忘生握着玉的手温热搭在自己掌心,又是一阵止不住的恶寒。
恶寒过后是纳闷,纳闷这玉佩不合时宜地发作,总不能是这儿也有李忘生的魂魄。
谢云流一愣,再看向那条鱼,眼底已是震惊:“你——”
鱼闻言要逃远,谢云流忙伸手一捞,可就在触碰到它的刹那,脑内瞬时电光火石般飞过幕幕光景,风与夜或是山中雪,花与墙或是水中月,只是场景再如何变,眼前人都是熟络一点朱砂血,像玉上瑕,让他在意地伸手去拂去拭。
只一晌愣神,鱼便在他指尖溜走,眼前景也脩然消散,连带着李忘生也找寻不见。他忙抬眼欲寻,可满池满林届是一场空,天地万籁也独留呼吸隆重,让他的脑袋越来越热,好似坠了寒冰窟又落烈火山。
眼前发黑阵阵,五脏六腑都似被人捏紧,脑内警铃大作,谢云流甩甩脑袋,畏惧着这反应竟和头遭坠水时如此一致,忙迈腿想离这池子远一些。
可不知为何迈错了方向,于是脚下一空,哪儿还有什么踏足的地,又如五年前一般直愣愣地跌进湖中,跌得悄无声息。


——


冰凉的水扑面来,很快将口鼻淹没。谢云流睁不开眼,只能任由氧气与光亮一道跑走,视线登时陷入一片黑,将他本就不甚清明的脑袋裹得更昏沉,四肢也像被人抽了筋,一点力气也使不得,连挣扎都奢望。
外界本就无甚声响,落水后除却嗡鸣阵阵也再无旁音,只是莫名地,他听到博玉那恼人的尖叫声又响起来,似面前水一般,抖动着颤了一瞬,又很快没了下文。
他晓得这梦的结尾,每每都是师父下水营救,救完再给他脑门来俩暴栗。然而这次不一样,或许是真落了水,或许是真到了命数尽头,过往的记忆不论是熟悉的还是陌生的,都一股脑像走马灯似的朝他奔涌而来。
掌心一片温热,他茫然地攥紧热源,在一片昏黑中察觉到那块玉越来越烫,而手背掠过一阵滑腻凉,是那条鱼游进他的怀。
他无暇再顾及这条人魂为何会寄身鱼中,只因走马灯里头那记忆太新鲜,竟是被他刻意遗忘的那一段落水后谈。
他听到博玉在责怪自己落水只为去救鱼,小孩不会说话,遇到不理解的事儿也只会说旁人好傻好笨,对自己亲师兄也不例外,叹一句为什么要蠢到去水里救鱼,语气肖似说教,简直是不敬师长。
谢云流觉得自己该揍他一顿,可当时床上的自己似是落水痴呆了,颤着唇,声音几不可闻:“……我怕他掉水里。”
“谁掉水里啊?”博玉不解,“我看您一声不吭往水里蹦的时候,那么大一片池子里头只有您一个人。”
他还想出声,洛风却端着药进了房,苦味登时溢了满喉满鼻,苦得他龇牙咧嘴,再也说不出旁的狡辩来。
如此情境落在看客眼中,也不免让谢云流嗤一声,嗤自己喝了那么苦的药,到头来竟是为了救条鱼,博玉难得说对一回,简直蠢得可以。
他闭紧眼不愿再看,可那鱼的模样反而在黑暗中更明晰,白色的如瓷般,带着头顶还未褪成小痣的大片红,像落花似的。
心里的嘀咕和梦中的自己一道开口,都是在嘲这鱼好丑。
洛风语重心长:“师父,您别迁怒它,快点把药喝了才是正道。”
“我不喝。”他嫌恶推开,心底的烦闷在洛风的唠叨里头愈演愈烈,到头来手一伸抬起那鱼缸,竟是要动手杀生。
千钧一发之际是吕洞宾杀进了屋,再次给他脑门来了一记:“祖宗!这是镇你命格用的!”
洛风手里的药被老人家夺过,前者见两人又是要吵架的态势,忙弱弱退场。
“你说你,去宫里凑什么热闹?凑得丢了条魄回来,先前给你改的命数调的命格全乱了!”吕洞宾喋喋不休,“还好他给这鱼留了条魂,陪着你也算是能调和一番,不然真不晓得该拿你怎么办——”
他骂完一通,掀了被子一看,自家大弟子喝了半碗药,早往梦里会了周公。
吕洞宾对着床上的谢云流叹气连连,身后的谢云流却将此言尽收耳底。
谁把魂留在鱼里?他茫然眨眨眼,只觉脑袋越来越疼,梦境也随着自己的入睡悉数崩塌。湖水裹得深,谢云流一时不察,猛然呛进一口水,冷与黑渗到骨髓中,叫他再也没有余力去回忆过往片羽。
死在这儿未免太离谱。他忍不住在愈来愈黑的湖水里琢磨,要是师父发现他一直没回来,到湖里一找才发现他,那说出去也太丢人了。
算了,丢人就丢人吧。他彻底缴械,心想死了便死了,能叫李忘生悔恨一下也是好事,要不是这人露了马脚,现下他好歹还能在对方跟前天真地再多活几刻。
可他又不免纳罕,纳罕李忘生究竟会不会悔,会不会如他一般悔。他不奢求对方的爱和恨,可若是死讯传达,能不能叫他也愣神一瞬,最好落点雨在他眼尾,叫他能流几滴像模像样的眼泪下来。
可那又如何呢,他再如何哭,也不是死人能瞧见的事。谢云流闭上眼,决心不再去想这人的事,给自己死前想些好的回忆。
无言的喜轿路和给他折的那枝桐花又浮现,连带着对方在花灯一片暖光里的笑,晃着晃着,像刺眼的光。
他很是郁闷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只得睁开眼瞧瞧那鱼在自己怀里如何,可这湖怕是真有什么毛病,他竟在水波中瞧见了李忘生的脸,凑得那般近,连眯起眼时的细密睫都能一根根地瞧清。
对方见他蓦然睁眼也愣神一瞬,只是箭在弦上断无再收回的理,两瓣唇凑得那么近,贴紧时让泛白的那片不再冰凉,温热的气渡入,叫他短暂清明一瞬。
但还是不明白,不明白那片好心的魂为何相救,不明白李忘生本人为何就不比这几片魂真心热肠,为何不能也对他用心至此,叫那些狡辩的话变为肺腑之言,而非为了哄骗他所做的把戏。
他瞧着眼前那双眸,努力想从其中窥见些和本人不同的地儿,可周遭那么深那么暗,他只能瞧清它在视野里随着水波越来越荡,看着那双眼也随之越来越模糊,漆黑的瞳反而愈发亮。
到最后化成两颗亮晶晶的眸,他定睛一看,哪来的小孩,水灵灵一双眼,眉心还是那枚红,总不该是小时候的李忘生。
相比他当时病中的梦,眼前人甚至未褪颊边肉,整张脸圆润似桃,粉扑扑的,眸中却未有笑意,定定又静静地瞧着他,像一块未开光的玉。
谢云流皱起眉,茫茫中又听到吕洞宾的声音:“此后,他便是你师弟。”
谁?他想,博玉吗?可博玉小时候不长这样啊。
“忘生。”他听到吕洞宾道,“这位便是你师兄。”
谢云流愣在原地,见得面前人终于有了几分笑意,吟吟弯着唇角,脆生唤了句师兄。
心底的欢喜不可控地泛滥,而他瞧见自己伸出了手,掌心里是一枚玉镯。
“这玩意儿送你。”大师兄语气臭屁,“我自个儿做的,就当师兄给你的见面礼。”
回忆里的水波也不停,微微漾着,把那玉镯荡得像一池春水,连带着镯上的两条鱼衔着尾,竟是真游了起来。
一黑一白,白的自然是那条额心带红斑的,可那条黑的,他定睛一看,怎么是皇宫里那条惹了眼的旧宠,叫他给带回了家中。
他止不住发懵,看着那条黑鱼游着游着便游远,而白鱼仍在原地打转,一双手自暗中浮现。他抬眼望向来者,李忘生捧着那尾鱼,脸长开了些,踏进了少年的列。
“师兄。”他听他道,“我走前,把这鱼留给你做纪念,好不好?”
年幼送的那枚镯不知为何被归还到了自己掌心,他攥着它,攥得太紧,险些把它捏碎。
“就不能你亲自留下陪我吗?”他问。
“师兄看着这条鱼,也能当瞧见我。”李忘生道,“这条镯子也还给你,此后路远,来日方长,若是有缘再会,你拿着这枚镯子来,我决计能认得你。”
他嗤道:“净说瞎话,搞得你会把我忘了似的。”
“师兄别把我忘了就好。”李忘生笑着,“我走了,三哥不让你送,我自己跟着他们下山去,不必担心。”
他自然不肯。
夜里风雪那般大,他拽了吕洞宾的玉便去宫城找人。
记忆突如闸洪泄,千军万马态势涌入脑海,让谢云流惊愕地睁大眼。直到李忘生送他上了岸,冷冽的风登时灌入他口鼻,呛出一口水后才得以彻底清明。
他艰难起身,这才看清那位李忘生颊边遍布鱼鳞,眼中也是竖瞳浅眸,完全不似人模样。
这魂是李忘生自己留在鱼里头的。他想到这儿还是不住发抖,过往的记忆在脑中像鹤羽纷飞,纷白一片全然不似现下腌臜。
他难免想到李重茂大变的性情,望着面前人的脸,望着望着,心里竟浮起一丝陌生。
偏偏那鱼也不比正主聪明,丝毫没注意到他在纠结什么玩意儿,顶着李忘生的脸便自池雾里淌来,发湿垂在耳与肩,通身不着一物,瞧着比岸边雪都白。
他缓缓游至岸边,自水里探出了身,伸手牵住他的袖子。
这因缘际会,怎就偏偏巧合至此。
谢云流颤着手把他颊边的发拂去,果然上头凹凸不平的,尽是鱼鳞。
他和李忘生缘起又缘灭,到头来见到的,怎么都是这条鱼。
浮沉不定的心仍在怒斥孽缘至此,手却又下意识攥紧了对方冰凉的掌心,只是指尖甫一握紧,那缕人魂便顺势离了体。白鱼化回原形,尾巴一摆便滑出他掌心,水花扑腾起,溅了他一脸水。
人魂笑一声,把他的思绪笑回些许。谢云流抬眸,问他:“你……”
李忘生的眸子凝着,笑也清清浅浅。
“你说句话吧。”谢云流叹口气,“……讲讲以前的事,或是给那个你解释一番求个情,别一直这样看我。”
李忘生默半晌,而后摇了摇头。
谢云流更不懂:“摇头是什么意思?你觉得不必给他求情?”
他皱起眉:“……所以人真的是会变的?”
李忘生也学他叹了口气,叹得谢云流更莫名其妙,想再开口,对方钻进玉佩的动作却迅速,没给他任何追问的时机。
玉佩又亮一瞬,不如先前那般烫掌心。
“……”谢云流察觉到不对,凝神探入其中,震惊不已,“难怪不会说话,这人魂怎么只有半条?”
“你出来,我要问你话。”谢云流努力唤他,可玉佩毫无动静,独留他一个人着急,“你不会说话也可以回答问题吧?摇摇头或者点点头啊!李公子?师弟?忘生!”
熟稔的称谓像滚烫的水,一下子将他烫没了声,四周又沉回寂静,独留他捧起那枚玉佩久久失神。
不知是不是谢云流的错觉,他总觉得自这湖里出来后,人前所未有地清明,反倒是这玉佩一片浊感,竟是不再如往常那般清润。


——


吕洞宾对他湿着身子来殿的架势早有预料:“来了?”
谢云流仍觉头疼,艰难开口:“……师父。”
吕洞宾见那玉佩早失了灵光,瞬间明了:“你总算记起来了?”
“……”谢云流抿着唇,僵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可现在……”
吕洞宾静等着他吭声,吭些亡羊补牢尚未晚,道些浪子回头金不换,怎料他大徒弟伸出手,掌心正是那枚玉佩:“师父,这枚玉佩可否交由您保管?”
吕洞宾的笑再一次僵在脸上:“又干什么?”
“我与师弟做了约,要将他丢的魂悉数找回。现下玉佩里头是半片人魂,还剩了半片我没甚思绪,只得先交给您。”谢云流道。
吕洞宾无奈地看他,眼底意味明显:你没思绪就不能问问我?
可惜谢云流低着头,一个眼神都没和他汇上。
“……”吕洞宾只得问,“那你要干什么去?”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见他。”谢云流轻声道,“脑内乱得很,不如还是先下山躲一阵子,等此事风声暂歇,我便帮他把另半条魂找了,此后……”
吕洞宾瞪他一眼。
“师父。”谢云流这会儿倒是和他汇上视线,忙轻车熟路跪下,“弟子不忠不义不孝,可当时只想着友人何辜,自高自大……确实未曾想过后路至此。”
“现下您让我知道了这段往事,我也不知该作何反馈。”他道,“覆水难收,我与他嫌隙已生,现下——”
脑袋又被打了一记,这回是真疼,疼得谢云流没忍住嘶出声,捂着额头龇牙咧嘴。
“胡言乱语!他怎么会害你?”吕洞宾骂道。
“……他又不知我俩关系,何况我亲耳所闻,自然是板上钉钉。”谢云流道,“起初我也和您一般想他,觉得他总会在意些,总会澄澈些,可没成想,他早和那些虚伪之辈一丘之貉,也是在我身上有利所图。”
吕洞宾皱起眉:“……你亲耳所闻?”
“师父。”他抬起头,语气平静,“您也许久没与他见过了吧?”
吕洞宾沉默,一时找不到说服他的缘由。一瞬的不敌落了下风,再开口已是谢云流信誓旦旦下了通牒。
“留在这儿总会拖累师父。”他道,“既然是我做了这事,那总得我一人承担,不可叫您也卷入其中。”
吕洞宾盯着他,而后深深叹了口气。
“那忘生那儿呢?”他还是问道,“你真打算就这样搁置不管?万一是误会一场,是你错料了他——若真是如此,你又该如何?”
谢云流未答话,吕洞宾翻了个白眼,深知眼前人脾性实乃犟驴一匹,认定一块磨便要死拉到底。
“那你下山去吧。”他拂拂袖子,“寻你的死去,我是拦不住你。”
身后没了动静,他回头一瞧,谢云流还真没了踪迹。
他气得吹胡子瞪眼,连骂混球榆木脑袋,竟是如此不知变通。


