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背景] 【完结】经年流景(原名:掸雪扫袖不老梦)已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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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42: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 烟雾

叶如袖一向准确的直觉告诉他,苏远思不待见他。
比如他想要邀请李忘生品茶,苏远思总在他提出的前一刻捧了棋盘出来;再比如他向苏远思打听点纯阳的事情,都被他以「不可对外人道」拒绝了;又比如说此刻,他们的船已经停靠在扬州,苏远思却还是说什么都不肯接受叶如袖相赠的马车。
“苏道长,如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两位道长路远辛苦,若是觉得不妥,那至少收下这些银两,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不必了。”苏远思拒绝得非常干脆,“修道之人清苦惯了,用不上这么多盘缠。门内要事催得急,又不是游山玩水。”
眼见着李忘生牵了马回来,叶如袖便向他投去了求救的目光:“李道长,这番路远,真的不需要如袖为你们打点一二吗?”
离得近了,李忘生这才感觉到苏远思和叶如袖之间僵持的气氛,此前在船上时就多少有所察觉,心中了然,便只是笼手淡笑道:“如袖的好意忘生心领了,只是这番已是叨唠藏剑山庄许久了,断不能再因为门内事务打扰诸位了。如袖也尽早与叶施主汇合吧。”
这话一出便是绝无商量余地了,叶如袖便也只得应下,见着苏远思也要随着李忘生翻身上马,他心一急,伸手就拉住苏远思的袖子:“苏道长,若是你们到了纯阳记得给如袖报声平安。”
苏远思目光停在叶如袖扯着他袖子的手上,又冷冷看了一眼这人满是真诚的目光,强忍住自己想要硬扯回袖子的想法,难得松了口:“叶少侠此去不是要随叶施主回家么?这信该往哪里送呢?”
叶如袖眸子一转,笑道:“如袖送完五姐便会回到藏剑山庄,苏道长只要往山庄里送信即可,如袖收到信再离开。”
若不是叶如袖目光清澈得没有他想,苏远思一度要怀疑这人是不是想对纯阳不利,他深吸了一口气,问道:“叶少侠是对所有人都这般殷切么?”
“苏道长如何得知的?”叶如袖倒露出了些许不好意思的表情来,“如袖的阿姊们一直说我待所有人都很好,我倒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不是说出门靠朋友么?如袖想着只要自己对别人好,别人一定会念着我的好,届时有难相帮也不在话下。”
“……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的,也不是所有人都值得结交。”苏远思冷下脸来,扯过自己的袖子,回身想要上马,手握在缰绳上的一刻又犹豫了一瞬,复又转身从自己腰间取下了一节玉质短哨,递给了叶如袖,“这是我和师父互通密信时专用的信鸽传令哨,若是叶少侠有信要寄到纯阳,可以用这个唤来信鸽,无论在哪里,都可以送到。”
这下轮到叶如袖吃惊了,他正要回绝苏远思,但看到他一脸不满却又坚持将哨子递给自己,不由得心中一暖,毕恭毕敬地接了过来,笑道:“如此便谢过苏道长了。”
苏远思没有回答他,只是牵绳上马,末了,才又开口说道:“叶少侠若是觉得世人皆苦,只要自己是那个先踏出第一步的人,别人就会心安几分的话……贫道希望叶少侠这份热忱之心不会被世情浸染,方得始终。”说罢,两人策马离去。
望着两道纯白身影逐渐消失在官道上,叶如袖用力地捏了捏手中的玉哨,笑着轻声应着:“承苏道长所言,如袖定会守心如初,不负此意。”

*

一路上快马加鞭地赶着,途径金水镇时,顺着李忘生之意在此稍作停留片刻。苏远思牵着两匹马独自去饮水,李忘生便循着记忆中的方向寻到了小可家的那方矮檐,靠近时却发现已是人去楼空,屋内杂乱无章,看起来已经多日无人居住了。
李忘生无法,只得又在左邻右舍打听了一番,才知就在他们走后没多久,来了几个红衣女子,只是跟小可说了什么,小可便哭着非要跟他们离去,小可的爹爹本想痛斥这些女人拐了自己孩子,但接了那些女子给的银两之后也就同意了。李忘生闻言默不作声,只是躬身拜谢了邻居老汉,便离去了。
他无法得知小可是否如愿见过了她母亲,又或者是终是心死想要与过往一刀两断了,这是她自己的道,不是他李忘生一个人能改变的。再说了,他连自己的道心如何都尚不可自知,又如何对别人的道置喙呢?至少,知道她有所归处也算是个好消息吧。
走出村外,李忘生看着远远立于水边垂手等着自己的苏远思,突然想到自己少时初遇他,他也许也是这般心境。不知自己父母在何方,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只要有人向自己伸出手了,那这个人便是他毕生信仰了。那么他李忘生呢?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心情呢?师父向自己伸出了手,师兄接纳了自己的过往,因而他们便成了自己的牵绊。
这世事万千,各有承负,朝死暮生的蜉蝣尚有安身之地,如何又容不下他或她了呢?这么一想,他心里又好过了一些,不免加快了脚步,向苏远思走去。

待到收到李忘生寄来的信笺时,名剑大会已近尾声。
这届名剑大会注定会成为历史上浓厚的一笔,可惜风光最盛的既不是最终以半招赢得了「御神」的公孙氏,而是一路战胜了纯阳真人首徒谢云流和唐门门主唐怀仁最终与公孙氏在决赛比试的拓跋思南。彼时他才十二岁,论剑式仍属晚辈,剑意也未大成,但即便如此仍不会妨碍他自此一举成名,盖过了其他江湖前辈们。
虽说谢云流没有最终夺得「御神」有些郁闷,但得以跟这么多高手切磋比试也算是满足,况且在临行前还能收到李忘生的信笺让他稍微好过了些。信中按例向他汇报了纯阳宫内诸事,特别提了风儿一切安好,他临行前交代的功课都有好好修习,上官博玉虽说仍是不喜练剑,但在师父的坚持下还是尝试着开始修炼内功功法和基础剑术,末了,便是再三叮嘱他要万事小心。
谢云流倚在窗边将这薄信来来回回瞧了几遍,只觉越瞧越顺眼,仿佛他师弟垂手淡笑的模样就在眼前般,可惜就是师弟没能亲眼见到名剑大会上这么多高手过招,不然也定会如他这般有所领悟,手中剑意更加精进才是。
无妨,他们都在纯阳,有的是时间。如是想着,便起身收拾包裹,想着明日应该要启程返回纯阳了。

谢云流离开藏剑山庄时叶如袖也来相送了,谢云流这才不得不承认,这位叶少侠当真是心思清澈待所有人都如此上心。
叶如袖将自己所铸成的一对长剑递给了谢云流,灿笑着说道:“如袖感念于谢道长的救命之恩,于李道长也是知交之情,这柄「非烟」是赠予李道长的,这柄「非雾」是赠予谢道长的。”
两柄几乎相差无二的长剑被送到自己手中,谢云流接过一掂量,果然是不俗之物。剑身黑白交织,剑柄上的掐金雕花顺延而上,入手时隐有寒意,剑锋吹毛可断,不愧是藏剑叶家所铸之物。
见谢云流面露喜色,叶如袖不免心悦,便又说道:“这是一对双子剑,但是最后淬炼时熔炼进去的材料并不相同。「非烟」灵动飘逸,剑身略细且轻,嵌的是昆仑雪峰上不化冰;「非雾」凌厉坚韧,选的是东海中陨海晶熔炼。如袖虽说修习铸剑术略有所得,但是跟庄主相比定是差得太多,只望谢道长能够不嫌弃就好。”
收剑归鞘,谢云流心中感激,直言笑道:“叶少侠这份心意难得,谢云流此前还多有猜疑,此番特意向叶少侠赔不是。”
叶如袖倒是完全没有将那些放在心上,便只是摆手说着:“不会,谢道长客气了。”说罢,又看了一眼谢云流背上的剑,弯着眉笑了,“此前我见到李道长有一剑穗甚是珍惜,想来他也不愿更换,于是如袖便没有给「非烟」结穗落佩,如此也方便谢道长分辨出来这对双子剑。”
谢云流一愣,才想起来叶如袖指的是哪个剑穗,这才舒展了笑容,应声道:“师弟他素来念旧,想来……是不会换了。”二人又随意聊了些话,方才珍重道别,望着逐渐远去的藏剑山庄,谢云流心中翻起思绪万千,只觉得这趟江南之行收获颇多,回去后一定要与师父细说才可,最好是能劝得师父以后多让自己下山游历。
想着这些琐事,谢云流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

一阵杂乱脚步声踏着草地掠过,仓皇飞奔的身影带起了袖风阵阵,但他始终觉得自己就好像被蛇盯上的猎物一样,无处安身。周围静得可怕,但他根本不敢停下脚步分辨身后亦或是周围哪里有可能藏着人,他只能不停快步跑着,企图逃过那柄闪着寒光的兵刃。
这不对劲。这不可能。
他分明交付了足够的酬金,为什么这毒蛇还是缠上了自己?难道除了他以外还有谁也跟那人有交易?会是谁?为什么要买他的命?他想不明白,越想越不明白。脑中一片混沌,反而拖累了他奔走的速度,手中所用暗器已经所剩无几,他努力分辨着眼前景象,希望寻到一个可以暂时避难之地。
可是又觉得自己不能停下来,不能休息, 如果他停住了脚步,那柄弯刀随时都可能割破自己的喉咙。于是他只有不停地跑,不停地。
最后,他的逃跑终于有了一个尽头,有了一个目的地。
他猛地感觉到浓烈的杀气,于是急速地停住了自己疾行的脚步,在深不见底的树林的尽头,一个白色身影施施然靠在一旁的大树上正在耐心等着他,手中双刀在冷月下发出令人害怕的光芒。
毒蛇。
“门主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身上被放了追踪用的异香吗?”蛇吐出了血红的星子。
他这才反应过来,猛然低头看向自己腰间佩戴的香包,一把拽下,丢到了一旁,“你的雇主难道不应该是我么?为何要给我这种东西?”
“如果门主说的是剑帖那单生意,雇主确实是门主。但是藏剑山庄的情报以及门主的这条命,确是另外一单生意了。我可从来没有说过我只接一单生意。”蛇向着猎物舒展了自己的闪着寒光的鳞片。
“是谁!谁敢买我的命!”
“门主还是不知道比较好,毕竟她不承认门主的身份,说了也只是门主自取其辱。”蛇张开了血盆大口,淬过毒的门牙锋利得穿骨而来。
“是她!?她怎么敢!”
“嘘……门主,这不合规矩。”门牙落下,猎物只挣扎了一下,便没了声息。
那人看着地上的尸体,只觉得非常无趣,身后突然传来了轮椅声,而后便是钱袋落地的脆响。那人头也不回,只俯身拾起了丢到他脚边的钱袋,一枚枚数着数量,身后那人笑声中带着几分恨意,却又有几分为人母的慈爱感,这是何等矛盾的一个人,“陆教主莫不是心中有疑?明明他也是我的儿子,我为何要出钱买他的命?”
那人借着月光仔细端详着手中每一枚钱币,只觉得这寒光生冷,语气也是冷淡:“陆某自是知道规矩,雇主的事情知道得越少对自己越好。只是明明有更好的买命人,为何唐夫人偏偏选择了陆某?”
“呵呵。那些人手上可没有西湖藏剑山庄亲发的名剑大会剑贴。吾若猜得不错,若此盛会再开,陆教主届时仍会卖帖换金。毕竟,陆教主眼中,一切皆是「生意」。”
那人听了却只是轻声笑道:“同唐夫人做生意,还是仅此一单就好。”

轻烟荡过荒草,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地上的那具不能瞑目的尸体早已面目全非衣衫破碎,勉强认出是个人形,想要探寻身份已是不可能,就如同他这一生寂寂无名,死后更是被从族谱中轻描淡写地一笔勾去。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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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42: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 奉香

天方亮,纯阳宫上下便一派严阵以待的姿态,华山周围数十里也一并清场,只等那两辆玄黄马车停在山门口。吕岩和李忘生皆着御赐真人名号时赏的华服,板正身子候在门口,等到车上侍婢掀了帘子,扶了两位贵人下车后,方双双行着大礼,迎进门来。
来的正是温王李重茂和临淄王李隆基。
循例本是圣上会在今日来纯阳宫进香拜祭,但是当今圣上身子缠绵病榻许久,李重茂便自请替圣上前来,正好也能与旧友谢云流小叙一番。而李隆基提出陪同而来倒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更没想到的是,他的母后和皇上皆允了。是以李重茂这一路上都正襟危坐,半句话都不敢说。
小心地左右张望了一下,没见到心中所念之人,李重茂便故意落后半步,向吕岩低声问道:“怎么不见云流兄?”
吕岩一边引着众人穿过三清殿,沿着山道一路往纯阳宫走,一边垂眸答道:“静虚真人代纯阳参加西湖藏剑山庄举办的名剑大会,此时应当还是返程路上。温王之后三日斋戒时或许会有机缘相见。”
“如此甚好。”李重茂露出了乖巧笑容,“许久不见云流兄,甚是想念。彼时相见还是他得赐真人领旨入宫时呢,多年未见,不知道是否还记得吾。”

