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背景] 【完结】系红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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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自然小飞蛾 | 2024-10-10 12:26:34 | 显示全部楼层
(九)

  骏马疾驰,踏尘扬雪,两位白衣道子衣袂逸鼓,如神仙画卷飘至眼前。
  “吁——”谢云流勒马翻下,将缰绳递给在旁守候的仆役。李忘生紧随其后,向牵马之人道了声谢。
  苏鱼里迎上前来,“谢兄,小李道长,好久不见。”
  谢云流抬手给了苏鱼里一个豪迈的拥抱,“苏兄,一年未见,你这身量长了不少啊。”
  苏鱼里有点尴尬地推开他,“多谢谢兄夸奖。谢兄,小李道长还在呢……”
  “无妨,”谢云流松开手,转身揽着李忘生的腰把人带过来,“苏兄大可放心。”
  “哦哟!”苏鱼里瞅瞅谢云流自然搭在李忘生腰上的手,又瞅瞅李忘生平静含笑的面色,知道好事已成。“恭喜谢兄,恭喜小李道长。为了你们二人的好事,兄弟我可受了一肚子委屈呢。谢兄,”苏鱼里往谢云流肩上捣了一拳,“回头可得请兄弟我喝酒!”
  “何用回头?今日便请!”谢云流拍拍腰间钱袋,“趁着师父不在家,今日我们一醉方休!”
  李忘生清清嗓子,“师兄。”
  谢云流立马改口,“啊,小酌怡情、小酌怡情,请你喝长安最贵的名酒。”
  苏鱼里内心狂笑。
  谢云流试图转移话题。他瞧见苏鱼里身后站着个年纪略小的少年,问道:“苏兄,你身后这位是?”
  “哦,”苏鱼里闪身让开,朝那少年招招手,“这位是我的朋友,今日碰巧来我分号,不知两位可否介意一同观游?”
  李忘生已打量那少年多时。观他身量面容,年纪应当不及自己。他衣着暗色,然绣工纹样雅致精巧。身上配饰不多,件件品色不俗。长安城中豪绅富甲无数,眼前或许是哪家高门显户的子弟。“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苏鱼里并不答话,而是低头看那少年。
  那少年拱手道:“在下李重茂。”
  李忘生脑中电闪。李重茂,当今圣上第四子,受封温王。他拱手施礼,“竟不知温王殿下在此,失敬。”
  李重茂赶紧摆摆手,示意李忘生不必行礼。“李道长不必拘于礼数。我今日出宫私游,便是不愿摆什么温王的架子。我年纪最小,两位道长以名相称,叫我重茂即可。”他看向苏鱼里,“苏兄向来如此称我。”
  谢云流笑道:“你这小子倒是率性有趣。”他仔细看了看李重茂的相貌,“重茂,我为何觉得你……好生面熟?”
  “谢道长好眼力。在下曾奉诏入纯阳宫做过数月记名弟子,说来,该称二位为师兄。”
  “怪不得。”经他一提,谢云流和李忘生亦想起确有此事。“苏兄当真交游广博。既已逢遇,多个人多份热闹,今夜同游便是。我二人久居山上,人生地不熟,烦请两位做东带路?”
  李重茂孩童心性,听得谢云流应允同游便蹦跳着往前蹿了几步。“包在我身上!今日这元宵灯会,定让两位师兄满意!”

  四人走在长安大街上。李重茂跑在最前头,苏鱼里隔着几步跟在他身后,谢李二人走在最末。李重茂不愧是长安城里的闲逸王爷,对大街小巷游乐之处了如指掌,沿途的吃食卖件他都能讲得眉飞色舞、头头是道。瞧他左点右指、口若悬河的样子,当真看不出半分皇室架子。
  李重茂将人引到某个花灯铺子边,抬手一挥,“这家是长安城里最好的花灯铺子。别家虽是排着长队、生意红火,但式样做工皆不如这家小铺。”他拿起一盏红莲花灯,“瞧,红莲花灯自不稀奇,但我手中这盏,花型端庄,骨架扎实,布料细密,晕色均匀。”他将手中花灯摇了几下,“灯内火烛亦不易熄灭。我去年便在他家摊上买了数盏赠人,见者无不交口称赞。”
  谢云流随手拾起一盏,手摸眼瞧,便知李重茂所言非虚。他侧眸看向李忘生,“师弟,不若我们挑上几盏,回去带给风儿和博玉?”
  李忘生思索片刻,“山中小弟子多,多买几盏也未尝不可。只是不知,这么好的花灯要什么价钱?”
  “价钱不是问题。”李重茂说,“不必二位师兄破费。我在纯阳虽时日不长,但终是有幸蒙受吕师与诸位师兄教化照拂。今日的花灯,便算我对纯阳聊表心意,还请两位师兄容许。”
  谢云流挑眉,“上回来长安是苏兄请客,此次来长安又有重茂做东。看来,以后我再来长安,就不必携钱袋下山了?”
  “多谢师兄成全。若蒙师兄不弃,往后两位师兄再来长安,重茂定当奉陪。”
  见李忘生在小摊前面挑挑拣拣似是看花了眼,李重茂快步绕过立于他右侧的谢云流,站到他左侧。“忘生师兄,”他喊完这称呼,侧目偷瞄谢云流和李忘生,见两人神情未动,继续道:“如今长安时兴的花样……”
  谢云流半心半意地听着李重茂滔滔不绝地向李忘生介绍各种造型独特的花灯,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忘生的侧脸。师弟皮肤白皙,骨相俊秀,暖色花灯映照下,显得格外出尘脱俗。
  他咽了下口水。
  苏鱼里从背后凑上来,胳膊肘往谢云流肩上一架。“谢兄,”他低声耳语,“你如今算是抱得美人归了?”
  “滚蛋。”谢云流轻声斥道,“他才多大,你当我是禽兽吗?”
  “一年不见你下山,你和小李道长进行到哪步了?总不会嘴也没亲过,手也没牵过吧?”
  “手还是牵过的。”谢云流嘟囔。
  “啧啧,”苏鱼里摇头,“想不到表面风流倜傥的谢兄,内里居然是个纯情之人。”
  “……随你怎么说。”
  “也是,不急,”苏鱼里看着眼珠子黏在李忘生身上转不动的谢云流,“来日方长。”

  谢云流和李重茂一人拎着一提溜熄了火烛的花灯,四人继续游逛。他们渐渐步入元宵灯会的核心区域,人头攒动、车马熙攘,平日里宽阔的街巷此时显得拥挤不堪。苏鱼里追着玩得起兴的李重茂跑到了大前头,谢云流和李忘生缀在后头慢慢悠悠地沿着长街溜达。
  沿街两侧多是杂耍表演,围观人群更将路堵得水泄不通。摩肩擦踵间,李忘生突地被迎面冲来的孩童撞到腿上。那孩子的父亲忙追上来,俯身抄起幼童抱到怀里,转头连声向李忘生道歉。
  “无妨,孩子没事就好。”李忘生想摆摆手,却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手正被谢云流牢牢握在掌心。
  “神仙哥哥。”那幼童奶声奶气地叫道,“神仙哥哥牵着手诶。”
  李忘生挣了挣,谢云流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神仙哥哥,对不起,我把我的彩灯送给你。”那幼童伸着白藕似的小胳膊,把手中花灯往李忘生眼前一送。
  李忘生定睛看去,那花灯竟是鸳鸯形状。他登时红了脸,连连摇头,“哥哥已经有许多花灯,你只有一盏,哥哥不能要你的花灯。”
  “神仙哥哥不要我的花灯!神仙哥哥不喜欢我!呜呜——”
  见那小孩作势要哭,李忘生登时手足无措。谢云流长臂一伸,从小孩手中接过那盏鸳鸯花灯,举到高处装模作样地端详了一阵,笑眯眯地凑到小孩眼前。“谁说神仙哥哥不喜欢你的花灯?你这盏花灯比满大街所有花灯都漂亮!神仙哥哥收了你的心意,再还你一盏花灯,可好?”
  小孩被他说得绕不过弯来,也忘了哭,只睁着一双大眼睛呆呆地看他。谢云流从先前买的花灯里拎出一盏,暗使些许内力将火烛点燃,送到小孩手边,“喏,神仙哥哥再送你一盏,喜不喜欢?”
  小孩顿时喜笑颜开,“哇!神仙哥哥会法术诶!喜欢!谢谢神仙哥哥!”
  孩子父亲见那花灯分外精致,连忙要腾出手来掏钱袋,被李忘生按下,“左右不值几个钱,孩子喜欢便拿去吧,权当我们与他换的。”
  那对父子走后,谢云流偏过头来打趣李忘生,“向来精打细算的李忘生,也会说出‘不值几个钱’这种话?”
  “花的又不是纯阳宫的钱。”李忘生咕哝。
  谢云流不禁大笑。他把鸳鸯花灯举到李忘生眼前晃荡,“我倒觉得这笔买卖不亏。那小孩得了个大的,你我得了个应景的。”
  “师兄是要将这花灯送我?”
  “你喜欢自然送你。不过,”谢云流把花灯转着圈瞧了一遍,“意象是好意象,做工到底粗糙了些。一路走到现在,真还没遇见入得我眼的花灯。”
  “师兄眼光太挑剔。”
  “若不挑剔,”谢云流捏捏他的手,“怎么配得上我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的师弟?”
  李忘生又叫他说了个大红脸。
  “二位师兄——”两人闻声抬头,是李重茂在前面挥着胳膊大喊,“快来看!今年长安灯会的灯王!”
  谢云流立马来了精神。他牵着李忘生的手往前跑,“走走走,我倒要看看所谓灯王能不能入了我的法眼。”

  长安灯王果真名不虚传。灯身不大,红木骨架,描金彩绘,风吹旋动流光溢彩,犹如上仙法器,璀璨夺目。
  “就它了。”谢云流十分满意。
  李忘生皱眉道:“灯王必定价格不菲,为区区一盏花灯一掷千金……”
  “哎,”李重茂从人群中穿出来,“师兄有所不知,这灯王,纵有千金也求不到。”
  “为何?”
  李重茂跳起来指指人堆里头的围台,“那灯王乃是元宵擂台的彩头!再有一炷香的工夫,今日打擂就要结束。届时,灯王便归擂主所有,分文不费。”
  “分文不费?正合我意。”谢云流把手中灯盏往李忘生手里一塞,“师弟,等着,我去把长安灯王给你赢回来!”
  李重茂见谢云流踌躇满志地往擂台前头走,追在他身后喊:“云流师兄!我听说台上这位已经守了一个时辰未尝败绩,师兄切莫轻敌!”
  “一听你在纯阳就没练过剑。”谢云流头也不回,“但凡吃过我的打,断说不出这种话来。”
  李重茂眼见谢云流运起轻功,身形轻巧地越过人群,落到台上。他望着那白鹤般的身影愣了一下,然后赶忙使出十二分力气往台下最前头挤。
  谢云流身姿俊逸,昂头拱手,“这位兄台,请赐教。”
  对面是一白发男子,持两柄弯刀,观其相貌衣着不似中原人士。他抬手回礼,“少侠,请。”
  刀鸣剑动,锋刃铿锵,转眼两人便斗至一处。李重茂站在台下激动得连连叫好,李忘生和苏鱼里远远站在后面,静观战局。谢云流剑法灵动,守擂者刀影莫测。几个回合打下来,竟是互有往来,胜负难测。
  苏鱼里感叹道:“小李道长,谢兄当真好身手。”
  “嗯。只是那西域刀客路数诡异……”
  “不必担心,”苏鱼里抱着胳膊,神色轻快,“谢兄心中有数。你在底下看着呢,他岂敢出半点差池?”
  台上两人缠斗许久,眼看一炷香的时间就要过去,比试却无决出胜负的迹象。
  “少侠,”那西域刀客开口竟是流利的中原官话,“你来攻擂却不报姓名,敢问为何?”
  “在下并非为扬名而来,只想赢得彩头,送予心上人。”
  “心上人?”西域刀客若有所思,“少侠的心上人,可在台下?”
  “在。”
  香柱即将燃尽,那西域刀客忽然卖了个破绽。谢云流以为有诈,佯攻一记,那人居然顺势撤步,拱手认输。台下观众大多看不出其中门道,只知胜败已分,擂主已定,便喝彩高呼,催促将那灯王赠予台上剑客。
  谢云流领了花灯,匆匆下台朝那西域剑客追去。“多谢兄台谦让。在下谢云流。兄台武功了得,不知尊姓大名,可愿择日与谢某切磋再战?”
  西域刀客转头,“在下陆危楼。明年元宵灯会,谢少侠不妨早些登台。”

  谢云流拎着花灯往回走,李重茂兴高采烈地跟在他身后。
  苏鱼里戳戳李忘生,“小李道长,你师兄帅不帅?”
  李忘生无语抬头,“苏兄,你怎么也……”
  “开句玩笑,小李道长,若你师兄不会武功,你可还会喜欢他?”
  “师兄文韬武略,道心通明。抛却武功,师兄或许当是……”
  李忘生看向信步而返的谢云流。
  “风雅文士,潇洒诗客,谁能不爱呢?”
  苏鱼里听得牙酸。
  “师弟!”谢云流抬头高举花灯转了一圈,“怎么样?好看吧?”
  李忘生根本没看花灯。他笑意盈盈地盯着谢云流,“好看。”
  苏鱼里冲上前去大喊:“重茂!长安最贵的酒楼在哪儿?带路!今天我非把谢兄喝穷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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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自然小飞蛾 | 2024-10-10 12:26:59 | 显示全部楼层
(十)

  论剑峰上,几个纯阳弟子凑在一堆叽叽喳喳。
  “你们觉没觉得,最近大师兄心情不太好?”
  “可不是吗?往常,他要么上来急匆匆地敷衍一趟就走,要么兴致来了捡根树枝把满山头弟子都教训个遍。最近这阵子,他成天背着个手在山上转,一转就是一个多时辰。你问他,他就跟你过上几招,点到为止,寥寥指点数句。你不问他,他也不稀罕管你,冷着张脸看两眼便走,也不知是练得是好是坏。”
  “他对咱们的剑法讥讽也好、欣慰也罢,总归那张俊脸上还有点笑模样。现在可好,三番五次跟无常巡山似的,瞧得人心里发毛。”
  “你们说,大师兄是不是跟二师兄吵架了?”
  “胡说,昨天晚上下课我还看见大师兄在讲经堂门口等二师兄,两人一道往太极殿方向去了。”
  “难道是山中事务太多,大师兄不胜其烦?”
  “师父早从皇宫回来,春祭大典也已结束,大师兄经手的不过是些日常琐事,何至忧虑至此。”
  “唉,谁能知道他究竟烦恼什么?我只知道,与其日日见他的臭脸,倒不如干脆让他拿我们撒通气去火了事。”
  “拿不相干的人当出气筒?你们背地里便是如此议论谢某?”
  几个弟子惊骇回头,连忙俯首行礼,“大师兄!”
  谢云流还是那副凝雪冻霜的面孔,“我心情好与不好,还耽误你们练剑不成?”
  “大师兄恕罪,弟子知错。”
  “今日懒得与你们计较。偷懒躲闲,统统加练一个时辰。”谢云流拂袖而去。
  “大师兄果然不对劲。”这声嘟囔引发一阵点头。

  谢云流从论剑峰回到剑气厅,打算换身干爽的衣物,去太极殿找李忘生吃中午饭。哪想到,他刚进门就看见那只熟悉的红漆食盒端端正正地摆在案上。饭菜送来,人却不见。
  他身形滞顿,回身张望。日头西倾,物影垂东。今日在山上出神太久,不留神已过了饭点。
  李忘生上午要练剑、要读书,还要额外关照宫里年幼弟子的起居。如今他们二人不必日日去听师父讲课,但需隔日轮换去从旁协助。昨日去的是谢云流,今日便当是李忘生。离下午开课只剩一炷香左右的工夫,李忘生合该准备动身去讲经堂布置,自是无暇陪他吃饭。
  难为他还有心把饭送来。
  谢云流慢吞吞地走到案前,揭开食盒盖子,热气蒸出白雾。他素来没什么饮食偏好,有什么吃什么。灶房手艺平平,好在样数多,李忘生给他打的菜贯是荤素搭配、连日不重。
  他屈膝坐下,拾起竹筷,夹起炒菜往嘴里送。
  已经很好了。他嚼着灶房寡淡的炒笋片想。还能要求什么呢。

  他先前与苏鱼里约好日子下山收货,顺便去采办些零碎东西。算着师父下课的时辰,谢云流在讲堂门口蹲守李忘生,欲邀他同去。屋门打开,小弟子们三三两两走出来,挨个向他行礼问好,谢云流心不在焉地朝他们点头。待屋中弟子走了个干净,李忘生才不急不慢地向师父请退,走出门来。
  “师弟。”谢云流倚在外墙上喊他。
  “师兄,”李忘生闻声转身,“你怎么在这儿?”
  “我要下山找苏鱼里取此前托运的货物,再去市集上置购点零碎用度。你和我一起去吗?”
  李忘生面露难色,“我答应博玉,今日去经阁帮他找丹药相关的入门卷籍。”
  “要我帮忙吗?”
  “不必。”李忘生摇头,“不过寻几本薄书而已,哪用得上两个人。再有一个半时辰便至日落,天黑山路不好走,师兄还是及早动身,早去早回。”
  这便算拒绝了。谢云流看着他恳切的眼神想。师弟确是心思缜密,挂怀于他。他也无意硬拽着人跑下山去,李忘生不忍让小博玉期许落空,他亦不忍让李忘生在小孩面前失了信誉。
  “好吧。”谢云流直起身子,拍拍灰土,往山门方向走。“晚课之后,我照常来此等你。”
  李忘生目送他远去。
  吕洞宾站在屋里耳闻目睹,抚须轻叹。

