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碎,踏过江南初春湿润的官道,谢云流闭目靠在颠簸的马车壁板上,俊脸黑沉如黑云压城。
闭上双目后,余下感官变得格外敏锐:耳畔传来另一个人的呼吸,规律而绵长;鼻间一缕降真香,似有还无;近在咫尺的体温,隔着空气仍几欲灼人;还有那最难以忽视的、无处不在的神识,如细密蛛网般无声笼罩着这方狭小天地……谢云流烦躁地摩挲着掌下剑鞘,只觉心乱如麻,终是忍无可忍睁眼,就着帘隙微光直直盯住对面那人,恶声开口:
“看什么!”他声音沙哑,带着久未开口的粗粝和毫不掩饰的厌烦,“还有——收起你那无处不在的神识。李忘生,我不是需要你时刻看管的疯子。”
“车中只有你我二人,若不看师兄,忘生倒不知该看什么了。”
清朗的声音先于视觉传递而来,仍是令人牙痒的不疾不徐。熹微光源勉强勾勒出对面那人静坐的轮廓,相比于他,对面之人坐得要端方许多,道袍一丝不苟,斑白的两鬓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刺眼。他缓缓抬眼,眸色在暗处显得深沉:“师兄意识海初定,易受外界扰动。此地虽偏,亦非绝对安全。”
“安全?比起外面那些杂鱼,你李忘生此刻才是最大的‘不安全’。”谢云流嗤笑一声,语带讥诮,“怎么,是怕我跑了,还是怕我狂性大发,让你这纯阳掌门来不及清理门户,反倒损了你的清誉?”
李忘生袖中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引得掌下鹦鹉不安地动了动,眷恋地去蹭他手指,他轻叹一声,抬手在它翎羽上摸了摸,缓缓开口:
“忘生从未如此作想。师兄多虑了。”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稳,听不出波澜,“忘生只是履行护道者之责。”
“护道者?你我如今的关系哪里还称得上护道?惺惺作态罢了!”
“护师兄周全,本就是忘生分内之事。”李忘生眸光沉静,语气平和却执拗,“师兄如今识海有差,谨慎些总无大错。”
“伶牙俐齿!”谢云流哼了一声,又忍不住补上一句,“装模作样!”
李忘生早已习惯重逢以来对方表现出的坏脾气,不以为忤地垂首轻抚怀中鹦鹉:“师兄高兴就好。”
高兴?
谢云流的面色更黑,轻嗤一声,态度恶劣:“你若肯主动消失,我更高兴。”
“……恕难从命。”
“那你说个屁!”
盯着那张仍是一副云淡风轻模样的脸,谢云流更生气了,一句脏话脱口而出,又烦躁地闭上嘴。倒是李忘生微微一怔,抬眼看他时神色复杂:
“师兄,出家人岂可妄造口业?”
“我还俗了。”
“师兄分明还着道袍。”
“怎么,俗人不许穿道袍么?”
“但师兄的度牒还在纯阳。”
谢云流霍地抬眼看他。
李忘生却是神色如常:“度牒尚在,师兄便不可还俗。师父不允,我也不允。”
谢云流的呼吸微顿,片刻后方才再度开口:“李掌教好大的威风!留着那劳什子,不怕给你纯阳宫带去麻烦?”
“师兄还在一日,静虚一脉便有主心骨。”李忘生薄唇微抿,“师兄,纯阳还是你的家。”
“家?”谢云流嗤笑,“二十九年了,早在当年你们将我放弃之时,我就没有……”
“忘生早说过,那是误会。”李忘生略显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依旧平稳,只抚弄鹦鹉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他抬眼看向谢云流,眸色深沉,仿佛想透过那股戾气看到别的东西,最终却只是复又垂眸,淡淡道,“师兄总是如此,只信自己认定的‘事实’。”
这副与以往一般无二的、看似云淡风轻实则拒人千里的模样映入谢云流眼帘,令他更觉气不打一处来: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貌似无辜,实则满肚子都是奸诈狡猾!这段时间的遭遇足以让他将这个人看得清楚明白:这人早已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李忘生了!