其实李重茂没有说实话。他私底下与谢云流有过几次相交,但明面上他是断不可能告诉吕岩的。一来他们每次见面皆是他偷溜出宫私下会面,二来他存了个心眼不想引起李隆基和吕岩察觉他们相交过密。
虽然谢云流对他仍守着江湖好友的客气态度,但只要他适当流露出柔弱模样,谢云流这人面上不显,但其实心软得很,每每都会答应下次再约。
只是不知为何,无论他们相见几次,他都总觉得走不进谢云流心里,他似乎无意识中对自己设了一道很深的防线,也只有在他提及往日在纯阳做外室弟子修习时光时,这人才稍稍舒了眉眼,同他有说有笑起来。
李重茂心里有一块地方生出了一抹阴暗的想法,谢云流彼时会对他换了态度,完全是因为那段时光中有个李忘生的存在。
对于这个便宜兄长,李重茂是略有耳闻的。
彼时他只知道这是个无名无封的弃子,被接到母后身边时他还只是一个不记事的幼子,是半点记忆没有的,还是后来听其他皇兄提及才知道有这么个人。自然也是知道这人是个从犯事妃子尸体里剖出的「棺材子」,因而即便是从未见过他,也对这人心生厌恶。
再后来就是听说纯阳真人收他为徒,从宫内荒院里接走了他,那时他还觉得这纯阳真人不愧是得道真人,就这种丧家货色也巴巴捡了去,是以当他以外室弟子入纯阳修习时,他眼中心里只有意气风发的「纯阳大师兄」谢云流,这个「二师兄」李忘生是半点进不了他的眼。
更别说他隐约能够感觉到谢云流对这个师弟有其他心思。

*

此时李忘生内心的紧绷感完全不输李重茂。
他跟在吕岩身后两步距离,身前半步侧边是李隆基和李重茂,且不说李重茂对他释放出的若有若无端详之意,光是让自己保持着面色如常走在李隆基身边就耗去了他几乎所有的力气。
临淄王李隆基,陪同他度过全部童年时光的兄长,向他允诺会让他们都活下去的兄长,即便他被划到了韦后阵营下仍对他温言软语的兄长。只是如今斗转星移,他舍弃了全部前尘旧事,从深深宫闱中抽身离去,这份手足情谊尚存几何?
在收到吕岩信笺时,他便猜到了师父如此刻意唤他回去,多半宫里来人与他因缘甚深,只是没想到竟是如此深的二人。
一个是他名义上的弟弟,一个是他曾经相依为命的兄长。
当真是天意无常,有时弄人。

李隆基倒是目不斜视,只是跟着李重茂和吕岩漫步而行,直到进了纯阳宫,身后捧着祭祀玉帛利器和供奉祭食的宫女们纷纷涌入,陈列布好,他才不动声色看了一眼李忘生。视线不过一瞬,便又移开了,心中只觉得他看似一切安好,便生出了几分欢喜。
只见桌上一一布上盛在金碟中的石盐、干鱼、干枣、栗黄、榛子仁、菱仁、芡仁、白饼,而后李忘生取了数支半指宽的长香来,点燃后转交到了吕岩手中,又从吕岩手中递给了李重茂和李隆基。二人恭谨躬身祭拜,李忘生复又取了祝祷经文,循着二人祭拜的动作念了起来,待到经文颂尽,他又接过二人递来的长香,供于殿内香炉中。
以往这些繁琐的事项皆是由谢云流在做,如今谢云流在外未归,便只能交到李忘生手上了。又按礼数规矩祭拜了一番,才算是礼毕。

待到宫女们将台上各个贡品按例留下供奉的码好,需带走保管的尽数收了,这纯阳宫殿内才算是清出了一片净土。
随行侍从按照先前李忘生吩咐的,由各个负责引路的弟子引着各自下去休整,吕岩这才回身对着两位贵人抚须说道:“今日进香也劳苦两位贵人了,接下来三日斋戒的居所会由忘生安排,山下的戒严也会宽松几分,若是贵人们有什么需求都可以找忘生。”
李忘生忙得脚不沾地,方才安顿好了那些随行侍从,这又转回了纯阳宫殿内,吕岩说这话时他一只脚才踏入殿内,是以三人同时向他看来时不由动作有些迟疑,心中甚至想着此刻是不是应该把这只刚踏进去的脚挪出来会比较好。
但到底是宫中贵人,千万得罪不起的,李忘生硬着头皮端起柔和的笑容应道:“山上清苦,若是有不适应的地方都可以跟忘生提,如有能相帮之处定会全力而为。”
李重茂倒是轻车熟路地答道:“吾想住在剑气厅附近,可否请李道长通融安排?”
“自然。”李忘生垂眸答道,“温王的居所便在剑气厅附近,只是师兄素来习惯晨起练剑,届时若是惊扰到温王,忘生会同师兄说上一二。”
“不会。”李重茂弯眉笑了,连连摆手,“我和云流兄旧时熟络,昔年在纯阳修习时我就知他有这习惯,我也不介意陪他一同练剑。”
“如此便好。”李忘生端着温柔的笑容,倒是半点情绪都看不出来,他又侧身看向李隆基,又言,“临淄王的居所毗邻忘生的居所,若是有任何事务皆可派人寻贫道。”
“……也好。”双眸微眯,李隆基点了点头,没有任何表情。

居所都安排妥当了,送走了两位贵人,吕岩又喊住了李忘生。
“温王似是与你不和?”吕岩抚着长须,“我本以为云流不在,又有皇兄在侧,他自是不会如此外显,是当年修习时的遗怨?”
“弟子不曾与他有过多交集,多是师兄指点他,弟子也不知为何温王会待弟子似有不满之情。许是当年弟子愚钝,得罪了他尚不自知。”
“不是因为那位贵人的指示就好。”吕岩眸光一转,沉声道,“他是你名义上的弟弟,你即便避之又避退到极处,也改变不了你和他会被旁人视作同一阵营之人,若是将来生变……”,吕岩的语气严肃,声音不由渐微,“兄长和弟弟,你总要选一个的。”
“师父这是知道什么了么?”闻言李忘生不免心惊,颤声问道。
吕岩只是转头看向殿内皑皑白雪,往日在太极广场上修习的弟子如今因着戒严都不见踪迹,隐约只能见到巡逻的个别弟子和随行而来的神策士兵,他没有明确回答他徒弟的问题,只是重重叹了一声,才说道:“无论有什么变化,纯阳都会保护你们的。”复又收回目光,落在李忘生脸上眉间,抬手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如今你我皆着华衣,师父想要摸摸你的头都不行了。”
“师父……”心中一暖,李忘生只觉眼底微湿,语气不由得加重,“无论有什么变化,忘生都会护着纯阳的。”

纯阳夜晚冷得让人骨寒,也安静得让人心慌。直到入夜了谢云流都并未回到纯阳,李重茂在剑气厅候了一日,终是无所事事地离去了,方想回房休息时,见到李忘生捧着什么东西遥遥走过,他心念一起,便遣退了随从,独自一人跟了上去。
只见李忘生慢慢走着,进了自己的居所,却有人从里面为他开门,李重茂缩在墙角只敢匆匆看上一眼,却大惊失色。在李忘生屋里等他的,竟是他的堂兄李隆基。等到李重茂还想再瞧时,李隆基已然掩上了门,两人的身影投在门上,看似关系匪浅。
此前临行时,母后就曾告知过他,那人彼时和临淄王一同长大一同幽闭宫中,还是临淄王出阁了那人才被指给了母后。只要临淄王想,那人定是跟随他的。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尤其对于他们日后谋划的大事来说。
如今让他亲眼见了李忘生和李隆基私底下相会,这件事他可要好好说予谢云流听才行,必须要让谢云流知道,他这个师弟的心思可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单纯无害,都懂得私通皇子了。看来在滔天权势面前,他李忘生也端不出以往那副清高模样。
如此想着,李重茂竟越想越开心,越想越远,甚至脑中已经浮现出谢云流护着自己与李忘生拔剑相对的景象了。他又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见李隆基半天未出来,又对自己的想法更信了几分,这才满意地离去了。
独留那被踏出的一窝化雪,在风雪中又被渐渐掩盖。然而无论怎么堆叠而上,被踩出来的地方永远都会留下一口伤疤,好不了,也抹不平。只能彻底铲了去,如同刮骨剜痧,任其重新长回新肉结痂。但即便如此,痛感仍在,新肉也不会像旧时那般相融了。
终是要留疤的。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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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42: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章 冷茶

灯花抖动,对坐那人敛袖剪烛后又取了一枚白子,思量片刻后方才落下。屋内燃着宫里带来的无烟银炭,烘得满室暖香,手边博山炉内燃的也是浓烈的龙涎香,一时之间他竟有些恍惚,仿佛仍是旧年昔时,他和那人挨着头对坐,看着棋盘上的落子嬉笑打闹。
若不是此刻那人头上身上的道冠道袍提醒,他都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你的棋艺多年后倒是更加精进了。”落下一子,他随口说道。
“兄长谬赞了。”那人也好似随口答着,却特意换了称呼,“忘生的棋艺全靠师父指点,是半点都赢不了师父。”
“吾与温王同来,你可有怨?”又落了一子,他在慢慢收网。
“贵人来访,何来怨怼?忘生已是纯阳中修道之人,道法自然,一切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他捻着黑子不语,目光沉沉落在棋盘上,那人棋艺高超,怎会看不出他的围攻之势,但却不设守备,只一心顺着自己的棋子而落,分明就是……
一子落下,结束了这场没有意义的厮杀:“钰儿,你输了。”
果然,那人手中所持白子在听到这句低语后应声而落,砸在棋盘上原先落的子上,撞得局面一乱,那人才好似回过神来,敛袖作揖,所有情绪收尽,只剩下属于「李忘生」的淡然面容:“感念临淄王指教,忘生到底还是学艺不精。”
他眸光一黯,负手站了起来,看着李忘生挂于墙上的雪松倚石图和悬在旁边的一柄纸伞,冷声道:“钰儿是要和吾生分了吗?”
等了许久,才等到那人轻叹出声,答道:“兄长心中明白,忘生定是不敢的。”
“你是铁了心要放弃过往所有么?”
“忘生从拜师起,便是舍了旧名旧事,只一心寻真问道,盼望能够终达太上忘情之境。”
那人的声音依旧是清清冷冷的,一如他在山门外那久别重逢的第一眼瞧见,竟觉得这人已然长成了纯阳雪,石上松。
他徐徐回身,那人只是垂首看着自己的指尖,半点都瞧不出心思,一室暖香中,偏偏这人身上冷得过头,“你是弃了,韦后可没有弃了。”
那人终于肯抬头看他了,但双眉紧蹙,似有不愿再听的意思,但他如今是不会让那人遂愿的,又道:“你应知圣上久病宫中,手握实权的又会是谁?如若一朝天变,你又当如何自处?是奉旨回宫?还是在此死守?”
“兄长!”那人急急起身,离他又近了几分,身上那股清清冷冷的檀香味道冲破了龙涎香味飘了过来,“不可妄议圣上。”
“即便你看不出来,纯阳真人应当也看出来了,你真以为纯阳能够独善其身?”他就是要逼得那人没有退路,“从纯阳真人收你为徒的那刻起,纯阳便已入局了。不然你以为为何温王屡次请命册封静虚真人,我又为何跟着请命册封玉虚真人,你真以为你能撇得干净吗?纯阳能撇得干净吗?”
“所以兄长这次来,是想要忘生一个承诺么?”那人终于冷静下来了,攒在嘴边的笑容无奈又孤寂,连着眸光也黯淡无光,“还是想要纯阳一个承诺?”
“有何不同?”
“忘生是忘生,纯阳是纯阳,这便是不同。”那人敛声答道,“忘生可以承诺兄长,纯阳不行。”
“哦?”他不由得挑眉,“能得到玉虚真人的承诺,也算是吾一大幸事。”
烛光轻晃,照得那人投在窗上的影子也似是颤抖,那人默不作声地坐了下来,摸了摸桌上的茶杯,突然扯出一丝苦笑:“茶凉了,忘生去给兄长重新奉茶吧。”
他深深地看着那人,看着那人规矩得起身作揖,端着两杯茶出了里屋,一个字只堪堪落在那人身后:“好。”

*

谢云流赶到华山脚下时,只觉得气氛似是格外凝重,山脚下的茶馆里都人烟稀少,还偶见神策士兵在附近巡逻,见了他还拦路要查身份,好在他得封真人的名牒早些时候李忘生就随着信笺一并寄来了,也免得他再跟这些官兵起冲突。
摆摆手,那些官兵便让谢云流通过了,他有些担心纯阳宫内情况,便运了轻功翻山而去,直直落在李忘生居所院内,是以引来了一群巡逻的神策士兵,险些起了冲突,还是李忘生从屋内出来了才解了这误会。
进了屋,谢云流忙拉过李忘生就问:“不就是两个皇子进香斋戒吗?怎么搞得跟圣上过来一样?”
李忘生也算是对他这个师兄的性子没有办法,只得无奈说道:“师兄这话也就只能对着忘生才能这么说,回头见了临淄王和温王可不能这么不知轻重。”
“重茂也来了?”谢云流眉头一皱,语气倒是平淡,“这次不偷溜出宫玩耍了,转了性子来纯阳进香斋戒了?又不是什么热闹趣事,巴巴地过来干嘛?”
饶是李忘生再纵容谢云流,这话也是断不能让他再说下去了,李忘生赶紧回握谢云流的手,敛声道:“师兄,温王就居在剑气厅附近,临淄王居在忘生附近,你沐浴更衣后还是要拜会他们一番的。”
听了这番安排,谢云流愈加不满:“为何不让他们都居在师父附近,既然是进香斋戒的,心不诚可不行。”
李忘生还想再说,屋外有人来报,说是温王听闻谢云流回到纯阳,派人来请。李忘生赶紧应声承下,回头看着谢云流直笑:“师兄这身可不够庄重,还是去换了御赐的道袍吧。”得到他师兄闷闷哼声一个,但也算是听话地离开了。