  明月高悬,李忘生给入门弟子们讲完经,布置下温习任务,便推门出来。师父课后要他留下收拾讲堂,他授课后则有其他师弟师妹扫尾熄蜡。
  谢云流在经堂正门口抱臂而立,见他衣着单薄,立即解开自己的披风,快步上前,搭到李忘生肩头,细细为他系好。“呆子,正值换季,大晚上的也不知道多穿件衣服。你看看那群小崽子,”他冲屋里涌出的弟子扬扬下巴,“个个裹得跟毛团子似的。你这么大人,怎么如此不知冷热?”
  “师兄教训的是。”李忘生紧紧披风,侧脸看向谢云流,“委屈师兄替我挨冻了。”
  “我不冷。刚陪风儿练完剑,身上热着呢。”
  李忘生点点头,不再接话。
  两人并肩往前走,身后弟子们笑闹的声音愈发遥远,唯余靴子敲在青砖地上的轻响。
  谢云流打破沉默。“也不问问我,今日下山有没有乱花钱?”
  李忘生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知道我肯定没有乱买东西?还是觉得我肯定买了花里胡哨的玩意儿?还是,”他看看李忘生的脸色,“嫌我聒噪,不愿同我废话?”
  “讲话太多,累。”李忘生轻声道,“我知师兄有数。”
  谢云流听他嗓音疲惫,无心再逗他。“明日我去给你抓几副利咽润喉的药。你把讲经的教案誊写出来,后日起,我替去你给那帮小崽子讲经。”
  “无妨。”李忘生清清嗓子,“忘生……”
  谢云流不想听他逞强,“行了。本就是我推给你的活儿,如今接回来而已。”
  李忘生没再争执。“多谢师兄。”
  “早点睡,炉火烧旺些。换季时节冷热不定,别染了风寒。”
  “嗯。”

  树枝与木剑相撞,洛风又被惯性甩到地上。谢云流等他自己爬起来重新来过,洛风却站在原地,呆呆立着没有动静。他皱眉看过去,洛风似乎惴惴不安。
  “师父,”洛风低下头,“徒儿太笨了,总是练不好,让师父失望了。”
  “没有。”谢云流蹲下身,安慰地按住洛风的肩膀,“风儿不笨,师父也不会对风儿失望。修武不在于一日千里,而贵在日日皆有进境。”
  “可是,师父这些日子总是不开心,都不见师父笑了。”
  谢云流扬起唇角,“傻小子,陪你练剑我笑什么?笑你小胳膊小腿一板一眼地使劲吗?嘿,瞧瞧,随口一说你便委屈上了,我哪敢笑你。习武打基础本就是严肃的事情,师父断不能轻放了你。”
  “师父,”洛风咬着嘴唇上的干皮,“你是不是跟师叔闹别扭了?”
  谢云流挑眉,未料小徒弟还有这番心思。“何出此言?”
  “风儿好久不曾听你们说过话了。”
  谢云流一愣。如今风儿和博玉年纪渐长,不再需人时时看护,年初即各自搬去弟子房中。尽管谢云流每日带洛风练剑,李忘生每日去弟子房中巡查,但他们两人确实鲜少同时出现在洛风面前。
  莫说同时出现在洛风面前……谢云流怔怔地想,他和李忘生不过中午一起吃顿饭,夜里同往住处走。师父有意让他们分管纯阳内外事务,碰上谁有什么麻烦耽误点时辰,午饭动不动也得各自吃。晚上倒是准能在经堂门口等到人,但从经堂回太极殿左不过千来步的距离,脚下再慢、嘴上再快,又能讲几句体己话?
  非要算的话,下午师父课后,他二人其实有些闲暇。但谢云流向来爱往山下跑,李忘生则爱在屋里静坐解经。若取折中,便是二人一道上山练剑。谢云流在山下见过诸多江湖技法,李忘生常能从纯阳已有剑式中琢磨出新招。宫中其余弟子的武学造诣远不及他二人,只有与李忘生对练时,谢云流才能真正持剑上阵。剑鸣之中自有心意交融,但三尺青锋终不及唇齿温热,个中絮语免不得戴雪披霜。
  “师父,风儿是不是说错话了?”
  谢云流回过神,摸摸洛风的发顶,“我和你师叔待在一处的时候你又看不见,岂能听见我们说话。小孩子别操那么多闲心,只管好好练武就是。你把招式练好了,师父自然开心;练不好,你师叔帮你求情也没用。”
  “风儿定能练好!”
  谢云流揉揉他软嘟嘟的小脸,“再练半柱香,师父带你去接师叔下课,好不好?”
  “好!”洛风眼睛亮亮。
  谢云流用树枝划出破风锐响,“来,继续!”

  今天李忘生讲经的最后一日。他已将教案誊写完毕,明日便换师兄来遭这罪了。课后,他刚把经堂的门推开缝隙,门板竟被人从外侧用力拉开。
  洛风蹦跳着往他身上扑,“师叔!我和师父来接你啦!”
  李忘生抬手想抱起洛风,谢云流在后面厉声道:“风儿,别闹你师叔。”
  洛风收回抱在李忘生腰上的手,改抓他的袖角,“师叔,风儿好想你。”
  李忘生俯身刮他的鼻梁,“昨日不是才去看过你,怎么说得好像师叔把你忘了?”
  “师叔,”洛风贴到他耳边嘀咕,“师父也想你。”
  李忘生抬头,视线越过洛风的发顶投向谢云流。他背对月光,五官隐没在夜色中,看不真切。
  洛风轻声轻气地说:“师父脸皮薄,不好意思跟师叔讲。”他冲李忘生眨眨眼,“风儿自作主张替他说了。”
  李忘生失笑。他心想,你真是你师父的好徒弟,天底下旁人谁能用‘脸皮薄’这三个字来形容谢云流?
  他在脑中回忆片刻。年初,他遵循师命开始接触宫中弟子教务起居的事宜。时至今日,大半年过去,却觉接手的越多,头绪亦越多。每每以为自己大致理顺清楚,又遇上新季节的新安排,难免手忙脚乱。练剑不可断,修道不可止,然而事情再多,一天也只有十二个时辰。忙来忙去,他与师兄相处的时间竟尚不及从前拗气之时。
  他起身朝谢云流走去。“师兄,”他将手中教案纸张递给谢云流,“明日便不必来此接我了。”
  谢云流板脸哼道:“好你个李忘生,你夜里下课,我无论阴晴必来候你。你倒好,拿叠卷籍就把我打发了?”
  “那,以后换忘生护送师兄回剑气厅?”
  “谁要你护送。”谢云流边嗤声扭头,边寻摸去牵李忘生的手。
  李忘生下意识抽手。
  谢云流的指尖僵在身侧。
  “放课的弟子们尚在附近……”李忘生咕哝。
  谢云流听着那些小羊崽子在院中说笑打闹,咬紧后槽牙。他上前一步,几乎与李忘生鼻尖相贴,凛冽双眸直勾勾地凝视李忘生的眉目。“师父面前你要躲,弟子面前你还要躲。李忘生,你觉得我们之间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吗?”
  “当然不是。”李忘生惶然抬眼,“我只是……我总觉得……”
  谢云流没说话。李忘生知道他在努力控制自己,他能感受到谢云流的鼻息渐趋平缓。
  “罢了。”谢云流撤步,与他拉开半臂距离。“你只是脸皮太薄。”他转向太极殿的方向,“秋分已过,夜寒露深。走吧,先送你回去,我再带风儿回弟子房。”
  李忘生牵起洛风,低头跟上。
  洛风探头探脑地在师父和师叔脸上打量了几番,忽得挣开李忘生的手,从他身后绕过,跑到他与谢云流中间。他抬起小手,一边牵住一个。“这样,也算是师父和师叔牵手了吧?”
  洛风心满意足地咯咯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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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自然小飞蛾 | 2024-10-10 12:27:3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一)

  苏鱼里没精打采地拄着腮帮子,他左手边李重茂撑着脑袋苦思冥想,对面的谢云流死鱼一般直挺挺地仰躺呆坐,瞪着俩大眼珠子凝望天花板。三个人愁眉苦脸地围坐李重茂府中,沉默不语。
  “我想不明白。”谢云流说。
  “我也想不明白。”苏鱼里说。
  “莫非是‘欲迎还拒’?”李重茂问。
  “欲迎还拒,拒了总得迎吧,哪有成天拒拒拒从来不迎的?”谢云流恨恨地踹了脚桌子腿,桌上五六个空酒坛子叮里桄榔转碰撞响。
  “难道忘生师兄不喜欢云流师兄?”
  “不可能!”苏鱼里梆梆敲桌子,“李忘生若是不喜欢谢云流,我苏鱼里名字倒过来写!”
  谢云流用力捏鼻梁。
  “苏兄你别急,”李重茂按住苏鱼里的胳膊,又摸摸自家桌子,“两位师兄是吕师从小亲手带大的,日久天长,真感情肯定是有。长安城里国戚高门也不乏两家交好、自小定为儿女亲家的,青梅竹马一同长大自是常事。不过嘛,最后真到谈婚论嫁的年纪才发现两小无猜、总角之情终与暧昧心思、情爱恋慕不同,哭着喊着不依不从的亦不是没有。”
  苏鱼里恨不得把李重茂嘴缝上。“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觉得自己是指婚受害人?你那宫里是根系斗争、权势倾轧的熔炉,谢兄宫里是修身论剑、见性明心的道场!你母后给你指婚是为了拉拢门阀靠山,人家结为道侣是为了通心意、参天道。再说,你对你那温王妃的好,能不能赶上谢兄对小李道长一分?”
  谢云流拎起面前酒坛子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苏鱼里知道他心里难受,也知道他一时醉不了,便由着他喝。“谢兄,兄弟我现在也是有家室的人,多少明白你如今的处境。我娘子生了孩子之后也不爱搭理我,我上赶着献殷勤人家都不稀罕多看我两眼,一天到晚围着那小崽子转。孩子要是睡了,我这个当爹的连房门都进不去。”
  谢云流放下酒坛子,投来注视的目光。
  “不过,”苏鱼里摸摸下巴,“哄她跟我说几句好话也简单,但凡跟孩子沾边儿的东西,精巧的、有趣的、现下能用的、以后预备的,她都欢喜的不得了。没算错的话,风儿今年该是八岁?我记得小李道长很宠风儿,趁着徒弟还没大,不妨打着小孩旗号做做文章。”
  “你以为我没试过吗?”谢云流嗓音寡淡,“我给他缝过娃娃。”

  那是前年的事情。
  临近洛风的生辰,谢云流问李忘生打算给洛风准备什么礼物。李忘生反问他,师兄这是来替徒弟打听的,还是替自己打听的。谢云流笑着搡他一把,叫他看破别说破,给师兄提供点思路嘛。李忘生眨眨眼睛说,也好,那我提供思路,师兄替我那份一同备下可好?谢云流说没问题,钱不是问题,师弟尽管开口。
  李忘生说,金钱买来的东西再好也是身外俗物,亲手做出的物件再简单也是珍贵心意。小孩子正是爱玩好动的年纪,却被日日拘在山上起早贪黑地习武练剑,师兄不妨给洛风做个娃娃,算是勤学苦练的奖励。
  谢云流一口应下,说包在师兄身上。李忘生挑眉问道,师兄上次给风儿做娃娃还是三四年前,那花布里头塞棉花的手艺,实在是不敢恭维。两三岁的奶娃娃分不出好赖,六七岁的小童子毕竟见过长安的世面,可不是能让师兄随便糊弄的。谢云流嗤之以鼻,说以前我年纪也小,而且没认真,今年定让你见识见识师兄的手艺。
  李忘生眉眼晏晏,他说,忘生拭目以待。
  谢云流当即去山下置办了三大箱棉花绸布,每天下午一头扎进绣娘房中,缠着跟人家学织艺绣工。连去五六天后,大师兄日日与纯阳绣娘约见的风言风语从剑园传到山门,听得李忘生哭笑不得,谢云流使剑鞘敲了不知多少八卦弟子的脑壳。

  李忘生知道的是,谢云流苦攻一个半月,耗了三大箱原料,终于攒出个规规整整的布娃娃。四肢齐全,衣着板正,圆圆脑袋真有八分肖似三四岁时的洛风。洛风生辰当天,小孩举着师父师叔同赠的可爱娃娃乐得满山乱窜,分不清东西南北。
  李忘生还知道,风儿生辰前两三天,谢云流偷偷摸摸先塞给他个棉布娃娃,说是给风儿缝娃娃的时候一道做的。李忘生接过娃娃捏了捏,填料扎实,布面柔滑。他把娃娃翻了个面,眉间一点朱红赫然映入眼帘——分明是他自己幼时的模样。他拿着娃娃愣了一会儿,谢云流忐忑不安地打量他的表情,见他迟迟不说话,伸手欲将娃娃抽回来。
  “这个做得不是特别满意,你若觉得难看,我拿回去拆了便是……”
  “不行。”李忘生连忙把娃娃搂在胸前,“师兄给我的,哪有东西到人手里再要回去的道理?”
  谢云流没想到他如此紧张这个娃娃,心里喜滋滋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师兄岂是小气之人,你喜欢当然给你拿去!”
  李忘生问:“这娃娃可有名字?”
  谢云流脱口而出:“忘崽崽。”
  李忘生抱着忘崽崽扎进谢云流怀里。

  谢云流知道的是,三天之后,这个娃娃跑到了洛风房间里。
  生辰当天,他给洛风放了个假。第二天晚上练罢剑回房,他在洛风床头被子底下摸出忘崽崽的时候,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问洛风这娃娃是哪来的,洛风说是师叔给的。谢云流问,你向你师叔讨的吗?洛风说,不是啊,昨天风儿生辰,师叔就把这个娃娃送给我啦!师叔说忘崽崽和风崽崽一样,都是师父亲手缝给风儿的。不过……
  不过什么?谢云流追问。
  洛风小声说,不过师叔不让风儿告诉师父他把忘崽崽给了风儿。谢云流问为什么,洛风摇摇头说不知道,师叔没说。师父,风儿答应师叔替他保密,却没做到,师叔会不会怪风儿啊?
  谢云流揉揉他的头发,说放心吧,你师叔何时怪过你。他没说出口的是,你师叔大概是不愿让你师父不开心。但他明知道你师父会不开心,还偏要如此行事。
  他跑去找李忘生,问为什么自己送给他的娃娃,转头就到了别人手里。李忘生面貌无辜地说,风儿岂是别人?他昨日来我房里,我见他盯着娃娃想要又不好意思开口,便当做生辰礼物送他了。说完他又问,那娃娃本不就是师兄给风儿缝的吗?之前不是说好,我出主意,师兄替我那份一同备下?
  谢云流叫他木得头疼。
  “那你为什么不让风儿跟我说?”
  “我以为师兄舍不得。”
  “那你就舍得?”
  李忘生垂下眼睫不答话。

  李忘生不知道的是,谢云流那三大箱原料九成都缝做了各式各样的忘崽崽,眼看快见底了才凑了一个做给风儿。
  谢云流不知道的是,李忘生抱着忘崽崽睡了两晚上觉,经历了三天思想斗争才忍痛割爱把娃娃送给洛风。

  苏鱼里听完故事,也拎起酒坛灌了一口。他张了两回嘴,才憋出句安慰的话。“小李道长到底年纪小,心思简单些也正常……”
  谢云流盯着酒坛子不接话。
  “诶,”苏鱼里灵光一闪,“那年元宵灯会,我记得小李道长说,若抛却武功,谢兄该当是风雅文士、潇洒诗客。谢兄不妨换个文人雅士的路数试试?”
  “这我知道!”李重茂抢白,“谢兄也已经试过了。”

  去年年末,谢云流托李重茂帮他找画师笛师,说要学画学笛。李重茂本人虽不善丹青音律,但他知道宫中画院乐坊弟子皆是自幼刻苦修习才有所成,不免好奇谢云流为何突发奇想要自找苦吃。谢云流叫他少废话,只管找人便是。李重茂见他黑着脸不愿讲,识相地不再深究。
  李重茂借口自己想学,很快从宫中调了人来府中。明面说是谢云流沾李重茂的光跟师学艺,实际画师笛师几日便摸清是温王殿下给纯阳首徒做顺水人情。
  谢云流天赋超绝、文识渊博,持剑的手提起笔来亦是自成妙意,墨染勾勒形随意出。李重茂笔下春花野鸯逼得画师绞尽脑汁措辞安慰的时候,谢云流画出的美人图已有几分韵味。他学艺目的明确,绝不贪多求全。经过两三个月的专项培训,他将宫廷绘像的雕琢技法与道家经卷的清新意境两相结合,笔下人物隐约有泠然风姿,松竹风骨。按照李重茂请来那画师的说法,谢云流的人物画水准足够在长安坊市里支个摊子混口饭吃。
  吹笛子对谢云流来说更是小菜一碟。习武之人内息绵厚,江湖上多有以横笛为兵器,驭音为战者。笛声剑气皆由内功生化,可触类旁通。宫廷宴乐的繁复技巧无需闻取,他只向笛师讨教了几曲澄澈简单的乐府笛谱,学了些最基本的音律常识,吹出来的调子便叫私底下练了更久的李重茂连连自愧不如。
  今年李忘生生辰那夜,太极殿外清丽婉转的笛声绕了半柱香。谢云流唇边《上邪》吹到第四遍,李忘生终于红着脸打开房门,连拉带拽地把他扯进屋里,关上门。
  谢云流从背后解下一个长木匣,递给李忘生。“生辰快乐。”
  李忘生接过木匣,谢云流示意他打开。匣中是一卷画,画上是李忘生。他长身鹤立,素衣白袍,撑一杆竹篙,芦荡掩映间立于船头,侧身回眸,眉目流转。
  是去岁二人离宫同游之时。
  “笛子好听吗?”谢云流问。
  “好听。”李忘生答。
  “画……”
  “好看。”
  “你知道我……”
  “忘生明白师兄的心意。”他把画卷细细收起,端端正正摆回匣中,小心盖好。“师兄待我这样好,我……恨自己无以回报。”
  “我不求什么回报。”谢云流凝望他纤长的眼睫,“我想要的,只有你。”
  “笛音画技绝非一日之功。接连数月,师兄每每得空便匆匆下山,想来定是忙于练习精进,才有今夜绕梁仙乐,妙笔丹青。”李忘生轻抚木匣漆面,“师父命你我结为道侣,是欲引我二人携登大道。可我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你我之事,实会扰了师兄静途。”
  “李忘生,”谢云流耐不住向前半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
  “你……”谢云流让他梗得软了语气。“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李忘生摇头。
  “是我逼得太紧,让你难受吗?”
  摇头。
  “你不愿让我在你身上多花工夫?”
  他张开嘴,却不知如何说。他自然是愿意的。可谢云流如此挖空心思地对他好,好到他时常恍惚以为这是一场奢梦。越是梦长,越怕梦醒。
  “师兄。”他只得唤他一声,如一句轻叹。“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谢云流眼中情绪晦明不定。他定定地瞧他片刻,苦笑一声。“喜欢就好。时候不早,不打扰你休息了。晚安。”
  他转身开门,半步踏出门槛,才听得李忘生闷闷回道:“晚安。”

