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谢云流当然知道李忘生是谁。 早在很久以前,早到他还是个孩子,纯阳宫也还没建立,他与师父云游到潞州时,他们就见过了。 说起来,那次也是今日之前,他二人唯一一次见面。 时隔多年,谢云流早已记不清幼年时的许多细节,只依稀记得师父带他前往李家讲道,见到了那个比自己小三岁的童子。对方是个生在锦绣堆里、却意外不怎么惹人厌烦的小公子,眉眼干净,性子沉静得近乎古板,与跳脱的自己截然不同。师父说他年纪虽小,却沉稳早慧,还叫自己陪他玩耍。两人年龄相仿,倒也相处融洽。 那段时间师父一旦讲道,他便在旁潜心聆听,如是数日,便主动提出想拜师父为师,随他修道。师父喜不自禁,其父母虽有不舍,也应允他同自己师徒二人离去。 谢云流一度以为,未来的日子里终于要多个能陪他练剑的师弟了。却没料到就在师父决意离去那天,等来的却是那孩子的临阵反悔。人依旧是那个人,却没了之前的精气神,低垂着头,声音艰涩,说着“家中忽有要事,实难脱身”之类的推脱之词,与先前的雀跃决然判若两人。 谢云流不知道他究竟出了什么事,只当他不舍离家,虽有种被愚弄的不爽感,却也并未多言。加之师父也劝他打理好家中之事再走不迟,因此一来一去,仍是只有他师徒二人。 本以为此次一别,过段时间便能再见。谁知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直到纯阳宫建立,直到他有了新的师弟,那个“二师弟”也都没能出现。以至于年少的谢云流一度认定,当初所谓的“拜师”,不过是富家子的一时兴起,真到了要吃苦的时候,便露了怯,找了个体面的借口缩回了他的金丝笼里。 这般向道之心,不堪一击。 此后经年,这份最初的恶劣印象在寥寥几次索然无味的书信往来中不断固化、加深。对方工整却刻板的字句,一板一眼讨论经义、甚至偶尔会对他信中流露的肆意提出委婉劝诫的风格,都让谢云流觉得无比厌烦。他理所当然地将对方视作一个贪图安逸、虚伪无趣、只知死读书的懦弱之人,空占着师弟的名分,却与他的世界格格不入。 可如今再见,方知闻名与见面,着实是有差距。 火折子的光忽然暗了些,噼啪一声,火星溅起一点。谢云流如梦初醒,这才发现自己又不自觉盯着眼前人看了许久。后者被他瞧得久了,已然不自在地偏过头去,面颊被星火镀上层浅浅红晕,越发衬得人如玉润。 他自知失礼,却又不愿草率移开视线,理直气壮地想:既是我师弟,这么多年没能细瞧,本就是我吃亏。如今多看看怎么了? 不但要多看,还要多问——思及此,谢云流干脆换了个更随性的坐姿,轻咳一声便唤对方: “小道长,枯坐无聊,不如来聊天如何?” 李忘生正被他看得不自在,听到这声略带戏谑的呼喊只觉心头一跳,随即面露难色: “我不擅长聊天。” 谢云流不由轻笑:“小道长这话就见外了。眼观色,耳听声,皆乃人之本能,口的用处也再明白不过:一则纳五谷、饮清泉,撑着这副身子修行度日;二则吐言语、诉心意,与旁人说些家长里短、山风月色——这可不是什么需要学的‘本事’,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本能。” 言罢他盯着李忘生的双眼,意味深长道:“道长若当真不愿同谢某交流,大可直说。” “谢居士误会了!”听他语气中似有愠意,李忘生不由赧然,忙解释道,“非是贫道不愿交流,而是当真不善言辞。从前……便常有人说我性子太直,不懂圆融,只怕说上几句,便要惹人厌烦。” 闻言谢云流顿时挑起眉:“什么人如此无礼,敢挑你的毛病?” 李忘生的指尖轻轻理着拂尘鬃毛,语气依旧温吞:“前岁在江南茶寮,有客商嫌我劝架时说话太直,险些气到报官。后来他见我没偏私,倒又来赔了不是。”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唇角牵起一点浅淡的弧度,“至于‘直’…… 先前与人写信,分明平铺直叙,也常被说冷硬无趣,想是我的确拙于言辞,让旁人觉得不舒服了。” 谢云流的指尖猛地一顿。 他忽然想起这几年与李忘生的通信中,对方时不时冒出的噎人字句:什么“躁进”、“冒失”,“欠些稳重”等等,直白冷硬,常能气得他半宿睡不着。 