谢云流有意先拜见了临淄王李隆基,然后才去见的李重茂。李重茂倒是住得很习惯,想来也是,当初作为外室弟子入住纯阳时,日子过得也跟如今没甚区别。谢云流被引着进了内室,才见到李重茂裹着披风正坐在椅子上吃着糕点,见了他进来,眉眼瞬间弯了起来,露出好看的弧度,嘴里唤得很是熟稔:“云流兄!”
当着侍从的面,谢云流礼数周全地行了道家之礼,这才顺着李重茂的指引坐到了他对面。他才坐下,李重茂便将金碟中盛的精致糕点往他面对推了推,捧起茶杯就要呷:“云流兄尝尝这宫里御厨新做的新式糕点,吾知你不喜甜,这个不甜不腻,很是爽口。”
谢云流倒是没接,只是捧了茶杯,吹了吹杯中茶沫:“你不是斋戒三日么?这第一天就这般兴师动众的。你母后舍得让你出宫了?”
“吾自请进香,父皇和母后都很欢喜,如何不舍得?”又吃了一口糕点,李重茂笑道,“这可没有兴师动众,这是昨日跟着吾一同进山的,吾不过是命人帮吾寻了个背阴寒冷之处冰着,云流兄当真不尝一口?”
“修道之人会修习辟谷之法,我就不问你讨吃的了。”
“也行。”李重茂倒是全然不顾谢云流语气中淡淡的疏离之意,便自顾自地同他继续说着,“怎么不见二师兄也修习辟谷之法?昨夜吾还见到他同堂兄共进晚餐,促膝长谈到深夜都不散。”
李重茂说得很是无意,就好像是在说「昨天纯阳下了一场雪」「仙鹤今日晨间又揣了修习弟子一脚」一般无二的随意语气,但谢云流听在耳里,就好像是在说「昨天纯阳雷雨大作水冲了莲花池」「今日晨间修习弟子拔了仙鹤的毛做了一柄新拂尘」一样骇人听闻。他迅速皱起了眉头,问道:“忘生夜里向来不进食,怎么会与旁人用了这么久的晚饭?”
李重茂挑眉笑着,纯良无害的表情:“许是关系匪浅,一时聊得深了忘了时日吧。云流兄可能有所不知,二师兄虽说是吾兄长,但自幼便与临淄王交好,与吾关系但是淡淡。”
这话要说得够温柔,够哀怨,够坦荡,才能不显得那么刻意,那么挑拨,那么有深意,李重茂自诩自己把握得当,而谢云流也确实露出了微妙的表情。本来李重茂还想继续再说些别的,谢云流倒是呷了一口茶后应声:“嗯,我知道的。”还未等李重茂品出味来,他又补了一句:“忘生都跟我说了。”
这下李重茂便将原先想说的话都吞回了肚里。他如今有点把握不了尺度了,该对谢云流说到哪样程度?李忘生居然会把那些旧事对谢云流全盘托出,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李重茂本来觉得他这个「兄长」自幼被冷落遗弃,性子也是乖顺安静,让他亲口说出那些事情不比要了他的命还要痛么?这般撕裂旧痂的事情他也敢做?如今已是不清楚谢云流知道多少,是否有那些关于母后的事情,若是有,他又如何从中谋取谢云流最大的同情心和怜悯之意呢?李重茂一时之间竟默而不语。
谢云流见李重茂不说话了,还以为是自己方才那话涉及皇家秘闻实在不妥,便皱着眉头说道:“我也只说与你听了,师父都还未告知。想来忘生也没有对师父说过如此隐秘的事情,不过师父既然将他从宫里接出来,许是多少也有所感知吧。”
李重茂还是不说话,他只盯着金碟中的精致糕点发呆,但心中已是思绪万千,正想拎出一丝有用的思绪来,谢云流却没有给他太多时间。谢云流见李重茂不言不语,便是起身要走,李重茂无法,只得笑着说道:“如此便好,吾还担心云流兄会误会二师兄与皇子私下交往过密,怕是要加入到争权夺利之流中呢。”
这句话让谢云流起身的动作一顿,再抬首时看向他的眼神冷得让他一缩。谢云流扫袖而起,躬身作揖,沉声道:“若说与皇子私下交往过密,首当其冲也该是谢云流要被问罪吧?怎么样也轮不到他李忘生。”

如今李重茂非常确定一件事。
他看着谢云流冷冷离去的背影,在心中暗自想着。
谢云流他就是对李忘生有别的心思,绝非同袍师兄弟手足之情这么简单。
他喜欢他。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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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43: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 听风

所谓斋戒,即素饭菜一日,食米三升,断房事、五辛、生菜,诸肉尽断。此外还要定心静修,沐浴更衣,是以《云笈七签》有言,「斋者,齐也,要以齐整三业,乃为斋矣」。
虽说临淄王和温王此番进香祭拜后,循例是要在纯阳斋戒三日的,只不过吕岩对这些规矩礼数倒不是很在意,往年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吩咐了李忘生一切都按规矩去准备,但这些皇子们照不照做就另当别论了。
因而即便是晚课时候临淄王并未前来,吕岩也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李忘生也没来,谢云流可不能坐视不管。

拜别了师父,谢云流急不可耐就要离开,还未走几步自己袖子便被人扯了一下,回头看去果然是端着乖巧笑容的李重茂,“云流兄,晚课功课吾还有些东西不明了,可否麻烦你为我解惑?”
谢云流急着想走,又不好拂了李重茂面子,心中纠结,忽然见到洛风和上官博玉抱着书册眼看着就是要往李忘生居所去,便喊住了他们:“风儿!博玉!你们去哪?”
眼见着两个小小身影不约而同地抖了抖,这才回过身来,规矩地答道:“晚课功课还有些不甚解的地方,小师叔想同风儿一起去找师叔解惑。”得了这句话,谢云流嘴角一弯,对着李重茂笑道:“如是正好,重茂不妨与我们一同前去?”
扯着自己袖子的力量松开了,李重茂垂眸想了想,随后又端起柔和的笑容答道:“无妨,吾正好也要回去沐浴静坐,还是吾自行领悟吧。”
于是谢云流拎着上官博玉和洛风,踏着厚厚积雪向着李忘生的居所走去。
自他们不再同住一室后,李忘生的居所虽说自己也频繁出入,但不知为何,内室卧房李忘生是半步都不让他踏入,全然没有幼时那么亲近了。一想到这两个臭小子每每向李忘生询问功课时,都得以进到内室卧房,甚至听洛风某次透露,若是他们讨论功课到了后半夜,李忘生还会留宿二人同榻而眠。思及此,谢云流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压下心中纷扰的想法。
三人行了一段路便近了李忘生的居所,可还未进院子便见到房门紧闭,里面却点着烛火,一副婉拒谢客模样。
“二师兄可是在会客?”上官博玉最先反应过来,他小心瞧着谢云流的神色说道。洛风并未多想,只是挠了挠头,又问:“是风儿来得不是时候吗?”
谢云流本来就对李忘生竟然没有参加晚课感到惊讶,这不是他那个素来循规蹈矩端正守礼的师弟会做的事情,而闭门谢客更是少之又少,一时间脸色不免沉了下来,提步上前就要敲门。不想人方走到门前,房门便从里面被拉开,开门的人见了他还疑惑地出声道:“……大师伯?”

苏远思是断然没想到门外此刻站着三个直勾勾盯着自己的人。或许应该换个说法,是直勾勾盯着自己身后那人。
而站在苏远思身后的李隆基倒是面色不改,只略略颔首,便顺着苏远思手指的方向离去了。见到李隆基走远,苏远思方才敛袖垂眸说道:“大师伯、三师叔、洛风师兄,这是要寻师父?师父尚在更衣,烦请稍候。”
这句话一出,上官博玉敢拍着胸脯向洛风保证,他绝对看到大师兄的眉毛跳了一下。未等屋外三人应声,李忘生的声音便从里屋传来,似有披衣的细碎声响,人近了才发现他墨发披散,只穿了中衣披着外袍,直对着谢云流恭谨躬身:“师兄。博玉、风儿,怎么突然来了?可是晚课功课有不明之处?”
仿佛此刻气氛最诡异的不是他李忘生本人一般。上官博玉和洛风不约而同退后了一步,想要逃走的念头不知因何升起,但是非常清晰,甚至在看了谢云流一眼后,更是加剧了这种想法。苏远思倒是面色如常地侧身让路,这一让,上官博玉和洛风就只得硬着头皮跟着谢云流一同进了屋。末了,苏远思还边跟李忘生说话边关上了门。
“远思去为师父准备热水,晚些时候送来。”他说。

坐是坐下了,但上官博玉和洛风都觉得自己如坐针毡。谢云流默不作声喝着李忘生烹好的茶,然后继续默不作声听着李忘生指点他们功课,甚至还默不作声用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
明明屋内因燃炭和明显是沐浴过后的热气氤氲而暖洋洋的,可是背后投来的视线好冷,冷得两人拼尽全力才让自己集中在李忘生轻柔的声线里。熬了一柱香,总算是把晚课内容都问好了,可谁都不敢提出想走。李忘生也什么都没说,只是取了温好的热茶又给上官博玉和洛风倒上,还贴心地询问起今日斋戒情况。
洛风乖巧,尽数答了,末了还埋怨了句热水似是供应不足,他用过午膳后本想沐浴静心的,结果问了几个师弟才知热水皆被宫里来的随行侍从取用了。华山顶上常年积雪到底还是太清苦了,他们不适应也是正常,便也没作他想。
李忘生闻言只是点头答道:“师叔知道,晚些时候会告知师父此事,好做安排。”言毕又摸了摸洛风的头,笑得很是温柔,“你和博玉平日里斋戒次数少,这次倒是正好撞上宫里来了贵人,委屈你们了。”
洛风本想应声,话却被谢云流抢了:“所以临淄王也是没了热水可用,跑到师弟你屋内沐浴来了?”
上官博玉眼一闭,只希望此刻自己能够凭空消失,或是一睁眼就回到了老君殿,他不要什么沐浴更衣定心静坐了,只想回到自己温暖的丹炉边,也好过在这里听大师兄生闷气。
他虽说入门时日尚晚,但是自幼对于人情世故通晓无比,他的大师兄和二师兄相互之间怀着什么心思,他不过细细观察了几回便心知肚明,本来他觉得保持现状也挺好,日后若是挑明了向师父请示过了也无妨,但不知为何某日起就突然系成了死结。
一个似乎执拗得固守原地,无论如何款款温情进退默契,都只当做同门本分;而另一个则似乎偏执着静候佳音,乘兴而来却终是点到为止,最后反倒落了个进退维谷。既不解,也不断,就突然这么僵着了。
虽然从表面上看一如往昔,但就是哪里微妙得不对。
洛风倒是个单纯孩子,但也听出了自己师父言语中的不满情绪,便有些怯怯得攥住了李忘生的袖子,口中喃喃道:“师叔……”
“他沐浴他的,为何你也跟着散发换衣?莫不是如今皇子来纯阳沐浴斋戒都要你一一伺候着?”
问到这里了,若是李忘生再不答,谢云流恐怕现在就要把这屋子掀了。于是他只得轻叹了口气,推了推洛风,柔声说道:“风儿,你和博玉先回去吧,师叔有话要跟你师父说。”
上官博玉盼这句话可是盼了太久,闻言便利落应声,拉着洛风就往外走,待到房门复又被掩上,李忘生才走到谢云流身边坐下,攥紧了掩在袖中的手指,有些不安地说道:“忘生非是有意不去晚课,也非是有心留兄长沐浴,实在是事出有因。”
如是,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同谢云流细说了一番。

起因的确是热水取用上出了问题。
原本应当送到李隆基屋内的热水被送去了李重茂那边,本来再取用一份补上就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偏偏李重茂一时兴起想吃温水流面,这下需要大量的热水冲刷保温才行。是以便命人截了送水的人,这一来二去的,热水取用便乱了套。待到李隆基问起时,竟是半点热水都没有了。
本来李隆基觉得晚间再沐浴也不是不可,便在晚课前来寻李忘生下棋,话题自然而然聊到了这件事上,李忘生便觉得这是他的不是,歉疚不已,正巧苏远思日常照顾李忘生起居时,知他好茶,常备着一些热水供他取用,便留下李隆基沐浴更衣了。
本来事情到了这里便算是解决了,李忘生也不至于赶不上晚课,可惜这世上的巧合实在太多了。
苏远思本来得了吩咐要去李隆基居所为他取更换的新衣,正好他房里的侍从前来寻他们主子,知晓了李隆基在李忘生房内沐浴,竟回去抱了两套新衣来,其中身量较小的一套竟是相同料子却不同制式的新衣。
那侍从也不听李忘生解释,只道自己主子多年来但凡自家府里制衣,定要再做一套新的,就是留给李忘生的。双方拉扯不休竟还耽误了晚课,最后李忘生也不得拂了李隆基面子,只得答应换上,想着等人走了再换回来。谁想这才换了一半,谢云流就带着上官博玉和洛风来了,正正好好撞见了这尴尬的一幕。