  苏鱼里拍开最后一坛酒的封泥,给自己和谢云流各倒一碗。李重茂挥手让人又搬来几坛,顺便把桌上的空坛收走。
  “的确是……太不解风情了。”苏鱼里边喝边嘟囔。
  谢云流无意识地摸着碗沿。
  李重茂屏退下人,待屋门关闭,转回头来给自己也倒了一碗。“云流师兄,我……说句不当说的……你可别打我。”
  谢云流面色沉冷,薄唇微动。“说。”
  “你要不……干脆……弃文从武……舍软用硬……”李重茂紧张地偷瞄谢云流的神情,生怕他即刻暴起揍在自己脸上。
  “呵。”谢云流端起面前那碗酒一饮而尽,空碗重重砸在桌上。“你以为我没想过吗?我不光想过,我还差点做过。”

  第一次名剑大会,谢云流败于拓跋思南。比武过后,他同那野狼般的少年打了声招呼,便跳下台子到人堆里寻李忘生。这一战打得酣畅,回住处的路上,谢云流直拉着李忘生眉飞色舞地分析拓跋思南的剑意。李忘生身在局外亦有不同思量,两人不知不觉讨论到门口。
  进门解下剑,脱去外袍,谢云流还在意犹未尽地感慨。
  “师弟,你还记得前年长安灯会与我交手的那个西域人吗?他便是明教教主陆危楼。去年元宵,我应约又去与他打擂,交手几百回合才分出胜负。虽然我没赢过他,但他的武功路数已被我摸透八成。当初听说名剑大会邀他前来品剑,我还期望能再与他一战。谁知道,这家伙竟然把剑帖换成了黄金。”
  “陆教主当真爱财。”李忘生回忆片刻,笑道,“去年师兄说,他把元宵灯会的彩头也卖作了银两。”
  彼时擂台上,两人打过数十回合,陆危楼问:“你的心上人仍在台下?”
  “不在。谢某此番不谋彩头,专为领教陆兄武学而来。”
  陆危楼刀刃凛振,“既然如此,陆某便不会手下留情了。”
  守擂结束后,谢云流眼睁睁地看着陆危楼把灯王转手卖成了银两。他不禁奇道:“陆兄若只求钱财,去岁何必让谢某半招?”
  陆危楼点着银两,头也不抬地指指街巷人群。东风夜放花千树,凤箫声动,玉壶光转,星雨吹落,鱼龙漫舞。
  繁华入眼,盛景琳琅,却听他萧然吟道:“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不如怜取眼前人。

  “师弟,”谢云流朝李忘生走去,“我打输了,你也不安慰安慰我?”
  谢云流贴得太近了。温热的呼吸拂在他面上,乌黑清亮的眼眸近在眼前。“师兄本不在意输赢,何用安慰?”
  “谁说我不在意输赢?”谢云流的语调带了几分耍赖的味道,“我方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吃了败仗,不消几日,纯阳谢云流输给十二岁小孩的事情就得传遍江湖。师弟,这可如何是好?”
  李忘生心知他是故作矫情,但被他双目睽睽瞧得没办法,只好开口道:“那拓跋思南以身为剑,其剑意刚猛纯粹,却隐隐失于偏颇,与我纯阳太极两仪之道多有违逆……”
  谢云流又向前倾了倾身,几乎与他眼睫相撞。“师弟,我不开心。”
  “名剑大会比武为次,品剑为首。叶庄主有意将剑庐之中神兵相赠,况且你我来此原本也不是为了连胜连……”
  “李忘生,”谢云流左手按上他后腰,“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李忘生怔愣。“什、什么?”
  “我不想听你讲道理。”
  “不是师兄说……”
  “哄我。”
  李忘生口干舌燥,脑袋空空,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师兄,我……”
  谢云流垂下眼睫,收紧手臂,他的唇悬在李忘生唇上半寸。李忘生下意识后撤,谢云流硬是施力制住他欲逃欲躲的动作。
  “你不愿意吗?”
  李忘生咬嘴唇。他想自己应该是愿意的。只是万没想到,事情来得如此突然,叫他毫无防备、措手不及。
  “你十六岁了。”谢云流轻声呢喃,“我的小师弟,已经长大了。”
  饶是李忘生再迟钝,此时也听懂他话中意味。“师兄,现在、现在是白天……我们还在藏剑山庄……”
  “门已落了锁。旁人都忙着议论方才的战局,没人会来这偏居别院。”
  “可、可是……”
  “师弟。忘生。”谢云流柔声唤他,“我想亲你。”
  李忘生瞪大眼睛,双颊红透,张口结舌。
  “不止想亲你。”
  谢云流的右手覆上他的心口。先是指尖,然后是整只手掌。他的心脏在他掌下怦怦跳动,像要冲破胸腔,不管不顾地蹦到那人手中,任他把玩拿捏。他胸中烧着岩浆,滚涌翻腾,却堵在细细的喉口,冒不出火星,只会闷闷地倾吐烟气。
  “还想……”
  那只手轻拨他的衣襟,明明铜扣依旧好端端地系着,层叠道袍仍然将躯体裹得密不透风,但他莫名觉得,自己已经被人剥了个干净,赤条条地搂抱在料峭春寒中。
  “与你共窥天途,同观道境……”
  黄老玄虚清净之语竟叫他说得氤氲迷蒙、暗香浮动。李忘生难以自抑地启唇喘息,与谢云流的吐息缠绵交织,仿佛混元内力被灼灼春情蒸出体肤,浑身修为呼发腾勃,欲与面前道子融糅一处。
  “把你生吞活剥,拆吃入腹……”
  砰。
  谢云流被李忘生一把推到了墙面上。
  不是欺身而上、求亲渴吻的那种推到墙上,而是李忘生清清白白站在房间中央、谢云流脊背生疼地靠着冰凉屋壁。
  “师兄!”李忘生如梦初醒,急急上前,“我、我不是有意……”
  “没事。”谢云流慢慢站直身体。“是我唐突了。”
  李忘生抬手想去扶他的肩膀,却臂上一紧、眼前一花,转瞬间反被谢云流摁在墙上,动弹不得。
  “可我已经按捺太久了。忘生,你能不能可怜可怜我,就容我……唐突一回?”
  “我、我们还未秉明师父,还未……唔!”
  谢云流的唇不管不顾地倾轧上去。他吻得谈不上半分温柔,疾风卷帘、骤雨敲窗般呼啸而入。李忘生让他舔得口舌生津、眼中雾蒙,忘了挣扎也忘了反馈,门户大敞,任他强取豪夺。
  直到两人白齿磕出一声脆响,李忘生吃痛咬破他的唇瓣,谢云流的理智才搭回线来,烫手似的放开李忘生。
  “对不起。”谢云流喉结滚动。
  李忘生用力摇头,伸手欲拭去他唇上血珠,却被谢云流偏头躲开。
  “你不想要我,就别勉强了。”
  李忘生刚张开嘴,谢云流迅速转身从架上取下外袍,未及穿上便匆匆推门。他背对李忘生,话音被北风吹得碎抖。
  “合籍之前,我不会再碰你。”

  苏鱼里眼睁睁地看着谢云流一碗接一碗地给自己倒酒。李重茂想去拦,被苏鱼里按下。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谁都没有做错,然而谁也没有如愿。两个绝顶聪明的人,凑在一起偏就成了一对儿白痴。李忘生在害怕,谢云流也在害怕,抬腿便能迈过的沟壑,竟将两只白鹤困得郁躁消磨。
  局中人不悟,恐非陷迷,而是执迷。旁观者单凭其中执迷之词,便是有心相帮,也无从拨云开雾。
  罢了。让他喝吧。脑海横竖是雾霭昏沉,再添几分醉意又何妨。
  这流云已然浸透了冷潮。

  苏鱼里把喝得烂醉的谢云流扛到纯阳山门,请守山弟子去向李忘生通报。李忘生闻讯着急忙慌地运着大轻功疾踏而来,落地的时候险些失了方寸一头栽倒。苏鱼里身上挂着个死沉死沉的谢云流,腾不出手去扶他,心惊胆战地看他趔趄几步站稳身形,不曾换回平日波澜不惊的模样便冲上前来。
  谢兄啊谢兄。苏鱼里想,此时你若是装醉就好了。
  李忘生匆匆向苏鱼里打了个招呼,“苏兄,我师兄他这是……”
  “喝多了。怪我和重茂沾上美酒就丢了脑子,不留神让他醉成了这样。小李道长,万请从轻发落。”
  “岂敢。忘生多谢苏兄将师兄带回山上。”
  李忘生试图把谢云流从苏鱼里肩上扒下来,喝醉的人却意外地配合。苏鱼里卸下担子一身轻松,转转肩颈,对李忘生说:“人已送到,告辞。小李道长,麻烦你……多上点心,好好照顾他。”
  “苏兄慢走,”他看向谢云流酡红的面颊、垂沉的眼睫,“放心吧。”
  山间雾起,青石阶上道子依偎的身影逐渐晕开淡去。

  李忘生把谢云流弄进剑气厅,仔细卸下肩上的重量,让人躺到床上。他烧水泡了壶茶,又洗了条热毛巾,然后回去试图把谢云流叫醒。
  谢云流眉峰紧蹙,似遇上梦魇。“师兄,师兄?”李忘生连叫几声,床上的人毫无反应。他只得上手推他,谢云流这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忘生?”谢云流抬手按住胀痛的太阳穴,眯着眼睛看看周围,认出自己身在剑气厅。“什么时辰了?”
  “已过亥时。”
  谢云流挣扎起身,晃晃悠悠地走了两步,撑着桌子站稳。桌上的茶水和毛巾冒着热气,他盯了半晌,想开口才发觉嗓子哑得厉害,完全说不出话来。他端起杯子灌了一口,用力清了清嗓子,从喉咙里挤出两个模糊的字。
  “师兄说什么?”他的嗓音沙哑怪异,李忘生完全没听清楚。
  谢云流咳了几声,拿起毛巾擦擦脸,又咽了几下口水,再次开口:“多谢。”
  李忘生叫他说得怔愣。哪回他醉酒之后不是茶水毛巾两样东西备好?从前也不见他这般客气。
  “你明日不是要带晨课吗?这么晚了,赶紧回去睡吧。”
  谢云流的酒似乎醒了不少,居然记得他明日的安排。但李忘生看着他头昏喉胀的样子,实在不忍留他一人独立中宵。“我放心不下你。”
  “你放心不下我?”谢云流讲话几乎是气音,“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记得。”
  “整个白天我都没看见你。”
  “我……”
  “我知道,你要打理宫中内务,要巡视弟子起居,要伺候师父讲课,要吃饭、要读书、要练剑。”谢云流站得头晕,索性拉开椅子坐下。“你把什么都排在我前头,放着我不理,紧着我欺负,是不是我最讲道理,我最好哄?”他越说越委屈,“谁叫我非要喜欢你?”
  他泄气地趴到桌子上。“我不想去烦你,晚上便下山去找鱼里和重茂了。对不起,喝成这样回来,害你劳碌折腾,耽误时间。你不用管我了,回去睡觉吧。明天早上我就没事儿了。”
  谢云流帮他找好了理由,交待了自己的行踪,认错主动,表态积极。可李忘生听得心里酸涩苦辣,不是滋味。
  谢云流对他很好,虽然成日拿他逗趣开心,但到底还是纵惯着他。邀他下山同游,他最初还需找些理由推脱,这次软磨硬泡没奏效,下次那人还会不厌其烦地来问。后来他直说没兴趣,谢云流便不再反复邀他,只是每次下山仍与他报备一声。李忘生说不想在弟子们面前表现得太过黏腻,谢云流开始很是闹了一阵情绪,后来见他实在面皮薄得没处搁,亦逐渐把亲昵调笑统统藏到私底下。
  说起来,师兄那么急脾气的一个人,好像从没对他发过火。
  名剑大会之后,他自己都被自己的笨嘴拙舌气得要死。谢云流再没提过那天的事,他若无其事地与他朝夕共处,只是当真连他的手都不肯再碰。
  他们日日相见,李忘生却总觉二人相隔天涯,思念彻骨。
  今天是什么日子?
  ——是谢云流二十岁生辰。
  李忘生做了什么?
  ——他忙了一天不知所谓的俗务,逼得谢云流只身跑下山去不醉不归。
  他这道侣当得真不称职。
  他这样迟钝木讷、沉默封闭、瞻前顾后的人,如何配做谢云流的道侣,承受他的爱意?
  游移与彷徨正在侵蚀他们的关系。

  “师兄,今日是你的生辰。”
  “嗯。我二十岁了。”
  “你……过得开心吗?”
  谢云流不假思索地点头。
  “我要听实话。”
  “什么?”
  “我说,”李忘生鼓起勇气走到他面前,“我要听实话。”
  “你要听实话?”谢云流坐在椅子上,仰起头看他。“你要听实话?好。”他忽然如释重负地笑,“那我就对你说实话。师弟,我不开心。我一点都不开心。”
  李忘生明白他为何这样笑。锋利的话语割开皮肉,血液汩汩涌流,心里竟觉得畅快。
  “二十岁。我似乎什么都得到了。挚友、神兵、剑道、眷侣。我年少时梦寐以求的一切,悉数揽入胸怀。然而南柯梦蚁、庄周梦蝶,我怕哪日一觉醒来,发现此间所有不过镜花水月,自己还是那个满身血土站在死人堆里无能为力的孩童。
  “江湖偌大,挚友失却仍有新交,神兵遗落亦可重铸,剑道与我形魂一体,唯有心中眷侣……”他目光恍惚,抬手轻抚李忘生的面颊,“我与你相识八年,相知四载,却总觉你如天上星辰,任我如何追逐,依然不近不远;如指尖流沙,抓紧便逃逸,松放又流离。”
  “师弟,你记不记得,神龙二年的秋天,我们在后山枫树林里捡了只小鸟?”谢云流傻笑着比划了个扑棱翅膀的动作,“黄澄澄的小东西,你觉得可爱,我们就捡回来养了?”
  自是记得。
  “那时候给它喂食、剪羽、修巢,待它那么好!”谢云流神色一黯,“转头它便飞走了。何时走的都不知道。”
  “师兄,”李忘生覆上他的手,“我不会走的。”
  我永远在纯阳。你何时回头,我何时都在。
  “师弟,”谢云流凝望他的眼睛,“天道有常,天命无常。我不相信什么命缘星轨,也不爱听师父乱点的鸳鸯谱。如果我们结成道侣,那必须是因为我们两情相悦、两心相通!旁的纵是说破天也没用,我谢云流毫不在乎!”
  “如今……我过了二十岁生辰,已至及冠。合籍的事情……恐怕远不出这几月。忘生,”谢云流将李忘生的手捧入掌心,“我不想放手。但我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你可以选择不要我。我会给你时间,等你考虑,我会等到合籍大典前最后一个晚上。你只管告诉我你的心意,其余的,”他笑眼温柔,“都交给师兄来办。”
  他说得轻巧,字里行间却仿佛笃定李忘生会弃他而去。
  他们的手并未松开,亦未曾紧握。他们是彼此不愿离舍的温暖,不敢玷染的明光。灵犀红绸早早系在他们腕间,只是他们不信天命、不信缘劫,执着地将爱意编做活结。
  他们在赌,赌谁也不愿意挣开。
  ——直至山壑起骤风、九天落惊雷,那道活结在颠沛倾簸中逶迤漫卷、散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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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自然小飞蛾 | 2024-10-10 12:27:56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二)

  李忘生纵马疾驰。碎雪松针震踏飞扬,鞭声响脆,马嘶激昂,他恨不得背生双翼径直飞进长安城里。
  师兄,师兄……我一定能够追回你!

  一炷香前,李忘生收到山门弟子通报,说有个叫苏鱼里的人求见。他闻言纳罕。时过戌时,苏鱼里为何夜上华山,又为何要来寻他?山门弟子说,那人只言事关重大,绝口不提个中缘由。李忘生只好穿上外袍,前去山门相迎。
  “苏兄,这么晚了,你为何来纯阳找我?”
  苏鱼里丝毫没有与他寒暄的意思。他开口急促,“谢兄人在何处?”
  “我不知道。”
  李忘生当真不知道。
  他今夜尚未见过谢云流。谢云流生辰那夜,二人约定,合籍大典前夜戌时二刻在后山竹林小屋相见。届时若来,便是允诺结为道侣;若不来,便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次日谢云流酒醒之后,专门跑去重复了一回,好让李忘生知道那夜约定一言九鼎,绝非酒后胡言。
  明日即是合籍大典。今夜,他祈望谢云流会出现在那小屋之中。
  但他不敢确定。
  苏鱼里上前抓住他的手臂,“小李道长,使你纯阳逍遥游带我一程,我有急事要找谢兄。”
  李忘生见他神情严肃,事关谢云流,不免心下鼓噪,当即运起轻功,腾身回山。
  “敢问苏兄为何事而来?”
  “重茂。”苏鱼里言简意赅,“他们要劫宫。”
  “劫宫?”短短数言,听得李忘生心头惊震,险些乱了内息跌落下地。
  六月,中宗驾崩,李重茂继位,改年号为唐隆。不足整月,临淄王李隆基与太平公主发动政变,诛杀韦后党羽,李重茂宣诏退位,降封温王。相王李旦登基,三日后,封李隆基为太子。八月十五,谯王李重福号称“中元克复”,于东都洛阳起兵作乱,在睿宗势力镇压下身死兵败。
  为明确正统,睿宗诏吕师入宫相商,派太子李隆基代上华山行祭天大礼,将龙位更迭敬告天地。当年正因为吕师将《大统典论》交予李隆基,方有今日纯阳宫国教之位与李隆基太子宝座。考虑到纯阳日后的稳固,吕洞宾特意将谢云流与李忘生的合籍大典定在了同一日,希冀将李隆基与纯阳的微妙关系延递下去。
  “据可靠消息,重茂即将被迁往集州,皇帝欲遣五百禁军看守。一旦成行,重茂怕是凶多吉少。明日祭天大礼,神策作为太子卫军驻扎华山,长安必定守备空虚。中宗旧臣与重茂家臣决定趁此机会将他从宫中劫出,带离长安。”
  “何时行动?”
  “我不清楚。此事绝密,我只知何时何地前去接应,好将重茂带离长安。具体的行动计划,我一概不知。”
  “那师兄……”
  苏鱼里咬牙切齿,“我本以为去劫宫的是中宗一脉的府兵。方才无意听见他们对话才知,他们指望的救兵,居然是谢兄!”
  “什么?”
  “他们直接把信传到了纯阳,我听完立刻拍马上山,只盼能够拦下谢兄!明日便是你们的合籍大典,如此关头,万万不可横生事端。”
  李忘生收势落地,“剑气厅,师兄的住处。”
  剑气厅房门未锁,苏鱼里甫一落地直接推门而入。室内灯烛未点,空无一人。苏鱼里探手捻摸烛头,触感冰凉,想必已经熄灭许久。李忘生在厅中环顾一圈,忽然快步冲到剑架跟前。
  “坏了。”他拍砸掌下空槽,“师兄的剑不在。”
  他旋即转身出门,不等苏鱼里跟上便点足向太极殿疾奔而去。苏鱼里在剑气厅门口心急如焚地等待片刻,李忘生换了一身夜行衣,面色惨白地折返回来,惶然问道:“苏兄,照会合时间倒推,行动时间应为何时?”
  “约定的会合时间是亥时一刻。我来之前已经算过,从纯阳下山、进长安、入宫城、避开守卫带人出来,前后无论如何也要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李忘生登时拉上苏鱼里往山下冲。“此时尚不到戌时一刻,我们还有时间,还有机会。师兄那柄惯用去冒充江湖人士行侠仗义的剑不在架上,道袍却在屋内,他必是隐去纯阳身份离开。我今日取家书时拿到一封匿名寄给师兄的信,单独放在桌上想着回头给他,方才去看也已不翼而飞。现在想来,那定是中宗旧臣发给师兄的求救信。师兄必定已经读过书信,动身入宫搭救了。”
  行至山门马厩,李忘生问马倌今夜可曾见过谢云流。马倌答,谢道长刚刚牵了匹快马,走的什么方向在下没留心,但与您二位前后脚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应是追得上。李忘生听罢飞身上马,苏鱼里解桩驾马疾驰其后。
  马蹄声声震碎积云,细雪初落。

