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恭喜恭喜,尊夫人这是有孕了。” 老大夫的面容在烛光映照下朦胧失真,说出口的话却宛如平地一声雷,将谢云流硬控在原地呆滞许久,直到被塞了个药方在手,才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地看看他,又看看李忘生,再看看药方,双唇嗡动,却未成言。 忘生有孕了? 这、这……他结结巴巴追问道:“大、大夫,您确定吗?” 老大夫见多了这种傻爹,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打了个哈欠后挥挥手,“老夫行医问诊多年,怎么可能弄错?都两个多月了,得注意点,不能乱来以免动了胎气。”说完又想起一事,将药方一把扯回,嘟嘟囔囔,“我忘了,小六这会儿还没起床——算了,我老人家去给你抓药,等着!” 言罢老大夫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外衣,打着呵欠推门进了药房,留下师兄弟二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忘生!”没了外人,谢云流急忙回到李忘生面前,神色中带着几分忐忑与兴奋,“你听到大夫的话了吗?你有孕了,是我们的孩子!” 李忘生神色比他还茫然,眉头微蹙:“不可能啊!师兄,我,你知道我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谢云流安抚得着实有些敷衍,神色依旧兴奋,“两个月,算算时间,难道是我刚回来那次?不对,才过去月余,时间对不上。应该是万花谷那次?好像差不多……” “师兄!”李忘生急忙拉住他,“你、我、我怎么可能会有孕?我是师弟,不是师妹啊!” “但你那个法宝——我是说,那天我们试过,你分明可以完全拟化,说不定当真可以呢?” 李忘生顿时咬紧牙关。 他的确无法确定那法宝有没有这等功能,毕竟全然拟化时,他当真变作了女子模样。 可是、可是……这也未免太荒谬了! 这怎么可能呢? 见他神色殊无喜意,目光更是少见的惶然,谢云流终于从兴奋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忘形了。他拉起眼前人的手,借着烛火细细去看他面色,笑意微敛:“忘生,你、你不开心吗?” “……我不知道。”李忘生回握住他的手掌,双眸微垂,指尖轻颤,“法宝只是死物,我明明不是女儿身,如何、如何就……” 他将空着的另一只手按在小腹上,实在无法想象这里竟会孕育出另一条生命——虽然自小被迫扮作女子,但李忘生对自己的性别认知一直十分清晰,实在无法想象自己竟能以男子之身怀孕。 这实在是太挑战他的既往认知了! 他眉宇间的惶然太明显,隐隐透出的情绪亦毫无欢喜。谢云流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从狂喜中回过神来,迟疑看他:“你——” 这时药房门又被推开,老大夫从中走了出来,将一包扎好的药递给谢云流,“喏,拿好了!你夫人现下正是紧要的时候,千万不可轻忽,用药方法药笺上有,吃完后记得来复诊……” 他絮絮叨叨嘱咐了一通,见谢云流听得认真,满意地挥挥手将人赶出了门,“行了,早点回去吧!天还未亮,小老儿也要睡个回笼觉。” “好,多谢大夫。”谢云流千恩万谢,辞别老大夫后,便小心翼翼牵着李忘生的手走出了医馆。 此刻天仍未亮,星河倒悬,东方才隐隐可见熹微晨光。谢云流看了看天色,对李忘生道:“我们先去找个店打尖,待晚些再租辆马车回返?” 李忘生双唇轻抿,下意识按上小腹,神色纠结。 谢云流察言观色,知他仍有芥蒂,心中忐忑,咬牙道:“无论孩子是留是去,你身体总是最紧要的,大夫说你现在不宜多动,且先忍忍吧!” “师兄?!”李忘生霍地抬头看他,却撞入一双满含包容的眸中,一时怔然。 “这个孩子来得突兀,你无法接受实属正常。”谢云流温柔地凝望着眼前的恋人,抬手轻抚他略显散乱的鬓发,带着鲜明的怜惜与些许懊恼,“是我先前失态,不该罔顾你的心情喜形于色。忘生,我会开心是因为这是我们的孩子,是你为我孕育的孩子,而非孩子本身。我在意的始终是你,不是师妹,也不是师弟。” 方才听到李忘生震惊之下所说的话,谢云流忽然意识到,忘生似乎一直以为他爱的是师妹,而非师弟。 现在想来,此事很早以前就有预兆,早在李忘生隐藏性别时就多次强调过自己不会嫁人,甚至会因为自己表现出对“师妹”的喜爱而有意回避;后来性别暴露,也会着意在他面前隐藏女子相关种种,不愿全然变作女子模样;唯有那一夜,唯独那一夜,他变作女儿身求欢,却坚决不肯燃灯,为的也是化解他身上妖气,而非芥蒂全无…… “……”李忘生的呼吸倏然变得急促,一把攥住他的衣袖,双唇微颤,想要开口,眼眶却是一酸,泪水潸然落下。 师兄知道了,知道他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微妙心思了! 他的确隐隐担忧着师兄喜欢的究竟是哪一面的他,毕竟谢云流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一直都是“师妹”。