——


下山已是入夜。
谢云流抬头,一轮月清清浅浅挂在夜中央,他望着它,不知为何又想到那场水中梦,前尘往事很远,但此刻望着那轮月,往事片羽又那么近。
于是初遇那一眼为何熟稔,花灯那日又为何心有所感,原来冥冥之中早有预兆,只是他未参透,也未曾参破。
他想,与师父说的话固然无理,可李忘生未曾记得他们的关系本就是事实,若是他空囿于过往那些真心,那与刻舟之举又有何异。他本就没做错,错的是李忘生,他不该骗他,不该把他的命看得那般无谓,不该把他俩的情谊看得这般轻贱。
过错归咎着,似月升落一轮,回到了原先的中心,怜悯一般地洒下些光亮,将他狼狈的模样照得如此淋漓尽致。
今夜无云,于是月亮便这么明晃晃悬在他头顶,像怎么也拂不去的水滴。他抬起眼想瞪,却见面前有人策马而来,忙把掩面的斗笠压低。
夜市正兴,这条街道人却寥寥,只有家破败的酒肆,零星落着两桌四座。朝他踏来的人下了马,坐到唯一的客人对面,嚷着打了个大声的招呼,丝毫不顾及还有第三人正在路过。
谢云流迈个步的工夫,他俩倒是开门见山,用同样的大嗓门开始谈天论地。
谈的内容也吓人一跳:“李家那位似是进皇城了。”
谢云流步子一顿,佯装驻足等人,倚在酒肆杆后开始光明正大偷听。
两位客人并未注意他,或许是胖的那位抛的话题太引人,瘦子哎一声,忙不迭问他:“进皇城干什么去?”
胖些的煞有介事:“说是在外头跪到现在,要给那掳走皇帝的逆贼求个情。”
谢云流愣住了。
瘦子笑道:“要是他求情说不定还真能有点用处,那小姐跟宫里头不是沾亲带故来着?”
“可不,他当时来城西那会儿,架势多大。”胖子搭完腔,又嘶一声,“可这跪了那么多时辰,真没事吗?听说他先前身子不太好,李府大张旗鼓,还求过医来的。”
瘦子沉思一会儿,一拍桌子把谢云流吓了一跳:“这不已经在传了吗?”
他使使眼色,胖子于是提高音量:“传什么?”
“夜里发高热。”瘦子大声道,“人去了!”
人去了?
谢云流难以置信回过头,胖子瘦子毫无留意,一个眼神都没给予,遑论告诉他此言是真是假。
他颤着手,又把斗笠压低了些,脑内轰鸣一片,慌忙之下步子快速,转眼便走远。
胖子见人走了,哎一声:“跟上呀!”
“跟上做什么?我们不是把消息传到了吗?”瘦子疑惑,只对里头喊道,“老板!来碗酒——”
“喝你个头啊!”胖子锤他,“万一他没去宫里找人呢?那不是白忽悠了?走了,盯紧他,绑也得给人绑去。”
瘦子忙道在理,飞身上檐,迅速跟紧那道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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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秦川 | 2025-9-2 00:39:4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绵绵雨似针,落至石板也有铿声。殿檐四角的泻水止了一瞬,后又因着席卷重来的暴雨如坝倾堤毁,转瞬便奔腾浪涌。
李隆基从武德殿中迈步而出,仍未从满腔澎湃中回过神来。父亲的允诺在如此局势之下更像忍让,他与他分立殿中两侧,恍若昔年高祖太宗之势,实在叫人难捺得意。
他心情极佳,前来撑伞的宫人也不比往日战兢,凑近说话时声量也大不少,语气匆匆,比泼天的雨都急:“殿下……”
李隆基最烦他支支吾吾的作风,眼一抬,果然瞧见门外人:“还跪着?”
宫人点点头。
“死外头未免太不吉祥。”李隆基叹出口气,“掌好伞,别叫我淋到雨。”
身旁人应喏,李隆基踱步前往,殿门渐近,显出掩映之下的人影。来者白衫早被打湿,连带着发一道重压在薄得吓人的脊背之上,后者已然强弩之末,弯塌着不比他入殿前瞧见的那般笔直。
李隆基见他垂头不语,唇都被咬得苍白,似是下一秒便要倒地,而暴雨不知可怜可叹,落在眼睫流下时也不晓得当一当求人求佛的泪,就跟本人似的,天塌下都不肯泄漏三分情。
李隆基缓步走至他面前,雨幕被伞阻断,李忘生的肩动了动,眼睁开瞧见那双靴,缓缓抬起头来:“三哥。”
李隆基嗤他:“我叫你以个中利弊来说服,谁让你擅自跪在外头的?”
“……若是保下谢道长的利胜过弊,我也不至如此。”李忘生叹气,“只是三哥既然认定此理,我再巧舌如簧,也难叫你改观。”
“所以就在这儿求我?”李隆基道,“你当真是无计可施了,如此苦肉伎俩都使得出。”
“无法。”李忘生轻声道,“我这命算是他给的,若是他活不得,那我也可早日下黄泉去。”
李隆基默了,抬头望向黑云一片天,雨丝细密,难瞧清城外光景。
“母后去请安先皇那天,雨也这般大。”李隆基道,“四弟,若要说起来,你这命还是她给的,现下为了旁人,又怎能轻易交付?”
李忘生咬着唇,与雨一道静默不吭。
“是,你又要说他不是旁人。”李隆基看透他心中所想,冷哼出声,“只是贵为皇子,何至于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我从未以此自居。”李忘生敛着眸子,“因而三哥有的抱负,忘生不曾有。”
“我就恨你这副性子。”李隆基叹气,“在潞州时,百姓夸你赞你,我也赏你赐你,你不因如此待遇心向往之便罢了,又何曾为着如此恩惠,就要为我为他们尽瘁至此?”
李忘生闭上眼,脑内嗡鸣一片,思绪渐渐奔至身外魂游天地,连带着李隆基的话也愈发模糊,像符像咒像祝词,跃在他耳边不住打圈。
“怎么,这般没脾性的,捂不热的,为了他你就能改性?”李隆基顿了一瞬,轻声喃道,“我的话不起效,母后的面子也做不了数,后头认的关系怎的对你而言比亲缘还重要,难不成就因为他是你——”
李忘生一个激灵,头重重一顿似小鸡啄米,把李隆基吓了一跳:“……”
而后皱起眉:“你何时知道的?”
李忘生茫然抬起头,却见面前人移开视线,面色沉如锈铁:“我当你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你师父和师兄,没成想孽缘难消至此,还是叫你遇见了他。”
李忘生艰难地转着脑内的思绪,半晌心有所感,轻声道:“……谢道长?”
李隆基移着瞳,在黑夜之中已然无光:“你很希望他是你师兄?”
李忘生愣神眨眨眼,手攥着衣角,难自控地发起抖来。
若真如此,自是好事一桩。他忍不住想。
他本以为如此波折都是一朝变心后遭的天谴,可若谢云流与梦中的师兄是同一人,那便好得不能再好。只是不知对方何时才能忆起往事,要是忆起了,那现下这般多误会这般多矛戈,也能随之而解。
不……他摇摇头,意识到李隆基还未给个答案,只得把心中希冀暂且压下,可手却止不住地如筛糠,失温之下同唇一道被冻得发起颤。
李隆基的手扶住他肩膀,他还来不及琢磨对方目光里头的隐语深意,只觉眼皮愈发沉脑门愈发烫。
眼前随之天旋地转,神魂自骨出,留身子重重倒在石板之上。