原来对方不是 “刻意挑刺”,是真的不懂修饰? 心头那点拧了多年的疙瘩悄然松了些许。但他嘴上却不肯轻易认输,反而带着些不甘半真半假地讥诮道:“道长这般年纪,便有如此修为,想必是自幼刻苦。我认识一人,与道长年岁相仿,也曾号称向道,却因畏难而困守家中,碌碌无为,实在可笑。” 他说着,目光紧盯着李忘生,仿佛想从他脸上找出丝毫被戳中的窘迫。 李忘生却并未如他预想那般有半点情绪波动,只轻轻摇头,语气平和却坚定:“居士此言差矣。各人缘法不同,境遇各异,岂可一概而论?有人囿于方寸,心向九天;有人纵马山河,却未必得见真道。是否刻苦,是否碌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外人实难评判。” 谢云流顿时哑然。 他预想了多种反应,却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番通透却又不失锋芒的回答:没有辩解,没有附和,只是平静地指出他话语中的偏颇与武断。这让他不由想起那些信中偶尔出现的、让他颇为光火的“劝诫”,此刻结合这温和平静的语气听来,似乎……并非刻意针对,而是此人本性便是如此认死理、有一说一?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那点讥诮也收敛些许:“道长说的是,是某失言了。若真心向道,何必困守一地?天地广阔,纵是游历,也是一种修行。就如道长如今这般,岂不快哉?” 李忘生似乎笑了笑,火光在他清澈的眼底跳动:“居士说的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确是修行正途。” “万里路……嗯……”谢云流伸手摸了摸下巴,盯着眼前人上下打量,兴味十足地倾身向他,“倒是不知小道长这些年去过多少地方?可有有趣之处?谢某此次下山,本也为四处游历,小道长可否介绍一二?” 他语调轻快,眉眼中亦是诸多向往,分明已是而立之年,瞧来却颇有几分赤子心性。李忘生只觉与他相谈很是轻快,全无半点从前与旁人相处时的疲累,不自觉便也向他靠近几分,将这些年所见所闻巨细靡遗悉数相告,并不拘于名山大川,道观古迹,行路难易信手拈来,自有一番见识与感悟蕴含其中。 谢云流沉心听着,偶尔插言几句,发现对方不仅去过许多地方,而且观察入微,对各地风土人情、道法源流竟都有颇深了解,绝非走马观花之辈。其眼界之开阔,心思之沉静,远非一个“困守家中”的懦弱之人所能拥有,惊异之余越发欢喜,却也因此平添遗憾: 如此妙人,怎的错过这么多年! 扼腕之余,便又忍不住追问:“道长出家几年了?游历这许多地方,你的家人……师门便也放心?” 这个问题实则有些唐突,甚至略显失礼,尤其在两人尚且陌生、身处困境之时。但他此刻心痒难耐,越与对方相谈甚欢,越对多年分别耿耿于怀,实在按捺不住探究之心。 好在李忘生涵养极好,并无不悦,依旧温和答道:“贫道自幼便心向玄门,八岁那年幸逢家师,蒙其点化,舍俗入道拜入师门。自出家后,便沉心修行,与家人……算不得亲厚。” 他语气平和,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却叫谢云流又记起初见时对方那沉稳老成的模样。从前不觉如何,如今想来,那时他似乎便与家人称不上亲近,那对夫妻待他也不亲密,更像——敬重。 所以,是与他身世有关? 既然如此,他当初又为何临阵反悔,且一别经年不回华山? 思及此,谢云流便又忍不住试探一二:“幼时便出家,想来道长与师门极为亲厚了?为何如今又在外游历,不曾回去?” 李忘生的动作却滞了滞,指尖从拂尘上移开,声音轻了些:“师门……自是心向往之。只是我家中……曾有些变故。后来约束渐去,贫道便辞家远游,寻访道踪了。” 他眼睫微垂,避开了谢云流的目光,含糊带过关键,“师父曾言‘道在世间,不在山门’,让我多看看再回去。” “家中有故?” 谢云流的身子微微前倾,声音里不自觉带了点追问的意味:唐隆之变时,师父便曾告诫他说:“你师弟身陷天家漩涡,难以脱身。”莫不是与此有关?却不敢问得太露骨,怕戳到李忘生的痛处,只换了个说法,“是……需要你守着家业?” 