话是说完了,信不信只能全看他师兄心意了。李忘生吹了吹手中热茶,咽下后又道:“热水取用这事确是忘生思虑不周,恐怕师兄晚间沐浴也会有影响,既然师兄已明始末,不如跟忘生一同跟师父秉明此事,好早做安排。”
谢云流始终眸光沉沉,只是喝茶,半句话都不说。一时间李忘生也不知他是如何想的,只得坐着等他开口,等了许久,才听那人沉声说道:“他在拉拢你。他觉得你还有利用价值。”
深吸一口气,李忘生答道:“是。”
“一个两个都在算计你。李忘生,你当真是这漩涡的中心啊。”搁了茶杯,谢云流左手支头看着李忘生,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笑意,“今天两位皇子前前后后演了这两出,是想要离间你我么?”
“……忘生不知。”
这句话是实话。阔别许久,李忘生对于李隆基的了解仍停留在当初一同幽闭时的相依为命手足之情上,如今再见,这人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暗设陷阱满是算计,他不能说对李隆基完全失望,但也不能说完全失了信任。
“今日重茂同我说,你与临淄王交往过密,私下相会。我说我知你过往,我不疑你。”谢云流只是看着李忘生,语气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李忘生,你猜我到底疑不疑你?”谢云流虽然这么问了,但他其实没有等李忘生回答的意思,他只是自顾自地说着,“我确实怀疑过你,不止一刻,不止此时,不止这桩,不止那件,我都怀疑过你。可奇怪的是,我一面怀疑着你,一面又觉得不该疑你,你若是什么都不想跟我说,不说也罢,可你偏偏每次都端着一副任我自行判断信或不信的态度,如何?你分明也觉得我在怀疑你,可你就是不说。”
眸色一沉,李忘生捏着手指不作声,谢云流见他不答,便继续往下说:“忘生,你眼中始终波澜不惊沉稳淡然,我知道你只是心思不外显,幼时你还愿意事事与我商量,如今为何总是有话不说?”
李忘生心底一恸,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他师兄这话说得重也不重,似是说予他听,又似是说予不知何人听,仿佛千帆过尽,他从隔山隔海的彼岸回来,收拾着一身沉重夜露,却拂不尽袖上落满的寒光。
思及此,心生冲动,李忘生不由出声道:“忘生以为,无论忘生怎么说,说什么,师兄都是不会再信了。”
一语出,自己倒是先被吓了一跳。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也不像是应了谢云流此前所言,思绪混乱,他只得拧着眉头闭上了嘴。许久,谢云流方对这句话有了反应,他动了动僵坐已久的身子,轻声问道:“你觉得我不信你了,你便再也不说了么?”

这是昔日由他们两人亲手系死了的结。
可如今一方竟固执得就是要斩断了去。
“师弟,师兄今日就要借你屋内热水沐浴更衣。”他听见自己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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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45: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章 断水

苏远思抱着从谢云流屋内取来的道袍进屋时,几乎是咬碎了牙根才强忍住将其尽数丢在谢云流得意洋洋的笑脸上的冲动。搁到了榻边矮柜上,苏远思两眼一闭,对着李忘生俯身作揖便默不作声离开了,只是关门时声音有点大。
谢云流好整以暇地享受着师弟的伺候,想起了小时候自己领罚躺在床上被李忘生端茶送水喂饭到嘴边的快活劲,不由得马上原谅了方才苏远思的态度。舒展身子靠在浴盆边缘,热气氛氲中,李忘生垂眉低头的模样愈瞧愈顺眼,不由开口调笑道:“忘生,幼时我们总是挤在一个浴盆里沐浴,还泼洒得到处都是,惹得师父不悦,末了还要受罚为师父擦背,你说师父当时怎么没想过再收一个听话的小师弟伺候他,也省得日日见了我们糟心。”
“收徒岂是随意为之,师父肯定有师父的考虑。”李忘生随口应着,又为谢云流添了半桶热水,“师兄幼时可是能说会道,师父何时不是任由师兄随心而为。”
“那也是我事事在理,师父他说不得我。”
这句话李忘生不置可否,他只是淡笑着帮谢云流将湿发拢好,便回过身去打算收拾一下自己。望着李忘生对镜束发的背影,从他抬手的间隙可以看到脖颈间若隐若现的素白肌肤,谢云流心里舒爽,便又说道:“有件事我说予你听,你可不能告诉师父。”
李忘生回过头来,眼神里满是疑惑,谢云流便对他招了招手,他就又走得近些,谢云流却觉得还不够,伸出手来拉着他又贴近了些。烟雾笼了两人一身,缥缈水汽间,李忘生被自己拉住的袖口也被水浸染,湿了一片。
“师兄?”李忘生柔声问道。
循着水雾向上,热气吻过那人的手,那人的肩,那人的脸,最后落在那人眉间那点朱砂上。被温暖过的掌心也好似在温着那人的手腕,热度顺延而上,在两人皆不出声的对视中,滚过身体的每一处。一室暖意,朦胧中谢云流只觉得喉间干渴,浑身生热。手下力气重了几分,谢云流顺势站起,在李忘生不及后退时将其横腰揽过,贴近了自己。
“师兄!?”李忘生皱眉问道。
离了水,身体迅速凉了下来,谢云流几乎是本能地向着唯一热源靠拢,搂着那人腰的手臂收紧,另一只手又去寻那人的头,轻巧地托住,往自己的方向拉近了几分。李忘生眼中似有万千思绪掠过,却只敢用双臂抵在胸前。
此刻那人还能如此保持清醒可不行。谢云流这么想着。
于是,便有了一个轻如点水的吻落在李忘生的唇上,直接击溃他全部的思考能力。

眼前那人的眉眼是他在心里笔下描摹过数次的模样。
恣意骄傲上扬的剑眉有着极好看的弧度,落满星辉的眸子总闪着少年意气的风华,高挺的鼻梁恰到好处,而后是如今这个压在自己唇上的柔软唇瓣。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抽身而去,但他被谢云流箍得很紧,紧到他们的身体没有空隙地贴在一起,他能听到轰然而至的心跳声,却难以分辨到底是他的还是他师兄的。浑身紧绷的他无法安放自己的手,只能堪堪搭在谢云流的肩上,指尖因着紧张无意识收拢,一点,又一点,圆润的指甲随之轻刮过他师兄滚烫的身体,也染上了几分热气。
不该是这样的。他如同将要旱死的鱼,在拼命寻找着脑中唯一那点清明。
托在他脑后的力量撤去了,李忘生本想趁机挣脱,不想谢云流的本意竟是抬手去抽他束发的簪。随着莲冠落地,长发散落,李忘生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唇上压着的力量又重了几分,李忘生无声闭上了眼睛,失去了视觉,触觉便被放大了数倍。带着多年练剑的薄茧的手指极尽缱绻地拢过他的长发,而后一点一点、温柔轻缓得沿着耳边分发而入,这过分亲昵的动作让李忘生头皮发麻。直到五指尽数埋进了微凉墨发之中,堪堪托着自己的头又往那人身前一送。
这个动作让李忘生被带得不免踮起了脚尖,却又因为这样完全将全身力量依托在谢云流搂着他的手臂上,搭在肩上的手这才不得不勉强使力。修剪得当的指甲划过谢云流滚烫的肩窝,李忘生感觉抱着自己的力量又加深了,呼吸一滞,吓得他不由得睁开了眼睛。
入眼的是他师兄那早已被晕染了雾水的眸,见他睁眼看来,竟露出了些许无奈的笑意。略略分离的唇瓣轻启,沾染了热气的呼吸吹拂到他鼻息间,只是一声喑哑的轻唤:“师弟……”
谢云流身上的水珠多数已被空气蒸了去,如今竟也不觉得冷,反而越来越热起来。隐隐发汗,顺着他的脊背滑落,滚过每一寸肌肤都在烫得生痒,偏生怀中那人清清冷冷的,让他愈加想要亲近。收紧了轻托着他师弟的手,他的眼便只能看着李忘生的眸,看着里面映出的自己。李忘生的眸子从前只觉得沉静,看久了会觉得像是古井深潭,久不见波纹,如今却好似被人搅乱的一池春水,荡开的层层涟漪如同无尽的漩涡,要将他完全吞没。
他想要开口说话,却觉得嗓子干涸得如同无水的枯井,诱使他向着那漩涡中心靠近:“你不要这样看我,我会受不了的。”
他师弟最是听不得这种话,登时就满脸通红,本来因着分开而短暂获救的嘴唇还没属于他自己片刻,又被他轻易地再次夺去了。鼻尖轻蹭间能感觉到他师弟在自己怀里拘谨地浑身僵硬,却又无处使力挣扎,只落得个犹如砧板鱼肉任他宰割的结果。他索性压着李忘生淡薄的唇循循善诱,慢慢厮磨,寻了那人一个不察松口,便压着那人的头加深了这个吻。

本来,本来他只想要一个浅吻就好了。
可是身体却食髓知味般不由自主地想要更多,更多。他知道自己是在索取,可又没觉得哪里不好,他便是向他师弟索要什么,他师弟也是任他予取予求的。
手指顺着长发梳下,经过李忘生身上每一寸时,都能感觉怀中人不经意的颤动,搭在自己肩上的指尖也在慢慢收紧,划过自己裸露的肌肤时却勾得他心神荡漾。李忘生的眸子如今如隔水烟,染了羞惭,滚过情欲,依旧干干净净。眼角爬上绯红,眸光含了湿气,脱力般地将全身力量都交给了他,谢云流只觉胸中鼓动声喧闹,震得他发慌。
李忘生觉得自己要撑不住了,搭在谢云流肩上的手到底不是支力点,脚下已是没了力气,身体只是发软,半点劲都使不出。无奈之下,他勉力抽出了自己的双臂,心一横,环住了谢云流的脖子,这才让自己重新有了支撑。
自然,这也将他往谢云流怀里又送了几分。如今隔着道袍都能感觉到他师兄热得发烫的肌肤,已不是指尖微触水雾时沾染的温度,李忘生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任由谢云流的手拂过他的脊背,拂过他的沟壑,吞下他所有的情绪。
忽然腰间一紧,谢云流揽住李忘生的腰,两人便这么落进了浴盆。

入了水,且不说衣裳尽数湿透,溢出的水泼洒一地,李忘生咬着唇避免自己惊呼出声引来旁人,谢云流却瞧着他这副隐忍的模样低声笑道:“瞧你踮着脚站得也累,不如师弟你和我一同沐浴吧。”
如今也是受制于人,谢云流按着他的腰让他俯身在上,李忘生此时是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下唇被他咬得发白,这才闷闷出声道:“师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笑着点了点头,“你若不愿意,我方才早就停下了。”
如果疯魔了的不是他师兄,那便是他自己了。李忘生皱着眉头收回了搭在谢云流肩上的手,想要攀在浴盆边缘尽力让自己的身体离他远一点,可谢云流就是要靠近他,方才被他空出的空间,又被那人压了回来,那才吻过他胸前的水流只能委屈地被推开,摇晃着拂上了他的肩。
“忘生,你不愿么?”
如今才补上这个问题,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了。李忘生轻叹了口气,只望着水波潋滟,一圈一圈荡开来,撞在他们紧贴的身上,也撞在他的心口。水早已渐渐冷去,可是两人的身体早被染得发烫,如今蒸腾而起的不知道是迟迟未散的水雾,还是他们眼底泛起的涟漪。谢云流又凑得近了些,却停在呼吸可闻的距离,让他能够看到那人星眸之中自己的样子,若说那眼中的自己没有半分情动,那当真是在说谎骗人。
“忘生……”
这一声唤得很是缱绻,明明就只是朱唇开启间,两个再简单不过的音节,却浇得他浑身发颤。李忘生扶在浴盆边缘的手指在慢慢收紧,又缓缓地、一根一根地松开,每一根手指的收放都能够感觉到他拼尽全力的挣扎。
最后,他彻底放弃般闭上了眼。
完全湿透的道袍紧紧包裹着他的手臂,李忘生慢慢伸出来手,一点点顺着谢云流的手臂向上,克制、守礼、恭谨,仿佛用指尖在探寻他的呼吸、他身体的起伏,直到两只手轻捧住那人的头,李忘生才敢睁眼看来。

他早就知道自己是爱着这个人的。
许是第一眼瞧见的那少年意气惊才绝艳,又许是日常点滴相处间的岁月绵长,不知何时起,他便让那人登堂入室,进了他的心底,端坐了下来。他笑,他怒,他挽起剑花,他扯过袖角,他翻身上马,他伸手取茶。每一次心里念起他,便觉得自己仿佛站在深不见底的悬崖边缘,却只能眼一闭便纵身跃下,然后在无尽坠落的失重感里,深深地感觉到自厌自弃。
他早就知道自己是不能爱着这个人的。
一朝情动,便是落雪飞瀑,簌簌而下。可到底世间最难猜的便是人心,在意识到自己心意时,他便自己主动将这个结系死了。昔年何潮音前辈问过他,若是明知自己心意为何不与他言说?他只得回应道,若是这份心意不是那人要的,他如何给?那人又如何会要?不如就系在如今,系成死结,任由一切被时间、被琐事磨损消耗殆尽。或许等到最后的最后,他还能留下一个「恭谨守礼的师弟」印象。
如此也挺好的。
彼时那人还会为了「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向他求解,可若是「或使离爱者,无忧亦无怖」,岂不是更好?他的师兄,师父首徒,纯阳大师兄,惊才绝世恣意潇洒,将来执掌纯阳后,定能证道守心,不负师恩。为何要变?因何要改?他觉得不值得。

