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此夜无风,星月高悬。 谢云流躺在剑气厅的房檐上,边饮酒边眺望苍穹夜幕、迢迢星河,脑海中再度浮现那日种种。 数日前他孤注一掷将一切告知给此世的师父,便是将决断尽数交予对方。之后师父推演天机,将他会出现在此地的缘由悉数相告,也将抉择权重又交回他手中:放下还是纠结,仍看他自身选择。 灵魂转换这种事情听来着实荒谬,更何况是两个世界间的交换?但师父既然开口,所言定当无误。谢云流一惑得解,大惑仍未明:既然他与此世的“谢云流”本为同路,那他究竟是那个世界的谢云流,还是此世的谢云流? 记忆中的那些事,又该当做发生过还是没发生过? 他又该如何面对如今的师父与——李忘生?
抉择二字说来容易,真正选择时才知其难。正好那日剑气厅重修完毕,谢云流干脆搬回了剑气厅,独自一人思索之后的路。 这一思索便是数日过去,几日来他一边养伤,一边观察纯阳宫诸般变化。没了曾经的疑惑与抗拒,再看如今的纯阳,谢云流的心境又有所不同:在这个“他”不曾离开的世界里,纯阳的发展几乎一帆风顺,既是中原武林中声名鹊起的江湖门派,亦是当之无愧的道门魁首。而今虽称不上门徒遍布天下,却也稳稳齐名少林,是中原武林不可忽略的势力。 也是师父半生的心血所化。 他自小跟在师父身边,亲眼见证了纯阳一砖一瓦的建立过程,更知道师父为纯阳付出了多少心血。是以当初决意去救朋友于危难时,做好了如有万一便独自承担的准备。谁知当他不慎暴露身份,想要回山辞别师父师弟一力担责时,却听到师父欲要将他交给朝廷。 宛如晴天霹雳。
谢云流为此自我拉扯了许久。 理智上明白师父和师弟的选择是对的,怎能因为他一人,陷纯阳上下于危局?可感情上…… 谢云流从未想过自己会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逃亡的这一年半里,他绝大多数时间都忙于奔命,无暇细思,如今再见师父与忘生,仍旧百思不得其解。他是师父自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孩子,亲如父子,师父无论如何都不该那般轻易放弃他。 所以唯一的可能性,只有被人蛊惑。 于此事上,对师父的话语全然赞同、毫不置疑的李忘生嫌疑最大,谢云流虽不愿相信,却不得不接受一心喜欢的师弟为了明哲保身放弃了他。 且这几日的观察中,李忘生表现出的种种,无不在证实着这一点——他就是这样一个工于心计、善谋善断之人。 谢云流仰头灌了一口酒。 坛中为数不多的酒液被倾倒殆尽,他抖出残余液体,又抹去颊畔酒水,听到下方隐隐传来声响,随手便将酒坛掷了出去。 酒坛下落,却并未传出碎裂之声,有人接住了酒坛,抬眼向上看了过来。 是李忘生。
自打他搬出太极厅后,两人已有数日不曾独处,这人日日早出晚归,谢云流每次瞧见他,不是在与众多弟子打交道,就是在忙庶务——想也是,纯阳诸事如今他都不熟,那些庶务自是都压在了对方身上。谢云流也不扰他,只在暗处瞧上片刻便悄然离开;而李忘生虽然察觉到他的存在,却从未主动开口喊他。 或许他也有意相避,毕竟认真算来,自己并非他的师兄;又或者,他自觉被拆穿了真面目,无颜相对,干脆佯作未见,以免徒生尴尬。 谢云流摸不清他心中究竟如何作想,也懒得弄清,他此刻酒意上涌,并不怎么想讲道理,冲着那人扬了扬下巴,道: “上来!陪我喝酒!”
李忘生攥着酒坛边缘的手微微扣紧,并未应下:“师兄,夜深风寒,莫要在外太久的好。”
谢云流嗤笑一声:“些许寒风都能受凉,这些年的功夫岂非白练?喝不喝?不喝就走!”
“……”李忘生悄然叹口气,纵身跃上屋顶,在距离他不远不近之处落脚。视线看向他身侧酒坛时明显露出几分不赞同,“师兄伤势方愈,酒乃发物,不宜多饮。”
“——管得真宽。” 话虽说的刻薄,谢云流眼中却带出几分怀念,随手拎起一坛新酒拍开,在他面前晃了晃,“这可是师父调的药酒,大补,喏!”说着向前一送,示意他接。
李忘生面上显出些许犹豫之色,正当谢云流以为他会拒绝时,却见对方靠近些许,一撩衣摆在他旁边坐下,伸手接过酒坛:“那忘生就却之不恭了。”
哟? 木头呆子这是转性了? 谢云流顿时来了兴致,挑眉看他将酒坛凑到唇边,浅浅喝了一口,才收回视线:“你倒是不像他。”他记忆中的李忘生,只会中规中矩劝他“师父不让喝酒”,而后不由分说没收他的酒坛子,哪会这般乖乖饮酒?