自那日意识海初定后,谢云流就趁李忘生出门时挣开那该死的、专为克制哨兵打造的柔韧缚带离开了那间静室:突兀而来的重逢令他心绪混乱,李忘生的所作所为更是打破了他一贯而来的认知:
几十年不见,忘、他、他怎能变得这般、这般……
李忘生……
齿间无声碾过对方的名字,带起阵阵尖锐的痛楚,与方才静室内荒唐炽热的触感交织,搅得他心烦意乱。意识海虽经疏解,暂复平静,但那废墟般的图景和深埋其下的……秘密,皆被眼前这人窥探了去。这认知比狂化本身更让他感到一种赤身裸体般的难堪与愤怒。
更遑论还有结契带来的、挥之不去的羁绊感,如影随形,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自己与这个“背叛”过他的师弟,再度以最荒谬的方式捆绑在了一起。
谢云流只觉坐立难安。
思绪混乱之下,心底油然浮现远遁的念头,且一发不可收拾。待谢云流意识到时,他已经离开了杭州地界,正漫无目的走在郊外的小路上。
既如此,就此别离——也好。
然而在这一点上,李忘生显然与他有不同的想法,他才离开没多久,那人便寻了过来。谢云流烦不胜烦,懒得与他啰唆,展开轻功换了条路,没过多久,却又瞧见那个阴魂不散的身影。
自那时起,他似乎就陷入了个恼人的循环:离开——不出两日必被那人精准找到——冷着脸骂上几句——再寻机遁走。
如此往复。
谢云流几乎要怀疑李忘生在他身上下了什么纯阳秘传的追踪咒,而非仅仅是依靠那劳什子识海共鸣。
莫非是师父在他离开后又捣鼓出的什么鬼玩意儿?
直到今日——想起方才那极不光彩的“被擒”,谢云流脸色更黑——他特意寻了处气息杂乱的山阴废屋,自信万无一失,结果没待多久李忘生便再度出现。更可气的是,他分明想走,那只最先被放出的、不安分的扁毛畜生竟毫无预兆地叛变投敌,扑棱着翅膀就直奔李忘生而去,赖在人家掌心哼哼唧唧求抚摸,被扣作了“鸟质”,还扯着破锣嗓子嚷嚷什么“不走”、“要回家”……
想起那场景,谢云流就觉额角青筋直跳。无奈精神体落入敌手,他想不妥协都不行。最终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憋着一口恶气,才默认了这该死的同行。
思及往事,谢云流瞥向那人怀中亲昵磨蹭的红毛鹦鹉,更觉气不打一处来,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相较于他,李忘生显然很受用鹦鹉的“投诚”,自方才起就不曾将之放开,上车后更是不时以手指轻抚鸟羽,看起来着实碍眼。谢云流冷哼一声,硬邦邦道:“李忘生,你莫要得意!我来便来,走便走,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岂是你能管束的?!”
他话音未落,那只瘫在李忘生掌心享受抚摸的鹦鹉突然抬起头,扯着破锣嗓子大声叫道:
“不走!不走!”
“舒服!要摸摸!”
“家!回家!”
“……”谢云流的脸色瞬间青白交错,精彩纷呈。他感觉自己维持了数十年的冷傲面具在这一刻裂开了缝隙,尤其是在对上李忘生那双骤然泛起细微波澜、似乎想笑又强忍住的眼眸时,一种近乎羞愤的情绪猛地窜上心头。
“闭嘴!”他对着那鹦鹉厉声喝道,几乎想立刻将这丢人现眼的东西强行收回意识海关禁闭。
鹦鹉被他吼得一哆嗦,委屈地往李忘生袖子里钻了钻,又不甘心地探出个小脑袋,小声嘀咕:“……凶屁……”
李忘生轻轻护住袖中的小东西,抬眼看向气得眼尾发红的谢云流,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师兄既然无意留下,为何一次次只是避开,而非与忘生动手?”
若真以死相搏,纵使他能凭借结合后的联系找到谢云流,也绝无可能如此顺利将之“请”回:他的师兄,从来不是手下留情的人。
谢云流被问得一窒。
为何不动手?是因为内力未复?意识海不稳?还是因为……那日静室内荒唐炽热的触感仍灼烧着神经,抑或者,被结契后挥之不去的羁绊感扰乱了心绪?
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不肯说,鹦鹉却是毫无顾忌,不知死活地抢答:“打不得!不想打!累!要抱抱!”