捧着他脸的手指在微微颤抖,谢云流呆愣得看着李忘生那双眼几乎是向死而生地看来。在他眼中翻涌的情绪,与其说是动了情的汹涌缠绵,更多的却是对他自己的厌弃之情。可谢云流还来不及再多看几眼,李忘生身子便动了。
几近虔诚,又像是想要舍弃什么似地,李忘生俯身吻了他。
却只有一瞬。
从李忘生湿发间垂坠而下的水珠滑落到了谢云流脸上,他削瘦的身子跪在自己怀中,眸光落尽自己眼底。他就这么居高临下看着自己,可他的眼神谢云流很不喜欢,不喜欢到紧蹙眉心,却只能见那李忘生忽然无力地扯出一丝笑容,渐渐松开捧着他脸的手指。而后,李忘生哑着嗓子回答了他刚刚问的那个问题。

“忘生……”
他的师弟语气平淡,仿佛一切都已被他亲手投入沉潭,连半点入水声都换不来。他看着方才还被他亲吻过的薄唇上下张合,说出了他根本不想听的话语。
“是不愿的。”

这个答案他果然一点都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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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46: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章 远道

苏远思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却也因着这名字,让他对那位大师伯有了几多成见。是以当谢云流黑着张脸出现在太极广场时,他马上就心生烦闷。
“大师伯。”
礼数周全地躬身行礼,苏远思本想就此别过,但谢云流盯着他看了一眼,竟抽剑而出,说道:“拔剑。你入门也有几年了,剑术长进如何了?”
若是放在平常,寻常弟子想要请谢云流指教都惶恐,可苏远思看得明白,这人如今分明就是在气头上想寻人发泄。不由得心生疑惑,他此前不是在师父房中沐浴更衣吗?怎么还能气成这样?莫不是师父出了什么事情?
心念一起,便是无心切磋,开口已是推脱之意:“远思剑术不精,平日多是在老君殿帮衬着三师叔,如今时候不早了,师父还有其他吩咐,不妨明日晨练时远思再找大师伯讨教?”
绷着一张脸,谢云流只握剑挡住了苏远思的道,又说:“剑术不精?那你昔日在藏剑山庄如何敢向我允诺会保护你师父无恙?”
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是他师父出事了?苏远思不免心焦,问道:“大师伯方才是从师父那边离开的么?师父可是出了什么事?”
不知为何,这个问题似乎反而激怒了谢云流,他二话不说直接挥剑而来,苏远思只得抽剑接应,落在手中的力道极重,震得他虎口生疼。一个错身,谢云流持剑而立,声音也冷冷的:“玉虚一脉行事作风从来如此么?话不好好说,问了又不好好答。”
完全就是迁怒于人。纵使苏远思千万次告诉自己,谢云流这人性子就是这样的,也不用把他平日说的这些话放在心上,但是事涉李忘生,苏远思到底还是会生气。一横剑,压低了身子,苏远思应道:“大师伯若是要教训远思,远思诚心听取,但师父从未得罪过大师伯,为何要出言不逊?”
谢云流不答,见苏远思已是架势十足,索性出手又是狠招,只想将自己满腔怒火宣泄而出。

这场没头没尾的“讨教”最后还是谢云流更占优势。
苏远思勉强接下数招后,到底不敌,被挑飞了剑后只得勉强站稳脚跟,不卑不亢说道:“感念大师伯不吝赐教,远思日后定会潜心修习。”
对面的人只是冷冷收剑,负手而立,目光落在苏远思的剑上,答道:“你心里分明是不服的。”顿了顿,又说,“就像你分明不服我用了你名字的诗典给林昔梦取了名,但你也只敢去找林昔梦麻烦却不敢直接找我。”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李忘生收他入门时,由着他的请求为他赐名。昔时便是对自己许诺过了,此生当是重新再来,所有过往尽付东流,他也不再是背负血债、孤苦伶仃的乞儿,不必再为了头顶一寸矮檐、腹中半口馒头疲于奔命了。是以他对这名字、对李忘生都是极其重视的,只觉得那是他毕生唯一归处。
偏偏谢云流就是要与他争。
苏远思不是不知道自己师父的心意,可他就是不待见这位大师伯。
“……远思并无不满。”
“扯谎骗人的功力你还得跟你师父好好学习学习。”谢云流声音一凛,“他可是连自己都骗,当真是无人能及。”
这句话落到苏远思耳朵里,分明就是对他师父十足的侮辱,但未及他出言反驳,谢云流便无言转身,踏着轻功离去了,只丢下苏远思一人还在原地,不知该不该追。夜里华山风冷如刀,不过一阵刮过就把苏远思吹清醒了,赶紧捡起自己落下的剑,脚步不停地往他师父的居所赶。

跟着李忘生进了内室,屋子里冷得不像是刚沐浴过的样子。苏远思不动声色环视了一下,谢云流换下的旧衣并未带走,已经被李忘生仔细叠好,垒在榻边矮柜上,地上似乎被大量的水泼洒过,但也被都收拾干净,红泥小炉中久未添火,已然尽数凉透。整个房间里唯一还热着的恐怕就只有桌上的烛台了。
“师父可要添茶?”
苏远思总觉得定是发生了什么,但这景象又隐隐指向定是件不愉快之事,见李忘生身上无伤,他便只做未闻。李忘生听了之后只是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夜深了,远思还是早些休息吧。”
心中回想起方才谢云流的话,苏远思便试探性地追问:“师父可需要远思将大师伯的道袍归还?许是大师伯走得急了,竟忘了将旧衣带走。”
李忘生对这句话有了反应,几乎是下意识看向榻边那叠衣物,同时抿直了唇。许久,才叹道:“还是明日再归还吧,师兄现在……应是已经歇下了,还是不要打扰了。”闻言,苏远思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寒暄了几句便拜别了李忘生。

第二日早课时,一切又恢复到最初的模样。恭谨守礼的师弟,兄友弟恭的师兄,落在众人眼中虽是一如往昔,却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李重茂也瞧出了谢云流和李忘生之间气氛怪异,本想着这几日他们生分了,也方便他与谢云流深交。可谢云流一面似在与李忘生置气,一面又似在与他自己置气,终日只是练剑修习,要么就是在吕岩座下听经,是半点空闲时间都找不出来。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李隆基那边。李忘生虽说没有明言拒绝,但是直到三日斋戒结束,他都不曾私下与李隆基亲近半分。当然,与谢云流也如此。

自山门前送走众人,吕岩侧目看着各怀心思站在自己身后的两个徒弟,摇头叹气却什么都不说,待三人回到纯阳宫后,吕岩这才开了口:“忘生你可是有话要告诉师父?”
李忘生面色一白,略略迟疑后才答:“临淄王同徒儿提过,圣上久病宫中,缠绵病榻,如今是韦后专权,宠冠天下。”
吕岩闻言颔首,说道:“确有此事。此前频频召见吾便已知晓,眼下只能循例进贡丹药。这段时间博玉倒是忙碌了不少,吾听闻你遣了苏远思在旁帮衬,也算是为他解忧了。”
见李忘生面上神色仍是凝重,吕岩便招了招手,让他们两人都离自己近了些,这才又道,“你们只需谨记自己只要一日在吾门下,吾便会护着你们一日,做师父的怎么会让徒弟操心这些无用之事?”
谢云流对这些事情本就不在意,自然应声也快:“师父,徒儿不明白,这些事情与我们、与纯阳,有何关系?难道就因着获赐国教之名,便要时刻迎合么?这不是与师父平日的教诲有背?”
“你这么想也没错。”吕岩笑着点了点头,“本来就是与我们无关的事情,如今不也是因着有人病了,所以我们为其赠药罢了。明日若是换了别人有疾,纯阳依旧还是会为其赠药的,并无何不同。但为何又要让你们知道这件事,却又要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就是为着将来若是轮到别人病了,你们要记得赠药罢了。”
“那先前病了的那人便不管了吗?”谢云流又问。
吕岩神色似有隐痛,目光从谢云流身上转去看站在一旁的李忘生,方答:“吾知道云流你定是不会不管的,届时就让忘生帮你记得就好。”
同样的一句话落在两人耳里,硬是被品出了两番滋味。
一个觉得师父待自己不如往常亲近了,甚至愈加冷淡,事事只会找师弟商量,如今还念叨着让师弟将来管教自己;另一个则觉得师父这话说得重了,师兄向来心不蒙尘,断不会做出不明事理之事,为何又要自己将来约束他。于是两人闻言皆只默言,并不应声。
吕岩见他们都不吭声,心里便知道这两人怕是入了迷惘之境,但此刻也不便点破,权当做是他们参悟道心的劫数罢了。于是又拣了些门下琐事询问了一番,吕岩便让师兄弟两人先行离去了。

方踏出纯阳宫,李忘生便看到苏远思站在一旁似是久候多时,见了他连忙躬身作揖,将一封洒金蜀纸作封的信笺递到他面前,言语间倒是多了几分难得的慌张:“师父,叶少侠来信称他五姐失踪多日,如今生死未明。”
自扬州一别后,叶如袖与苏远思多有书信往来,但多是叶如袖寄来数封后,苏远思才迟迟去信回复,如今这般焦急模样倒是少见。李忘生闻言亦是大惊,赶紧接过信笺一阅,脸色也是愈加凝重起来,身旁的谢云流因着之前获赠对剑之事,对叶如袖也有几分好感,便也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叶少侠用的是我与师父传信时的信鸽,算上脚程,怕是人还未到家便失踪了,如今应是已有六、七日了。”苏远思如实答着,又看向李忘生问道,“叶少侠信中只说叶家和他五姐夫家皆派了人四下寻找,但是成都周边偏远莽荒,山高林深又毒沼横生,到底不似中原这般熟门熟路,他们如今也有些束手无策。叶少侠念起师父曾以寻踪术法救过他,便想着来信求助,弟子不敢替师父做主,收到信后便第一时间来问师父意思了。”
李忘生还未应声,谢云流便接过话去:“我去。”
“师兄!”
根本不想听李忘生接下来想做什么安排,即便他知道他师弟定会想出万全之策,但他不想知道。谢云流抱剑胸前,挑眉说道:“你若是不放心我,便与我同去。你若是想一个人去,那我便跟你同去。”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忘生身上了。谢云流心底明白,只要李忘生说去,苏远思定会随行,倒不至于出现李忘生孤身赴险的情况。但此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他只想知道李忘生如果听了他这么说,会怎么办。
握着信笺的手指收紧了几分,李忘生只是抿唇看着谢云流。那人很坚持,从他沉沉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就能感觉到,眸光逃避般地下移,便落在了谢云流怀中所抱着长剑上。那是叶如袖昔日亲手所铸并赠予的「非雾」,而自己如今所用的也正是「非烟」,那黑金分明的剑鞘映入眼帘,让他不免心颤。
最终,李忘生还是松了口。
“如此,忘生便与师兄同行罢。”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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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46: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章 蜀地

三月底的成都已是化春的好时节,云雾淼淼,花枝舒展。可惜叶如袖如今是半点赏景的兴致都没有。
自给苏远思去信后不久便收到了李忘生亲笔写的回信,信中温言宽慰了一番,便提到他将与谢云流一道赶来帮忙,这让叶如袖悬了多日的心才得以稍稍回落。眼下叶如袖住在叶沐雪夫家聚贤山庄中已是半月有余,眼见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叶沐雪仍是半点消息没有,从最初的夜不能寐已经发展到了夜不敢寐,若是李忘生的信笺再不来,恐怕叶如袖的身子最先支撑不住倒下了。
又等了数日,叶如袖终于盼到了自纯阳来的三位道长。