——


“给你。”
李忘生低头一看,又是那株红雪梅。
可这会儿面前人的脸却清晰了,眼被雪映得亮,遭眉压了也不凶巴,笑起来时柔着像一湾池与月。李忘生愣着不做声,于是他笑意更深,把梅上雪掸去了再送至他怀,这会儿不冷了,不似雪落在他掌心里那般,叫他倒吸一口凉气。
而谢云流握起他的手,温热的很快将颤抖的指尖捂热。
“在这儿住着,有什么不习惯都来和我讲。”他道,“以后我就是你师兄,不必客气。”
李忘生无奈轻笑一声,笑得面前人顿时卸了架子,无措地眨起眼来。
“我当真是你。”他看着谢云流,不免扬着唇叹气,“怕是执念太深,才叫梦中人套上了你的脸。”
谢云流皱起眉,疑惑模样不似作假,倚在桃树上抱着胳膊,凝着他像是打量一尊佛。
而后他走近他,咫尺间的距离,连对方眼睫如何密都瞧得清晰。李忘生呼吸一窒,看着对方抬起手,额心随之一疼,竟是被他落了个叩。
痛感传来那一瞬,周遭风雪也起。李忘生惊愕地抬起头,看着面前人又被风雪吹散,紫藤花廊清香郁浓,盛阳当头,乍然天光惹得他止不住眯起眼,正欲动动指尖遮阳,掌心却被身旁人攥得更紧。
李隆基少时也是那副过近的眉与眼,瞧着很是迫人。他低下头,看着对方把自己的手几乎要攥得发白,而面前的父亲回过身,对着二人轻轻摇了摇头。
可惜长子这年纪还是太巧,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嚷着喊着便开始发难,丝毫没给李旦留面:“父亲把四弟送来这儿治病,哪有治好了再送给旁人的理?!”
他气道:“母后若是还在,也断不会允许家里人就这么被个道士接去!”
“哪有你说话的份!”李旦将他拽至身后,瞪眼警告一番,待人噤声才回身与面前人行赔礼,“吕道长见笑……”
李忘生诧异抬头,正好撞进老者含笑的眼,眼前人鬓已染霜,发间年岁攀,面上也是日月沟。
“无事,三殿下也是挂念胞弟,其心可叹。”吕洞宾移开视线,笑着捋番胡,“只是相王殿下也知晓现下局势紧张,窦妃触怒皇上,若是再送回只遗腹子,难保他能在宫中平安度日。”
李隆基嘀咕一声,李忘生听清了,无非是孩子的赌气话,盲信自己有门道能藏好自家这胞弟。
可世事又岂能件件遂人意。他嘟囔的工夫,李忘生已被李旦重新牵至吕洞宾跟前。
相王言辞诚挚恳切:“吕道长也提过,说您与犬子暗藏道缘,不如便收他为徒,日后随您一道出家寻道,也好叫我们放心。”
李忘生没听他俩的应承话,他的视线直直落在吕洞宾身后,聚焦好半晌,那小道童终于从手里的狗尾草中回过神来,抬起眼与他汇上目光。
谢云流当自家师父与皇亲国戚论说已毕,手往他的方向一伸一摊,下巴轻抬着,示意他朝他的方向去。
李忘生没动,回头看了看李隆基,后者满面黑,黑中还透红。
他细细端详了半天,才发现那道红是对方憋眼泪憋出来的气急败坏,和瞧见玩具被别的孩子抢走了也没甚区别。
于是李忘生回身,看着谢云流迈步前来,牵紧自己的手走至吕洞宾身后。
“这……”婉言刚拒的老道长尴尬地扯出个笑,瞧着李旦又露了笑,一时难以下台,“孩子玩闹,相王可别当真……”
“我听闻您收徒,最讲究的便是道缘二字。”李旦道,“现下连您这大弟子都欢喜忘生,吕道长,这道缘总该是到了吧?”
吕洞宾长长叹出一口气,终于开口道:“好。”
“……”李隆基上前一步,又被李旦拦回,不可谓不郁闷,“四弟!”
李忘生轻轻点点头,应回他一声:“三哥,忘生走了。”
李隆基面色复杂,叹气叹得响。
“三殿下若是日后挂念,也可来贫道的道观瞧瞧。”吕洞宾笑道。
李隆基却不吃他那套,懊恼啧一声,低声骂道:“做不得天子便罢了,怎么连自家人也难保。”
“混账!”李旦忍无可忍,“你若是不想活了,尽管去陛下那儿说这话去!”
再回过身,还是体面挂着笑:“既然吕道长愿意收徒,那我们也不多叨扰。道长,告辞。”
吕洞宾颔首:“告辞。”
李忘生见二人离开藤廊,抬头盯着老者,轻声唤了一句:“师父。”
“……忘生无茶可敬。”他拢着手,“且以掌为樽,天地为茗,还望师父不介意。”
“无妨,我不讲究这些。”吕洞宾嘿嘿笑一声,把谢云流扯过来,扯得小孩龇牙咧嘴,止不住地对他哈气,“来,跟你师兄打个招呼吧。”
李忘生愣神抬头,心里残存的梦识和记忆一道开口:“……师兄?”
“是。”吕洞宾拍拍谢云流的脑袋,“忘生,这位便是你师兄。”
“你这名字,还是当时我给你起的。”他见李忘生无措神色,只当他是羞赧,便主动抛些往事倾诉,“当时窦妃三魂仍未散尽,我与她聊了番,她说你这孩子生不逢时,担心你日后会不会过得不顺遂。”
“我说无事,看了盘啊,这孩子除了记性差一些,旁的缺点没多少。”吕洞宾道,“反而记性差的才活得顺遂,忘出身,忘诸生,才可忘此生。”
他回忆得慨然,转头一看谢云流不知何时拐了人开始玩狗尾巴草,李忘生摆弄那狗尾巴的工夫,他又支支吾吾着不知从哪儿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枚手镯,语气别扭得很:“这玩意儿送你。”
吕洞宾嗤之以鼻。
“我自个儿做的。”大弟子丝毫未察,“就当师兄给你的见面礼。”
李忘生笑起来,接下那镯子,也学他那般小心翼翼地戴在腕上:“多谢师兄,这镯子好看,做起来定是花了不少时间。”
“也没花多少时间。”谢云流哼一声,“只是料错了,要早知是个师弟,我就不做镯子了。”
吕洞宾再度嗤之以鼻。
“您别嗤我。”谢云流瞪他,“要不是您说的话,我才不会误会。”
“我只说新徒弟是与你有缘之人,你瞎琢磨什么?”吕洞宾嘁一声,“走了,这留客廊太阳大得很,咱们还是回山上去。”
老者之后再说了什么,他听不清了,只晓得面前人容貌,和面前人称谓,连面前人的掌心的温热,都与他拜了堂的浮萍缘如出一辙。
紫藤花纷纷扬扬落下,很快把谢云流的背影淹没,也把他的视线悉数遮挡。太阳光暖洋洋落在眼睫,就连闭上了,也痒得他止不住地眨。可睁眼却是满室昏黄,烛火重成三道影,噼里啪啦地燃起微弱的亮。
屏风外,李隆基的声量很低:“能治吗?”
另一道声音更轻,轻得他难以窥语:“这……高烧不退,寻常退热法子不见效……实在棘手。”
“你又要我找道士?”李隆基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笑完又是肃声震怒,和跪地的衣摆窣声一道响起,“在潞州便罢了,在这儿我上哪儿给你变出个道士来?!”
脚步声纷乱,而后是管事朗声一句:“殿下。”
“你上回找的道士。”李隆基道,“除了那个姓谢的还有谁没有?”
“……”管事呃一声,“那还真没有。”
“总不能真去钦天监请人来。”李隆基啧一声,“……你要来和我说什么?”
“殿下不必去钦天监请人了。”他道,“吕道长求见。”
李忘生眨了眨眼,侧着身子想动,可四肢全然没了力气,只能攥着被子呜咽出声。
屏风外的人未闻,管事话音未落,李隆基便速度出了门。经年未见,檐下道士早已落了满头花白,木簪别得随意,瞧见李隆基匆忙前来,倒还是一如既往地笑呵呵捋胡子:“临淄王,什么事这般急啊?”
“吕道长可别明知故问。”李隆基道,“您不会平白无故来这儿。怎么,也来给你那大徒弟求情的?”
“求情这说辞不对。”吕洞宾道,“贫道是来帮您解决燃眉之急的。”
李隆基果然挪来视线:“什么急?”
“四殿下应当出事了吧。”吕洞宾道,“看方才屋内这阵仗,太医也束手无策?”
“怕又是丢魂那毛病。”李隆基看向他,“怎么,您想试试?”
“自然。”吕洞宾应完,自袖中取出那枚玉佩,只是今夜月隐,没了谢云流那半条魂闹腾,自然也如寻常玉器那般沉寂无光。
可李隆基甫一看清玉佩式样,便已变了脸色:“……亡母的遗物,怎么在您这儿?”
“物归原主。”吕洞宾呈给他瞧,“带着里头的魂一道,交还四殿下。”
“四弟的魂?”李隆基半信半疑,“将这魂安回去,四弟便无事了?”
“差不离。”吕洞宾叹一声,“只是里头的魂仅半条,剩下半条也非贫道藏私,是真无甚思绪。”
“您要与我谈条件?”李隆基皱起眉,“……果然还是来求情的。”
吕洞宾收起玉佩,笑而不语。
“求情便求情吧。”李隆基道,“先前我与您提及过的,若是您愿意帮我窥得天机,我便保下谢道长。”
吕洞宾看看天又看看地:“今夜月亮挺圆。”
李隆基无话可说,见他哈哈大笑更是满腹窝火,老道长油盐不进,还有闲心捻捻怀中拂尘:“没办法啊殿下,若是您真心念四殿下的性命,就别跟贫道讨价还价了。”
“……只是闹了那么大的事,若不去天牢走一遭,难堵悠悠众口。”李隆基道。
“可现下谁敢信誓旦旦,说这救下少帝的人就是贫道的弟子?”吕洞宾笑道,“三殿下今夜应当是不想留韦党活口的,那这跳出来指证的人,也只有少帝了吧?”
“这走不了公面上的事,就只能走私了。”吕洞宾道,“三殿下若真想教训番云流,带他去太白山做回客,贫道还是放心的。”
李隆基知道他是要等着后头开小灶,冷哼完不再吭声。
于是吕洞宾又开口:“只是贫道好奇啊,临淄王派出的军队,现在寻见我大徒弟的消息了没有?”
“……”李隆基啧道,“暂时没有。”
“贫道有个建议,不知临淄王愿不愿听。”吕洞宾道。
“能抓到他?”李隆基诧异挑眉,“您出主意让我抓他,这又是意欲何为?”
“通缉未撤,江湖刀剑无眼,还是回庙堂最安心。”他道。
“……我当您来是为何。”李隆基了然笑起来,“除却救我四弟以外,也是想来寻谢道长的踪迹吧?”
“说吧。”他未多为难,“您有何见解,我也正想见见他。”
“殿下去放个消息。”吕洞宾捋着胡子,语气平静,“就说四殿下高烧烧死了,看看能不能把人骗回宫来。”
“…………”李隆基当他能想出什么妙招,“这事怎么能广传?!”
“是。”吕洞宾道,“所以得找到他单独传啊。”
李隆基面色复杂,总觉得有种又要被坑的预兆:“……怎么单独传?我们现下连他踪迹都寻不到。”
“那是三殿下没派对人啊。”吕洞宾叹道,“凌雪那些小队,不都在皇城待命?”
“那些是为了防——”李隆基惊愕出声,但思索些许,似乎也没旁的法子,“行吧。”
他啧一声,嘀咕道:“简直是大材小用!”
吕洞宾见他不满,笑道:“殿下心胸宽广,热善好施。古来圣贤皆如此,天子亦如是,就当帮贫道一个小忙,贫道也会尽心尽力治好四殿下。”
李隆基瞪他一眼,只得唤来管事开始派令,派完转过身,对吕洞宾道:“我令已下,您去看看您那二徒弟吧。”
吕洞宾这才恭恭敬敬对他行礼:“多谢殿下。”
老者迈步踱至殿中,终于踱步至屏风后,李忘生闻见脚步声,艰难睁眼后瞧清来人,一双泛着红丝的眼瞪得死大。吕洞宾晓得他求知为何,掌心抚上他的额,轻轻挪着,把他眼阖上。
“我都与你讲,莫急,莫急。”吕洞宾轻声道,“忘生,我不知你记起多少,但这玉中魂离你那般近,应是叫你窥见了些过往。”
“你刚出生时,相王不敢保你,怕先皇因着你母后的事迁怒,若因此怪罪到整个李家,那便是得不偿失。”他道,“只是你三哥不肯同意。母后没了,你算是她拼死留下的,他总觉得自己有义务保下你,不能让你和窦妃一道死了,便让你父亲无论如何,总得想想办法。”
李忘生轻轻颤了颤睫。
“办法倒是有,偷偷把你送出宫去,总能寻个人家养活。”吕洞宾揉着他的头,“若是个健康孩童倒还好,你却棘手得很,抱出腹时不哭不喊,整个身子冰凉跟死胎无异,怎么能送到寻常人家里去……我也是恰好路过,感叹机缘如此,便出手救了你一命。”
李忘生动了动指尖,微弱开口:“……路过?”
老者凝神,而后笑一笑:“路不路过,又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父亲瞧见你能有个归宿,高兴得很。”他道,“带你出逃的宫女养了三四个年岁,他便带着你来中条山拜访,要我收你为徒。”
李忘生愣了一瞬,又摇了摇头。
吕洞宾无奈,见他如此,便也不再言说。
“忘生。”他道,“我不多言,诸般世事,你愿意去记哪些,哪些才是于你而言重要的。”
“云流对这段往事无动于衷,现下我也不知你态度如何,只得先叫你记起,以后的事以后再做打算。”吕洞宾抚了抚他的额心,“忘生,若只想当年少一场,你也大可忘却,万万不要过分执着于此。”
李忘生缓缓点点头,吕洞宾见状抬起手,指尖触及红痣,灵台瞬时有光涌入。


——


外头雨仍未停,管事叹了口气,抱着胳膊很是担忧。
“道长。”他问,“为何四殿下魂归了,高烧却仍是不退?”
“人魂不比魄,施法的功力要足,留予宿主的折磨也多。”吕洞宾叹气,“长痛不如短痛,还是早些把三魂六魄都集齐,才可少受些罪。”
管事了然哦一声,瞧着吕洞宾背手踱了半天步,半晌才开口:“……冷泉殿莲池里那黑鱼,临淄王进宫时让宫人们养着的,你有印象没有?”
“……冷泉殿?”管事呃一声,“听宫人说是四殿下带走了。”
“忘生带走了?那鱼现下是在他家中吗?”吕洞宾疑惑,见他点头,也只得先按捺下心里头的串串问,“那你既然知晓地方,便快去取来吧。”
管事应道:“活的死的?”
“自然是活的!”吕洞宾无奈,“忘生的半条魂都还在那里头,你还要那鱼死着回来吗?”
“殿下的魂?!”管事震惊,被吕洞宾一催忙迈步出门,怎料李隆基恰好入殿,发尾沾了些许湿,通身血气扑面来,开口道:“且慢。”
“吕道长,您知道得那么多,怎么我什么也不晓得呢?”他叹道,“那玉佩为何会寄着我师弟的半条魂,剩下半条魂又为何会在黑鱼中,您也不肯告诉我。”
“……”吕洞宾只得和他一道落座,对管事道,“你帮我倒杯茶来。”
管事忙上茶,李隆基摆摆手:“行了,找鱼去吧。”
吕洞宾抿一口茶,只道说来话长。
李隆基抱着胳膊:“那便长话短说吧。”
“……”吕洞宾挑挑眉,只得开口,“当年我送走忘生,早料见他日后容易丢魂魄,便镇了个守魂的小妖在玉佩里头。”
“窦妃这鱼本是两块,一块是忘生随身玉,另一块我想着等忘生娶妻了,便可交付于皇妃。”他道,“可没成想,他被三殿下接回宫那晚,我家这小子逮着这枚玉佩就去找人。那小妖得了宿主,便擅自施了法转去了那条玉里头。”
李隆基笑容一僵:“……他找过人?”
偏偏吕洞宾表情自如,语气还有些得意:“临淄王竟毫无察觉,可见我这徒弟身法过人。”
李隆基面无表情。
“唉。”吕洞宾只得继续讲,“这妖怪施法哪管两人死活,忘生剩下那半条人魂便正好落在那条黑鱼里,云流更是了不得,妖怪走了,总得想方设法瞒过我那咒法,他便窃了云流半条魄,把他换到了玉佩里头。”
李隆基问:“那么大的事,您怎么不与他讲?”
吕洞宾知他就是为了钻出这话,肃容道:“三殿下,尽人事,听天命。若是强行介入命数,便会如我当年一般,擅自出手救下忘生,天谴便叫他们二人纠缠至此至深……”
“所以皇位一事,我不会帮您卜,也不会帮您谋事。”他道,“三殿下只需做该做的,贫道也会在庙中诚信为您祈福。”
李隆基表情平静,了然笑起来:“我知道了。”
“只是……”他道,“他们二人,命数各自有道杀劫。吕道长,这可是您当时和我说的。”
李隆基敲着桌,好奇问:“那我四弟,能否捱过今晚?”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吕洞宾沉思,“在想惹出如此局面,是否就是因为我想改他俩的命。改到头来,忘生偷习经书,算得了云流的命数,擅自留了半魂去镇命格。云流心系忘生,擅自去宫里寻人,落得如此阴差阳错回来……”
变故如此,他也不再敢赌,只得暗中指引,看看两人究竟能否化险为夷。吕洞宾叹了口气。
茶太苦了。
李隆基面容沉肃,没有要帮他换茶的意思:“天道凶狠,怕是杀劫都要于今晚应验。”
“原是如此。”吕洞宾道,“只是现下情况特殊,我心有所感,或许这回能有一线转圜生机。”
李隆基明知故问:“哦?如何转圜?”
吕洞宾看向他:“就看殿下是否愿意助贫道一臂之力。”
怎料面前人出尔反尔,仍旧逮着老缘由念念不忘:“吕道长,这忙可不是随便就能帮的。”
面前人果然叹出口败者投降的丧气,李隆基见状不免嗤笑出声:“瞧您吓得。”
“您啊,就帮我在纯阳宫多烧几炷香吧。”李隆基语气轻飘,“我好好尽人事,听天命去。”
吕洞宾皱起眉。
如此信誓旦旦,这人是不是找人算过命数了?他扼腕暗自啧一声,心想也不知是哪位倒霉道友,窥得天子命,估计也要遭天谴。
李隆基不知他在琢磨什么,只道:“那四弟便交托给您了。”
“四弟帮了我如此大忙,给了我个正当的缘由去屠尽韦氏一脉,我总得回报番。”他道,“只是这样的人留在皇城,怕是要让父亲和我都忌惮。”
茶在杯中晃荡,半晌止息停波。
“所以……”李隆基回身,笑道,“为净杀气,不日便将他送往纯阳宫潜心修道,自此不问政事,如何?”
吕洞宾没料到他慷慨至此,放下茶盏,忙起身行礼:“多谢殿下。”
他这声总算是诚心诚意,李隆基点点头,释怀般长出一口气。