“……够了。”
谢云流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只剩下冰冷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烦躁。他狠狠瞪了那只鹦鹉一眼,见后者立刻缩回李忘生袖中,更觉疲倦,哑声道,“李忘生,你到底想怎样?”
李忘生静静看着他,袖中手指轻轻抚过怀中温热乖巧的精神体,开口时所言仍是旧话重提:“想同师兄回纯阳。”
“回纯阳?”谢云流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底红丝未退,更添几分戾气,“这就是你追在我身后数日的真正目的?将我捆回华山,向师父请罪?还是……”他声音陡然一沉,逼视着对方,“……交给凌云塔,彻底绝了后患?”
最后四字,他说得极慢,字字诛心。
李忘生眸光一颤,蜷起的手指将指节攥到发白。他迎上谢云流逼视的目光,声音虽依旧竭力平稳,却难掩一丝急促:“师兄!我从未想过要将你交予任何人!凌云塔……师父早在多年前便已设法周旋,你的通缉早已撤销。我带你回纯阳,只是想——”
“只是想什么?”谢云流厉声打断,眼底赤红更甚,仿佛被这句话彻底点燃,“想让我相信你们当初没有放弃我?想证明是我谢云流小人之心,误会了你们整整二十九年?!李忘生,你以为事到如今,我还会信你这套说辞?”
他字字如刀,积年的怨愤与痛楚裹挟其中,锋利之极。李忘生便如同当真被刺伤一般,脸色又白了几分,嘴唇微动,似有千言万语欲要辩解,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
“……是非曲直,待回到华山,师兄自可向师父求证。刻下还请师兄少安毋躁,一切……回纯阳再说。”
“你——!”
谢云流气结,体内内力因情绪波动而隐隐奔流,牵得意识海又是一阵细微抽痛。他强行压下痛意,齿缝间挤出几个字:“……随你的便!”
他重新闭上眼,不再看李忘生那张看似平静无波,却总能轻易挑起他滔天情绪的脸。
还是这样!
总是这样!
只要看到这张脸,郁气与烦躁便纷至沓来,若不是……若不是……
他定要叫他知晓何为剑下无情!
然而树欲静,风却不止,显然李忘生这人很不懂察言观色,又来叫他:“师兄,在此之前,你的意识海里余下那些……它们被强行冰封,终非长久之计。若不及早疏导,恐再生变数。”
谢云流本不想理会,听到此处却是霍然睁眼,无形的压力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几乎凝成实质。他抬眼死死盯着李忘生,眼底暗红翻涌,带着鲜明的怒意:
“李忘生,我的事,轮不到你来管!收起你那可笑的悲悯,我不需要!”
“但是——”
“没有但是!”谢云流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近乎狰狞的意味,“我再说一遍!我的意识海没有问题!便是成妖成魔,也是我自己所选的路,与你无关!”
情绪激动之下,意识海中被短暂抚平的波澜再次掀起,周身焦躁的气息蠢蠢欲动,化作威压直逼眼前人。狂风恶浪般的威压如有实质,将车帘掀得猎猎作响,也将后者压得脸色更白,下意识探出手,似乎想以神识安抚:
“师兄,平心静气!你方才稳定,不可再动——”
“别碰我!”谢云流猛地挥开他伸来的手,如同躲避毒蛇猛兽,身体因剧烈的抗拒而紧绷颤抖。
李忘生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颤。他看着谢云流眼中毫不掩饰的憎厌与防备,那眼神比刀剑更利,狠狠刺入他心底最深的地方。
良久,他缓缓收回手,垂下眼帘,将所有情绪尽数收敛,只余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好。”他低声道,声音干涩,“我不碰。”
“……但请师兄,务必珍重自身。”
谢云流喘着粗气,狠狠瞪着他,仿佛要将眼前这人烧穿一个洞。不知过了多久,方才疲惫且狼狈地收回视线再次合眼,将头扭向一边,只留下一个冰冷抗拒的侧影。
马车隆隆压过路上石子,轻微的颠簸却摇不散车厢内令人窒息的沉默。神识隔绝之下,驾车的车夫对车中争执一无所知,径自踏着早春新绿向前行驶,凛冽寒风擦肩而过,转瞬已被抛远,不甘地打着卷儿消散在官道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