见到叶如袖眼底的乌青和明显瘦了一圈的颓废模样,李忘生愈加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但如今也说不出让他宽心的话,只得紧了紧握住他的手,便随他一同入室见过叶沐雪的夫君韩锦城。
韩锦城与叶沐雪成婚已有四、五年,在叶家支持下,已然是从一穷二白的印染小工渐渐做到成都富甲一方的丝绸商人,每年向朝廷进贡蜀锦的肥差也分到了他手中。夫妻感情甚笃,可惜就是多年未出,如今叶沐雪失踪多日,故而诺大一个山庄显得有些冷清。谢云流一行人先后进了门,便见到韩锦城独自一人在厅中枯坐,见了众人这才堪堪以袖掩面,泣不成声同他们说了缘由。
彼时叶沐雪携随行侍女回家省亲,而后从藏剑山庄经扬州走水路返回成都,本该三月初便回到的,但是直到三月中都不见人回来。起初韩锦城还以为是路上观景耽搁了,还去信叶如袖问询,叶如袖这才知道叶沐雪失踪了,二话不说就赶来成都与韩锦城汇合。两人又等了几日,这才心焦起来,分别派了人沿途细细探查了一番,只说叶沐雪是还未到成都便失了踪迹,连随行侍女也一同没了消息,这下是真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李忘生听罢只拧眉沉思,便又仔细询问了叶沐雪返蜀的途经之地,谢云流知他想法,便也答了并无异常,但也会向江湖知交询问一番。这下真就陷入困境,李忘生不由叹道:“虽说忘生修习纯阳以气寻踪之法有得,但是如今时日过去许久,只能勉强一试了。”
叶如袖苦笑道:“若不是走投无路了,如袖也不会求助于李道长。当真是没有其他办法了。五姐自幼就不爱习武,剑术心法也是姊妹中最弱的,本想着她好商贾之术,嫁做人妇后也不必再舞刀弄剑了,不想如今竟出了这样的事。”
李忘生不忍他难过,便只是柔声答道:“如袖不必太过担心,我和师兄定会鼎力相助的。”他这话一说,谢云流握着茶杯的手不由收紧,而后眼神难测地瞧了他一眼,复又垂下了眸。待到他二人回到下榻的西厢房里,谢云流才沉声问道:“你要如何帮他?”
眸光不定看着厢房墙上悬着的山水画,李忘生的声音也难掩无奈:“忘生只能尽可能去试,但结果如何,只能看天意安排了。”
“……这一路过来,似是吐蕃僧人时有出没。”
“此外,广都镇忘生也想前去探查一番。”
“好,那吐蕃僧人让苏远思盯着。”谢云流不容拒绝地说道,“我和你去广都镇。”
李忘生闻言抬头看了谢云流一眼,只一顿,但没有拒绝:“叶施主的夫君……”
“嗯,他很奇怪。”谢云流凝神捏诀,在他和李忘生周围落下气场,将他二人围在其中,隔断外界干扰。湛蓝光芒笼了他们全身,谢云流不动声色地往李忘生身侧又近了些,低声说道,“叶家到底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巨贾世家,即便是远亲旁系的小姐嫁人,也不该让如此大的宅子空落至此。而且除去跟着叶沐雪的和叶如袖带来的,这山庄内竟是半个侍女都没有,这太奇怪了。”
“叶施主不像是会严苛下人的人。”李忘生沉思道,又小声问道,“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如今他没有旁的异样,你若觉得他只是有难言之隐,那便当做如此罢。”
闻言,李忘生只得颔首,言语中又端出了恭谨姿态:“师兄说的是。”

*

因着叶如袖来时并未有去信纯阳的想法,韩锦城便循例将他一人安置在了东厢房,是以迟迟而来的谢云流和李忘生只得被安置在了西厢房,落了单的苏远思也因此没了办法,只得随叶如袖一并住在东厢房中。本来想着待一切安顿好后便是寻师父相商,但当苏远思领着叶如袖才踏入西厢房院落,他便感觉到谢云流落下的气场,俨然一副生人勿扰姿态,是以苏远思并未推门,只是引着叶如袖在院中石桌边坐下等待。
叶如袖似是看出他面有不善,便出声问道:“苏道长为何不去敲门?”
“……师父和大师伯有要事商量,如今不是时候。”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苏远思闷闷答道,“就是麻烦叶少侠也要同贫道一并等待了。”
“无妨,倒是因为如袖家中私事,这让如袖有些羞愧难耐。”叶如袖答得很是恳切,若是换了旁人,苏远思定会觉得这话只可信个三分,但叶如袖不同,他就是真心实意这么想的,于是再开口时,苏远思的语气已是宽慰之意:“师父也说了,叶少侠不必自责。况且昔时贫道便与叶少侠说过,望你这份——”
“「望叶少侠这份热忱之心不会被世情浸染,方得始终」。”叶如袖总算露出些许笑容,他眨了眨眼看着苏远思,心生暖意,“如袖记得苏道长的话。”
晨光穿过攀沿而上的花架分叶而来,叶如袖嘴角噙着一丝淡笑,照亮了他疲惫不堪又满眼乌青的脸,像是懒睡的花猫。苏远思抿直了唇,只是略略点了点头,并不做声。许是久未好睡,如今又得了承诺,叶如袖伸了伸懒腰,半个身子趴到了石桌上,又嫌马尾甩下来碍事,便偏头朝着苏远思的方向,声音含在喉间听不真切:“也不知谢道长他们何时才好,我先小憩一下,苏道长你记得喊我起来。”
可还没等苏远思应声,那人似乎就已经昏睡了过去。
当真是从小娇惯到大的贵公子。苏远思皱着眉头想着。
院子里安静得只剩下风过叶的沙沙声,已然带着春意的阳光落在身上确实让人生懒,苏远思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只得用目光打量起眼前这个心思单纯的七少爷。

叶如袖生得很好看。
苏远思自认见过美人无数,临窗摇帕的丰腴美人、溪边浣纱的粗衣新妇、踏青赏花的深闺小姐,甚至是环佩生香的贵妇公主,他都见了不少。即便是在男子中,谢云流自不用说,李忘生的温润如玉也属于难得一见的风采。叶如袖与他们相比,也算得上是另一种风流模样,因着年纪稍小尚且稚嫩,但将来也会是君子如风罢。
正想着,叶如袖束发发带的一角被镶嵌的金饰牵引滑落,似是触到了他的鼻尖,引得他长睫微颤,苏远思想都不想便伸手去拨。指尖才撩到发带和鬓间一簇碎发时,叶如袖没有征兆得睁开了眼,苏远思本就在看他,这下两人便猝不及防对上了视线。
也不知叶如袖是刚被惊醒意识还没回笼,还是他真就这么想的,这人呆愣了片刻后,转而又笑,喃喃轻声道:“远思,你真好。”
苏远思现在就想把这个不知世间人情冷暖的七少爷捆严实了整个丢到山沟里。最好是让剪径的山贼抢了去折磨一顿才好,好让他明白,不要随随便便就对一个没见过几面根本不甚了解的人说这种话。
手指上的动作顿住了,那簇碎发和发带又落了回去,苏远思深吸一口气起身,是半点都不想再管这个又睡过去的人了。

就在苏远思起身时,西厢房的门也从里面被拉开了。谢云流才开了门就看到苏远思远远站在院中,他此刻的心情恐怕跟方才苏远思的心情相差无几。李忘生见到旁边趴在石桌上昏睡过去的黄衫身影,便轻声问道:“怎么了?”
“……许是多日未眠累坏了,方才说要小憩一下就昏睡过去了。”苏远思波澜不惊答着,一面将方才一同带过来的方盒捧到了李忘生面前,“韩施主建议,成都这边远离中原,民风习俗自成一派,甚少见到修道之人,我们若是穿着道袍在路上行走会格外引人注目。于是他让人赶制了几件寻常公子的衣物给我们,也方便我们行事。远思已经一一检查过了,没有任何问题。”
李忘生略微思考了片刻,也觉得在理,便抬首看了一眼谢云流征求他的意见。谢云流倒是没有太大意见,只是很在意为何这韩锦城分明问都没问过,如何得知他们三人身量。苏远思也不知,只道或许是久经此道,识人断物眼光老辣了罢。如此,便也不再深究了。
到底不能让叶如袖就这么睡在院中,李忘生喊来家丁,将叶如袖小心地挪至西厢房内,暂且安置在自己榻上。这才与谢云流和苏远思各自换好衣物,按照此前商议的内容,分头行动了。

既然要装游历在外的贵公子,谢云流觉得干脆装得彻底一点。想着那位逃家的总是带着把扇子,便也留了个心眼,从韩锦城那边讨了一把来。宽袍云袖,玉冠垂纱,腰间挂着垂坠长剑,手上拈着玉骨折扇,如此倒真的有模有样起来,李忘生见了都不免想笑。
“怎么?很奇怪么?”
“忘生不是这个意思。”嘴角虽然收起了笑容,但李忘生的眸中分明还带着笑意,“师兄这样装扮从未见过,倒也有几分像那么回事。”
穿着同样制式的天水碧宽袍大袖衣,李忘生敛袖乖巧地站在自己身边半步距离,微仰头看来,半束起的垂发落了一肩。一晃神,谢云流想到了一些让他不舒服的事情,不由得沉下了脸,说道:“你倒是很适应这样的装扮。”
身形一滞,李忘生马上了然他师兄在说什么,随即只是淡淡答道:“临淄王临行前,忘生已将所有收下的衣物尽数归还了。”
眸光流转,谢云流分明心里高兴,但只是故作冷漠地哼声而出,迈步就走,任由李忘生跟在他身后小半步追着。
如此,也挺好的。李忘生即便不愿意和他结契,但他会一直待在自己身边,这样也挺好的。谢云流这么想着,不自觉地弯起了一抹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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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46: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章 蝎心

竹棚飞檐,吊脚小楼,或挑担而来或席地摆摊,此起彼伏吹笙叫卖声,夹带着巴蜀之地特有的口音语调,热闹喧天。结伴穿行在摊贩间的垂髫幼童,从这个摊子得了烤得生热的米糕,便欢笑着跑过了那个摊子,被分得了一个彩条扎成的风车,踏着一地银铃笑声吱呀路过,带起的袖风间都隐有甜香。
谢云流和李忘生并肩在广都镇的大道上慢悠悠踱着,一面假意四处欣赏风景,一面暗中探寻叶沐雪的气息。李忘生得了韩锦城给到的一支玉簪,说是叶沐雪嫁予他时,他亲手为她打磨的簪子,这么多年来一直戴在头上。要不是临行前不小心落了地,磕到了簪尾的银杏叶,也不会落在家中没有戴去藏剑山庄,如此倒成了探寻她气息最好的凭借。为了避免遗失这重要的信物,李忘生索性将这簪子用来挽发束冠,好在款式简单,还不至于被人误会生疑。
于是两人便这么走走停停,细细探查,然而直到日落西山,也仍是一无所获。想来想去,只得向着流言蜚语最多、也是往来消息最甚的酒馆而去,寻了个僻静包间,两人端坐其中,只等大厅中围着的说书人再次开讲。

故弄玄乎得吆喝了一嗓子,方才还喧闹嘈杂的酒馆大厅登时便静了不少,被围坐正中的说书人一把长须,头戴方巾,着粗布道袍,手持一个招风旗,上书「天算」二字。李忘生隔着帘子远远瞧了一眼便低笑道:“还好师兄与我皆改衣出行,不然怕不是要被当作是「同道」了。”
谢云流斜倚在窗栏边,手里把玩着折扇,目光落在李忘生侧脸上,随口应着:“那师弟觉得他方才说的那个故事有几分真?几分假?”
李忘生觉得谢云流分明在开他玩笑,却又不能明说。方才那说书人煞有其事胡诌了半天皇家秘闻,说来说去也只敢编排武周往事,拎着那几个面首宠臣反复嚼着。虽说用词香艳冲突频生,听得周围的人惊呼不断,哄笑连连,但听进李忘生耳中只觉得实在不妥,只敢埋头喝茶,一个字都不敢说。如今他师兄还敢问他感想,这不是分明要看他笑话。这么想着,李忘生便只是伸手取茶,言语含在杯中模糊不清:“忘生以为,八分假一分编,剩下的一分全靠口才。”
瞥见他师弟面上生红,谢云流得到了满意的结果,便也坐正身子,以手支头说道:“前朝旧事皆已如尘,最后还不是落了个任他人言说,即便她自觉功过难定,敢立无字碑于世,最后世人关心的也不过是她三千软红,宫闱秘闻罢了。”
李忘生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楼下的说书声,如今在说的已是今朝异事,听着像是坊间普通才子佳人痴男怨女,便搁了茶杯,端正敛袖答道:“毕竟对于世人来说,广厦三千、引水辟路、征战平定,都太过遥远了,他们眼中能看见的只有面前碗筷一副,榻上薄衾一条。战时便是求一口冷饭,求一条草席,定时便是求一方矮檐,求一亩耕田。师兄觉得这便是愚不可及么?亦或是觉得世人皆苦呢?”
扇骨落在手心,谢云流眸光收敛,大厅里哄笑声又起,想来又是讲到哪些香词艳曲,他将折扇置于桌上,答道:“师父曾言,大道无常,各人有各人的承负,我不去评说他们,只是——”顿了顿,目光又望向窗外,月上檐角,孤寂清冷,“我自问心无蒙尘,若哪日世人皆称我为魔,我也不觉他们愚痴。”
这话空落落地坠在地上,听得李忘生暗自握拳,许久才答:“忘生不会这么认为。”
“你又如何知晓?如今你看我是师兄,怎知日后你不会看我是疯魔?”
“忘生……就是不会。”李忘生柔声答道,复又抬头看向谢云流,目光沉沉,“即便师兄哪日被万人弃,被万人恨,被万人杀,忘生也不会如此。”
谢云流心中一软,方要轻声唤他,却见李忘生忽然扭头看向大厅,似是屏息在听着什么,便也收敛情绪,走到他身边坐下,低声问道:“怎么了?”
“似是……在说韩施主……”李忘生不甚确定地皱着眉,身子又往外靠了靠,这才听清楚楼下刻意压低声音的话语。