——


“给你。”
李忘生望着掌心那株雪梅,茫然抬头:“……谢道长,你已经给过一回了。”
眼前人还是孩童,说话也脆生:“你再瞧瞧。”
李忘生听他的话低下头,却见雪梅骤然变为桐花,清香乍然满鼻,扑得他没忍住嚏一声,再抬头,谢云流的脸也成了他最熟悉的那张,眉入鬓眼弯弯,笑挂在嘴角,薄唇里的话也尽是温言。
他也忍不住跟着对方一道笑起来,可转瞬光亮却熄,雨倾盆而下,如幕如雾,将他与对方隔绝。
剑刃抵在脖颈,他只觉通身冰凉,难以分辨通身冰凉是因脖颈在泻红,还是这夜的雨实在太凉。
谢云流走前的话不住萦绕,让他转瞬便清醒,攥着被褥急促呼吸,半晌才平静。
他眨了眨眼,本以为噩梦过后会是黏滞无力,可这回惊醒却觉浑身爽利,丝毫不见难受。他转过脑袋,瞧清柜上那枚瓷碗,里头那条熟悉的黑鱼游着,似是在嫌弃碗小,不住地摆尾甩水花。
脚步声渐近,他低眸瞧去,是吕洞宾自屏风后现身:“醒了?”
他坐至床榻,李忘生盯着他的脸,愣神了好一瞬,才开口:“……吕道长。”
“不,不对。”他失笑,“该叫您师父。”
吕洞宾望天叹一声,攥着他的手狠狠掂一掂:“可算记起来了,你们两个,这记性啊都是差得很!”
李忘生的笑止了,像是忆起什么事,忙道:“师父,忘生记得方才您和三哥说……要骗师兄回来?”
见吕洞宾应许,他很是担忧:“……他会回来吗?师兄走前说了那些话,我实在不知——”
“他瞎说的气话你也信。”吕洞宾嗤笑,语气轻松,“等着吧,他轻功最好,溜进皇城最是容易。何况盯梢的凌雪队已被派遣,现下皇城于他而言,要好闯得多。”
“哎呀,若是他还能有些脑子,还能发现他的剑鞘被我留了符,他不会察觉不到。”他道。
李忘生却不放心,仍是眉头紧皱。
“吕道长!”门应声而开,管事的声音自屏风后飘来,“谢道长果然回来了!”
“我说什么来着?”吕洞宾得意,“既然回来了,那便把他请回来吧。”
“计划有误……他没走这道门。”管事道。
李忘生了然地叹了口气,吕洞宾疑惑:“那他走的哪道门?”
“他硬闯了玄武门,恰好跟韦党残支碰了个面……”管事尴尬道,“打起来动静太大,现在被禁军那边拿下了,不归我们管。”
李忘生扶着额:“拿下也无妨,现下禁军都听三哥指令,只要别是——”
“……不巧。”管事汗颜,“那支禁军正是死命不反的左右卫,还在左右跳呢。”
但一个是韦党一个是擅闯天家的毛贼,傻子都晓得选哪个。管事想。
李忘生只问:“杀了多少?”
“……禁军赶到时,韦党已余十人。”管事道,“拿下谢道长时……他又杀了不少。”
这会儿扶额的人轮到了吕洞宾:“……那临淄王呢,他还不去救个场?”
“……殿下特别高兴,说谢道长这一出简直帮了大忙。”管事道,“为了好好感谢一番谢道长,他决定亲自去押送他去天牢。”
吕洞宾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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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秦川 | 2025-9-2 00:40:3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来者杀气奔腾,长身一袭隐于夜,白刃却在月下映得亮,滴落的血水稀淡,想来同主一道,也淋了场酣畅雨。
剑鞘不知所踪,独留剑柄寒光凛凛——放虎作伥的态势更令人胆颤,剑柄一转,显出来者倒影。
李隆基方出宫门,血光便撕破夜,身后羽林卫见状迈步一字开列,将皇子护于其中。
左右卫死伤惨重,韦氏残党也多无余力跑远,满地血痕残肢,皆似菜肆任人宰割的鱼,腥味遍地,叫人忍不住作呕。偶有些不欲等死的,拖着血躯也仍要蜷缩蠕走,只是来不及爬出几寸,转眼便被刃刺穿咽喉,彻底没了动静。
肆中人溅了满身血难免眉头紧皱,将视线投来时也瞧不出初见那般无心眼模样,眉瞳阴鸷不出一言,稍有动静怕是便要动剑。
李隆基只得抬手制止几欲发难的羽林卫,迈步出列时神色未变,语气更是违和的轻松,像是要来话几句家常:“谢道长。”
谢云流没理睬他。
“你继续吧,我不是来拦你的。”他温声道,“多杀几个,反倒免了我动枪费舌的工夫。”
他这般态势反倒叫谢云流有些茫然,本想着今夜凶多吉少,可偏偏李隆基的话又似仍有转圜地——他剑一顿,见左右卫四散提防,羽林卫也不似是要对他主动发难,便也不再动杀心。
谢云流微微直起身,愿意同他掰扯两句,只是一开口便见山,心也称不上多平静:“我要见他。”
李隆基故意嗤一声:“人都死了还见什么?见见棺材板吗?”
一句话果然激起杀气扑面来:“那也要见。”
“先想想你自个儿该如何办吧。”李隆基不动声色退回原处,“擅闯皇城本当死罪,现下可没人为你开脱。谢道长,这不要命的事你虽是轻车熟路,但毕竟事不过三,现下被我抓个正着,再拿不住你,可就是效法孔明了。”
羽林卫闻言纷纷利刃出鞘,谢云流冷笑一声,摁紧了剑柄:“临淄王大可一试。”
李隆基背着手,诧异地抬了抬眉毛。
面前人伤痕累累,但握剑手仍稳,方才一击毙命模样也足见心坚心狠,怕是仍未到虎落平阳的地步。
羽林卫精锐多,折损一员都叫人心疼。李隆基沉思一阵,还是道:“谢道长倒也不必把局面落得那般难看。”
谢云流没给他留面:“有话快说。”
“我只是给谢道长带个消息。”李隆基道,“四弟尚在,只是高烧卧病,不便带来此处见你。”
谢云流的剑抖了一瞬,眼也瞪得大:“没死?”
“他如何了?”他问着,看李隆基丝毫不担心的模样又本能觉得有诈,上前一步时羽林卫也更为谨慎,只是身后人始终制止,才叫双方都尚留一方巷地隐忍待发。
“吊着口气,暂时死不成。”李隆基道,“我带你去见他,但……”
他果然道:“你把剑放下,我便带你去。”
谢云流问:“我如何信你?”
“你这会儿怎么没那么好骗了?”李隆基嗤道,“左右都是死,说不准我这回说真话了呢?”
人对自己太有自知之明也并非好事,谢云流不动声色翻个眼,听着对方继续道:“利弊当前,谢道长衡量些许。”
“再晚些,四弟会如何,你能不能瞧见他最后一面,我也不晓得。”他道。
谢云流再嫌他是如何把威胁说得清新脱俗,也只得承认此言非虚。他卸剑未再多问,看着李隆基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身旁两位将士趁机上前摁住他肩胛,总算是将人当场拿下。
押送无言,路却不像是要往太极宫去,谢云流警惕四望,瞧着李隆基停下步子,前头正是处演武场。
宫中变故如此,自然无人有闲心在此演武,雨方洗净台上兵器,李隆基上台,却未理睬那些刀枪,而是取出佩剑,在月下打量起模样来。
谢云流被人推上台更是不解,不知他究竟卖什么名堂:“临淄王又做什么?”
李隆基踱着步,半晌才笑道:“我想了个笑话,不知你有没有心情听。”
谢云流汗颜:“……没有。”
李隆基不由他拒绝:“我说带你去见四弟,你猜是地上见,还是地下见?”
谢云流莫名其妙:“……这是笑话吗?”
李隆基也疑惑:“不好笑吗?”
“就在这儿吧。”他道,“四弟跟吕道长一块来求情,我实在动不了你。可谢道长,毕竟闹出那么大事,我总得泄愤泄一泄,才能算清我俩这笔账。”
“怕是不止泄私愤。”谢云流道,“你还想做什么?”
“台下诸位将士作证,若我赢你一局,那便答应我个条件。”李隆基道,“若是输了,我答应你一个。”
“……”谢云流谨慎问,“若我赢了,条件我出?”
李隆基哦一声:“我出。”
谢云流无语凝噎:“临淄王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那如何?你没资格同我谈条件。”李隆基道,“把你的剑拿上吧,我俩比试一番。”
“这不公正。”谢云流道,“我现下模样,你胜之不武。”
“废话,你不受伤我打得过你?”李隆基白他,“胜之不武又如何,左右想揍你一回,拔剑吧。”
谢云流啧一声,只得摊手等台下人将剑奉上。
李隆基作势,却仍不忘叮嘱一句:“点到即止。”
谢云流挑眉:“我要你的命也没用。”
李隆基嗤一声:“我要你的命就有用?届时若有人疯了,怕是要同你化蝶去。”