  山门道上两人追得焦急,后山林中,那被追的人却拎着砂壶在屋中泡茶。
  谢云流确实读了那封求救信,取了剑,牵了马,甚至换了夜行衣,但他仍在华山,尚未动身。中宗旧臣的信中指了潜入宫中的密道,从下山到救出人来交予苏鱼里,前后至多半个时辰。时间还早,他必须先给李忘生一个交待才能下山救人。
  明天就是合籍大典。虽说重头戏是举世瞩目的祭天大礼,但事关重大自有师父操心,他只管换身衣服、诵些经文,露脸走个过场而已。而合籍大典不同,那是他与师弟的珍重承诺,半分马虎不得。且不说师弟是否情愿,便是赶鸭子上架,那也是关乎一生的大事,想想便令人手心冒汗。
  现在,他试图煮水泡茶让自己保持冷静。一刻钟之内,他就将知晓李忘生的选择。他的眼睛止不住地往屋门瞟,幻想那道白玉般的身影飘然而入,心甘情愿地被他拢入怀中。
  若是等不来……他便去求师父。师父骂他也好、打他也罢,左右朝廷来人是为了祭天,又不是专程来看他谢云流和李忘生过门拜堂,临时取消也不至于叫天颜震怒,那太子殿下说不定还庆幸少了件差事。
  只是可惜他带人挂了满山的大红绸缎、大红灯笼。
  脑海中,昔年回忆翻滚不歇。从李忘生刚入门的时候死不服气玩命练剑,到他生了病糯米团子似的窝在床上;从他不情不愿地帮忙看顾洛风,到他眉开眼笑地与他一人一边牵着风儿的手;从半句话都不愿跟他讲,到与他品剑论道无话不谈;从长安初游误吃飞醋的愁淡容颜,到漫天星辰下互通心意后的如花笑靥。他亲过他的脸,牵过他的手,与他同赏华灯,与他以剑通心。
  他受过他的甩避、受过他的冷落、受过他的推拒,但也曾与他十指相扣、与他风雪相依、与他交颈相拥。
  他一定会来。
  谢云流饮了一口茶,仍浇不灭心间灼火。
  他一定要等。

  戌时二刻过了一盏茶。
  谢云流没有等到李忘生,李忘生也没有追上谢云流。
  谢云流纵马负剑下山,李忘生弃马直奔宫城。
  扯松了腕上红绸。

  此时长安城外,一柄闪着寒光的链刃正架在苏鱼里颈上。指腕稍动,鲜血从皮肉下渗出。
  “苏镖头,你可想明白了。废帝,还是妻儿,你选哪边?”
  苏鱼里闭上眼睛。妻子细碎的哽咽与幼子嘶哑的哭喊在他耳中响如嗡钟。他与李重茂相识数载,重茂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他没什么大本事,满脑子都是风流话本、江湖侠义。也许他当不了个好皇帝,但比起那些残害亲族的上位之人,李重茂现在罪不至死。然而,他毕竟是中宗血脉、叛臣之弟,如果执意相救,中宗一脉有能力保住苏家上下几颗人头?
  何况,今夜的风声……尚不知是何人走漏。
  凌雪阁的链刃就架在脖子上,不容他做二想。
  “听我号令,”苏鱼里声音平静,“行动取消。”

  李忘生藏身在宫城外围一处高顶。此处可以完整俯瞰宫城,但与宫墙仍有距离,超出刺客能够出击得手的范围,守卫相对松散。他在此蹲守了一刻钟,却始终不见有可疑身影进出宫城。
  师兄尚未赶到?或是早已得手离去?
  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荒谬的猜测。或许师兄压根不曾奔赴长安,或许是自己把师兄的信与家书不小心收去了一处,或许师兄只是顺手把那把剑扔在某个房间哪个角落忘记收拾。或许师兄独自在竹林小屋等了一夜,却未能等到他赴约……
  又或许,宫中守卫重重,武功再高亦难在方寸之间施展腾挪,若是不幸……师兄……
  他不敢再想。
  明月从厚重云层中闪过,他粗略算算时辰,转身向苏鱼里交待的会合之处赶去。
  亥时一刻,长安城门,他不知自己是否希望谢云流出现。

  待李忘生匆匆赶到,城门底下已是剑拔弩张。即便只有背影,他依然一眼认出身着夜行衣、兜帽蒙面、手提玄剑的谢云流,被他护在身后的落魄少年应是李重茂。有八人挡在他二人与城门之间,白甲缀红,手中兵刃似剑生棘,煞是怪异。观其身姿算不上高手,亦非寻常守备兵士可比,不容小觑。
  李忘生屏息静听他们的对话。
  “留下废帝,我们大可放你一条生路。”
  “前来接应之人现在何处?”
  “没有人来接应。”
  谢云流推剑出鞘,三寸剑光便晃得他们退后一步。“我再问一遍,前来接应之人现在何处?”
  “没有人来接应。半个时辰前,阁中收到线报,接应之人被我们堵在大本营,已经放弃行动。”
  李忘生心神一震。想不到他与苏鱼里分别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朝廷鹰犬便找上门去。
  “侠士,投降吧。我们接到的命令是活要抓人,死要收尸。你一虎难敌群狼,何况还带着个区区三脚猫功夫的累赘,如何逃得出这长安城?即便逃了,从此也是叛贼逆党,遭天下追剿。”
  谢云流冷哼一声,“就凭你们,也想拦住我?”
  话音未落,长剑尽拔出鞘。他始终将李重茂护在身后一尺,剑气凛绕,周遭构起撕穿不破的坚固御防。他的剑法敏捷锐利,却全然不是纯阳功法。李忘生在高处看得真切,谢云流是将多年行走江湖见识的招数融会贯通,杂糅成一套看不出流派的独门剑法。强敌当前,他如此自行掣肘,必是为避免牵连纯阳。
  他见谢云流孤身力战,看得焦心,却不敢轻入战局。尽管他平日与师兄对练时也学过些许杂家路数,但真要动起手来,单凭那一毛片甲定会处处露怯。
  李重茂没有同战的本事,躲得倒是颇有水平。几个回合下来,两人且战且走,竟是寻机绕到了那几名甲士身后,离长安城门越来越近。
  正当李忘生悬着的心慢慢落进肚子里,寒芒突迸,竟有两柄棘剑甩成链刃,直奔谢云流面门而去!李忘生头脑发白,来不及多想,劈手一道镇山河遥遥落下。
  所有人朝他看来。
  谢云流出手如电,趁白衣甲士恍惚之时,瞬息之间击倒四人。剩下四人回过神来,再欲缠战,均被占据先机的谢云流蓄力一记霸道剑气击飞,摔出几丈远。
  “快走!”谢云流朝他吼道。他这才回过神,随那两人的背影踩着房顶屋墙跃出长安城。
  三人不敢多停,驾马疾驰来到长安城郊。谢云流同李重茂下马,李忘生也欲动作,却被谢云流止住。
  “回去找师父,快走。”
  “那你呢?”
  “我要找个地方暂时安顿下重茂,待他藏身之后便立刻回山。”
  “我刚才……”师兄煞费苦心隐藏纯阳功法,却因他一道镇山河前功尽弃。“怪我学艺不精,不能助战,反而帮了倒忙……”他心念闪动,“我现在调头回去,那些白衣甲士遭受重创必逃不远,若我回去斩草除根……”
  “没用的。”李重茂说,“凌雪阁五人一队,方才只有八人现身,另外两人必在暗中窥伺。就算你回去把那八个躺在地上的全杀了,两名暗探也早把消息传回总部。再做迁延,消息怕要传上华山了。”
  李忘生攥紧马缰。
  他的手忽然被人握住。他低头去看,谢云流立于马下,摘掉染血的手套,握着他的手。
  “别怕。”谢云流看着他的眼睛,“有我在,不会有事的。你回去找师父,他老人家一定有办法。我安顿下重茂,马上回山。”他用力攥了一下他的手,然后转身扬鞭抽醒李忘生的马。骏马嘶鸣,踏跃而起。
  李忘生回头,谢云流在他身后喊:“我一定会回去的!快走!”
  “驾!”
  他扬鞭驰向华山。

  李忘生在山门勒马的时候,雪已经有些大了。他踏着大轻功一口气跃回三清殿,途中俯瞰,神策兵士已然开始集结调动——还是迟了,消息已经传上华山。纯阳这场劫难,只有师父能解。
  谢云流赶回纯阳时,山门正路已被神策军封得水泄不通。神策军中配有羽箭弓弩,此时若使轻功贸然上山,必被当做劫宫逆党立时射成箭垛子。他只得绕道后山,沿小路溜回纯阳宫。
  好在三清殿尚未被围。想是太子顾及师父的面子,尚不敢造次。他走到殿外,听到师父与师弟在殿内商议。
  “忘生,你认为为师的办法不妥?”
  “师父,您的办法,实是太过冒险。师兄与废帝的关系不是秘密,如何能打消朝廷对纯阳的怀疑?”
  ——师父的办法是什么?
  “唉。你说得不错。事已至此,总要有人承担责任,不能让无辜弟子遭受牵连。”
  “师父,您真的要……”
  ——总要有人承担责任?
  “我这张老脸,不知道还能由他丢几回。”
  ——师父是在说我?
  “若师父心意已决,徒儿定当竭尽所能,将师兄带回纯阳。”
  ——什么?
  “去吧。”
  谢云流倒退两步,不慎碰翻香炉。李忘生闻声闪身而出,谢云流连忙没入殿后阴影,屏住呼吸。好在李忘生急着去追人,无暇多想,转瞬之间腾挪离去。

  谢云流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字句。他不敢相信,李忘生与师父商议的办法居然是把他谢云流捉拿归案交给朝廷!
  他心神恍惚地运起轻功狼狈逃窜。
  “云流!”
  他低头去看,手上沾了一片粘稠血污。
  是凌雪阁的血吗?
  不,天寒地冻,那些血迹早冻结在布料上。
  那是谁的血?
  他抬头去看,竟是师父嘴中溢出鲜血。
  他打伤了师父?
  谢云流慌了心神,忙将吕洞宾扶回殿中。他不知道方才那一掌用了几分功力,只知道师父现在双目紧闭,说不出话。三清殿中没有救治的药物,可眼下神策围宫,他如何敢去其他殿中搜寻?
  他探过吕洞宾的脉象,得知师父并无大碍。但他无法再看师父因为他那一掌而痛苦不堪的神情,索性跑出去关了殿门,躲回殿后的阴影中,强迫自己定下心神思考当下情势。
  李忘生去追他了。
  他的好师弟追去抓他了。他这厢幻想着与人家合籍,与人家结为道侣,与人家同心同德并肩天地,人家在想什么?李忘生没来赴他的竹屋之约,转头却出现在长安城里;他在凌雪阁面前暴露了纯阳武学,回到师父面前又问如何打消朝廷对纯阳的怀疑。
  他忽然想起更多。中宗家臣的密信,他是从李忘生桌上取得;李忘生突兀现身长安,苏鱼里事到临头遭人出卖;李忘生分明在房顶之上藏身许久,一出手就落了个叫他百般遮掩功亏一篑的镇山河。
  莫非他早就算计好……
  莫非那些甩避、冷落、推拒不是什么羞涩腼腆。
  莫非李忘生只是……
  不惜一切要摆脱他。
  谢云流喉间一阵腥甜。

  人声渐起,火光渐近。神策围上来了。
  他已经没有时间迟疑。
  谢云流走出那片阴影,站到三清殿外神策阵前。
  “太子殿下。”
  “谢道长。”
  “太子殿下,可是为纯阳逆党劫救温王之事而来?”
  “正是。谢道长可知那逆党姓甚名谁,现在何处?”
  谢云流听到身后三清殿殿门开启的声音。
  师父醒了。
  师父无恙,那他便……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
  “逆党谢云流,正在此处。”
  “云流!”
  师父的声音气力尚足,想来不日便可痊愈。
  “我与温王素来交好,而今朋友有难,我谢云流岂能坐视不管!我手中之剑,从来为我心中道义而出!”
  李隆基显然没有料到这番场面。按照凌雪阁的报告,纯阳宫中有此等身手之人寥寥无几。加之事关温王,谢云流自然是头号嫌犯。他本已做好借武力威慑与吕洞宾大谈交易的准备,谁知谢云流竟然自己主动跳了出来。
  倒是打乱了他的计划。
  谢云流见李隆基没有动作,便知这位太子殿下无心刻意为难纯阳。他转回身去,解下佩剑,面朝吕洞宾双膝跪地。
  “师父,徒儿不肖,打伤师父、累祸纯阳,愧对师恩。”
  他将佩剑插立于地,俯身重重叩首。
  “若此生还能再见恩师,我定同此剑,以命相守。”
  吕洞宾顿时明白他的意思,“云流,不可……”
  谢云流拔剑起身,一侧朝向李隆基,一侧朝向吕洞宾。
  “一人做事一人当。谢云流,从此与纯阳宫,再无干系。”

  雪下得很大,山风呼啸。
  李忘生藏在华山山腰一片树丛后,躲避神策的巡山部队和凌雪阁的信报探子。他躲躲藏藏下山到半路便意识到,报信之人过了两三拨,神策兵马仍没有向山下调动的意思,反而加强了巡山的力度。这说明,凌雪阁确定救援李重茂之人已经返回华山,师兄应当已经身处纯阳宫中。
  他正打定主意要回宫,忽听得远处杀声渐起。
  怎么回事!师兄理应已经返回宫中,有师父坐镇,太子殿下何至于在华山之上大动干戈?
  松雪沙沙,有人使轻功疾奔而来。他连忙探身察看,竟是谢云流浴血冲下山来。
  “师兄!”
  谢云流闻声止步,扭头看来。
  李忘生心跳一滞。他从未见过谢云流这副模样。他的夜行衣只剩片缕织布挂在肩饰上,露出底下白色劲装。说是白色,只是因为李忘生识得这件衣服。如今,白色布料已被血水染得鲜红,谢云流的手上、脸上都沾着尚未干涸的血迹。
  “李忘生?”他溘然笑道,“你真是好心计,早早算准了在这里堵我,要赶尽杀绝,回去邀功请赏?”
  “师兄,你在说什么?山上发生了什么,你怎么……”李忘生瞪大眼睛,“师父他……”
  “发生了什么?李忘生,你问我发生了什么?”谢云流一步一步走到他近前,李忘生才发现他的双瞳竟闪着猩红,似要狂性大发。“你应该问问你自己!你做了什么!”
  “我?”
  “呵,”谢云流嗤声冷笑,“你步步为营算得好生辛苦!枉我还在那竹林之中苦等良久,妄想你会去,妄想明日就能与你结契,妄想和你执手携行相伴一生!现在我才知道,这满山灯笼红绸全是我一厢情愿。到头来,我连你的真心都未曾得见。”
  李忘生叫他说得瞠目结舌。
  身后神策追兵渐近,谢云流转头去看。李忘生顾不上与他多说,拔剑出鞘想要与他共战退敌。
  “师兄,随我回去……”
  “回去送死吗?”谢云流回过头,见他持剑面朝自己,怔愣片刻,神情阴鸷。“李忘生,连你也要对我刀剑相向?”
  “我不是……”
  锵。
  谢云流不由分说,挥剑便攻。他长剑起处扬起血色弧光,招招狠绝,步步凶戾。李忘生顾忌他身上伤势和身后追兵,且实不忍心与他厮杀搏斗,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佩剑也被谢云流击飞侧旁。
  “师兄……”
  谢云流从他肩旁擦身而过。狂风卷起谢云流的发丝划过他耳畔,像一个凄厉的吻。
  “……我知道我留不住你。”
  参商分道,少年逆命。他的闪耀星辰朝远方掠去,终是情深世薄,有缘无分。

  谢云流走出很远,忽然回眸一望。
  他衣袍上下血雪晕染,绛红朱绯,似是修罗鬼衣,又似鸾凤喜袍。漫山红绸化作漫天火光,李忘生的身影淹没在茫茫风雪中。
  雪这么大,他一定会冷吧。
  “夜里山路不好走,”他启唇喃喃,“早些回去。”

  最后,他只身杀出重围,满身血污泥水,脱力跪倒在身遭追兵尸体堆里。
  李重茂不知所踪,掌中剑已然折断,全身经脉胀痛难忍,此生再无后路可退。
  挚友、神兵、剑道、眷侣……
  转眼成空。
  他恍如重回万岁通天元年的檀州荒村,一身孤绝,一无所有。
  狂风怒号雪卷地。
  谢云流走火入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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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自然小飞蛾 | 2024-10-10 12:28:23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三)