“大家应该知晓东北方那家大宅的主人是何许人也吧?胡某如今要说的正是那聚贤山庄韩家公子的一桩秘闻。”
“老胡你是烧子酒喝多了蒙了头么?西湖藏剑叶家赘婿的事也能拿来随便编排的么?”
起哄之人的话马上引来了众人响应,言语中已有不少嬉笑打趣的流言纷纷。谢云流不动声色地紧蹙眉头,看来这个韩锦城在广都镇中风评不佳,即便明面上是他迎娶了叶家千金,但背地里所有人都在说他入赘叶家从而借势起家。
那说书人一抚长须,摇头晃脑地说道:“此言差矣。你们最近应该多少听闻了那韩家公子的夫人失踪之事吧?胡某要说的正是这掩盖在失踪之下的痴缠情事。”
本来李忘生正襟危坐,就等着说书人开腔,但他一说是什么「痴缠情事」就顿时失了兴趣,伸手便拔下那枚簪子置于手心,说道:“怎么又是情爱过往?”
谢云流摆摆手答道:“且听他如何说。如果有些许线索也算好事。”
于是,两人便又屏息听去。只听那说书人开口就要从五年前二人成婚前说起,李忘生的脸色便越来越差,强忍着不适听了下去。可这越往下听,越是惊雷炸耳,匆匆与谢云流一对眼神,皆是惊愕神色。待到喧声散尽,听故事的人和说故事的人皆心满意足离去了,两人依旧呆坐在包间之中,动弹不得。
许久,李忘生紧了紧手中的簪子,簪尾那缺了一角的银杏叶硌在手心生疼。他深吸一口气,叹道:“……当真是世事多变。”
“……如何?忘生你觉得几分真几分假?”
“他言之凿凿,又有众口铄金,恐怕……”,李忘生迟疑地斟酌着词语,又觉得如何都绕不过,“八分真一分编,剩下的一分全靠口才。”
谢云流不答,见李忘生浑身绷紧不得放松,便又坐回窗边倚在栏上,悠悠说道:“此事你是否要告知叶少侠?”
几乎是下意识的,李忘生猛地抬头看向谢云流,捏着簪子的手收得更紧了,答道:“……实在是难以开口。”摊开手,目光又落在了那簪子上,“如今只希望能够早点找到叶施主。希望,一切都不会太晚。”说罢,便又凝神催动真气,试图寻着簪子上遗落的气息而去。
这次笼在李忘生周身的淡蓝气息似是被什么牵动着,抖动了一下,他迅速睁眼看向谢云流,匆匆说道:“师兄!”

屏息矮身藏在墙角后,谢云流和李忘生皆握剑在手,不敢松懈。
能够探寻到的叶沐雪气息极微弱,只有淡淡一缕落在一个穿着苗族服饰赤足而行的女子腰上小包上。谢云流和李忘生跟了那女子一路,却发现此人轻功极好,又甚是警觉,手上一直在把玩着一只毒蝎子,还时不时让它从自己发间、肩上爬过,每当蝎子驻足时那女子便会回首张望,数次差点就撞破了二人在跟踪之事。
那苗族女子步子轻盈,就像是每一步都踏在空中,在不大的广都镇中蜿蜒穿行,谢云流和李忘生一时之间也不知她到底要去往何处,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又走了一段路,二人才发现周围静得可怕,那女子猛地回头,自腰间卸下一柄骨笛,娇声说道:“两位道长追了阿姆赤许久,莫不是想要跟我回去成亲?”
果然被发现了。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便不再隐藏,走了出来。四周皆是无人破屋,却错落间隔着,仿佛一个无形的网,而那个自称阿姆赤的苗族女子正站在那收网的唯一缺口上,笑盈盈地转动着手中骨笛。
“两位道长的寻踪术法果然玄妙,这簪子都离身了这么久,竟还能牵线而来,只是小道长知道你寻到的是什么吗?”
云移月现,宣泄了阿姆赤一身。她穿着寻常可见的苗族服饰,苗银被月光映得发亮,弯起的眉眼衬得整张脸妖冶美艳,她施施然从腰上小包里取出了什么,往二人面前掷去。待到谢云流看清后,他脸色发白得挽起剑花直直挑飞了那个东西,李忘生还不及分辨,便皱眉看他,他却只是抿直了唇不言语,握紧了手中的剑。
“看来这位小道长看清楚了。”又是一声娇笑,“可是小道长也太不怜香惜玉了,怎么能够如此对待人家叶家千金的纤纤玉手呢?”
这话方出,李忘生险些握不住手中的剑,难以置信地看向阿姆赤。阿姆赤瞧见了李忘生的表情,便笑得更加妖媚,将骨笛横在嘴边,说道:“那位小道长的杀气也不收敛,那就别怪阿姆赤动手了。”话方落,刺耳的笛声便瞬间响起。谢云流侧身横剑,低声嘱咐了一句:“忘生,不要离我太远。”
李忘生闻言便也捏诀铺落气场,配合谢云流的招式与他一同踏步出剑。
“是,师兄。”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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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46: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章 蛇影

若说谢云流是风,气势凌冽六合八荒,那么李忘生便是水,无形无状五方行尽。纯阳剑式空灵缥缈有余,又有孤剑破星之势,是以一进一退,彼柔此刚,轮转阴阳。
足尖轻踏上谢云流送出的剑尖,李忘生借力翻身跃过阿姆赤,回身又推出了手中长剑,阿姆赤只得原地腾空跃起,骨笛声声中唤醒了绵延不绝的毒蛇巨蝎围攻而上。李忘生一招未中,与谢云流错身而过,起手斩落了他身后扑上来的蛇群,剑尖下垂,搅动剑气,清出一片可落脚之地。那边阿姆赤又落在某个破楼檐上,谢云流便也踩着梯云纵去追,携挑起的剑风挥斩而去。
即便阿姆赤仗着自己身形灵活,且战且避,到底还是不敌师兄弟多年默契。
又被谢云流的剑风缠上了,刚想要化蝶闪躲时却落入了李忘生早已铺好的剑阵气场之中,师兄弟二人交错刺来的双剑贴着她的前胸后背而过,刺耳的撕裂声响起,坠落地上时阿姆赤发现自己周身四肢已全是长剑划破的伤口,如今正都汩汩向外涌血。
“若是不想死,就带我们去找叶施主。”
谢云流的剑尖就落在阿姆赤喉上,眸光冷冽,即便在这种生死时刻,这个苗族女子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一口银牙含着血气腥鼻。方才还在围攻他们的毒蛇巨蝎忽然都停住了攻势,漫山遍野地往这女子方向爬来。李忘生一惊,赶忙伸手要拉谢云流,只见阿姆赤抬手抓住谢云流的剑尖,硬是往自己身上一送。

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在空中,霎时腾起了一阵红雾,耳畔只能听闻到悉悉索索的虫爬声,每一声都好似在心头肌肤上挠抓,阿姆赤放声大笑,震得二人急退了几步。红雾遮蔽了视线,谢云流一面急忙以袖掩鼻,担心这雾有毒,一面凝神寻找李忘生的踪迹,好在那人仅在自己身侧不远处,追了几步便靠了过来。
二人以背相抵,皆以袖掩鼻,不敢放松,可四下寂静,连虫鸣都不曾有。李忘生试探性得放下了手,马上引来谢云流的一瞪眼,他才方答:“师兄,这雾没毒。”
谢云流凝神四望,说道:“没毒也不可掉以轻心。想来应是苗疆那边的奇诡术法,那女子多半已经趁乱逃了。”
“是的,这里已经没有旁人的气息了,我们想要出去恐怕只能等这雾散了。”
“倒也不用这么委屈。”谢云流说着,便从李忘生手中抽走了剑,并指凝气,沿着剑身划过,一个湛蓝的气场便以二人为中心向外展开,果然将那红雾驱散了。

目力恢复了,这才发现刚刚那女子跌落的地方只剩一摊血迹,还有谢云流的长剑。
“果然让她逃了。”谢云流拾起长剑,甩落上面血迹,收剑归鞘,又回头看向蹲在旁边仔细查看地上痕迹的李忘生,问道,“如何?有什么有用的东西遗落吗?”
等一会儿才等到那人些许失落的回答:“忘生学艺不精,什么都没发现。”
“算了,如今也算是知道此事或许跟苗人有关,届时调查起来也好过毫无头绪。”
“是,师兄说的是。”有些沮丧地起身,李忘生轻叹出声,“只是不知道叶施主是否还活着……”
“那只是一截手掌,没有亲眼见到叶施主之前,都不能妄下定论。”谢云流也不是在安慰李忘生,因为他没必要做这件事情,他只是在叙述事实,“今日得了两条线索,也不算毫无收获。”
回想起之前从说书人那边听来的事情,李忘生一时眸光难定,踌躇难言。谢云流知他心中纠结,便也不再说什么,拉过他的手便要走,“再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回去吧。”
“……好。”
这是第一次,李忘生没有挣扎也没有拒绝,任由谢云流拉着他的手,乖顺地跟在他身后慢慢走着。仿佛接受了什么,又仿佛抛弃了什么。

*

回到聚贤山庄时已是半夜,守夜的小厮见到二人身上皆是血迹斑斑,一时吓得腿软,支支吾吾了半天,想起韩锦城的嘱咐,便也不再过问什么,只是提着灯不敢声张将人送回了西厢房。进了门,果然见到守在屋内的苏远思,见到他们时也是面色一变:“师父!大师伯。”
“我们无事,让远思担心了。”
李忘生掩好了门,谢云流瞬间就落下气场,开口便对苏远思说道:“我们寻到了叶沐雪的气息,似是与一个苗人女子有关。”
“苗人?叶施主为何会跟苗人扯上关系?”苏远思心生疑惑,“远思今日也探寻了一番吐蕃僧人的踪迹,虽说应是与此事无关,却也让人忧心。”得了李忘生首肯,苏远思便将心中猜测说了出来,“数量太多了。似有结营扎寨之势。”
“自久视元年起,朝廷便屡退吐蕃军,神龙三年吐蕃更是派遣使者来朝进贡,上奏请求联姻,算算日子,许是今年便要来朝迎娶公主了,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有异?”李忘生苦思不得其解,“莫不是迎娶公主之时想要有变?可是这也太冒险了。”
谢云流摆摆手,说道:“这不是我们想的事情。”
“师兄说的是。”李忘生点点头,又转去看苏远思,“远思回来时可有见到如袖?”
这是个好问题。苏远思瞟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床榻,便答:“不曾。远思也是入夜时分才回到山庄,一回来便在这里等师父回来,没有见到旁人来过。”
“也不知如袖是不是醒了之后自行离开了,不要出事就好。”李忘生不禁皱眉,谢云流轻哼了一声,自顾自坐下倒水,说道:“他又不是小孩子了,在自己姐夫家里还能丢了不成?”
苏远思面上不显,但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他看了看天色,便对李忘生躬身道别:“既然师父和大师伯已经回来了,远思便回房去了。”
“也好,早些休息。”
待到苏远思掩上了门,谢云流方撤了气场,以手支头笑着看向李忘生,说道:“师弟是要先行沐浴更衣,还是跟师兄我一同沐浴?”
李忘生拧眉看了谢云流一眼,恭谨作揖答道:“师兄先行沐浴就好,忘生顿感疲累,打算先歇下了。”
看来,还是不肯同他亲近嘛。

换上贴身里衣,谢云流披着湿发从屏风后绕出,李忘生果不其然早就合衣歇下了。走到他的床榻边立了一阵,听着那人呼吸平稳,似是早已熟睡过去,谢云流便大着胆子在他手边坐下,抬手便去摸那人微凉的发。
沾染了夜露和月光的墨发软绵绵地绕上自己的指尖,他眸光沉沉地落在那人鬓边眉间,落在小巧的耳垂,最后是那淡如烟雾的薄唇上。
心里又念起了那个仅此一瞬的吻。
他岂会不知那个看似与他分离却饱含万千情意的吻代表着什么,能够让他师弟主动做那种事情,若他真的不愿意,怕不是拿剑抵在喉间都不会肯。所以到底是在害怕什么厌弃什么呢?谢云流想不明白。
李忘生这个人,真的是越长大越让人看不明白。幼时还很是听话乖顺,逗他马上就会有反应,有时还会反抗一二,后来却是越来越拘礼守序,逗弄他都不言不语,最多只会红着脸不看他。再往后,便是连脸红都很少见到了。当真是把自己磨成了温玉,坚硬、通透,只做那映射他人光芒的器,收拢所有锋芒,磨得温润平淡,任谁入了手都只得称赞一句「这美玉藏于深山中真真是可惜了」。
“忘生……”
仍是那极尽缱绻的低声呼唤,指腹摩挲着那人淡淡的唇,呼吸一滞,身体便先动了起来。谢云流俯身向下,在李忘生的眉间朱砂上落下了一个轻吻。
罢了,他有的是时间等他。
念及此,谢云流恋恋不舍起身,躺回自己榻上,坠入沉眠之中。