谢云流尚未反应过来此言何意,李隆基已率先出招发难,剑风凛凛,迅速削断他耳边几缕发。


——


吕洞宾并未久留,告辞离去就和蓦然造访一般无二,好在门外雨终于停歇,他离去也不必再撑伞,捧着瓷碗飘飘然如谪仙踱远,转瞬便无踪迹。
只是愈是雨过天晴态势,李忘生心里便愈焦急,踱步阵阵,不出多时便问一回:“三哥来消息了没有?”
“天牢和小队那儿都没风声,也不知殿下打算做什么……”管事道,“四殿下好生等着,三殿下再如何,承了吕道长和您的面子,也不会对谢道长多为难的。”
话音未落,便有宫人开门来报:“殿下,三殿下邀您玉清宫一叙。”
李忘生可算放了些许心,引路前往不多几刻便到殿外,越过殿堂入殿房,未走近便闻到一阵血味儿。
才安下的心又忍不住发惴,他不管腿上久跪留的伤,快步奔入却见李隆基大臂胸口尽是血色裹帘,正面无表情地呲着牙吸冷气。
“……你可算来了。”瞧见他惊魂未定模样,李隆基很是欣慰,“我无事,不必多担心。”
“三哥自然无事。”李忘生左右望一番,“师兄呢?”
李隆基默默抬起手在他跟前晃了晃,李忘生只得问:“三哥怎么伤这般重?”
“问你师兄去!”李隆基道,“比试一番竟如此不留情面,还好本王不落下风,也给他剌了几条道。”
“师兄新伤未愈,三哥这般对他,实在是趁火打劫的做派。”李忘生道。
“……哪有这般流氓做派?”李隆基瞪他,“我最后一招制了他命门,是正儿八经取的胜。”
李忘生轻轻啊一声:“那师兄应当伤得更重,他人呢?”
李隆基翻个白眼:“你不问问我怎么样?”
“三哥瞧着精神矍铄,忘生信你身子硬朗,不比凡夫。”李忘生道,“只是师兄奔波一夜,又避了这般多杀身祸,想必是身心俱疲。”
“……”李隆基不再自讨没趣,“行了,晚点再带你去找他。”
他示意他一眼:“坐下吧,同你说些事。”
李忘生依言,坐下不过半晌,又问道:“三哥,师兄无事吧?”
“无事!莫问了!”李隆基不耐烦啧道,“我只是请你过来问一声,还记不记得那条从华山带来宫里养的黑鱼。”
此刻魂魄齐全,李忘生自然记得那鱼是何情况:“记得的。”
“我方才派人去你房里寻鱼,怎么没影儿了?”李隆基道,“放回冷泉殿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早让师父带回山去了。”李忘生道,“毕竟是华山拿来的鱼,虽非落叶,但归根总是好事,还是叫它回去吧。”
“什么时候的事?”李隆基皱起眉,“吕道长把鱼带回去,怎么没人跟我通报一声?”
“我和师兄的鱼,思来想去和三哥应当也没关系。”李忘生道,“现下师兄不在,师父便也只过问了我的意见。”
“……你对它不闻不问的时候可都是我在养!”李隆基气急,“养鱼和养儿又有何异?你这般擅自决定,怎么能不问我的意见?”
李忘生没似往日那般惧他作歉,只是抱歉笑几声:“哈哈,那可真是辛苦三哥了。”
李隆基重重叹出一口气,懒得再与他多言。
终于能呛一顿人,李忘生心里得了快意,也不再去捋老虎尾巴,转而重启了话题,语气温和,是打算与他好好谈一谈的态势。
“三哥问这鱼,是做什么呢?”他问。
李隆基移开视线,房内无声静寂,良久才闻他开口:“我原先是想把这鱼留在宫里头,毕竟是亲眷留下的东西,我不愿干兄弟阋墙的事。”
李忘生含笑不语。
“回华山便回华山吧。”李隆基见他连解释都懒得给,也不再自欺欺人地煽情,“反正那鱼待着也没多听话,心早跑外头去。”
李忘生看着他,果然听人最后又在沉默里蹦一句:“日后当了掌门,也别多想宫里的事,好好修道,好好管着你师兄,别让他乱窜。”
掌门人自己都不知何时成了掌门人,愣了一瞬,又忍不住嗤道:“师兄知道三哥擅自做主了这事吗?”
“擅自做主什么?”李隆基嘁道,“他输了比试,自然轮不到他来反对。”
“犯了这种事的人,若没个信得过去的人前去看管,那可真是养虎为患。”他道,“纯阳宫亦是,若是让谢道长来掌事,我可每晚都要睡不着觉了。”
李忘生啜了口茶,没有吭声。
“四弟。”李隆基道,“我旁的人都不信,就最信你。莫辜负了。”
面前人放下茶盏,端端正正起身对他行稽首。
而后轻声道:“臣定不辱命。”
李隆基笑起来,也不知里头几分是得意几分是无奈,可开口时心情大好,应当也没多感慨如此君臣分明的局面。
“跟聪明人聊天便舒适得多。”他道,“不像跟你师兄聊,笑话听不懂,比试也动真格。”
“师兄心性澄澈,江湖上的事更不谈波诡云谲,他该是恣意妄为的性子,确实没遇见过三哥这般迂回百转的人。”李忘生道。
李隆基问:“那他这不是还遇见了你吗?”
“我跟他本就是一路人。”李忘生道,“事毕共赴纯阳,也是殊途同归。”
李隆基像听到什么笑话,眼底情绪似是不满,但默默蕴着、化着,又漠然得很陌生。
他丝毫不理解,李忘生也不意外,施施然开口:“三哥可还有事?若是无事,我想去找师兄。”
“跪了这般久,还是在这儿待着吧。”李隆基道,“稍后我让宫人把他押到这儿来,等外头态势稳定些了,再安排你们回纯阳。”
李忘生没谢,定定看着他,盯得李隆基后背发毛,只得改口:“……请到这儿来。”
“多谢三哥。”李忘生又行番礼,“三哥告辞。”
李隆基啧一声,骂骂咧咧地搬着胳膊离开。


——


谢云流被押入玉清宫时浑身是伤。
论剑一事说是点到即止,只是李隆基看他不顺眼,他也未看对方顺眼过,剑风凌厉刀剑又无眼,刺伤对方哪儿也是情理之中。怎料临淄王来势更猛,丝毫没有示弱之势,到头来落了个两败俱伤,都是要去清洗上药。
未来的储君估摸着是被好生伺候一番,可怜他这儿的宫人便没如此贴心,也不知是承了谁的令,身上的新伤旧伤全然不顾,水一泼把人惹得龇牙咧嘴,沐了个平生最疼的浴。
现下发未干,他烦闷于滴水的发梢,甩甩头很是不爽:“又带我去何处?”
宫人帮他把干净衣袍换上,没理会他如何厉色:“自然是送您去殿下那儿。”
谢云流只觉李隆基有病,忙摇头:“我不想见他。”
宫人只道由不得你,把人捆了塞进房内。手被束了难动弹,谢云流也懒得再挣扎,平静躺在软毯上,心里却在默默画符,诅咒李隆基如何如何卑鄙,老天若还有眼,定要叫这人晚节不保。
他尚在嘀咕,宫人在外头却未闲,步子匆乱一顿,而后低声顺从一句:“殿下,人送到了。”
出乎他意料,回复的声音再令人熟悉不过:“你们好生招待了吗?”
“三殿下与殿下都说要好生招待,奴不敢不从。”宫人道。
“那便好。”他道,“伤药备了不曾?”
宫人道:“都在这儿了。”
脚步渐近,谢云流忙呜呜出声,瞧着李忘生掀帘入内,总算是和他汇上目光,震惊道:“这……这怎么把人捆起来了?”
他忙奔去想给人松绑,可谢云流的手一缩,没叫他碰着,生怕面前人和水上的沫一般一碰就碎,转瞬又没了影。
算来不过一日未见的人却仿若分隔数十年,他看着对方歉意深深的眼,抿着唇一时有些不知该作何言语,静等着李忘生轻轻俯下身,凑近他时轻轻唤了一句师兄。
他愈发觉得是在梦里了,直到对方笑起来,笑他像初见那般痴呆了模样,柔声唤了句谢道长,梦才真正落了地,不叫他再多疑。
只是心底的喜意太滔天,没忍住让他酸了眼落泪,手背温热一滴,吓了李忘生一跳。
他尚未来得及安慰,谢云流却率先发难:“早说是你!”
“你让他们绑的我?”他瞪着他,却没多凶狠,李忘生心下安定了些,便也不慌乱,无奈地帮他理了理额边的湿发,解释道:“师兄,我没有。”
“我听闻你与三哥比试落了伤,便让宫人好生招待一番。”他道,“许是三哥的过错,阴阳怪气了句反话,让他们误会了。”
谢云流咬着腮,又幽怨瞪他一眼。
李忘生叹了气,笑道:“师兄,你原谅我吧。”
谢云流撇着嘴,半晌憋回眼底的泪,闷声道:“我早不怨你了。”
李忘生嗯一声:“你何时怨的我?”
“我怨你好久!也怪你,都不和我说……”他顿了顿,在李忘生似笑非笑的眼里嘁了声,“怪你心不诚。平日里谎话连篇的,现下为了骗我回来,连自己死了的事儿都能说出口。”
“好好。”李忘生笑道,“都怪我,好不好?都怪我。”
谢云流这才偃旗息鼓,坐直了,让李忘生去解手上的绳。
对方没绕到他后头,而是覆上身拥他,发落在他颊侧,撩起阵阵痒。


李忘生的手很暖,不像他现下,那般多未愈合的疤,摸起来又糙又冷。他动动手指,蹭了蹭那湾细腻的掌心,像触到湖面一池春,桃花瓣落在他手里,层层叠叠主动缠紧他粗糙的指尖。
褪去麻绳的手腕终于得以活动,可谢云流忍着僵硬的酸疼,也不愿挣开李忘生的手。对方拥着他,他便顺势将脑袋倚在他怀,耳贴着胸口,听着其下脉搏心跳一阵一阵地律动,比梦中人鲜活得多。
他小心开口:“……早说你没死,我就不冒那么大风险过来了。”
“师兄心里挂念我。”李忘生敛了敛眸子,“我很开心。”
“你何时记起来的?”谢云流问,“师父来过了?”
“是,师父助我归了剩下一魂,现下这三魂六魄,已在我体内齐全了。”李忘生道,“师兄,若是如此,那按先前我们所说的,这婚约应当不做数了。”
谢云流抬起头,孩童般露出不解的神情,似是又被抛弃了一回:“你——”
额头覆上一阵暖,对方的颈窝蹭着他的鬓角,亲昵又缱绻地依偎。
耳边的心跳又促又急,谢云流听着,却又觉这心跳重影,是自己的也在紧张,还比李忘生的跳得更慌张。
他不知该如何吭声,手也止不住发抖,直到眼睫一片温热,是李忘生吻着他的眼,片刻即分,轻轻悄悄地离去,留下半晌红浮在耳侧。
“师兄,我早反悔了。”他叹一声,“这与羊拜的堂怎么能算婚约?我们这桩姻缘做不得数,总得再结一回。”
谢云流颤着声:“……什么时候?”
李忘生笑起来,眼底晶晶亮:“什么时候都可以,看你意愿。”
“不……我是问你什么时候反悔的。”谢云流眨眨眼,“是知晓我是你师兄之前?还是、还是之后啊?”
“我那夜讲得多清楚,只是你不信。”李忘生道,“人魂未归,我尚能对你动心。师兄,莫要疑心了,过去亦或现在,我给的答案都不会变。”
谢云流听到自己的心跳缓缓平复,可李忘生的愈发快,在他耳边震震作响。他抬头,对方耳红得吓人,绯色几乎要飞到眼尾来。
他慢慢凑近他,对方未躲闪,唇与唇相碰刹那,怀中人登时软得似皂,淋了春风拂面一阵,转瞬又暴雨倾盆。李忘生难以应对,忙伸手搭在他颈侧,却叫谢云流没忍住咬了他的舌,两人双双吃痛落了狼狈相,断了这走火一刻。
罪魁祸首倒是落了教训,龇牙咧嘴地弯下身,手想去碰渗红一片的肩膀,却又唯恐碰了更疼,一时很是僵持。
他这般模样,才叫李忘生想起自己来此处所为何事,忙去捧那药盒,道:“我……我先给师兄上药。”
谢云流安分些许,乖乖凑过去看着他把药盒打开,取了药签沾药敷伤。
撕开布条时疼意如蚁上身,细细密密一阵和额上汗一般,李忘生见状更小心,捻着药签轻柔地擦拭,垂眸神色认真得紧。
疼与痛多了也似麻,谢云流咬着牙,久了也不再觉得蚁咬肉的疼有多可怖,终于有了些精力去打量上药的人,闷声顺着眉,似在阅什么奏折批什么告示,连句关切连声嘘寒问暖也不曾有。
他歪了歪头,对上他的视线:“忘生。”
李忘生轻轻嗯一声,手上动作更轻,这下叫他连喊疼的机会也没了去。
谢云流心里痒得很,忍不住挪近了些,看着那双眼转瞬讶异愣神,唇似点水般过,终于叫上药的人落了慌乱。
如此色厉内荏。
“……师兄。”李忘生结巴一瞬,“药还没上完,你别乱来。”
谢云流笑着揽紧他的腰:“你上你的药,我亲我的,有什么问题?你总不能连亲也不叫我亲了吧?”
李忘生被他说得耳赧,上完颈侧的伤重新换了裹帘。布条一层一层绕着吻也一片一片落颊,李忘生帮他系好结,回击般地,也倾身吻了吻他的唇畔。
病号总算是没了声,李忘生安心不少,瞥见人左臂也有伤,正要去掀他衣裳,嘴角却一阵温热,被舌轻轻舔着舐着,试探着揉开唇瓣。
春水自雨后桃花上淋落全身,吻也自唇边落至颈。李忘生睁开眼,还不忘正事未完:“师兄,你的伤……”
谢云流吻着他的眼,叫他不去在意伤口如何:“那儿又没渗血,别去管。”