  华山的风还是这般冷。他明明裹得分毫不露——兜帽、面具、羽领,寒意仍扑面而来。暌违三十年故地重游,人说近乡情怯,他只觉枯燥麻木。冰峰千仞,不见归途;满目苍白,梦中看惯。
  他已不是纯阳中人。他只是一位不速之客,在山口等一个必经之人。额心一抹阴阳鱼的道子、清名正誉的国教掌门、颠倒迷惑的负心之人,三十年未见,你……
  他按在刀鞘上的手骤然顿住。
  ——怎也白了头发?
  他看着李忘生止住随行弟子,独自走上前来。

  咚咚。
  “进来。”
  听这敲门的架势便知是李重茂,此般放肆的动静已有些时日未响起。
  漂洋过海后,他与李重茂渐行渐远。中原逃亡的两年中,谢云流早已受够了心机和利用。他不愿与那些笑容谄媚的东瀛人虚与委蛇,甚至懒得在高耸的心防之后冷眼旁观。眼不见,心不烦。区区弹丸之地,谁能奈他何。
  而李重茂几乎上赶着去贴近东瀛官爵。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拼命逃出宫墙的少年,又把自己送进另一道宫墙。天朝上国的皇子巴结蕞尔小国之臣,李重茂为了活命必须出此下策。藤原宇合出手搭救大抵不是为了李重茂的血统,而是为了谢云流的剑道。李重茂卑颜屈膝,东瀛人才会连带着相信谢云流这把剑能受掌握,因而不会频频找他麻烦。李重茂不逼他去参加那些无聊的宴饮,他也不对李重茂出言劝阻。
  他们都很痛苦,但他们的痛苦不同,排解痛苦的方式也不同。欠人恩情、寄人篱下,谢云流胸中烦闷全借手中刀剑抒泄。他眼见李重茂日日把酒、夜夜笙歌,是长醉不愿醒,还是极乐不思蜀?
  他不止一次听到李重茂深夜在屋中痴哭癫笑。
  他不愿细想。
  谢云流负手立于窗前。李重茂关上屋门,走到他身后。
  “大哥。”李重茂开口。来东瀛之后,谢云流有意避提纯阳的前尘往事,李重茂也不再称他师兄。“如今你武功大成,决意要回中原?”
  “嗯。”
  “为了名剑大会?”不及谢云流答话,李重茂紧接道,“还是为了报仇?”
  谢云流拧着眉毛瞥他。
  李重茂并不等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可惜,还不到我能回去的时候,此番无法与大哥同行。等我攒够重回中原的本钱……”李重茂语气沉狠,“定要叫他们血债血偿。”
  “我此去是要把中原各派仗势欺人赚来的名号一一撕去,教他们看清何为强者,不是为了大开屠戮。当年辗转千里……杀的人已经够多了。”
  “大哥果真君子,我不及你,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要让他们流血,我要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谢云流颦眉侧目,“你太偏执。”
  “呵。”李重茂谑笑,“偏执?你最该知晓我为何偏执!”他上前半步,“大哥,我十二岁第一次遇到你,那时候我觉得,你跟话本里纵横江湖的大侠一模一样。不,你比他们都好,没有人赶得上你万分之一。那个时候,我才不想当什么皇帝,我就想跟你闯荡江湖。潇洒快意,自由自在,我巴不得再也不回什么深宫高院。景龙元年的元宵灯会,那场擂台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谢云流想起那盏花灯,想起陆危楼交的破绽,想起自己大言不惭:在下并非为扬名而来,只想赢得彩头,送予……
  他用力闭上眼睛,掐断思绪。
  “可我打投胎起便注定没有侠客命。”李重茂哂笑,“皇位。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它摆在我眼前,使我畏惧,引我妄想,让我梦寐不安、日思夜念。我终于鼓起勇气,然后我真的得到。我坐上过那个位置。大哥,我坐上过那个位置!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这天下,是我的天下!我敢想的不敢想的一切,都属于我!”
  年少愚妄,误以为能摘得天上的月亮。
  “二十天,哈哈哈哈哈!二十天我就被人一把拽下来,什么都不是了。前一日我还是号令四海的皇帝,下一日我就连宫里一条狗都不如。他李隆基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不干不净的血,姓武的,姓李的,谁知道他究竟杀过多少人?而他却能堂而皇之地在龙椅之上稳坐这么多年!大哥,”李重茂嗤笑,“我的偏执,你应该最明白啊。”
  谢云流攥拳。
  “此回中原,你不去找他吗?”
  谢云流自然明白李重茂话中的“他”是谁。他们从来不提那个名字,作为心照不宣的禁忌。
  “你不恨他吗?”李重茂追问。“当年你在他身上花了多少心思,用了多少真情。他呢?他把你从天上踩到泥里,你在这破岛子上饮风啜雨,他在掌教位置上舒坦自在。大哥,你当真不恨他?”
  谢云流沉默不语。
  李重茂料到他不会接话,继续说:“我知道,你不死心。我倒有几分羡慕你。事到如今,你居然还相信世间有清清白白的爱。我早就不信了——我都不知道我信没信过。生在帝王家,”李重茂自嘲道,“身边的人,要么想我为他们死,要么想我为他们活。当年命悬一线的时候,我只信你。所有人都可能临阵倒戈,只有你会为了李重茂来救我。瀛海泊居三十载,是我连累你,我李重茂一辈子对不起你。可若你当年真的与他合籍……”
  谢云流终于回头怒喝:“够了!”
  李重茂扯扯嘴角,“好,我不说了。你要做的事情,我拦不了,也劝不动。我今天来,是给你送消息。藏剑给纯阳宫发了剑帖,大哥若想参会,大可去找那人取。若不想见他,还有一张剑帖被李隆基缴了去,现在安禄山手下令狐不灭手中。重茂言尽于此,愿大哥一帆风顺,”他顿了顿,“得偿所愿。”

  李忘生停在谢云流四尺外。
  三十年前的秋夜,三十年后的春晨,他总能一眼认出那个黑衣乌袍的人。那个人,还能认出他吗?他的鬓发早在华山风雪中斑白。那个人呢?他戴着鬼面,扣着兜帽,一寸也不肯显给他看。也好,如此他便永远是记忆中丰神俊朗的模样。
  那人伫立雪中,似天地留白间一笔浓墨,力透纸背,形意锋锐。像一把冰冷的剑,一柄寒凉的刀。可他本不该如此萧索,如此寂寥。他应是春日桃花、夏日骄阳,而非秋之霜露,冬之落木。
  他明明走出了那场风雪。
  自己才是困囿至今的人。

  他不知道那夜的雪是何时停的。他眼睁睁地看着神策追下山去,人声渐远,火光渐弱。待他浑浑噩噩走回三清殿,军阵早已偃旗息鼓,鸣金收兵。灯烛悉灭,师父只给他留了一张字条:明日大典,勿迟勿缺。
  祭天照旧,纯阳平安。
  可明日本不止一场典礼。
  他推开剑气厅的门。空空荡荡,冷冷清清。他点亮火烛,茫然四顾。
  他要在祭天大典上顶谢云流的缺。
  可他的合籍礼呢?
  终是迟了,终要缺了。
  说“不想放手”的人,走了。一人仗一剑,身外所有皆留于剑气厅中。刀剑、衣袍、书卷,连同他李忘生一起,尽数抛却。
  剑气厅打扫得干净整齐、纤尘不染,仿佛没人住过。他恍惚觉得,这屋子的主人已经离开了很久。瞥见角落几只大箱子,他方才忆起,剑气厅内外洒扫是洞房花烛夜的准备。风儿说,师父备了一大堆东西在屋里,要同师叔一起布置。
  可你师父溜了。
  又把活甩给师叔一个人。
  李忘生搬出用于装点喜房的各式物件。红绸、红烛、红剪纸、红被褥。红绸绕梁柱,红烛照厅室,双喜剪纸挂屋墙,鸳鸯被褥覆床铺。
  他一个人布置好洞房。
  他脱下外衣,躺进被里。未点暖炉的内室寒气袭人,体肤热气反被被褥吸走。他终于乖乖躺到那个人的床上,却没有人来抱他的躯体,剥他的衣裳。
  他想念他炽热的吐息,温暖的胸膛。
  ——更冷得难忍。
  他掀被下地,铆足力气要从殿内寻出些许谢云流的气息。住过六年的屋子,他就不信谢云流能把积年烟尘擦得一干二净。
  反正没人跟他合籍了,反正这地方明日无用了,反正屋子的主人已经走了,纵使他今晚把剑气厅翻个天翻地覆、灰土漫扬,又能如何?
  谢云流有本事就回来骂他。
  李忘生毅然决然地撸起袖子。

  谢云流还真藏了不少东西。
  他拆看了架子上每一只木盒,找到谢云流吹过的横笛,找到他作的许多画。横笛盒中装有今年他生辰时那人吹奏的笛谱,张张页页,俱是缱绻歌。画卷铺了满桌仍嫌支绌,层层叠叠,皆是李忘生。读书的李忘生,练剑的李忘生,代他教课的李忘生,陪他游山的李忘生,泛舟河上眉目温润的李忘生,举着花灯笑得灿烂的李忘生。
  画中没有一个谢云流。
  他翻箱倒柜翻到床底,拖出三个箱子。其中两个浮灰厚重,一个似是常常开启。兴许是过季的衣物。
  他打开箱子。
  一滴眼泪砸在木板上。
  尘土消澈,往昔洇现。
  满箱忘崽崽。
  他红着眼睛撬开第二个箱子、第三个箱子。全都是。三大箱忘崽崽。
  李忘生把每个娃娃抚过一遍。粗糙的没有几个,统统压在最后一箱底下。谢云流那么聪明的人,上手什么都快。精致的娃娃缝了两箱半,才肯挑出一个给他,送的时候还说做得不是特别满意,说若他觉得难看便拿回去拆了。
  他却转手把娃娃给了风儿——他把谢云流两箱半的情意拱手送走。无意中,他曾如此伤过谢云流多少回?
  谢云流的质问在他脑中回放。
  “你应该问问你自己!你做了什么!”
  他掐紧手中痴乐呆笑的娃娃。凭什么我在哭,你在笑。你笑什么,笑谢云流喜欢你吗?他是傻子才喜欢你。你比他更傻,他那么喜欢你,你都留不住他。师长之命、总角之情、两心相悦,一手好牌让你打得稀烂。
  李忘生一拳一拳捣在棉布娃娃的笑脸上。李忘生,李忘生,李忘生,你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娃娃的脸被他锤出皱褶,又被他仔细抚平。他擦干眼泪,把娃娃端端正正尽数码回箱里。合盖前想了想,摸出一个抱在怀里。
  他抱着娃娃继续翻寻。
  他知道剑气厅中有不少抽屉暗格,搁些不愿让洛风看见的东西。倒不是什么禁忌物什,多半是谢云流平日在山下瞧见弄来,不出旬月就跑到太极殿里的小玩意儿。防着洛风,纯怕小孩口无遮拦,通风报信,拆破惊喜。
  若他不走,早晚要送我。现在我自己来取,怎能算冒犯。
  李忘生理直气壮地拉开下一个暗格。
  有东西。
  是一枚戒指。戒身篆刻四个小字:天涯此时。
  他攥得太紧,戒指的纹路硌得指腹生疼。谢云流。他在心中怨骂。你是不是有病,好端端的戒指,干嘛起这么个名字。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流云向天涯,孤心寄明月。
  屋里没有谢云流,画里没有谢云流,娃娃里也没有谢云流。每个李忘生都零落一人。他呆看那只被搂得皱皱巴巴的忘崽崽,仿佛看着自己的懵懂数年。
  黄粱一梦。
  李忘生抱着娃娃,把自己裹进大红被褥里。眼泪簌簌,沾湿枕头。
  他逼迫自己入睡,他宁愿沉溺在梦里。梦里谢云流黏黏腻腻糊在他身上,贴他耳畔吹一口热气,嗓音润沉地问他,几个时辰不见,想没想我?
  他不愿醒来,却终要醒来。
  祭天大典,文武教习,华山内外的担子从此落到他一个人身上。他没有时间沉溺旧梦。纯阳未稳,后辈尚小。他要成长,用最快的速度练出一副坚实的臂膀。他要把纯阳守好,护好——如他师兄会做到的那样。

  而今纯阳掌教与蒙面刀客两相对望,沉默无言。
  山海易跨,旧事难越。
  谢云流通身掩蔽,李忘生知他不愿以真实身份相见。既不愿坦诚相见,便无法谈当年之事。可不提当年之事,他们之间又有何话讲?问他这三十年过得可好?他自己都觉得讽刺。
  谢云流悄然归来,他想说什么?他想做什么?李忘生不知道。他只能静静等待。他们的关系从来是谢云流主导。小时候谢云流赶他走,少年时谢云流撩拨他;谢云流说要他做心之归处,他答应了,谢云流却远去经年不复返。
  如今谢云流等候在此,等什么?这剑帖本该属于他,这纯阳掌教的位置本该属于他,就连李忘生这个人……
  又有什么不能给他。
  李忘生从怀中摸出剑帖,递上前去。

  谢云流盯着那只伸来的手。
  令狐不灭暴死多日,是纯阳宫的消息太慢,还是李忘生的脑子太傻?见他这身黑衣打扮,岂会不知他已经杀了那蠢货、拿了剑帖?现在假惺惺地再递他一份,什么意思?真当他谢云流千里迢迢跑到华山就为了抢张剑帖? 旧账累累,用张最轻最末的剑帖就想打发他走?
  好啊,李忘生。谢云流想。你当真与我无话可说。看来当年的事情你一个字不打算解释——莫非你真的无可辩驳?
  他不动,那只手也不动。
  风声瑟瑟。
  他终于接过剑帖。
  李忘生,你不愿说,那便不说了。我不知道你的沉默背后又是什么阴谋。我没那么多心机与你较量,我只知道,我不该再信你——我该杀了你。
  我曾在你面前放下身段、抛弃骄傲,剖开胸膛把跳动的心脏双手奉上。我曾想,若你不喜欢,我就收回来挖个坑埋进土里,当它从未存在过。
  可你笑着接过去,又一剑扎透彻。
  我被你骗得一无所有,满手染血。
  但我杀不了你。
  那颗血淋淋的心,仍在绝望地鼓动。它还能感受到疼痛:你的瘦削、你的白发、你冻得通红的手。
  我年少时的爱人已不再年少。
  可我依然爱他。

  华山晴空下,谢云流眼前飘落一片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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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自然小飞蛾 | 2024-10-10 12:28:46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四)

  “师父,开门,是我,风儿。”
  谢云流不想动。他现在瞧见洛风恨不得绕着走。不知道李忘生给洛风喂了什么迷魂汤药,自打他在日轮山城逮到谢云流便成日追在屁股后面缠问:师父,你什么时候回去见师叔?
  回什么回,见什么见。你师父我回过也见过,叫李忘生在冰天雪地里干晾半晌,拿张多余的剑贴便草草打发。洛风口中对他牵肠挂肚三十年的人,分明丝毫不愿与他废话。
  不屑赏他一句解释。
  他曾反复回想景龙四年的雪夜,回想与李忘生经年相处的朝朝暮暮,无论如何想不通,李忘生究竟为何暗算于他。自己明明给他机会推拒,他何苦费心排演一出大戏,逼他冒死远走?他想到的唯一可能,是李忘生贪图恩师道统。李忘生入门盖因仰慕吕纯阳学识广博、道法精深,但他岁岁年年见自己在三清殿忙得焦头烂额,岂能不知那掌教位置并无半分趣味,倒或许教俗尘杂务耽误了修身悟道。
  他也曾怀疑,自己是否误会了师弟。彼时惊怒之下未曾细想,后来静心推敲,总觉逻辑磕绊、情理不通。他问过李重茂,密信确是中宗旧臣寄去,内容与其所述一致,且信件并无拆看痕迹。他回中原后前往长安找过苏鱼里,苏鱼里说当年是他情急之下上山去寻李忘生,观其忧惧惊惶绝非刻意伪装。苏鱼里甚至破口大骂,说谢云流你居然怀疑那块实心木头,说你该动脑子的时候不动脑子,不该动脑子的时候瞎动脑子。种种言语粗鄙,不堪回想。
  苏鱼里还说,当年祭天大典后,吕师随太子入宫密谈三日,纯阳驻兵尽撤,平静得仿佛静虚子劫逃废帝之事从未发生,朝廷仍尊纯阳为国教。然而,此后吕师不是闭关就是云游,再少于江湖之上显露踪影,遑论现身庙堂之中。长安传言,彼时定是吕师搭尽脸面、费尽口舌,才将纯阳从谢云流闯的大祸中保全下来。如此想来,师弟口中冒险之法、师父说的有人承担,或许并非指他谢云流。
  是夜,李忘生自三清殿飞奔下山时,李隆基尚未露面,谢云流仍在殿后躲匿。后来李忘生藏伏半山将他拦下,或许压根不知他已与纯阳划清界限,而是真的傻傻试图将他护在华山。他记得那夜李忘生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我知道我留不住你。”山风呼啸中,震耳欲聋。
  是故海边挥刀三十年,依然斩不断希冀。
  可当他终于回到华山,终于站到李忘生面前,满心期许却在缄口不言中僵硬封冻。李忘生的沉默锥心刺骨,使他悲哀地意识到,自己辗转反侧、揪心挠肺的渴念,大概仍是痴情错付、自讨苦吃。
  他何必再去犯贱?
  徒增笑话。

  但洛风毕竟由倔驴师父和木头师叔合手带大,绝不罢休是他人生信条的默认设置,轴劲十足是他修身炼性的基本素养。青出于蓝,他的执着让他跑去扬州,让他守住静虚,让他穷追不舍把谢云流逼得躲无可躲。
  洛风摇拽他胳膊苦苦哀求的第不知道多少次,谢云流终于败下阵来。
  “好好好,”他试图把自己的胳膊从洛风手中抽出,“见,我见他还不行吗。”
  亏欠徒弟这么多年,合该做师父的咬牙委屈自己满足他一腔执愿。
  洛风牢牢抓紧不撒手,“师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答应风儿,可不许反悔。”
  “我现在就给他写信,约时间、约地点,行吧?可以吧?满意否?能不能放开为师?”
  洛风不动。
  “你要押着我写完不成?”
  洛风悻悻松手。“师父,一晃你回到中原六七年,整天东窜西跑,徒儿追你都追了好久。眼看你丝毫不打算跟师叔把事说明白,徒儿打心眼里替你俩着急。”
  谢云流恨不得提溜洛风的耳朵。“你也知道是替人着急?他不急,我急什么?我不急,你急什么?你到底哪边的?李忘生带了你三十多年,我这个远在天边的师父是不是早就比不上近在眼前的师叔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成天往纯阳寄信,”谢云流冲他胸口指指点点,“你小子要当间谍也得给我当双面间谍,凭什么我一举一动他李忘生一清二楚,他背地里鼓捣什么我一概不知?”
  “师叔何曾在背地里鼓捣什么……”洛风小声嘟囔,见谢云流脸色黑沉,立马打住。“好好好,我闭嘴。”说八百遍你也不肯信。洛风腹诽。“师父你快去写信吧,我鸽子都回来好几天了,就等你落墨呢。”
  谢云流翻着白眼走了。