李忘生的头垂得更低了些,火光照不到他的眼神,只听到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算是吧。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 他不愿多谈家事,便转了话头,目光落在谢云流腰间的软剑上,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羡慕,“居士的剑法很利,方才追采花贼时,剑招又快又准,想来是练了许多年?” 谢云流被这一问拉回神,才发觉自己刚才追问得太急,差点露了马脚。他轻咳一声靠回石壁上,傲然道:“练了二十多年,总不能连个采花贼都对付不了。” 顿了顿,又忍不住往 “师门” 上绕,“你方才用的拂尘功夫气劲绵密,也很不错,是师门所传?” 提到师门,李忘生的目光便又重新亮了起来,语气亦变得轻快:“乃是家师所授,本为御剑之法,只是参加喜宴时不便携带兵刃,才携了拂尘前往。”说着目光却禁不住在谢云流腰间流连,“若我有谢居士这般利刃,当能更方便些许。” 他回味起对方先前所用剑法,虽未能看清,却能感到劲风扑面,精准迅捷又锐气十足,着实令人惊艳。便是他有剑在手,恐怕也有所不及,不知那位远在华山的大师兄与之相比,又孰强孰弱? 谢云流被他看得腰间一紧,莫名觉得喉间干涩,下意识便伸手去解:“那有何难,送你便是!” “使不得!”李忘生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所言竟有索要之意,面色更红,慌忙摆手拒绝,“贫道不是这个意思,我……” 谢云流手上动作也是一顿,哭笑不得:“……是我莽撞了!这会儿还真送你不得——不过无妨,这等软剑我多得很,若你喜欢,回头送你一把。” 他将腰带扣重新穿好,扯着草席向他那边蹭近些许,“还有,‘谢居士’着实生疏,实不相瞒,我也是道门中人,入门比你早些,你我亦可以师兄弟相称。” 李忘生微微一怔,随即眉眼微弯,大方开口:“谢师兄。” 这句“师兄”一出,谢云流的心脏登时漏跳了几拍,嘴角却也跟着勾起,英俊到近乎凌厉的面容在星火映照下显出几分少见的柔软:眼前的人,沉稳却不迂腐,直率却不刻薄,见识广博,心思澄明,连提起旧事都带着点宽和,哪里是信里那个 “刻板无趣” 的师弟? 那些曾经让他火冒三丈的“规劝”,此刻想来,并非出于恶意,仅仅是天性使然的不懂修饰;而困守家中亦非 “懦弱”,而是确有难以言说的重担。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谢云流心头,混杂着恍然、懊悔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若是自己这些年能稍稍抛开那点可笑的偏见,肯随师父去潞州看一眼,或者哪怕只是在通信中多一点耐心,或许……他们很早以前就能成为很好的师兄弟,而非像现在这般,相见不相识,还要靠一场假婚礼、一间密室,才得以坐在一处说几句话。 而这声“师兄”,更不至于阔别多年才再次听见。 思及此,谢云流越发心痒难耐,禁不住又向着对方靠近几分:“忘生,其实我……” “嗯?”李忘生却忽然坐直身体,偏头看向某个方向,伸手略一感应,神色激动地转向谢云流,下意识抓住了他的小臂,“谢……师兄,这里似乎有风!” 风? 臂上传来的触感让谢云流回过神,这才发觉两人不知何时已坐近许多,心头微悸,忙定了定神,如他所指伸手试探。后者向旁挪了半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如何?” “……确实有风。”谢云流感应片刻,果然察觉到丝丝缕缕的气流拂过手指,眉头微挑,将那支火折子摄入掌中,顺着气流方向快步靠近那边石壁,垂眸细细查看起来。 ========== 如上,本文李忘生是皇子设定。不过都是背景,只对他今时以前的人生有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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