——






巨大的舟在晃在荡,终于落得个安稳乡。谢云流抬头一瞧,太阳落下来了,落在他掌心,他疑心自己又在做梦,惶惶然之间才瞧清原来不是太阳,是李忘生眉心那颗痣此刻离得那么近。
怀里的人还是太羞也太涩,他吻得深吻得柔,终于把人的防备悉数吻落。殿外的雨声大了,淅淅沥沥止不住的淋漓,他拥着、抱着,好想把怀里整个人都揉碎了,再一片片贴到他心窝里,彻底融成他的一部分才好。
他也确实这般做了,两尾鱼在池里头衔着尾,谢云流思及此,愣了愣,没忍住笑起来,没成想当年自己误打误撞送的,竟是那么不堪入目的玩意儿。
颊边滚烫一燎,李忘生喘着气,不知他为何笑,也不知他为何又落了泪。悲喜都像月亮似的,某日某夜圆了,又在某日某月缺。
他轻声问道:“怎么了?”
“我……我险些以为,”谢云流闷声道,“我险些以为你真死了。”
“师兄,别去想。”李忘生失笑,闻言忙抱紧他,把他急促的呼吸哄得平缓了些,“我的错,下回不吓你了,好不好?”
身上人也反省了番这情绪来由得太敏感又脆弱,忙找别的由头带过:“我就是不甘心。你若死了,那我忙活那么多月,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全白干了。”
李忘生揉着他的脑袋,轻轻嗯一声:“师兄本不用如此涉险忙活一番,只是心善至此,不忍看我短命归西。”
谢云流一哽,紧环着他的腰,轻叹得无可奈何:“那如何办?我见你第一眼就欢喜,若是救不回你可怎么办?”
李忘生笑起来,笑得谢云流心里发慌。
“难怪五叔如此逼你,你也硬着头皮去拜了堂成亲。”他开心道,“原来师兄那么喜欢我。”
“对啊!不然我决计不会理睬你。”谢云流忍不住骂一句,“你们宫里干事的,心都太脏了。我栽好几回了……倒霉得要命。”
”谁让师兄不听我的话?跑是要跑的,待又不乐意待,还要误会我害你。”李忘生道,“还好师兄自己想通了,也想明白了,还为时不晚。”
“我没想通。”谢云流嘟哝,“要不是路过酒肆听闻你为我在殿外跪了那么久,我还……”
他抿了抿嘴,不愿再多言,只是问他:“忘生,你跪了多久?”
“酒肆间闲言碎语你也信。”李忘生移开视线,“我没这般做,师兄此后别听见什么便信什么话,三哥身边的人,从来是假话比真话多。”
谢云流不信,掌心抚上他膝盖,指腹轻轻一摁,果然听闻耳边一阵吃痛喘。
他了然:“你是他胞弟,你也是假话比真话多。”
李忘生知晓自己露了馅,忙道:“你这么摁,哪儿都会疼的。”
谢云流哦一声,指往里探:“那这儿呢?疼不疼?”
春水漫轻舟,登时叫人耳朵赧了红。面前人行事如晃秋千一般悠着荡,起初轻又缓,后头却险些叫人跌个跤。膝盖和踝都叫人攥紧,李忘生缩在褥间,咬紧唇时没有别的好依靠,谢云流浑身都是伤,他哪敢去碰。
对方见状,笑着捞回摇摇欲坠的人,攥住他无处安放的手,吻住对方发颤的唇,任由他把不安和忍耐都付诸牙关,将皮都啃破。
血味漫在口腔里,却又叫他不敢咬了,自个儿疼没事,疼到身上人却是不让的。谢云流抬眸瞧他一眼,浪打得此起彼伏,总算是叫他再也捺不住,小声求起饶:“谢道长……”
谢云流轻轻嗯一声:“唤这个唤不灵的。”
李忘生只得改了口:“师兄……”
谢云流哎一声:“师兄在呢。”
于是他放缓了动作,肖春风渡,似春水漾,轻轻柔柔的。可柔了不过一阵,又是风急雨骤,浪打石礁,直到最后一记汹涌热浪,似是才真正将行事告歇。
李忘生喘着气,攥着身上人的衣衫呼吸急促得紧,正想叫他吹熄烛火好掩去两张潮面,宫人的脚步却近。
“殿下……”来者欲言又止,“三殿下临走前叫奴们把玉清池满上汤,本以为……”
一人没了声,另一位胆大的又接上,呃了一阵很是尴尬:“……可您现下才……”
谢云流隔着床纱,听着那人支支吾吾,半晌才道:“殿下,水都凉了……”
他没忍住笑出声,李忘生叹口气,偎在谢云流怀里,语气温和着,语调却松松懒懒活像狸奴:“我当是什么事,再热一番便是。”
这语气,听着和不早朝的君王也没甚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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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秦川 | 2025-9-2 00:41:2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谢云流本不欲去,他还远未尽兴,也就李忘生知事少,真当他是止了床事,叫宫人留下袍子,重又去热了水。他披了袍,回身喊谢云流下床和他一道去,对方不情不愿挪近他,裹上衣裳走也走得不规矩,非要贴着他走完那一条长长道。
袍子薄得很,贴得近了什么轮廓都感受得清晰,偏生这人手还搭在他腹上,指尖捻着,似是要在上头找些痕迹来。李忘生回过头,肘一杵,将人推远了些。
宫人已然将水换了新,热气蒸腾着将整个殿室浸个朦胧一片,四下无人,殿内也归寂。没了旁人作扰,却有身旁人闹腾,池方涟漪迎了客,谢云流便自背后环上他的腰,吻像雨一样落到面颊与眼睫,泉一般都汇到唇畔去。
他没给个推拒的间隙,李忘生也只得仰首迎合,水渐渐漫过胸膛,热气氤氲将两人的脸都蒸个通红。
李忘生本以为他吻一番便可作罢,水中不比床榻,自然不是该行事的地方。可谢云流吻则吻了,手又止不住朝他腰际探,滑过肌肤时虎口茧磨砺,粗糙着泛起一阵波澜。
吻在此时毕,轻哼连着串,泡沫般涌出喉口。涟漪自腰渐渐漫至胸口,叫李忘生忍不住低下头,忙去寻觅一番罪魁祸首的位置。只是手方搭上去制止,谢云流又探着脑袋将他唇封堵,一手攥了他的两只腕,另一只无忌无惧,顺着腰便往股沟去,揉着那瓣臀很快将防备都褪卸。
“师兄……”他在换气的间隙艰难开口,“方才不是已经做了回吗?”
谢云流摇着头,咬着他的耳廓,语气不可谓不委屈:“不尽兴。”
他喃喃着,温言温语地劝:“好忘生,你顺我回。”
李忘生心想他也没不顺着对方来过,何况如此态势,他想拒绝都拒绝不得,到头来也只能无奈叹口气,吻了吻他嘴角。
言语未明,面前人却瞬间懂了意思,指尖顺着水探入倒叫窍门不再生涩,只是温热一片的水把指尖也浸得滚烫,暖流阵阵裹挟,像浪一层一层拍着礁。
李忘生拢着他的腰,身前人愈是探寻愈是摆弄他的腿便愈不稳,只得将头倚靠在谢云流怀中等待爱欲溪泉般潺涌。他将面颊贴着对方胸口,唇在仓皇间触及凸起,临边而过恍若欲擒故纵,惹得谢云流摁住他腰的力道也大几分,低头用下巴蹭着他头顶发间的软旋,呼吸急促得像无休止的风。
李忘生知其意,抬头迎上他的吻,任由他探舌掠池,转瞬将呼吸都掳尽。他艰难应对,却尚还知晓要伸手将谢云流垂下乱事的发捋到耳后,可身前随即顶上一阵烫,剑柄般直指他小腹,终于是叫他找回了熟悉的失措。
一炷香前才了却桩床事,他最知其威力,也知方才谢云流若是没尽兴,现下再度席卷定是蓄谋已久要夺他命。可后穴还被拓着,阵阵潮涌快意连着蒸腾的水汽一道,早把他的理智驱了个彻底,顶着那具势,在亲吻间隙止不住地挪动着身子去缓慢地磨去轻巧地蹭,叫它在腹沟逡巡又往上触及腹上肉,愈蹭愈磨反而叫他自己的也愈挺,后头指尖仍在摁捻,爱欲交杂下终于叫他卸了态势,泄了面前人满腹。
他察觉到谢云流的吻缓了,而腹上物什愈发硬烫,进发着朝他小腹顶弄,龟头擦着肚脐而上,叫整个柱身都贴近那块皮肤,与方才的精液一道留下些黏腻的水痕。
李忘生闻他低喘,睁开微眯的眼,探手抚上作弄不止的柱,指腹轻擦着,将指节屈成圈。他抬眼一瞧,谢云流如今模样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绯红攀着满耳满脸,色厉内荏般地啧了他一声,发作也只敢亲得更狠厉。
唇和舌被轻咬几口,李忘生却不觉得疼,反倒轻笑起来,从喉间漏出些欣喜的意味,落在身上人耳里却有些像嘲弄的窃喜,叫人有些郁闷起来。
后穴拓弄的态势减缓,指缓缓褪出,李忘生有些疑惑抬起眼,手握着本想向下探去,事态却未如他所料进展。谢云流摁着他的肩叫他迅速跪下去,阳具擦着他脖颈过,在他仰首时正巧卡在下颌处。
对方的指腹抚过他的额心,眼神晦暗不明,李忘生眨眨眼,了然低头张开嘴,平静迎下了这道报复。他尽可能地去吞去含,可尺寸太大,他再如何努力也只能吞去些微,舌也不知该如何动弹,只得再迫着自己往深些去,湿软的唇艰难地挪,眼尾都被池水蒸得通红。谢云流瞧在眼里,自知做不到柳下惠举措,摁着他额心的力道免不得大了些,磨着那颗痣,在上头留了道道淡痕。
细密快感像磐石上绕的丝,李忘生像天蛛缠着他绞着他,僵硬的舌和唇临了强弩末,只得小心啜吸舔弄一番,却叫蛛丝缠得更紧,险些让人着了道。
抚着发顶的手一顿,李忘生抬眼看他一眼,寻见门路后也不再拘谨,舌大胆又放心地掠上每一寸肤每一道脉。贝齿轻探轻咬,每每他吐出了半寸,叫谢云流以为如此局面终于要落个收场时,却又见人哽咽着再深入几分,头都要探入喉中。
缓慢的抽送像凌迟,终于叫人忍无可忍,他不自知地挺起腰来,顶得身前人终于不再游刃有余,呜咽之中泪溢出眼尾,嘴角都被顶得嫣红。直到口中骤然一空 他茫然眨番眼,原以为是师兄怜他便止了态势,可眼皮登时又一阵滚烫,檀味挥之不散,溅了他满脸。
他轻咳着,耐心等着谢云流慢慢帮他把脸洗净,指腹抚上脸把白浊揩了,自眉眼拭到鼻尖,落到唇边却遭了顿咬,一看肿红一片的唇合也合不拢,轻轻咬着他的指尖露出两枚齿。
报复来报复去的总算厘清,谢云流笑着亲亲他面颊,李忘生便也不再咬他,唇与齿重又纠缠,吻着啧着水声阵阵,后穴也重探入指。
方才卸过招的人现下后穴柔软任人宰割,他进入得顺利,指也在吻时再添两根,直到李忘生哼声阵阵已然挂不住身,他才褪出手,将整个人托着臀抱起。
穴口逐渐被纳满,李忘生却紧张不敢动弹,攀紧了谢云流的肩生怕他松手,直到柱身擦着肉壁将整根都没入,这才肉眼可见地放松了身形。只是如此姿势进得太深,他艰难地喘着气适应,恐惧之中也不知该如何动弹。周遭不是被褥也无床肆,唯一能支撑的地方也只有谢云流的肩。可挂着水的人身上滑溜,他想支着撑起,却又因手太滑,整个人都险些倾倒。
谢云流也乐见其成看他笑话,任由身下物重归泄前寸也任由李忘生喘得愈细愈绵长,直到终于忍耐不得,开始抱怨他:“师兄……”
他这才开始动弹,托起臀又缓放下,叫李忘生舒服地漏出些声响。殿内无人他却仍羞赧,轻轻喃着顺着快感一潮一潮地轻唤,盘在腰侧的腿也渐渐发软,放心地将整个人托付在谢云流掌间。只是眼前人从不是可人性子,看他放松警惕后反而猛了来势,顶得身前人无措一阵,焦急地伸手在他肩背挠下道道痕。
谢云流却乐享其成,听着怀中人喘得更急更腻,瞧着他脸与耳绯红一片,整个人都似刚蒸完的桃,撕开来又软又烫。他见李忘生那模样也不似不喜欢,便更要往他受不了的地方去顶,到最后托累了图个方便,放下臀时便也不再轻托轻置,任由李忘生的臀坠至他掌间,脆声阵阵也引了人呜咽哭喊,狠掐着他的背血痕都快挠出。
他不敢听自己声响也不愿见交合模样,谢云流扭头亲吻他更不愿去迎,整张脸发着红,直往他颈窝里躲。可身下动作仍在继续,荡得他胸前发不住晃,飘着荡着像藤条一遍遍击在他胸口,和臀一道发起红来。小腹一阵紧,他忍不住叹出声,促急地抓着谢云流的肩一遍遍喘息,终于落得安稳。
对方终于肯止了动作,把他好好放在池旁石板上,吻着他的眉与目总算是叫泪不再流。
身下酸又涨,指尖抚上胸口红粒更是助纣为虐,虎口不住擦着凸起,热浪一阵一阵涌,让他难受得很。李忘生扭着身子,想跑的势头被掐着腰的动作悉数叫停,触礁击岸般将人顶得狼藉遍地。沐浴的衣袍早湿透,搭在他身上又被谢云流掀开乍泄春光,玉势重又挺立不似凡物腌臜,配着额心那枚红痣,仿若不敬佛像。
佛被他顶得泪流,拭去眼角水又抚着凌乱的发,半晌狼狈无措地抬起手似是想阻拦身上人的动作,可温热的掌心一覆上他胸膛,又像是春风抚面般没甚力气的柔。谢云流怕他如此越摸越来火,手拢上他掌心,探入缝中攥得紧,狠摁在石板上,叫它再也动不得。
李忘生难以动弹,风急雨骤之下也寻不见避雨的地,在不住的潮中偏斜了身子,发垂落掩面,沿着石阶入水铺成一片墨色,枝丫般四散,还黏着池上飘的几朵花,顺着谢云流操弄的动作一点点朝外延去,没入蒸腾水汽里头再也瞧不清晰。
直至半截身也入了水,谢云流才同他一道卸了回。李忘生卸个见底,他却仍有余力,抽出时也不见尺寸消退多少,抚着他的腹安慰般地去揉。石板上的人却是真累了,趁着对方起身褪袍的工夫缓缓滑入水中,泡泡吐了一阵没了动静。
谢云流回头一瞧,偌大的人没了影,忙把他从水中捞出。李忘生呛了口水,脸红着眼也红,抬起眸欲言又止般地抚上重又立起的性器,腿一勾将人复又留至身前。
“还来啊?”谢云流无奈,“我当你真没力气了才掉进水里去。”
李忘生支支吾吾地答不出话,也不知方才落水给了他什么刺激,身前硬得不行:“……我也没尽兴。”
于是谢云流也不再等,穴口复被纳满,方紧缩回形又被撑至最开,壁紧紧吸附着入侵来物,丝毫不如方才被操开时顺畅。谢云流抬起他的腿挂上肩,可身下人实在软得不成模样,腿刚挂上又落下,留下一条绵绵悬在空,腿根被谢云流摁着,才不至于如另一条一道落下去。
初进时还算得上温柔的动作,出入几番却也变了味。池水渐渐凉了,蒸腾的热气也不再,可身上的热却如何也散不去,躺在冰凉石阶上让穴口更是热得慌,肉欲焚着身叫神思也烧个尽毁。谢云流处处光顾熟客处,软肉早被他顶撞个遍,再干瘪的绵也要被如此态势捏出水来,何况里头本就充盈满室,如此冲撞自是白渍遍地,水声也阵阵。方才泄的随着抽插汩涌,被赶的旧客并未怨言,反而做了恶人给那作恶多端的又留可乘之机,顺着白浊进入得分外顺畅,出得也猛烈。
腰被掐得红,疼痛也随之来,疼得他止不住地挣扎想跑,可方侧身逃了一瞬,身上人又随之冲上,怎么躲也躲不掉。小腹都被顶得有了痕迹,顶得他有些疼,疼久了却又麻木,麻木到后头竟也成了快感的一部分,汇入潮中拍得他不住颤抖。惊慌之际他忙去伸手抓谢云流的掌心,引着对方抚上小腹又抚至胸口。
谢云流诧异挑挑眉,顺着面前人的力道缓缓攀至他脖颈,细又长,轻轻摁一番便会落痕。他只想了一瞬,怎料李忘生压着他的指,将整只手覆上脖颈环紧。他没收住力,身上人哽咽一瞬,吓得他忙想将手挣开,可李忘生捏着他的腕,眼底恳求意味明显。
谢云流只得试探着摁紧那道脖颈,正如那天雨夜叫人窒息。可现下的态势又不是当日情景,他不想让对方死,只是想让对方舒服些,让自己纵意些。只是现下掐着,面前人眯着眼模样却又着着实实让人入迷,双眼蒙着翳,越是掐得狠,面上愈是苍白,显得那道红晕愈像胭脂烈,叫他忍不住挺着腰出入,一遍遍进得深。
交媾的喘息声渐息,到最后只能听见他一人急促的叹声,他等待着,等待着直到李忘生呼吸减弱,他随之冲撞至最深,将挡住呼吸的手松开。
腹上一阵灼热,他诧异一瞧,李忘生的脸通红一片,黏腻声响止不住从喉口泄出,像脱水的鱼复又入湖,扭动着挣扎着,在窒息的一瞬空白中将所有赧于表露的言语都展现。
“师兄……师兄……”他唤他。
谢云流忙应声抱紧他,听着李忘生的在耳边重重地喘着,呼吸声像蜜一般在他耳廓,湿热得紧。
“师兄很聪明,很厉害。”他轻声道,“我……我就是想你这么做的。”
谢云流还是不理解:“怎么尽说胡话呢?”
“没说胡话。”李忘生笑着摇摇头,“喜欢你这么对我。”
他轻轻吻着他的唇,身下腿软软搭在他肘弯,瞧着马上便要睡过去。
于是谢云流问:“还做吗?”
李忘生点点头:“你尽兴为止。”
得了保证,对方反倒不像先前那般不留情面,和风细雨伺候得舒坦,吻细细密密落着将唇齿呼吸也剥夺,连带着穴口一紧,险些又叫人缴械。他还浸在方才窒息的快感里头,一看谢云流却已被这几次三番的行径夹出了阴影,将他挂在肩上的腿箍住,狠捏着大腿间的肉,横冲直撞很是恩怨分明。
这回再疼也没心思跑了,发凌乱拂在眼前,视野也瞧不清晰。李忘生只觉眼前模糊景象都随着谢云流的动作不住晃动,叫他有些不知天与地,时间也与烛泪般凝滞,而耳边除却淫靡声无他可闻,直至若隐若现传来钟铃阵阵,谢云流的动作也缓了,才叫他忍不住好奇睁开眼。
对方用手轻拨着自殿顶垂下的红绳,连带着上头悬着的钟铃闷声作响。
李忘生呼吸一滞:“师兄,别动那个。”
“怎么了?”谢云流嘴上问着手却不停,握住他的踝悬在红绳旁,三两下便捆紧。
这下不用他出手摆布,穴口大开,身下人如何风光也不再遮掩。李忘生忙要起身解结,谢云流却摁着他,熟悉的感觉再度涌来,可这次操弄带来的声响除却惊呼阵阵,还有钟鸣铃响,脆响着喧宾夺主,叫李忘生的喘息渐渐轻了下去,宁可咬着指节硬生忍下也不愿和它拼个高下。
谢云流觉得奇怪,直到屏风后传来脚步声,他收敛了动作,于是殿内只有两人呼吸轻响,和宫人的问询:“殿下喊我们有事?”
李忘生的腿和声音都微不可察地发颤:“……无事。”
他还想说话,谢云流却又轻缓出入着,爱潮撩拨涌,叫他语气有些虚浮:“你们退下吧。”
宫人喏完又道:“您若还有事,再叫我们便是。”
李忘生轻哼一声,抬腿踹了一脚谢云流,后者咧着笑,默不作声地吃了记警告,开口朗然道:“莫听这道钟了,它再如何响你们都不必进来。”
宫人喏得平静无波,脚步很快便远去。
李忘生瞪他瞪得狠:“师兄,都说了别动它。”
“你也没说它是这个用处呀。”谢云流低下头,脸颊蹭着他腿根,在上头落个吻,“现下没关系了,它再怎么响也没人来打扰。”
李忘生想说话,可吻登时堵住他一切言语,叫他什么抱怨话也说不出口。身下行事愈演愈烈,似最后攀高峰终于要见顶,水顶舟沉,天底下哪见过如此汹涌的浪,击着拍着颠着,将船上人顶得哭喘阵阵。确认殿内再无闲人后李忘生也不必再羞于如此,何况行事已至尾声,余下的兴致便如滔天江,没了坝挡也没了堤拦,尽在言语里荒唐着过。
谢云流在他耳边不住夸好,夸得李忘生也晕晕然起来,学着他的模样一遍遍夸他厉害,于是身上人便更卖力,仗着红绳系着脚踝李忘生逃不脱,如何花招都往他身上使。直到李忘生的眼止不住眯紧,昏昏沉沉之际不知过了多久才迎来最终的攀峰。身后灌得满当滚烫不止,红绳被解他也被谢云流揽入怀中。水尚温凉,在夏夜也不算冷,他闭上眼入睡,谢云流干脆用胸口给他做枕,抚着揉着对方的腰,水潋滟淋漓着,顺着两人的肤滴落。
殿外檐上残存的水也落着,滴滴答答在殿内听个一清二楚。
谢云流开口唤他:“忘生。”
李忘生懒懒应一声,眼一抬,见对方两眼尽是光亮:“你别忘了还欠我一次拜堂啊。”
“好呀。”李忘生笑起来,“要拜几次都依你。”
谢云流喜洋洋嗯一声,李忘生默了默,随即察觉到不对劲:“……不行,拜一次就成了。”
“不好。”谢云流笑道,“今夜舒坦,我就想多拜几次。”
李忘生轻轻嗤了声,还是没阻拦。
谢云流见他懒得说话模样,抚着他脑袋,问道:“困吗?困便睡一觉。”
“还好。”怀里人的手轻轻拨着水,不住往他身上泼,“怕睡了一觉梦就醒了,师兄又要跑得很远。”
谢云流叹口气,将他抱得更紧:“不跑远了,我就在这儿。”
李忘生放心闭上眼,轻轻笑着,搂紧了他的脖颈。