  第二天,谢云流把纸条对折递给洛风。走出去没有三丈远,便听洛风脚步急促地追上来。谢云流额角突突直跳。
  “又怎么了?”
  “师父,就一张条子啊?”
  谢云流回头,“约个时间地点而已,何必长篇大论?显你那小鸽子多能耐似的。”
  洛风捏着纸条不甘心,“师父,你以前多能拽词一人啊,蛮夷之地待三十年回来怎么……”
  谢云流怒目而视。“说,继续说,蛮夷之地待三十年回来怎么的,我也成文盲了?”
  “徒儿不敢。”洛风连忙拱手,“只是师父与师叔经年未见,上回见面亦只字未语,当真……无话可讲吗?徒儿觉得,写在纸上总比当面张口容易得多。鸽子带不了,徒儿便亲自去送!师父尽管写,写完我坐船骑马大轻功,揣着捧着送到掌门师叔手上!”
  好好个孩子,怎么让李忘生带得这么呆笨。“你既要我约他相见,又要我与他信中说明,你小子到底想怎么样?为师与那厮见是不见?”他把纸条从洛风手中抽出,板起脸,“就这一张条,爱寄不寄,不寄撕毁。”
  “别别别,”洛风把那张薄纸宝贝似的从谢云流手里接回来,“寄,马上寄。师父你忙,徒儿告退。”

  李忘生盯着窄窄纸条发愣。
  条上拢共两行字,一行日期,一行地点。没有委婉的措辞,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见信如晤,没有祝君安好;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写字条的人笃定不必与他客气,笃定无需虚情假意,笃定他知晓自己是谁。自作主张定下安排,丝毫没有与人商量的意思。
  他轻抚龙飞凤舞的熟悉字迹。
  师兄啊,你还是这般率性。
  再是率性……李忘生兀自发笑。再是率性,也禁不住风儿胡搅蛮缠、软磨硬泡。洛风在弟子面前是稳重可靠的纯阳大师兄,回到师长跟前,仍是同博玉偷吃完糖葫芦再央求好师叔和林语元高抬贵手的幼稚鬼。也许是自己年纪大了,看谁都是长不大的少年,明知岁月如梭,年华不驻,洛风在他眼里依然……
  肖似旧人。

  名剑大会后,谢云流重回中原力挫群雄夺得残雪之事一夕传遍江湖。既亮出身份,便有踪迹可寻。苏鱼里传书李忘生,说谢云流现身长安与他长谈。洛风闻讯当场冲回房中打点行囊,直接背着包裹跑进太极殿向李忘生辞行。快四十岁的人,却与十岁奔向扬州时全无区别。
  “师叔!”洛风瞳眸闪亮,“你等着,风儿此去一定把师父给你找回来!”
  李忘生看他满额薄汗,失笑道,“你果然半刻按捺不住。找便找,怎么还要打我的旗号?”
  洛风振振有词,“去找你的人,当然打你的旗号。”他见李忘生瞠目结舌,心中暗喜,乘胜追击。“师父和师叔的事乃是师祖金口玉言,不得违背。从前师父不听师祖的话,如今师祖飞升,师叔也不听师祖他老人家的话了?”
  这跟听不听话有什么关系!胡说八道起来真与他师父一样气人。庙堂、江湖、门内,说是“再无干系”,彼时远走东瀛便罢,此时再现中原,谢云流三个字毫无疑问会对纯阳生出诸多牵扯,稍有不慎又将引出祸乱。
  李忘生定神静气,柔声规劝,“风儿,你师父已与纯阳断绝关系,朝廷对他的态度尚不明朗,纯阳作为国教不宜公开……”
  “师叔,”洛风狡黠地凑上前,“放心,你的旗号,只在你的人面前打。”
  李忘生叫他说得面皮发烫,满嘴大道理卡在唇边说不出口。“去去去。”他挥手把洛风往门外赶,顺嘴喋喋嘱咐:“在外谨慎,多留心眼,记得定时报平安。”
  “知道啦!哪回出门不是这些话。小时候疯那一回,念叨几十年还不算完。”洛风走出去几步,又回头朝李忘生坏笑,“师叔,今日怎么不嘱咐我早去早回了?”
  李忘生气得头昏,“不爱回别回,随你师父惯会……”
  他骤然止住。
  “师叔!”洛风扑回他桌前,“回回回,风儿肯定回,找不找得到都回!我立字据!我发誓!”
  李忘生叹了口气,把他急得滑下肩膀的包袱拎上去,缓声道:“师叔信你。”
  他语调平稳,神情淡然,洛风心里却忐忑起来。“师叔……信师父会回来吗?”
  李忘生沉默不语。
  师叔想信,可师叔不敢信。痴想落空摔得太痛,无尽等待太过漫长。他不敢把心火烧的得太旺,只守星芒跃动,能否熬到妄念成真?
  洛风神采黯黯地直起身子,背好包袱,步履沉重地朝门外转身。“师叔,你……照顾好自己。少修仙,多睡觉,别我还没回来你就得道飞……”
  “风儿。”
  洛风顿住脚步。
  “师叔信你。你相信,师叔就相信。”
  “师叔!”洛风瞬间来劲,雀跃回头,“得令!你安心等我的好消息!回来咱办风风光光的合籍大典!”

  还合籍大典呢。
  李忘生从回忆中抽脱。
  看看你师父选的好地方。孤悬海外,势力交错,寇岛的确天高皇帝远,朝廷鞭长莫及,然而纯阳毕竟在长安侧近。禁军围山的场景仍历历在目,如今没有师父挡护,假如旧事重演,后果不堪设想。
  可他三十六年等来的机会,如何忍心舍弃。三十六年未见谢云流的容颜,三十六年未听谢云流的声音,沉寂三十六年的私心喧嚣挣动,不允许他置之不顾。风儿磐石之心争来的转机,不能教他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从十七岁起竭力褪去稚嫩青涩,正为避免来日重蹈覆辙。他是纯阳的主心骨,须先稳住自己的心。景龙四年的残局摆在他面前,他要试天意,博人算,他要教星辰折返,让流云归乡。
  李忘生起身走向镇岳宫,衣袍勾金缀银,飘卷垂荡。
  国教掌门携天下三智,何惧入局一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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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自然小飞蛾 | 2024-10-10 12:29:09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五)

  洛风从芦苇荡里探出脑袋,运内力以气声喊话:“博玉!这边!”
  上官博玉从船上下来,扁叶小舟卸去荷重,在水上晃得厉害。他闪身猫到厚密芦苇后,与洛风碰头。“风儿,岛上流寇已由卓师弟率弟子悉数扫灭,未留活口。刀宗弟子呢,你安顿好了?”
  “师父没带刀宗弟子上岛。人越多,乱子越多。刀宗弟子不尽是中原人士,掌门师叔身份敏感,能避讳尽量避讳。我师弟带他们在侧岛望风,以防不测。”
  “师弟?静虚的师弟?”
  “不是。”洛风摆摆手,“刀宗的师弟。浪三归,苏叔一手提携,又向师父举荐的。苏叔你记得吗?长安双合镖局总镖头苏鱼里,以前走镖老给咱俩捎好吃的,我前几年还从假冒我师父的倭人手下救过他一命。”
  博玉哦了一声,有点印象。“靠得住就行。掌门师兄和于师妹已登渡船,算来明日便可到达,正掐准日子赴大师兄的约。唉,”博玉叹气,“我心里总不踏实,但愿别出岔子。”
  “我亲爱的博玉师叔,你这爱操闲心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整天想些没用的。照我看,搞不好等我师父跟二师叔合籍,你跟语元师妹还八字没一撇呢!”洛风拿手背拍拍他的肚子,“到时候别怪我笑话你。”
  “你!”博玉涨个大红脸指他鼻子,“有本事你先跟万花那小子处来看看!”
  “哼,掌门师叔此番邀了裴大夫来哦,回头你可别眼红。”洛风按下他的手。“好啦。岛上我巡过,凤鸣师叔又带人巡过。你不放心,你再去巡一遍?”
  博玉甩袖,“我才不去。掌门师兄让我盯住卓师弟的急性子,跟你通个气我还得赶回去。”他站在原地想了想,忍不住嘱咐道:“你也小心大师兄的暴脾气。得亏掌门师兄没带祁师弟来,否则我真怕他俩呛起来。”
  “得,你快别念叨了。”洛风把博玉往芦苇外头推,“博玉师叔,慢走不送。”

  李忘生立于船头,于睿在他身后驻足。
  “掌门师兄,还有半个时辰便可抵岸,不必心焦。”
  李忘生听出她话中揶揄,偏头道:“你怎也同风儿一般,成日想些有的没的。”
  于睿低头浅笑。“凌晨夜凉,海风潮冷,师兄还是回舱为好,莫着了风寒。若是白日相见,掌门师兄头痛咽痒,大师兄恐要骂我们照料不力。”她悠悠道,“大师兄武功出神入化、罕有敌手,他生起气来,我们怕是打不过他。”
  什么乱七八糟的。李忘生避重就轻,“吹吹海风,头脑清醒些。”
  于睿知他脸皮薄接不住调笑,便转回正题。“师兄,七秀坊、万花谷、少林寺、天策府四家代表皆已渡海,稍晚亦可登岛。”
  李忘生点头。
  “人事已尽,端看天意。”于睿望向海涛尽处的岛影,“比起忧心会谈,我更好奇让师兄魂牵梦萦许多年的人物究竟是何等风姿。”
  师妹怎么绕过一圈又转回来。
  “师兄从前是怎么说的?聪慧过人、器宇不凡、风度翩翩、仪表堂堂,”她手中拂尘一扫,“惊才绝世!”
  李忘生耳根红透,“师妹……”
  于睿巧笑嫣然,“道法自然,人之常情。师兄,我同博玉师兄和洛风师侄,可都翘首以盼,想吃喜糖、喝喜酒呢。”
  “他们俩好歹见过你大师兄,”李忘生奇道,“你连人都没见过,便急着把你师兄我卖了?”
  “掌门师兄,你没反驳大师兄生气、没反驳你魂牵梦萦、也没反驳我们喝喜酒。”于睿眉目盈盈。李忘生无奈瞥她,她笑着去挽他的肘弯。“师兄,你说大师兄是天下第一,只要他愿意,天底下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做不了的事。大师兄回到中原,先是问鼎名剑大会夺得残雪,再从东海到西域将武林战遍。你说,他还有什么想做的事?”
  李忘生不语。他想做什么……我何曾猜得出。
  “他不想见你便不会约你。”于睿言之凿凿,“他约你来,定是有话要讲。很重要的、必须当面才能讲的话。”她端详李忘生飞红的侧脸,“掌门师兄,你信不信他?若你信他,我信你便够。”
  我信他。
  他信不信我?
  李忘生举目望天。浓雾弥漫,星辰明晦。
  天意莫测。

  “掌门师兄!”刚登陆岸,卓凤鸣和上官博玉便匆匆迎来。李忘生见他二人神情严肃,心中一沉。
  “出什么事了?”
  “掌门师兄,四门派弟子跟倭寇打起来了!”

  刀宗的大师兄、纯阳的大师兄,很难评价哪边更难当。
  洛风左手止住拔剑将出的纯阳弟子,右手按下横刀欲露的刀宗弟子。“别动手 ,先把话说明白!谁给我讲讲怎么回事?”
  “我给你讲!”
  洛风诧异回头——竟是祁进!博玉不是说掌门师叔把他留在纯阳了吗?他怎敢违抗掌门钧令擅自下山!
  “祁进师叔,”洛风草草行礼,“掌门师叔命你镇守华山,你为何前来寇岛?”
  “你还有脸问?”祁进厉声道,“掌门师兄和于睿师姐下山两日我就收到密信,说谢云流携东洋武士意欲暗害掌教师兄于东海之上,其他各派前辈亦身处危险之中。事态紧急,我携冲虚精锐星夜兼程,堪堪赶在今日驶近寇岛。不料,尚未登岛,我们的船就被东瀛装束之人袭击。我抓来俘虏审问,照他所指方向追查,”祁进抬手一指,“遇到的正是你身后众人!”
  洛风转向刀宗弟子,“谁叫你们登岛的?浪三归呢?我不是再三强调,除了师父和我,谁令你们都不许动吗!”
  刀宗弟子嗫喏道,“我们依令守在侧岛,眼见昨夜今晨有十数条船靠岸,有的来自倭国,有的来自中原。粗略计数,岛上足有百十号人,与此前估计大相径庭。我们实在担心宗主和大师兄的安危,浪刀主便准我们悄悄上岸探个究竟,哪成想……”
  “五师叔,”洛风不及听完便回身面对祁进,神情恳切,“这其中定有误会。我与师父独自登岛,绝没有所谓暗害掌门师叔的谋算。此处寥寥数名刀宗弟子,断不算能构成威胁。此前六师叔在岛上多番巡查,亦未发现倭人踪迹。五师叔,我即刻带你去找三师叔和六师叔问个明白!”
  祁进冷冷挥手,示意冲虚弟子收剑。“带路。”

  待李忘生赶至遗迹门口,场面早已陷入混乱。他与四大门派代表会合,五家凑在一处,大致理清来龙去脉。
  纯阳请柬送达不过两日,四家又收到另一封密信,内容相同,均言谢云流有埋伏加害之意。第四次名剑大会后,“东瀛剑魔”及其门下刀客屠戮中原各派弟子的传闻屡见不鲜。各派虽相信李忘生为人清正,却不得不提防谢云流突施冷箭。
  是故,四家皆派弟子先行登岛查探,未及抵岸便遭东瀛武士偷袭,各有伤亡。起初交手的只有东瀛人,可后来又冒出个别与东瀛武士、四家弟子装扮均不相同的持刀之人。有些中原弟子见他们与东瀛人皆使长刀,便将二者归为同伙,不由分说、照面即战,以至如今的混乱局面。
  李忘生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人算终不及天算。他能安排卓凤鸣和博玉按住纯阳弟子,能提醒洛风约束刀宗弟子,能邀来四家人士为纯阳内外清白作证,却无论如何防不住小人作梗、奸贼作祟。
  事态已经超脱他的控制。算盘打得清楚,现实一锅乱粥。
  李忘生揉揉太阳穴,飞快在脑中整理对策。“博玉、凤鸣,你二人即刻遣纯阳弟子支援其他四家弟子,一助他们击退倭寇,二防伤及刀宗弟子。切记,莫让纯阳弟子与刀宗弟子再起争执。速去速回。”上官博玉和卓凤鸣领命离去,李忘生抬头转向四家代表。“澄如大师、冷将军、裴先生、萧夫人,各位请即刻随贫道和师妹进入遗迹之中,与我师兄讲个清楚。”
  四人交换眼神,冷天锋缓缓开口:“李掌门,恐怕……为时已晚。”
  “此言何意?”
  “四家门下弟子与刀宗弟子交手后,双方各有不逊之言。有人猜得谢云流藏身遗迹之中,纠集二十余名各门精锐,已然入内。”
  李忘生的心沉到海底。年轻弟子血气方刚,冲动起来只讲情绪不讲道理。他那师兄年少时就没几分耐性,逃亡路上想必又与中原武林生出诸多过节。现下平白遭此围斥,恰如当年之事重演,怎可能吞声忍让。可叹他与师妹百般思量、千番考虑,终是徒劳。
  “如此,我等更需尽快出面,防止事态继续恶化。”李忘生正欲走入遗迹,却听身后疾呼。
  “掌门师兄!”
  李忘生已被种种意外砸得麻木。他转身回望,果然是祁进。看来第二封密信不光送往了四大门派,趁他走后,也送向了纯阳。瞥见洛风急急跟在祁进身后,李忘生心中顿时明白七八分。他竭力避免的状况还是出现了——纯阳与刀宗已起冲突。
  不待祁进和洛风开口,李忘生先行喝住二人的势头。“风儿,你为何不在遗迹之中守着你师父,致使他独对险境?祁师弟,你为何不在华山之上守好纯阳宫,致使门中空虚无人?”
  祁进上前辩白:“掌门师兄,纯阳尚有各脉精英弟子镇守,我走之前已将山中防务安排妥当。我此番抗命下山,是因为……”
  “因为有人传信说大师兄要加害于我,加害于四大门派,对吗?”
  祁进一愣,“正是。”
  言语之间,上官博玉和卓凤鸣也回到此处,张钧、萧孟亦跟在二人身后。
  李忘生见状,只得摇头。“罢了。既已至此,便一同进去吧。大师兄的事,毕竟早晚要与纯阳上下说个清楚。”

  李忘生踏进洞内,一道剑气扑面袭来。他挥气格挡,只听岩洞中央响起怒喝。
  “就凭这几人便能奈何谢某?李忘生,这是我留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等来的却还是江湖各派的杀手!数年不见,中原武林还是靠着人多势众。小辈,让我看看你们的本事!”
  剑势已起。
  千钧一发之际,李忘生无暇多想。“师兄!莫要再犯大错!”
  谢云流闻声止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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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自然小飞蛾 | 2024-10-10 12:29:34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六)