*

李忘生知道自己在梦魇中,之所以会如此确信,是因为在这个梦中他见到了自己老去的模样。那么清晰,那么真实,宛如照镜。
只是他不知为何是自己手执纯阳掌教的拂尘,穿着那身素白道袍。
梦中的他已是须发尽白,眸光暗沉,枯坐在床榻之上,望着红泥小炉上煨着药的小药罐出神。周围没有一个人,空寂清冷的房间里,只有他自己一人。也不知那老翁看着那药罐看了多久,忽然他动作缓慢地站了起来,双足轻飘飘地踩到地上,李忘生方才看清,这老翁的双足似被什么锁链凿穿过,想来才会如此佝偻无力。
这便是他的未来么?沉在梦中的李忘生不禁想着。
老翁敛袖取下药罐,用粗布手巾压着揭了盖子,复又握着长柄将罐中的汤药尽数倒出,盛了满满一碗散发着微苦味道的不知名汤药。然而老翁托起了那个药碗,却只是沉默地望着,没有喝下。
李忘生不知道那是什么汤药,但他莫名有一种感觉。
「他」不想喝。
这个念头方起,都来不及在李忘生心头细细品味,那个老翁的身子就又动了起来。他托着那个药碗,走至窗边,轻巧地翻转手腕,那碗汤药便向着漫天大雪深处倾洒而下。
「他」果然不想治了。
但是,为什么?
望着那老翁清冷的背影,李忘生只觉得这人似是自己又不似自己。如何才会让「他」这般冷寂若冰,又如何才会让「他」这般自厌自弃?李忘生思考不出,他只觉得他在不知因果的情况下,是不该如此轻易去评定一个人的。
哪怕这个人也许就是他自己。
那老翁望着窗外绵延不绝的落雪,默不做声,仿若他的身影也融进了这苍茫雪景里,嵌进了这不老青山中。又过了许久,那老翁复又坐回榻上,倒是一副静心打坐运功模样,看来「他」打算仅凭内力将这病痛强压下去。若是修为有成内力深厚的人,想要借此换取一段时日面上无恙也不是不可,只是到底根基已残,若只是拆东墙补西墙地修,最终还是会大厦将倾的。
李忘生猜不出老翁的心思,如今的他不是眼下的「他」。
看着淡蓝色的坐忘心法罩了那老翁一身,李忘生忽然感觉自己似是有了形体,就站在这老翁面前,却半步都不肯动,只是垂首看着床榻上的人,不明所以。
又过了许久,李忘生觉得自己的身体动了。
一只明显不是自己的手入了他的眼,这只同样苍老的手带着多年修习刀剑的薄茧,缓缓落在那老翁闭眼默坐的脸庞上,然后用指腹轻轻擦去了什么。
顷刻间,周围万物仿佛被吸入漩涡中,李忘生只觉得天地顿时搅动,眼前景如裂锦、如旧画,崩溃破碎,纷扬散去。而后在一阵天旋地转里,他大汗淋漓地醒来。

李忘生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画面,却是谢云流眸光沉沉坐在自己身边,正在用手拭去自己额间的汗。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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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47: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九章 锦绣

再见到韩锦城时,谢云流和李忘生虽是面上不显,但都不由自主交换了一下眼神。
韩锦城生得清秀文弱,比起商贾之人更像是玉面书生,如今穿了一身墨绿色蜀锦长袍,正在殷勤地为叶如袖夹菜叙家常,端的是修养极好的温柔笑容,如何都与昨日听得的流言对不上。李忘生不动声色地用眼神打量了韩锦城一番,不想眼神方从他袖口转回时,直直撞上了韩锦城投来的目光,手执玉箸的动作不免一滞。
“李道长可是有事想问韩某?”
李忘生第一次感觉到如坐针毡的滋味。他踌躇片刻,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便只得弯起一抹淡笑说道:“昨日贫道和师兄在广都镇上遇到了一个苗人女子,在她身上似是探寻到了叶施主的气息。”
这话一出,第一个坐不住的是叶如袖。他马上丢掉玉箸,将方才入口的吃食草草咽下,急忙追问道:“可有见到五姐?她可还好?”
第二个反应过来的是韩锦城,他面色一变,竟有泫然而泣的模样,颤声问道:“李道长可有见到阿雪?她如何了?”
李忘生只是摇了摇头,满怀歉意地答道:“贫道和师兄与那女子交手后,被她用了些计策逃走了,没有见到叶施主。”眼见着面前两人又露出了神伤表情,便又补了一句,“但既然已有了线索,今日贫道和师兄还会继续调查此事,如袖若是身子无恙了,也可以和远思一同行动,这样贫道也能放心一些。”
闻言,叶如袖马上连连点头,瞧着苏远思便是一个灿笑:“那便麻烦远思了!”
李忘生很确定,他从苏远思波澜不惊的脸上,隐约看到很危险的气息,似是……在生气?可是他这个徒弟的性子他很了解,从来都是冷冷淡淡似是万事都无所谓的模样,莫不是叶如袖之前少年不羁,出言冲撞了他?李忘生本想开口说些什么,谢云流却抢先一步出声道:“成都最南面的雾霞林似是毗邻苗疆,你们二人可以从那边入手,我和忘生今日再去广都镇探查一番即可。”
如果说方才苏远思只是隐有怒气,如今听了谢云流这话,却是直接面露不满,放下手中的玉箸,微仰头直直望向谢云流,一字一句答道:“如此,便听从大师伯安排了。”
在这种微妙气氛中,五个人各怀心事用过了早饭。
苏远思匆忙拜别了李忘生便直接提剑就走,叶如袖一面拎起自己的重剑背上,一面在他身后边喊边追。谢云流端着手,满心想的都是「总算打发了这个碍事徒弟」的念头,得意的笑容丝毫不掩,饶是李忘生再愚钝也知道他师兄打的都是什么主意,便也只能轻摇叹气,回身对韩锦城恭谨说道:“在出发前,贫道还有一些事情想向韩施主请教。”

叶沐雪失踪后,韩锦城便也不再住在以往夫妻同住的主屋里,独自搬到书房中,是以如今韩锦城也是引着师兄弟两人进了书房落座奉茶。李忘生接过茶杯时无意识地瞧了一眼书房里伺候的小厮,便埋首吹了吹茶面,腾起的香味是属于蒙顶石花的浓郁芬芳,不由得眼前一亮,弯起了笑容。
谢云流的目光自踏入书房起便不动声色四下打量,落座后更是片刻不敢从韩锦城身上移开,是以接过茶杯也只是搁到了一边。韩锦城虽说隐约能够感觉到来自谢云流的灼灼目光,但他面上不显,只是柔声对着李忘生说道:“韩某不才,这粗茶若是李道长喜欢,可以让下人送些到西厢房去。”
李忘生闻言只是轻声婉拒:“贫道愚钝,但也品得出韩施主这是上好的蒙顶石花。只是师兄不喜此类浓香馥郁的茶,贫道平日里喝得也少,倒是辜负了韩施主一片好心。”
韩锦城听了这句话,露出了几分笑意,看了一眼坐在李忘生身前的谢云流,说道:“两位道长的感情似是很好。”
“师出同门,自小长大,世间师兄弟皆有的因缘。”李忘生规矩答着,“听闻韩施主和叶施主也是自小相识,想来缘分也是极深的。”
提到叶沐雪,韩锦城的眼神便又黯淡了下去,他挥了挥手,那奉茶的小厮便自行告退了。待到小厮掩上了门,他才重新看着书房墙上挂着的西湖银杏画卷叹气道:“韩某幼时家中贫苦,母亲出身不好,父亲更是不知何人,母亲坚持诞下韩某后便是恩客寥寥,最终匆匆病逝又被草草收掩了。韩某自小便无所依靠,便将自己卖到了叶家当一个印染小工讨生活。”
几乎是下意识的,谢云流伸手压住了李忘生落在桌上捧杯的手,还没等他反应,又收紧了几分。李忘生本想抽回,但谢云流握得很重,他也不好动静太大,只得任他去了。好在两人皆是宽袍大袖,倒是没有引来韩锦城侧目。而韩锦城也似是沉入了回忆中,不由絮絮叨叨起来。

*

“彼时阿雪还是叶家五小姐,自幼便对商贾之术很感兴趣,总是闹着要让奶娘抱着,跟着叶老爷一起来印染坊里巡视。韩某不才,幼时得母亲恩客指点一二,母亲虽说跌落风尘,但也是个爱好诗文风雅之人,便能够识得几个字,会念几句诗。叶老爷见韩某也算是老实人,便也会让韩某同阿雪展示印染织物,陪在身边为其讲解印染手艺。韩某至今仍记得,那是块淡金牡丹刺绣的缎子,方从染缸里取出时,在阳光下映得波光粼粼,阿雪瞧见了便拍手就笑,她一笑,我就上了心……”
“再之后,阿雪长大后便时常来找韩某学习印染手艺,韩某但凡悟了什么新花样也会第一时间告知阿雪,久而久之,竟是情根深种。两位道长是清修之人,恐怕对于这种痴心妄想的缠绵情事知之甚少吧?韩某也无意冒犯两位道长,只是那时我就是猪油蒙了心般,一心一意便只落在阿雪身上,只想同她白头偕老,此生不离。于是韩某便鼓足了勇气,向阿雪表明了心意。”
“那日也是一个晴天,也是从缸中捞出新染的样布,可我还什么都没说,阿雪便笑着问我,「你是不是想要向阿爹求娶我?」,我吓得手都拿不稳样布,样布又落回了缸中,这下可是坏了一整块料子。但阿雪完全不在意,只是挽着我的手笑,又说,「你不要害怕,我们一起去跟阿爹说,他一定会同意的!」。”
“最后是我和阿雪跪在叶老爷房前跪了整整三天三夜,叶老爷也算是松了口,但只肯让韩某入赘叶家,不得外出从商。还是在阿雪的强烈要求下,让我不仅在明面上迎娶了她,得了这聚贤山庄,搬离了叶家大宅,还有了属于自己的丝绸铺子,就仿佛韩某根本不是叶家赘婿一般。其实韩某觉得一切都无所谓,只要能够和阿雪在一起,便是上刀山下火海,韩某也敢去。”

*

韩锦城漫长的叙述结束了,他似是沉在其中久未回神,只是手指微颤地想要去取茶杯,却怎么都不能好好握住,手一抖,茶杯竟落到地上应声碎裂。
李忘生的心随着这茶杯的坠落也沉到了谷底。他的手被谢云流握得生疼,但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尽全力地将自己的手指一点、一点从那箍得发紧的掌心里抽出来,最后他能感觉到谢云流虚空一握,便收回了自己的手。
“是贫道的不是,让韩施主提到伤心过往了。”李忘生俯身半蹲在韩锦城身侧,一块块拾起那茶杯碎片,又抬头看着韩锦城的眼睛,说道,“贫道只是想向韩施主再求一件叶施主陪嫁之物,用以寻人。”
“如此,韩某晚些时候寻到了再遣人送至西厢房罢。”
“那贫道便先谢过韩施主了。”

往西厢房走的一路上,谢云流和李忘生都没有说话。直到回到房中坐下后,李忘生才深深叹了一口气,将怀中他私自留下的茶杯碎片搁到了桌上。
“忘生本不想做这种疑人之事的。”
“哼。”谢云流满是不屑表情,自他二人周围落下气场,他伸手便是倒水要喝,“他的茶你也敢喝?你没见到当时在场三杯茶,只有你喝了。”
“师兄,忘生以为在事情调查清楚前,还是多几分信任更好些。”
“他可不信我们。”谢云流又倒了一杯,回想起方才听到的内容便觉得反胃,“不然为何要扯谎骗人?还编这种痴男怨女缠绵情事来糊弄我们,真当清修之人半点不懂风月么?”
“……师兄,你这话在师父面前可说不得。”李忘生皱着眉头说道,“不然免不了要被师父责罚。”
勾起几分笑意,谢云流托头看向李忘生:“那师弟你说,你我清修之人到底懂不懂他口中说的那些风月之事?”
李忘生移开眼神,看都不看谢云流,只望向那茶杯碎片,答道:“忘生以为,叶施主对韩施主的情意应当是真的,不然也不会帮着他掩盖入赘一事,也不会坚持要嫁予他了。但是其他的……忘生不知因由,不能妄言。”
“反正今晚就知道了,也不必再想。”谢云流收起了逗弄他的语调,沉声道,“我今日见了那个所谓书房奉茶小厮,一双手白白净净半点伤痕皆无,肯定不是粗使小役。韩锦城拇指上一直戴着一枚玉扳指,虽然没有近身看过,但是色泽和透光都极好,定不是市井便宜物件,而同样的玉料也出现在——”
“在那奉茶小厮腰间挂着的玉佩上。”李忘生轻声应道。
“师弟你果然也注意到了。”谢云流颔首,眸光不由一凛,“进屋时我便觉得那小厮不对劲,如何收拾得这么好?虽说也有世家礼待下人任他们穿袍佩玉的,但也不会像韩锦城这般好,又是送上好玉佩又是独自贴身陪侍的。”
李忘生深深闭上了双眼,不愿应声,谢云流见他仍是不忍,便只是用手指敲着桌面,低声说道:“师弟,我知你想法,所以你去捡茶杯碎片时我不也没拦着。”
“……忘生只是感叹,韩施主同我们讲述时的那般情深意切,那般痴心婉转,竟……”李忘生一时语塞,他实在是说不出心中所想之事,“忘生宁愿相信,韩施主迎娶叶施主时,至少,他还是爱着她的。至少……”深吸了一口气,又叹,“不然叶施主这份情意满心满眼捧了出来,难道就这么空落落地掷到地上了么?”
谢云流默声,心中似有诸事忆起,而后他起身自李忘生身后将人揽入怀中,头搁到了他师弟肩上,吓得李忘生浑身一颤,险些从位置上跳起来。

“师弟。”
谢云流的声音落在李忘生耳畔,不大不小,刚刚好够他一人能听见。
“这世间所有感情都是这般的,说到底都不过是有人承了你的情,才不至于落花流水而去。叶沐雪是这样,韩锦城是这样……”
谢云流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很慢,仿佛想把所有嚼碎了,一点点喂给他师弟。
“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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