——


这觉睡得太昏沉,朦朦胧胧间,似乎又做了个梦。
中条山的雪不比华山落得大,可每每化雪之际,这山路却要比华山难走得多。他拎着粗枝一步步抵得安稳,好不容易过了陡坡,忙回头去瞧后头人情况。
李忘生抿着唇一步步走得谨慎认真,可背上篓太重,满是灵芝药材压得人止不住往前倾。谢云流看着对方圆溜警惕的眼,在心里默数着,从五数起?不,照这架势,从三数起便足够。
他做出要上坡救人的态势,可李忘生这回连三秒都没撑足,脚一滑跌在坡上,树枝擦着掌心而过,落下一道红。
年纪尚小的人没哭也没闹,叹着气起身继续走,快步滑过了剩下两步,溜到谢云流身边,神情还有些骄傲:“师兄,这回我就跌了一次。”
谢云流呲他一声,摊出手不爽道:“把手给我。”
李忘生笑着把手伸向他,掌心摊开果然见了血。他自怀里取出帕巾和药膏,小心地拭着。温热的手握着,指头也是软的,他捻一捻,抬眼看着李忘生被如此戏弄也不过平静地对他笑一瞬,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偏生这人望着掌心被处理好的伤,还要赧赧弯弯嘴角,郑重其事地对他拱手道:“多谢师兄。”
镯顺着姿势在他腕上荡,谢云流捏住他的腕,叫那镯止了,别在他跟前乱晃。
“这有什么好谢的。”他道,“师兄弟一场,本该如此的。”
李忘生点点头:“好,那以后师兄若也有了不测,我定会来助你的。”
被谢云流打了个栗子:“乌鸦嘴!说什么呢,你师兄怎么可能有事?!”
李忘生抚着额,笑得真挚又坦诚:“是,有我在,师兄不会有事的。”
一句话堵得谢云流什么也说不出,整张脸蒸起笼来,呼呼着很快烧红。
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指着李忘生结巴道:“你你你你胡说什么呢!”
“什么?”对方看着他脸红得局促又慌乱,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师兄,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这种话怎么能乱说?”谢云流戳他眉心,“我看戏文里,这种话说完,公主就要跟书生私奔去了。”
李忘生愣了愣,细细喃了番私奔的意味,不求甚解地抬起头,继续道:“那师兄和我私奔去吧,私奔跑远了就不会有事了。”
谢云流捏着他腕的手一顿,李忘生见他不知为何有些退却,反而转了势将他的指尖握紧。风轻轻刮过,把道冠上的带飘着荡,一个打弯便拍了李忘生的脸颊,疼得面前人呜呃一声,忙松开他的手去捂脸。
谢云流这才从惊愕和激动中回过神来,赶忙清清嗓子背过身,重新摆出一副师兄架势,语气很正经:“好了忘生,我们该回去了。”
身后人未应,孩童疑惑回身,却是道雨幕隔断两人距离,把李忘生隔得那么远。
谢云流迷惑地看着那道雨,看着它滂泼落到掌心。
只是道雨。
他便再也不管旁的,迈步走近李忘生,牵上他的手:“走了,师兄和你说话你没听见。”
李忘生愣着神,却还是揉紧了他的掌心,谢云流有些迷惑,总觉得对方的手好冷好凉,和方才摸起来的触感完全不同,还有些梆硬,跟块死玉似的。
他想回头看,可天地雨浮了一瞬,随即又如镜子碎茬一般劈头盖脸袭来,疼得他忍不住闭紧眼,手上也没了实感。
谢云流缓缓苏醒,身旁人呼吸轻浅,睡得正熟。他动了动酸胀的胳膊,见李忘生枕着,也不愿抽出,索性侧身将另一只手搭在他腰侧,将人环得很紧。
他抱着他,难免想到逃亡那夜的明月,现下也落在他掌心,成了暖暖的一盏烛火灯。
或许那梦就是让他忘记那夜的雨呢。他思索不出个所以然,干脆懒得再管,拥着李忘生确认怀中人是暖的热的软的,顿时安心不少。
只是手方触及对方腰窝,李忘生便转醒,无声地抻个懒,又困倦地缩一缩,声音轻轻的,哑着沉着不凑近听还有些难辨:“……早些时候,三哥来过了。”
谢云流僵了一瞬:“……他来过了?”
“帘拉着,他也瞧不见你。我与他说了些话,他告诉我……”李忘生叹了声,“昨晚凌雪精锐寻见了温王,将他押至宫中时却突然发了魇,言语不敬试图统帅羽林军。”
“三哥一怒之下将他斩了,斩完想想似乎又不太好,做得太决绝,史官不知该如何写。”李忘生无奈笑道,“他一有难事便来麻烦我,没成想大清早的也不例外。”
谢云流沉思一会儿:“他竟也会担忧这个?”
“若是韦党,还能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可现下温王本人突然现身,还被他突然就地斩了,实在有些说不过去。”李忘生道。
谢云流了然哦一声,而后又问:“那你让他如何办?”
李忘生愣了瞬,而后轻轻地,在他怀里摇了摇头。
“我不想说。”他闭着眼,似想用倦怠逃避,可半晌或许还是良心作了祟,忍不住再开口道,“弑君一事若要正名,除却隐瞒便只得胡诌抹黑。温王在位间,虽未来得及做出什么名堂,可要论该死的事,他倒也没做过。我如此为之,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不光风霁月,也未曾光明磊落。”
谢云流轻轻抚了抚他的发,揉着脑袋,将他的不安揉散了些。
“我又不会怪你。”他道。
李忘生轻叹口气:“若非世事如此,你与他应当还会是朋友。”
谢云流哽了哽,想到夜里和李重茂那番争吵,还是摇了摇头。
“我与他道不同,还是算了。”谢云流道,“来不来得及做出名堂,来不来得及做出该死的事,都是日后的事。”
“你若要假设他日后安平度日,那便斩错了,说错了。可若要假设他日后殃民祸国,那便斩对了,说对了。”他思索一瞬,“世事无常,谁也说不准谁的命数。只是现下人也去了,再如何心不安,也是自己折磨自己,何况他——”
他顿着,还是没言说对方那夜的话,太多揣测李忘生的恶意,他有些不愿意去想。
“若非世事如此,我还看不清他。”谢云流喟叹一声,安慰他道,“我权当因祸得福,不会再去在意他了。忘生,你也不必去想这些。”
李忘生看着他,明白了他的意思:“好。”
“就像你三哥啊。”谢云流道,“要是晚年也和汉武一样昏头了,那你若是在七十岁斩了他,算是弑了明君还是止了昏态呢?”
李忘生忙去捂他的嘴。
“……险些忘了还有一事。”他惊魂未定,轻叹着对谢云流道,“三哥走之前说,要你巳时去找他。”
谢云流瞪大眼:“……你不早说!”
“你也才醒呀。”李忘生笑了笑,“我被三哥叨扰一顿,睡到现在也才醒。”
谢云流懊恼叹一口气,只得下床迅速换衣裳。李忘生窝着,等他将衣服换完了又唤一声:“师兄。”
谢云流回过头,他从褥里直起身帮人理了理发,而后捧着他的脸,慢慢地在额心落了个吻。