  那片雪花又在他眼前飘落。
  谢云流看向李忘生,和他身后的一大群人。
  李忘生。谢云流心中默念。你来得好是时候。当年埋伏半山腰把我堵在追兵近前,现在从洞口冒出救下中原弟子。不愧是江湖口耳相传的正道砥柱,次次现身紧要关头。只是为何……紧要关头,你总是站在我的对面?
  三十六年,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莫要再犯大错。”
  呵。我怎么忘了,你一向把所有人所有事排在我谢云流前头。你不问是非、不问缘由,启口便责斥于我。不错,他讽刺地想,是我东瀛剑魔仗势欺人,莫说他们二十五人围攻我,哪怕五十人、一百人围攻我,但我凡反击威胁到那群小崽子,在你正道清流李忘生眼中就是我的过错。
  你才不在乎伤不伤我。
  我算什么东西,我能拿你怎么样,被你卖了我还忍不住替你开脱。
  洛风说,你执掌纯阳必须考虑国教的立场,私下前往寇岛这般敏感地带恐引起非议,不得已才邀请中原四门派德高望重之人同行见证。好,有理,我无可反驳。我甚至配合你的安排,把刀宗弟子统统留在侧岛,免生误会。我知道纯阳派人把岛上余寇扫了个干净,其中亦有一刀流子弟。我知道洛风跟博玉碰过头,我知道事态越来越像别有用心之人暗示的那样——或许你们卧底反间里应外合要捉拿我。
  无妨,我不在乎。
  我决定见你,便不会反悔。我就要毫不设防、单刀赴会,让你看清我一身坦荡、问心无愧。风言风语不足为信,我不见黄河绝不死心。
  谢云流之所以答应见李忘生,当然不是因为洛风围追堵截把他烦没了脾气。东瀛之时被那帮烦人的家伙在耳边嗡嗡了三十年,他不愿做的事情,谁也逼不了他。而他想做什么事情,纵是十头牛也拽不回头。他此回中原,一是为挑战江湖群雄,以证武学大道;二是为见李忘生,将当年之事问个清楚。
  名剑大会前,他返回华山并非为取李忘生手中剑帖。令狐不灭那份足以让他入场,他也不惧在擂台之上遇到李忘生。相反,他正想领教传闻中纯阳掌门三重内景经究竟功力几何。他打探过其他参会者的名号,泛泛之辈,拦不了他与李忘生巅峰相见。
  但在那之前,他必须抢先私下见他一面。名剑得主万人瞩目,风口浪尖态势莫测,不便说话。更重要的是,他不愿久别重逢又是刀剑相向。
  大会之前不便暴露身份,但他相信,哪怕剑招路数奇诡迥异,哪怕蒙面蔽身不露真容,李忘生定能一眼认出他来。一如当年长安城门。他忘不掉李忘生,他赌李忘生也把他刻在心里。
  他心存侥幸,倘若当年不过一场误会,三言两语消融开经年冰霜,他是否还能如十九岁时一般,大大方方地搂着师弟赴赏钱塘盛景、西湖初春?
  可惜,他只与那人共看了华山冬尾。
  其后几年,他四方挑战切磋,满处寻觅故人,又回头清理门户。他很忙。他如此骗自己,假装自己不是在同李忘生一样当缩头乌龟。是又如何?李忘生用沉默钝刀凌迟,他何苦要再伸出头去。
  他在硬壳里躲了好几年,直到洛风笃笃笃地敲上门来,不依不饶地把他往外提溜。
  洛风把李忘生吹得天花乱坠,说师叔对内春风习习、对外威仪飒飒,说师叔对风儿不吝教导、对静虚多有照拂,说师叔始终无法忘怀师父、岁岁盼望孤鸿归家。他说,徒儿此行遥远,师叔让我路上带点念想。谢云流看他在包裹里翻找一通,珍而重之地捧出一件宝贝。
  是个棉布娃娃。
  眉心一点红,眼大笑意浓。
  谢云流瞬间伸头咬钩。
  这一点都不丢人,他抢过洛风的娃娃想,不是自己禁不住诱惑,怪只怪李忘生太会钓。卑鄙小人!他恨恨地想,又骗我去给你送人头。他在心里痛骂自己,谢云流你怎么这么没出息,从小到大总吃他这套。他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但你记吃不记打,下回还敢颠颠往上凑。
  你就怕他不要你。你就没法放下他。
  于是谢云流跑到东海,冲李忘生扯扯饵钩。他以为李忘生钓他上岸是想把他捞回纯阳池子里重温旧情,不料……
  竟是要将他宰了炖汤。

  眸中风雪间,枪笔棍剑凛凛相向。
  “再犯大错?”谢云流冷笑,“敢问李掌门,谢某何错之有?”
  错在来此,错在信他,错在痴心不死。
  未及李忘生回话,一名蓝衣道子从李忘生身后站出来,手按剑柄,横眉冷目。“谢云流,休得依仗纯阳武学逞凶!”
  “你是何人,”谢云流侧眼斜睨,“此时没你说话的份。”
  “师父。”洛风赶忙窜到谢云流身前。张钧、萧孟随他过去,匆匆行礼,站到谢云流身后。洛风低声开口,试图缓和气氛。“掌门师叔邀中原四门派前辈共来,纯阳各位师叔也悉数到场,欲为当年之事做个见证。”
  洛风点出正题,洞口五门派趁机屏退自家弟子,此间剑拔弩张之势大为疏解。
  谢云流抬眸横扫,走向近前。眼中风雪更甚,他眯起眼睛打量李忘生。“纯阳宫五子齐至,看来今日你们是想凭纯阳剑阵留下谢某?”
  “师兄,”李忘生上前一步,“你离开华山多年,师父和我都时常思念于你。”
  花言巧语。思念于我?怕是恨不得食我肉、寝我皮。私下相见扭捏作态,众人面前振振有词,何时才是你的真实面貌?李忘生,你可有胆当着四门诸位把话挑明,你是愿我回山与你合籍归命,还是盼我早死让你彻底解脱?你究竟喜我还是恶我,谢某当真受够你口蜜腹剑、两面三刀。
  “李忘生,你当年便用这般不清不楚的话蛊惑师父,害得我出走华山,远遁东瀛。今日又将我藏身之地泄露他人,你可还有话说?”
  李忘生语气殷切,“师兄,当年我与师父密议之事,乃是为你找寻脱难之法,并非是要将你交给朝廷。你只听得片言只字,着实是误会了!这些年来我时常思量此事,”他低头垂目,“以至两鬓生霜。只盼有朝一日能与师兄说个分明。”李忘生叹了口气,“师父也为此难过得紧。”
  谢云流额角抽痛,胸中憋窒,脑中混沌。
  误会,不错。从小到大你叫我误会过多少事,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猜你心思猜了多少年,仍分不清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纵至两鬓生霜,我仍无法把你看个分明。
  谢云流耳中嗡鸣作响。
  ——师兄,那我便陪你扫上一夜。
  ——此等良辰佳节,当与倾心之人共度。
  ——愿如室壁,固连不离。
  ——师兄,我愿永与流云相伴。
  ——师兄给我的,哪有东西到人手里又要回去的道理?
  ——师兄待我这样好,我恨自己无以回报。
  ——师兄,我不会走的。
  你从来说得好听。
  我曾以为你心悦我。然后你转赠我的礼物,甩开我的手,躲避我的亲吻。
  你说你不会走。然后你放我一夜鸽子,再亲手提剑送我离开。
  当年旧事是我误会于你,此刻围堵又当作何解释?李忘生,你总是一脸无辜将我陷于死地。梦寐之辞偏偏说于魔魇之境,让我如何信你。
  虚实难辨,真幻不分。气海沸腾翻逆,谢云流闭上眼睛。他的心跳疾如擂鼓,血脉贲张,灼然热意直冲颅顶,睁开眼睛却是大雪纷飞,满目白茫。
  “休得巧言。”他想让面前的李忘生闭嘴,更想让脑海中的李忘生闭嘴。“谢某观你此次行事,便知当年奸猾。可叹同门数载,却换了背后一刀。谢某不怪师父,这仇恨却要着落在你的身上!”
  “师父!”洛风在他面前急得快跳脚,“好不容易见面,你倒是耐心听掌门师叔说个明白!”
  “大师兄,”于睿开口温缓,“掌门师兄德高望重,当年之事或许确有误会。”
  聒噪。
  “此乃我与李忘生之事,他人莫要多言。”
  “谢云流!”祁进喝道,“你叛出师门,胆敢向恩师出手,已是犯下滔天之罪!今日见到本门掌门,仍毫无悔改之心。祁进虽是入门在后,却早容不得你这忤逆之人!”
  谢云流目色赤红,“哪里钻出来的狗腿子,也敢在谢某面前大言?”
  不妙!
  李忘生立时察觉谢云流眸中凶光。当年洛风从扬州回来,便说谢云流双目泛红。当时只以为师兄转战不休、悲苦疲惫;此时再想,怕是早已心魔深种。
  未及李忘生思毕,祁进已然拔剑出鞘,“便让你尝尝祁进之剑利否!”
  “且慢!”
  “师父——”
  谢云流抱住洛风,跪倒在地。

  景云三年,扬州码头。
  他实在没有力气再战。逃亡两年,血路千里,不知折断多少刀剑,不知取过多少性命。肉体、精神,便是铁打的人也濒临极限。
  他拄剑抬头,从追杀者中辨出几张熟悉面孔。似曾与他们长安把酒,或是洛阳对酌。记不得了,无所谓了。这些背叛算得上什么?司空见惯。连同门八年的师弟都能对他扬起长剑,区区杂碎何足挂齿。
  他甚至提不起仇恨的力气。
  重茂已经登上渡船,脱离险境。而今他谢云流叩绝师恩,孤家寡人,声名俱裂,举目皆敌。
  战死又如何?无人在意。
  他拔起残剑,斩断袖袍。中原江湖,谢某从此与你们……
  “师父——”
  他闻声回望。
  十岁的洛风奋力跑向码头岸边,踩进泥坑里摔了个大跟头,龇牙咧嘴爬不起来。
  “师父,师父你别走!求求你,别丢下风儿一个人。风儿相信你,风儿舍不得你,师父——”
  “风儿……”
  这世上竟还有人不要命地爱他。
  泪水模糊了视线。谢云流站直身体,挺起脊背。他要活着,他要好好活着,他要好好活着叫所谓名门正道看清:天下之道不囿凡俗之剑,他谢云流所将行的这条路,便是谢云流之道!
  他登上那艘前往东瀛的船。
  海风吹干眼眶,他最后回首遥望洛风——
  一片雪花飘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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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自然小飞蛾 | 2024-10-10 12:29:57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七)

  谢云流昏昏沉沉睁开眼睛,洛风连忙跳起来凑上去,一张大脸怼到面前惊得谢云流瞬间把眼闭了回去。
  “师父,师父你醒了没啊,师父——”
  “咳咳。”他费力清清嗓子,胸腹震动牵扯后背剧痛。他趴在床上,洛风歪着脑袋站在床边。他有气无力地抱怨道:“别瞪俩大眼珠子贴这么近,为师没被人劈死倒先被你吓死。”
  “师父,”洛风往后退了两步,可怜巴巴地蹲下,“分明是徒儿要被你吓死。你都昏迷三天了,再不醒,徒儿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低头嘟囔,“祁师叔出手如此狠辣,真要取人性命不成!”
  谢云流艰难地抬起手,照洛风脑门一戳。“小兔崽子,为师叫你说得跟草包似的。单凭祁进,使尽全力也难在谢某剑下走过三招。”
  “那你还让他伤成这样!”
  “谁让你小子不知道躲!剑气迎面,闪避不交、后跳不用、减伤也不开,李忘生在纯阳到底教了些什么?”谢云流气得咳嗽,咳得后背疼,疼得闭嘴不想说话。
  “我、我是笨蛋!”洛风赌气起身,给师父倒了杯热水又回到他床头。谢云流爬起来喝了两口,又倒头趴回去。洛风转身把杯子放回桌上,嘴里忍不住埋怨:“师父剑法卓绝,何不拔剑去挡!硬用肉身逞什么强!”
  谢云流一噎。
  他当时根本没动脑子——完全没脑子可动。幼时目睹满村被屠留下的痼疾并未随心智增长而痊愈,二十岁的背叛与追杀让他在尸山血海中走火入魔。从此,华山风雪变成他心中魇障。每当众叛亲离的苦楚涌入脑海,便有雪花在他眼前纷扬飘落。
  寇岛遗迹内旧事重演,他向李忘生寄去邀约,迎来的却是层层围困、杀声震天。那些中原弟子二话不说照面便攻,他无意对年轻小辈痛下死手,一再忍让,忍到李忘生走进洞中当头一句:莫要再犯大错。
  李忘生,我此生最大的错误就是相信你。南墙撞了多少次,我怎么就学不会回头。
  雪花又在他眼前飞舞。
  谢云流用力闭眼,头痛欲裂。顾不得背后伤口撕痛,他咬牙撑起身体,打坐调息。冷汗从额上淌下,他几乎压抑不住经脉中躁动的内力,急火攻心,猛地呛出一口血。
  “师父!”洛风在床边急得团团转,顾忌火上浇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在心里痛骂祁进八辈祖宗。见谢云流咳血,洛风吓得脸色煞白,夺门而出,边跑边喊:“裴大夫!裴大夫你快来看看!”
  谢云流抹去唇边血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心火险些又叫他激起来。傻徒弟喊什么喊,怕还有谁不知道谢云流被祁进一剑刺成重伤?嫌你师父老脸丢得不够彻底?
  气海平复,经脉渐稳,他缓缓睁开眼睛。
  那雪花竟然还在。
  他怔怔盯它翻飞半晌,直到洛风领着裴元风风火火闯进屋来。
  “裴大夫,我师父……”洛风刹住脚步,端详谢云流的神情。见他目光直愣,抬手在他眼前挥挥,“师父,你没事儿吧?”
  “裴大夫,”谢云流挽起衣袖伸出手,“有劳。”
  洛风心里咯噔一下。师父这人贯是倔犟逞强、讳疾忌医,此时主动让医者探脉,莫非……洛风努力维持面上镇定,实际底下方寸大乱。是他央求师父约师叔见面,是他没及时察觉情势变化,是他反应太慢不知躲闪让师父替他受了一剑。倘若师父此遭有个三长两短,洛风断然无法原谅自己。他撑住桌角站在远端,紧盯裴元搭在谢云流腕上的手。
  裴元静探片刻,面色逐渐凝重。他示意洛风取来纸笔,走到桌前蘸墨疾书:“前辈外伤未及脏腑,皮肉创口不足为忧,但内伤却是颇为棘手。祁真人剑气残息微弱,真正症结似是心火炎毒。医典记载,此症须以寒凉内劲克制,然而晚辈见识寡陋,并不知中原哪家门派有此类功法。此行携带的药材汤剂仅能暂时疏导经脉,根治之法还需前辈另行寻索。”
  “心火炎毒?裴大夫,你是说我师父有心魔?”
  裴元抬头看向谢云流。
  谢云流颔首,“多谢裴大夫。”
  裴元会意,写完方子便拱手行礼。“药方我已写好,待将所带药材配成方剂,再叫洛道长去取。晚辈退下,不打扰前辈歇息。”
  洛风送走裴元,急忙转回谢云流床前。“师父,你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事情为何只字不对徒儿提及?”
  “跟你说有什么用,你能治?”谢云流眯眼瞧他,“徒生纷扰。上善若水的李忘生就把你教成这样?”他朝洛风方才撑过的桌角扬扬下巴,“遇到点事情便满手冒汗?”
  洛风叫他说得跺脚,“师父你骂我就骂我,总拐带上师叔做什么!”
  谢云流瞪眼,“他把我害成这样,你倒还维护他?”
  “此事怎能全怪师叔!”
  谢云流昏迷的日子里,洛风找李忘生把寇岛之事来龙去脉问了个全。搞了半天,中原武林五大门派竟叫区区倭寇耍得晕头转向、青红不分。待四大门派各自领着弟子离去,李忘生也带人返回纯阳宫。祁进被李忘生罚上思过崖跪雪,浪三归被洛风赶去乱礁堆挥刀。
  “师叔本想带师父回纯阳,但裴大夫说,师父伤势不明,不宜转移颠簸。海岛物资匮乏,四大门派弟子诸多,无法久留。他们一走,若纯阳独滞东隅,师叔担心又会生出事端……”
  谢云流愕然,“所以他就拍拍屁股走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
  “这不还有我……和裴大夫吗。”
  谢云流气得吹胡子。
  方才那句“他把我害成这样”又在脑中转过一圈,洛风见谢云流脸色到底晴霁许多,福至心灵,乖巧贴到他身边坐下,“师父,你这心魔,是因为师叔?”
  谢云流梗着脖子,“不是。”
  洛风眨眨眼睛,“真不是?”
  这是幼时落下的病根——隐瞒部分事实算什么欺骗。谢云流扬声道:“我说了,不是。”
  “哎呀,师父,”洛风的脑门儿挨上他的肩膀,“你跟我还装什么劲,小时候帮你俩牵手约会的事儿我也没少干。那时候师叔面皮比纸薄,如今师父你架子比天高,我无所谓,你俩当面不好说的话,我可以跑腿两头传!”洛风冲谢云流的冷脸笑得阳光灿烂,“心病还须心药医,什么药材功法都是外物,关键要看……”他指指谢云流胸口,“师父心中郁结能否解通。”
  谢云流拍开他的手,“咱俩谁是师父?何时轮到你小子来教训我?”
  洛风蹦起来跳开三丈远,“趁你现在打不着我,徒儿非把这话说了不可。依我看,师父和师叔就是一对哑巴胆小鬼,谈个恋爱比师祖养的乌龟都急人!”
  谢云流抄起枕头朝洛风砸去。
  谁要和他谈恋爱。
  “收拾东西,随为师上昆仑。”

  谢云流欲携刀宗弟子上昆仑的事被洛风火速通报李忘生。谢云流目睹他的鸽子扑棱棱飞走,扭头当没看到。
  寇岛之行已过半月有余,伤势和缓,头脑也冷静下来。说来可笑,他大费周章与李忘生约见,搅得事态纷乱、满城风雨,结果李忘生总共只与他讲了六七句话。好在,抛开那句惹人光火的“莫要再犯大错”,其余倒皆应他梦寐所求。
  思念、误会、时常思量、两鬓生霜。
  酸甜苦辣,瓶翻味乱。
  从前李忘生连手都不愿在人前牵,而今竟能面不改色当着外人坦言思念于他。经年不见,也算有些长进。
  昔日误会堆积、错解层叠,华山对面无言、寇岛相逢成恨,此上昆仑……可有破局之机?
  他回首眺望洛风的信鸽。
  李忘生,既然你想我想得白了头发,那我权且再信你一次。风儿这个大竹筒子给你漏了那么多豆子,我倒要看看,你能炒出什么花样。