李忘生却道:“师兄,忘生已二十有四了,早不是曾经年少模样。”言罢将酒坛递还给他,“曾经不饮是因年少,如今师兄想喝,忘生随时能够作陪。”
谢云流一怔,转头细看他比记忆中长开许多的眉眼,感慨道:“是啊,你倒比我大了。”
“酒能共饮,愁亦可同担。”李忘生见他接回酒坛灌了一口,半晌不语,斟酌着开口,“我观师兄心有郁结,不知可否分担一二?”
“……”谢云流没想到他竟会如此说,心头感受很是微妙:这副有话直说的性格,倒是又像极了他记忆中的模样。 他不肯再看那双过分熟悉的眼,转头拎起酒坛又饮了一口,脑海中转过诸般念头,再开口讲的却是与先前所想毫不相干之事:“你之前说过,星野剑阵输给了明教四大法王,意味着身为国教的纯阳输给了外来教派。既如此,那人为何不加申斥,反而赏了许多东西?” 之前那一战参战的并不是他,而是此世的“谢云流”,是以他并不知个中细节。虽然根据李忘生的说法,只是略输一筹,可输就是输,略逊与大败在谢云流看来并无差异。纯阳身为国教,这一输可谓将声望折进去大半,不用下山都知道武林人士会如何议论纯阳——便是纯阳弟子自身都少不得计较一二,这几日他四处巡望时就遇见不少沮丧的弟子,谈及那一战都满是遗憾。 可——师父对这场败却仗接受良好,甚至颇有几分乐见其成的意向,这副态度令谢云流心生茫然,更让他诧异的还有朝廷的嘉奖:吃了败仗反而有赏,李三到底在想些什么?
李忘生没想到他会问此事,微微一怔才道:“此事说来繁杂,用师父的话来说,便是‘树大招风,须韬光养晦’,忘生深以为然。”
“树大招风,韬光养晦?”谢云流眉头紧皱,“师父的意思是,纯阳宫如今的规模挡了他人的路?”
李忘生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略一斟酌,道:“自纯阳得了国教之名后,慕名前来拜师的人不知凡几。若非师父收徒严格,纯阳宫早非如今规模。饶是如此,也常有皇子公主、官宦子女络绎前来,名曰潜修,实则另有谋算。师父在很早之前就约束我等,不得与潜修之人走得太近,以免横生枝节,如今看来,只是这般还不够。”
听到“皇子公主”时,谢云流饮酒的动作一顿,侧目看他:“怎么说?”
李忘生却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另起一事:“当初师兄曾言,那位明教教主得故人赠予了大笔钱财全力支持,才能在短期内将明教发展壮大。之后其发展越发迅猛,不过短短数年,声势便直逼纯阳。”
这句“师兄”指的显然不是他,谢云流心知肚明,却仍生出些许微妙的不爽:“你的意思是,明教背后有人操纵?”
“陆教主雄才伟略,怎会轻易被人操纵?”李忘生却摇了摇头,否认了这个说法,“长安乃是天子脚下,当今亦非无能之君。若是寻常教派想要如此迅猛扩张,圣人定会出手干预,可明教只是得了钱财支持就能扩张如此之快,背后若无圣人默许,恐怕说不通。”
——你倒是了解他! 想到李隆基从前种种手段,谢云流双眸眯起,冷笑道:“所以这一局,是冲着纯阳来的?”
“此消彼长,两相权衡,乃是朝廷常用的制衡之道。”李忘生轻叹一声,道,“治大国若烹小鲜,此法最为便捷有效,这个道理,忘生也是在此役后才想通。”
话说到这里,谢云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难怪李三在纯阳落败后又是赐匾又是赏赐,打一棒子给个甜枣,不正是他惯用的手段吗?能从兄弟手中夺位之人,果然心脏得很! 他侧目看向一旁的李忘生:这人能那么快看清其中的弯弯绕绕,心思也没浅到哪儿去!是啊,他一直都是如此,将一切都伪装在纯良无辜的外表下,内里却城府缜密,工于心计! 谢云流悄然攥紧双拳,心底压抑许久的情感被酒意催发,再难无视。他将酒坛递给李忘生,看着他伸手接过,忽然道:“如此说来,你也会用制衡之道来治理纯阳吗?”
李忘生接酒坛的手一顿,抬眸看他:“师兄此言何意?”
“倘若有人于纯阳有害,你也会毫不犹豫出手干预,以免累及纯阳吗?”谢云流的声音听来极冷,甚至带出几分厉色,“即便这人并无相害之心,只为救人——”
“这也正是忘生想问之事。”李忘生一把按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令谢云流手中酒坛脱手落地,“师兄先前曾言,师父与我为保全纯阳,决意将你交给朝廷。但这几日忘生反复思量,无论如何作想,都想不到自己为何会放弃师兄。”
谢云流闻言定定地看向他,忽然嗤笑出声:“我也万万料想不到。”
“所以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李忘生急急追问,“师兄可否细谈?”
“是我先问,你先回答我!”谢云流却格外坚持,双眸死死盯着眼前人,眼底挣出几分红意,“如若有人因个人缘故危及纯阳,你会否选择舍弃对方,以保全纯阳上下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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