他再如何着意回避,试图隐藏,当“师妹”出现在他面前时,仍能轻易跨过重重阻碍,夺得师兄关注。 李忘生知道不应该,可意识到这一点时,他还是难免心生酸涩,难以豁达。 可师兄如今却说,他爱的是李忘生,不是“师妹”。 “别哭啊!” 谢云流顿时慌了神,忙伸手拭去他眼角泪痕,“是我的错,从前不曾同你说清,才会让你胡思乱想。我想你嫁我为妻,是想与你相守到老;想与你生儿育女,是为百年相守,成家合籍——师兄喜欢的自始至终都是李忘生,和你的性别全不相干。若我是师姐,你是师弟,换我嫁你也是一样。” 他一边擦拭,一边语无伦次安抚心上人,结结巴巴说了片刻,灵机一动,“反正你我之事都不会隐瞒师父,等他出关后,我去禀告他老人家,让我嫁给你如何?” “你……” 李忘生心头正酸甜交织,听到这句神来之语不由失笑,抬手拉下他拭泪的手掌,哭笑不得:“师兄别胡说!我、我只是……一时没想开,道心不定,贻笑大方。” “多稀罕啊!我小神仙一样的师弟也有道心不定的时候!”见他笑了,谢云流顿时松了口气,将人揽入怀中,用唇轻轻蹭他鬓发,“道法自然,何拘男女?忘生,多信师兄一些,可好?” 李忘生静静靠在他温热而宽阔的怀抱中,周身俱被熟悉的气息包裹,怔怔片刻,才轻声应下:“师兄说得是。”顿了一顿,又低声道,“我没想过不要孩子。” “什么?”他声音太小,谢云流没能听清,将人放开些垂眸看他,就见李忘生玉面微红,薄唇轻咬,目光漂移不定: “既然、既然是师兄与我的孩子,我也……我也喜爱得紧——哎!”话音刚落,身体忽然一轻,却是谢云流一把将他抱起,纵身向城外而去! 他惊讶之下将人抱紧,忙道:“师兄,不是说晚些坐马车?” “等不及啦!”谢云流的声音中满是笑意,“我御剑带你回山!忘生,我迫不及待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给师父啦!”言罢出了城墙,便立刻招出佩剑,抱着李忘生向华山赶去。 周遭景物飞速后撤,李忘生却未察觉丝毫颠簸与劲风,便知是谢云流以内力将他护在其中,心底顿时暖融一片。他定了定神,抬眼看向面前人英俊的面容与飞扬的嘴角,眼中跟着流露出浓浓笑意: “可是师兄,带人御剑回华山,你的气海坚持得住吗?” 谢云流:“……” 他一个踉跄险些没能站稳,顿时恼羞成怒,低头在怀中人鼻尖上咬了一口:“小看我是吧?我行不行,你很快就知道了!” …… 事实证明,纯阳观大弟子的实力还是足够强的,一路御剑带着人回到观中,仍脸不红气不喘,显然远未到达极限。倒是李忘生面色仍旧苍白,神色有些恹恹,谢云流放心不下,回到太极厅将人放在榻上后,自己也跟着坐上去,盘膝运功助他调和内息。 说来也怪,两人内力交融后,腹痛的症状明显缓解,终于不再如之前那般难受。见状谢云流松了口气,收功后细细看他面色,略一沉吟,道: “忘生,等过两日你的状态缓解,我们去一趟万花谷吧?” 李忘生缓缓睁眼,神色了然:“师兄想请药王前辈看看?” “嗯。”谢云流长腿一伸蹬入靴中,边起身褪去外衫边道,“前辈知晓你的状况,又见多识广,医术精湛,请他看看你的情况,我才好放心。”末了向他伸手示意,略一犹豫,又道,“若这孩子你不想留,请他老人家出手也更稳妥。” 李忘生将脱下来的外衫递给他,闻言眉头微蹙:“我想留的!” 谢云流顿时松了口气,肩膀明显松懈下来,他将两人的外衫丢入衣篓,又打开衣柜挑选了两身干净的道袍:“那就更要去看看。无论留与不留,先确定你的身体状况再说其他。” 言罢他抱着两件干净的道袍回返,却见李忘生并未看他,而是垂头四处张望摸索,奇道:“怎么了?” “鳞片……不见了。”李忘生迟疑地四处摸索,他记得自己之前将那几片黑鳞收入怀中,怎地都找不到了? “或许是掉了吧!”谢云流并不在意,重新走回榻边,见他目光仍四处游移,放下道袍伸手将那张清俊的脸庞扳过来看自己,佯作吃醋,“那种东西有什么可留的?看我就好!” 李忘生顿时失笑:“师兄别胡闹!”顿了一顿,释然道,“也罢,许是回来的路上掉了。”本想留个纪念,但想到此物乃是师兄受苦的证据,便又不那么想留了。 “那就先这么定了。”谢云流倾身在他唇上吻了吻,才站起身看了眼窗外晨光,“早课我去就成,你先休息,如有不适便去寻我。” “好。”李忘生一瞬不瞬地看他三两下换好道袍,抬手盘髻,眸中不觉显出几分痴迷,只觉眼前人长身玉立,玉树临风,实在是好看得紧。 谢云流盘好道髻,还要嘱咐他几句,转头对上那双眼,顿时什么都忘了,忍不住又将人揽过来很是厮磨了一阵,才艰难站直身体,哑声道:“再这么看我,早课就全耽搁了!到时候我要告诉全纯阳的人,说你们小师兄不让我下床……” “师兄!”李忘生脸色通红,不敢看他,将人一推翻身躺倒,“你快去吧!我要睡了!” 谢云流喉间逸出低笑,不敢再闹他,抬手替榻上之人掖好被角,道了句“等我回来。”才贴心地拉下床幔转身出门,去训练观中弟子早课事宜。 却不知他离开不久,榻上之人便难耐地蜷成一团,有细微呻吟自帷幔后响起,渐渐竟带出些许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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