——


李隆基皱着眉,很是不解地侧身盯着他,像瞧见个什么妖魔鬼怪:“……谢道长这是遇了什么喜事,从入殿起便笑成这副模样?”
“临淄王不懂。”谢云流忍笑,“不懂便别去懂了。”
“…………”李隆基眉头皱得更深,默念几句大人不与小人计较,转而恢复了表情正常开口,“喊谢道长来是为了知会你,那日我与你比试你落了下风,承诺的条件我已想好了。”
谢云流颔首:“什么条件?”
李隆基敲敲桌:“你尚公主,做驸马。”
“驸马不得在朝为官。”见人疑惑皱眉,李隆基得意笑起来,“这纯阳掌门,我寻思来又想着去,好像和朝廷也有那么几分关系。”
谢云流却更不解了:“……你特意与我比一场,就为这个?”
李隆基似是很不满这四个字:“纯阳掌门的位置至关重要,总不能叫一个闯过皇城救过废帝杀过禁军的逆贼来任。”
谢云流哦一声:“那我胆子挺大的。”
见李隆基气结,他嗤地笑了:“想让忘生当掌门与我说一声便是,我又不会阻拦。我这心思本就不在管理门派事务上,临淄王让他去当,我反而要谢谢你。”
李隆基默一瞬:“那我换个条件。”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临淄王可别做马匹夫去。”谢云流笑道,“我不当驸马爷也不当纯阳掌门,你若想换个条件,不如让我来想。不日给忘生册个封地,别叫他再陪你过家家演公主去了。”
“玉清庙还建着,都是蒙承公主恩。”李隆基翻了个白眼,“若是册封地,岂不是摆明玉清此人是我胡言?”
谢云流咦一声:“不是胡言吗?”
“……”李隆基深呼吸,只得认下这荒唐局面。
“左右临淄王现下都是要做太子的人了,总不该再忌惮兄弟阋墙的戏码。”谢云流道。
“行。”他只得点点头,“那便封至洛阳册昭王,玉清庙我找人去——”
谢云流摇摇头:“留着吧。”
李隆基没明白:“怎么你又要留着了?”
“好歹是百姓给他盖的庙,当然该留着。”谢云流道,“何况留着才能叫我们时时刻刻记着有位好兄长,把胞弟当公主使唤来使唤去。”
“……”李隆基只得碍屈服于打不过此人的事实,“行。”
“册封礼你想何日办?”他问。
“问我?”谢云流道,“这自然是临淄王与陛下决定。”
“倒也不是因你意见多重要,只是作为四弟的亲眷,总得问一声。”李隆基呵呵,“这册封礼,你是想在回华山前办了,还是在回华山后?”
“回华山前吧。”谢云流道,“回华山后我可不会再来这儿了。”
李隆基听到了想要的答案,满意地点点头:“那这册封礼,你也会来了?”
“自然。”谢云流道。
李隆基忍不住笑:“那便这么定了。”
“哎,谢道长。”他拍拍他肩膀,语气很是幸灾乐祸,“册封礼板上钉钉,那也不必拘泥称呼一事,择日起叫宫人唤四弟昭王,你看如何啊?”
谢云流也满意地点点头。
“好,好。”李隆基道,“那你这儿,我也叫宫人改口去。”
谢云流又满意地点点头,可随即察觉到事态不对,赶忙开口:“等——”
还是晚了一步:“昭王妃,退下吧。回华山和拜堂的事,我稍后再去知会四弟。”
谢云流瞠目:“……”
“怎么,谢道长不愿意?”李隆基笑一笑,“那没办法,要么册封礼,要么尚公主,你选一个吧。”
谢云流结舌:“…………”


——


鱼仍在池中游,却不是他那条。
李忘生轻拨着,任由池水把手和袖打湿,凝着、望着,思绪像浪一样,随着鱼尾转瞬就飞得很远。从接那条黑鱼到宫中,再前溯到华山离别前最后望的一眼,山和人一样,记忆里都总是在下雪,纷纷扬扬的,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他抬头,却见穹笼黑云压境,仿佛昨夜短暂的放晴只是佯装慰人思绪,叫人忍不住想,去想这雨下了那么多日,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尘埃落定后的安心感迟迟未来,离了谢云流一瞬他便忍不住心慌,生怕后头又生什么波澜。他心焦,拨水的力道便也掌不好,指一勾激起水花半晌,反倒溅到了他自己脸上。
他忙闭上眼,拂去脸上误打误撞落的水痕。可眼再睁开,却是一记更不讲情面的水花,直愣愣落在他面上,泛起微微凉。
他忍不住笑了,心也不自觉跳得更快:“师兄,别闹我了。”
谢云流走至他身旁,俯下身笑他:“刚来就瞧着不逗鱼不成蚀把米的,干什么要和一条鱼过不去?”
见人被笑得有些无奈,谢云流便不再捉弄,伸出手把人扶起——后者拭了番脸,却仍有几滴水未落,在鬓角发稍浮起点点圆。
谢云流帮他把鬓角发捋了,指尖方触及耳,李忘生便笑着低下头去,轻轻叹了口气。
谢云流问他:“叹什么气呢?”
“叹师兄回来了,没像先前那样乱跑。”他道。
“……”谢云流失笑,“我这会儿还乱跑什么?”
“说不准。”李忘生道,“我先前也想着,利弊如此明显,你应当会乖乖留下,可到头来还是不见了人影,还对我说了那样的话。”
谢云流汗颜:“我——”
被李忘生打断:“不过我不在意了,所以师兄也不必道歉。”
谢云流捻着他的耳,小声又别扭地嗯一声。
“下次不会了。”他道。
“还有下回呢?”李忘生道,“人一生统共又能遇见几回这样的事,师兄能平安回来,我已经很幸运了。”
他道着,目光飘忽不定,在天与地逡巡一阵,而后又开口:“师兄,我昨夜做了个梦。”
谢云流挑挑眉:“什么梦?”
“梦到我死了。”李忘生道,“没来得及见师兄,也没来得及和师兄说清楚说明白,就这般死了。”
谢云流愣了愣,不知他为何会做这样的梦,可李忘生随即轻笑起来,像是没把它放在心上:“无事,梦一场罢了,梦里师兄瞧着倒是更可怜一些,三哥没撤你的通缉令,长安和扬州都没你的容身处。”
谢云流汗颜,也不知这句是安慰还是嘲笑,只得顺着他的话再道一句:“是,梦一场罢了。”
李忘生点点头,敛着眸把视线投到池上,涟漪一圈一圈,是落了细细密密的雨。
谢云流揽着他入殿,可他还是望着那湾池,攥着谢云流的手,在雨幕里出着神发着呆。半晌,他望向他,笑得很无奈:“师兄,我想回纯阳了。”
谢云流问他是不是想家了,他轻轻颔首,道:“大梦方醒,总会想到和师兄还是孩童的时候。”
“而后忍不住去想,和师兄是不是错过了太多年岁要去弥补。”他嗤着摇摇头,“我今日说得有些多了,师兄不必往心里去。”
怎料身旁的人却无心事般地笑起来,眼被映得亮,满是期冀模样:“无妨。”
“忘生。”他轻轻唤着,“我们来日方长。”
手被摩挲着,谢云流没等来回复,却见李忘生只是不住地摁着他的掌心,指腹遍遍剐蹭着,良久才低声笑:“好。”
一句话像是破了功,嘴角都难抑,谢云流见他模样,也不禁笑起来:“你就开心成这样?”
李忘生含着笑抬眼看他:“我喜欢师兄,师兄说日后要与我来日方长,我当然开心。”
谢云流蹭一蹭他的额头,蹭得对方止不住地笑,而后转个话题,不再让自己犯起傻来:“师兄,三哥唤你去,都聊了些什么啊?”
谢云流的嘴角却骤然垮了,冷哼一声,眼里尽是不满。








——


听完前因后果,李忘生笑个不停。
“三哥故意喊你去逗一顿。”他道。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咬牙,“我居然真信了他是在认真问我意见!”
这回李忘生没去捂他的嘴,只是笑道:“这话可别说,对太子还是要尊重些的。”
谢云流嘁一声,还是没和李隆基一般见识。
“无事的。”李忘生道,“师兄若不爱听,便不让宫人如此喊你,还是唤谢道长。”
谢云流还是郁闷:“随他们怎么喊,我又不回这儿了。”
李忘生顺着他嗯道:“好,我们不回这儿了。”
谢云流又嘟哝:“……那你还是要回的。”
李忘生点点头:“好,那师兄不回这儿了。”
谢云流叹口气:“……也是要回的,总不能叫你一个人为了纯阳忙前忙后。”
李忘生默了默,只得无奈扬了扬嘴角:“师兄对三哥这提议没意见便好。”
“我能有什么意见?”谢云流道,“只是这事儿事关重大,还得和师父知会一声。”
“师父似是早有预料,今日和纯阳的弟子一道来了封信,嘱托了些事。”李忘生道。
谢云流好奇:“师父如何说?”
“师父仍在云游,只说这掌门之位,传给谁都是一样。只要门内各弟子多帮衬着,不要胡乱斗气便好。”李忘生道,“风儿和博玉也写了些,叫我们早些回纯阳去,说自师父云游避难去后,何前辈干脆在华山住下了,每日都训人。现下纯阳宫若是再没个人来管,就要乱成一锅粥了。”
谢云流嗤笑:“师父只留这俩小子,确实是管不过来。”
“那我们早日回去吧。”李忘生道,“就在册封之后几日,如何?”
谢云流却诡异地沉默了。
“……忘生。”他清清嗓子,嘶一声,“其实修道后呢凡尘爵名都是浮云,这册封也是名义上的,不如就——”
李忘生沉思一瞬,而后自袖中掏出枚物件,白玉润泽,有些眼熟的玉佩。
谢云流眼尖瞧出异样:“这不是你随身带那枚吧?”
“是另半枚师父保管着的,说要等娶妻了再还给我。”李忘生道,“今日随着信件一道来了,我想,这应当说明连师父都同意,同意这枚玉佩该要给师兄的。”
“我不要。”谢云流道,“这是给王妃的,不是给师兄的。”
李忘生捧着它,笑着凑近他瞧,瞧得身旁人登时泄了气,举了双手投降:“好吧!”
“昭王妃就昭王妃,一般人还当不了呢。”他轻哼一声,“玉佩拿来,我好好收着。”
李忘生笑道:“好。”
他心下欢喜,臂一揽把身前的人拥得很紧,呼吸那么近,心也挨得像山与天。
“师兄。”他道,“这婚宴宫里头就不办了,反正日后搬去纯阳宫里头修道,还是按着道侣的来吧。”
谢云流轻轻道:“好。”
李忘生:“但也不必太大排场,既然师父不在,就你和我在三清前拜一拜吧。”
谢云流道:“好。”
李忘生点点头:“先前委屈你和山羊拜了个堂,这会儿我亲自来。”
谢云流还是道:“好。”
李忘生疑惑:“师兄,你有没有在听?”
“听着呢。”谢云流叹口气,“都怪你给我这玉佩,我现下也觉得有些不舒坦了。”
“总觉得一切都如你所言,跟场梦似的。”他道,“我是个道士,你身为皇亲国戚,本该什么交集都没有的。”
李忘生弯着眼,吻了吻他的眼睫:“师兄,若是梦一场,现下也是最好的梦了。”
谢云流亲昵蹭蹭他肩膀,被一句话哄得很舒坦:“好。”
门外雨嘀嗒,他拥着对方,只觉外头再如何风急雨骤,心也安定得像一方舟。驶着、驶着,万重山迈过,终于靠岸临江。
爱如此,自此再无忧。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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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enns | 2025-9-2 08:15:4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完结撒花!!!
谢道长李公子旧宅拜天地此为一胜,尚公主驸马爷宫中拜天地此为二胜,大弟子二弟子回纯阳拜天地此为三胜,总之我能蹲到he我赢麻了
老师在每个平行世界都会给我带来一样安定感动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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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juanchen | 2025-9-2 11:28:2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太好看呜呜呜太太更新番外吧我抓耳挠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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