  可他忘了,李忘生素来不擅庖厨。

  谢云流在营地帐篷里来回踱步,洛风右手覆在额头上挡住眼睛,“师父,你别转了。师叔真的动身来昆仑了,我写信给博玉师叔问过一遍,又写信给于睿师叔问过一遍,他真的半个月前就微服下山了。”
  “那他人呢?堂堂纯阳掌门,莫非迷路不成!”
  “师叔人在路途,昆仑信道稀少,如何联系得上。”
  谢云流忽然止住脚步。“你说,他会不会出事了?”
  “师父,”洛风捂脸叹气,“师叔内景经三重,山头那么大的镇山河能续一刻钟。荒郊野岭的,谁人伤得了他?”
  浪三归叼着根草杆咕哝:“万一有人暗算他呢?”
  洛风朝浪三归皱眉,“师弟!你别给我帮倒忙!”
  明明是你给自己给自己帮倒忙。浪三归心想。
  从前苏鱼里喝酒喝到兴头上,给他讲过纯阳静虚子和玉虚子的故事。讲他们天命良缘、吕师亲点;讲他们总角之情、两小无猜;讲他们一个是离谱蠢蛋,一个是榆木脑袋;讲他们甜甜腻腻看得人酸倒大牙,讲他们痴痴傻傻听得人着急上火;讲他们合籍吉日恰逢天家大典,讲他们猝然崩离经年山海相隔。
  苏鱼里问他:“故事听罢,有何感想?”
  浪三归答:“谢云流一人一剑转战千里,吕师首徒果然剑法卓绝。”
  苏鱼里举到嘴边的酒硬是入不了喉。
  他忆起当年。
  李重茂把茶馆说书复述得绘声绘色,讲得苏鱼里陪他慨叹唏嘘那剑客侠女联手击败魔头却依然分道扬镳的结局。谢云流敲着酒碗琢磨半天,蹦出来一句:“他那三脚猫剑法,活该被甩。”
  “三归啊,”苏鱼里拍拍他的肩膀,“有朝一日谢云流重回中原,我定然让他收你为徒。”
  浪三归咔嚓咔嚓嗑瓜子,“叔,这么带劲的故事,你以前怎么不讲?”
  “因为故事仍未尽。”
  “江湖故事千百本,荡气回肠还不够?”
  苏鱼里抬高酒碗一饮而空,“你叔我喜欢个圆满结局。”
  浪三归嚼嚼嘴里的草杆。苏叔,我感觉你蹲的大结局挺有盼头。
  相隔数十年又如何?李掌门仅仅三天没有音讯,谢宗主就急得冒火。洛风大师兄,师父要找,你便随他去找。找到拽去个没人的地方聊上一日,什么矛盾化解不开。你越阻拦,他越烦躁,刚拿寒冰诀压下去的心魔,折腾折腾搞不好又要发作。
  浪三归暗自叹气。大师兄,你还是当年非要在苏叔镖局跟李掌门睡一间房的你。缺根弦呐!
  “师父,”浪三归把草杆吐掉,“不如让大师兄去寻寻李掌门。”
  谢云流瞥他,“昆仑峰多路杂,从何寻起?”
  浪三归撇嘴,“那我跟他分头去找。只是万一被歹人抓了,师父千万记得有两个徒弟要捞。”
  谢云流烦得恨不得抓乱自己的头发。“行了,我自己去吧。”
  说罢,他立刻拔腿往外走。洛风守在门口一把扯住他,浪三归眼睁睁看他把谢云流从自己刚砌好的台阶上拽回来。“师父,你再等等,万一你前脚走出去,后脚师叔到了,你俩不又错过了?”
  浪三归气得恨不得嘣敲洛风的脑壳。大师兄,思虑周全细致体贴不要用在这种时候!
  正在此时,门外刀宗弟子来报。“宗主,方才收到一封信件。送信之人说,此信须交宗主亲启。”
  洛风掀开帘子取信入帐,示意那弟子离开。信封上书“谢云流亲启”,字迹僵硬古怪,不似中原人士所书。他将信件交予谢云流,疑道:“西陲之地,除却昆仑掌门,竟还有师父故交?”
  谢云流接过信,心中担忧更盛。他两下拆开信封,抖开信纸,面色骤变。洛风见状赶紧凑过去,低头一看,大骇惊呼:“师叔被人抓了?”
  浪三归浑身一激灵。方才他只是信口开河、胡言乱语,莫非李掌门还真让他乌鸦嘴说着了道?
  谢云流咬牙切齿地把信纸怼到洛风怀里,“这就是内景经三重?这就是山头那么大的镇山河?这就是荒郊野岭谁人伤得了他?李忘生三十多年练的哪门子剑,竟栽给我二十岁时的手下败将!”他手按刀柄大步流星,洛风刚想去追便被他反手按住。“李忘生尚教人擒了,你去岂不白送?好好给我待在这儿。刀宗营地有失,我拿你俩是问!”
  洛风知道师父脾气上来说话难听,嘴上越嫌弃、心里越关切,自不与他顶撞。师父并非轻敌之人,只身前去,必是胜券在握。他俯身拱手,“师父小心,徒儿遵命。等师父回来,徒儿煮师叔爱吃的生进二十四气馄饨给你们接风。”
  这倒是思虑周全细致体贴的好时候。浪三归托着下巴摸摸鼻子。
  谢云流负手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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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自然小飞蛾 | 2024-10-10 12:30:2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八)

  谢云流来到信上所说的荒山废殿,未走正门,而是跃上屋顶。当年长安人屠事件正是雌雄二蛛引毒物作怪,从前地面缠斗吃过苦头,此番隐遁房梁一为教其手段无从施展,二为瞰览全局伺机而动。
  他自二楼揭窗而入,悄声潜进一楼大殿。
  “……不知天高地厚,你们纯阳宫的人,便一个个皆如谢云流一般令人生厌!”
  啧,一进来就听到醉蛛老儿骂他。谢云流沿大梁矮身蹲行,欲至厅殿正中俯察下方情形。
  醉蛛嘴皮不休,狂言不止:“今日便要生擒谢云流,让他和你李忘生团聚!”
  谢云流差点笑出声。醉蛛老儿,你今日的确能让谢云流和李忘生团聚,然而被生擒的该当是你。他朝地面张望,只见李忘生端端正正在醉蛛面前闭目打坐,气定神闲,看似并无大碍。衣袍洁净,道冠整齐,不似激烈战斗过的模样。看来真叫浪三归那张臭嘴说中,李忘生八成遭了醉蛛老儿的暗算。
  果然木头!他居然怀疑李忘生有本事陷害他,这自己都被人算计至此的家伙,岂有心眼坑骗他人。
  “纯阳武学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如今你李忘生被我关在大殿之中,却也未见你有什么本事脱困!”
  师父他老人家都登仙了,换谁比也是一代不如一代。谢云流暗啐。纯阳武学虽非天下无敌,应对你这老怪却在反掌之间。他端详李忘生的脸色,人在打坐不假,但面颊苍白,周身气劲微弱,定是老毒物使什么卑鄙手段封住他的内功。
  “李忘生,我的孩儿们这几日都能吃到你这纯阳宫掌教的血肉,连我也跟着欢快不已。”
  又是邪蛊之术。昔日长安毒人惨状触目惊心,听李忘生遭那毒蛛摧残多日,衣下体肤不知何等情状,谢云流顿时心头火起。他手中刀刃锋芒正欲拨启,忽听李忘生开口。
  “妖邪之徒,若敢让我恢复七成功力,只怕你便再剩不下一只孩儿了。”
  倒从未听李忘生放过这般狠话。夺魂慑魄的威胁落在谢云流耳中,不合时宜地生出几分勾魂引魄的情味。他不禁挑起唇角,收势静息。殿中不见蜘蛛踪迹,亦未闻爬行响动,想来此时李忘生并未受那咬噬折磨。既然如此,他倒想听听李忘生还能说出什么有趣的话。他不在的时候,师弟还有多少别样面孔?
  醉蛛似乎不吃李忘生这一套。他哟吼吼地怪叫几声,“莫要吓我,我从小到老最怕人吓。从前我在五毒教之时,上代风蜈使者便这般吓我,被我喂了蜘蛛,”他到李忘生面前比比划划,“三个日夜方才死去。”
  “你残害同门,百死莫赎。”
  谢云流心头一震。残害同门……百死莫赎?看来当年之事的创伤不仅落在他一人心上,李忘生亦是追悔莫及。此番救下人来,定要将前尘往事与他说清道明。陈年刀剑在胸中搅动得太久,他太清楚那种血肉模糊的痛楚。心病难医,须得伤人祸首亲自拔除利刃,抚愈疮疴。
  他忽然忆起自己的心魔。倘若淋透一场华山暖雪,那片虚幻冰晶是否就不会再飘落?
  “残害同门?”醉蛛桀笑,“李忘生你却也不比我差吧。我正愁谢云流远在天边无法得报血仇,你便将他打成重伤给我赶上门来!你还来昆仑探病?哈哈哈,虚伪小人!莫不是如此将纯阳上下骗得五迷三道?当年长安谁不知纯阳谢云流有个属意合籍的师弟,请柬都发出去多少,一夜便成了废纸!你将内定掌教逼得远走东洋,使他与纯阳门下势同水火,却又有何道理教训于我?”
  谢云流在房梁上换了个姿势。醉蛛老儿酸言毒句揭他伤疤,让他恨不得一刀将其劈做两半。但他委实好奇李忘生能说出什么辩白,于是按兵不动。
  “云流师兄向来是我敬重之人。当年之事,也并非如你所言。这纯阳宫的掌教之位,若师兄愿意回山,我甘愿交还于他。”
  什么?
  谢云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敬重之人?李忘生你是不是被毒傻了,谁会把自己的恋爱对象形容为敬重之人?
  啧。谢云流在心里摇头。忘了,李忘生是自己的恋爱对象,自己却未必是李忘生的恋爱对象。谁说牵肠挂肚必是儿女情长?同门之谊也能生出经年怀想。合籍大典前夜李忘生从未赴约,说不定心里早就把他拒绝了。
  谢云流心里蚂蚁乱爬。
  当日寇岛,李忘生原话怎么说的?他说,师父和我都时常思念与你。他说,师父也为此难过得紧。李忘生说的大抵不是他自己,而是最初那个小家对谢云流的殷殷牵挂。一个师父、两个徒弟,八载共处,便是檐下燕雀也惹人盼归。
  或许李忘生真的不曾害他,这事儿从头到尾都是他的误会。难怪李忘生以前太极广场牵个手都扭捏半天,现在又当众把想念说得诚挚坦荡,脸不红、心不跳。他把人家当相好,人家拿他作师兄。清清白白,自然大大方方。
  是他谢云流想入非非,贪心不足。
  李忘生爱我。谢云流想。只是不以我爱他的方式爱我。
  他按在刀上的手变得犹豫。救人容易,可救下之后如何面对?
  他不知道。
  醉蛛的讥讽打断他的思绪。“中原人嘴里流着蜜糖,肚子里藏着刀尖。李忘生,你这个伪善之辈,若说邪毒却又比我可怕三分了。不过你这般哄骗于我,我却又要让孩儿们多咬你几口了。”
  你敢!谢云流心如乱麻,手却反射性扣住刀柄。
  “你便让这些蜘蛛咬我千口万口,我也只是这一句话而已。大道无穷,我直指本心!”
  谢云流握紧长刀,翻身跃下。
  直指本心。不错,管什么情情爱爱弯弯绕绕,爱人也好、道侣也罢,哪怕只是师兄弟,无论如何,谢云流总见不得那人受毒物折磨。
  “谢云流!”醉蛛兴奋大叫,“哈哈哈!你终于来了!听闻你上昆仑寻药,我便紧赶慢赶来到此处,恰遇这送上门的蠢笨羔羊,几枚瘴丸便轻松拿下!”他绕到李忘生背后尖声大笑,“倒省去我杀入刀宗营地的麻烦。长安血仇历历在目,谢云流,今日便教我试试你的刀法!”
  谢云流持刀斜睨,“雌雄双蛛俱在,尚可与我一战。雌蛛已做我剑下亡魂,你孤身一人,还敢在我面前逞强?”
  醉蛛哪里听得这般叫嚣。他棍杖捣地,召出大片蜘蛛簌簌围来。“孩儿们,闻见他身上的伤痂血气了吗?出来品尝盛宴吧,与我拿下这胡吹之人!”他狞笑着看向谢云流,“今日此地就是你们的坟墓,便让我为你们师兄弟二人送葬!”
  为我二人送葬?醉蛛老儿,你远远不配。
  “无谓的抵抗,受死吧!”谢云流抽刀出鞘,横斜一扫便将殿周毒物化作齑粉。刀尖疾转,正对醉蛛运气震击,醉蛛被他推出三尺,要穴尽封,动弹不得。
  “啊!我的孩儿!谢云流,我就是死也不会放过你的!”
  醉蛛仍在吱哇鬼叫,谢云流毫不理会。他收刀走到李忘生面前,蹲下身子,与他对视。李忘生比上次见面憔悴不少,眼底泛着乌色,想必近来日夜提防,未得安睡一个囫囵觉。谢云流不由自主地抬起手,却在掌心覆上他面颊之前回过神来,戛然止住。
  要以什么身份触碰他?
  他缓缓放下手。
  到头来,他与李忘生之间真正的天堑鸿沟不是风雪刀剑,而是欲壑难填。
  “忘生。”他心里别扭,不愿称他“师弟”,更不愿喊他冷冰冰的“李忘生”三个字。“这些日你受毒虫咬噬之苦,却仍坚称当年之事乃是我误会了你和师父,早就知晓我在一旁了吧。”
  “师兄。”李忘生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却避开他的问题。“你天赋超绝,性子却是偏激。从少年时恩师便告诫过你数次,直至如今这一点却是从未改变。”
  谢云流听得皱眉,心中酸涩旖旎霎时灭去大半。李忘生,我好心好意救你,你却对我阴阳怪气?你是嫌我蹲在房梁上磨蹭太久,还是当着外人拉不下脸硬找场子?
  他凝视对方的眼睛,品出些许嗔怪的意味。从前他得寸进尺地逗弄李忘生,那人被他惹急眼,便用这种眼神瞪他,瞪到他心烫嘴软、赔礼道歉。恍惚间,他还是那个蹬鼻子上脸的狡诈师兄,眼前还是那个拐着弯骂人的沉静师弟。
  他向来爱看李忘生耍性子,爱看他乱了方寸、失了矜持。如此,他便可放任心中渴欲自欺欺人:冷玉独入一怀热,凉月唯投只影暖。
  不知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于是他挑唇轻笑,煽风点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李忘生不接茬。他垂下眼睫,“师兄,你此番前来,却是为何?”
  为何?自然是为救你的小命。他心里想着,嘴上却说:“我来便来,走便走,或许是来看看你如何死去也是未必。”
  “师兄……”李忘生的嗓音犹如一声叹息。
  “哈哈哈!”醉蛛突然大笑,“笑天下可笑之事何其多,有仇报仇,有气出气,你们汉人便是这么多的臭规矩。谢云流,我本以为你要一刀砍了臭道士,不想这么多年的仇怨你也能一口气忍了,真当窝囊!”
  你懂什么,我在李忘生身上遭的窝囊事何其多,这才哪儿到哪儿。我送他的娃娃让他堂而皇之转送出去,我煞费苦心给他庆贺生辰让他嫌我浪费时间,我撒娇卖惨想亲他一口让他咕咚一把推开好几尺,甚至我说我最后一次原谅他都说了不知多少次,今日小事算得什么?不足挂齿。
  谢云流扫他一眼,“老蜘蛛,我之行止,不劳挂心。李忘生怎么死,还轮不到你做决定。”
  醉蛛眦目咆哮:“杀又不杀,姓谢的你却待如何!”
  谢云流从李忘生面前提刀起身,“我要如何,便如何!且先打发了你这个烦心的!”
  醉蛛见他抬刀,自知将死,更是高声叫骂:“谢云流你不杀仇人,死去也是个怨恨缠身的厉鬼!”
  “我之功过,谁能评说!”
  谢云流双手持刀,直劈斩落,锋锐刀气破空而去,将那醉蛛老儿裂做两半。好在血肉黏连,尸身整个倒下,场面还不算太骇人。
  兵不血刃。
  横刀归鞘,谢云流在醉蛛身上翻找一通,摸出几只药瓶。他回到李忘生身前,索性盘坐对面,把那几只药瓶一一举给他看。“何为毒药,何为解药,你可知晓?”
  李忘生从他手中拎出两个小瓶,拧开服下。
  “伤势如何?”
  “待毒性化散,应无大碍。”
  谢云流上手要掀他的衣袖,李忘生捂住挣开。“师兄,我说了,应无大碍。”
  谢云流蹙眉抬目,“你不愿让我看?”
  李忘生低头不接话。
  也对。谢云流心想。相见屡屡拔刀亮剑的我,能算你的什么人。
  “也罢,左右现在处理不了。先随我回营地吧。”
  “不必了。稍后毒性消退,忘生便动身返回纯阳。”
  “你……”谢云流双目圆睁,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你要回纯阳?你要……”他低头看看李忘生打坐的样子,“你要带着一身伤回纯阳?你花了半个月跑到这儿,连刀宗的门都没见到,便要回去?”心魔雪花又快飘出,谢云流满脑子胡思乱想,“你若怕我对你不利,又何必假惺惺地折腾一趟!”
  “我本就不是为看刀宗。”李忘生慢吞吞地说,“我只是担心师兄伤势。祁师弟一时冲动,出手不知轻重。那日我观师兄似有走火入魔之相,又听风儿说你昏迷多日,唯恐……”
  谢云流低声打断:“你是担心我出事,还是担心祁进惹上麻烦?”
  “见师兄从容无恙,忘生便放心了。”
  这话说与没说有何两样?
  “李忘生,”谢云流从牙缝里往外挤字,“让你把话说通彻真是比登天还难。硬也不吃,软也不吃,到底怎么样你才肯说句明白话?”
  李忘生迷茫地说:“忘生不知……哪句不明白?”
  谢云流受不了了。他猛地站起来,弯腰掐住李忘生的下巴逼他抬头。“不知道就算了,我也懒得说了。但你记住一点:今日昆仑是你不请自来,希望李掌门回去与中原各家说个清楚——不是我东瀛剑魔设伏害你。你要来昆仑看我,现在你看到了,我好得很,起码比你强得多。谢某不劳李掌门挂怀,李掌门若无他事,谢某先行告辞。”
  谢云流松开钳制,转身向外走。他走得很慢,没用蹑云,没用轻功,步伐都未迈得太大。他在门口略作停顿,身后殿内寂静无声。他的心下坠、下坠,快被这沉默窒息溺毙。
  他终于提起脚步运轻功离去。
  ——落荒而逃?
  ——分明是李忘生不留他。
  看似纯良忠厚,实则没心没肺。要走便走吧,枉对风儿煮的馄饨。

  谢云流的身影远去不见,李忘生终于泄出一声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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